第二百五十七章 殿前欢(二)
这世界上,有些问题,不需要开口,已经有答案。
这世界上,也有些问题,如果不开口,就永远不会有答案。
大雪从穹顶飘落。
落在两个年轻男女的肩头。
两个人从书院门口离开,走到了自在湖旁,湖面结冰,红亭覆雪,长久的沉默并不是两个人都无话可说。
至少徐清焰是有很多话想说的。
之前跳下马车的故作欢脱,在宁奕抛出关于冻梨的那个问题之后,被击得粉碎,一同被击碎的……还有她掩盖很久的理智。
“宁奕,到如今,你真的还不明白吗?”
在问出那句话后,徐清焰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倍,风声隐约淹没,她没有等来回应。
无数话语在胸膛里酝酿着。
她想要开口,却发现始终缺乏一点勇气。
差一点点。
始终差一点点。
于是就只能这么沉默,一直这么沉默——
宁奕沉默的原因,也不是他无话可说,而是他要说的每一句话,都被理智打回了肚子里。
徐清焰问他。
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从推开感业寺门的相遇,到天都重逢,红山,皇宫,茶舍,道场,烈潮……每一段记忆在此刻似乎都活了过来,冲击着宁奕的脑海。
他有些恍惚地想。
原来不知从何开始,自己已和徐姑娘的命运牢牢地栓系在了一起。
浮沉,起落。
生离,死别。
是因为“骨笛叶子”的原因吗?
如果说。
宁奕是普度天下的执剑者,那么徐清焰就是照亮他一个人的“光”。
在很久之前,宁奕认为徐清焰是病人,自己是医师,前者离不开后者。
后来宁奕才发现,他也无法离开徐清焰……正因为这种无法割舍的羁绊,才有了那半片骨笛叶子,跨越一整座天下,送往皇陵的光明和希望。
他在很久之前觉得,他跟徐清焰是两个世界的人。
皇权在上。
他在下。
他还没有能力斩断规矩,破开枷锁,踢碎笼牢,而那个时候,徐清焰也只是一只被太宗皇帝篆养在掌心的笼中雀,两个人的命运线刚刚开始纠缠,年少无知的少年还不知道喜欢为何物,还不能为喜欢承担责任……所以那个时候的宁奕,心中只有一把剑。
在那个时候,他心中想着复仇,以及变强,再也装不下其他的东西。
至于“守护”这个词的含义。
是在烈潮燃起的那一刻,才被宁奕所明白的。
只有真正的“失去”,才能让一个人懂得珍惜。
短短数息。
无数个念头,在宁奕脑海之中生出,又被磨灭。
他无法面对徐清焰。
也无法面对自己道心最脆弱的地方。
红亭大雪纷飞。
徐清焰的那句话,在宁奕脑海之中翻来覆去了无数遍。
最终得到了答案。
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
也几乎是同一时刻,徐清焰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颤抖地开口道:“宁奕,我喜欢你。”
死寂。
死寂中。
宁奕轻轻地开口,问道:“喜欢……到底是什么呢?”
再度死寂。
喜欢……到底是什么呢?
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
……
飞雪拂过红亭
屋檐,带出一连串的雪屑,连点成线,犹如雪白珠帘,簌簌而下,四下无人。
徐清焰缓缓摘下了帷帽。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神情看起来颇为憔悴,双眼则是带着红意,似乎在来之前便哭过,一个人表面看上去有多坚强,背地里无人知晓的那一面就有多脆弱……对于始终缺了一点勇气的清焰而言,在宁奕面前说出这一句话,已经快要用尽此身的力气。
“宁奕。”
她开口之后,声音便不受控制,虽然颤抖,但字字清晰,“我是一个天性懦弱的人,在遇到你之前,我只能躲在黑暗里,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外面世界的光明……”
“当一个人看不到光,那么她一定会怀疑,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光。”
女孩的声音带着心酸,她忽然笑了。
“如果这辈子遇不到你,我恐怕就认了,入宫,献礼,成为太宗的玩物……对我而言,活着的意义,并不大。”
红亭的地面,干燥的铺上了一层霜。
有一滴温热的眼泪落下。
啪嗒一声。
似乎也滴在了宁奕的心湖上。
没有人能容忍这个女孩掉眼泪。
这一滴泪,让宁奕的心都快碎了……他从未见过徐清焰如此坚强又如此脆弱的一面。
徐清焰哭的很难看,声音却一直在笑。
“但是……我很开心。”
“我遇到了你,不是吗?你推开了感业寺的门,你告诉我,这个世界……是有光的。”
“这个世界……是有光的……”
徐清焰的眼眶已经模糊了,她甚至看不清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宁奕,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那一袭黑袍都晕开成了泡影,红亭里的景象似乎都柔化成了光,柔化成了感业寺初遇时候的场景。
溺水的人,在决定放弃生命的那一刻,遇到了一只有力的臂弯。
她曾无数次想过放弃。
感业寺,天都别院,红山……
而宁奕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将她捞起,然后告诉她。
“徐清焰,你要为自己好好活着!”
女孩大声地重复着宁奕告诉她的那句话,她狠狠地以手背擦拭了一把眼眶,“我开始念书,开始修行,开始把每一天的时间都榨干……可是我发现我无论做什么,我都是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
“宁先生……我做错了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卑微,带着悲凉。
“我永远也逃不出去,只要我还在这个笼牢里,我再喜欢你,也不会有结果。”
帷帽落在地上,被风吹起,失魂落魄地飘向远方,落在湖面的一层脆冰上,很快消融,被冰水吞没。
这阵微风,伴随着孤零零的话语。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我能选择我的命运吗……”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要这副皮囊……”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要出生……”
“如果可以选择……”
“我还是会喜欢你。”
微风陡然变大。
掠过红亭的大风,吹乱少女的黑袍,还有蓬松的长发。
她用力地质问道:“可是我喜欢你,有错吗?”
宁奕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这之前,从来也没有站在这个角度思考过……如今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如刀子一般,深深戳在宁奕的心里。
一个被黑暗吞没的小女孩。
用力地去握住自己生命中的光。
努力的活下去。
她有错吗?
徐清焰悲哀的笑道:“后来太
宗死了,天都开始捏造我和太子之间子虚乌有的谣言……原来世人不在乎真相,只在乎他们愿意相信的真相,我永远也无法左右别人对我的偏见。多么可悲的命运,我本以为我挣脱了这个牢笼,却发现我永远也挣脱不了。我本以为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光,却发现这个世界没什么光。”
恍恍惚惚。
声音逐渐低沉。
“宁先生,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女孩把自己心中积压的无数的话,一股脑都抛了出来,最后只剩下幽幽的自语。
徐清焰麻木地抬起头,看着模糊的人影,道:“我好像只剩下你了……”
“如果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义无反顾的付出……”
“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我想,这就是喜欢吧。”
说完。
徐清焰只觉得一阵疲倦。
巨大的疲倦。
刚刚的那些话,将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意念,全都抽干。
她几乎脱力,只能扶着红亭的石柱,缓缓摸索,坐在石椅上,失去重心地倚靠下去,紧闭双眼,白皙的肌肤甚至渗出了汗,打湿了黑袍。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睁开眼,眼前的画面也缓缓重叠,恢复清明。
只见宁奕缓缓来到她面前,微微下蹲,伸出一只手。
青光弥漫。
生字卷呼啸着撑开风雪。
红亭不再寒冷。
“宁奕……我……”
徐清焰声音艰涩,一只手扶住额头,只觉得头晕目眩,她下意识想要道歉,但声音却被阻止。
“你没有错。”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旁坚定的响起。
“错的是这个世界。”
那个声音没有丝毫的犹豫,斩钉截铁,锋锐地像是一把剑。
徐清焰惘然地抬起头。
黑暗的晕眩里,再度浮现了一抹光,那个熟悉的面孔倒映在瞳孔深处,与年少相遇之时一模一样。
这就是她的光。
宁奕轻轻扶住她的肩头,声音很低,很稳:“徐清焰,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让徐清焰的眼神更加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都明白你对我的心意,但原谅我,一直无法给你答复。”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因为这份答复所对应的责任,实在是太沉重了。”
“那时候,我没法做任何一个人世界里的光,我连让自己活下去,都不一定能做到。”
背负着执剑者重担的少年,被告知要做全天下的光明,可他连自己活下来都难。
天下很大。
一个人很小。
他哪端都做不到。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不一样了?”女孩陷入恍惚。
宁奕点头道:“直到今天,我才有资格,去做那一束光。”
他看着徐清焰,说出了那句久困心间的话,也斩开了自己道心一直无法面对的枷锁。
“如果喜欢就是义无反顾的付出,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喜欢。”
“现在轮到我来帮你了。”宁奕轻轻道:“我帮你把笼牢打开,我帮你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光。”
“义无反顾。”
……
……
(ps:1 这一章真实的写了我接近五个小时,泪奔,但是效果很满意,求一下月票。2 天都篇正式剧情要开幕了,殿前欢这章节名其实颇有些意思,我还蛮想靠刀片致富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殿前欢(三)
曙光破晓。
雀鸣初起。
“小姐,昨夜回来得那么晚,今儿起得这么早?”
东厢院内,小昭有些纳闷,推开屋门,就看见自家小姐坐在梳妆桌前,罕见地描眉化妆。
徐清焰本就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绝色,无需化妆,即便是素颜朝天,也足以艳惊天下,而这过往的几年,从未见有哪一天,小姐像今日这般,如此有兴致的梳理妆容。
清焰的唇间含了一片胭脂。
她轻声问道:“小昭……这片胭脂是不是厚了点?颜色会不会俗了些?”
小昭放下托盘,有些惘然,走到了梳妆台前,看了一眼镜子。
她的心猛地一颤。
小昭很确信,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小姐更适合这套妆容。
她轻轻伸出手,替小姐捋着发丝,努力让声音平静道:“不会,小姐很好看……怎么样都好看!”
清焰很开心的笑了。
小昭的心绪很乱。
她忽然联想到了这几天小姐的反常,一下子就清楚了原因……
小昭试探着问道:“小姐,不多睡会吗?”
“不了,待会要出门。”徐清焰柔声道:“昨晚回得晚,忘了跟你说,不用给我备早饭,这一份且留着吧。我去外面吃。”
“外面的哪有宫里的好……”小昭有些委屈地开口。
“总要换换口味。”徐清焰隐晦地转移话题,道:“太子殿前的那些琐事,这几日就移交给他人处理吧,我这几天想要休息一下。”
“啊……”
小昭惘然,许久才反应过来。
这本来是一件令人值得高兴的事情。
小昭跟着小姐三年多,一直盼着小姐能给她自己一个休息,放空的“假期”。
但此刻听到这个消息。
她竟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小昭再次轻轻问道:“是和宁奕一起吗?”
徐清焰怔住了。
她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容,点头道:“是和宁先生一起,去天都逛一逛,顺便见一些朋友。”
小昭眼神黯淡下去,有些落寞。
这样啊。
原来小姐也是会很开心的。
深吸一口气——
小昭努力挤出笑容,佯装欢快道:“好啊好啊……小姐,那我今晚等你回来,我给你准备你最爱吃的菜。”
徐清焰已经站起身,戴上帷帽,语调轻快,“不用,我可能会出趟远门,你今晚不用等我,明天也不用。”
小昭有些焦急道:“那你要小心……”
“知道啦知道啦——”
拉长的声音。
吱呀。
“砰”的一声。
东厢院门已关。
幽冷别院,瑟瑟大雪。
小昭推门而出,她面容上的笑容逐渐敛去,看不出悲伤,更没有喜悦,一个人依靠在廊道石柱上,看着空荡荡的院门,缓缓坐下。
……
……
宁奕蹲在皇宫宫外的院墙上,抱着剑鞘,看着某位欢脱如傻狍子的姑娘小跑着离开皇宫。
他轻轻跳下院墙。
“你咋还浓妆艳抹了?”宁奕掀开徐清焰的帷帽面纱,哭笑不得,道:“不就带你吃个早餐?你这像是去砸花魁场子的。”
“啊……”
徐清焰憨憨
地挠了挠头,抿着嘴唇,努力想要把胭脂舔掉,“我……没在外面吃过。”
她当然知道宁奕只是带自己吃个早饭。
但这可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和宁奕有完整,而又独立的时间独处!
太子的那些破事儿,都推得干干净净。
她有好几天的时间,全都挪了出来。
宁奕审视了徐清焰一番,仔细看了看,心想就算不化妆,徐姑娘也确实美得有些过分了,就这么带去早餐铺子,肯定不合适……
“这是敛气符。”
他取出一枚符箓,笑道:“可以让你不那么好看,摘下帷帽,也能大大方方走在街上,当然也不会让你变成丑八怪,某种意义上……它跟东境鬼修的魅惑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是背其道而行之。”
东境鬼修合欢宗,修行便是为了蛊惑人心。
可惜那些合欢宗的女子,即便修得功力再精深,也抵不过徐清焰天生下来的“媚骨”……而这张敛气符,则是可以让清焰不那么具有魅惑力。
符箓触发。
那张美得动人心魄的面容,五官似乎没有变化,只不过眉眼之间的精气神,还有诸多细节都在符箓的作用下发生了“改动”。
这些改动并不大。
但九成的“气”都被收敛了。
清焰眨了眨眼,道:“我可以摘下帷帽了?”
宁奕端详着清焰,他发现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就算动用了“敛气符”,徐清焰还是太过于好看,放在人群之中仍然是一位令人挪不开眼的大美人。
宁奕有些无奈,自己也捏了一张敛气符。
宁奕的面容本来还算俊秀,英气,但催动敛气符后,就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皇宫。
徐清焰像是一只跳脱的兔子,一蹦一跳,拽着宁奕的衣袖往前走,哪怕是最亲近的小昭,也绝没有看过她这一面。
她早就来到了天都。
可却不曾领略过天都的繁华,市井的热闹。
在清冷的宫内一待就是五年。
……
……
天都的积雪落在街道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大清早便被人踏结实,然后拿铲子铲掉。
早餐铺子里人头攒动,热气腾腾。
太子寿辰,天都大宴,中州诸多城池的江湖客,修行者,都来到天都。
客栈早已经爆满。
而红符街临近的几条老街,清早也都是客满为患。
天都的早餐,食宿环境相当“简陋”,甚至只需要推着一辆四轮车,摆上几张四方桌子,几根长条板凳,就能支棱起一个像模像样的早餐铺子。
天都老百姓,讲究的就是这么一个“能唠嗑”的市井气。
上至朝政军事,下至妖族绯闻,三教九流,奇门八卦……天都的大街小巷是各类不靠谱谣言的发源地,而没什么规矩限制,蹲在地上就能饱餐一顿的早餐铺子,正是老百姓每日快乐的精神源泉。
“你听说没啊?最近天都可热闹了——”
宁奕刚刚拉着徐清焰坐下来,就听到旁边一位大叔嘴里含着叉烧,喝着小米粥,咕哝道:“蜀山的那位小师叔啊,去书院提亲啦!”
宁奕满头黑线。
“提亲?真的假的?”啃着流沙包的大婶讶然问道:“那个小宁先生,
不是和咱们天都的徐姑娘……”
徐清焰拎着裙子准备坐下的姿态微微一怔。
两个人神情古怪,大叔和大婶已经开始了八卦,顺带一圈人坐在铺子旁边。
“证据确凿,我家小侄女就在书院念书呢,当时亲耳听到的。”
“小宁先生提亲,给谁提啊?”
“嗨,不是他自己。”故意卖弄一个玄虚的大叔呵呵一笑,道:“好像是给蜀山的那个谁……”
众人洗耳恭听。
“那个谁……”大叔挠了挠头,发现自己有些忘了,道:“小宁先生关系比较好的谁来着?”
“柳十一?”
“对对对……柳十一。”大叔一拍脑门,傻笑道:“好像也不是柳十一,但那位剑湖宫少宫主也单着呢,小宁先生去书院帮他讲讲亲,也不是啥坏事。”
徐清焰噗嗤笑了出来。
原来三人成虎是这么来的啊。
她贼眉鼠眼,凑近了低声问道:“柳十一还单着呢?”
宁奕啪地轻轻拍了少女脑瓜一下,“咋那么八卦……”
“咳咳。”
宁奕同样贼眉鼠眼地环顾一圈,小声道:“我怀疑他是不是喜欢我。”
徐清焰努力憋笑。
“没吃过早茶吧?”宁奕把木质菜单翻了一遍,笑道:“我兜里银子可多了,请你吃顿好的……”
他合上菜单,开始熟练的报菜名。
“老板,来一份虾饺,一份蟹籽烧麦,一份豉汁蒸凤爪,一份金钱肚,两份碗仔翅,两份糯米鸡,一份鲮鱼球……”
片刻后。
徐清焰瞪大眼睛,看着满桌子盛宴。
旁边的那几位大叔大婶神情古怪看着这一桌,两个小年轻竟然点这么大一桌……不过看这衣着,帷帽女孩不像是差钱的样子。
至于这位平平无奇的黑衣男子,看起来就有点“寒酸”了。
徐清焰眨了眨眼,道:“我开动了!”
她摘下帷帽的那一刻。
原本有些喧闹的小铺子,忽然安静下来,大叔大婶,大爷大妈,还有几个同样吃着早茶的年轻小伙子,都怔怔看着那个黑袍女孩。
敛气符之后,徐清焰还是很美。
哪怕吃相有些“狼狈”,仍然很美。
之前对宁奕有偏见的大婶,现在改变了看法,她们看着这个长得有些磕碜的小伙子,心想这年轻人一定很有钱吧。
宁奕确实很有钱。
他结账的时候,甩出了一锭金子。
这顿早茶足足吃了一个时辰,或许是因为“敛气符”的原因,徐清焰放开了心中的某个规矩,她不再是那个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宫内礼仪的“笼中雀”,不再是那个盏茶要抿十三口,轻啜再饮的“淑女”。
她吃得很开心,吃得很忘我。
以至于这条街上许多人,都在凝视着她,而她浑然不知。
“真是个憨憨……”
宁奕取了一张斗笠,替她戴上,不影响吃饭,轻轻压低,他看着徐清焰认真吃早茶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徐清焰听到了笑声,惘然抬起头,与宁奕对视,灿烂一笑。
天都的晨光落在大街小巷。
落在女孩的斗笠,肩头,还有飞拂的秀发上。
徐清焰啃着凤爪,心想。
原来快乐,真的是很简单的事情。
第二百五十九章 殿前欢(四)
这几年的雪线似乎有些南移。
原先中州的冬天并不会如此寒冷,至于天都皇城,或许是因为那张铁律符纸的原因,所有人都认为这里会十分“温暖”。
光明皇帝的符纸庇护着天都,却没有遮掩风雪。
天都的每一年,都很冷。
比中州临近的其他城池,都要冷。
两骑黑马,从雪雾之中驰骋而来,临近天都皇城东边的高大城门,速度便逐渐放缓,显露出坐在马背上的一大一小两个模糊身影。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
两人都戴着斗笠,黑色面纱垂落,随风狂猎,看不清确切的面容。
年轻男子翻身下马,取出一枚令牌,以示身份。
门卫端详着令牌,再打量两个人的容貌。
男人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莲衣随风雪轻震,身上隐约流转着星辉,看样子是个修行者。
而他的同伴则是颇为古怪,一个趴在马背上如米粒般大小的女童,也戴着大大的斗笠,将全部面容都掩住,这个年龄应该在私塾念书吧?
“你们是天都籍的?”
门卫皱着眉问道。
男人笑道:“土生土长的天都人,前些年在外地打拼,今年回来看看。”
门卫刚刚准备放行,抬手动作做出来,城门头便传来一道凌厉的破风声音——
呼啸一声。
坠下一道身影。
年轻男人皱起眉头,牵着受惊的黑马,后退两步。
那道坠在地上的身影,单手按在地上,按出一张蛛网,缓缓起身,浑身重甲噼里啪啦作响,整个人魁梧如小山,但神情微醺,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看样子饮了不少酒。
他摇摇晃晃来到门卫身边,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与重甲男人比起来,本来还算高大的门卫,此刻就像是一只弱不禁风的小鸡。
门卫神情有些畏惧,极其恭敬道:“少司首大人。”
少司首脚步微晃,一把夺过那枚令牌,两根手指拎着悬在面前,对着令牌打了个酒嗝,一阵金铁晃荡的声音。
“天都籍的……”
令牌在一阵酒风之后,沾满口水,晃荡两下,湿漉漉一片覆了冰霜,确认令牌是真的之后,高大身形的少司首,俯瞰着黑袍斗笠男人。
“干嘛神神秘秘,不敢见人?”他的语气很不客气,道:“本座乃执法司少司首于潜虎,命尔等摘下面纱……”
“于大人。”
男人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语,道:“原来是执法司镇守东门,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于潜虎皱起眉头,听着声音,有些耳熟。
“你……你是?”他一只手攥着酒壶,一只手揉了揉面颊,惘然问道:“你认识我?”
“在书院见过几面。”年轻男人的声音有些感慨唏嘘,只手摩挲着下巴,怀旧道:“那时候你人微言轻,官职不过是小小一位持令使者。”
于潜虎的神情更加惘然。
那个趴在黑马马背上的幼小女童,像是在看地上的蚂蚁,凑近了面颊,斗笠面纱摇晃,她单手撑着下巴,另外一只手玩弄着蝎尾辫,单看神态动作,完全没有半点小女孩的童稚模样,老气横秋地像是个大人。
女童凝视着于潜虎,好笑的讥讽道:“你看呐,我就说人心易变,天性善忘……你对他的好,他早就抛在脑后啦。”
潜虎猛地一怔。
他只觉得四面八方,空气如泥沼一般,星辉汹涌澎湃,顺着一阵大风,刮入东门的城门,轰隆隆的大风席卷之中,拦在东门城门路口的狂风骤雪倒灌而来,十几甲东倒西歪。
而风雪之中,他与黑袍斗笠男人面对面而立。
男人轻轻摘下了自己的面纱。
于潜虎瞳孔陡然收缩。
男人展颜一笑,柔声问道:“相聚是缘,我给你选择的机会……留在天都,还是……”
话音被拳风打断。
那个披着巨大甲胄的男人,忽然跃起,如一尊陨石般落下,一拳对准摘下斗笠的年轻男人打下!
劲风呼啸——
猛虎咆哮!!!
一切戛然而止在年轻男人眼神变得阴冷的那一刻。
趴在马背上的女童,漫不经心玩着发丝,然而却在杀机暴露的那一刻,很是凑巧的弹出一根手指。
一缕蝎尾辫发丝倏忽弹出,比这大隋任何一座弓弩台的箭矢都要快上十倍,百倍,瞬间便如一道黑色闪电,撞入巨大甲胄的铠甲之中,数十根骨骼碎裂的声音一起炸响,与风雪一同响起奇妙的共鸣,听起来并不痛苦。
只不过于潜虎的瞳孔瞬间便被打得涣散。
高高跃起之后,双膝重重跪在地上!
咚的一声。
高大男人的口鼻之中不断渗出鲜血,一股外力逼迫着他抬头,颤抖着仰望过去。
李白鲸俯视着他,平静的继续被打断的话语。
“留在天都,还是随我回去?”
于潜虎眼中的色彩愈发黯淡,他浑身骨骼不断迸发出炒豆子般的脆响,但既没有开口,也没有点头。
李白鲸忍不住笑了。
倒是一身倔骨头。
小女孩翻身下马,淡淡道:“大小是一位执法司少司首,勉强能用,此时杀了,也不妥当。”
风雪之中,李白鲸点了点头。
小女孩走上前,轻轻一巴掌拍在这位执法司少司首的额头脑门之上,拍出一朵漆黑的莲花烙印,甲胄荡漾出一缕金铁震纹,于潜虎向后跌去,在后背即将跌入雪地的那一刻停住,似乎有无形的丝线将他拽住。
“起来。”
稚嫩而又威严的声音。
高大的男人,缓缓起身,一身甲胄碰撞,在风雪之中发出刺耳的摩擦。
“于潜虎,本座给你一条新的生命。”小女孩背负双手,面无表情道:“好好活着……守着这座东城城门,我不开口,不准你死。”
高大男人的目光先是黯淡,再是亮澈。
风雪呼啸着散去——
那些东倒西歪的门卫,连忙持着刀兵利器,来到少司首大人所在之地,只不过原先的那一大一小两个怪人,已经不见踪影。
于潜虎孤零零站在雪地中,他缓缓回头,看着自己的部下,冷冷道:“刚刚是书院的大人物莅临……今日之事,我来向上面汇报,你们散了吧。”
……
……
“这位姑娘,怎么长得如此眼熟?”
啃着流沙包的徐清焰,胳膊肘被一位大婶轻轻碰了碰,那位大婶示好地把自己的核桃包夹了一个,塞到清焰碗里,笑眯眯道:“真美啊,快能与那副画里的冻梨姑娘相比了,小姑娘有婚约了没,我家小儿子可是书院的俊彦,要不哪天约出来一起吃个饭?”
徐清
焰怔怔看着这位大婶。
“冻梨姑娘?”宁奕想到了徐清焰在天都出名的那个故事。
在茶楼窗口吃冻梨,被画师画了下来,于是一下子传遍天都南北,画像也被不断拓印,因为长得太美,以至于家家户户都收了一份。
东厢的徐清焰,就这么有了一个亲民的外号。
冻梨姑娘。
宁奕搬着小板凳挪了位子,伸手把核桃包抓起来,自己吃了,嘴里咕哝道:“婶啊,咱俩唠唠呗,你那小儿子多大啦?”
大婶:“???”
她再度打量了宁奕两眼,端着讪笑道:“小伙子看不出来啊,真人不露相,打扰了,打扰了。”
徐清焰闷头吃着早茶。
宁奕乐呵呵看着大爷大妈,一个唠三个,后面人越来越多,还真有要跟宁奕唠嗑唠嗑自己儿子古怪癖好的猛人……见状不对,徐清焰连忙戴上斗笠,拽着宁奕一路小跑。
小巷子里。
徐清焰喘着粗气,手里捏着那张符箓,“你不是说敛气符有用吗?怎么都是来给我说亲的?”
宁奕哭笑不得,看着徐清焰,无话可说。
他总不能说,都怪你太美。
想了片刻,宁奕一本正经道:“都怪他们想得太美。”
徐清焰盯着宁奕看了半天,道:“还真有替儿子招亲的找上你……宁奕,你不会真喜欢男人吧?”
宁奕:“???”
徐清焰噗嗤一笑,按了按自己帷帽,道:“开玩笑啦,走吧,这次我把帽子带好,带我去吃点别的。”
宁奕神情古怪道:“你还没吃饱?”
徐清焰幽幽回过头,给了宁奕一个死亡眼神。
“饿得好。”宁奕极其趋炎附势的变了一副模样,道:“走,我带你去隔壁街,那里有家糖葫芦特别好吃。”
两个人穿过大街小巷,在红符街,绿柳街,好几条街巷里穿行,糖葫芦,冰棍儿,小糖人,传承了千年的小吃,各种各样的小零食,徐清焰明明已经吃得很饱了,却还在努力地尝着味道,像是生怕自己明天就吃不到了一样。
这座古城,是徐清焰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但她从未有一天像今天这样,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空气的温度,清楚地听见路人的对话,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存在。
如果时间能够凝固。
那么她希望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天。
日落黄昏。
两个人蹲在街头。
宁奕看着徐姑娘,后者捂着小肚子,恼怒道:“虽然有神性帮助消化……但还是吃得太撑了。”
修行者既可以辟谷。
也可以快速消食。
境界只要抵达中境,基本就可以控制身体形态,一般修行女子的身材都极好,更不用说生来具有神性的徐清焰了。
宁奕叼着草屑,双手枕在脑后,打趣道:“干嘛吃得那么急,天都的美食,吃上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今天吃完,不还有明天吗?”
徐清焰咕哝道:“可我还想吃……宁奕,我有点渴了。”
“行。你等着。我给你买水去。”宁奕忍不住笑了。
徐清焰傻笑着注视宁奕拐弯,到街边一条小巷子处给自己买水,她轻轻揉着肚子,耳旁却响起了一道阴柔的声音。
“打扰一下——”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第二百六十章 殿前欢(五)
杜淳出生在一个很有名望的家庭,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位是天都西境执法司的大司首,一位是道宗三清阁内的阁老,在这样的家室中……他理所当然的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修行者。
但他并不是。
杜淳是一个“画师”。
他从小就对修行之道没什么兴趣,因为是家中独子的缘故,父母给了他太多的宠爱。
所以他是一个很任性的人。
也是一个可以很任性的人。
杜淳任性的放弃了修行,选择一路东行,来到大隋境内,走访自己想要看的风景,拜访各路名师,学习作画。
而他的身边,有两个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跟随……这就是他任性的资本!
这样的身世,背景,在大隋之中,已算是顶级。
毕竟两座天下,只有一个宋净莲。
而杜淳真正在天都“出名”,则是因为他初入皇城之时,所作的那副画!
那是一个骤雨初停的黄昏,薄暮旧阳,犹如水洗,杜淳坐在茶楼之下,看到窗扉半开,一位女子坐在窗边啃着冻梨,目光柔和远眺,飘飘然如仙子独立,惊艳至骨。
那女子恍惚地向下俯瞰。
向着人间投去了惊鸿一瞥。
究其原因,或许是巧合,又或许只是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眼。
但在那一刻,那一道眸光,深深刺入了杜淳的心头……他立即提笔作画,画出这副美人图。
画作的名声顺利应当的响彻天都。
杜淳用了很大的力气,将铺天盖地的拓印都散播出去。
他已是深深爱上了那个茶楼女子,如今广散钱财,只想知道那个冻梨姑娘到底姓甚名谁,以他的家室背景,无论如何,也要娶过门来。
但真相很残酷。
杜淳得罪不起的人很少。
他很清楚……东厢徐清焰背后的那位,他远远得罪不起。
于是在那之后,杜淳就好似丢了魂魄。
这位杜公子,每日都游荡在天都画舫,青楼艳地,寻欢作乐,终日堕落,他沉迷饮酒,喝醉之后非但不能忘忧,反而更加惆怅。
心爱之人,乃是太子之禁脔!
正值太子寿辰,三清阁阁老和西境大司首都来到了天都,眼见自己的儿子如此消沉,杜淳的父母心情复杂……他们在西境内外联袂,执掌一方大权,在天都庙堂也是权柄滔天。
凭借天都内的情报,这两人隐约得知了一些“徐姑娘”的消息,也得到了一个宫内极其隐秘的“好消息”。
太子与徐清焰的关系,似乎并不如外界所想的那样“亲密”。
如果徐清焰不是太子的禁脔——
那么……自己儿子的“情伤”,似乎便有办法医治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只可惜这份情报,杜淳尚不得知。
杜公子在这一日饮完酒,晃晃荡荡,来到了绿柳街,他环顾街头,却正巧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蹲在石阶上发怔,面容虽被帷帽面纱遮掩,但体态气质,衣着神韵……却与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位极其相似。
晴天霹雳一般。
这位杜家少爷,缓缓来到女子面前,顷刻间酒都醒了三分。
他努力保持着自己的礼貌仪态,笑着开口。
“打扰一下……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这已经是很客气的开场白。
徐清焰皱起眉头,看着这个冒着酒气的年轻男人,以及背后随行的两位黑袍老者……她如今也踏上了修行之路,当然能够看出,这年轻人恐怕来头不小,身上并无修为,但竟然有两位命星跟班?
“你认错人了。”
徐清焰紧紧捏着敛气符,回应了一句,准备转身离开。
杜淳只是一笑,毫无预兆地伸出一只手,向着那顶帷帽抓去。
徐清焰身形一闪。
下一刹那——
两位老者不见动作,不约而同地同时前踏一步!
三丈之内,忽有劲风无端掠出!
“嘶拉”一声——
清焰虽躲过了杜淳极其无礼的一抓,但面纱被命星罡风撕裂。
帷帽掉落,展露出徐清焰的“真实容貌”,虽有些许瑕疵,但仍然美得不像话。
杜公子再次怔住了。
他流连天都数百家画舫,砸了不知多少重金,见了不知多少花魁,没有一位能与眼前女子相比。
这容貌,气质……与那一日在茶楼上所见,所差已不多了。
酒意挥发了些许。
杜淳似乎清醒了一二,他满怀歉意望向徐清焰,恍惚意识到,自己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之人。
“徐姑娘……”
他喃喃笑着,上前一步,将徐清焰逼入了一个角落,四周的行人来来往往,已经发现了这里的异样,只不过两位老者修为境界太高,轻轻抬指,十几张符箓便自行掠出,而且亮出了“执法司”的阵纹。
“执法司办案,无关人等退避——”
气机封锁,符箓席卷。
气机风暴之内。
杜淳伸出一只手,悬停在徐清焰面颊旁,他失魂落魄地反应过来,盯着这张带着瑕疵的面孔,道:“不……你不是徐姑娘……”
杜淳眼神有些黯淡。
他温和笑道:“给你一万两银子,陪我睡一晚。”
徐清焰并没有慌乱。
她环顾一圈,发现退路被两位老者封死,“这位公子……你酒喝多了,现在离开的话,我可以当无事发生过。”
当无事发生过……
杜淳叹了口气,他从腰囊里取出一沓子银票,举在面前,轻笑道:“这里是三万两……你这辈子见过这么多的银钱吗?”
言罢。
杜淳打了个酒嗝,稍稍往后退了两步,他饶有兴趣打量着徐清焰,却发现后者并不为钱财所动,面色一片阴沉,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这样的眼神他杜淳不陌生,而且已经见过太多次了……以往路过一些偏僻地域,那些颇有姿色的女人,在反抗之时,也曾拿着这种目光看着自己。
可是又有什么用?
越是反抗——
他杜淳的心中便是欢喜,他享受的不是**欢愉,而是自己手中的强权,以及超脱律法之上的特殊地位。
杜淳伸出一只手,准备捏住徐清焰的下巴,结果“啪嗒”一声,女子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幽幽提醒道:“这里是天都。”
“天都……”
杜淳极其困惑,缓慢问道:“天都怎么了?”
徐清焰一字一句道:“这里有王法……也有你得罪不起的人。”
杜淳怔了怔。
接着他笑了起来,“王法……你在跟我说王法?”
两位老者不动声色,背地里叩了一个法印,徐清焰闷哼一声,竟觉得浑身无法动弹。
她面色陡然苍白。
杜公子猛地伸出一只手,攥着徐清焰的衣领,将她推在墙上,怒吼道:“告诉你,老子就是王法!说这么多,你不就是嫌少吗?你想要多少?”
“五万?十万?二十万?我都给得起!”
“对了……”
杜淳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冷,他讥讽笑道:“别把自己看得太值钱了……你已经不是雏儿了吧?贱女人,你跟那小子之间的事我都看到了。”
徐清焰从没有想到,一个人之用词竟然能肮脏到如此地步。
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瞳孔一缕火焰燃烧起来,体内的神性一阵翻覆,随时都要炸开神池。
杜淳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你在等人救你?那个穷小子?”
杜淳顿了顿,道:“你恐怕要失……”
失望两个字。
刚刚说出口第一个字。
街头那边,忽然有一抹白虹掠出,剑随人至,宁奕与细雪同一时间
来到原先的街角,身形之快,犹如疾电,而落脚的那一刻,两位随行的命星老者,刚刚觉察到异样,抬头凝眸,然而没看清来者的面孔,便各自听到了一道清脆的“啪嗒”声音,接着便是由面颊钻入心扉的剧痛!
宁奕面无表情,抬起双手,给了两人各自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既没动用天书,也没动用执剑者剑气。
简简单单的金刚体魄。
再加上逍遥游的世间极速。
宁奕掌心发力!
几乎不分先后的轰隆两声重叠——
两位黑衣老者螺旋着飞出,撞破左右两面石壁,头颅深嵌石壁之中,浑身气机都被宁奕一掌拍散。
犹如两条米虫,软绵绵倒在地上。
狂风骇浪,汹涌澎湃!
顷刻便至,顷刻又散——
街道上围观的群众,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只听到一声巨响,原先巍峨如门神的两位老人便倒飞出去。
小巷炸开一团烟尘,而烟尘之中,似乎有人被拎着衣领举起,后背撞破灰尘,四肢不断挣扎,然后被毫不留情地掷出。
杜淳的后背重重砸在街边一块木桌之上,哐当一声木桌坍塌,他跌坐在地上,不断向后退去,看起来并没受到市民伤害。
他的腰间,一块玉佩若隐若现,散着莹莹光芒。
大家族的子嗣,往往都会佩戴宝器,关键时候挡劫消灾。
宁奕皱着眉头,上千一步,踩在杜淳胸前。
他端详着这张陌生面孔。
天都没这号人。
随行带着两个命星,估计是境关那边的大纨绔了。
“兄弟,你真行啊,知道这里是天都吗?”宁奕有些郁闷,拍了拍杜淳面颊,恨不得把这小子一巴掌拍死。
但正如他所说的……这是天都。
太子盯着在。
头顶有那张铁律符纸在,宁奕也不能乱来。
“你,你要干什么……”杜淳慌乱了,他高喝道:“我警告你,你可不能乱来……我爹是西境执法司杜威,我娘是三清阁阁老何帷!”
这句话出口,宁奕眼神便缓缓冷了起来。
西境执法司杜威。
三清阁阁老何帷。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西境执法司与三清阁勾搭在一起,已不是秘密,这两股势力都是暗中支持李长寿的巨大助力,而那位小阁老与自己很快就要在太子殿宴上针锋相对了。
宁奕面无表情站起身子,望向杜淳,心中已有计策。
“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投了个好胎。”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抬起一只脚,踩了下去。
控制力度的一脚,踩在杜淳脸上,公子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砰”的一声——
杜淳身上的玉器炸裂!
再是一脚。
又是面颊,杜淳的脸都快被踩凹下去了。
他的身上,又是一块长生锁裂开。
这位杜公子腰缠万贯,身上也带着极多的保命宝器。
宁奕没有暴露身份的动用剑气,也没有下死手,只是一拳一脚,很认真地对杜淳进行着殴打……这位杜公子如果不自报家门,或许宁奕今日也不会选择这么一顿毒打。
毕竟他已经在为蜀山招揽盟友。
不适宜得罪更多的敌人。
街道烟尘四溅,只见一个人,骑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不断挥拳。
伴随着拳拳到肉的痛击声音,不断有砰砰砰的玉器炸裂声音。
杜淳先是尖声威胁,后来发现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于是便是哭爹喊妈的叫喊,最后是认宁奕当爹的求饶。
直到杜淳昏迷过去,宁奕才停手,将他与那两位同样昏死过去的老者捆在一起,贴了几张符箓,满意地拍手离去。
对于这种世家公子……最让他痛不欲生的方式,不是打死他。
而是让他当众丢尽颜面。
第二百六十一章 殿前欢(六)
天都的春风茶舍内。
李长寿正在和一位披着黑色道袍的道姑喝茶。
这位道姑看起来年龄不大,容颜与三十岁的寻常妇人一般无二,只不过面相肃杀,一看便极不好惹。
此人正是西岭三清阁如今执掌权势的阁老之一。
何帷。
道宗里的内阁话语权,其实也有着世袭延承的习俗,何帷的祖上是道宗一位很出名的“神仙人物”,道统延续之下,何姓历任的子嗣都能在道宗内取得一个不小的地位。
然而前些年,陈懿登位,几番洗牌,道宗的许多分支都因此失势,何家也因此遭受打击……如今局势再变,何帷隐忍多年,终于破境星君,重新握回权势,可以说是春风得意。
“长寿,你与小无量山已经谈妥了?”
何道姑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殿宴之事,可有十足把握?”
李长寿笑道:“仙姑,此事可以放心。我与朱密先生亲自谈了一场……”
微微停顿。
他意味深长的补充道:“有殿下的授意。”
何帷轻轻嗯了一声,语气有些木然,“此事你尽管掌舵,我不会反对,道宗内的力量遂你差遣……我只希望新任教宗的推行要快,我不想见到陈懿活到这个春天。”
李长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另外……”
何帷的语气有些忧虑,“你上次与我说的,徐清焰与太子的关系……”
“此事确凿。”
李长寿就猜到何帷要问此事,忍不住笑道:“我替殿下除去宫内第四司的多余耳目,也拷问出了 一些秘闻……徐清焰只不过是太子殿下篆养在东厢的一只笼中雀,只是好看罢了。自从莲花楼的红露死了,太子便再也没有临幸过任何人,也不曾留宿。那位徐姓女子,恐怕到如今都是完璧之身。”
何帷的眼神微微一亮,恍然地哦了一声。
“你若想替令郎操办此事,如今还不是时候。”李长寿循循善诱,道:“东境踏平,道宗立势,你我率三清阁入住天都,替太子解决西境之忧,这只笼中雀……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送给道宗也无妨。”
何帷眯起双眼,微微思忖片刻。
她谨慎问道:“太子殿下从不养无用之人……为何要养这只金丝雀?”
李长寿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
这位小阁老轻轻感慨道:“或许是因为……太好看了。好看到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被养在笼中,不该被放出来。”
李长寿笑道:“令郎若是领回家去,不也一样金屋藏娇?”
何帷只是一笑,淡淡道:“美色而已,淳儿若是有了,也就不那么在乎了。”
她为了自己的儿子,可是操碎了心。
杜淳年幼时候看中了西岭清白城一座小家族的传承玉佩,何帷先是遣人花了大价钱去买,结果对方不愿卖……于是她便只能出手,先是夺玉,再是灭族,那块沾了血污的玉佩洗净之后交到儿子手中,只是玩了两天便不知丢到何处,最后宝玉蒙尘。
这样的“玉”,杜家不知有多少枚。
后来杜淳想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何帷的夫君,那位执法司大司首杜威,已经好几次呵斥过儿子,只不过她对外虽是狠厉,对内却从狠不下心,每次都是暗中补贴,竭尽全力去满足杜淳的无理要求……这位做母亲的,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是“爱”,而是一种无法弥补的伤害。
“对了……杜先生?”
李长寿忽然意有所指地问了这么一句。
何帷从恍惚中回过神,摇头道:“我家夫君不参与这件事,他比较迂腐,你也懂得。西境执法司毕竟还是归属皇权之下,不过长寿你不用担心,道宗的内阁,有我授意即可。”
“无妨。”李长寿笑道:“
久仰杜先生风骨,长寿下次做局,请仙姑和先生一起来宴。”
何帷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两人就要起身。
便在这时,何帷腰囊里的一枚玉令,忽然震颤起来,她神情陡然变得难看,取出玉令,一连串的神魂波动荡漾开来。
“娘……救我!救我!”
杜淳身上的那些玉器,都是她亲手所佩,若是遭劫,第一时间便会震颤,将求救神念传递出来。
何帷的眼神瞬间阴沉。
“是令郎出事了?”李长寿察言观色,反应极快,看到何帷点了点头,皱眉道:“杜公子不是人在天都,怎会有意外?”
何帷冷冷道:“长寿,我先失陪了。淳儿在绿柳街出了一些事,我去看看。”
李长寿立马道:“杜公子有恙,我怎能失陪?我陪你去一趟……说不定能帮上忙。”
何帷望向这位年轻后辈,看到对方脸上一脸真挚,心中一暖,点了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
……
……
两人赶到绿柳街的时候。
正是一片骚乱。
群众围着茶楼,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杜淳,此刻幽幽醒了过来,他神情痛苦地低头,发现自己的衣服破破烂烂,无法遮掩身体。
杜淳试图动弹,却发现一丝力气也没有,宁奕给他贴了符箓,不仅动弹不得,更是连张口呼叫都无法做到,至于那两个贴身保护的命星老者,更是昏迷不醒。
街道上人越聚越多。
指指点点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这人是谁啊……光天化日,怎么衣服都不穿好,不害臊?”
“这符箓上写的什么?调戏女子,罪有应得……啧啧,原来如此。”
“哎呀等等,这人有些面熟。”
“这不是杜公子吗?”
“杜公子……哪位杜公子?”
“花楼里出了名的杜公子!画冻梨出名的杜公子!”
这些声音,嘈杂而又清晰,传到杜淳耳中的时候,令他羞愤地快要晕了过去,他含着符箓,悲愤交加,却只能发出老牛一样的“哞哞”声音。
宁奕去而复返,带着徐清焰回到人群之中。
只不过这次,他动用了神性,还有更加高阶的“天机符”,两个人完全换了一副体态,宁奕刻意离开再回来……便是为了亲自制造这副混乱局面,他聚音成线,不断将这位杜公子的身份曝光,引来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对杜淳而言,在乎的东西只有那么几样。
而面子是最重要的一样!
被人在天都痛殴,而且还被扒光衣服,吊在街上,这与鞭尸已经无异。
杜淳快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宁奕神情淡然,不断使着坏招,看着群众越来越多,已经不需要自己挑拨,越来越多的声音便自行出现。
“那位杜公子调戏女子,似乎不止一次了吧?幸好这次被好心人制裁了!”
“这可是天都,目无王法,活该被吊在这里,丢人。”
“如今正是太子殿下的寿辰……出了这件事情,殿下会不会严查?对了,这位杜公子到底什么背景啊?”
“听说这位杜公子的父亲是执法司的大司首……”
“怪不得这么嚣张,都敢在铁律下逞凶。”
听着听着,宁奕的神情也有些古怪起来,他发现这节奏比自己带得还要好,目光在人群之中瞥了一眼,结果发现了某个戴着斗笠的家伙,贼眉鼠眼,拿着传音秘术不断扩音,只不过这门术法相比自己稍显拙劣,如果有高手在人群之中,一定能够发现他动的手脚。
这是谁,为什么要帮自己?
宁奕眯起双眼,一只手拽着徐清焰,在人群之中悄无声息地挪移,缓缓靠近,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斗笠人的肩头。
那个斗笠人浑身触电一般,
不敢动弹。
“别动,别说话。”宁奕只是冷冷说了这么一句。
数十丈外,忽然传来一阵高喝。
“执法司执行公事,无关人等立即退让!”
这道高喝传来,几匹快马闯入绿柳街,围观的好事群众立即被分开,几位持令使者手脚麻利地拉开绳索,隔开人群,替杜淳松绑。
人群之中的窃窃私语声音仍在传递。
最前方的那匹高大骏马上,下来了一位白袍中年男人……他长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但面容看起来很是冷漠。
这位中年男人身上有着极强的气场,来到绿柳街后,整条街的气温似乎都下降了好几度。
他正是杜淳的父亲,西境执法司的大司首。
杜威。
周围群众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那些不堪的污蔑,甚至别有用心的诛心之语,都没有让杜威皱一下眉头……下马之后,白袍男人忽然将自己目光投向人群之中。
宁奕和斗笠男人原先所站的位置,已是空缺出来,重新被人流补上。
杜威收回目光。
三人松绑完毕,何帷和李长寿也赶到了现场。
“伯父,伯母。”李长寿恭恭敬敬揖了一礼,他相当聪明,来的时候就通知了道宗,就近的麻袍道者立马赶来救场,疏散人群,降低影响。
杜威看着李长寿,点了点头,算是见过。
“令郎受了惊吓……好消息是这些伤势都是皮外伤,我这有上好的医师,不如先放在我这照顾吧?”
不得不说,李长寿的事情做得很漂亮,来到绿柳街之后,第一时间便查看了杜淳的情况,替他撕掉了符箓。
而杜淳此时的精神已经崩溃了,口中不知念着什么,蜷缩着身子。
“长寿,麻烦你了。”何帷歉意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自己的夫君,杜威望向自己儿子的眼神之中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心疼,更多的是冷漠,还有厌恶。
杜淳抱着脑袋,极其窝囊,根本就不敢与自己的父亲对视。
何帷看见两位老者也被人打晕,神情变得很难看,她联想到刚来绿柳街时候的那些闲言碎语,此刻咬牙切齿道:“有能耐对付命星的,天都城也不多。对方肯定是有备而来的……若是被我查到……”
“够了。”
杜威忽然冷冷开口。
这道声音在绿柳街荡开,麻袍道者都被吓了一跳。
更不用说杜淳,抖地更厉害了。
杜威的声音似乎天生具有一种威慑力,他面无表情瞥了何帷一眼,道:“还嫌不够丢人吗?这里是天都,不是西岭。”
他漠然道:“我去宫里向太子请罪。”
说完这句话,杜威翻身上马,伸手指了指杜淳。
“把他扔回府里,殿宴之前,不要再出门了。”
这场骚乱,就这么平定下来。
茶楼之上,一扇木窗,随风飘摇。
坐在窗边的黑袍年轻人,缓缓品着茶,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一个纯粹置身事外的局外人,看着天都城内的好戏。
天都城内有很多双眼睛。
一双比一双更高。
坐在李白鲸对面的小丫头双手攥着茶盏,面容冷漠,对所有事情都不关心,目光死死盯住人群之中压着斗笠人远去的宁奕。
“我出去一趟。”
她忽然开口,就要起身,结果肩头被一只手掌轻轻按住。
“再等一等,现在还不是时候。”李白鲸收回目光,他望着空中那张飘摇的铁律,柔声道:“还有人在看着呢。”
人群之中。
压着斗笠人一路前行的宁奕,缓缓回头。
他向远方茶楼抛去一个冷漠的目光。
木窗晃荡,原先坐着年轻人和小丫头的位置,已是空无一人。
第二百六十二章 殿前欢(七)
“你是谁?”
宁奕拽着斗笠人一路穿行到小巷子里。
他抬手催动两张符箓,将小巷两段封死,声音和影像全都与外界隔绝,符箓刚刚落下,那个斗笠人就警惕开口。
他有预感……这个带自己离开人群的家伙,不是坏人。
毕竟前脚刚走,西境执法司的大司首后脚就出现了。
如果自己再久待一点,恐怕就出大事了。
宁奕笑眯眯倚靠在石壁旁边,道:“我倒想问问你是谁?”
斗笠人畏畏缩缩向后退了两步,盯着宁奕看了半天,道:“我警告你啊……这里是天都,头上有铁律看着的,别动手啊。”
他嘀咕道:“你替我解围,总不会是宁奕那厮的仇家吧?”
话毕。
他的怀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咕咕声音,一只红雀的小脑袋钻了出来。
宁奕眼神一亮。
“吴道子?”
那边斗笠人瞪大双眼,被喊出了名讳,下意识就想撒丫子狂奔,结果被宁奕一只手按住,动弹不得。
宁奕苦笑着撤去符箓,展露自己和徐清焰的真面目,“你怎么来天都了?”
“他娘的,吓死老子了,还以为是圣山的……”吴道子两腿发软,被宁奕按住的那一刻,吓得肝胆俱裂。
他环顾一圈,沉声开口,“这里不宜久留,我们换个地方。”
……
……
片刻后。
吴道子带着宁奕和徐清焰离开天都,找了一个偏僻的老林。
红雀也从他的怀中钻了出来,久别重逢,小雀见到宁奕极其兴奋,它挥舞肉乎乎的翅膀在林子里盘旋一圈,然后……落在了徐清焰的肩头。
宁奕满头黑线。
这只色鸟……还是老样子。
红雀装作很乖的模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扮相,落在清焰肩头,欢欣地叫了两声,便不再动弹。
徐清焰手指轻轻揉捏着红雀的肉翅,抚摸两下,怜爱有加,笑道:“我见过它,是周游先生的那只灵兽。”
小雀欣喜点头。
可惜好景不长。
宁奕立即伸出两根手指,拎着这小雀的后颈,将它提溜起来,没好气道:“你别被这小东西骗了,它就爱玩博人同情这一套。”
徐清焰噗嗤一笑。
红雀挣扎了一番,未果,忽然口吐人言。
“宁奕!”
宁奕怔住了。
接近一年不见。
妖族天下,吴道子打开了连接两座天下的那扇禁忌之门,带着红雀离开……那时候它还不能开口,虽已启灵,但距离“化形”还有些许距离。
“我家主人是不是没死?”红雀盯着宁奕,它的声音听起来尖尖细细的,像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我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宁奕眯起双眼,拎着红雀,看了半天。
这厮的直觉倒是敏锐。
只不过在东土,周游先生临走之前,特地让自己保密……关于“周惊蛰”和“周雨水”的事情,宁奕还是不想提前告诉红雀,这小家伙能开口吐人言了,万一让他知道惊艳一世的紫霄宫宫主还活着,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今李长寿一派在道宗正是张狂之季。
宁奕淡淡道:“周游先生已经死了。莲花道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肉身已然成灰,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
红雀的眼神有些黯淡。
但它仍然盯着宁奕,神情古怪,道:“我的直觉怎么会出错?当初在皇陵,我就觉得你没死……”
“砰”的一声。
宁奕给了它一个脑瓜崩。
红雀一阵眩晕。
“命星大妖了,了不起了?”宁奕打趣地笑了笑,一本正经许诺道:“看样子也没变多强啊,要不随我修行,最近道宗正是多事之秋,以后紫霄宫宫主的位置让你来当。”
红雀满脸不屑道:“区区一个紫霄宫宫主之位,就想让我随你修行,你咋不上天呢?不如让我当三清阁阁主,或者给我搬个天尊真位吧!”
宁奕非常无语,这小家伙半年多不见,怎么口气变得这么大?紫霄宫宫主都瞧不上了?
红雀一展翅膀,展露一身珠光宝气,十几件袖珍的宝器被法力缩小,挂在脖颈之处,一连串发出撞击之音。
它傲然道:“十大圣山,几乎走了一遍,该拿拿,该跑跑,本座都想好了,以后可以自立门户,另起一座圣山了。”
说完,红雀望向宁奕,笑眯眯道:“就叫天神山,你现在加入还来得及,以后就是天神山右护法。”
“天神山右护法?”宁奕笑了,“吴道子是左护法?”
“正是。”红雀大言不惭,道:“小吴盗墓有功,本座奖他的。”
这句话说完,吴道子都看不下去了,也黑着脸给了红雀一个脑瓜崩。
原来两人离开妖族天下,回到风雪原,吴道子知道了所谓的“永生之秘”,并没有办法复活聂红绫,他便离开了紫山。
妖族一劫,让吴道子的“堪舆风水”提升了一大截修为。
生死之间有大造化。
以往吴道子和温韬,两人的风水造诣不分伯仲,回归大隋之后,吴道子的两部经文都臻至圆满,他带着红雀,从紫山离开,一路走访名山大川,用吴道子的话来说,是寻找一个“天机倒逆之地”,看看还有没有新的希望。
如果能效仿白帝,制造出一个生死逆转的“圣地”,说不定还真能让死人复活,完成逆天。
走访名山大川的路途之中,一人一鸟发现了一个很尴尬的事情。
“那些好地方,龙脉啊,宝地啊,都被大势力占完了,天下风水,尽入圣山腹中。”红雀无奈,“所以我们没办法,只能从那些圣山里借一些东西,珞珈山的‘金银宝钗’,龟趺山的‘玄武鳞’……”
它向宁奕展示了自己脖颈悬挂的一连串宝器。
这些都是圣山镇墓的宝物,吴道子盗亦有道,只取与“阴阳逆转”有关之物,也不曾破坏陵墓风水,于是这半年多,两人走遍大山,从未失手,更未被察觉。
“西境的小无量山,有一座圣坟,是一个好地方。”
吴道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他盯着宁奕,认真道:“那里绝对有大机遇,与‘生死逆转’有关。只不过我占了一卦,我和红雀若去,便是十死无生之局。”
顿了顿。
吴道子
问道:“我听说前不久……”
“小无量山的圣坟里,有一位史前老怪物还活着,比朱密活得还长。”
宁奕直接说出了这个大秘密。
吴道子吓得后背一身冷汗……怪不得自己占卜出来,是十死无生之局,也幸好自己和红雀没有下坟。
比朱密活得还长的老怪物?
“十有**,就是那位‘圣君’。”宁奕皱着眉头,斟酌了一下,道:“我与他在墓底碰面了。”
“碰面了?”红雀尖叫:“他没把你怎么着?”
宁奕摇了摇头。
“我把圣坟炸了。他想出世,恐怕还要再等一段时间了。”
红雀和吴道子呆若木鸡。
圣坟?炸了?
不愧是那个自己熟识的宁大魔头……那可是圣坟啊,说炸就炸了。
“其实这次来到天都,也只是凑巧路过。”吴道子回过神,他认真道:“太子寿辰,皇城大开禁制……我想占一卦,看看此刻进入皇陵,是否能有所收获。”
宁奕眯起双眼:“你占卜过了?”
吴道子神情复杂,道:“我去了一趟应天府,发现书院重建,青山府邸的入口,奇点似乎被抹除了……天都的阵法也发生了变化,莲花阁对外宣传仍是无主,但似乎有极厉害的人坐镇。”
宁奕道:“这可是天都啊。想动皇陵,一定要谨慎。”
吴道子摇头,“大凶之卦,虽不是十死无生,但相差不远……我恐怕不会动手了。”
说到这里,他心有余悸,望向远方皇城的穹顶,雪雾漂泊,洁白的云层之中隐藏着一张轻薄的符纸。
吴道子之所以不愿在皇城之中与宁奕交谈。
便是因为那张符纸,给他带来了太大的压迫感。
吴道子喃喃道:“我总觉得,皇城很不安全……宁奕,我听说你的事情了,这次入天都,一定要谨慎。天都城里有很多双眼睛。”
宁奕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回想着自己刚刚在街道上传音时候,所觉察到的“异样”。
执剑者之六感,只是捕捉到一丝不妙。
杜威来临之前,就有人盯上自己了。
天都高手众多,此番局势复杂,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
“宁奕,我这几日,会一直在天都附近。”吴道子轻轻取出一枚令牌,道:“光明铁律给人的压迫感太大了,若不是试探书院,我也不会入城……若是有事,你便以此令传讯,我给你做个照应。”
宁奕沉吟片刻,接过令牌。
吴道子最后深深望向徐清焰,沉默着戴上斗笠,将红雀重新塞入衣襟内,准备离开。
徐清焰极其聪慧,低声道:“今日见过二位之事,清焰一定保密,不会外传。”
吴道子压低帽檐,笑道:“东厢徐姑娘是吧?令人敬畏的大人物……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徐清焰眼神有些惘然。
宁奕一怔,令人敬畏的大人物?
那句话说完,吴道子便向后退去,这片密林深处忽然荡起一片秘纹涟漪,他向后退去,掠入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传送阵法之中,片刻之后,木林重新回归平静。
吴道子已经消失不见踪影。
第二百六十三章 殿前欢(终)
“殿下,这是今日的部分进谏,从东厢退回来的。”
海公公捧着一些文卷,来到太子身边。
“哦?”
李白蛟笑了笑,神情看起来有些疲倦,“东厢退回来的?”
“徐姑娘说要休息几日,一大早便离开皇宫了。”海公公也笑了,轻柔道:“咱家看见,她跟宁奕一同出去了。”
太子低眉似乎在“写”着什么,无奈摇了摇头,神情倒无怒色,缓和道:“随她吧。”
“不过……今儿天都发生了几件事。”
海公公俯下身子,在太子耳旁轻轻开口,甚至动用了自身修为,聚音成线,隔绝天机。
李白蛟挑了挑眉。
“有些意思。”
他手指轻轻叩击茶案,“让那些跟着宁奕的探子散掉,不要继续跟了,告诉他们……这是本殿的意思。”
海公公喏了一声。
“让公孙越加紧,把名单拟出来,我在殿宴之后就要看到……完整的名单。”说到这里,太子的语气陡然变冷,落笔都带了三分杀意,“监察司的那些人,可以不用藏着掖着了。”
海公公神情一凛。
“喏!”
此时也巧,殿外传来一阵骚动,海公公掌心的玉佩一颤。
他连忙躬身,道:“殿下……杜威来了,您要见一面吗?”
太子悬笔的姿势一滞,他轻声道:“就说本殿正忙,见面就不必了。海公公,你转告他,让杜公子好生养伤,外面某些人的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别的,不用多说。”
海公公眯起双眼,“绿柳街的事情?”
太子一笑,道:“就当敲打了。”
四周重新恢复寂静。
那些堆叠在案前的文卷,被太子轻轻推开,他似乎心情很好,双手拎起自己的大作,轻轻抖了抖,忍不住笑出了声。
笔墨初干。
画了一个倚靠在阁楼上啃冻梨的姑娘。
若是宁奕在此,必然在心中腹诽,太子的画功实在一般,完全画不出徐清焰的神韵。
但若仔细去看,栏杆处的那女子,神情,着装,都与徐清焰完全不同。
……
……
“我们身后有探子?”
徐清焰眨了眨眼,觉得不可思议。
她被宁奕拽着衣袖,一路小跑,两个人离开天都皇城之后,九曲十八弯,拐了好几座密林,古山,吴道子先前在密林里布下了一座屏气阵,那些探子跟丢了一小段路,但很快又重新追了上来。
宁奕倒是神情淡然,道:“问题不大,你从皇宫离开,他们便跟着在了。只不过盯梢不死,始终扩散着,之前我们用屏气符的时候,估计他们就找不到具体的人了,笼着几条街头蹲点,怕你走丢。”
徐清焰有些恼怒,道:“李白蛟出尔反尔,不讲信用。”
“这不怪他。”宁奕笑了,“毕竟是大名鼎鼎的东厢徐清焰,出行哪能没几个探子盯着?”
听到这,徐清焰憨憨笑了笑,怪有点不好意思的。
“咦……”
宁奕忽然轻轻咿了一声,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瞳孔翻涌一片神性,将瞳仁染成金灿之色。
穿林打叶,飞鸟昆虫,层层叠叠,都在神性的照拂之下掠过——
“那
些探子走了。”
宁奕啧啧感叹,道:“估计是宫里下的指令,李白蛟知道是我把你带走的,所以撤开了那些看守。”
徐清焰挠了挠头。
“他什么都知道?那你对杜淳做的那些事情……他也知道吗?”
宁奕轻描淡写,道:“天都城内无秘密。对太子而言,绿柳街的骚动情报,会比杜威更快的抵达宫内。至于我打了杜淳……他当然知道,不过他没必要知道。”
“准确的说,没必要让杜威知道,他知道。”
这句话有些拗口。
但徐清焰听懂了。
她轻轻道:“你和西岭那位小阁老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李长寿啊?”宁奕笑了,道:“他险些被我在剑行侯府捶了一顿,殿宴相见,估计就要撕破脸皮了。关于讨伐东境,李长寿与我完全站在对立面。”
宁奕要为自己和灵山牟取利益。
而李长寿则是要为西岭争取资源……那位小阁楼构想的完美情况,就是借灵山之力打下东境,自己坐翁渔利。
只不过有宁奕在,他的想法就像是笑话了。
“太子是个老狐狸了,他看得清楚着呢。”宁奕嗤笑一声,找了座偏僻山头的石头,剑鞘轻轻扫开积雪,也不讲究姿态,一屁股坐了下去。
面前是山林晃荡,枯叶飞雪,小山头不高,但胜在视野空旷,宁奕能够清楚地看到,夜色中的天都皇城,华灯初上,红色灯笼飘摇着围绕一圈,四四方方的皇城有烟火升腾。
远方是喧嚣人间。
这里则是幽静的世外。
宁奕其实不愿意对徐清焰说勾心斗角的糟心话,他双手虚搭在脑后,心情复杂,最终选择把整件事情简简单单的一笔带过。
“讨伐东境是大事,这件事情的人选上,太子既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李长寿,所以想看看谁更厉害,两虎相争,谁赢选谁。”
李长寿有皇族血脉,相比宁奕,一定是更可控的人。
只不过……宁奕在灵山谈判中开出的“太平之解”,实在诱人。
因为杜淳的“惹事”,今日似乎有一些小小的不愉快,这位杜公子引申出了一连串的势力斗争,以及自己身上的麻烦事。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郁气。
他扭头笑着问道。
“今天玩得开心吗?”
徐清焰有些茫然无措,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杜淳的出现,让她也想到了一些心事。
徐清焰在宁奕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没有隔得很近,两个人保持着一个相对清澈的距离——
徐清焰双手轻轻搁在膝盖上,仍然有些拘束,宫内的礼仪教育牢记在心,即便在四下无人的小荒山,仍然脊背挺得极直,后腰似乎抵了一根戒尺。
她目光模糊地看着天都皇城。
那些摇曳的光彩,在远天升腾,像是油画,混淆了颜色。
声音也逐渐模糊。
这就是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吗?
“谢谢你。”徐清焰忽然笑了,“宁先生,谢谢你带我重新看一遍人间。”
宁奕也笑了。
“人间可大着呢。”
宁奕伸开双臂,大大地比划了一下,他忽然站起身子,像是要把山下的古木
,穹顶的飞鸟,头上的星河,全都揽入怀里。
他认真做了这么一个姿态,然后对徐清焰道。
“人间有这么,这么,这么大——”
“还不止。”
徐清焰看着雪夜星河下,站在山顶的“少年”。
眉目依旧稚嫩,眼神依旧清澈。
“妖族北地的云海,有鲲鹏出没,一口就能吞掉半个天都皇城。”
“大隋的西南,有蓬莱仙岛,剑仙驾驭飞剑,穿梭如流星。”
“除了天都皇城,人间还有好多好多地方,值得你去看一眼。”
宁奕认真凝视着徐清焰,道:“这座天下,绝不是一座笼牢,而且……就算是黑夜,也可以很好看。”
徐清焰怔住了。
宁奕的一字一句,像是被僧侣轻轻敲响的古钟,落在她的心间。
她轻声喃喃。
这座天下,绝不是一座笼牢……
就算是黑夜,也可以很好看。
远方的天都皇城,忽然响起了冲天的烟花轰鸣,一缕又一缕的烟火,呼啸着掠上高空,“蓬”的炸开,化为漫天繁星,一片火雨。
徐清焰从来只是抬头看烟火炸开,在自己头上渲出一片白昼。
她曾经觉得,烟火再绚烂,也不过是一瞬。
光明……永远是短暂的。
但今夜,她站在山头,看天都皇城被烟火笼罩,却是另外一副风景。
不需要烟火,那里就很美。
女孩缓缓站起身,起身的动作都是无意的,她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宁奕的身旁,与宁奕一同眺望远山夜色,蓬松的雪花在山顶飘扬,城池古灯的柔光笼了一层洁白的朦胧。
徐清焰的声音有些沙哑,“好美啊。”
宁奕笑着看了看她,心底忽然漏了一拍。
这个女孩总是觉得她活在黑暗里……但其实并不是。
徐清焰是一个在黑暗之中,都会不自觉发出光芒的人,她仍然专注地眺望天都烟火,完全没有留意到身旁人已经挪开了远眺的目光。
宁奕失神地看着她,沉默了好几个呼吸,才反应过来,连忙掐了自己的掌心一下,吐出一口气,深深道:“是啊……确实很美。”
两个人站在漫山大雪里。
站了很久。
天都的烟火已经结束。
但徐清焰还是保持着远眺的模样,她看着远方的古城,山河,人间……看着那些灯笼一个一个熄灭,看着人们归家,入梦,看着自己从未看过的这副画面,出奇的安静,出奇的专注。
“原来人间可以这么美。”
她轻轻道:“没有光,也很美。”
宁奕陪她站了很久,对他而言,这样的景色,实在算不上多美,更不会有什么新鲜感。
但他没有不耐烦,一直安静陪着徐清焰。
她第一次这样看人间。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
所以宁奕没有撑伞,也没有施展符箓,遮挡视线,更没有开口打扰她。
直至结束。
片片雪花已将两个人肩头发丝全部染白。
徐清焰双手在胸前合十,十指紧扣。
她偷偷瞥了一眼宁奕,在心底默默许下一个心愿。
“希望每一年,都能和你一起看雪。”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夜宴(一)
大雪小雪,终有尽时。
天都绵绵细雪落尽,气候回暖。
伴随着宫墙雀鸣,马蹄声音在青石板街哒哒哒的响起——
晨光氤氲。
两匹骏马,在天都城的晨曦微光中轻缓漫步。
这几日,宁奕和徐清焰去了天都城的郊外,走访了珞珈山,不过叶红拂和扶摇并不在山里,缘悭一面。
两人逐一去皇城附近的景观踩点,游玩。
徐清焰重新戴上了帷帽,她的目光隐没在皂纱下,看不真切,声音听起来柔柔弱弱,有些恍惚。
“宁奕,你知道吗?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远离世俗纷争,过得清净,自由,就像这几天一样。”
她笑了笑,语气中却带上了些自嘲。
所谓的“事与愿违”,便是如此吧?
徐清焰之所以会生出这样的愿望,便是因为从卑微的童年开始,就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生活……永远会有无尽的纷争围绕着她,有人死去,有人扑来,她就是那团巨大涡旋的中心。
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宁奕轻轻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在这座天下争斗的那些修行者,谁不曾想过,封刀隐没,解甲归田,当个普通人家?但天都是座巨大的名利场,其他四境亦如此,即便超然如虚云大师,亦不曾得到所谓的“解脱”。
宁奕神情复杂的笑了笑。
有些话却不曾开口……对他而言,在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之后,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这座天下,这座江湖,这些纷争……是自己躲不开的“命运”。
太平与清净二词,如今看来,离自己太远。
这几日与徐清焰同游,他还不曾将自己心中最大的那个秘密托底。
执剑者,这三个字太大。
一旦把这个秘密告诉徐姑娘……那么不可避免的,牵扯天下苍生,浩劫命运,这般重任,只怕与她心中所盼的愿望完全相悖。
但这却是宁奕永远也避不开的一道门槛。
既不能,亦不愿。
西岭李长寿还有一连串的阴谋阳谋等着自己,东境琉璃山,韩约,李白鲸,天都即将迎来的第二次烈潮,乌尔勒高原的后续……以及高坐天都穹顶的那位太子,太多麻烦在等着他了。
宁奕很清楚,今日送徐清焰回宫,他就要拎上细雪,踏入天都的“阴暗面”。
“答应你的,我都记着。”
临近皇宫,宁奕伸出手指,先是指了指院墙,再是指了指天顶的那张铁律符纸,轻声道:“无论是这座笼牢,还是那座笼牢……都不会再困住你。”
徐清焰怔住了。
她沉默着望向宁奕,两人之间有微风吹过,皂纱拂动,女孩缓缓点了点头。
“走啦。”清焰笑道:“为什么我有点难过?”
宁奕伸手拍了拍女孩的脑袋瓜子,大大咧咧道:“有什么可难过的?很快就能见到。”
太子夜宴就在今晚。
徐清焰忽然生出了退意,她想说,自己不想出席这场夜宴了,但是看到了宁奕温和的笑容。
有些事情,
是躲不掉的。
“今晚见。”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纵马离开,直入宫内,没有回头。
宁奕坐在马背上,目送徐清焰入宫。
他缓缓调转马头,看到远方一株老树,簌簌落雪,垂落下一张笑嘻嘻的少年面孔,谷小雨倒吊在树枝枝头,环抱双臂,腿弯倒钩,像是一只小猴子,垂髫散发,显然是把刚刚的那一幕尽收眼底。
“师叔,好样的。”
小家伙装模作样竖起一根大拇指,结果金刚体魄太重,压得树枝忽然断裂,哎呦喂一声摔倒在地,揉着屁股还没站起来,满树大雪簌簌而下,直接把小不点埋起来,堆成了一个雪人。
宁奕没好气翻身下马,替谷小雨拍打衣衫,雪屑拍掉,他看着眼前那个盘膝坐在雪地上,双手按着膝盖,笑嘻嘻望向自己的孩童。
拍雪之时,谷小雨也不动弹,任由宁奕拂打,乖巧得很。
“怎么穿得跟要饭的一样?”
宁奕看了眼谷小雨的打扮,这厮离开蜀山,穿得一身破烂黄衫,面容比先前抗劫时候红润多了,但看起来还是有些“先天羸弱”,要是扔到天都大街上,准被人当要饭的。
宁奕气笑了,“蠢崽,下山没带银子?这要是被书院的那些人见到了,多丢人,蜀山都是一群乞丐?”
谷小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下山时候,温师叔说,就穿这身,挺好的。”
“你温师叔品味跟正常人能一样吗?”宁奕弹指叩了叩谷小雨脑门,反问:“你看他找到过道侣吗?”
谷小雨神情有些错愕,挠了挠头。
“为啥温师叔找不到道侣呢?”小家伙有些好奇。
“你温师叔不喜欢活人。”宁奕张口就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谷小雨恍然大悟。
便在这时,躲在另外一株雪木后面的温韬幽幽走了出来,望向宁奕,神情很是怨念。
宁奕讪讪住口,有些尴尬。
……
……
“温师叔说不放心我,于是就带我走了一程。”
半晌后。
一座茶楼,谷小雨抱着茶盏捂手,笑呵呵道:“什么符箓啊,什么传送阵啊,师叔比较熟,路上好像有人在埋伏,不过很快就被甩掉了。”
宁奕咳嗽一声,很殷勤地给温韬端茶递水,热络道:“师兄,多喝点茶。”
温韬很受伤的不说话。
宁奕笑眯眯道:“我买单,随便喝。”
温韬幽幽道:“折现吧,小师弟,我知道你有钱。一百两银子,我原谅你对我的诽谤。”
宁奕瞪大双眼,怒目圆瞪。
这三师兄,忒离谱,明明自己盗墓无数,走遍大隋,身上揣着的宝器价值连城,数都数不清,偏偏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自己身上的家当,抛开细雪,要真折算,还不一定有他多。
宁奕只能一本正经的惋惜道,“小雨啊,师叔前几日在天都附近发现了一座大坟,里面埋着某位王侯的金银宝器,数都数不清,本来想带你去走一趟……只可惜……”
一道意味深长的咳嗽,打断了宁奕的对话。
“买单
买单!”温韬已经重新换了一副嘴脸,急匆匆把茶水单买了。
“小师弟啊,这就是你不了解师兄了,以师兄宽厚如大海的胸襟,岂会在意这点声名小事?名誉于我如浮云!”他咳嗽两声,问道:“说起来,为兄还真的有些喜欢……咳咳,不提也罢,那座坟在哪?”
宁奕也果断,直接把吴道子的“奇点”报了出去。
“回见!”
温韬急匆匆撂下谷小雨,连离别的话都没说,直奔天都城外。
他本来就是送小家伙一程,要送到天都,亲眼见到宁奕,才能放心,不过自从踏入皇都,温韬便一直觉得不自在……和吴道子一样,他这种常年干亏心事的人,见到“天都铁律”就发憷。
万一遇到了仇家,想跑路可就麻烦了。
小家伙看着温韬,嘀咕道:“小师叔,温师叔真喜欢死人啊,一听到坟墓就那么开心。”
宁奕看得透彻,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自从接纳了命字卷,宁奕便隐约解开了一些新的力量,执剑者的“推演”之术,若是能完全驾驭,那么恐怕能剖开一部分的因果……以命字卷看人面相之力,他观温韬,印堂发黑,红线不断。
恐怕年轻之时,温韬有着极多的桃花运。
蜀山的老龙山传人,这个名头可不简单,须知老龙山曾经最出名的主人,乃是山主陆圣!
但修行风水堪舆,与阴坟因果缠身,就注定温韬此身跌宕起伏,若是与一般女子纠缠,对方命数不够强硬,很有可能会受其牵连……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
温韬一直没找过道侣,也不曾动过寻找道侣的念头。
而蜀山的每一任老龙山主人,都是孤独终老。
陆圣也不例外。
“走了。”宁奕揉了揉谷小雨脑袋,道:“带你买身好看的衣裳,晚上跟师叔去吃一顿饭。”
“吃饭?”
谷小雨捋了捋发丝,好奇道:“师叔,吃饭还需要特地换一身衣裳吗?”
宁奕打趣道:“见玄镜姑娘,你穿这一身不怕被嫌弃啊?”
见玄镜姑娘?
谷小雨眼中闪过一抹抑制不住的惊喜。
他下意识啊了一声,但立即不说话了。
小家伙抓着衣角,透过旁边一面小镜子看着自己,衣服洗得都发白了,倒是不脏,但那些破洞却是实实在在,遮掩不住……若玄镜真是白鹿洞书院的弟子,看到自己还是小乞丐的模样,会嫌弃吗?
谷小雨想了想,老老实实道:“其实我跟玄镜认识的时候,就穿这个衣服,今儿特地洗了换的。她应该不会嫌弃我。”
宁奕噗嗤一声笑了。
这朴实的“爱情”,挺好。
他大手一挥,取出了一大沓子银票,撂在桌上,谷小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今夜太子盛宴,蜀山只有你我赴宴,小无量山也要来。”宁奕拍了拍少年肩头,道:“你懂我意思吧?”
谷小雨有些惘然。
宁奕语重心长道:“你现在是蜀山风雷山未来的小山主,端也要端一副模样出来,今晚夜宴,别给师叔我丢人。”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夜宴(二)
“师姐,太子殿宴,为什么师父不跟着一起去呀?”
马车颠簸。
玄镜好奇趴在车窗边,小脑袋搁在窗口,随着马车一震一震。
声声慢坐在她对面,双手自然下垂,在腹部叠了一个法印,无声无息地融化四周星辉。
即便在去往宫中的路上,她也不曾松懈,抓紧每一刻修行。
江眠枫是书院里有名的“苦修者”,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书院琐事缠身,她仍然抵达了命星二重天的高深境界。
须知,外出历练,一心一意提升自己修为的莲青,也不过刚刚突破三重天而已。
声声慢轻声道:“这场殿宴,有些特殊,各大圣山也好,书院也好,还有西岭那边……默认不会有涅槃境参加。”
“不会有涅槃境参加?”玄镜挑起细眉,将目光从车厢外的风景收回,好奇问道:“为什么?”
“宁奕是和沉渊君一同入天都的,将军府的铁骑目前在天都安顿下来了,这是北境的要求。”声声慢缓缓睁开双眼,道:“十多年前,裴旻死在天都,也是一场夜宴,只不过十大圣山山主齐至,涅槃境界的高手一齐出手……如今的沉渊君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再出现。”
玄镜一下子沉默了。
小姑娘听到“血夜”两个字,似乎想到了过往自己所经历的那些画面,从西岭逃离的时候,也是一个血光滔天的夜晚。
“李长寿和何帷都会出席。”
琴君神情平静,道:“但你不用担心,师尊人在天都,谁也不敢动你。”
玄镜有些紧张地抓住自己衣袖,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笑容:“师姐,我能留在书院多久?”
这是一个听起来有些戳心的问题。
琴君望向自己的小师妹,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在担心,道宗会把她要走么?
的确……如果道宗的涅槃不出面,此事师尊也不方便出面,只能交于自己,如今三清阁的小阁老,据说是个厉害人物,若是在殿宴上提起此事。
她该如何自处?
思绪紊乱之间,声声慢脑海里下意识掠过一道人影。
她原本平静的心湖咯噔一声。
乱了起来。
玄镜兀自喃喃道:“这次殿宴,蜀山也会来吧?我能见到谷霜吗?”
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那个自己游历大隋遇见的少年郎不叫谷霜,叫谷小雨。
据说新一代的莲花阁星辰榜就要出来了。
书院里不断有传言,说蜀山谷霜是继任宁奕之后的星辰榜第一人。
那个小不点……的确很厉害。
玄镜福至心灵的抿唇笑了笑,她注意到师姐恍惚的面孔,伸出五根手指在江师姐面前晃了晃,对方仍然没有反应,“师姐?师姐?”
“啊……”
走神了的声声慢回过神来,面容有些惊慌失措,道:“谷霜应该会来吧?”
玄镜噗嗤一笑,道:“师姐在想什么呢?你这几日没跟宁先生通信吗?”
声声慢摇了摇头,道:“书院收到了一份淬炼体魄的卷宗,这几日忙着校正,修订……实在没有闲暇功夫。”
玄镜很配合的拉长音调,“哦”了一声,脸上写满了我懂的。
马车停在宫门之外,此刻已近黄昏,酉时初过,距离殿宴的戌时还有一些时辰,两人不急不慢下了车。
“书院,声声慢。”
江眠枫对着金甲侍卫,报了自己的词牌名,一位侍从立即走上前,拎着二人入宫行去……玄镜一改之前在马车上那副顽皮模样,收敛笑容,双手捋了捋道袍乱发,整个人的气质都截然一变。
书院就来了两位女子。
一路上,三司六部的官员,受邀来到此地参加殿宴的“大人物”,都向声声慢问好,有些是询问院长苏幕遮的近况,有些则是单纯的嘘寒问暖,打些招呼,琴君见了太多这些的场面,应付起来极其自如。
她大大方方向着这些人介绍了自己的师妹。
“这是我的小师妹,师尊的关门弟子,也是未来的白鹿洞大君子,菩萨蛮。”琴君没有直接点出玄镜的名,而是以词牌称号代替。
这个介绍一出,很多大人物望向玄镜的目光都变了。
太子的近从已经放出消息……就在近日,莲花阁的星辰榜要换榜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
洛长生,曹燃,叶红拂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宁奕接替了洛长生之后的星辰榜第一,但其实外界来算,是把宁奕,裴灵素,柳十一,声声慢包括青君,都算在洛长生的那个时代中。
各大圣山的圣子,书院的大君子,那些年轻的天才,如今已经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人物。
新的“野火”重新燃起。
蜀山的谷小雨,小无量山的三星,书院的新君子……这些人将一个一个露面,而且成为下一个宁奕,曹燃,叶红拂。
如今的菩萨蛮,未来必定是名列天都的“新贵”。
“你好,我叫周礼。家父是南疆情报司的大司首周煜。”很快就有人来搭讪,那是一个看起来与玄镜差不多大的少年,面相阴柔,一身华服,即便在殿宴之中也是众星捧月的角色,他听到了琴君的介绍,脱离了原先的人群,特地来与玄镜打招呼。
“你好。”玄镜微微一笑,道:“书院,菩萨蛮。”
那少年态度谦和笑道:“在下常年久居南疆,很少来天都,对书院的君子们一直敬仰,这是我的传讯令,殿宴之后,若有机会,还望能多走动。”
“好。”玄镜也不直接拒绝,接过令牌,点头道:“周礼周先生,我记住了。”
周礼微笑揖了一礼,向后退去,整个交谈过程很清爽,前前后后不过十息。
但这位南疆情报司大司首之子退去,很快又有人涌了上来。
“在下东境长城严家长子。”
“我姓祝,祝家……”
声声慢正与一位执法司的大人物交谈,看着这一幕,有些担心,但让她惊讶的是,自己的这位小师妹,丝毫没有展露出“不适”,相反,礼数和话术都展现得很好,不多时,便与十几位天都年轻人交换了传讯令。
她立即明白了。
玄镜在道宗,本来就是太和宫宫主的女儿,高高在上的小公主,这样的场面,恐怕早就
在西岭见多了。
只不过换了一个场地,从西岭道宗换到了天都皇城。
眼前的人,也换了一拨罢了。
“哎呀,这不是我亲爱的小师妹吗?”
人群忽然让开,哗啦啦的交谈声音戛然而止,一位披着白色道袍的年轻男人,缓缓走了进来。
李长寿今日穿了一声纯白道袍,发髻扎起,看起来颇有仙风,笑容亲和,并不疏离,若是与之对视,会觉得心境舒坦,如沐春风。
如今他正是道宗风头无二的人物,西境无人不知,这位新任阁老不仅心机谋略老辣,而且善于伪装自己,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他一出现,这些围绕着玄镜的年轻权贵,便下意识让开一条道路。
伴随着一道道尊敬的称声——
“小阁老。”
“李先生。”
李长寿微笑着一一点头,来到了玄镜面前,他双手环抱,臂弯里搂着一柄浮尘,噙着笑意凝视小姑娘。
太和宫血夜,乃是他一手策划。
玄镜的父母,亦是被他所杀……血夜之后,太和宫被推翻,李长寿扶持的力量上位,但玄镜之出逃,却是埋下了一个祸根。
圣山讲究“名分”,道宗亦是如此。
玄镜的父亲是太和宫宫主,而且提早就立下了谕令,若是身死,下一任宫主之位,便由女儿来继承……玄镜不死,太和宫便不可有主。
人群让开,围绕着李长寿和这位书院未来大君子,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什么“因果”,这些权贵们的眼中倒是带着惊讶。
听李长寿刚刚的称呼……书院的菩萨蛮是他师妹?两人若还有此等关系,那么这位大君子定要结交。
那位南疆情报司大司首之子,周礼,正巧来到这里,道:“小阁老与这位菩萨蛮先生还有渊源?”
“有。”
李长寿笑了笑,只不过此刻的笑容,就没那么温暖了。
他叹气道:“这位是太和宫宫主的女儿,按辈分来算,我入住三清阁后,她算是我半个师妹。”
这一句话,让周围环境都冷了三分。
有些人还不明所以。
但周礼已经明白了,他的父亲是情报司大司首……自然掌握了极多的讯息,关于道宗的内斗,也大概了解。
周礼低垂眉眼,下意识离玄镜远了一些,这个动作虽然轻微,但却被后者敏锐地捕捉到了。
玄镜轻描淡写问道:“李长寿,见不到我,饭都吃不下吧?”
“的确啊,心心念念盼着再见,这不是见到了么?”小阁老微笑道:“过些日子,你我回道宗团圆啊。”
玄镜面无表情,也不言语,径直离开人群。
这一次,那些权贵们没有再缠上来。
李长寿平静注视着这一幕,神情漠然。
大殿之上,已经分配好了席位。
他目光落在蜀山的席位上……那里依旧是空荡。
殿宴快开始了,宁奕还没来?
李长寿皱起眉头。
正在此时,殿外隔着老远,便传来了一道亲昵的呼喊声音。
“哎呀,这不是李大人吗?”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夜宴(三)
“哎呀,这不是李大人吗?”
李长寿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他眼神一沉,望殿外看去,满殿官员避之不及的让开一条道路。
这句话的腔调,乍一听很是欢愉,但实际上颇有些阴阳怪气……之前李长寿喊住玄镜,就是这个口吻。
一身朴素黑袍的宁奕,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向着李长寿的方向走来。
在天都大部分官员的眼中,一位西岭小阁老,一位蜀山小师叔,应该是第一次碰面……但现在看来,这两位年轻大人物似乎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
一息之后,李长寿眼中的阴鸷便扫荡而空,他的面上看不出有丝毫负面情绪,笑着向前迎了一步。
结果却与宁奕擦肩而过。
宁奕根本就没有在李长寿面前停步,他完全无视了这位小阁老,一路面带微笑向前步行,最终来到了书院派系的席位,一位神情错愕的老者面前。
老者的官职并不大,头发已经花白,受书院政策扶持,前不久刚刚登上执法司少司首之位……而能够受邀来到这次殿宴,便已经是天大的幸运,此刻满是讶然地望着宁奕,有些不知所措。
“宁先生……你……认识我?”
宁奕的目光先是与不远处的声声慢对了一下,他微微眨了一下眼,收回目光,诚恳开口道:“李贺先生,晚辈先前在书院名单上看到过您的名字。”
他微微一顿,认真道:“为中州学子筹银开学堂,增印古籍,潜心下沉,还在南疆驻办地待了十四年……如今像你这样的实干派可不多了。”
李贺怔住了。
老人的眼神有些湿润,他看着这位宁先生,联想到前些日子书院接受到赠书的消息,以及自己被升官的训令。
老人望向声声慢。
带着师妹坐下宴位的女子,对着他微微点头,算是示意。
琴君的神情始终平常,在宁奕赠卷之后,蜀山和书院便算是一同进退,而她将书院的势力脉络,以及一部分的战略计划透露给宁奕……在后者的建议下,书院决定提拔一个叫做“李贺”的老人。
换而言之。
李贺能够来到殿宴,也都是宁奕和声声慢的授意。
而这一幕……此刻却是带满了讽刺。
宁奕人未入殿,声便先至。
遥遥喊了一声李大人——
满殿文武都让开一条道路,等着宁奕和李长寿会面,想看看着两位风头最盛的年轻人遇在一起,会碰出什么样的火花。
结果宁奕口中的“李大人”,竟然就是这么一个名字都未曾听过的小人物。
刚刚提拔上来的执法司少司首?
在南疆驻办地待了十四年,头发花白的老人?
一时之间,圣山也好,三司也罢,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了。
西岭小阁老的权势虽大,但还不够让所有人都忌惮……此刻孤零零站在殿上的李长寿,笑容已经有些僵硬,他余光瞥见东境羌山的方向传来一些笑声,除此之外,便是刚刚落座的玄镜。
那个小姑娘悠悠啃着面前玉案上的黄桃,看傻子一样看着逢场作戏的李长寿,眼中的讽刺意味再明显不过。
李长寿来到宁奕身旁,笑着打招呼,“宁兄。”
正在与老人交谈的宁奕,说话声音被打断,演技很好的呀了一声,似乎被吓了一跳,连忙笑道:“您是?”
宁奕深夜在剑行侯府与李长寿见过一面。
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出去。
所以严格来说,这场殿宴,是宁奕和李长寿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下碰面。
小阁老淡淡一笑,极其洒脱的回道:“西岭三清阁,李长寿。”
“久仰久仰,我们见过吗?”宁奕有些不好意思,按照礼数回了一礼,笑道:“阁下有些眼熟啊。”
书院扶持的那位老人,
很识趣地向后挪步。
李长寿温和笑道:“不知为何,我见宁兄如见亲人,春风拂面。”
宁奕点了点头,人畜无害的笑道:“小阁老客气了,千万别说这话,平南王爷听到会生气的。”
玄镜噗嗤一声没忍住,啃到一半的桃子都快笑喷出来了。
殿上谁人不知?李长寿出身显赫,乃是红拂河平南王爷的独子!
至此,宁奕和李长寿的关系便很明朗了。
这位蜀山小师叔入殿便为书院解围,面对李长寿的交好,揣着明白装糊涂,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殿宴的一些官员,已经开始嗑瓜子,准备看好戏了。
只不过宁奕和李长寿都没有再交谈,宁奕笑着目送李长寿返席,饶是那位小阁老养气功夫再好,此刻也不太能笑得出来,不过也没在公共场合下撕破脸皮,李长寿周围正是道宗如今所交好的势力。
南境执法司的官员。
西境圣山中的小无量山。
还有三清阁内阁的几尊大席位。
这些人围住李长寿,那位小阁老重新恢复笑容,一个一个与之交谈。
宁奕同样也入座,蜀山和书院相距不远,刚刚坐下,一堆“朋友”便迎了上来,商议书院和蜀山的一些项目……
百忙之中。
玄镜小丫头掷了一枚果子,“噗通”一声,落入宁奕碗碟,滴溜溜打转。
宁奕一边应付人群,交谈自如,一边微微转头,瞥了一眼。
小姑娘瞪大眼睛,压低声音。
口型是在问。
“谷小雨呢?”
宁奕也不嫌弃,捡起果子啃了一口,笑着传音过去:“栓马去了,待会就到。怎么,想我那宝贝师侄啦?”
玄镜瞪大双眼,传音入秘,怒骂:“拴马还使唤他,他真的是你宝贝师侄吗?宁奕,你不是人!”
宁奕有些无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总不能说,谷小雨这厮在殿外磨了好久,看着一群陌生人涌入大殿,始终不愿进来,这小家伙跟玄镜不一样,几乎没怎么跟生人打过交道,殿宴开始前避不开的那些交谈,对他而言就是一场折磨。
最后宁奕只能妥协,让谷小雨在殿外候着人群进来,最后半刻钟再入场。
“宁先生,书院若是在西境召开学堂,您看……”
“宁先生,蜀山的剑修基本法,一直不曾有过拓本,不如……”
应付着这些琐事,宁奕也没空搭理玄镜,只能视小姑娘的怒目圆瞪威胁怒骂于无睹,后者挤眉弄眼一段时间之后也果断放弃了纠缠,刚刚准备从殿宴席位离开,去殿外找一找谷小雨。
大殿之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宁奕抬眼,看到对座不远处的李长寿,笑着站起身,带着一群随从官员,迎向大殿……今夜的殿宴,看起来就像是泾渭分明的党派勾结。
李长寿如日中天,投靠附属他的人也是最多,但进入大殿,会迎来如此热烈欢迎的,这是头一位。
玄镜眯起双眼,眼神不屑地注视着这一行入殿者,她也好奇,能被李长寿如此迎接的,到底是谁?
“杜大人,何仙姑,束薪君。”李长寿笑着行礼,迎接三人,然后注意到另外一个年轻人,亲切问候道:“杜公子伤好了?”
宁奕皱起眉头。
入目所见,西境执法司大司首杜威,三清阁阁老何帷,还有小无量山束薪君竟然走到了一起,两人身后,圣山骨干弟子,还有杜淳,一行人有十数个,皆受邀来此殿宴,此刻看起来浩浩荡荡,极有派势。
这三股势力,在李长寿的作用下,拧在了一起?
宁奕八风不动,将身边的事情应付完,此刻李长寿与一行人正好走到近处。
那位西境大司首杜威,忽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望向宁奕。
“嗡”的一声,宁奕四
周的空间似乎都凝固了。
绿柳街那股窒息的氛围再度重演——
高手!
绝对是高手!
这位大司首的修为境界……在星君之中也是拔尖,不过看起来没有之前的师姐强,应该还没到极限星君那一步。
宁奕眉心溢散一圈无形涟漪,化解压力,对着杜威微微一笑,算是见过。
明显能够看出,杜威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只不过瞬间便掩去,两人的匆匆一眼,以及“交手”,不过电光火石。
束薪君的身后跟着三个少年,一出场便引发了大殿的讨论。
“这就是小无量山的‘三星’,果然气宇轩昂,人中龙凤!”
“据说莲花阁再开星辰榜,前十之中,小无量山会占据三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这三个少年,额头显化一缕修为,分别昭现紫青金灿之异色。
三人身上,各自显化佛道儒三教的神圣气息,看起来便如同三尊小圣人,任谁来看,都能看出头角峥嵘,而三人的面色也是一片傲然,全然忘了先前在蜀山战败的事情。
宁奕眼神平静,这三个少年的确是天才,刚刚打完架,全都有奇遇,修为境界破了一个瓶颈……小无量山算是捡到宝贝了。
不远处的玄镜,看着三人,满脸嫌弃,听到星辰榜几个字之后,撇了撇嘴,道:“看起来人模人样,打起来却不咋地。星辰榜有啥用,加在一起也打不过谷小雨。”
这句话被三人之中的“度天”听见了。
白袍度天停下脚步,盯着玄镜,幽幽问道:“谷小雨?”
不等玄镜开口。
他冷笑一声,望向宁奕身旁空空荡荡的席位,道:“你在说那个乞丐模样的蜀山风雷山传人?我可听说,有人在马厩那见到了他……别是一身破烂,不敢入殿,怕丢人现眼。”
玄镜气结,一向口舌伶俐的她,此刻竟然说不出话,只能怒目瞪着小无量山一行人。
度天话音说完,殿内便是一阵哄笑。
小无量山,还有道宗的一些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见过谷小雨,穿得像个乞丐,面黄肌瘦,别是在大殿外面被拦下来了吧?”
“蜀山风雷山传人……啧啧,好吓人的名头啊。”
一声声讥笑。
宁奕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时辰快到了……谷小雨还没入殿?怎么回事?
宁奕念头刚刚浮现,殿外便响起了一道钟声,海公公来到了殿门之处,此刻殿内几乎都快到齐。
“东厢徐姑娘到——”
这句话打断了所有的声音,满殿的喧哗都随之消散,无论男女,此刻都屏住呼吸,注视着殿外的方向。
暮色之中,一身宫廷华服的徐清焰缓缓踏入殿内。
她低调的戴着帷帽,黑色叠纱遮掩了上半张面孔,但仅仅露出的唇角一抹弧度,仍然惊艳了所有人。
徐清焰的右手,还牵着一个少年。
这个少年的发丝梳的一丝不苟,束成了一个发髻,脊背挺得很直,仪态非常完美,面容稍显苍白,但神情从容,像是一位贵公子,眼中既没有胆怯,也没有懦弱,瞳孔深处像是藏着一团桀骜不驯的野火,随时都能点燃。
远远看去,这个少年平静的气度之下,藏着如狮子般的张扬和不羁。
殿上的从宴者都惊呆了,在这场夜宴之前,没有人见过这个少年,也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
徐清焰牵着少年一路走过,到了宁奕的位置上停了下来。
“师叔。”
谷小雨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眼睛都快惊掉了,这少年喊宁奕师叔?
坐在旁边玉案的玄镜,手中的梨子咕噜噜滚落在地,她看着“谷霜”,完全无法与自己印象中那个又破又烂的小乞丐联系在一起。
第二百六十七章 红莲
殿上所有的人,神情都微妙起来。
“这是……谷小雨?”
连度天也不敢相信。
这还是自己在蜀山山门前见到的谷小雨吗?
满殿寂静。
“宫里很大的,下次不要乱跑,小心再迷路。”
徐清焰恰到好处的点了这么一句,于是大部分人恍然……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马厩拴马的乞丐,只有不小心在宫里迷路的“贵公子”。
“谢谢师……徐姐姐。”谷小雨笑得很甜。
徐清焰摆了摆手,笑着走向席位,至此,三司六部诸多圣山,大部分受邀参加殿宴的人物,几乎都到齐了。
而临近首席的位置,还有一些空缺。
“公孙越不来?”宁奕眯起双眼,看到一个空荡的席位,传音到不远处的云洵那。
“前几日就宣布得病了。”云洵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头老狐狸狡猾得很,估计是嗅到什么了。”
今夜的殿宴,真正的主角还没登场……
宁奕的心情并不如表面那么轻松,师兄的席位是空的,如果没有猜错,沉渊君和千觞君在今日下午,便受邀入宫。
海公公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殿下到——”
众人的神情紧绷起来。
戌时将至,殿宴将其。
宫女鱼龙入殿,撑屏竖扇,太子入殿,而入殿的不仅仅是太子一人……而是一行人。
酒泉子与海公公各自在太子左右。
而随之其后的,沉渊君,千觞君,顾谦,张君令,曹燃。
沉渊君向宁奕投了一眼“平安无事”的目光。
宁奕稍稍松了口气,大概猜到了今日师兄入宫,应该便是与这些人“闲叙”,有“天都血夜”之前鉴,太子的夜宴殿上只有酒泉子护驾,其他圣山的涅槃一概不准进入,也算是一种诚意了。
而顾谦张君令的入殿,宁奕倒也不算意外。
顾谦如今是天都炽手可热的人物,象征西岭三清阁的李长寿,算是太子延伸在外的“手臂”,而顾谦则是如今即将接管天都城司法权力的新贵。
昆海楼一步步站到了世人面前,太子利用了好几个绝妙的时机,将这个机构包装地光明正大……情理之上,袁淳先生逝世,莲花阁无主,张君令南下归都,以建昆海楼修生养息,而法理之上,昆海楼不断汲取着天都才俊,不断壮大,借着“莲花阁”的名头,开始越过旧矩,尝试建立新的制度。
而出乎宁奕意料的。
是曹燃的出现——曹燃是出了名的北境散修武夫,当年面对袁淳先生的收徒邀请,搁浅不应,决心与叶红拂分出胜负之后再给回答,若要论身份……以曹燃在北境的遭逢来看,那朵紫莲花对他,是有“师徒之实”的。
至于“师徒之名”,那次剑行侯府,曹燃约战叶红拂之后,与袁淳先生后续的联系,便不会世人所知。
曹燃如四年之前一样,披着火红色长袍,袍子边缘不断溢散火焰,与沉渊君身上的野火气息颇有三分相似,只不过他的眼神变了,与他对视,便像是仰望一座厚重之高山。
曾经的曹燃,身上有一股孤狼的气息。
虽然孤独,但是不羁,如今锋锐仍存,但却变得更加稳重。
这几年,曹燃也并非销声匿迹,与叶红拂的那场约战,因为烈潮之缘故而推迟……据说两人在破开命星之后再次交手,完成了当年的赌约,只不过胜负便不为世人所知,此后曹燃仍然在北境游荡,无人知晓他的踪迹。
这一次回天都,也是悄无声息。
曹燃的出现是一个意外。
不仅仅是宁奕,李长寿的神情也有些错愕,显然是始料未及。
披着火红长袍的男人,脖颈上拴着一根莹白的玉绳,斗笠被摘下搁在脑后,随着殿内轻风一摇一晃,他路过宁奕的时候,对宁奕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
宁奕也对着曹燃一笑,只不过对视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一抹火光跳跃,在曹燃的额首眉心之处……似乎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太子入座,满殿皆静。
师兄坐在高位近处,神情自若,与千觞一同入座……宁奕来不及询问发生了什么,只听得殿上传来了太子的笑声。
“天海楼之战,北境长城大胜,踏破凤鸣山,重创芥子山,此等大胜,全得益于将军府。”
“今夜设宴,便是为沉渊君接风洗尘,共饮胜果。”
李白蛟举起酒杯,望向满殿,声音沉稳而有力,道:“诸君共饮!”
海公公压低声音,道:“恭迎大将军回都——”
满殿响起整齐的附和之音。
“恭迎大将军回都——”
“恭迎大将军回都——”
宁奕在嘈杂之中举起酒杯,神情平静,一饮而尽。
与谷小雨挨着坐的玄镜,在小家伙入座之后,两个人压低声音叽叽喳喳聊得正欢,殿宴开始之后,玄镜怔怔看着高座之上披着大氅独自举杯的男人,她戳了戳谷小雨胳膊肘,道:“大将军好帅啊。”
谷小雨见过几次沉渊君了。
早先是在天海楼之战,蜀山倾巢而出,北境长城得胜而归,那时候的大将军回归城头,宛若一尊神灵,摘下白帝一枚鳞片,向着整座北境长城的修行者展示胜果,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日的画面——千万人,千万剑,齐齐呐喊,齐齐震颤,喊出了大将军那三个字。
“是啊……好帅啊。”小家伙怔怔说了这么一句,赶忙拍了个马屁,道:“不过我师叔也很帅。”
玄镜嗤之以鼻,对着宁奕翻了个白眼。
只不过宁奕自顾自饮着酒,没理会小丫头。
他的神情有些阴郁。
“沉渊君下午入宫,顾谦张君令作陪,曹燃也在……这个消息,情报司没有收到。”云洵继续低声传音,“宫里的监察力量完全被撤空了,太子这次清算的力度很大,很可能是李长寿做的。如今情报司已经无法做到监察皇宫了。”
完全失势了么?
宁奕瞥了一眼李长寿,小阁老不断与身边人举杯,似乎与束薪君相谈甚欢。
宴席重新开始,大殿也变得热闹起来。
大家饮酒,畅谈,宫女端着玉盏鱼贯而入,如流水一般切入流出,这场盛宴开始,太子也没了往日的距离感,“体态轻松”的与近
位之人闲叙,时不时有笑声响起,大殿的丝弦乐器响起,舞乐,钟鼓。
这场夜宴拉开帷幕之后,并没有宁奕所想的那么严肃。
谷小雨傻憨憨的给玄镜夹了一块猪肘子,玄镜小姑娘则是嫌弃地把满盘猪肘子都端到了小家伙玉案那边,两个人你来我往,又甜又腻歪,不厌其烦,乐在其中。
宁奕瞥了眼殿上,近太子之位,师兄与酒泉子正在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有涅槃在,也无法传音入秘,必然会被发现。
有一刹那,宁奕有种错觉。
这场夜宴,就是一场简单的夜宴,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阴谋诡计。
很可惜……这真的只是错觉。
宴不多时,太子轻轻拍了拍手,面容带笑,道:“诸君,此番殿宴,本殿要宣布一个好消息——”
“莲花阁空置已久,如今有了新主人。”
正在与人举杯的李长寿,笑容微微凝滞,他身旁的同僚,满殿的官员,都顺着太子的话音看过去。
太子近前,那个周身缭绕火焰的年轻男人,安静坐在那儿,也不与人言语,但也不算格格不入,他就像是一团安静跳动的火光,在大殿之中撑了一角光明……直到莲花阁新主这个敏感至极的词出现,他才缓缓抬头。
李长寿才知道曹燃为什么会出现。
宁奕才明白,之前曹燃额首的那抹火光轮廓到底是什么。
曹燃缓缓站起,算是亮相。
他的衣袍燃烧着徐徐火焰,此刻隐约有一株火苗跳起,蹦入他的眉心,如鱼入渊,溅起一滩盛大的火光,最终燃烧成了一朵赤红色的红莲。
大殿原先热闹的氛围,在此刻忽然变得有些安静——
莲花阁新主,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是天都未来的二把手,在过往漫长的历史之中,莲花阁阁主都是作为国君辅佐,享受着极高的权力。
太子的声音仍然沉稳,道:“老师离开之前,曾与我说,莲花阁阁主之位可以空悬,但楼阁不可无人,若有意外,便请莲花一脉的弟子来辅佐派系……而钦定之人,便是小烛龙曹燃先生。”
他的话音并不大,语速并不快,给人一种十分稳定的感觉。
“今日之后,莲花阁之阵法,基建,典籍,都将交予曹燃先生……只不过时已不同,我与曹燃先生已聊了许久,他无心插手杂事,至于朝政苛杂,便由昆海楼接过。”
张君令缓缓起身,木然点了点头,算是见过。
大家对这位昆海洞天传人并不陌生。
分权……这是借着袁淳先生的莲花阁,开始分化传统,给了昆海楼真正光明正大站上台面的名义。
宁奕恍惚之间,看到了殿上徐徐坐下的曹燃,啃了一口野果,没那么拘束的对自己咧嘴一笑。
而这一刻,宁奕终于明白曹燃的笑是什么意思。
那厮分明是想告诉自己。
他还是那个北境散修武夫,只不过来天都当莲花阁阁主啊,就是个看藏书阁的,练练拳,想走就走,片叶不沾身。
……
……
(昨天卡文了,抱歉抱歉,今天补上。晚上还有更。)
第二百六十八章 鱼饵与陷阱
这番亮相,倒是盛大。
慑住了满殿文武,一时之间,殿宴陷入尴尬的寂静——
曹燃丝毫不觉,顶着那些又惊又惧的目光,大大咧咧给宁奕传音,道:“我这趟入天都,可是为了你才来。”
宁奕心底叹了口气,已经猜到要说什么。
“赶紧吃完饭找个地方打一架。”
曹燃坐在殿宴高处,表面风轻云淡,但传音语气却相当的迫不及待,显然手痒了,催促道;“丫的,上次去北境长城就没拦住你,这次你可跑不掉了,我倒要看看你现在剑气几斤几两。”
这话说得带了三分挑衅意味。
生怕宁奕不应战。
宁奕清楚曹燃性格。
这厮就是一个武痴,知道洛长生败给东皇肯定十分错愕,知道东皇败给自己肯定更不敢相信……曹燃前些年不断修行磨砺自己,为的就是能与洛长生一对一的公平对决,如今因果几番转移,这一架就不可避免的轮到了自己头上。
宁奕头疼,苦笑传音,认怂道:“大哥,你都贵为莲花阁阁主了,还追着人打架呢?我认输,行不行?”
他是真不想跟曹燃打架。
跟莲青打,一是为了拉拢书院,化解仇怨,打架前宁奕就看出了青君身上半部佛法的修行气息,只有打一架才能用大道长河摸透莲青法门,从而借着“赠经”完成与书院的合璧。
跟青君打架还有一点,作为当年老朋友,修行路上稍行偏岔,宁奕藏掖境界,但其实是稳稳高青君一头,这才有了“切磋”之意。
如今的曹燃。
宁奕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货绝对不好惹,属于两座天下之间真正数一数二的天才。
如果打起来,结局已经可以预见——就算在天都城郊,以后者的脾气,打上头收不住手,方圆五里必然会被烛龙神通照毁。
当初在剑行侯府邸,宁奕和裴丫头就看出了曹燃的“非凡之处”,这位小烛龙被紫莲花追着北境收徒,因为他身上背负着极其强大的远古血脉,幸好是生在大隋,不然要是被那位灞都老人看见,恐怕要捉回灞都城当关门弟子了。
曹燃的妖族血脉,以及隐秘身份,在当年宁奕眼中算是个秘密。
如今曹燃已经成长起来,有太子扶持,绝对站在大隋天下这一方,就算暴露血脉神通,也不会有人有打压念头。
碍于大殿上目光众多。
曹燃不好吹鼻子瞪眼,想起之前才答应太子的几个要求,也压下了立马掀桌子动手的念头。
他传音道:“老子才不稀罕在天都当这个狗屁阁主,把老师的藏书都拓印之后,拍拍屁股就回北境了。你也知道,莲花阁主如今只是虚职。总而言之,这一架你逃不掉,不行我去蜀山山门堵你。”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
他微微思考,心生回应,道:“打架的事情,我答应你。但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行。”曹燃答应的很大方:“问吧。”
“我听说苦策死在烈潮里了,龙凰失踪,下落未卜。”宁奕传音之时,小心观察曹燃神情,发现一丝异动,道:“龙凰没死,对吧?这是太子要你当莲花阁阁主的筹码?”
曹燃望着宁奕,眼里有一丝讶异,道:“你在宫里有眼线?这也听到了?”
“猜的。”宁奕如是回道。
“不错,龙凰师姐没死。袁淳先生对我有大恩,师姐同样。”曹燃没有藏着掖着,直接把下午宫内的谈话和盘托出,“我答应太子,当两年阁主,看守藏经阁,挂虚职,太子把北境平妖司的职权放回师姐手上,两年期限到,或者我把藏经阁经文拓印完,我
都可离开。”
宁奕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太子与我师兄谈了什么?”
曹燃摇了摇头,“虽是同行入殿,但却未曾一起饮茶。我与沉渊君没有交集。”
太子准备复苏北境的力量了。
宁奕陷入深思,但零星的想法浮现,殿上便响起了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
“殿下。”
原来是李长寿站了出来。
这位小阁老饮酒之后,似有些许醉意,礼数仍然周全,揖礼之后,发自肺腑的恭声道:“西岭偏域,往年大寒,常年饥荒,自殿下登位,三年风调雨顺,百姓幸福安康,今年家家户户悬挂灯笼,共庆喜年吉祥,能有如今模样,全得益于殿下——”
语调激而不昂。
真情实感,相当动人。
只不过这番话说出来,颇有些肉麻,殿上殿下安静听着,太子笑了笑,举杯示意李长寿不用那么拘谨,道:“小阁老即位之后,功绩显著,西岭丰收,有你苦劳。”
“不过……近日微臣夜不能寐,有一事想在殿上诉之。”
李长寿双手捧拂尘,低头将其举过头顶。
太子淡淡道:“但说无妨。”
“微臣即位之时,正值西岭阁变,太和宫主不幸逝世……留下一女,名为玄镜。”李长寿得了授意,于是抬起头,将这桩旧事娓娓道来,“以道宗规矩律法,太和宫主若是罹难,便由其女继承宫主之位,只不过玄镜下落不明,微臣苦寻数年,仍然未果,于是太和宫宫主之位,便一直空悬。太和一日无主,道场弟子,受庇百姓,便一日难眠。”
宁奕和声声慢对视一眼。
来了。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
此言落下,之前目睹殿宴开始前,李长寿和书院菩萨蛮言论的那些官员,便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谷小雨身旁的小姑娘,那些不明所以的老狐狸,也是刹那明白了小阁老的意思。
太子也瞥了一眼玄镜,示意李长寿继续说下去。
“不过此番入都,微臣得了消息,原是书院当年收留了此女,院长苏幕遮与太和宫主乃是旧友,于是收了玄镜,赐号菩萨蛮。”李长寿说到这里,便有意识停住。
“玄镜未死,太和有主。”太子微笑道:“这是好事。”
李长寿也笑了。
他望向玄镜所在的位置,小姑娘原本镇定无比,但此刻神情紧张起来,盯着李长寿,那张笑脸仿佛要将自己吃了一般——
“西岭太和宫道域,水深火热,只等宫主回归。”李长寿微微揖礼,沉声道:“既然找到了太和宫主,那么殿宴之后,便请书院将玄镜送回吧。”
玄镜的小脸蛋忽然变得苍白。
琴君缓缓站了起来,“李阁老,这似乎与我所得到的消息不太一样。太和宫无主,道场荒芜,那么这些年征收的巨额税银,消耗的大量资源,又是从何而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案卷,由海公公接手,呈递上去。
太子微微翻阅。
这份案卷里,以太和宫主名义,从天都预支了大量的银两。
其实这笔账他知道,李长寿接手道宗,打点人脉,需要大量的财力支持,他作为红拂河主人,自然要鼎力相助,只不过任何开支,都要有所名目……包括李长寿即位之前所谋略的叛变,策杀太和宫主,改变内阁风向,扶持何帷何家,来帮助他接手道宗。
只不过有一条漏网之鱼。
若是当初连玄镜也杀了,便不会有今夜之事。
换而言之,此事做成了,是太子谋略之功。
但若是有漏,便只能
由李长寿自己来抗,决不能泄漏到天都头上,更不能涉及到自己身上。
如今这本假账,被书院无声无息查了出来,还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太子沉默翻完,望向李长寿,示意将这份案卷送到他面前。
后者翻了账簿,神情平静。
李长寿气定神闲,淡然问道:“江先生想说什么?”
“既无宫主之令,如何行宫主之实。”声声慢问道:“我只想问问小阁老,该如何解释这本账簿?”
满殿寂静。
此刻的夜宴,似乎有些变味了。
披着白色道袍的李长寿,轻声叹了口气,他手中捏着那本账簿,轻声道:“一月十九,初过辰时,江先生可还记得是什么日子?”
琴君皱起眉头。
“书院苦心积虑搜刮道宗账目,于一月十九,得此账簿,查出太和宫有巨额银两之批文,账目难平。”李长寿替声声慢开了口,道:“于是今日殿宴呈上,便是想让殿下查清楚,是谁在替太和宫申款,是谁在欺君?”
他笑了笑,道:“若琴君大人想说这些……便不用查了,因为这些账,都是我做主申的。”
李长寿抬了抬手,立马有人又呈上一卷案卷。
“这本账簿,是在下谴人送到书院,当时指名要送于玄镜,让她过目太和宫旧账,只不过中途似乎出了差错,不过好在还是送到书院了。”
这位小阁老平静注视着琴君,眼里带着三分笑意,道:“多谢琴君大人忧心,账簿数目虽大,但笔笔属实。”
他望向太子,朗声道:“殿下,这是另外的半本账簿,对应的乃是批文之后太和宫的银两落处。”
案卷被送到太子面前。
不多时,李白蛟点头,应声道:“账目无误,笔笔落实。”
声声慢的面色有些难看,她盯着这位小阁老,万万没有想到……这本账簿竟然是一个陷阱,是李长寿刻意掷出的鱼饵。
殿宴之上,一片寂静。
在两份账簿先后递出之后,书院与三清阁的交锋便分出了胜负。
李长寿行事,不仅合乎道理,而且合乎情理,他今夜所提的要求并不过分,而且按照规矩办事……太和宫批文卡死,他做主审下的账目又是一笔实账。
至此,书院已经十分被动。
“琴君所言,出于本分,在下能够理解。”
可怕的是,这位小阁老并不凌人,把书院过节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反而将矛头调转,道:“微臣希望玄镜能于殿宴之后返回道宗,继承太和宫主之位。”
玄镜唰的站起身子。
要她返回道宗——怎么可能?!
若是此时回去,便是羊入虎穴,最好的情况,也是被幽禁起来!
谷小雨注意到,玄镜手中死死捏着一枚令牌,指节颤抖。
这枚令牌是她的传家宝,当初在山下游历的时候,玄镜跟他说了令牌的来历,当初谷小雨还不知道玄镜的身份,只知道她是跟自己一样,无亲无故,却不知道小丫头乃是家破人亡。
这枚令牌,是玄镜父亲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太和宫谕令。
象征着太和宫宫主的身份,这也正是李长寿清洗太和宫所谋求的最重要的物件——
伴随着一阵幽风吹过。
李长寿缓缓转身,面无表情望着小姑娘,伸出五指,道:“若不愿,亦可卸任,只需将宫主谕令交出来,三清阁便重立宫主。此后……你与我道宗便无瓜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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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破局与围攻
“太和宫谕令……是我父亲的遗物。”
殿宴上的寂静没有持续多久。
玄镜低着头,双手按着玉案,缓缓站起身,小姑娘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很坚定:“我不能交给你。”
李长寿挑了挑眉。
他在殿宴之上挑起这个话题,就是为了在今日做一个了解。
于情于理于法,玄镜都没办法再躲避了。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道:“李长寿,我爹是怎么死的?”
小阁老平静道:“西岭事变,太和宫内乱,令尊不幸遭歹人行凶,至今凶手未卜。”
玄镜的脸色很苍白,她已经不愿去回想那一夜的动荡,直视着李长寿的双眼,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波动。
西岭的内乱……背后的真凶……
其实就站在她面前,可是她没有证据,父亲死在了太和宫事变之中,她当时什么也做不了,如今能做的,就是护住这枚谕令。
“李大人。”
她的语气变得很冷静,冷静的甚至有些冷漠。
“阁下既然是三清阁的新阁老,为何至今还没查出太和宫事变的真凶?替我父亲还一个清白?”
殿宴之上,她一字一句开口。
而这座大殿上,大部分人对于西岭事变的真相是心知肚明的。
对于针对太和宫谕令的这场事件,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回转余地了,玄镜如何去纠察过往……都注定不会得到结果。
李长寿淡然道:“逝者已矣,还望节哀。但若无太和宫谕令,只会死更多的人。”
玄镜无言以对,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小阁老也不多言,对着太子揖礼,道:“今日殿宴,望殿下给予特权,微臣能重立太和宫主,重兴道场。”
太子眯起双眼,似在斟酌。
便在此刻,殿上响起了一道柔和的声音。
“稍等——”
李长寿皱起眉头,注视着站起身的那个黑袍年轻男人,问道:“怎么?西岭道宗的事情,宁先生也要插一手吗?”
“倒是没有插手之意。”宁奕温和笑了笑,来到李长寿身旁,同样对着太子揖了一礼,道:“在下只是有一言想说:西岭与东土一样,立于四境长城之外,有一定的自主独立权……内乱纠纷,若是登上台面,为天都言语所左右,难免会引起外面怨念。”
李长寿怔了怔。
殿上的太子微笑道:“太和宫重立新主之事,本殿还是不要开口了。”
事实上,所有人都明白。
立或不立,都在太子一念之间……但今日太子若是在殿上开了口,那么西岭道宗还是西岭道宗吗?李长寿从红拂河空降内阁,已经引起了西岭本土那边极大的不满,太和宫动荡,西岭政变,都是皇城授意,背后有太浓郁的影子。
如今太子一言再立新主……此事不妥。
仔细去想,太和宫谕令可以拿到台面上,但太子绝不可发表态度。
宁奕得了太子的这句话,脸上笑容不减,转头望向李长寿,问道:“小李阁老,在下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一问。”
李长寿盯着宁奕。
他不明白,宁奕在玄镜之事上,为何会跳出来?
按理来说,宁奕在道宗内的熟人,就只有
陈懿而已,如今陈懿栖居天都,与西岭那边的斗争并无牵连。
“我理解小李阁老的忧心,西岭地大山头多,道场也多,事务繁杂,不可无主。”宁奕笑了笑,看似无心问道:“可是这枚谕令就这么重要?难道没谕令,太和宫就不能运转?”
李长寿沉下气,“太和宫周围十二座道场,方圆七十二里地,二十万民众百姓,若无谕令,太和无主,上至聚灵之阵无法开启,下至民生苛杂政策层层拖延……这些民众生活,自然会受到很大影响。”
“只不过……先前太和宫主意外身亡,谕令不知所踪。”李长寿平静道:“按照阁规,太和宫批文可由我来替代审阅,暂行宫主之权。”
宁奕哦了一声,笑道:“直至你们找到了玄镜小丫头?所以她手上拿着谕令,现在就是太和宫主,要么随你们回道宗,要么交出谕令?”
李长寿盯着宁奕,认真思考了很久,才一字一句道:“自然如此。”
宁奕点了点头,语速很快的回应,几乎在李长寿说出那四个字的同一刻便开口:“那我懂了。”
下一刻——
他从袖袍里取出了一样物事,那是一枚狭长的紫金令牌,上面雕刻着一缕一缕的云朵,缭绕着仙家气法,随着神性流淌,此刻震出清脆的长音。
“珰——”
余音绕梁。
李长寿心中一直有种不祥的预兆,他总觉得宁奕在等着自己开口说些什么……那个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家伙,绝对是埋了某个坑,等着自己跳。
于是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的应对,都极其小心。
但即便如此,在说出“自然如此”的那一刻,他心头咯噔一声。
坏事了。
他还是中招了。
“这是?!”
玄镜小姑娘的脸上浮现震惊之色。
满殿哗然。
宁奕取出令牌之后,大殿上的声音便哗的一下炸了开来——
“这是道宗紫霄宫的谕令!”
“宁奕身上怎会有此物?”
天都烈潮,莲花道场,周游化为齑粉,这位极其惊艳的紫霄宫宫主在扶摇一战之后,便“陨落人间”。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道胎曾在珞珈山与宁奕讲道,不仅仅将十大圣山的秘术,缺漏,传授给宁奕……而且还将这枚谕令,连同红雀,一同交付出来。
此后的三年,宁奕在大隋销声匿迹,一度被认为身死。
那枚紫霄宫的谕令,自然是不见踪迹……道宗按照特例,将紫霄宫的特权交付给内阁。
“紫霄宫,三十七座道场,方圆一百八十里,近百万民生。”宁奕举着这枚紫霄宫谕令,缓缓转动,让殿上的四面八方都能够看清这枚令牌。
“若没记错的话,紫霄宫是道宗第一宫。”
他笑了笑,道:“如今持谕令者是我……按照小李阁老所言,若我不交付令牌,似乎紫霄宫也有我的一席之地?”
这枚谕令,是周游先生给自己的。
如今天下,也没有其他人知道……紫霄宫宫主成功活出第二世的消息,如果周游愿意,随时可以驾临紫霄宫,重新当回道宗第一宫宫主,只不过在真武大帝庙前,宁奕答应了周游,不将消息泄露。
周游带着周雨
水一路修行,没有瓶颈和门槛,如今不回道宗,只是因为西岭规矩太多。
按照常理来说,要不了几年,周游境界够高,应该会回去一趟,带走“拔罪”,太乙救苦天尊的剑里藏着“长生”的秘密,以及生死道果的机缘。
所以……这枚谕令,宁奕不可能真正挪为己用。
如今拿出来,也只是吓唬李长寿的。
但这番吓唬,效果很好——
谕令取出的那一刻!
李长寿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宁奕微笑看着他,传音道:“太和宫的假账簿,做的很漂亮,但整座道宗的账,你都能做得漂亮吗?紫霄宫这么大的漏洞,你不会不走吧?如果我拿着谕令要查,你躲得过去吗?”
两个人明明就站在咫尺。
而静默的片刻,却在传音交谈。
李长寿也很清楚,宁奕此番传音,是说明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
“你想怎么样?”他传音回去。
“滚回红拂河老实待着,别在道宗内阁了。”宁奕平静看着李长寿,给出了自己的条件,“能做到的话,我可以放你一马。”
“宁奕,你他妈耍我呢?”李长寿都快气笑了。
如果宁奕开出的是其他的筹码,他或许还能接受。
让自己滚回红拂河?
放弃这么多年的谋算???
当下,李长寿也不犹豫,直接放弃了跟宁奕暗地谈判。
他朗声开口道:“宁奕,这枚紫霄谕令,乃是道宗多年的失物,不管你是如何得到的……都必须交付给道宗!”
“别介啊。”
宁奕眯起双眼,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笑道:“小李阁老,你不是喜欢按规矩来吗,我可以回道宗继承紫霄宫宫主之位啊。”
这一场好端端的阳谋夺令。
在宁奕展示“紫霄宫谕令”之后,竟然颇有些变成闹剧的意味。
李长寿咬了咬牙,盯着宁奕,神情难看,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胡搅蛮缠。”他攥拢双拳,最终无可奈何。
坐在殿上的徐清焰,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好笑,她神情肃穆,微微回头,发现太子的唇角竟也是上翘。
都在看好戏。
李长寿盯着宁奕,冷冷道:“宁奕,你是横行霸道惯了,欺我道宗无人?”
“小李阁老误会了,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宁奕认真澄清,然而他的脸上写满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正在局面陷入僵持之时。
李长寿的身后,有一人缓缓站起身。
“殿下——”
“我有一事,希望殿下能够做主。”
宁奕挑起眉头,看着那个站起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无量山的束薪君。
束薪君来到殿前,与李长寿齐肩而立,他恭恭敬敬揖礼,道:“殿下,前些日子有贼人入我圣坟,坏我圣山千年气运——”
束薪君取出一枚记录圣坟影像的通天珠,恨声道:
“大隋律法在上,圣山规矩已定。此人公然挑衅,忤逆王法,请殿下重惩!”
……
……
(这是补昨天请假的更新,晚上还有一章,大概在12点左右。)
第二百七十章 一出好戏
宁奕早就料到,束薪君会跳出来。
准确的说,是小无量山会跳出来。
圣坟被炸,对小无量山而言,乃是奇耻大辱,千年西境从未有人敢动圣坟主意,更没有人真把圣坟如何了。
朱密出世之后,整座大隋都无人敢招惹小无量山,如今正是圣山气盛巅峰之时,没有理由跟宁奕秋后算账。
殿前摊牌。
自己和李长寿的这笔烂账算不清,小无量山此刻跳出来又是把矛头对准自己,试图吸引火力……
宁奕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眉心隐现的一缕青芒。
他与殿上的徐清焰对视,忍不住轻轻一笑。
殿宴之前,他用“命字卷”简单卜卦,耗费执剑者神性进行的卦算,给出自己一个吉凶缠绕的卦象……一环一环对应李长寿和小无量山,如今全都应验。
宁奕努力保持着神情平静自若。
看到束薪君站出来的那一刻,他很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请君入瓮。
层层算计。
他就猜到,殿宴之上,小无量山一定会拿圣坟说事,拿损失的气运问罪……但那帮人万万猜不到,自己不仅在圣坟里用纯阳气破坏了那位圣君的“阵纹”,还将一切都录了下来。
坐在玄镜身旁,神情担忧的谷小雨,听到了宁奕轻笑的一句传音。
“乖师侄,接下来师叔请你看一场好戏。”
……
……
宁奕看着束薪君呈出那枚通天珠,交付给海公公,一路送到太子面前。
他躬身道:“殿下,此乃我圣坟通天珠记录之影像,确凿无误。”
太子单手接过通天珠,轻轻掂量,没有观看,而是笑着开口问道:“既是圣山之争,不如便将珠子里的影像放出来,让大家都看看,如何?”
束薪君恭敬回应:“正因如此。”
他眯起双眼,打量了一眼宁奕,发现后者脸色并无变化。
奇怪。
这姓宁的是胆大包天,不知畏惧,还是强撑着?
通天珠被轻轻掷向大殿,一团星辉在珠子内清脆炸开,随之映射出模糊的影像,小无量山最神秘的圣坟,在大殿上被揭开了一角面纱——
影像之中,先是圣坟空气中氤氲流淌的阴阳二气。
生死玄妙,妙不可言。
其他几座圣山的来客,都眯起双眼,盯着通天珠画面,试图看出一些门道。
都说小无量山的圣坟气运极好,风水极佳,藏匿极深。
这阴阳二气一出现,圣山领头的那些星君,大人物,都陷入了沉吟,画面的平静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是一阵轰鸣,一位手持细白长剑,披着黑袍的年轻男人掠入地底,出现在了圣坟的画面之中。
而画面也在这一刻定格——
束薪君指尖缭绕一团星辉,他两根手指微微揉搓,隔空按住一点,轻轻拈大,于是那张模糊的面孔不断放大。
殿上,西岭道宗那边,有人很配合的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出声。
“此人是……宁奕?”
宁奕淡淡瞥了一眼那边坐席,神情自若。
他自始至终都像是在看外人演戏,置身事外,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太子则是手托下颌,将宁奕的反应收入眼底。
大殿响起微微哗然,没有先前紫霄宫的躁动那般“热烈”……讨论声中,束薪君始终双手拢袖,微微低头,保持着谦卑有礼的态度,他的余光
一直在观察宁奕的反应。
而让他疑惑不解的是后者那完全事不关己的态度,有那么一刹束薪君甚至怀疑,那个黑袍持剑男人是宁奕的胞胎兄弟。
直至画面尽结。
宁奕仍然是那副平静至极的面孔。
没有恐慌。
更没有惊讶。
他缓缓转头,木然看着束薪君,眼里似乎写了两个字。
就这?
莫名其妙的,束薪君觉得自己胸口有一股郁气。
他不想再等了。
珠子罪证已经放出。
这位朱密首徒抬掌吸回珠子,收入袖中,快步转过身,盯着宁奕,两人形成对峙之势。
束薪君劈头盖脸斥问道:“宁奕!通天珠已将影像捕捉清楚,闯我圣坟者便是你,——事已至此,你还做何狡辩?”
仍然是平静。
宁奕点了点头,轻轻哦了一声,道:“是我。”
然后问道。
“又怎样?”
束薪君被问得一怔,他死死盯着宁奕,咬牙道:“好!既然你在殿上承认了,那我们便按大隋律法行事……”
“闯圣坟的是我,炸圣坟的也是我。”
宁奕直接打断了束薪君的话语,然后他向前走了两步,与后者擦肩而过,完全忽视了这位朱密代话人的存在,取出了第二枚通天珠。
“既然小无量山想要按照大隋律法行事……那么不妨请诸位来看一看我手中的这枚珠子。”
宁奕与太子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宁奕以神性将通天珠画面催动——
一副比束薪君珠子画面清晰百倍的影像,哗啦一声展开,而入目便是一片复杂的阵纹,还有丝丝缕缕缭绕的阴煞之气。
看到这里,大部分人都是惘然。
就连束薪君都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宁奕这副画面意味着什么……只有酒泉子和沉渊君眯起双眼,看出了门道。
第一视角的转头,圣坟的构造,布局,在画面当中暴露无遗,漫长的廊道,阴煞阳煞的斗转,然后是录刻时候的声音。
“阴阳煞气,嫁祸业力。”
宁奕以大道长河拆解阵纹,而且有意识念出了修行者能够理解的言语。
沉渊君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带上了一丝笑意。
而酒泉子的面色则是难看起来。
“圣坟竟然如此大胆?以阵纹算计各大圣山,将业力与阴煞外引,就连天都皇城也遭受暗算……这些阵纹祸害人间,决不可留。”
很显然,这是宁奕发现阵纹之后故意所说的话。
字字铿锵,满腔正气。
画面到这里,大殿已是一片死寂。
原本满腔怒火的束薪君,意识到这副画面传递出的信息之后,整个人像是被当头一棍砸中,摇晃一下,险些跌倒。
短短刹那,便是面色苍白,额首渗汗。
关于阴煞业力祸水东移的勾当,到了他的层面,肯定是有所耳闻,不过再细究到圣坟阵纹的秘密,他却是不知情了,如今宁奕将这份丑闻曝光出来,整座大殿,无论是皇城内的贵族,还是其他圣山的修行者,望向他的目光都变了意味。
恍然,厌恶,敌视,鄙夷,仇恨……
小无量山这些年的气运转佳,令人有些费解。
而同时……圣山阵法枢的那些修行者,在殿宴上找到了自己圣山气运不佳的答案。
朱密用圣坟阵纹,把小无量山的阴煞外送!
这严重违反了圣山之间的戒律。
玩得阴就算了,还被人捅穿了。
在殿宴之上,想借着“圣坟被炸”博取同情,同时治罪宁奕——结果这副画面一出,小无量山的阴谋诡计被直接碾碎!
画面模糊起来。
宁奕开口之后,便以神性摧毁阵纹业力,不仅仅摧毁了蜀山的那一条……其他圣山的一同摧之。
“这座阵纹……在圣坟之中不知还有没有根系,此坟罪孽深重,若想清除阵纹,恐怕要行非常之手段。”
这句话,则是宁奕故意在通天珠影像结束之时加上的。
“诸位,小无量山之勾当,卑鄙下作,令人作呕,宁某摧毁了圣坟阵纹,为保阵纹清除干净,逼不得已,采取了特殊手段……”
宁奕收回通天珠,轻声道:“还望诸君谅解。”
所谓的特殊手段,就是炸了圣坟。
话音刚落——
“炸得好。”
大殿之上,那个披着红袍的男人微微后仰,磕着瓜子,拍手叫好,笑道:“要是搁我遇见这事儿,我连小无量山山头也一起炸了。”
曹燃开口了。
眼帘蒙着青布,与曹燃一左一右高坐殿上的张君令,难得有兴趣,陪曹师兄唱了双簧,道:“我听说已经有人这么做了。”
结果曹燃是真的不知道这事,神情错愕,讶异问道:“哪位猛人,没被朱密大剑仙追杀?”
张君令神情无奈,轻声点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曹燃恍然大悟,高山仰止,满怀敬佩对淡定喝茶的沉渊君拱了拱手,心想那没事了,原来是这位猛人,怪不得小无量山山头被炸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
……
束薪君只觉得天旋地转。
无数声音围绕着他。
“怪不得我师尊总是抱怨炼丹失败,总有阴煞入丹……原来如此。”
一位太游山的弟子轻声嘀咕,他刚刚在阵纹之中看到了自家山门的烙印,理所当然把炼丹失败与小无量山挂钩。
“阴煞入山,聚灵缓慢,前些日子师叔破境失败……”
“我的弟子停在九境已经三年了……”
一道道声音,在四角揭起。
束薪君发现,自己原先的落座之地,似乎已经没了小无量山的位置,那些盟友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
何帷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转告朱密先生……道宗与小无量山的合作,先到此为止吧。”
一道清脆的呵斥,打断了束薪君的恍惚。
“朱密先生真是好手段——”
“我会如实将此事转告给师祖!”
羌山宴席之上,小剑仙王异站起身子,冷冷怼了束薪君一句。
他转身揖礼,声音激昂道:“殿下,此次小无量山的‘阴煞’之事……定要严惩!。”
“对!严惩不贷!”
“不可饶恕!”
殿上一片附和之音,坠入神海。
束薪君神情恍惚,几乎站立不稳,想要抓住一个助力,下意识来到李长寿身边,后者神情厌恶地伸出手,将他推离地远了一些。
高坐大殿之上的太子,木然看着那个失魂人。
就连天都皇城……也敢算计么?
李白蛟轻声道。
“殿宴之后,让朱密给本殿一个交代,也给天下一个交代。若是给不了……那便不要存在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宴后长夜
殿宴散场。
宾客纷归。
殿宴上的风波没有宁奕想象中那么骤烈,李长寿和束薪君铩羽而归,也不再继续挑衅……后者全程浑噩,像是被人拿重锤凿了脑门,变成了白痴,满脸恍惚,只不过也没人去给他敬酒。
一一与人道别之后。
宁奕也离开大殿,忽然有一只手拽了过来,拎着两人一路小跑,一直到了宫墙某个偏僻角落。
跑得有些微喘的小姑娘,面红耳赤道谢。
“宁……宁先生,谢谢你。”
小姑娘很聪明,她知道今夜宁奕的出头,为她化解了矛盾,而且还将三清阁的怒火吸引到了蜀山头上。
宁奕忍不住笑了,“道个谢还需要偷偷摸摸的,做贼啊?”
玄镜认真摇头,有板有眼道:“宁先生,以后我若回道宗继承太和宫主,会记得你的这个人情。”
宁奕仔细审视着玄镜。
小姑娘的眼睛很澄澈,如一汪湖水,年纪轻轻,眉宇间却萦结着倔强和桀骜。
这世界上很少有人这么较真了。
是个不错的姑娘。
“蜀山和书院已是盟友了,我在殿上帮忙是应该的,要谢……就谢你师姐和师尊吧。”
宁奕淡淡应了一句,把小姑娘相当认真的这份人情债撇到书院头上。
他猛然想到了什么,忽然笑着问道:“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就以身相许,挑个良辰吉日嫁进蜀山吧?”
玄镜神情错愕,哑口无言。
这是将坑蒙拐骗发扬壮大,她可听说这位蜀山小师叔,拐跑了紫山的未来山主,现在开始操心师侄了?
谷小雨咳嗽一声,暗地里揪了揪这不靠谱师叔的衣摆。
宁奕啧啧感慨,看着谷小雨的神情颇有玩味。
正在这时,怀里的令牌震了震。
神念粗略一扫,是云洵那边传来的消息。
宁奕大手一挥,很潇洒地转身离开:“我就不打扰你们两个小家伙联络感情啦,千万注意安全哈。”
谷小雨看着师叔离开,心底微微松了口气,虽然听不太懂师叔为什么要自己注意安全……
过了半晌,傻乎乎的小家伙开口道。
“那啥,我师叔一直就这样。”
少年郎傻笑着替宁奕解释,道:“宁师叔人很好的,就是偶尔没正经,刚刚说的那些话,千万别当真啊。”
“什么话啊?”宁奕一走,小魔女玄镜恢复本性,眨了眨眼,故作不知的反问,开始调戏懵懂无知的可爱少年谷小雨。
“啊……”
反倒是谷小雨面颊通红,堵堵塞塞道:“就是,以身相许啊。”
“以身相许,怎么不能当真?”玄镜笑意盎然,轻声问道:“那你这句话我可当真了啊。”
谷小雨一头汗水,笨拙道:“不能当真……啊不对……能当真……”
小家伙忽然面色一变,伸出一只手,拦在玄镜面前,揽住后者的肩头,整个人前踏一步,顶着近在咫尺的那一袭白袍,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肃杀而又冷漠。
“李长寿,你来做什么?”
西岭小阁老,漠然俯视两个少年少女,掷出一个铜板,道:“玄镜,关于‘
谕令’的事情,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谷小雨神情惘然。
那枚铜板在空中轻轻翻滚,划出一道弯曲的弧线,落在少年的掌心,握拳收拢又摊掌,谷小雨接过铜板,李长寿已经走远。
这枚铜板,还蕴含着神魂波动。
这是什么意思,里面貌似藏着神魂讯息?
少年没工夫搭理李长寿,他紧紧护住身旁少女,直至李长寿离开。
这里是在天都,而且师叔就在不远处。
李长寿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手。
不过那位小阁老真正临身,仍然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谷小雨松了口气,回身问道:“玄镜,这枚铜钱……怎么回事。”
他怔住了。
少女面色苍白,鬓角已经被汗水打湿,指尖不稳地拈过铜钱,声音颤抖道:“这是我娘的‘铜钱环坠’。”
……
……
“宁奕,天都城内,多出了很多‘影卫’。”
云洵与宁奕碰头,两个人行走在街巷黑暗之中,此刻月色初起,为了躲避铁律追查,两个人一路曲折,来到情报司的秘密基地。
“这些‘影卫’不知来历,不知所踪,像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在天都城……情报司的使者已经反馈了异常,很有可能是第四司的人手,这是第一次出现大规模的‘影卫夜行’。”
云洵神情紧张,道:“殿宴只是一个幌子,太子在召集重臣之事,春风阁也开始了行动,影卫部署的任务尚不得知……但极有可能是针对东境的扫荡,据我所知,公孙越关于东境逆臣的证据搜集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只需要拟出名单,那么太子就可以依据律法抓人。”
宁奕眯起双眼,道:“肃清内政,剪除党羽。”
“正是。”
云洵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若真如此,这便意味着天都很快要开启第二波“烈潮”,他虽不是东境叛党,可也是前朝余孽,按理来说,这次肃清也会牵扯到自己……所以得知情报的第一时间,他就通知了宁奕。
“我需要你给我一张远离天都的传送阵符,让我能够脱身。”云洵盯着宁奕,道:“我和我的麾下可以为你卖命,但有些人不能死,我要他们活下来,如果真的发生了不幸……他们要和我一起去天神高原。”
“可以。”
宁奕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取出了小子母阵,道:“不可直接在天都城内动用,以免被铁律击落……一定要离开皇城,才能稳妥。若有意外,你们先去北境长城,将军府会接纳你们。”
手指颤抖的接过符箓,云洵心中的那块大石才算落地。
“若是情报属实,这么大规模的影卫出动,第四司已经暴露了……太子今夜就要动手?”宁奕神情沉了下来。
怪不得召开夜宴……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子调遣影卫,恐怕将殿宴的三司六部大臣都查了一遍,这场殿宴,对某些人而言,就是最后的“君臣相欢”。
云洵点了点头,沉声道:“不仅如此,放在公孙身上的探子,也给了反馈……公孙越借病故不来参加殿宴,便是参与了调查,他亲自去了三司内部某位大官的秘宅,而且‘满载而归’。”
这一点也不出宁
奕意料。
公孙越在殿宴前生病……任谁来看都能看出是一个借口。
“他现在人在哪?”宁奕有些想不通,太子特意挑在今夜挥下屠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既然已经养了那些“罪臣”三年。
又何必急于一时。
第四司隐藏地如此完美,甚至没有人能找出监察司确切存在的痕迹。
这是比律法范围更“广阔”的铡刀!
这把屠刀只要不落下……便永远令人心生惧怕。
而象征着屠夫的公孙越,若是代替第四司斩出那一刀,那么天都又是一场血夜,结局必然是朝堂引来洗牌,第四司引来反噬……这个存在于黑暗中的血腥机构,要承担巨大的舆论攻击,以及骂名,作为“大司首”的公孙越,结局自然也很清晰。
狡兔死,走狗烹。
替太子承担罪名而死去。
但……这是不是有些快了?
“公孙越……在殿宴散场之后,被接入宫了。”云洵神情紧绷,沉声道:“太子可能真的要动手了。”
宁奕陷入了思考,他的手指下意识轻轻敲击着桌面,有一搭没一搭,形成有规律的节奏,缓慢而有力。
踏入天都之后的回忆铺展开来,公孙与自己的谈话,李长寿的插手,殿宴之外的影卫……这一连串的事件,就像是一张拼图,每一块都对上了,拼凑出了一副正确的轮廓,但仔细去看,却不成形状。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又想不清楚,是哪一环出现了问题。
“宁奕,静观其变吧。”
过了很久,云洵才开口。
宁奕从恍惚的思考状态当中醒来,即便动用了命字卷,也看不见未来,有一片阴云笼罩,他透过情报司基地的上方阵法望去,目光似乎穿透了木板,地面,砖块,空气,屋脊,檐瓦……最终投向了那枚高悬天都城穹顶的符箓。
是铁律的缘故么?
……
……
执法司一位少司首的秘宅。
公孙越已经来过了。
宅子很大,但空寂无声。
蹲在地上的小女孩,伸出一只手,指尖沾了沾的鲜血,越过面纱塞进嘴唇里,缓慢吮吸。
蝎尾辫女童扭头看着地上歪斜着的尸体,惨不忍睹,眼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是稍显惋惜,因为含着手指,所以声音含糊不清道:“都怪你磨磨蹭蹭,来晚了吧,人都凉透了。”
李白鲸背负双手,站在这座空空荡荡的古宅宅院里。
他轻声道:“宅子都被搬空了啊。”
女童站在他身旁,与二皇子一同看去,她的个子很矮,抬头只能看见一层层的台阶,在月光映照之下,一闪一闪,呈现迷人的血色湖泊……台阶那边死了很多人,流下的鲜血层层蔓延,蜿蜒如河,是一副很美的景色。
“他早看见了。”小女孩轻轻一脚踩在台阶血泊里,溅出血花,忍不住笑了一声。她仰起头,看着天都城上空的那张铁律,笑容逐渐收敛,变得漠然:“这次想带那些人回去,恐怕很难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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