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晨星
“现在,能看到星星吗?”凌已经猜到了师父让她来此的用意。www.uu234.net只是她不明白,哪里会有人大白天看星星的?
师父是隐世的高人,他具有这样的能力,可是她自己却没有。
抬眼去望,满目的云海翻腾,在朦胧的云雾之后,依稀有些隐约的暖阳为它们镀上了金色的边框。
此时还只是东方未,未,无形的山岚里似乎还藏着一些浓夜未逝。
“暗夜可见繁星,星海之中有你我想见的东西。”道士开始闭目养起了神。
师父实在是怪,既然选择要在此时让她观星,她自然是两眼一抹黑的那种。这个时候,师父不仅不传授她一些奥秘,反而还闭起了眼睛,大有任凭自己乱来的样子,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现在又不是晚上,哪里来的星星?”凌忍不住反问了起来。
她发现,越在这大石头上久坐,体内的暖流就越是活跃肆意,便是连刚刚为人徒而紧张到挺直紧绷的背脊都不自觉地送松了下来。
“看来,你是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懂。”道士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我问你,你是看不到它们,还是现在的它们并不存在?”
循着道士师父指向天边的方向去看。
凌对他这问话有些云里雾里的,但还是眨眨眼,下意识地讲出了自己的答案:“日升月便落,正如春去秋又来,不过只是昼夜的循环。星星,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吗?”
“很好。”道士点了点头,第一句赞扬之词总算从他口中道出。
那双此前几乎没有什么感情的眼睛忽而明亮了起来,里面有种奇异的神采是凌根本看不懂的:“那你现在来看看,天上,可有什么变化?”
看来师父这回是下定了决心,誓要她在白日看到晨星了。
莫说她夜晚能不能静下心去观星,这白日的光芒万丈,干扰只会更多。而且借着白昼的掩护,即便那些晚上璀璨一时的繁星也是绝不会露面的。
不过,凌从来不会是一个违抗师命的人。她只用手轻轻揉了揉双眼,便仔细去瞧那层层云雾之后的东西了。
白色的大叠大叠摞在一处的云彩还未完全齐聚,而那所谓的发出万丈金光的冬日暖阳,原来也不过只是刚露出了一个似有若无的边缘。
说是清晨,其实很是勉强。道士师父昨夜得知了她的情形,片刻之前便动身苦心带她来此,其实是有深意的吧。
凌面染愧色,更不敢怠慢松懈,遮挡视线的云雾山岚其实并不足以构成什么妨碍。
所谓遮挡,所谓妨碍,其实多半都是她假想出来的。凌用手抚了抚脸颊,发烫的脸颊让她都不能更好地去找什么晨星了。
“别走神。”道士也看出了凌的心不在焉,却并不知她的心不在焉多半是因自觉对他的惭愧之情:“平心静气,才能找到你要找的东西。”
“是。”凌交握在一起的两手紧了紧。按照师父的提示,将天空划成几大区域,一片一片地挨着去寻,果真被她寻到了几颗还算明显的晨星。
“寻星之事,外人插不了手。”道士起身,微微整了整衣裳,竟是要原路返回了:“当我的弟子,你必须要学会自己一个人静下心来。”
“是。”凌也自知她有些烦躁,什么事情一旦不能一朝达到想要的效果,最后多半就不了了之了。
由此一看,她这趟来拜师学艺,还真没有来错。
“你说,你是从京都来的?”二人回程的路上又谈了许多,一路上很是相谈甚欢。
只是不知为何,道士却再没有提起过有关华的任何事情,不知是真的无甚可问,还是故意避而不谈。
凌摸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索性也就将这事绝口不提了。
反正以后都是师徒相称的,少不了一同住在道观里的日子。她不信,道士师父还真的对华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姑娘,您可回来了?”知秋就守在殿外,手臂上还正搭着凌落在房里的披风。
“你带她去哪儿了?”无影也一步从殿里跨出,面色冰冷地看向道士。
“三水。”年轻道士面对无影的质问并不着急理会,反而是唤起了殿内唯一一个还算泰然自若的人的名字。
那人,便是樵夫王叔。现在总算听到了其人的名字,原来是叫王三水吗?
樵夫王三水这才起身,迎了上前,不是很愉悦的样子:“师父,你大清早地跑到后山去,就是为了她?”
光是言语上的并不算完,他还要伸出指头来指向凌。
以前樵夫对自己多有偏见,凌即便是不舒服自在,也会因为客者的缘故,不与之计较。不过如今,他们都拜了同一个人为师,那哪还有一直处于下风的道理。
凌正想开口辩解几句,就被道士拦下了话茬:“三水,她从今往后便是你的师妹。不要让我再听见你一口一个她的。”
王三水本来就对凌一行人颇有微词,本来大清早地听说凌和师父一同不见了的时候,心里就是不快。
此时没成想,不过就一夜的功夫,这个别有用心的女孩儿怎么就拜入了师父的门下?还要当他的师妹?
“主人。”无影也凑近了一些,他并不是对道士改变想法一事多有好奇,只是想要确认凌的心意为何:“你要留下?”
凌披上了知秋递上前的披风,本来余温尚存的身子此时更是暖和了起来。
她往两手中间哈了一口气,跟在道士的身后进了殿里:“是啊,你知道的,我……”
前一句话展现在人前还是轻松愉快的氛围,可凌忽然转身定定地望向无影和知秋,心头蓦地便沉重了起来:“我必须要留下。”
知秋自是不知道凌真正的来意,但跟在她身边许久,凌的每一个动作代表着什么,她还是能看得清楚。
“姑娘,您为什么必须要留下?”知秋忍不住上前一步,她也是直到此刻才觉察出了端倪。难怪这一路上数度觉得自家姑娘欲言又止。
果然,姑娘是瞒了自己什么吗?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凌望了望知秋,又复看了眼新拜的道士师父。
或许,是时候将它们说出口了。
第三百六十章 坦然道出
“故事长到,我不确信你们有没有耐心听下去。m.www.uu234.net”凌苦笑起来。
旁人不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也是她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尤其是你,知秋,我不知道你能否接受。所以,才会隐瞒了你这么久。”
被她瞒住的人,又何止是知秋这一个。最亲近的父母哥哥,她不敢说,因为说了也是徒劳,还只会增添他们的烦恼。
其他的关系或近或远的旁人,说了又能有什么意义?还指望他们说些宽慰人心的话吗?真到了那个时候,不说伤人的风凉话就已经是很好了。
知秋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自姑娘嘴里说出的可能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她有些忐忑不安,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婢子跟了姑娘您这么久,只要姑娘肯说,婢子都是站在您这边的。”
“有你这话真好。”但愿你听完这些故事的时候,也能保持着一样的想法。
凌按捺住神情当中的失落,缓缓将手腕处佩戴有红绳的玉佩举了起来:“故事的开始,就是源自这个玉佩。”
抚宁应该很是得意,得意到对她的所作所为可以做到完全不屑的地步。
自打凌做好打算去说出实情的时候开始,其实内心便一直在惶恐不安,不安之下,还有些其他的情愫。诸如,像是期待一般的情感。
只有抚宁耐不住了,才是证明她已经找到了突破点最好的法子。
可是,现实却和她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抚宁既没有不安分地引起凌身体上的各种不适,也没有如往常一样说些什么戏谑挑衅的话语。
这反而是让凌将心中的不安放大了数倍。抚宁窝藏在她的体内也不是一时半刻,她有什么动作想法,凌不信抚宁一无所知。
所以,他此时安静至此的如此作态又意味着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听完了凌的叙述,第一个有反应的人是王三水,他忍不住用异样的目光打量起了凌:“现在的你,其实是两个人?”
早知道有人会是这样的表现,都是预料得到的。凌虽然这么安慰着自己,但切实看到了身边人这样的样子,心里还是感受到了莫名的堵塞难通。
“话糙理不糙。我就是这个意思。”凌强自镇定了下来,环顾了身边的几人一眼:“如果你们不信,可以试试能否取下这个玉佩。”
凌卸下心防的诚意相告不仅没有起到积极的作用,落在了王三水的眼中更是好笑。
王三水捧腹大笑了几声,还伸手抹了一把眼角笑出的泪水:“听你的描述,意思你现在还是一个雌雄同体的了?”
凌攥了攥披风包裹下的衣裙,讲真的,他这个样子真的是很讨打:“你闭嘴。”
尽管,尽管它是事实没错,可是把日夜烦扰她的苦楚就这样拿来践踏嘲笑,实非什么君子之为。
几乎就在凌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无影的拳头已经砸到了樵夫的脸上:“是你不要脸在先。”
“王三水,注意你的言行。”樵夫的确很是过分,这一回,就算身为其人师父的道士想站在他的这一头,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更遑论,世事向来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现在的道士不单单是王三水一人的师父。
王三水对于自己的错误还尤不自知,捂着被一拳打肿的脸颊不满意地直嚷嚷:“师父,出手打人的是他。”
道士虽不至于急得面红耳赤,但一直波澜不惊的语气终于有了起伏:“但出口伤人的是你。”
王三水哑口无言,任凭他再怎样蛮不讲理,无理取闹的人都是他。
这事总算是各退了一步,暂被压了下来。凌瞪了王三水一眼,终于还是不予计较。
毕竟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凌并没有多少信心去修补很是糟糕的关系。既然做不到,那就没有必要搞到僵局,因为那样只会给自己造成无法收拾的麻烦。
“姑娘,那现在,现在您感觉怎么样?”知秋怔愣了许久,若不是无影的拳打,不是王三水的恶人告状,她就是到此时都回不了神。
“有解决吗?”知秋轻轻扯了扯凌的衣袖,满眼都是担忧的神色。
心中一暖,许是这暖流来得恰到好处,也许是这暖流来得还是晚了一些。凌不自觉地便哽咽了起来:“你相信我说的?”
虽然故事很是荒诞不经,可对知秋来说,重要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讲故事的人和故事中的人。除此之外,她关心的也便只有故事的结果。
“姑娘从来不会骗婢子,所以你说什么,婢子便想那事实应当就是那个样子。”知秋说的皆是肺腑之言。说这话时,为了给予凌更多的鼓励,她还特意将自己的目光投到了凌的脸上。
“师父。”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凌吸了吸鼻子,方才道起歉来:“原谅儿有所隐瞒。我,我找命星,不过只是为了想找到一些生机,哪怕真的只有一线,我也想试试。”
“我知道。”道士抿唇笑笑,继而又揉了揉凌的发顶:“倒是你,你知道是什么让为师突然改变了主意吗?”
凌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昨夜他们一行三人上得道观来的时候,道士的态度很是分明。原应该一觉睡醒之后,就被赶下山的。
是什么让师父改变了想法?这一点,凌自己也很想知道。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儿不知道,其实打从知道师父您愿意留下我的时候,我就开始想了,只是想了很久也不明白。”
“我这道观数年不见生人,忽而一来还来了三人,我自然多些戒备。”
尤是这小姑娘一开口便戳中了他重重的心事之一,绝不是什么巧合。
入夜,他哪有不打探一番的道理。躲在窗外,却恰好将凌的苦楚挣扎尽收入了眼底。
“他占据了我的这个肉身,此前却一直迟迟没有动作。”谈及和抚宁朝夕共处以来的事情,凌脸上不见一点悲色。
她早已不是那个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了,在困难面前,无谓的哭闹只会让敌人发现自己更多的弱点。
这些,其实还都是抚宁直接或间接地教会她的呢。
第三百六十一章 入门
“直到那次,我无故被拉进了一个幻境,幻境随后崩裂,因而有了一段时间的安宁。顶 点 X 23 U S”其实不难想象,那个时候若是没有华在侧,她可能当场就没有了性命。
抚宁既然设了局引诱她进入幻境,那么必然是早有准备,极有可能是进去就再也出不来,被困死其中的结果。
这一切的一切即使都过去了,但还是令凌后怕不已。幸好,有华在外从旁协助,不然的话,这幅躯体一定早早便易了主。
如今,哪里还有她在这里娓娓道来的机会!
就算只有片刻的安宁也好:“可是后来的他,手段更甚,就像是卷土重来过后的积蓄待发。”
既然话都说开了,凌也只能直言下去:“如果这一回还是没有办法的话,我想我时间不多了。”
知秋的双眼早就蓄满了泪水,此时一听凌的这番言语,便就一头扑到了凌的怀里,啜泣不止:“姑娘您瞎说什么呢。您是大富大贵之人,可以,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大富大贵,和寿命长短从来就没有任何的关系。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也是愈发地低沉:“常人尚且不能活那许久,就别提我了。”
不是她非要煞风景,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知是知秋在想着法地宽慰于她,可是她自己却被这些事缠了太久,已经跳脱不出来了。
“这些都是他看出来的?”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道士冷不丁地突然发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别人是觉得他这话没头没尾,不知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可是凌却是了然于心的。
她点了点头,不知师父对于华的态度如今为何。
可是在她眼中,华大夫是救命恩人,对于他是如何帮助自己的,她半分都不想隐瞒:“我们见面伊始,只不过搭了个脉,他便看出了抚宁。”
那个时候的她,其实对于华所言,还多有不信。只是后来随着对华大夫的深入了解,她才发现了这个人并不是一个会欺瞒她的人。
就像华自己说的那样,尽管两人道不同,但尚可与谋:“他告诉我,此子喜阴厌阳,想要彻底摆脱他的控制。如果,如果幸运,如果真的会有那么一天,非死即伤。”
可是她却是不信的。即便现在,情形看起来更糟。即便未来的某时某刻,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她也不信。
这话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即便是无影,她也不曾讲得那么细致。
殿内几人的面色都不由得一紧,实在因为“非死即伤”这四个字听来有些肝胆俱颤了。
“不枉他自幼生长在此间,倒也没有忘本。”道士坐在了蒲团之上,并且朝着凌招了招手。看起来,似是有别的话想要交代。
凌自然十分顺从地落座:“天下那么大,还有很多的人和事都没有见过,没有经历过,总会有办法的。”
道士笑了一笑,眉眼更显温柔:“行至此间,你我便是有缘。”
“凌姑娘。我……”要说殿内面色最是难看的人,除却王三水以外并无旁人。
他嘴角抽了一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重重的哀叹过后,却是清脆响亮的一个巴掌声响在了殿内,便是回音都久久散不去。
“是,是我混蛋。居然拿别人的苦痛来嘲笑。”王三水的面色难看极了,脑袋都恨不得埋到地里去。
他起初只是由于这事鲜有耳闻,觉得滑稽而又不可信,这才大笑出声。
可伴随凌的叙述,和她那越显沉重的模样神情来看。王三水终于知道是他错了,这种悲伤的情绪是极易被感染的。
他可以不相信这样光怪陆离的事件,也可以不屑一顾这些听来荒诞不经的叙述。但是,心中的情绪总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他终于抵不过心中的愧疚难耐:“凌姑娘,实在是我不通人情,还屡次为难于你。现在想想还真是……”
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凌仔细想了一想,其实并没有。如果没有什么化不开的过节,那一切都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小矛盾。
“三水师兄,我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希望以后你可以不计前嫌多教教我。”凌弯唇笑了一笑,这个台阶她是主动给的。
王三水既然已经有了忏悔的想法,那这本身便已经比什么都好。毕竟往后在一起的日子还很长,闹到不愉快对双方都没有任何的好处,也会让师父为难。
“随你前来的这二位,你可有什么打算?”道士瞥了一眼站在凌左右两侧的知秋和无影,这二人明显是凌的下人。
人多嘴杂,他的道观既供养不起这么多的闲人,他也不会让道观埋下什么潜藏的未知祸患。
“知秋是我的随身侍婢。”凌不需知秋多说,自然知道她的想法:“她应该是要留下的。”
凌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男女有别,凌又出身世家,理应有人照料的。
但是,这个看起来就冷冰冰的……
无影不需别人去问,率先便要抢着答话:“主人在哪里,无影便在哪里。”
以前无怨无悔地呆在暗流汹涌的京都,自然是为了保护凌。可现如今凌都离了京都,那他自然更没有折返回去的道理。
更何况,他不需要侯府的庇护,侯府也基本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也罢。”道士捏了捏眉心,很是无奈的样子。可无奈归无奈,此诺已出,收了徒弟的人是他:“既如此,你们三人倒是也可一同留下。”
“不过……”道士沉吟片刻,说出了他唯一的要求:“不过,如若下山,无论什么原因,得需要先来问过我。更不可,将这里的事情传扬出去。”
“这是自然。”凌之前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此刻终于得以落定,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
“师父,我……”萦系心间的心结实在太多,此事得到暂解,并不意味着,凌就可以大放心宽了。
要知道,汝东书院的事情没有得到解决。凌从中进而联想到的猜想,也迟迟没有下文。
她还是很怕,很怕爹爹娘亲故意支开她,是府里出了什么大事。
“戌时时分,来后山找我。”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天星化凡石
“师,师父!”凌还想出口叫住道士,可道士却已经二话不说走远了。
难不成是生气了?可这怎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正当凌一筹莫展之际,王三水却凑了上前,满脸堆笑。
他的道歉是态度诚恳,可无影却并不领情,依旧对他怀有芥蒂。
见到王三水此举,当即便挡在了凌身前,冷声去问:“你要干什么?”
王三水对无影多有不忿,脸上的笑容随之一僵,但终归还是没有垮了下来:“无影小兄弟,你看啊,我和姑娘现在怎么说也是同门师兄妹了。你还对我这个态度,是不是不太好?”
“无影。”无影没有被说动,反而是凌也存了同王三水一样的想法,“想来三水师兄也是有话要同我讲,你这又是何必呢?”
“是。”无影瞪了一眼王三水,终于不甘心地避让了半步。
“师父让你今晚戌时去后山找他,一定是想传你入门之术。”见她多有疑问,王三水心怀愧疚急于弥补,才特意讲了这些许:“当然,你要有什么难处和顾虑最好也提前讲出来,或者延迟一些。”
王三水提到的这些,作为大家闺秀,凌当然知道。她也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偏偏选在长辈说在兴头的时候去横插一杠。
不过,王三水是一片好心,凌还是微笑着谢过了。
等到戌时将近,凌方才裹起了披风往后山行去。后山无人,僻静的山道上虽然只有凌独自一人,但她还是没有发现跟在身后的无影。
无影无影,人如其名,他的行动总是飘忽不定,让人摸不到任何的踪迹。如果不是他想要主动现身,便是相识多年的凌也绝不会感受到任何的风吹草动。
是以,踏上白日所站的石块之上时,凌都不知道她身后还跟了一人。
此时的道士只裹了一袭单薄的素色衣衫,背对着凌,双目轻合:“戌时,不早不晚。可是你身后的那位却不该来。”
“我身后的人?”凌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师父口中的那位不该来的人是谁:“无影,他怎么会来?”
“你听得到?”无影于暗夜中悄然现身,本来就冰冷的面庞上此时更是冷峻。
他的这幅样子,让凌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怎么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无影不想让主人为难。”借着月色和星光,无影干脆将身子从阴影当中完全地移了出来。
“不想让你的主人为难,就来为难你主人的师父了吗?”道士背着手,虽然话里的语气是挺狠绝的,可面色上却一点都不染怒气。
这个道士师父,架子摆得还是挺足的嘛。
道士气势汹汹,无影也不是三言两语就会被喝住的人,当即反口:“无影只服从主人的命令,也只保护主人的安全。对于阁下,多有不敬。”
“那现在该怎么办?”道士并不与无影纠缠下去。因为比试功夫强弱,高低立判,逞强斗狠自然不是他的专长。
这个难题还是抛给了她啊,每一回都是夹在中间的人最是为难。凌笑笑,不得不看向了无影:“无影,我这边有师父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殊不知,让无影半夜跟上了后山,引起他担心的人正是道士。因而,无影立在原地,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怎么?还怕我吃了她不成?”道士说出口,才发现这个用来调节气氛的笑话对于某些人来说一点都不好笑。
于是,干脆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都说用人不疑,你如今的这种态度,让我们三人情何以堪?”
“无影,我忽然想起来一事。桌上还有面古镜,麻烦你跑一趟,让知秋帮我收起来。”这个时候她既不能接师父的话茬,那等于间接承认,可还又必须支开无影。
除了这个法子,凌还真的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你的这个护卫,还真够尽职尽责的。”道士直接掀开衣袍,也不顾凌投来的惊诧不已的眼神,便躺倒在了石块上。
“做人呢,还是要随心随性一些。”道士应该是在为自己的举动解释,大有不拘小节的样子。
凌忍俊不禁,夜晚的星月交辉让她的心中更加舒适了一些:“儿怎么之前没有看出师父的本性来?”
“本性这个东西,本来就不用去敷衍迎合旁人,正如天边的万千星辰一样,最最本真,最最诚实。”说着说着,道士居然还把玩起了束腰的配饰来。
那石质的配饰因为晃动,不断和道士身下的巨大石块撞击在一起,还发出了阵阵的丁玲桄榔的声响。
凌不安地挤了挤眼睛,“师父,小心碎掉。”
“这是天上的星辰。”道士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意有所指,而他的动作也大多不是多此一举:“比人间的凡石不知坚硬多少倍。”
“师父一定是想传你入门之术。”王三水的话语还言犹在耳。
本来对三水师兄的话,凌还是将信将疑的。可师父忽然拿起了星辰化作的石头故意在她面前把玩,凌却是不得不信了。
师父,他们为弟子授道解惑。但是自己的这个道士师父,也太实诚了吧!白日里的相问,现下的教授,,说教就教吗?
凌扭正了身子,强行驱散涌起的一股困意:“星星不是都挂在天上的吗?怎么会变成师父你手里的一块石头?”
男女有别,纵使是席地而坐,凌也和道士隔了一些距离。因而,那星星化成的石头有着什么样的外形轮廓,其实凌根本看不大清楚。
“师父问你,世人大多想追寻有恒的寿命,是也不是?”
凌以为这是道士师父对她的误解,不禁有些着急地要为自己辩白:“儿其实,其实也并不知自己是不是想要……”
她想要夺得身子的控制权,那自然只是因为,这原本就是她的东西。至于那长长久久的寿命,要说不想,自然也是不可信的。
但真的能达到一个想的程度吗?其实不到眼前,她真的不知道。
“世间有多少繁华美景,便有多少苦痛不堪。要说贪恋红尘嘛,其实未必。”道士顿了一顿,神情很是落寞的样子:“只不过是我刚刚提及的,本性,贪生怕死的本性。”
第三百六十三章 西宫现太白
不过是,本性使然吗?
即便师父说得在理,可她也从来没有去思考过这些。顶 点 X 23 U S探寻别人活着的目的,于她而言,太遥远,太不切实际了。
单凭现在师父说起的这些,凌总觉得,道士的过去一定经历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
不然,既然都可以怀着观星进而推测命运这样的本领在身,何以潦倒至此?放着外面的大好生涯不过,还偏偏躲到这深山老林的地方来?
似乎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是道士师父自愿的。
“师父,你没事吧?”凌惴惴不安地开口询问,不是说好了一同看星星的吗?怎么莫名其妙就扯到了这么沉重的话题上?
“无妨。”道士咳嗽了一阵,继续下去:“既因想要长久的生命,于是便有日月同庚的说法传出。”
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庚,的确是那些志怪小说里山精野狐修炼的目的。对于常人,太夸张了一些吧。不过,谁还不希望尽可能地活得长久一些。凌没有多做赘述。
“但师父今天要告诉你的却是,日月的光辉可减,天地时有崩裂倾颓之象发生。”道士一把拽下了腰间的那颗石头挂饰,隔空扔到了凌的怀里:“这颗星星坠化的石头,便是最好的证明。”
石头明明是冰凉的,侵骨一般的凉。可是听闻了道士这话,凌不知为何,却感觉触碰到它的掌心里是一片炽盛,火烧火燎的。
摩挲着石头坑坑洼洼的表面,凌将它捧到面前,借着月光打量了起来:“所以,即便是星星,生命也有尽头?”
这话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听说。手中的便是发光发亮的星星坠落而后变成了一颗失去了光辉的石头。
普普通通,平淡无奇,若不是师父讲出它的来历,任凭凌怎么猜,也不会与夜幕上闪烁的繁星做出半点的联系。
“那,我们因何而观星?”凌百思不得其解。师父的这些话语和做法,就好像是在给刚刚入门的她一个下马威。
当然,道士师父是不会这么做的。如果真的不愿,那道士师父便不会强求他收了自己为徒。因此,究竟是为何?
“星星和人一样,寿命有时,终有尽头。不过只是一个长些,一个短些的区别而已。”说起这些话,道士的双眼一直便凝视在漫天星子高挂的夜空之上:“用天象夜星可以推测出个人的际运,谙于此道者,更可推出国运盛衰。”
“国运盛衰?”凌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前朝的玄都观。那时京都出了人命,虽然有哥哥和苏云起的一力隐瞒镇压,但这事还是在京都的一派贵人们当中传得沸沸扬扬。
凌还依稀记得,那个临时顶替了仵作的人,程云承。
他不正是玄都观下隶属划分而出的玄都司的人吗?玄都观倾颓了,可是玄都司和玄都门都还屹立不倒,在那里网罗的奇人异士,又何止是程云承这样的高人一个。真可谓是高手如云。
回想玄都观那时的鼎盛,他们的观主都会被前朝的皇帝尊为国师。
一些想法居然连通在了一处:“师父,儿有一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想问便问。”道士心态一向随和,从不摆长辈的排场风范。
这让凌相处起来舒服些许,少了很多因为不熟识才有的拘谨:“前朝国师,可是会观星?”
可是因为观星惹出了祸事?毕竟他们当时最为鼎盛的时候,是深得为政者的信任的。可然而好景不长,先帝起兵,属于他们的江山终于走到了尽头。
奇能异术,观星之术应该首当其冲吧。
“前朝之事,太过久远。记不清了。”道士不做任何的思考便回答出口,而后更是戏谑一般的笑问:“再者言之,你看为师像是活了那么久的样子吗?”
凌支吾了起来:“这,这不是……”说是前朝,但天盛至今不过只有两位天子临朝。先帝在位短短十载左右为期,明烨自不必说,他是新皇,刚刚登基。
怎么掰着指头去数,长于她一些年岁的长者们都是经历过这两个朝代的人啊!
凌只揪着道士的话语不放,却全然没有注意到道士的面部表情因为她的一句问话而十分地不自然。
“今日就先教你最基本的观星之法。”道士急于止住这个话题。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下来,山顶之巅可看到的夜空穹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格外璀璨夺目一些。
凌正静默着侯坐在一旁,对即将了解到的浩渺星空充满了无线期待。
可道士却大叹一声不好,继而皱起了眉头来,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通凌根本听不懂的东西出来。
“西宫白虎,北宫玄武。晨星现于北方上空,则雪飘冰冻,天大寒。可为什么偏偏是太白?又偏偏出现在了西方?”道士神情越来越慌乱,甚至不停地重复着一些已经说过的话语。
虽然入门不久,但凌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道士师父,不禁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师父,什么为什么?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凌哪里还有心情端坐在石头上,立即起身凑到了道士的身前,半蹲着身子:“要不然,要不然有事的话您也先缓口气。”
“儿?”道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把双眼的目光紧紧地凝聚在了凌的身上:“你是从京都来的是吗?”
这个问题师父不是早就问过了吗?但凌还是飞快地点头称是。师父的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反常了,她不敢有任何刺激到他的行为举动。
“是京都就好,那,那为师问你。”道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凌这才发现,许是师父从星象上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不然不可能慌成这个样子。这才多久的功夫,连嘴唇都干裂了。
“最近天盛可有什么祸事发生?”道士的神情格外认真。
他煞有其事的样子,倒是让毫不知情的凌也跟着莫名地担惊受怕了起来:“祸事?您指的是北疆的战乱吗?”
她离开京都的时候朝中一副太平之象,别说什么祸事了,就是一些波澜都不像是会兴起的样子。
可要说是北疆的战事,那能算是突来的祸事吗?从先帝开始,北疆的那些蛮夷就数次犯境,屡屡挑起战火。
第三百六十四章 紫薇垣
但看师父这慌乱心急的模样,哪里像是提前有知,分明是从夜空之中得到了什么提示。顶 点 X 23 U S
只是,骇然的神情究竟证明了什么?
“师父,您说的祸事会是北疆的战乱吗?”见他久久没有回神,凌伸手在道士的面前晃了几下。
“辰星应兆,现于北方上空,这为一患。不过契合眼下时令,倒也无碍。”道士终于开了口,只是从语气中不难听出他的心弦依然紧绷得厉害。
“无碍,无碍就证明还好啊!”凌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安慰师父,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缘故能让师父慌成了这个样子?
“这不过只是其中一患。”道士坚决地摇了摇头。
若真是辰星应兆,他又何以至此。道士用手指指向了夜空的西北方向:“西北方现有太白,太白主刀金,然则又并非正西一侧。太白肃杀,一生于西境,就是兵燹之灾的降临。”
兵燹之灾?尽管这些话在凌听来还是很高深莫测,但她照样也是头皮发麻:“情况很危急吗?”
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苏家军的将领,那苏云起自小便多在战场。如今又更是奉皇命北上,要真是应了兆,那先受其害的人必然是他啊!
“太白一现,本已大凶,如今偏又生之北境,与辰星相对。二星共汇,北疆多险啊!”说起这番话的时候,道士自然语气沉重,心中多有不快。
北疆多险,那严重至极便可能是失守不保。苏云起第一次独自一人带兵就吃了此等败仗,怕是即便有命从战场上抽身回来,回了京都那边,也是难逃责罚。
“师父,您能从星象上看出来些其他的吗?”苏云起真心待她,即便如今他们天各一方,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凌自然也不想让他深陷危难。
纵使是鞭长莫及,也定要知晓他能否无碍。但求个心安吧。
道士沉默了半晌,紧抿着两瓣嘴唇。凌不知师父是在因为什么沉默,而此时的她,却是更没有勇气将心中的疑问再问一遍的。
原来,很多时候,她只能做到自私而又无用的但求心安。
“如今在北地带兵打仗的是何许人也?”从星象之上,道士感受不到那人的气息。莫不是已经……
凌的嗓音闷闷的,但她不敢犹豫:“是苏家军的少将军,苏云起。”
那个时候,苏云起为了不让他年事已高的祖父重又回到刀剑无眼的战场,便毛遂自荐,一人便揽过了北疆战事的重担。
这样的担当以及气度一度是凌自觉羞愧难当的,只不过,习惯于将很多感受都默默消化在心底深处。
苏云起并不知他在凌的心里,再也不是一个蛮横无理的少将军那么简单了。
“难怪不见……”自觉失言,道士便又将话题拉回了正题上:“星象所示,这一战,北疆必败无疑。那位少将军即便逃得过战场上的金戈所向,回了京,怕也是……”
后面的话,道士便就欲言又止。嘴唇不过翕动片刻,还是合上了。
吃了败仗,既能显示在星象上,那必然不能被轻易放过,苏云起回了京,要么轻则罚俸削爵,重则就会面临牢狱之灾。
道士已经面色恢复如常,他看向凌,反而不解:“你与那位少将军交情很深?”
“不,不会。”凌下意识地就要矢口否认:“我们两个的府上挨着,故而,还有些交集。”
但是,真的只是有些交集吗?苏云起对她可是有着救命的恩情。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凌很快又否决了之前的说法:“我们是朋友,他救过我。所以,我不想看他……”
应该是不会的吧?他的祖父可是开国元勋,这一回再如何没有功劳,明烨应该也会看在他们苏家过往的苦劳上。
“况且,陛下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凌还欲说些什么,却被道士打断了:“这和陛下是哪样的人,并无关系。儿你自小长在京都,即便是闺门,也应当比常人还要看得通透。”
“那个龙椅,可不是坐在上面就可以一座到底,安坐无忧的。”道士的目光不再在凌身上多做停留。
对于道士师父来说,那片星海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只是抬头去仰望着星海,便可知晓天下的兴亡衰败。这该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能力,也该是一个多么招惹灾劫的缘由吧!
他对于朝堂政事的看法,比自己要高强得多。凌明悉,这样熟悉的言论和感觉,她只有在哥哥凌珏身上见到过。
“不过好在虽西宫白虎,北宫玄武都有异动,但总也不至于撼动了紫薇垣。”紫薇垣才是帝星的代表,只要这颗无恙,便是烧起火来,火势也不足以蔓延到他这里。
凌却是越听越迷糊了,眨了几下眼睛:“紫薇垣又是什么?紫薇垣无事,是不是就代表苏少将军他是有惊无险?”
抱着一丝期盼去问,凌原以为会得到一个还算心安的答案。就是再不济,师父好歹犹豫一下,也让她心中能舒服一些。
可是,还是事与愿违了。道士师父不假思索:“苏云起他这是命中一劫,逃不过。这次败仗的代价也远非他一人能承受,因而星象上都有所显示。”
辰星现,地下冰封三尺有余,此乃天不利。后又太白初露,战策失算将令苏家军陷入深渊绝境。能不能捱过去,都要另说了。
“北疆此次必然血流成河,紫薇垣虽不受撼动,但那里却出现了一颗本不该出现的星。”不过一次观星,却让道士一夜之间就看到了三颗异星。
而这三颗星星还无一例外都是关乎国运的,难怪师父会是如此反应。凌本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话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若不继续追问的话,那就只能凭空担忧了。
“师父,那颗不该出现的星,却出现了是什么意思?”凌心中已然有了一个猜测,只是这话却不敢乱说。
何止她不敢乱说,即便天穹之下此处不过他们二人,有的话也不是想说就能说的。
道士的回答也很保守:“那星黯淡色浅,且轨迹未明,具体如何还是要看辰星和太白。”
只是,北疆上的血流成河反映在朝堂之上。便是京都都要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浪。
第三百六十五章 火烧营帐
十二月一日,初停的风雪再又大起,天寒冰坚,北上的军队中了敌军的埋伏。www.uu234.net其实与其说是埋伏,倒不如说是对方狡诈的计谋。
苏云起怎样也不会料到,他几天前得胜之后的大意会酿成了之后怎么挽救也挽救不会的错误。
原来,骄兵必败是一点儿错都没有的啊!几个兄弟因为心内欢欣,不过多喝了几杯,那时的他还觉得小酌怡情,便也没有去管。
那晚,在素色的信笺上提笔写下了一些肺腑之言后,营帐之外忽地人声嘈杂,从缝隙里去往外张望,竟然依稀可见火光。
“糟了。”苏云起的眉心一拧,他已经隐约感受到了什么。只是未得亲眼去看,他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屈服。
他不敢犹豫,立即弯腰捡拾起了那张早已写好,却被他束之高阁的信来。二话不说,苏云起只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便将它迅速叠好塞进了紧贴着胸膛的一件里衣。
就是这个当口,营帐当中闯进来一个气喘不止,且满身酒气的小兵。
“出事了?”苏云起显得异常平静,不是他故作镇定,只是此前这样的异常他实在无法忽视。
小兵用力吞咽下去了一口口水,方才着急忙慌地指着外头大叫了起来:“敌人夜袭,放火烧了我们军队驻扎的营帐。”
所以,火光指的就是这个?
苏云起取下头盔护甲穿戴整齐,半推了一把小兵:“带我去看看。”
待二人共出营帐,苏云起就感觉自己的耳边有人在山呼着什么,声音有些遥远,因而并不清晰。
“少将军,他们,他们此前是诈逃!”一个满脸是血的士兵缓慢地在地上爬着前进,他早已是弥留之际,不过是撑着一口气在等着苏云起罢了。
“怎么回事?”苏云起半跪在地上,苏家军里无论军衔高低,皆是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他奋力咬着牙齿,才克制住了心中的愤恨。自然,他问的问题也不是有关敌军诈逃的事情。
兵不厌诈,是他自己始料未及,着了别人的道,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人口中不断喋着血,满脸的血水原来都是他自己喷的,随着苏云起的视线下移,他终于看到士兵死死地护着胸前的一处。
箭矢射穿了盔甲,鲜血也早已浸染透了贴身的衣裳,士兵的双眼终于开始迷离:“小心,偷袭……”
一句话未得终了,他便咽了气。有些时候,生死就是这么可怕的距离,有可能只是刀枪的一寸深入,也有可能就是一句话的功夫。
再回过神来,再想回神,已经是太晚了。苏云起用掌心替他合上了瞪得倍儿大的双眼,死不瞑目可能就是形容这个时刻的。
“少将军,怎么办?”小兵身上的酒气已经全部散开,湿冷的汗意粘稠附着在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
小兵此刻清醒得很,此处虽然被他们抢先占据了有利的地形,是个易守难攻之地,可也招架不住敌方的步步紧逼。他们需要面对的形势就是俨然被包围了。
山下的火光渐渐聚拢连成了一线,在营帐四处迸溅而起的火花中,更显灼然可怖。
“他们投掷了火把,我们大家又刚巧在喝酒。”小兵慌张地打量着四周,不甘就这样忍受兵败如山倒的颓然之势,便拔腿跑着去扶起了就近的伤员。
苏云起自然不会事后孔明,喝酒划拳也是他默许了的。现在出了事,这个责任理当有他一份。
“你去,找副将先锋,让他们速速集结人马。”苏云起挥手下令,这个时候,严阵以待是必须的了。
他自己则扒下了早已死在火势与冷箭交加当中多时的士兵的衣裳,飞身回了营帐,打湿了衣裳:“快来人,灭火。”
火势很快便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可是那些狡诈的北境蛮夷却抓着这个时机逼近包围了他们。
“少将军,人齐了。”禀报的正是此次讨伐军的副将隆昭朗。胜利来得太快太轻松,一时兴起,他也喝了不少酒,两颊都是红通通的一片。
苏云起并不喜欢这个有勇无谋却又自视甚高的家伙。只是这一次考虑到双儿的原因,他一力要求杨潘就留在京都,不必随军征战。
这才接了旨意,将隆昭朗提到了现在的位置上。
苏云起没有去看他,只站在原地大喝一声:“只要战旗不倒,苏家军便定要拼死奋战到最后一刻。今日,就是杀,也要给我杀出一条血路来。”
别人都说,男儿生来就是要保家卫国的。只有保家卫国的好儿郎才是真正有血性的男人。这一点,苏云起向来毋庸置疑。
他是苏闲的后人,是忠将之后,所以似乎理所应当,他苏云起也该是一个有担当,有血性,有勇有谋的人。
苏云起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但看着那些山呼鬼叫的蛮夷逼近,望着本来就因寒冷而凋敝肃杀的秃山被冲天的火光一寸寸照亮。
他不惧怕,什么危险,什么困难又不是没有走过!可是,手下这些兄弟的身家性命全然握于他一人之手时,他却有了片刻的慌乱。他不确定,奋战的结果如何,会不会反而让更多的人丢了性命。
“少将军,小心!”先前的小兵罗伦用剑替他挡掉一支正射向苏云起心口的箭矢。
如果不冲,那就是坐以待毙,便是让自己成为敌人的活靶子。这一搏,是必然的。
“隆昭朗,你过来。”苏云起攥了攥手中的长枪。无勇无谋,但他那一身蛮力还可勉强一用:“吩咐下去,你和左右先锋带人埋伏到东西两侧的必经山道。”
纵使占着天时地利又能如何,失去先机便是要活活断送性命。这个时候,奋力一击自然是必要的,可该如何击,却是有法可循。
“罗伦,带你的人去砍断战旗。”当苏云起的脑子当中逐渐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之时,他的慌乱便又无迹可寻。
毕竟自小熟悉极了战场,作为将领,只要不让小兵白白送死,那么他便无所畏惧。
罗伦不解,抱起拳头,有些急切地问道:“少将军,你不是说旗在人在的吗?现在,现在砍了旗子,大大有损我们的士气啊!”
罗伦并不敢直说,在他看来,今晚既然被人找上了门来,那便已是凶多吉少。
第三百六十六章 屡试不爽
“旗糜,才好诱敌深入,让他们犯了如我们一样的错误。www.uu234.net”苏云起轻轻勾了勾嘴角,那些山脚下由远及近的火光投入他的双眸,被映射成闪烁着亮光的色彩:“更何况,又没有让你斩断所有的旗帜。”
“你们几个附耳上前。”苏云起用眼神示意罗伦几人。
虽然尤不知苏少将军的具体计划为何,但看着他那么胸有成竹的模样,罗伦自然点头应和,当即拽了几人离去。
砍倒旗帜,印有苏家字样的旗子顿时轰然倒塌,听到这些声音,包括罗伦在内的几人都忍不住心内一阵惊颤。
他们真的能上当吗?
“罗伦,别犹豫了。按照将军说的做。”同伴见罗伦被勾走魂魄的样子,显然是对那旗在人在,旗亡人亡的誓言不肯释怀。
当下抬手压了压罗伦的双肩:“相信将军,他做的判断不会有误的。”
“是,少将军是谁,不会错的。”罗伦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从口中哈出了久久不断的白气。
他们带着士兵游离在己方所驻扎的这片荒坡附近,哭嚎大叫着四下逃窜而去。
敌人来袭,可少将军先是将队伍一分为三,交由了隆昭朗和左右两个先锋带领。后又是将他们几人拨出装成如此丧气的样子,还冠以诱敌深入的名头。
虽然少将军足智多谋,以往有他和苏老将军共同带军,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差池。可是罗伦还是不禁担忧,这样子做真的可以吗?
“别发呆了,演得逼真点儿。”同伴一瘸一拐地从他身边走过,丢下了这样一句话。
也是,将者下了什么命令,他听着就是。
苏云起提着长枪自然也不会逗留在原处,当即寻了几处隐蔽之地,让剩下的士兵躲藏起来。自己则是径直回了将营。
此情此景下,今晚想要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再想扳回一城已是不可能了。既如此,便只能力争将伤亡减到最低。
而仗着埋伏,只能做到突围,让更多的兄弟保得一时半刻的生机。敌人来势汹汹,他如果没有什么足够的把握握在手上,安能抽身?
现在想来,幸而这里烽烟未散,若不是接着那火光熄灭了的黑烟,他们必定不好藏身。
蛮夷之人一心横冲,之前的箭雨一射入天盛的军营,便引得数人哀嚎不止,而后果见他们军旗也倒。一行人心头喜不自胜,很快便就聚拢了上前。
“站住!”敌方带军的不是旁人,正是此前在京都见过的葛尔。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苏家军的营帐,恶狠狠地呸出了声:“着火的箭雨都没能射死他,还真是命大。”
“将军,那个他是谁?”有不看眼色的人开口相问。
得到的自然也是一个白眼,只不过白眼过白眼,葛尔还是没什么好气地解释了一句:“就是一个天盛的少将军,年纪轻轻,还目中无人。”
他本是不擅中土的语言的,奈何天盛欺人太甚,上到那皇帝小子,下到一个侯府世子,一个少年将军。回了黎,他便日日向公主讨教,总算习得了一些中原的语言。
“战旗都保不住了,可偏偏他的将营前还一副完好的样子。”葛尔满脸不屑,想到灰溜溜地被迫离开了京都,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没有啊,葛尔将军,你看,将营前也不太平。”多嘴的人定睛去看,发现那里也是一片岌岌可危之象。
“那就送他上路。”葛尔挥手,引军上前。
受修容公主的提示,葛尔白日带军的时候不过是诈逃。几个火把刚刚投掷过来的时候,是烧了不少的营帐抑或是马匹士兵。可是之后的风向突变,忽又骤停,火势没有了借助,根本烧不起来。
葛尔本想带人直接与天盛开战,可是修容公主告诉他,与其逞一时之勇,倒不如使计来个一网打尽。届时,既报了仇,也胜了仗,岂不快哉?
留下的物资其实蹊跷得很,马匹约有十几匹,可大多都是些驮运伤员的瘦弱老马,矫健有力的根本寥寥无几。而其余物资也大多不是什么装备精良之品。
奈何他们的戏演得太真。即便苏云起真的觉察出了什么,依照他们天盛自以为是的中原上国,多半也只会认为北部的蛮夷之人只配使用这些粗鄙之物。
修容的原话便是如此。
葛尔是黎深受敬仰的大将,军中战场之事全由他做主。他本来可以完全坚持己见,可是修容以一介女身,深得部族中的信任。她的智谋,她的决定,应该更为妥善些。
如今看来,幸亏当时听了修容的意见。
“给我冲。”眼见着气焰嚣张的天盛今日将尽败于他的手下,葛尔步伐更快,却不觉一个眨眼间,左肩便是沉痛一击。
“滚!”很是吃痛,葛尔胸中的火气嗖地窜了上来,转身便冲着那个莫名的方向一刀砍了下去。
这刀是凭着感觉砍上去的,因此有没有砍中要害,甚至砍得是不是暗中伤他的人。葛尔并不知晓。
“将军,你,你!”无数滴散发着热气的鲜血喷洒到了葛尔的脸上。
这声音太过熟悉了,葛尔立马回头,这才看到自己手下的士兵捂着脖子,正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惊悚地望着他。
而他身后,那罪魁祸首,却因为有着这个倒霉的人替他挡了一灾,而幸免于难。
“你们,有埋伏?”葛尔虽是不可置信的语气,但心中早已笃定这不过是垂死之前无谓的挣扎。
“擒了你们的主将,看你们还有没有能耐!”葛尔长刀一挥,任由自己的身后两军交战,只是那突然窜出的几个天盛的士兵,奇兵突现,当下便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待行到营帐前,里面一片寂静无声,虽然将营前的苏家旗还在,但也难逃一番战乱惨象。
这么安静,莫不是燃了火的箭一个歪打正着,杀死了主将?
葛尔如是猜测着,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帐内的苏云起却活动了活动手脚,一踹枪柄,将长枪横在手间,一个旋身般冲将了出去。
擒贼先擒王,这招用于突围,屡试不爽。他要的既不是让敌方主将深入虎穴,他好来个瓮中捉鳖,也不是让其人腹背受敌,危于困顿。
第三百六十七章 风向未明犹可知
他所要争取的便是时间,假使敌方陷入了犹豫,那么这一段时间便是他破开不利局面的当口。顶 点 X 23 U S
飞旋的长枪划开营帐,直逼着葛尔的面门而来。葛尔此前一心扑在了彷徨犹豫之上,自然是没能预料到这一突来的袭击。
但毕竟拳脚功夫的根基还在,身体带动着他下意识地侧头一偏,虽然躲过了苏云起手中长枪的迎面而击,却未能完全幸免。
刺啦一声巨响,葛尔只觉得脸颊生疼,像是一整块血肉被生生剥离一般。抬手一摸,染得整只手掌都是血淋淋的:“你,你诓我?”
看着对方脸上寸长且血流不止的模样,苏云起的愤懑之意才稍稍平静了些许:“兵不厌诈,你我都深谙此道。”
既然是好不容易争得的生机,苏云起并不打算给葛尔任何反扑的机会。
他的话音未落,长枪一挑,便是直接把猝不及防的葛尔完全控制在了手下。
随着咣当一声的砸地声响,葛尔被迫停下了动作,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被卸下的盔甲此时正躺在地上。
葛尔猛喘着粗气,因为气愤至极,因而胸前频繁地起伏着。
“你不服?”长枪的枪头近在咫尺,似乎只有一毫一厘的距离,便足以要了葛尔的命:“让你的人离开,不然,现在便即刻取了你的命。”
“笑话,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你要杀便杀,休想威胁我。”葛尔不屑一顾,不过实情确实如此,他是不畏死亡的。
苏云起又岂会不知这个中滋味,为将为帅者,尤其是达到诸如葛尔和祖父这样的高度。生死之事必然是早已置之度外的。
只是,他们自己的生死可以不管不顾,其他呢?
总要顾及一些的吧!
“我钦佩你这样的硬气。但也请你擦亮眼睛看看,这四下里的风,究竟往哪边吹?”苏云起手腕微动,空出一些扭动脖子的空间来给葛尔。
东西两侧尽数全是天盛的人马,他们巧在奇兵突现,此刻竟然渐成聚拢之势头,正与他们的人纠缠在了一处。
只是,两军一时难解难分,也不知晓究竟是哪一方的赢面会更大一些。
葛尔睁了睁眼睛,这四下里的情况尽收入了眼下,不禁觉得十分刺眼:“是你们早先埋伏在了这里,就等我带队冲上来。”
“既如此,你何不杀了我?”葛尔哼了一声,更是感觉蒙受了奇耻大辱。
“没有将军在手,你们怎么可能乖乖退兵?没有将军在手,候在不远处你们的援兵一来,我们又哪里还有退路?”苏云起深知,在这里交战,战的不是一时的胜负。
既然此番已经落入下风,那他还是要尽可能地以保存实力为先。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苏家军由我祖父一手创建,一向便是军纪严明。倘使今日再是兴奋,喝了再多的酒,也不至于糊涂到让你们有机可乘。”当时人声嘈杂,一看到营帐附近的狼藉之时,苏云起就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
葛尔脸上那寸长的伤口竟已开始发炎,流出一些暗红色的血。倒衬得本来便有些北人粗犷面容的他更加狰狞了几分。
苏云起自然对这些毫不在意,战场之上,断手断脚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今日只伤了他的脸,破了相而已。
堂堂男儿,还怕破相不成?这不过是小惩大诫。
葛尔并不掩饰地翻起一个白眼,即便他此刻处处受这小子挟制,可是心里却依旧不甘心:“自然是在酒里下了东西,要怪就怪你们中原人太过贪心。”
他早该想到的,那些军资有问题。苏云起一脚飞踹在了葛尔的胸膛之上:“下令撤兵,不然拿你去威胁你们的修容公主。你想,她会不会答应?”
“你怎么知道公主她在?”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葛尔就意识到了自己多言,慌忙住了口。
这是黎内部的事情,此次随军出发的都是久居族内的族人,并无什么身份不明的外来者。照理来说,这样的消息并不会外露。
由此可见,这小子多半是在诓他的话。
“愚蠢。这样显而易见的东西,犯得着用话诓你?”苏云起又加重了一些脚下的力气:“还不下令撤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北疆各部如今都兴了兵争夺地盘。这个节骨眼上,黎倘若损失一员大将,你猜猜修容公主会否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敢!”葛尔完全被动,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除了放狠话时咬牙切齿的模样可以证明他真的是很生气以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敢不敢能怎样?现在你人都在我手上了。”苏云起挑眉,看了眼厮杀在一起的人群:“我觉得,抓一个公主做人质,是不是比杀你一个将领要好使得多?”
葛尔的脸上正大滴大滴往下淌着血水,面色苍白到骇人。而就在他心口处,正抵着一柄闪着锐利寒光的长枪。
即便如此,仍不见葛尔半分犹豫退却的神色。
“要从大局出发。”苏云起强忍着心中的烦躁。于他而言,最恼火的不是技不如人,那个各有所长,遇到了应对便是。但是这对牛弹琴,和被猪油蒙了心的人谈话是真累。
他努了努下巴:“你瞧,再斗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
其实,现在的苏家军能够做到与敌人分庭抗礼不是没有投机的成分在的。
打从敌军的箭雨飞射,烧了他们不少营帐的时候开始。那时的士气便已经走起了下坡路。而后又见这荒山四处的火光逼近,士气早就低糜不堪。
若不是他使了这一招,勉强靠着奇兵制胜与之打个平手。现在的局面根本不是他能想象控制的。
对于军队来说,最重要的便是士气。士气高涨,即便疑似是山穷水尽,也极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是,士气一旦消减,就等于是秋后的蚂蚱。
现在的苏家军人人心中都被挫败之感笼罩着,要不是此前的齐心协力,又有他将令在先,不需对打,便已经是土崩瓦解的局面。
因而,没有人比苏云起更了解,这场战长久不了。为了保更多人的性命,他必须要让葛尔撤军。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怕输赢的风向一变,被葛尔看出了苗头,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索性,倒不如趁着眼下偷袭成功的劲头还没有完全消失,让葛尔看个够。
第三百六十八章 夺将令
惨白皲裂的双唇艰难地翕动着,半晌,葛尔终于做出了他的决定:“撤退!”
这一声声响是从腹腔之内而起的震鸣,回荡在还算空荡的山间,很是经久不息。四下里一时交战不止的双方不禁纷纷朝两人这边看了过来。
葛尔任由像是被剜掉一块肉般可怖的半边脸颊鲜血横流,他踉跄了几步:“撤!给我撤退!”
“走,走啊!”有几人不消思量,便已经开始附和了起来。
葛尔很是不满地在人群里瞪了了几眼那附和得起劲的族人,方才回瞥了苏云起一眼:“既已按你说的撤兵,那你是不是也要兑现承诺?”
彼时的他半边脸都肿胀了起来,那红到发黑的血迹甚至都有些干涸结痂在伤口附近。
自然很是狰狞可怖,但落入了创造它的苏云起眼中来说,却是另一番光景了。
葛尔生得魁梧壮大,如今脸上添了这甚大的伤疤,倒是与其人很是匹配。
收了长枪,苏云起手握着枪柄便是往地上一插:“那是自然。”
葛尔啐了一口,很快抓起被苏云起的长枪挑断在地的护甲愤愤然离去。
尽管是敌我两个完全不同的阵营,但葛尔并不是会出尔反尔的小人。这一点,苏云起还是知道的。
望着葛尔带兵撤退离去的身影,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人往往就是这样,心内紧绷的弦一旦松了,连带着身子都松垮了下来,浑身提起的力气恍然散去了大半。
苏云起不禁弓起身子,咳嗽了好一阵。
“将军!”罗伦就在附近,见苏云起身体有异,立马赶至:“你没事吧?”
苏云起摆摆手又挺直了脊背:“你去找隆昭朗和左右先锋来,让他们清点一下现在军中的伤亡情况。”
今日这一战,是用了些小聪明才瞒哄过了葛尔。下一次未必就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是。”罗伦亲眼见证了少将军一人力挽狂澜的模样,心中不觉对其敬佩更深:“只是,将军您的伤?”
苏云起微笑着说了几句无妨,便又催促道:“还不快去,清点完毕之后,速速来报。还有,让隆昭朗来见我。”
纵使他招式功力都不输人,又抢先得了先机。可那葛尔剽悍的身躯可不是白长的,单凭他身上的一身蛮力,着实让苏云起费了不小的劲。
受伤自然是没有的,但是苏云起却在和葛尔的交手中岔了气。不敢在人前表露出来半分,因此一直凭着一口气在硬扛。
“禀少将军,隆副将带到。”罗伦很快带人清扫完了战场,着急回禀。
“隆昭朗!”苏云起将这三个字在口中反复了一遍:“你们先忙去吧,我有事要同副将聊聊。”
隆昭朗有些难安,站立着不大自在:“少将军,你要和属下说些什么就快说吧,那边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呢!”
“那边,是哪边?”苏云起转过了身子,正对着隆昭朗,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真是活见了鬼了,隆昭朗的一颗心砰砰乱跳,明明自己大他许多年岁,在战场上的资历也不亚于这个苏云起。为何,为何这小子就是一个眼神,就把他唬住了呢?
隆昭朗以手抵唇,借着咳嗽掩饰心底乍起的慌张:“许多兄弟战死了,属下自然得……”
“兄弟?你还好意思提这两个字?”这话完全把苏云起激怒了,他一把拎起了隆昭朗的衣襟就将他往自己身前带动几步:“我问你,白日的那些军资,是谁允许你拿来庆功的?”
一时语塞,隆昭朗支支吾吾了半天,也对答不上来。
“好啊!你不说,那我来替你说。”苏云起撤了加注在手中的力,这力撤得突然,反而让隆昭朗连连后退了数步。
“你往日便贪功冒进,好杀战俘不说。如今缴获了敌人的军需物资,既不检查是否存有异样,也不向上级报备,就私自启用。”论起这个坏事的隆昭朗,苏云起真是不吐不快。
要不是各人有各人的牵绊,又加之抛却杨潘,这个隆昭朗的功绩在一众苏家军当中是最为突出的。陛下因此有令,他这才不得已默认了隆昭朗为副将的事实。
可现在看来,当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的这个决定是完全错误的。宁愿此行没有副将,也不需要选这么个好大喜功的蠢货来处处碍事。
“少将军,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属下可不服气。”隆昭朗还一脸委屈不平的样子,当着苏云起的面便开始将他数落了起来:“你是苏家军的将军。现在出事了,需要担责了,你就想到我了?”
说到动情之处,隆昭朗还叉起了腰来:“要我说,吃败仗最大的责任就在你不查的事实上,可你倒好,却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到我的头上!”
真是长了一张利嘴。苏云起被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发誓,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想冲上去将眼前的这个人撕扯个干干净净。
深呼吸了几次,苏云起才缓缓睁开双眼,喝住了欲要转身离开的隆昭朗:“你给我站住。”
“少将军,您可还有什么事?”隆昭朗脸上浮现出了很是少见的轻浮样子。显然是为刚刚他把苏云起说得哑口无言一事而沾沾自喜。
“其一,我并没有将责任全部推卸于你。属于我的惩罚,我自会在军前领罚。其二,身为副将,苏家军的规矩你不是不懂,可你却在用切实的行动在向我挑衅是吗?”
苏云起问出了这些话后,也懒得再和他多费唇舌,干脆摆了摆手:“协助罗伦他们清点伤亡人数,一有了确切数字,即刻来禀。”
军旗仍在,烽火未停,却默许了士兵饮酒作乐是苏云起的失职。让敌人故意留下的下了药的酒和军中自带的酒相混,亦是苏云起失察。
苏云起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在军中受了八十军棍的惩罚:“副将隆昭朗作风散漫,推卸责任,出言不逊。”
就像他说的那样,该领的惩罚他一个也不会少。可是隆昭朗却休想再在军队里浑水摸鱼:“来人,夺下他副将的将令。”
“你!苏云起,你不能这么做!”隆昭朗双臂已经被上前的左右两名士兵死死扣下,可身子还极不安分地扭动着:“这可是,这可是陛下的皇命。难道,你连皇命也敢违抗吗?”
第三百六十九章 耗战
皇命?苏云起抽抽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非是他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只是他极厌恶那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家伙。
敢拿陛下的名头压自己?真是找死!
本来以为把陛下搬出来就可以万事大吉了,可看到苏云起是这样的态度之后。隆昭朗这才急了,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笑什么?”
“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苏云起背起手来,眼神环顾了四周一圈。如今这样倒也好,让其他人也能够警醒警醒:“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苏云起耸耸肩:“现在的情况便是如此。对于你,破坏军纪,且屡不悔改的人来说,夺了将令,打了军棍都远远不够。”
若不是在眼下的情形驱逐出去,只会是弊大于利,影响到军中的士气。苏云起定当会毫不犹豫地赶走他。
八十记军棍一一招呼到了隆昭朗的身上,他也同苏云起一样,咬着牙不曾发出过任何的声音。
他不喊痛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对苏云起的不满占据了心头所有的位置。
他一步步才走到了今天副将的位置,却被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说夺走就夺走了。这让他岂能甘心?
面对苏云起,隆昭朗丝毫不掩饰心头的那种愤懑不平,一个白眼,一声冷哼之后,他跛着脚站回了队伍当中。
因为未料敌手,导致军中五千人马,负伤者不下千人,重伤不治者三百余人,单是死于那冷箭和大火的人便有将近百人。
苏氏一门麾下的士兵虽然个个骁勇善战,组建出的这样一支队伍也是让敌人闻风丧胆。但历代帝王都惧功高震主,即便如今也未能例外。
有虎符将令在手,可惜真正能调动的,专属与苏氏麾下的士兵还不足万人。
一部分留于京都,是苏闲想要保存实力的意思,还是陛下的一种扣压手段,这并不重要。剩下的那一部分便跟随着苏云起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北疆战乱之地。却不想,还未完全开战,便已是出师不利。
这让苏云起怎能不心生挫败?
军中一夜未睡,人数清点好了,军棍也惩处了。
“伤员之事,交由随军的几个大夫诊治。”看着天光下大朵大朵翻腾叠加的白云,苏云起的内心却实在不能如其一样激荡起来半分。
他的心情很是沉重,连天色都未能免俗,依旧自顾自地行进着它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一点儿都不配合:“至于他们的后事,就葬在这处荒丘之上,面朝京都的方向。”
苏云起始终认为,虽然马革裹尸本是在外行军打仗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但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总要为各位兄弟尽可能地安排好一切。哪怕只是一个朝向家乡的方向,哪怕只是坟头草又该拔了。
总算吩咐好了一切事宜,可苏云起非但没能觉得有片刻的轻松,心内却更是压抑沉闷得紧。
“此次出征,本就兵马不足,昨夜一役又有上千位的伤员。这样下去,情势对我们很不利啊!”左先锋等人聚在营帐内,纷纷发表了对昨夜战事自己的看法。
情势自然是对他们不利的,苏家军驻扎的地方虽然只是天盛与北疆的交界,眼下却是攻不敌,退难防。
北疆部族的处境就与苏家军的众人截然不同,他们一向以游牧为生,可以说走到哪儿大军便在哪儿。
也就是说,对立的双方一旦开战,便是物力财力巨大耗损的开始。
他们的粮草物资耗损巨大,一时想获得补给,必定会存在时间上的延迟。北疆的各个部族,虽然也在消耗,但却不存在着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麻烦。
“那就,速战速决。”苏云起一手捏成了拳状,向下一砸,正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地图上所标识的如今黎所驻扎的范围之内。
“怎,怎么个速战速决之法?”帐内聚集的众人一时都有点懵。
如果可以速战速决,那自然在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的。时间越是被延长,所付出的代价和牺牲也就是越多。
但关键,他们还有那个能力吗?
“就是因为己身不足,所以才要借刀杀人啊。”苏云起有一些想法在脑中慢慢成形,只是此事难以相全,必得好好绸缪一番才可成事!
“罗伦,你先去找几个探子。”苏云起什么用意一时还让人捉摸不透。他只用指尖在地图的几处轻轻点了一点。
但少将军前脚刚刚罢免了隆昭朗,后脚就又委托给了罗伦一些事务。尽管是些不轻不重的事务,但是却是在眼下这个节点,不得不让人遐思连连。
少将军此举是否有意在提拔罗伦,抑或是直接将副将的位置留给他?
但凡在军中有些军衔的士兵此刻都聚集在了将营当中,听得苏云起这样的安排,不禁纷纷侧目将自己的目光全都聚齐在了罗伦身上。
可惜,罗伦却不是个干脆的。又或者,他实在太过拖拉,拖拉到要问一些多余无用的东西:“从京都出来的时候,军里是有几个探子,不过此刻他们都受了伤。而且,有什么事情是将军您非要找探子不可的?”
“刺探军情,刺探敌方虚实,不找探子。莫不成你去?”苏云起的目光一直在地图上徘徊着,显然对罗伦的回答并不满意。
自然,他也明白罗伦的言下之意是什么。罗伦入军多年,却难有什么作为,从前祖父在时,便多提出想要立功的想法。可惜,祖父俱以其年幼难当大任为由给推辞了。
在苏云起看来,年不年幼其实与建功立业无甚相关。只是,罗伦的浮躁确实还需要打磨历练。他与祖父不同,秉持的信念自然也不同。
所以,更多的机会和考验他愿意给。就是不知罗伦接不接得住。
罗伦此刻总算了悟,抱拳应了一声之后便从将营之中退离了出去。
即便苏家军在外齐心奋力抗敌,可终归免不了私人之间的情感各异。
正如水往低处流,谁人不想更上一层楼呢?隆昭朗被革去职位,无异于空缺出一个军衔出来。即便是临时任命不得长久,可那副将的位子也足够引人一阵艳羡。
“少将军,罗伦他去找人,这一来一去,少不得要花费时间。更何况,那几个探子如今受了伤,手脚也不一定利索。倒不如派我们几个前去?”有人建议道,还不忘眼神示意自己身边的几个。
第三百七十章 探子
收到眼神,将营内齐刷刷跪下几个身穿厚重铠甲的人来。他们流露出来的目光均是一样坚定,像是一早认定了苏云起最终会定的人选便只有他们几人。
正是这种炙热且坚定的眼神让苏云起心头很是烦躁。自以为是的聪明吗?他们还以为一早能够看穿他的心思,抓到缺漏不慎之处就可以决定他的想法了吗?
斜睨了几人一眼,苏云起还是按压住了心头的愠意,脸上摆出的依旧是淡然自若的表情:“你们在阵前可有交手?”
那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毕竟是一路走来同甘共苦的兄弟,有些话说得太透也就没意思了,最终说不定还会落一个互相埋怨的地步。
苏云起也只是低头将目光重又埋进了地图当中:“稍安勿躁,你们几个,我另有安排。”
便是此时,将营外传来几人急切的脚步声,原是罗伦带着几名探子进来回话了。
此行随军而来的探子约有十几名,抛去重伤难愈的,现下勉强能够活动的竟是才有五人。
不过便是五人,应对眼下的状况,也已足够。
“知道为何不用你们吗?”几相权衡,苏云起还是忍不住把目光移到了几人身上。这矛盾一出,若是没有合理的解释,长久以往必会在他们心中留下疙瘩。
那几人互看了一眼,在苏云起的示意下,方才起身,虽不知他何出此言,却也如实回道:“属下不知。”
“你,胡三立,早先因嫌主家处事不公,而伺机报复,蓄意放火烧了人家的私宅。后被压入刑部大牢,祖父识你能力,不仅保你出狱,还收你入了苏家军。现在算来不过三年,你就可以从原先的探子一路升到如今的小旗。”说起军中每一人的来历,苏云起都如数家珍。
胡三立便是这几人中挑头的那个,他自然看不出来苏云起的情绪不大对头,只因为苏少将军对他的格外重视而倍感荣幸。
不禁挠了挠头,呵呵傻笑了起来:“少将军您对属下的事也真够上心的。”
尽管小旗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官,手下只能管制十人,可再小也是一个官,总比那平民百姓强上许多。胡三立一度因此而十分骄傲。
“三年都过去了,你说说你为何还不长进?”苏云起向他投来的眼神真的满是疑虑。
四下里不禁议论纷纷,胡三立不用侧耳去听,便知他瞬间成了众人的焦点。平心而论,苏家军是苏闲苏老将军所带领,里面都是什么人?
那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能有幸被选入其内的便已经不是泛泛之辈。三年还混了一个小旗,这样的成绩其实已经很不错了。
苏少将军这是何意?
苏云起并不是为了挫他的锐气,提出旧事,至多不过就是提醒他一些:“那是因为你总是一山望着一山高。”
有些东西憋在心里并不会因此而减少锐利,说出口依旧还是十分锋利:“你以前的身份,如果我没有记错,不正是探子吗?”
胡三立有点懵:“是,是啊!”正是因为他比常人有这个经历和资质,所以才敢毛遂自荐的不是吗?什么时候这项优点在苏少将军的眼中也变成了弊端?
“探子旨在刺探,我问你,与黎对战,你难道不在场?”苏云起的眼中锋芒毕露。
这话他怎么答都是一个错误。若答在场,那探子他便俨然失去了资格。若答不在场,那么他岂不是成了置同伴们的生死于不顾的逃兵?
探子的存在,为了刺探军情,少不得要接近敌方,一个时刻浴血奋战在沙场的人,早早便暴露了身份,确实不便。
是他急功近利了,居然连一开始担任时的职责需要注意些什么,都统统抛到了脑后。
也是此时,胡三立终于明白了之前少将军说那么多,原来只是为了此时做铺垫。
他一咬牙,羞红了脸,连忙跪倒在地:“属下失职,耽误了少将军以及诸位的时间。”
知错能改,便能换来之后的雷厉风行,这在军中便是最好。苏云起自然不会同他计较,召来近前的五名探子上前:“我要你们查清黎驻扎之地的附近方圆几里还有什么北疆的其他部族?”
借刀杀人,原先是借旁人之手,除掉对己方有碍的敌人。这个旁人,不一定是友方,毕竟利益当头,是敌是友,有时候这一界限并不十分明晰。
只要满足敌友未明这一个条件,便可以成为杀人的那把刀。计策用得好,坐收渔利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不出一日的功夫,探子纷纷回禀,他们皆已将苏云起交代之事差了清楚。
“你们几个先都退下。”屏退了身边的几人,苏云起方才起身,将眼前桌上摊着的地图让了让:“把位置标出来。”
北疆地势多高陡,便在苏家军驻扎以东不足三里之处横亘着又一险峰。
经探子回报的消息所称,险峰再往东,那里正有着北疆除黎以外的其余两支部族。
北疆大大小小的部族不下十数支,也正因如此,年年冬来,北疆便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冬日一至,这里如坠冰窟地狱。即便是常年游牧在此的民族,也难以抵抗严寒。为了求存,他们才一次次犯境。
情形恶劣至此,却还不懂得互相倚靠扶持,难怪年年大败,却仍贼心不死。
苏云起对他们的映象很是糟糕,尽管天灾让北疆的民众亦是深受其害。可是他们一边唠叨着天不利时不利,却还一边又做着扰人安稳平静的事。
单凭此一点,便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黎他们大军在哪儿?”苏云起问出了他所关心的又一要事。
借刀杀人这一计能不能成,关键还是要看黎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这里。”有两名探子同时伸出手在地图上圈点起来,却指着不同的两个地点。
苏云起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惊讶,只是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他们既然想要攻打我国边境,便一定会举阖族之力。我问的是,大军在哪儿?”
出现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惊讶的缘故,无外乎就是一支应该是由葛尔带兵的大军。还有一队人马,如果他所料没错,应该就是那个京都城里见过的修容公主。
第三百七十一章 混迹
尽管那修容本身其貌不扬,但以一个女人,智谋策略能做到这些,实属不易。
可惜了,没生成个男儿身。不然将又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少将军?”见苏云起有些发愣,临近一些的探子忙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一挥:“少将军,听得到吗?”
苏云起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会生出这样自寻麻烦的想法,“无事,他们的大军现在在哪里?”
五人给出了统一的答案。黎由葛尔带军的那支大军距此,至多不过二里地。
真是有趣得紧,一个是不到二里的距离,还有两个更是直接在三里之外开战。
因为牵扯到土地与最基本的利益,北疆的这些部族长年之间便是此消彼长,你进我退的关系。苏云起早有预料,怕是黎人在哪儿,那附近便会有其余人虎视眈眈。
可是至多不过一里的距离,苏云起自然不会认为这是巧合。当然,他也不会觉得探子能刺探来的情报,放在葛尔他的身上,他会一无所知?
莫不成是黎与其余两族的联合?只待他们天盛军一败,三股势力便会拧成一团,乘胜追击?
这个想法不过刚刚冒头,就很快被苏云起压了下去。非是他有意规避最糟的状况,而是那些游牧部族冲突不止,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还从未见过他们有联合的势头。
怎么会单单就这一次?
不过事关战事的胜败。苏云起并不敢大意,“找罗伦来。”
“且慢。”苏云起又想到了一个很是合适的人选:“把胡三立也叫来。”
他们这一个两个的不是都想立功吗?那他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不消多时,罗伦和胡三立共同出现在了将营之内。只不过,比起之前表现出的热情高涨,他们二人皆垂下了头。
“怎么?不过就战局未定,怎么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苏云起想调节带动一下二人的气氛。
只是失败了,无奈苏云起也只能另觅他法:“胡三立,你那几个兄弟可是在帐外?”
胡三立的双眼中复又多了些神采,猛然抬起头来,“是,少将军,他们都在帐外侯着呢!”
“让他们都进来。”苏云起双手搭在背椅的扶手上,看上去很是悠闲自在,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刚刚险些打了败仗的将领。
“三里之外有北疆的部族开战,你们这就去乔装化成他们北人平民的样子。”之所以选了罗伦和胡三立等人,皆是因为他们身形较于常人生得高大壮硕一些。
“少将军你这是要让我们混入他们的内部?”难得罗伦的问话问到了点子上。
无论那些蛮夷之间如何争抢地盘,对于他们的族人来说,总归是不会特别受到战火侵扰的。
只要乔装得当,不仅不会受到危险,还能探听出有用的消息。
狂风席卷着满天黄沙,好似在平地上直接升起了一层厚厚的,怎也剥离不开的屏障。
胡三立等人背负着繁重的包袱,准备翻越三里之外的险峰。
只是这是战场,屏障不单单是寒风黄沙,两军焦灼在一起的战事更是比险峰还要充满着无尽的风险。
罗伦走在最前,操着一口北人特有的口音:“再忍忍,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不得不说,少将军选人的眼光真是独到。包括自己在内连同着胡三立和其几位弟兄都是多多少少会些胡人语言的。
化妆打扮成几个难民还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一会儿要进入双方交战的战场后被故意抓去,这样的一段时间里,可千万不要露出什么马脚才是。
这么思忖着,罗伦越来越发虚,以致于脚下一脚踩空,整个人踉跄着就要朝下栽倒。
幸而和他相距不远的胡三立伸手一拉拽住了他,用同样是胡人的口音叮嘱他:“小心点儿,可别没到地方,人先给摔死了。”
罗伦和胡三立几人并不相熟,眼下即便是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做戏。可感觉一事也是依托于身,生于心的。他总觉得,胡三立这是对他心有不平啊?
刚刚越过脚下的山坡,阴冷的空气中便处处传来金属相击的脆响,一声声炸响在耳边,好似大火中的什么在这一瞬间爆裂开来。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从战场中的死人堆里一次又一次爬出来的,见到敌人的厮杀,已是司空见惯。
罗伦忽而拔腿奔跑了起来,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见到这样震撼的场面,便彻底失控了:“救命啊!打仗了,杀人了。”
少将军说过了,做戏要做全套,绝对不能给别人留下任何有空隙的缺口去抓到证据。
胡三立嘴角抽了一抽,也没有什么拉不下脸的。
于是,两军厮杀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闯入了几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你们,干什么的?”一个在盔甲之外披了一件红色披风的将军打扮的胡人替罗伦挡了一刀。
“我们的家被风雪摧毁了。”罗伦因为害怕自己的口音太过虚假,以至于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听来都微微带着颤栗。
但这颤栗在此刻之下,倒是对他们的身份锦上添花。
胡人将军并没有对他们的身份产生怀疑,只是死命往后一拉,交给了其他的士兵,咬着牙大喊了一句:“先带他们离开这儿。”
这样一句话已经证明了他们此次行动成功了一半,罗伦为了增加一些真实性,居然挣脱了那士兵的束缚:“将军啊,我劝你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前面不太平,不太平啊!”
后半句是罗伦刻意喊出来的,自然也有身后的士兵强拉硬拽着带他离开的原因在。
胡人将军的身形果然一滞,这一滞,就没有躲过正面劈来的一记刀锋,直直砍在了他的肩头上。
罗伦呲着牙嘶了一声,这对方的手劲如此之大,这伤口就是看着都痛啊。
他其实不解,北疆这么多部族,连年与天盛开战却很少有大胜的时候。究其原因,难道不正是力量太过松散吗?
这么简单易懂的道理,就他一个小兵都门儿清,北疆怎么愣是一个聪明人都没有呢?
他们有功夫在这死命厮杀,倘若联合起来,天盛未必能赢下来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不过这自然都是心里话了,就是打碎他的牙,罗伦也不会提一个字的。
第三百七十二章 离间
被安置在军营内没有多久,罗伦他们就见营地里的士兵由一开始的寥寥可数,人数忽而暴涨了起来。
想必是因为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这场战争提前结束了。罗伦和胡三立等人一个眼神交汇,前后纷纷站了起来。
果见很多人神情颓然,身上或多或少都染了鲜血,更有甚者是被抬回来的。
“将军,托籍将军,你怎么样?”
人群渐渐都聚到了声音传出的那一边。罗伦等人不动声色地侧目去看,果见伤着是阵前那位与他们搭话的将军。
托籍的伤势看上去很是严重,人早已昏迷过去不说,即便被人扛在背上,那自然垂下的两只手臂却是伤痕遍布,如断线的风筝,血不停地滴答了一路。
错身而过的时候,胡三立和罗伦看得分明,其人手臂上那些连绵了一路不断的血流,皆是因为肩膀上碗大的口子。
毕竟托籍是将军,现在又是重伤员,在一众人的前呼后拥下,罗伦他们这样的外人还没有机会来得及上前细看,托籍就被背入了营帐。
“喂。”胡三立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罗伦,不动声色地凑近:“你这真是害人不浅。”
害人不浅的份儿胡三立也有参与,罗伦只是把这想法压了下去,并没有予以回击。毕竟当时的那句话是由他口中说出,的确让托籍分了心。不然这伤情也不至于如此严重。
“不过,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来是……”越是静下心,罗伦越觉得这其中不大对劲。什么叫害人不浅?按照胡三立这个逻辑,莫不成他们是要和敌人握手言和了吗?
“当然是来赶路的,闭住你的嘴。”胡三立一横眉毛,冷冷地瞪了一眼罗伦。
罗伦恹恹地别开头去,掩饰住眼中慌乱失神的神色,这回换他彻底心虚了。一时的嘴快,差点儿说漏了嘴。
好在现在这军营里胡人的心思全然不在他们这几个生面孔身上,料想那没有说完的话也不会过多引人注目。
也算是有惊无险。
“你们几个,过来。”有人朝着他们几个站立的方向招了招手。
正当罗伦几人被晾在一边多时,那刚刚醒转过来的托籍便立马找了人来请他们。
“看吧,我的话还是奏效了。”罗伦含笑和迎面走来的几个胡人点了点头,又故意放缓了步速,和胡三立并肩走在了一起。
“你们都退下。”托籍半个身子都使不上劲,看上去和个废人几乎相差无几。
不过终归是千万大军的将军,气势派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你说你们几个的家遭了灾?”
罗伦平淡无奇的一张面孔上立时浮现出了化不开的悲色:“是啊,那不都是因为风雪交加,中原军恰巧又杀了过来。”
罗伦可是做了充足的准备的,在胡人他们口中,天盛向来都被中原二字囊括。
托籍苍白的一张脸上更因此而憔悴了几分:“中原军。”
罗伦下意识地去寻胡三立等人的目光,希望能从他们的眼神当中得到些什么肯定的神色,以此来佐证他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
看托籍的样子,应该是不知道天盛与黎在前方开了战。
托籍这样的疑惑夹杂着忧虑之色,分明是需要有人再添把火的。胡三立忽而就在一旁叹了口气:“黎和中原军打了多日始终不分上下,我们本想着这次许是情况不一样。也就没有做进一步的打算。哪料到……”
故意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往往就是设给敌人的圈套。
只是托籍显然并没能看出个中潜藏的猫腻,还追问了起来:“没有料到什么?”
“没有料到黎的公主亲自出谋划策,竟是扳回了一局。”胡三立不知道为什么苏少将军要让他这么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之前的言辞去复述了一遍。
果然就见托籍露出了一种尴尬之色,这种尴尬是伪装出笑意却还是很假的样子。或许托籍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个样子比之前的憔悴僵硬还要明显。
“那,那还是挺好的。早该挫挫中原军的锐气了。”托籍明明是茯尹一族的将军,往日便属他们最和黎冲突最大。
胡三立和罗伦脸上不禁同时露出了一种嘲讽的笑意,不过还好二人都忍住了。那怪异的角度看上去就像是旁人的错觉。
更遑论,托籍一心沉浸在这个眼前几人带来的消息当中,早没有了心思去观察这些。
“既是胜了,为何你们还要出逃?”托籍终于问到了点上,问到了胡三立他们最期待的问题上。
这种东西一定不能太过主动,即便披着胡人的皮,毕竟内里也是假的。别有用心,本来就不是真情实意。
但是由托籍占了话语的主动,情况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苦情的一面自然是要交给罗伦,罗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在这方面好像尤有天赋:“中原军往后退了一里地,黎他们就乘胜追击又进了一里,说是要给大将还是公主什么的补给,就把我们几个的家全给强占了。”
更关键的是,一到这个时候,胡三立主动退出,分明是将烫手山芋全扔给了他。
“黎的作态向来嚣张跋扈。”托籍好像很是为几人的遭遇而倍感愤愤不平。
自然,不排除这样的因素在内。但天下的乌鸦一般黑。罗伦几人谁都不搭话。更何况,他们要托籍的同情或是愤慨干什么?这不过就是一次用计。
“不过,哎,算了。”罗伦捏了捏眉心。
他这很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彻底激起了托籍的好奇,托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却因一时气力用得过大,又牵动了身上的肩伤:“不过什么?”
胡三立挤了挤眼睛:“告诉他也无事。反正情况还能更糟吗?”
暂时将那几个居无定所的人留在了军中,托籍却拖着半个病体辗转难安,最终还是咬咬牙,吩咐了下去:“挂免战牌。”
“究竟是他捏造出来的,还是真有其事?”面对托籍派来求和的士兵,合煌这边的人自然心存疑虑。
“托籍将军说了,真假如何,你大可自行探寻。只是若让黎一家独大起来,我们茯尹和你们合煌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被派来的士兵是茯尹的,自然不需要对合煌这边处处谨慎。
第三百七十三章 时机
既然敢撒这样的谎,至少是不怕被别人查探一番的。www.uu234.net苏云起早先让罗伦等人故意放出天盛落败的消息之后,便又当真将军队向后退了一里。
至于黎会不会进而追了上来,这并不在苏云起的考虑范畴之内。不管他们是疑心重,不够胆量因而选择继续留在原地也好,还是觉得要趁着势头大好奋起直追也罢。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盛这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合煌同茯尹的疑心一起,只要稍稍触到些风吹草动,那些假的自然便会成真。
北人断然不会轻易相信天盛,但同样更不会相信对他们有着最直接威胁的,同在北部的部族。
这个时候,他们要做的仅仅只是推波助澜。
北人之所以处处割据分裂,面对中原从不曾联手合击过,是真的没有考虑到联手的赢面更大一些吗?
不,并不是这个原因。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这么输赢易辨的选择,没有人不会这么做的。
可,北疆的这些部族却没有一个这样做。究其原因,眼界太过狭小是为一。
最为重要的却是,在每一个部族的心里都将除他们本身之外的部族视做了眼中钉和肉中刺,如芒在背的刺激让他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谁人能统一了北疆各部,谁人便是最有资格向中原发起攻击的那个。
因而,面对外来的威胁,安内永远是这些胡人的头等大事。
黎如此,合煌茯尹都是如此。
难得胜了中原,比其合煌和茯尹两族之间的相争,一致排除异己才是正道。
托籍的免战牌一挂,再派出议和的小兵与合煌相商,二军果不其然都达成了暂定的协议。
“以我对他们的了解,能不能继续势如破竹倒是未知。但如若真被他们赢下一局,势必会回来侵吞抢占我们的地盘。”小人得志便是托籍对黎的唯一总结。
“休战并不意味着合作,解决了黎的事情……”合煌的将军虽然人在托籍的营帐里,但气势态度是一贯地强硬。
“解决了黎的事情,我的刀伤还要报仇。”托籍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事实上若不是怕黎向他们反扑,托籍必然不会主动求和:“慢走不送。”
本来双方便都不是冲着求和而来的,至多不过达到免战的协议。合煌的将军带人从托籍的营帐里愤愤离去。
“现在怎么着?”罗伦压着声音去问胡三立等人。
“等吧。”胡三立同样也很是费解。少将军好像只告诉他们该如何传话,去引得北疆的部族之间开战。
如此一来,黎必然分身乏术,再没有精力去同苏家军开战相争。如此这一次马失前蹄的损失也有机会得到缓补,大军更可借机松口气。
困局可解,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他们该如何抽身,才能既确保自身没有危险,又可以不坏了好不容易成功的计策?
葛尔不明,天盛的苏家军由苏少将军带兵,虽然少了苏闲这一劲敌,但苏云起其人依旧是中原疆土的有力屏障。
他若不是有修容公主早先出了计策,又哪里能钻得了空子?
说到底,那个小子还是有几下子的。从这一次他的被擒便足可印证。
越是想摸透对方的心思,思路便越是混乱,葛尔一头杵到了面前的桌上,头疼得十分厉害:“你这消息属实?”
来人不断点头,他们每日分批一探,在敌军动向这样的问题上,是绝不会出差错的:“中原军向后退了一里,且日日操练兵马。”
“你们都先退下。让本将一个人仔细想想。”葛尔清退了帐内的所有人。
退兵,便证明是实力不济。以当时的状况来说,这一点确实不错。操练兵马似乎也是情理之中,蒙此败仗,换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来统领军队都不可能无所动。
只是,那家伙可不像个会轻易退缩的无胆鼠辈。莫不成是另设了陷阱在引他们前去?
经此一役,葛尔对苏云起的印象又更深入了一些。此人年纪虽轻,但确确实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即便没有苏闲那个老家伙带军压阵,他也可独当一面。
苏云起越是行为怪异,反而越让与他交手的葛尔心里发虚。那苏云起若是不退兵,抑或是向他们的方向又向前行进了一些,都不会让现在的葛尔如坐针毡。
“收兵。”犹豫多时,多方权衡了利弊,葛尔考虑到他自己的伤势也过重。若真是那小子的谋略,他一定挡无可挡。
既然如此,还是先鸣金收兵得为好。
葛尔并不知道的是,在他收兵想要回黎去找修容商议禀报这里的战况之时。与黎大军相距不远的合煌和茯尹正拥了兵,向他这个方向赶来。
“什么?堵在了回程的路上?”葛尔紧紧攥住了手中藏起锋刃的长刀。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下定了决心之后,回程都是处处障碍。
三军正如苏云起所料一般,合煌同茯尹为了守住各自的利益,息战不争。尽管两军的将领嘴上并不承认,但事实上,休战便还是联合到了一起。
合煌和茯尹的两军合并成了一股力量,黎之下即便有葛尔这样的将领打头,又有数名猛将,可终归不过是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日,便已陷入了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僵局。
罗伦还在犹豫,不知何时遁走会是最好的时机。胡三立连拖带拽,趁着胡人不查之际,这才强硬地将踌躇不决的罗伦带走。
“此时不走,身份一旦败露,便会立即成为刀下亡魂。”
对待细作,胡人的手段只会比他们的想象更加残酷百倍。
之前迟迟不动身,不过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毕竟苏少将军交待的任务完成不了,回去无法交差。便是当时的情况亦是让他们不得不选择留下,那个时候突然走人,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事,一做出来,之前所有为此费心绸缪的心血和精力将统统白费。
趁着那三军交战不止的契机,胡三立争当了第一人,带着罗伦几人逃窜出了战场。
横穿战场,本就是在拿命做搏。刀剑无眼,不知从哪里飞射出来的一支冷箭,阴差阳错却又不偏不倚地从罗伦的后背射入,顿时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