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 覆巢之下
“啊!”用长剑的剑刃挑开了最后一层帘账,那后面蜷缩在一起的几个衣着配饰华丽不凡的女人们早早地抱作了一团。顶 点 X 23 U S
这便是人怯懦背后最真切不过的本性:“对不住了,我不是一个可以眼中容人的人。”
明莘手腕下只用了一个利落的扭转,耳中便立时传来了几声布帛碎裂的声音混在了鲜血的飞溅之中。
纵然是惯常于云端的至高无上,也需得居安思危,但凡有那样坠落云端的一天,等待自身的,便只会是比之从未得到的还要痛苦百倍。
“成王。”凌文哲快步步入了殿内,“这里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他腕间一松,一个小太监打扮的娇俏女子这才得以完全挣脱了开来:“成王?就是你杀了我父皇?”
哪怕天下早已是烽烟四起,就算他的起兵亦是师出有名,明莘也不愿让他的造反变成了言官UU小说的言不正名不顺。因而,自立为王几乎成了当是时各路反王心照不宣的决定。
“你是……”明莘对这个自称为公主的女子很是感兴趣,因而并没有像对待如先的那些人一般,居然反而是问起了她的身份。
今时今日,从一开始的兵临城下,到了现在沾染了满手污血的人就正大光明地站在这里,竟然都未能吓退眼前之人。明莘不禁生出了几分另眼相看的意思。
“本宫暮央,你个反贼,到底把我父皇怎么了?”暮央挺着脖颈,看上去倒是有一种很不好惹的架势。只是,这很不好惹的架势之下,却藏着一颗从里到外都在发着抖的心脏。
只道她是果敢非常,原来却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这其中险情意味着什么罢了。
明莘提起了手中的剑,缓缓地横在了自己的眼前。那剑锋上早已染了数人的鲜血,红色的血渍夺去了剑光的寒彻,可偏偏还能映出他的眉眼来,一个挑眉,一个挑眼,皆是那么地清晰可辨。
“他迟早都是要死的。”暮央只觉得眼前光影一闪,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这位新君将剑对准了自己的咽喉:“你也一样。”
“住,住手。”外面忽然吵嚷了起来。
总是有人那么地不识眼色,好像是上天特意派给他的死对头一样。无奈他的计划被人打断,明莘耐着性子问向了外面的士兵:“是谁在外面无故喧哗?”
他即将是这片山河的王,无论是当真心宽到容得下百川,还是做得了一手的好戏。如今的明莘,不过刚刚入京,皇宫又遭此巨变,宫内外进出几个闲杂人等也实是见怪不怪。
不与百姓为难,是进京之后的他唯一需要做到的。但是,让明莘想不到的是,京都里居然会有刁民自作主张地跑到他的面前来,却还没有守卫将其拦下?
“我,是我。”她推开了身边几人的阻拦,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不堪入目的殿内:“听说你是未来的皇。”说这些话时,外人眼中看来她都是气势有余,但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其实她早就怕得要死。
明莘收起了剑,只扬手示意,让她住嘴:“你是谁家的姑娘,怎的一点儿家教都不讲?”
凌文哲立在一旁,实在对眼下一锅乱粥的情形摸不到任何的头绪,只是下意识地上前拦了一拦:“姑娘还是快快回去吧,今日是成王破关进城的大喜日子,莫要在此胡搅蛮缠。”
大喜?她真的很想反嘴问上一句,他们口中所谓的大喜难道就是城破之后,让别人家破人亡吗?
只是,她的反问在如今看来,实在是太不值钱了:“我不是胡搅蛮缠,也自然,更加不敢。”
暮央的眉心早就拧在了一处,此时只攥紧了衣角,硬是将上面扯出了很多褶皱来:“你干什么?这里是皇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看来,你们两个是认识的了。”明莘打断了二人的交流,复又将剑锋对转到了暮央的身上:“那也刚刚好,免得黄泉路上孤单,就让你们二人互相作个伴可好?”
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城门处于刀戈兵马中惊鸿一面见到的人,其人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温婉大气,原来不过都是彻头彻尾的伪装。
“你,你原来都是装的。”她并不胆大,可敢孤军深入也不过是因为和暮央情谊不浅,加之方才在城门处明莘表现出来的大度,这才让她一度产生了些错觉便是。
“可那也只能怪你识人不善。”明莘并没有表现出被人责问以及戳穿之后的恼羞成怒。
“你,你可知我是谁家的女儿?”说句实在话,她当真不想把家族的名义搬出来:“胆敢杀我,毋论外面是如何言传的,你今日必然登不上皇位。”
“翎儿,你住嘴。”暮央急了一头的汗出来,眼见着夏翎屡劝不改,便大声暴喝了起来。
暮央的这声暴喝不知让夏翎想到了什么,她只微微地点了点头。她的姊妹说得对,她可能确实是个疯子。不顾身家性命地跑到这金碧辉煌,但内里却早已化成了人间炼狱的皇宫里,根本就是想死无葬身之地。
或许她的坚持,放在如今看来,仍可攀得上一句重情重义。可是要付出的代价呢?夏翎根本没有能想到这么多。
直到不得不为了委曲求全来保住性命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原先那逞英雄的想法究竟是有多么地愚蠢。
把夏家供出来,是想让整个夏家惨遭灭门吗?
夏翎在额头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的时候,终是彻底冷静了下来:“你就说,要怎么做,才能放了我们两个。”
即便夏翎和暮央都三缄其口,但明莘也早已透过这二人的反应,将夏翎背后的家世大概猜出了些许。
夏翎自命身世不凡,那她必然是京都中的某些权贵之女。如今的情形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曾经只手遮天的皇室一脉都倒了,可夏翎偏生都不惧他。
想必她的背后,是与那些与朝堂政事相互勾连上的皇亲贵胄们还有所差别。
不过,他是未来的新皇,无论这京都里的关系是如何地错综复杂,也毋论他们是否要抱成团来排挤他这位新君。明莘都不放在眼里:“一命抵一命,最浅显的道理,也十分好用。”
第五百二十五章 皇权
夏翎直接愣在了当场,她自然是明白这话本身的意思的。m.www.uu234.net但是她却不懂,他口中言道的那条性命是谁的?是要用她的一条命,才能保得住暮央吗?
夏翎不是当事人,自然不能拥有同她完全相同的心情。
但明莘的言下之意,暮央却是懂得的。这分明是指,父王,他还活着。一时之间,暮央心内有些劫后余生的侥幸。
可随后泛起的,便只有无穷无尽,怎也挥之不去的满腔酸涩:“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天下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了。为何,却不能饶他一命?”
明莘挑挑眉,彻底收起了手中的长剑来,四下里只能闻到他剑归剑鞘的声音:“你是公主吗?”
暮央不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自顾自地求起情来:“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亡国公主的凄惨命运,是早就注定了的。
怪只怪,这宫里从上到下,竟是一个人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待我找到他之后,取了其人性命。你们不过都是前朝旧主,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讲保证?不好笑吗?”
是好笑,很好笑。从数月前各地开始纷纷起兵谋反之时,她就知道,她终是要成为笑话的。
即便是宿命早定,即便父王昏庸无道,沦落至今亦是一种逃不过的天理循环。可她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没有那个兵力,此去经年,也只会是被天下众人唾骂嫌弃的存在。就凭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担心的事情绝无发生的可能。”
说着,暮央便比出了自己的三根手指,缓缓举向了耳侧的位置,是当真在发誓的模样。
明莘别开了头去,看向了自己身侧的凌文哲:“传我的令下去,封锁整座皇宫,今天一定要把他人找出来。”
这个暮央公主和他一路走来看到的人都不一样。身为那昏君的女儿,却一早认清了残酷的现实。
明明心内早是哀痛无比,却也没有哭丧着脸只卑躬屈膝地求情,更没有像是塌了天一样地哭闹求饶。甚至,她的委曲求全,根本不是为了她自己。
这一切,确实给了他不小的震撼。明莘的杀意此刻早就消失殆尽了。
“你!”暮央并不知自己在明莘的眼中与常人有这么大的不同,她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因为明莘的这一句话而被抽干了:“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饶我父皇一命?”
“怎样,都不可以。”明莘的回答决绝,却自以为是地留给了暮央一些在他看来很是得来不易的生机:“但你,我可以不杀。”
“所以。”明烨听了这样的一段过去,只觉得自己从未有看透过任何人,不禁因此而更觉心中郁闷难抒:“母后你与暮央公主算是,挚友?”
这样的问话,不过刚刚问出了口,明烨却只觉得好笑。之所以好笑,却并不是因为这段往事中的夏翎,也就是他的母后在如何抉择。
而是一个很可怕的真相得到了揭露,那便是,原来自以为是的人里一直都有一个他。
但其实呢,上到先帝太后,下到满朝的文武大员,他其实从未真正有了解过任何一个人,便在心中为他们做下了定论。
明烨眼中的太后实在是自私自利到了极致,与先帝比起,似乎也是不遑多让。但是如今的他,却是要重新审视一番了:“后来呢?暮央公主又如何了?”
他不得不承认,成就帝王霸业,这一路上与之为伴的便只有践踏与血腥。皇权,与众人口中所宣扬的良善,对于他们这个位置上的人来讲,本就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体。
非此即彼。他总不能既想要天下万万人的臣服,还要做到表里如一的至情至性。那原本就是与王道相悖。
因而,便是先帝再是下手狠绝,明烨在这一点上,也是抱了无出左右的态度。
“哀家一早就知道,你父皇留暮央一命,那是看上了她。”今遭,借了这个机会把这些话讲出来,心内倒也是痛快了些许。
若是时时刻都能拥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慧眼去看,她也不必因此而介怀多年。哪怕是先帝如今早已殡了天,暮央甚至以另外一种身份逃离了他们三人纠缠在一起的宿命当中,她也做不到半分释怀。
明莘其人的狠,早在夏翎冲进了殿中的第一刻起,她便心有感召。除了这个理由,她并不能想到还有什么原图可以让明莘放过前朝皇室血脉一条生路。
明莘不知道这些,他也不知道,街道两侧到处都是人影幢幢的时候,她被推挤出了人群,独自站立在一匹匹闪烁着寒芒的高头大马身前之时,她的心内是多么地胆颤。
在场的众人,包括她的姊妹,甚至是她自己,都以为她要死定了。可偏偏就是这位即将入主皇宫的新君,听了那样大不敬的言语入耳,却还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饶过了她。
人的心思,就如天边的云彩,极易被风儿拉扯。只不过一场肉眼无法捕捉的微风,就让云彩悠悠地飘向了远方,从此失控。
哪怕之后亲眼见证了其人最是虚假不过的面具,夏翎也知道,自己已经改不掉了。
“可是,他实在是太愚蠢了。他们两个人之间,根本,根本就是不可能结合的啊。”太后的泪水不知道何时生起,此时竟是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幸而明烨早打发走了太宸殿中一整殿的宫人,才不至于让她丢了脸去。
“纵然是结合不了,可父皇还是一意孤行,为她放火烧宫,甚至不惜除掉了手足至亲,是吗?”少时的他,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他的几个皇叔屡屡都能做出祸乱朝纲的事情来?唯独只有一个景安王得以幸存。
现下看来,那些皇叔有没有二心,有没有出格之举倒应该是一个谜团。他们的存在,妨碍了先帝想要护着暮央公主的心,这才怕是真正的原因。
明烨的眉头不自觉地便皱成了一团,他虽也认同先帝为了皇位而做出的那些手段,但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残害至亲手足,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想法越是深入,明烨便越难看透自己的这个父皇,一时禁受不住,竟是打起了冷颤。
第五百二十六章 卷入
“哀家知道你自小便与这宫中众人都不同,没有想到,费了这许多功夫,却还是没能瞒得过你。www.uu234.net”有些旧事,存在心底,却从来没有个可以言说出口的机会。
今日不料,得知这一遭的人却恰恰是她曾经最不愿牵扯进来的明烨。
“手足至亲?又何止呢?”若不是先帝做出的那些极致荒唐事,料想也不会加剧了她同暮央之间的崩裂:“先帝登基伊始,便开始着手铲除异己。这其中的异己者,并不是什么觊觎皇位的人,却居然只是那些陪他一路打到京都的功臣良将。”
明烨清楚地听了这些话入耳,面上却只能漾出一丝苦笑:“儿臣只道,这是先帝怕功高盖主,危及了他的皇位不保。岂知这大刀阔斧地残害忠良,竟只是为了隐瞒暮央的身世。”
即便同样都是杀人,可是出发的目的不同,那么这背后的性质也是大相径庭。
这和他想象以及记忆中的父皇,实在是相去甚远。
“暮央如今尚在人世,倒也是遂了他的心愿。”暮央前后的事情,她尽数知情:“所以,烨儿你能明白吗?暮央不能死,这是先帝的遗愿,而哀家,终归不能落忍。”
不知多少个午夜梦回惊醒的时候,她甚至都要庆幸,自己是夏家的女儿。
若不是夏家在京都特殊的存在,让她有机会嫁给了明莘,成为他的发妻。若不是发妻这个名分一早横在了他们之间,明莘那个疯子,又会否将杀人不见血的屠刀对准在了她的身上。
明烨早被这桩旧事激得失去了常智,只是视线的余光里,仍然趴伏着一个身影。
他侧目看了看仍旧在颤抖着不止的萧清,其人现在半聋,料想是听不到了:“母后,儿臣发现,有时候自己是真的看不懂你。”
太后只觉这话分外刺耳,但不及半晌,还是扯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来:“若是事事都要被人看透,那哀家这太后真是白做了。”
她特意抛出这话来,就是想半路截断,好让明烨断了接下去的念头。可惜,明烨并不是一个会被外物牵着鼻子走的人:“但问母后一句,暮央是前朝旧患,又与父皇有染,既如此,为何还护着她?”
“这……”太后一时语塞,竟也道不出什么情由来:“陛下你就放她一马,又能如何呢?”
她只知道,暮央如今改头换了面,那么她也应当遵照先帝遗愿,放过暮央一马,就权当是逝水如斯罢了。
“先帝没有放过旧主,诚然,朕也放不过前朝的余孽。”正所谓,斩草除根,这应该是每一个坐上皇位的人所患有的通病吧:“母后毋需多言,只要告诉朕,暮央如今人在哪里?”
“这……”冬日里裹着的重重衣衫似乎都贴紧在了身子上,太后咬着唇,却还是不肯发出一言。
“你与景安王所说,朕都知晓。那前朝余孽,现在想来,应该不仅暮央一人吧。”如此多年过去了,暮央嫁人生子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就算他肯饶过暮央,可有朝一日,暮央的后人知晓了实情,在国仇家恨层层的裹挟之下,又会不会放过他?
太后的脸色煞白:“原来陛下一早便知道了。既如此,何不大大方方地来问哀家,却要偷瞒着把萧清带到太宸殿来问话?”
“萧清?”明烨望了望地上趴着的那犹未缓过神来的萧清,苦笑不止:“朕大方来问了,母后你是否会大方来答。现在不是都一目了然了吗?”
暮央的旧事,终究不能除尽当时知情的众人。与其让陛下一个个去挖开这些隐晦的秘密,从而掀起朝堂上势不可挡的风浪来,倒不如由她这个太后口中道出。若有什么后果,也只能由她担了便是。
“既然烨儿你把话都说尽了,母后也不能固执己见。或许,你也有权利知晓。”这天下,终归都是姓明的,非是她这个外人可以掺和得过来的:“只是,听了后,你可莫要后悔。”
“太后,太后娘娘,不好了。”就在这些秘密终于可以得见光日的时候,弦子和杏儿却又跑出来搅了局。
“怎么回事?朕不是让所有太宸殿的宫人都退下去了吗?”这种生生被人截断的感觉着实是在明烨的心头烧起了一把火来:“都滚出去。”
最让他恼火不堪的还是,这两个宫女未经允许便独自闯入了殿内来,实在是仗着太后对她们的信赖而不知天高地厚。
太后同样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是思及弦子杏儿都是她身边的老人了,怎么做事会一点儿分寸都没有,想必这背后是另有隐情:“到底怎么了?什么大事不好,没看到哀家和陛下在这里谈事吗?”
杏儿早被明烨的一声吼吓没了魂儿,此刻只能听到弦子在一侧回道:“是景安王,太宸殿的人拦都拦不住王爷他啊。”
“景安王?”明烨攥了攥拳头,呼吸更为急促了一些:“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说这话时,他的双眼一直紧盯着太后,倒好像是觉得景安王的此举与太后有何相干。
“陛下怀疑哀家?”太后不难看出这眼神背后的意思,委实觉得无辜得很:“他景安王如何,哀家并不知情。”
他同景安王是因为想要扳倒凌珏一事而多了些交集,可这却并不意味着,二人的行为举措是密切关联的。
明烨收回了双眼的目光来,他知晓,现在这个时候,可不是一定要将事情掰扯个清楚的时候:“让皇叔进来。”
“王爷,这边请。”弦子赶出去的时候,场面已经一度乱到了不忍直视。
无数支长矛皆对准了人群中心的景安王,冬日灿烈的阳光下,金属反射出来的寒光很是夺人心魄。
“陛下有请景安王入殿,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弦子的第一句话也只是止住了这乱糟糟的场景,却并未能喝退这样的局面。
陆公公忙连连向景安王致歉:“王爷,都是奴才对不住您。此前,那也是陛下的意思。”
景安王对这些可是并不在意,佝偻崎岖的身材走起路来却是大步流星。
很快便迈入了太宸殿内:“微臣景安王参见陛下。”
照着态势来看,他赶得刚刚好。
第五百二十七章 呼之欲出
“皇叔匆匆入宫,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明烨眼神示意,让殿内的弦子和杏儿把萧清也带了下去。
既然有更为稳妥的人证在,那也就不需要萧清这个罪妇了。她的归处,打她叛逃出宫的那日起,便注定只会有冷宫这一处。
景安王气势汹汹般地到了殿前,可人却吞吞吐吐地说不上来话,只能数度把目光聚到了并不言语太后的身上。
“皇叔不说,那便由朕来说。”明烨走向了二人之间的空地,阻断开来了景安王的视线:“皇叔步履匆匆,甚至不惜在殿外与朕的人起了争执,为的无外乎就是来阻太后即将一语道破出的旧事。”
明烨用一番不咸不淡的语气说出口的话,却是直直戳中了景安王的痛脚,好一时,景安王都抬不起头来。
“你们一个两个,变着法地来瞒着朕,真是好生辛苦啊!”明烨看了眼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的景安王,心中这才难得顺畅了几分:“可是,任凭你们如何,这不过都是些无用功。”
“陛下这话说得在理。”他今朝行色匆匆地入宫,就是因为得了太后身边宫人的传话。
起初,他也很是惊讶。自认为做得无迹可寻,却还是棋差一招,什么都瞒不过明烨的耳目。
而那位太后身边的宫人,也不过是他花了些银两,用了些微薄好处便收买得到的线人。
他一个在京都之外的王爷,想要获得些消息都不过是勾勾手指的简单差事。更不要提,是对于眼前的这位少年君王来说了。
是他太过小瞧一个陛下,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了。
“陛下瞧瞧微臣的这身子骨如何?”景安王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却是攥起了拳头捶在了自己的前胸之上。
左右不过一个前朝余孽而已,却活脱脱地将景安王逼到了这个份上。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明烨心里反复着的只有这样一个想法:“既知身子不妥,皇叔更应调养在家才是。”
“这不是天生自带的病根,我明家向来就无这样的隐疾。更加不是来你京都之后的水土不服之兆。”一鼓作气,景安王却是情绪蓦然高涨,也不知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景安王!”太后不得不扬声以示警醒,生怕这位一向自诩最是冷静自处不过的王爷说出了什么大不敬的话语来。
只是,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几时见过水幕扬起于半空的时候,还能止住下落的势头的?
往回收已然是不可能的了,但是下坠的势头想要阻止也是难如登天:“皇嫂莫要慌张,本王还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言罢,景安王才又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一旁早已等得心焦的明烨:“陛下就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此情此景,似乎他不合时宜地问一句为什么,都是说不过去的了:“那皇叔不妨就说说,为什么?”
事实上,景安王如此主动地言明,想来也是与过去脱不开关系。
“先帝饶我一命,并不是简简单单地看在了一母同胞的手足之情上。”尽管明家族中上下有七位后辈,真正一母同胞的也唯有他们二人而已。
但当时那种情况之下,俨然疯魔的明莘,哪里会顾得上这些。
“世间诸般,唯有人心最为难测。在这心的驱使之下,最具杀伤力的也只有这张嘴了。”景安王说了许多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的话,甚至一度让明烨无法探明,他这位皇叔的真正意图到底为何。
不过,已经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明烨相信,只要他再耐着性子一些,便可以揭开这些扰人的云雾了。
景安王的确没有让明烨失望,先遭的那些似乎只是为了给他适时产生的情感而做出的铺垫:“先帝的心思如何,微臣不敢妄加评判。明家兄弟众多,却偏偏在先帝登基为皇之后,惨遭身死。这种落人口实的嫌疑,谁会头脑发热地加之在己身之上?”
天下悠悠众口,你一言我一语,足够摧杀掉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那个答案已经要呼之欲出了,明烨不禁蹙着眉头,深深地打量起了眼前的景安王:“皇叔你这……”
他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莫不成都是拜先帝所赐?
好像根本不需要言语交流,景安王便已经懂得了明烨的心中所猜:“是,正如陛下所想。因而,想要得悉暮央公主的下落,要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是你我能承受得了的。”
景安王没有透露的却是,他还有些把柄被拿捏在了暮央公主的手中。他若是胆敢有丝毫的异动,届时暮央把这道护身符拿了出来,便是要死,也会将他活脱脱地拖成那个垫背。
先帝不可谓不思虑周全,当时为了护得暮央无恙,将朝野上下能打发的全部赶尽杀绝,还有些忌惮的,也总用了其他的法子稳定了局面。
便是如今,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景安王实在低估了明烨那不低头不认命的心性,“朕是天子,有什么代价是不可承受的?更遑论,是一个已然作古的……先帝遗留下来的。”
“烨儿。”太后听不过耳,低声提醒了一句。
这话还未得出口的时候,明烨便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因而才有了那片刻的停顿。
只是,停顿未几,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一番涌起的不平之念:“皇叔倒是说来听听,也好让朕看看到底是什么代价承受不来。”
景安王和太后互看了一眼,他没有料到,陛下会是如此倔强之人。如此一来,倒是让他这个皇叔难做。
“那便由哀家来说,此事景安王先不必插手。”太后扬手示意,只让景安王不必再劝阻于她。
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是个什么性子,她最是清楚不过。此事既已被他摸到了线索,不找到进无可进,明烨自当不会收手。
“你想想你皇叔进京所为何事,这其中内情便也自当揭破。”即便要一语道破天机,这天机也不能借由她的口中得到完形,而是要靠明烨自己去悟。
说破了,祸首便是揽在了己身,若是只给些许提示,成全对方去猜,那便俨然又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情形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变故
景安王入京的目的已最是清楚不过,通州灾害不过就是一个敷衍于人的托词,不仅其人自己知晓这份拙劣,便是朝野上下亦没有几人是完全信了这番话的。而景安王,如此大费周章,实则就是为了弹劾凌珏。
也就是说,景安王入京的目标,只在于……凌珏?
明烨为这个陡然横生而出并且飞快占据了脑海的念头而遍生凉意,他人立在原地,却是向后退了半步。
双眼则更像是被抽离出了什么精气神,明烨只呆呆地望向了神情早已不太对劲的太后:“你,你们的意思是暮央是……”
太后只是抬手整了整衣衫,似萌生出了退意,她不紧不慢地敛去眼角余光。虽是并未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但唯一道出口的言语,却是证实了他的猜测:“哀家说过,你会后悔的。”
这一日,暮色迟迟不降。殿外的飞云就挂在似乎触手便可及的高度,云聚云散,在飞檐翘角下,一动一静,竟是第一次那么清晰入眼。
谁会料想得到,那前朝的暮央公主不是旁人,却恰恰是这些年来和他这个皇位之上的陛下走得最为亲近的亲姑母蓼阳大长公主呢!
尽管蓼阳并不常来往宫中,但对于他这样一个上无叔伯长辈,下无手足兄弟的人来讲,实在是除太后之外那个不容忽视的血亲。
不,现在蓼阳其人的身份被公开,他们实则根本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他这个陛下,在京都当中原来真的是孤立无援,真真正正地坐实了孤家寡人这个身份。
望着天外终于有了些落日余晖的暖色光芒,明烨才倚着门边缓缓直起了身子来。
太后的那一句“你可莫要后悔”似乎还言犹在耳。即便时至今日,他倒是不曾后悔过,只是心内实在吃不消这份现实罢了。
蓼阳,暮央,多么谐音一般的感觉,他怎么早没有想到?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事如果展开来想,也就是说,蓼阳大长公主是前朝的公主暮央,那么凌珏便是前朝的余孽。如此一来,与他同出一母的凌也自是难逃干系了。
不仅是他们,平阳侯这个托孤大臣,开国的元勋,实则却成了窝藏前朝余孽的罪人了?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机缘,才会让本应一生都韶华无忧的侯府众人,一夜之间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这样的变故,怕是穷尽天下的话本,都再难找到如此奇绝的故事了吧?
“皇嫂觉得陛下会如何决定?”离了太宸殿,景安王久久不能定神。他的这颗心总是在怦怦乱跳,好像生怕发生些什么不利的事情来。
难怪那日悬于脖子上的东珠会一朝崩裂,原来是早先便就给了他预示。
但实际上,便是当真发生了些什么,遭难的也是与蓼阳脱不了干系的平阳侯侯府众人。关他这个景安王何事?景安王只能一再如此劝诫自己。
“此事,便到此为止了。”太后拢了拢己身上宽大的袖袍,迎着寒风而立。
她面上瞧着倒是无异,可心内的彷徨踌躇却不比景安王少半分:“陛下是个聪慧机警的,如今总不会有你我所担忧的后患发生了。”
太后顿了一顿,很是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方才正眼看向了景安王:“即刻收手,莫要再针对于谁,这是哀家的忠告,同时也是为了王爷着想。”
“皇弟明白。”景安王只拱了拱手,秘密远还没有终结的一天,他也不想把双方都逼进了死胡同里去:“通州路远,皇弟想,趁着京都近日未经风雪,明日便启程告辞了。”
太后垂首,算作应允。无论何时何地,见好就收便是明哲保身,这自然是一个聪明人最好不过的选择:“只是,有一事,哀家尚还不知。望景安王临行前,可以如实相告。”
他的目的很简单,踏入京都一开始便是为此,而现下能让太后发问的,八成也只有这目的背后的事起由头了。
景安王霎时只觉得十分头疼,但也无法驳回太后还未说出口的话来:“太后若有什么话,尽管开口相问就是。”
太后也不是什么愚钝之人,自然知道景安王这是故意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但显然她是不能陪景安王打这等无聊的马虎眼下去的:“哀家只想问你,到了通州之处的京都人是哪个?”
若不是那个人,景安王就会一直安心在通州待下去,过往的他可以,现今的他便更是可以。既不用以身犯险,更不用把旧事放到台面上来提。又何苦酿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杞人忧天,太后的内心总隐隐觉得,这事怕是还没有结束。
“京都人。”景安王一副努力回想却仍旧是记忆模糊的样子,好像这事是发生在了许久之前一样:“这……无外乎就是个在京都混不下去,谋个生计的寻常百姓而已。太后娘娘又何必这么较真?”
“哦?当真如此吗?”太后一早便看出了这话中的猫腻,之所以不戳穿,也只是苦于没有把柄在手,这才任由其人自说自话了下去:“景安王可莫要拿哀家寻开心。”
“瞧太后娘娘您说的这叫什么话。”景安王对答如流,看来是铁了心地要为那个京都人隐瞒身份:“您是本王的皇嫂,皇弟又怎会拿您寻开心呢?”
“如此这般,自然甚好。”都说好聚好散,既然问不到什么,那便不如留足了场面。毕竟说到底,他们也算是一家人,即便这皇室中人的一家人并不值钱:“景安王好走,哀家就不送了。”
她是后宫女眷,自古便不得干政。尤其是明烨还是一个心性极强的少年君者,在此种情况下,更是不允许有什么其他势力对朝政横加干涉。
京都里官员的上下起伏,或贬或升,太后都一概不知。只是分析一下可能存在的唯一情形,那个京都之人必与凌珏结仇。
她是看不上蓼阳的这个儿子,可并不代表就会一味否认凌珏的为人。就算不是人人称好,其人总也不会为自己树敌。
与凌珏结仇的人,必不是无所交集的平民百姓,这一点,便是景安王再如何自认完美地言说都无法掩盖。
第五百二十九章 误入庭深深处
京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统共就这么大的一座都城。顶 点 X 23 U S
这么大的一座都城里,纵使天下人都想挤破了脑袋也要拼命凑在了这一处,但终归也只有那么几类人。
抛却那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平民。这余下的,可以和平阳侯府的珏世子搭上线的,便也只有王公贵臣这一类了。
提及王公贵臣,便又是与朝政分不开关系,这自然不是她这个深居后宫的太后可以多事加以干涉的。
前段时间,莫不成是朝堂之上出了什么不大不小的风波不成?
这古话有言在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当真起了什么大的风浪,那她这个太后也不应当完完全全地被蒙在鼓里才是啊!
可若是丝毫不起涟漪,他景安王又何必多心来走此一遭?既然不远千里来了,还编造了这样一段灾情出来,就证明了景安王是真的抓到了什么风声。
唯一符合这些条件的,似乎便只有一种情况。京都里确有官员多行不义因而得到了惩处,但却因为某些原因而不被众人所知,必然是明烨私下里使用了些手段。
“派几个手脚利落的宫人去四方馆,看看景安王那边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回了熙寰宫中的太后没有了在太宸殿外围的谨慎小心,斜倚在了引枕上很是畅快地吐了口气。
“是。”几个小太监立在下首的位置,他们只是瞧着太后的面色不太如常,此刻便只顾着连忙应声,竟也未能注意到太后的话是否有完全讲完。
看着几人就要退出殿门外,太后忍不住恼意,高喝一声:“站住,哀家的话几时说完过?”
几个太监这才面面相觑,意识到是各自坏了事,又一个个噗通连连跪了一地,便是连整具身子都在瑟瑟发着颤。
“到了四方馆后,脑子都给哀家放机灵点儿。确定王爷顺利离京了,再来回禀。”她焉能不知景安王作为一个王爷,此行来京必带有了一众小厮仆从?缺人手一说简直是无从谈起。
只是,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景安王也必然是摸得清她的意图的。
说白了,她无外乎就是不放心景安王那明日便就启程离京的说辞,派人过去亲眼盯着罢了。
周逢川正是不解,但见着眼前这几个从宫里连夜赶来的太监二话不说便就要齐拥了进来,也只好侧身往一旁让了一让。
“王爷。”周逢川几步踱到了景安王的面前,强自解释起来,尽管他自己更是一头雾水就是了:“他们是宫里来的。”
景安王只抬了抬手,示意周逢川不必再继续下去了:“本王明白。”
“这样啊!”既然这样,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也不用他睁着眼睛编瞎话了,周逢川笑容愈发深切了一些。
可这落到了景安王的眼中,却是有些骇然:“本王明日便就启程,现下天色不早,就先不与周大人聊了。”
回想起初入住到四方馆时的情景,景安王只觉得好笑得很。亏他那时为了探听朝堂局势如何,竟是萌生了与周逢川交好之意。
幸而一早被其人的木讷而浇灭了这种心思,不然如今看来,也是费时费力,还得不到半分的好处。
周逢川自是不知道景安王的心中所想,此刻便也只行了行礼,目送着景安王走起路来还一摇一晃的身形远去。
他的心底竟是有些不切实景的落魄,这景安王一走,四方馆便又回归到了空楼一座了。
陛下本意是好,可奈何天盛在如今天下的处境实在尴尬。陛下纵使肯卖这个面子,也得有人买才能成事啊!
所幸的是,夜色渐浓。一应差使仆役全部都进屋去帮景安王打点起了明日上路要用到的行李,因而也没有人看到心事重重的周逢川。
要说这夜心事最重的人还是非明烨莫属,这等惊变却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眼睁睁地瞧着天色一点点黯淡了下去,本以为是时候也该袭卷上来些倦意了,可明烨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身子。便是连日的操劳外加这样难以接受的真相,他也是在昏暗的烛光中硬是睁着两只眼眸。
甚至更为糟糕的是,夜包裹着极目所见可以看到的一切事物,他的心情像是忽然坠落到了谷底,一丝光亮都不得见。
“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陆公公大气也不敢出地就蹲守在太宸殿的殿门外。
他不过就是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的功夫,忽然就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边走边披起了一件玄色斗篷,什么也不说只埋头冲进了夜色当中。
陆公公的夜视是不佳,这道身影也够悄无声息,但借着屋内零星流泻出的光亮,陆公公并不费力便一眼认出了这披斗篷的人正是明烨。
明烨脚下迈得飞快,丝毫没有要停驻下来的意思,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是从空中飘忽而至的:“朕独自走走,不许派人跟来。”
陛下今日情绪有些失控,便是陆公公也不敢妄自去揣测,无可否认的是,眼下确实按照陛下的意思去办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陆公公,何不派人悄悄跟着?”另有宫人自作聪明地提出了法子来。
陆公公回身就赏了一个爆栗在他的脑门上:“就你聪明,陛下又不是没有习过武,安能听不出来?”
将这通话一股脑地借着手上的一个动作说了出来,心内久憋着的压抑烦闷似是也散去了大半,陆公公干脆扬手吩咐起了众人:“一个个还杵着干什么,都各自散了吧。”
郁火既是无法自消,便只能借助着这外来强劲灌入体内的寒风来扑灭了。疾步穿梭于宫廷深院,通体虽都是一片侵入心肺的沁凉,可明烨却是感受到了久违的轻盈放松。
“这里……”镇定下来不久,明烨心内却生起了片刻的恍惚。纵使不想承认,但他打小便长在了皇宫之中,难道如今竟是犯了迷路这般的蠢事吗?若是传将出去,他这个陛下可是丢了大面。
也是,都是方才太过心切。只想着一力奔向外间,怎也没带了一盏照路用的灯笼来?
明烨有些懊恼自己一时意气之下的误入深处,这四下里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他竟是连来路都辨不太清了。
第五百三十章 琴音指路
试着复又前行了几步,可这四下里当真不见一丝光亮,唯一能证明还有些气息的便是自己那略显沉沉的呼吸,耳边的寒风却是也从未停下。www.uu234.net
倒是可笑,他一个天盛的共主,如今却要倚借着萧瑟冬风来为自己壮胆。即便他的发怵并不是发自心里的胆怯,只是或多或少没来由地心慌罢了。
“有人吗?”明烨轻喊了几句,换来的依旧是只有冬风陪衬的沉寂。
风声呼啸刮过耳廓一旁,似乎凌乱的风声里还夹带了一些由远处传来的杂音。
静心聆听了几番,明烨这才挑了挑唇角:“有琴声。”
琴音既能入耳,便证明了这抚琴之人必在此地的不远处。也就是说,只要他循着声音去行,不消多时便可以寻到了光亮。
琴音偏在暗夜响起,这便足以证明了抚琴人的满腹心事。但是细听之下却不难发现,它不若寻常的那样般孤芳自赏,无法言明的寂寥中又明明掺杂了几丝超脱的淡然顺从在其间。
弹琴之人的技法暂可放至一边不论,单凭着这份心境便已绝非寻常之辈。
步履轻移,随着这凄清琴声入耳的渐大,明烨甚至一度忘怀了自己原本只是想走出那片晦暗之地。
“请问上首,所奏是为何曲?”欲与这等高人相交,明烨并不打算上来就自己揭露了身份。
以身份去压人一等,并不是走在哪里都可以如鱼得水,相反却恰恰是一种格局小极了的做法。落在了脱俗的高人眼中,更是只能任由旁人去嘲去笑。
眼前的光景寥寥,极目四顾,却只有一座凉亭,实是宫里的僻静之所。
弹琴之人显然也是看中了这一点,不然不会在半夜的这个时辰,不睡觉也不歇息,偏偏跑到了这里来抚琴奏曲。
不缀的琴声终是顿了下来,那个被大氅包裹着的纤细身姿缓缓直起了身来。
她福身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听这声音,原是一个女子,还是他新纳的妃嫔。这样的结果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因为在此之前,明烨其实数度以为这人是被他监禁于宫中的乐师彤管。
彤管身份斐然,虽然其人来自于颐凰,入宫多半也只是为了刺探,但在音律一事上,却是人间鲜见少有的高手。若不是这层缘故横亘中间,明烨倒是真有一些向其人请教的想法。
借着那石桌一旁立着的一豆火苗,明烨才在幽黑的四下里看清了面前女子的容貌,不禁有些吃惊:“秋水表姐,怎么是你?”
秦秋水闺名远播,从前还未出阁的时候,便是多少人家相看的对象。但他始终觉得人无完人,秦秋水总不能样样都占尽了一个好字去。
因为凌也弹得一手好琴,且数载过去了,明烨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在琴技上与她一试高下的。只是今朝听闻了这琴声,却是有着不相上下的意思在。
很多人选早早地在脑海中飘过又完全沉寂下去,可明烨却是从未都能料到会是他这个秋水表姐。
“臣妾心有所感,又怕扰人清静,这才选在了这里。可是……”秦秋水敛去了眼底的讶然,以使自己听上去尽量平和了些许,方才继续问道:“陛下来此,可是有事?”
明烨可不想平白许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允诺,但偏生秦秋水在京都之中的名声并不是凭空得来的,其人礼数周全,不惊不喜的样子,当真一点儿错处都挑不出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总不好太过绝情,说到底,心里也是于之有愧的。明烨只好拾级而上,目光躲闪之余,终于找到了落处,便是桌上的那把琴:“你琴技超群,从前朕怎么不知?”
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把心思放在过自己身上,当然是不知了:“陛下朝事繁忙,臣妾也不好在人前拔尖。如此,自然是不知了。”只是,她终究不想让明烨为难就是了。
明烨心内更是讶然,伸手去抚摸琴弦的动作都不由地僵在了半空之中,都说字如其人,莫不成琴音也是随人的吗?
“这番话,你是第一个说起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含义,秦秋水可谓解得通透,难得更是一语中的,直接戳在了他的心坎之上。
入宫多时,便是连时时耍弄着心计的瑶嫔,都比她见到陛下的次数要多得多。眼下好不容易是一个来之不易的独处机会,秦秋水自然不想白白错失。
可是瞧着明烨眸中的郁色,那又确实不是她一个后宫的妃子可解的:“更深露重,陛下出来想来也有段时辰了。若是觉得冷,不妨我们这就回宫去吧。可若是……”
秦秋水知晓这个时候回去未必是明烨所愿,干脆拨了一拨指下搭着的琴弦:“可若是陛下还有心结未除,臣妾无用,但或可弹首曲子来为陛下宽宽心。”
音律最大的用处便是明心见性,总有和心内情绪相以适应的乐声会传来。
明烨颔首,一把撩起自己宽大的斗篷。他的心头现在是一团乱麻,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唯一能做的,似乎便也只有落座在一旁。凉亭里的四只石凳,皆被寒风所染,即便隔着厚厚的衣物,落座的刹那,也是浑身一片冰凉。
“陛下,听好了。”她并不喜弹琴吹箫,这其中内情却并不是她不喜音律。不仅不是不喜,恰恰相反,她同凌家的儿一样,都觉得从指间或是唇下流泻而出的乐声很是唯妙。
只是,她们相同,却又不同。秦秋水无法忍受她专心而奏的乐曲,得到的却是别人的轻慢与倦怠。
这种感觉就好比是把自己的真心拿于人前,未得到应有的尊重就罢了。更为恶心的还是,这真心再回神的时候,却是已被人践踏了数脚上去。
既是无法忍受,倒不如从来也不奏得要好。自娱自乐,沉醉其间,既可以是伯牙,亦可为子期。
不过,眼下却是例外了。她的琴音,冒险一遭,还可为眼前的陛下而奏,只因他是她数年来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手腕间加注使上了力气,使得几指灵巧上翻,正是这连串显得清丽的乐声,将明烨从自己的为难处境之中拉回了神来。
闺中美名,果真所传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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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一章 碧涧清泉流响
儿也如表姐这般,弹得一手好琴。m.www.uu234.net可是细听之下,她们二者之间却是有着更为明显的区别。
儿不擅女红,女儿家的心细似乎只一心扑在了这琴瑟之音上。因而,她的琴技遍寻京都,恐也难有人能出其左右。
彤管入宫也有些时日了,其人以乐师之名在宫中活动,虽然只闻他吹过箫笛,还并未得见奏琴的场景。但想来,他们二者之间也是难分伯仲。
明烨认定了这是自己十分中肯的评价,绝无任何偏袒的意味存在。因为凌的喜好他实在太了解不过,没有道理一个音律之才,在扑在此事上多年之后,还比不过一个样样都会一些的彤管。
会不会是一回事,精通与否便又是另当别论了。
即便是神人也不可能样样超常,不过话不能说绝了,是或许会有,但总不是他明烨有见到过的。
此间种种,足可见凌的琴技如何了。秦秋水的琴技,这样相比较起来就很显中规中矩了,这是实话。
明烨端坐在一旁,都不用着眼去看秦秋水的指法,仅凭着入耳的琴音,便听出了几处衔接之处的生涩不妥。
琴音虽是生涩,但其内饱含的深意却是源源不断地琴弦上迸发而出,这是凌所不具有的。
明烨不禁抬眼相望,借着琴旁的那抹在暗夜当中是唯一光源的烛光,打量起了秦秋水的每一个手下动作来:“朕忽地便心生好奇,表姐养在深闺多年,可是琴音却不似小女儿家的婉转柔弱。这是为何?”
指下的一根琴弦很是出乎意料地颤了起来,不过终于是在秦秋水极力地稳定心神下,才不至于令其崩断开来:“臣妾家中并非世代缨簪,秦家名下现如今在京都不过只有一间妙春堂而已。”
诚然,明烨点点头:“这些朕自然知晓。”
毕竟秦秋水还是他名义上的表姐,尽管是并无什么实际相连的亲戚,但总归是少不得要知根知底一番的。
只是,她现在的秦家只有着妙春堂这一个祖产,又与他的疑惑有什么关系?
“臣妾自是比不得儿的,其实莫说是儿,便是这京都当中的许多大户人家,秦家都是望尘莫及。”提及这些几乎是人人看重向往的东西,秦秋水并无遮掩,那是因为她从未因为家境的低下而感到有丝毫的落差。
相反,恰恰因为秦家特殊存在的缘故,让她经事众多,不同于绝大多数的那些闺阁女子罢了:“是太后娘娘顺手扶持着,不过虽是扶持,可这也庇佑不到整个秦家。陛下对此,想来是理解得了个中情由吧?”
这可让他如何接话?秦秋水这样的说法,到底是在与他说陈,还是在迂回地贬斥着太后的那些心思。
明烨只挺了挺脊背,暗自庆幸这四下全黑,仅仅靠着眼前这些微弱稀薄的光亮,谁人都无法看到自己脸上这一闪即逝的僵硬不自然。
他以手抵唇,低声咳嗽了一声:“嗯,理解理解。”
这话却是多有敷衍之意在,秦秋水收回了视线,兀自笑了一笑,继续言说了起来:“父亲早年染病,眼看着这身子一年大不如一年起来。秦家只有秋水这一个独女,我若不出来主持,便只能是弃祖业于不顾。”
医馆那是什么地方,应该最是可以将人性暴露无遗的地方:“臣妾在妙春堂待久了,想来也是因此见到了许多闺阁不识的东西,较之常人,自然思虑重些。”
便是他这个陛下,有时也不得不佩服秦秋水,身上的担子何时有轻过,但心性却是未曾移过半分:“有时,朕也想如你这般。”
要么,便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君者,一切行为处事只需从理法出发便是。要么就做一个至情至性之人,那样生前身后,即便全是骂名,总归也是无愧于心了。
最怕的,却是他这样的君者。既想做一个明君,人前人后都落好,可又无法做到真正的铁面无私。
他还是有着许多自己的小心思,而今回顾,但求一些些豁达,居然都是难事:“若是能如你一般或豁达,或足够理智就好了。”
秦秋水并未对这话有做出什么回应,只是借着光亮去探上了琴弦,几个挑拨之下的动作,已是又淌出了一首琴曲。
在秦秋水看来,豁达不是任何时候都得以顺遂的好事,更不是值得拿来言说的东西。可想而知,豁达在她的眼中都尚且如此,就莫要说是理智了。
见秦秋水如此态度,明烨却也不恼。在如今他的脑海当中,蓼阳大长公主的事情得不到解决,这才是祸源之根本,其余与之相较,完全就是不值一提。
这一曲较之方才倒是有灵气得多了,不仅寄了弹琴人的心意,便是连先前的几处琴技上的生涩而今都化为乌有。
明烨初始只觉得十分耳熟,静心听了一听,才恍然大悟:“此曲可是,碧涧流泉?”
碧涧流泉,算是公认的十大古琴名曲,流传今日,除了琴谱的主体部分,已是近乎要失传了。只是这快要失传的琴谱,是怎么在秦秋水这里得到完整的?
秦秋水醉心在未完的琴音之中,闻言也只是象征性地颔首点头,算作解答了明烨心头的疑问。
明烨知晓这本应如观棋不语一样,确是他失礼在先,因而便讪讪地将下一句话吞回了肚子里去。
直待一曲终了,秦秋水停罢了手下的动作,将十指轻轻地搭在了余颤不止的琴弦上时,她方才启开薄唇:“臣妾初听到《碧涧流泉》之时,便很喜欢其琴音当中的感觉。”
那感觉,就像是当真有清泉流响,划过心坎。触景生情,向来便是最为精妙的有感而发吧。
“至于为何能奏出几近失传的曲谱。”秦秋水的脸颊浮过一抹淡淡的红晕,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实是臣妾班门弄斧了,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秦秋水并不是那等不自信的人。只是碧涧流泉既是十大名曲,想来原曲本身便是完美契合,任凭今人再如何费尽心血地去续,也难免不会沦为了狗尾续貂。
这是她自己续的曲子,在人前弹奏起来更是头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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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二章 暗夜之灯
“音律之事嘛,就同风花雪月夜一般无二。顶 点 X 23 U S”在这一点上,明烨并没有多么地自恃矜高,因而更是持一种很是宽和无谓的态度:“只要是能让人沉浸其中,便是好的。”
他仍然记得清楚,将这番所感所想第一个告诉给他的人,便是凌。那时的她还十分年幼,手指拨弄而响的琴弦亦实属噪音。
谁也不曾料到,就是这个昔日只会弹奏噪音的女孩会有朝一日有如此精奇的琴技。
不过,有一点倒是始终不曾变动过。那就是,无论是那个只会拨弄噪音的女孩,还是后来堪与琴师一较高下的凌,她对弹琴之事与对音律的看法倒是始终如一。
博人眼球的曲子是好,卖弄技艺的琴曲也未必就是差的,凡此种种,哪怕是只能迎合了一个人的喜好,让那仅仅的一个人听了就欢欣的曲子就是俗曲了吗?
其实不然,什么样的曲子,只要能起到让人欢欣的作用,哪怕是只有片刻。想来,也必然是有其值得传颂的地方。
“陛下这话说得,好像一个人。”说来也是生奇,她还没有机会和儿好好同琴曲一事相谈过。只是依稀记得好像那侯府上的人都说,他们的姑娘弹了一手的好琴。
但眼下就这样在脑海中仅是想想,儿对琴曲的看法似乎就能变得格外清晰了然。
明烨并没有搭话,不搭话的原因却并不是他对这个像他的人不心生好奇。他最是清楚不过,秦秋水这番的话中之人不是旁人,就是凌。
除了她,京都之内怕再也没有谁敢直指这样世俗之中约定俗成的一种定律了。
“陛下现在的心情可有好些?”明烨明明是心内有事,才会支开身边所有的宫人,一人独行至此。
秦秋水记得,这里离冷宫不远,所以最为清净僻静。来这里的人,如若不是像她这样的心有难抒,那可能就是别有图谋了。
陛下可是真正的皇宫之主,又能有什么图谋?想来是被朝事所扰的缘故。
这可不是她能帮得上忙的,秦秋水很是自觉地取出了身侧的琴套,开始收拾了起来。
眼角余光的火苗却是忽地一抖,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秦秋水的目光再转回到自己的琴上时,却是只听到了铮地一声巨响,原是明烨将手掌按在了琴弦之上。
陛下的阻意为何?秦秋水正了正身子:“陛下还有何事?”
“若是有人与你旧时便是相识,亦是你曾经最为信赖的那个。”掌心被紧绷的琴弦反压得生疼,明烨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袖口,暗自攥紧了起来:“可是你却发现,到头来,你们却根本是那不相容的水火之局。”
“那么……又该当如何?”明烨这是诚心相问,自然是看中了眼前人的闪光点。
亦是一种信任,秦秋水自然懂得这番所问是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一番思虑之下,她给出了答案:“天底下并无水火之局,所谓的水火难容,其实只是自己给自己设的屏障罢了。”
这答案听上去像极了敷衍之词,但是秦秋水却敢发誓,这真的是她的诚心之论。
明烨先是愣了片刻,而后才从胸中燃起了一团怒火,竟是直接拍案而起:“朕知你对朕是颇有微词,可给出这样的话来,有意思吗?”
这次应该是真的把他惹急了,秦秋水望着踱步而出的明烨,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可却还是哽在了喉咙的位置处。
她大可以默认了明烨的言中之意,没有哪一个女人可以忍受得了丈夫的冷落,她也一样。
可是,她不想逼着明烨来假意与她做一对恩爱夫妻,强扭的瓜不甜,她也不想要。终归,还是要为自己解释一两句的吧!
秦秋水攥紧了自己的裙角,几步追出了亭外:“臣妾有说错吗?天下济济,若是只为利而往聚,几时有扯不开的局势?但若是机缘情义,便是难堪,水火之局也是作茧自缚,终不过是自扰罢了。”
如今这番作态,可真不像是她。秦秋水只是自顾自地道了出去,但因为怕看到更为绝情的一幕,很快便又垂了眸,掩过了身子去。
明烨的双脚因为这话而顿在了原地,秦秋水其实说的在理,众生来往,究其原因,不是利,便是情。
前者终不过是互相利用与互相成就的关系,既如此,何需挂怀?可若是后者,总归也是自己逃不出自己划定的圈子里罢了。
“照你的说法,那是朕庸人自扰了?”想通了些许的明烨回身去望,却只见秦秋水独自又退回了凉亭里去。看来,果真是他这个陛下做得极擅伤人心了。
秦秋水没有想到,这句话让明烨回心转意,竟是扑灭了他心中那满盛的火气:“臣妾不敢,绝无这样的意思。”
秦秋水瞧着是一个活得很是通透人,明烨复又往回走了几步:“朕不愿伤她,可她的存在又是朕着实的威胁。此情之下,朕到底应该怎么做?”
“这……”秦秋水同样犯起了难来,她此前并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也从未想过局势会是如此地复杂。
若说随心而为,顾念着旧时情谊,可明烨是陛下,这便是在拿社稷皇位开玩笑。可若是除掉那人以绝后患,那她又有着小人唆使的嫌疑。
如此两厢对比,她竟左右难为。
“看来,表姐也是难做。”明烨只能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以掩饰自己心内瞬即闪过的那片刻失落。
这等烫手山芋,毋论抛给谁,都只会是麻烦一样的存在。人家不厌弃,肯掏心掏肺地道几句中肯之言便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臣妾是不知该如何给陛下建议。”这终归不是己身上所遭遇的事情,她也没有那样的权利去替明烨做出什么抉择。
秦秋水心内还是有些许欣慰的。毕竟这是陛下给予她的别样信任,那她,就应该在已有的能力范围之内,全力以赴才是:“但是,那位故人若当真有陛下说得如此重要。有一件事,倒是可以确定的。”
这话就像是暗夜忽现的提灯人,无疑是立即驱散了包围在身侧久久不散的晦暗。明烨眼前为之一亮:“那可以确定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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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三章 称谓
“就是,他也必然对陛下是抱有相同的情感。顶 点 X 23 U S”秦秋水并不知明烨口中的那人是谁,只当是一个位高权重的朝廷大臣来分析了,“不是都说,人心是相互的。”
再者言之,不是还有人以类聚的说法嘛。
尽管做了天子,是必须要与各色人等打着交道。但既然信任那人可以信任到眼下愁苦的地步,便就证明了当初纵使是结交,也是真心相交的。
“想来……”仔细回想过去,一年之中,蓼阳大长公主也难入宫一回。
曾几何时,明烨总是瞧不懂这是为何。还记得太后那时给出的答案是,既是外嫁的公主,便就不是正统的明家人,一年入宫一遭,已是至多。否则的话,便是其心难测,便是惹人非议。
太后说得可是句句在理,明烨兀自将心头暗自浮起的薄情寡意这样的混账想法压了下去。
姑母待他其实是极好的,就算外嫁出宫,可是每每入宫,哪回不是温声相问。嘘寒问暖于他而言,虽是并不需要,但在这冰冷的内廷,已是意义大不一样了。
更遑论,必要的时候,自己遭逢的那些无法可解的烦心事,都是在姑母的提示之下,才有了些逐渐清晰的眉目的。
明烨知道了蓼阳的身份之后,对暮央的过去多有忌惮,对蓼阳留京的内情起过疑,可独独,没有对蓼阳对他的好抱有疑问的态度。
活了这十几年的光阴,何为情真意切,何又为虚情假意,他一个自小在深宫长成的皇室中人,不可能连这一点都分不清楚。
蓼阳待他,确实是情真,便是只有着姑母名分,也是足够。
“想来……”陷入回忆的明烨似是停顿了很久,咽喉处竟是有些不自觉地苦涩起来:“也是。”
“那么,陛下……”秦秋水彼时已经将古琴整理好放进了琴套里,只抱着它立在了亭外:“您现在可有决定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总是古人在夸大其词,不过一瞬的拨云见日却是切实存在的。
与秦秋水谈过了这样一场,心内似乎还当真宽阔了许多,明烨见她有走的意思,便将目光投向了秦秋水的身后:“你可有带着灯笼出来?”
因为秦秋水欲要起身回宫,匆忙熄掉了亭中那唯一的光亮,这四下里很是配合地霎时便又变成了来时一路上的黯淡。
“是臣妾的疏忽。”秦秋水轻轻咬了咬下唇,她一向最是熟悉这条路,本想着一切从简,而且也有着不想惹人注意的因素在。
是成全了自己,却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边遇到了陛下:“不过,这条路臣妾是认识的。可以为陛下带路。”
“朕记得……”俗话都说,无功不受禄,他可不想欠下这笔人情债。什么债都好还,偏偏就是这人情债,最是让人头疼:“你的经萱宫,好像和太宸殿有着不短的一截距离,可以吗?”
自认为一朝得势的瑶嫔也好,有着人前人后不浅名声的妃也好,她们几个妃嫔的住处都是由他亲自安排的。
为的就是尽可能地离太宸殿远一些,也好借此让那些聪明人知道知难而退。
不过现实却是,就算有人知晓了他这个陛下的用意,也还是不管不顾地如飞蛾扑火一样扑了上前。
明烨唯一能做的,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他也明白,最好的韶华,谁也不愿白白就此耽搁。在此心的驱使下,攀附也就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了,更不要提,早有人伊始便是存了这般的心思。
但求不要再有人如瑶嫔那样使些下三滥的诡计了,瑶嫔他动不得,顾及的东西实是有些过多。但其他人,整垮她们以及她们背后蠢蠢欲动的势力,于他而言,还不是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秦秋水仰头看了眼淡淡的月色,今夜月色清晖,待会儿走至开阔处,便是完全不一样的柳暗花明了:“往前走不了几步,陛下就一定认得出来前路如何了。”
好在,秦秋水这个表姐倒是从未越矩,明烨对她的答话以及表现出来的聪明很是满意,率先拔开了步子:“既如此,就麻烦表姐了。”
秦秋水在前的脚步不由地就是一顿,她不想耍些无谓的手段,也不会有意无意地搞些什么勾引人的招数。
她自问,已经将心事埋藏在心底埋得足够好了吧,更是从未拿出来让明烨有过任何的难堪。
可是处处隐瞒克制的她,却还是受不了陛下如此的言行与举止。哪怕只是一个称谓,陛下也要如此伤害她吗?
“陛下,定要如此吗?”她回身毫不留情地将带有些锋芒冷意的眼眸瞪向了明烨。其人眼中只有些错愕的讶然,好像完全不知道她为何要如此一般。
可是,陛下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懂。
明烨嗯了一声,便是怒意满满。高声呵斥于他,他也是不惧的:“表姐有事?”
“陛下你又唤我做表姐。”秦秋水不由得冷笑一声,这笑声便是她自己听来都很是凄清。
不知是恰逢冷风过境还是如何,秦秋水的身子上很合时宜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表姐表姐,那是几时的事情?”
明烨不得不承认,秦秋水方才转过身来时那一脸很是悲愤的表情,犹自沾染了水雾的双眼,让他确实一时难以摸清头脑。
不过,他可不是榆木脑袋,现下已是什么都明白了:“几时,表姐都是朕的表姐啊!”
只是,他明白了,也要装作不明白。明烨不想平白无故地给人以虚假的希望,更不想为了迎合一时气氛的轻松,就兀自去做那些混账行径。
要知道,给人以根本实现不了的希望,那来日只会是负担重重的失望。
他不想看到会有这样的一日,诚然,秦秋水必然也是不愿的。
入宫多时心中一次又一次强压下去的委屈与失落,似乎都因为明烨这一句话而彻底被冲垮了堤坝。
秦秋水居然哽咽了起来,只觉得腮边一凉,再回神的时候,几滴泪水已是有些汹涌地夺眶而出:“臣妾是陛下的表姐没错,可如今更是陛下的妃子。陛下,你当真就可以做到如此绝情的份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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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四章 退步应允
闻言,明烨也只是讪讪地干笑了几声。m.www.uu234.net
原谅他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便也只能绕开这个话题,尽可能地避而不谈:“这小路极为偏僻,风也因而显得愈加陡峭萧索,你我还是加快些步伐为好吧。”
话都点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是不好明白的,秦秋水自然是不好再在此间问题上纠缠不休。
她只福身行了一礼,低低应了一声:“陛下以后还是唤臣妾做妃吧。”
别看瑶嫔位分比她低,且也只取用了其人名字当中的“瑶”字以做封号。但实际上,她们在陛下的眼中一般无二。
即便她是太后娘家一力送到宫中来的不二人选,即便瑶嫔耍了些手段,怀上了皇嗣,是后来者居上。但这一点,在陛下的心里,从未有过更改。
也是因此,在风言风语传遍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时,她还能做到不动如山。不动如山,不是因为她向来沉稳,而是陛下的那颗心里从来也没有容下过谁。
既如此,行百里者,五十步如何,九十步,甚至是九十九步又能如何?
只要还差一步到达不了他的心里,便永远无甚差别。
她虽得赐名一个“”字,但那却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一心要把她塞入宫中太后的决定。
今夜是秦秋水入宫以来与明烨相谈最多的一次,至于会不会是以后的最后一次,她自然是不得而知了。
但便是从今晚这些寥寥的字句当中,秦秋水都不难发现一些什么。饶使她不想如此敏感心细,可奈何陛下的态度就摆在了那里,想不注目都是难比登天。
她甚至隐隐觉得,这个字会是一个触霉头的存在。不然的话,何以陛下定要以表姐这个称谓相称,对妃这一称谓唯恐避之不及。
秦秋水并没有任何逼迫的意思存在,之所以大着胆子如此相问,也不过是一种试探。她只是想看看,如果是避无可避,不得不面对的时候,陛下又会作何反应?
果见,那眉目俊郎的少年人在月色的陪衬之下,露出了比清冽月色还要更加疏离的表情出来。
人家都说,恶语伤人六月寒。殊不知,有时极有可能只是一个平淡不过的蹙眉,便已是寒风乍起,略过了坦露无遗的四方。
伤人伤得如此坦荡明白,与拿着刀子在肌肤上直接刻划有什么两样?
秦秋水只是看着明烨的神色,都不用他特意回什么话,心已便是凉了半截:“若是不可……”
她还能说什么吗?若是不可,陛下大可以继续称呼臣妾为表姐吗?天底下就没有这样荒唐不经的事情。
有些话在唇齿间不住地打转,可就是突破不了这最后一道防线。
明烨哀叹了一声,人心又不是铁石做的。非逼着秦秋水把这话放到了台面来说,他若是连这个本应该的平常事情都屡屡拒绝,未免也有点太不近人情了些:“此地清寒异常,妃还是快快带路吧。”
字谐音了凌,这桩看似巧合的巧合自然不是巧合,是有人的故意设计罢了。
明烨不情愿,甚至是十分抗拒。打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这是太后的故意为之。
可是早已经定了的封号,他这个陛下若是当真去做了朝令夕改的糗事出来,朝堂上下的他就会是众人的笑柄一个。
如此这般,事情发展到今日既然都是覆水难收,那他迟早都是要被迫顺从的。既如此,来回这么拖欠着,也是于己有碍。
秦秋水那颗本已快要沉底的心,就好像是深海海底不知从哪里忽然照入的一缕光线。海水翻涌着沧浪,伴身的只有重重复重重的浪花,一丝丝光线根本不足以有穿金裂石之力,但带给她一些渺渺希望却是够了的。
听罢,秦秋水不觉盈盈一笑,仓皇背过了身去,这才抬手拭去了脸上冰冷的泪痕:“是臣妾多言了,臣妾这就为陛下带路。”
一切诚如秦秋水所说,此地被一些花枝草木掩映,却原不需多时,便转出了这片包围之势。
“原来朕在宫里竟绕了这么远的路。”明烨只打眼一看,就认出了这四下是哪里。前方视线当中的殿宇,不是旁的,正是宫里人人都避讳非常的冷宫。
冷宫莫说是人人厌弃的存在,甚至打从一开始工匠建造它的时候,便是多有偏颇的。背阴不见光,便是这处最大的特点,再加之是宫里一偏再偏的地方,也难怪竟显得如此幽清寂寥。
“陛下。”秦秋水在前方的步伐忽然便是一顿,转过了身来,她只盯着夜色当中的一个方向,声音是如水一般的沉静:“太宸殿在这个方向。”
好像方才那起波澜,压根只是明烨的错觉一般。
难能可贵的是,她还记得。她还记得自己所说与所诺,只待走到开阔之地,便算是带路完成,也毋需他再为如何打发走她而烦忧。
“妃。”这个名字,他还叫不太惯。明烨出声叫住了欲要离去的秦秋水,经萱宫和太宸殿根本就是两个方向,本不同路:“你的琴弹得挺好的。”
明烨有些口拙,一时之间,便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得清,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嗯?”秦秋水垂首站立着,听闻这话自然也是有些稀里糊涂。
“朕日后若是有再像今天这般思虑不畅的情况。”明烨只是觉得,秦秋水饱读诗书,又难得目光长远,不生成个男儿身,着实可惜了。
不然的话,朝堂之上岂不是又可以多一个为他出谋划策且又忠心不二的臣子了吗?
在她那里,事情似乎总是很轻易地便可以变得脉络分明起来:“到那时,不知你可否愿再为朕抚上一两首曲子?”
她自然是愿意的,秦秋水遂点了点头,并无迟疑。
伯牙子期固然可全系在她一人之身,但一人扮演着两个人的角色,初始之日还可图个新鲜,时日一长了,也是怪无生趣的。
人可还当真矛盾,秦秋水同样明白,这番思想的转变,也仅仅只是为了明烨。不然的话,再是了无生趣,她也可以从一而终地扮到底。
知音一说,于常人来看,已是莫高的追求了。她可不敢轻易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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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五章 有妖
“明月,你派人去宫里打听打听。m.www.uu234.net”蓼阳一反常态,竟是径自在屋里兜兜转转地来回踱起步来:“侯爷平日这个时辰早该回府来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明月听得出来,前一句话才是蓼阳大长公主要吩咐给她的事宜。至于后一句嘛,极有可能是蓼阳大长公主的自言自语罢了。
她连连点头:“是,大长公主莫急,婢子这就差人去问问。”
蓼阳大长公主一向最是沉稳,哪回府上出了什么事情,面色如常的人中必然有一个她。但是,这一回,大长公主却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这些不过是明月心里暗自地揣测罢了,但她却不敢有任何的怠慢表现出来。换一种思路去想,蓼阳大长公主如此心焦,未尝不是侯爷夫妇二人情感和睦的体现。
她在蓼阳身边服侍了许多年,见多了侯爷时常的热脸。其人贴的虽不至于是大长公主的冷屁股,但总归也没有得到应得的那种相应态度。
这在他们服侍的下人眼中,少不得破碎了外间传言侯爷和侯爷夫妇二人所谓的那情比金坚。
普通的下人仆妇尚且会有如此的感觉,更别提是她这个日日侍奉在蓼阳大长公主身前的侍婢了。
而今,这大长公主忽然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就是侯爷下朝晚了些时候吗?就把她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少不得算是好事一件。
明月匆忙退身便奔向了门外:“你们几个先去府门外的各个街角守着,若是见到了侯爷,即刻来回禀。”
她故意顿了一顿,侧目望向了里间很是坐立不安的蓼阳大长公主,方才扬声道:“不得耽搁,否则,定然有你们的好瞧。”
一众人四下散去,很快便都不见了人影。但这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愚钝法子,按照蓼阳大长公主的意思,侯爷既然眼下还不得回转,想必是宫里有事绊住了他。
如此,当务之急便应是抓紧时间往宫里赶过去:“行了,就停在这儿吧。”
明月跳下了马车来,望着宫门处人烟稀少到不行的萧索模样,这才不禁当真有些慌了神。莫不成,是真的被蓼阳大长公主给猜中了不成?
侯府这段日子过得可真算是步履维艰,已是再经不住什么大的动荡了。更何况,如果出事的这人当真是……那就是整个凌家的主心骨都要倒了呀!
明月越想越觉得不妥,甚至开始隐隐地后怕了起来。几番思虑之下,她只搓了搓手,大着胆子凑到了宫门口的守卫跟前:“二位大哥,请问……”
“请问什么请问?再往前一步,里面就是皇宫,哪是你这种人高攀得起的!若是识相,劝你赶紧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不过只是皇宫大门前区区的侍卫,可这语气却是冲上了天。
莫说她并非是无事找事,就算今日站在他们面前的当真是什么高攀之人,这等口气,借由同样卑微下贱的侍卫之口言道也实是可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是你吧。”明月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一把便从腰间扯出了蓼阳大长公主给她的信物:“现在,我还是要高攀的那个吗?”
对付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就一定得采取非常之法。让他们立时便明白过来,因为势利眼会遭遇到什么收拾不了的残局。
还好两个侍卫并不是那没有见识过什么世面的人,当场面色都白成了一张纸:“是小的们眼拙,不知姑娘是蓼阳大长公主的人。”
“可别。”明月挺了挺脖子,心内虽是难得舒畅了些许,可对方这个头低得还是无法令她满意:“姑娘可不是称呼我们这些下等人的,二位说,是吗?”
明月自问,她绝没有吹毛求疵的半点意思在。而是只有凌这般,最不济的,也得是凌瑶这样的庶出,非是名门贵女,在京都之中可是担不起这“姑娘”二字的。
若是有人强安这样的名头在身,那么便也只有眼前的这二人,心肠可真叫个不好!
明月懒得再与他们纠缠,兀自收好了手中以作信物的玉牌:“婢子奉蓼阳大长公主之令,特来宫中问一问,可有平阳侯的消息?”
平阳侯?经过明月这么一提点,两名侍卫倒真的想起来了什么,不禁互相对视了一眼,方才回道:“平阳侯入宫早已多时,此刻确实还并未见有过他离去的人影。”
明月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她有着蓼阳的玉牌,顶多却只能证明她不是外面随便想要混入皇宫的阿猫阿狗。
可如何才能让这两人放行呢?都不用去想,明月便知她是一定会被拒绝的:“二位侍卫大哥,能否替婢子打探打探消息,或者,或者再不济,递个话也是可以的啊!”
“这……”一人面有为难之色,他可不愿得罪了蓼阳大长公主派过来的人。只是,这怕也是他们做侍卫的鞭长莫及啊。
“这,这当然是没什么。”另一名侍卫还未事先打个招呼,便就接过了话茬:“小的这就进去看看。”
太宸殿的偏殿当中,明烨遣散了一应的宫人,只留下了他和平阳侯这君臣二人。
平阳侯当然不知道自己当年苦心隐瞒的旧事早已是不着痕迹地便惨遭暴露。他垂手不卑不亢地站在殿中,盯着面前欲言还休的明烨只有着满脸的疑惑:“陛下单独留下微臣,所为何事?”
明烨是君者,即便算是他这个平阳侯从小看得长到大的那个,可在人前,明烨还从来没有如此犹犹豫豫,甚至是遮遮掩掩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本来还觉得无甚所谓的平阳侯,现下却也是有些拿不准主意了。因而,在第一声没有得到明烨的答复前,这再次相问出口的话,竟是略带了些结巴的感觉在:“陛,陛下?您怎么了?若是有难处……”
“哦。”明烨好似受惊了一般,怔愣放空的双眼慢慢回转了过来:“姑父,朕这么叫没错吧?”
平阳侯心内立时便是咯噔一声,但左思右想,应该是他糊涂了才是,或许另有其他原因。毕竟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根本不能算作了解。
想要解释反驳的话语匆匆在心内做了总结,可还未讲出口来。
明烨却是轻笑一声:“还是应该叫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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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六章 迁出
看来确实是他这个平阳侯多心了,陛下这话的确并无他意。直到听闻了这话入耳,平阳侯才不自觉地从心底里泄了一口气出来。
也是,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正是因为心内藏有见不得光的暗流,他才会如此战战兢兢。以至于在陛下表现出了稍稍异样的时候,他便从中解读出了非一般的临头大难。
但实际上呢,都不过是世上本无鬼,庸人自扰之罢了。
平阳侯欠身一笑:“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与微臣竟是如此生分。”
眼下的平阳侯说这番话时是无意的,可听在了明烨的耳朵里,却又是有心的了。
明烨几不可见地皱起了自己的眉头,但嘴角上的笑容还得以久久地挂着。
在皇位这个位置上久坐的人,别的本事不好加以论断,粉饰太平的本领应该还算是手到擒来。
毕竟那朝堂之下,各大官员抱团而形成的势力竞相要争夺个高下之时。身为君者,若是连调和与操控局势都做不到,才无疑是真正的失败。
“姑父说得在理,反正今日殿中也就你我二人。”明烨笑了一笑,一晚上的思绪过后,他确实想出了一起于眼下来讲可能是最为合适的法子。
这层随时随地会有着被人戳破的风险的窗户纸,平阳侯一家护得想必艰辛吧。明烨自问也不是那不讲情理的一心只浸于玩弄权术的人。既然如此,何不放他们一条生路,也借机给自己藏有一条后路。
明烨清了清嗓子:“朕今日听说景安王已经启程回通州了。”
他知道景安王突然如此行色匆匆地就要离京,少不得和昨日在殿中与太后共同提及的前朝往事相连。
景安王是不是同样也有着这及时抽身的意思还不好说,但这么急促的安排,一定有太后在插手其间。
这倒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来,知道这桩事的人愈是分散,秘密便愈加得以长久。二则,要不是景安王前后来往的这一遭遭,他这个陛下还真不知道如何安排平阳侯这一大家子呢。
“姑父你也知道。”明烨背着双手缓缓踏下了高阶,摆出了一副神情很是焦躁不安的模样:“朕前些日子派来的人已经查明,那通州确有过冰雪之灾。不过早在景安王入京之前,便已经得到了妥善处置。”
这事情一向是京都官员们的热议,那是因为景安王入京却有着太多的难解之处。平阳侯自然会有耳闻,且这事也算是一直记挂在了他的心头。
因而,此刻听到明烨开了这个口,平阳侯他更是一脸沉思般地点了点头:“王爷毫无征兆地入京,这今日又不吭声响地离京。这里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超乎他预料之外的东西。”
在平阳侯眼中看来,让景安王离京的这意料之外,似是比其人入京的目的还犹要甚过几分。
因为他深知,只要是计划之内的打算,总归是有迹可循的。怕只怕,是突然而至的变化,杀一个措手不及。
而他们即便是抓到了什么,也只能是步在了他人之后。
明烨被平阳侯说得脸色一变,笑容不由地便随之有些僵硬了起来。但所幸他调整得极快,且平阳侯确实是一个直肠子,说是为此犯难,便当真陷入了思考,一时抽不开身了。
“朕也觉得此事多有蹊跷。可你也懂得,他毕竟是朕的皇叔,先帝唯一幸存在世的兄弟。总不好不分青红皂白,来不来,朕就拿起了他的错处。”想要将平阳侯一家远调离开京都,少不得要步步为营一番,事先铺排好,才不至于叫平阳侯起了疑心。
更遑论,平阳侯向来最是忠心不二。他又是九五之尊,若把事理讲通了,平阳侯自然是要使出全力配合的。
就是不知道,他那个姑母蓼阳,是否会多出这不该有的一窍之心,可莫要被他们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才好。
因此,明烨说话之时已是极致的小心翼翼了:“姑父以为如何呢?”
平阳侯是个实诚人,反应却并不迟钝。明烨如此相问,又怎么会当真是要征得他的什么建议。为君者,心内必定是要有一把标尺的,臣子可以在一旁协助,但真正的论断却向来都是从陛下那里出来的。
陛下如此,都只是为了为后来者铺垫而已了。平阳侯认得清这一点,于是只作揖回道:“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直来直去,能不拖泥带水便绝不,这的确是最痛快利落的方式。能做到这一点,自然是喜不自胜的。但这一回情况原不允许,却是要由他这个陛下来打破既定的规律了。
为了尽可能地保全更多,明烨只迂回地将心中的打算说了出来:“既没有由头,总不好发作,但是坐以待毙却是万万不可的。因而,朕便想寻个信得过的。”
毋庸置疑,太宸殿的这偏殿当中,除了说这番话的陛下本人,便只有他平阳侯一个了。
这个信得过的,不是他,又能是谁?平阳侯只默声立在下首的位置,不动声色。
“朕思来想去。”费力铺垫了这许久,终于是到了合适的时机:“这个人选,似乎只有姑父您最为合适。”
“通州虽是我天盛关隘,但那地有多处盐铁矿产,谁人把握了它们,或可与朝廷一争。”明烨只是想要把平阳侯一家远调出京,至于这背后的原因荒唐与否,经不经得过推敲,已然不再重要了。
甚至哪怕明天这消息就和着飒飒的寒风传遍了京都上下,人人口中都道一句,这是陛下有意贬黜也无谓了。
所以,这是要他举家去到通州了吗?答案似乎不用多问,也已是显然易见的了。
不消明烨下一步的动作,平阳侯便主动揽过了活来:“千里之堤尚且会溃于蚁穴,更毋论是如此情形,微臣可为陛下分忧。”
有些话,由他之口道出还算可行。如若真的拖到了陛下亲言,那就是自寻苦吃了。
知进退的人在何时何地都是最为难得的那个,明烨见困扰了他将近一晚的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这才露出了一个比较会心的笑容:“皇叔不识京都时局,朕也不好逾了叔侄之辈,抑或是伤了明家人心。还望姑父此去,可以帮着朕从旁监督一二。必要时,先行后闻亦是可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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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七章 繁杂无常
先行后闻,那是说好听了的。说得难听一点,岂不就是指明了可以先斩后奏吗?
只是,他是开国元勋不错,如今更是身居着平阳侯这个侯爷的身份。可对方身体里的皇室血脉,也不是凭空拿来开玩笑的。
哪个敢做出先斩后奏这样的事情出来?压根不需言明,这分明是一件长期劳费心力的事情。
平阳侯虽是满腹的不解,但也是行礼过后,先应了下来:“微臣遵旨。只是,不知应要几时出发?”
陛下这是有意让他前往通州之地,与景安王共治一处。
且先不说,通州是景安王的故有封地,强龙去了,都压不过景安王这个地头蛇。便是抛却这样的事实,侯爷安能与王爷相提并论?
再是功勋卓著,臣子也只是臣子。可便是无甚作为的王爷,那他也是天生自来的皇亲国戚,若不是当世天子嫌其碍眼,便就无人敢动。
更何况,这个景安王与他素有些相识的旧谊在。景安王可不是什么无甚作为的皇室中人,其人年轻时,还助着先帝攻城拔寨,很是有着不世出的一番才情。
所谓的先行后闻,只能是先止于和乐的表面功夫了。
平阳侯心中有话。本来是不愿开口言说,以免说出来也只能是徒添陛下的烦扰。可奈何这事实在是规避不过去的,生生地摆在了眼前,叫他如何能自欺欺人:“儿如今尚未还京,人也不知行踪。就这样不告而别,微臣……”
这事果然不能轻易在明烨眼前谈起。如今凌家是这样的状况,可他心中最是牵念,总也放不下的人便只有着凌:“料想,皇叔动作总不会过快,还是等些时日再说吧。”
平阳侯点头,自然是重重谢过了圣恩。这个等待的时日可长可短,可到底是京都再也留不下他们侯府一家了。
只要是明眼人,就不难看出陛下这是铁了心要他们离京的意思。只是终归碍于情面,不好说破罢了。
明烨是陛下,要是真想整治于谁,不过就是勾勾手指头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就算那人是景安王,是他的皇叔,也没有两样。
又何以派他去那通州做个百无一用的闲散人员?
且这一次不仅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更是要拖家带口地前去。这分明是欲让他同景安王的处境一般无二,无诏,再不得轻易入京。
在朝中许多同僚的眼中,平阳侯是一个实诚到近乎有些木讷的侯爷。但殊不知,耍起些不伤己伤人的小聪明来,他也算是一把好手。
不然,没有这些弯弯绕绕的些许肠子,如何能同蓼阳相搀着走至了今日,甚至膝下还护有了一对儿女万全。
这些年过去了,陛下对凌是个什么情感,他这个做父亲的心内早有了计较。照理来说,陛下弱冠多时,身边不见一点儿胭脂红粉气息,一个帝王痴情至此,又是他自小看大的。怎么看,这都算是一段天赐的良缘了吧。
可平阳侯的态度却只能是不冷不热地由其发展,必要的时候还得一力在凌耳边教导些君臣有别的言谈。
君臣有别重要吗?其实不然。只是谁人都可能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偏是他们不行。
不是他这个父亲狠心不给女儿幸福,亦不是他一点儿信任都不愿给予对方。世事难料,有的时候,真的得去相信所谓的宿命论的。
因而,当苏家的少将军回京的时候,这个像太阳一样生辉的少年,似乎便是那个可以带凌远离这些纠葛的存在。
有意无意地撮合他们二人,才算是平阳侯的不遗余力。可惜,这力还没怎么使,儿的人便下落不明了。
他唯有在陛下面前陈述清事实,借用他小小的心思,因为知道陛下必然放不下儿,借而为自己,更为凌家争取些时间罢了。
“现在,可有消息了?”沉吟了片刻,明烨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向了平阳侯。
“承蒙陛下惦记,苏云起少将军已经离京去找了。”只是这离京是离京,却还没有几日的日子,想来一时半刻怕是只会一无所获。
“苏云起?”明烨不觉失笑,果真是苏家的后人,便是连这念力都是远超常人:“他回府之后,朕这边倒是鲜少听有他的消息。”
好歹其人也是替皇家在天盛为北境驻守,虽是一时不查,导致己身中毒,而后更是险些身死。若不然是有妙手回春的那华大夫在侧,此刻他就要折损了这名未成的来日大将了。
这是,他这也太过殷勤了些,太过殷勤,在君者的面前,便多有谄媚之嫌。可若不是君,那这样的古道热肠,甚至一度热到了不顾自己的身子,也要去尽数揽于己身。还真是符合他苏少将军的脾性性格。
但是,苏老将军可未必会同意:“此事,朕怎么从未听苏老将军说起过?”
那苏老将军可是宝贝着这个孙子得紧呢,又怎么会放着任由苏云起胡来。尽管那所谓的胡来,在苏云起眼中看来,可能却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苏老将军他……”平阳侯提到这事只想三缄其口。
他们凌家与苏家的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本来因为一些扯不清的旧事,双方就是彼此忌惮的存在,现如今苏闲定然认为是他们凌家绞尽脑汁地使计策哄骗了苏云起去。
就打苏云起搬来侯府的隔壁一说,除了那时的当日,苏闲还曾登过门,后来可有再见过另外一面?
那时的登门,也不过是其人刚刚大胜回京,不想再徒生事端罢了。
现在,旧事未解,新怨又结,这桩姻缘若当真有缘,那也只会是一条漫漫望不见尽头的长路。
平阳侯本来想就此打住,可是见陛下仍然没有停止询问的意思,便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了下去:“前段时日景安王在京,朝堂上弹劾珏儿的奏折就如雪片繁杂,微臣自作主张,不敢有动作。实在没法,想着少将军有武艺傍身,又与儿有过几面之缘。”
“麻烦他,总好过瞎子摸黑一样地寄希望于下面。”下面的人只能凭着画像寻人,且心思也未必能一个个都如苏云起般心思。
涉及到了子女一事,谁也不能例外,被私心包裹更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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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八章 屏退
明月得不到消息,人更是无法闯进宫门,偏生又不能两手空空地就此回去。而宫门处的侍卫尽管是看在了蓼阳大长公主的身份和侯府的地位上,而给了她这个通融,却奈何他们自己也是人微言轻。
去打听个消息,便是打听得连自己一时都回不来了。
“侯爷?”没等来一直要等的侍卫或是什么传信的宫人,明月来回徘徊着时的无意一瞥,却是在眼角不起眼的余光下,撞见了步伐很是慢沉的平阳侯。
“啊,是明月啊。”平阳侯自打从太宸殿中走出来的时候,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如土色一般灰败的面颊上,似乎正写着斗大的两个字,那就是,失意二字。
只是这明月三步并作两步的身影,实在让他无法忽视。撞见其人着急忙慌的样子,平阳侯这才不得不暂且搁下了心头不得解的诸多困惑,问向了她:“你怎么过来了?”
明月见平阳侯穿戴整齐,是如早先时离府一般的体面,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不忘俯身行礼:“大长公主见侯爷迟迟不归,这才派婢子来探探的。”
看来,大长公主那不合时宜的顾虑是可以彻底放下了。平阳侯并没有因为什么不妥而受到任何的惩处。至于那被陛下削去爵位一说,更是无从说起了。
“也真是难为她了。”平阳侯虽然外表依旧是那般的体面,和去时的样子是一般无二。可他说话时的那种总也放松不下来的语气,明明是证明了发生过什么的。
明月很是后知后觉,会心不到片刻的笑容就再度僵硬了起来:“侯爷,是,有什么问题吗?”
“无妨,先回府吧。”这是宫门之处,就算真有什么,也理当说成没有。
更遑论,这虽是事关侯府一整个府邸中人的去留,但内里却是犯不着与下人讲起的:“大长公主可有说什么?”
马车早已备好在了宫门处,坐在马车中的平阳侯似是觉得不妥,这才挑起帘子问向了外间端坐着的明月。
“大长公主见侯爷迟迟不归,因而打发了婢子前来谈谈。至于说了什么,婢子走的时候并没有听到。”想来,那时大长公主只顾着内里焦躁愁虑,根本顾不上说话才是。
“回府吧,让车夫加快些速度。”如此这般,倒也是符合蓼阳的作为。
马车在影壁处将将停稳,就见平阳侯抖了一抖身后已然发皱的斗篷,二话不说独自下了马车,朝着屋内大跨步走去:“明月,你去撤掉院子里的下人。”
“是。”明月落在平阳侯身后数步,可瞧着其人这火急火燎的架势,哪里敢心生怠慢。
这宫里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平白比以往很是晚了些时辰,现下回到了侯府,侯爷更是让她撤掉大长公主院中的一应下人。
明月自觉是想不通了,唯一如今能将她心中的这份惶恐压压的,似乎也只有按照平阳侯的吩咐去做了。
冬日的寒风似乎从来就没有停下来过,这种时节,只要有一丝的冷风灌入体内,便叫人形神皆是一个抖擞。
饶使屋里的地龙烧得再为火热,也抵不住这正对着的房门大开,只是,蓼阳顾不得这许多了。随着景安王的入京,好像一下子把他们的处境推上了风口浪尖,半点都不容她马虎。
“蓼阳,有一件事,要同你说。”人不过刚刚跨过了门槛,平阳侯便就急着合上了自己身后的房门。
单是关门还远远不够,平阳侯左右顾看了一番,确认院中并没有什么碍眼的下人在。又见紧随自己身后的明月赶到,这才放心地摆正了身子在蓼阳面前:“你别这么看着我啊,先坐吧。坐!”
这话说得明显底气不足,蓼阳也不好催促多问什么,一边心思不宁地落了座,一边却又不断地打量着平阳侯的神色:“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陛下那边又出什么事了?”
平阳侯多是报喜不报忧,只是这一回,却不是简简单单的忧和喜就可以概括得完全的。
平阳侯只心思沉重地点了点头,回望了一圈四下紧闭的门窗,方才压着嗓子开了口:“下朝之后,陛下引我至偏殿谈话。”
这是必然的,不然又何以耽误了这些许功夫。
蓼阳不禁有些肝火旺盛,他怎么总说些没有用处的:“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平阳侯实在觉得开口艰难,这才左右赘述了许多,眼下既被人逼至了近前。那也只能开门见山了:“陛下将我调出了京都。”
“哼,这可真是天下奇闻一件!”蓼阳听闻这话的第一反应不知是哭是笑,只是觉得很是莫名其妙:“只有王爷外调出京的,哪有侯爷被调离出京都的?”
她一时还想不到更多的层面,只是在将事实言明的刹那,双眼的瞳孔很是紧缩了一下:“你以为这是何意?”
“陛下虽未言明,但那意思,分明是让我携带着侯府家眷,一齐离京。”若只是一个外调,本也无关什么,可这事情怪就怪在,没有很长的一段时日,怕是都无法再折返回京都了。
“本宫就知道。”蓼阳的语气似是十分笃定,甚至还将手掌拍上了自己的大腿。
“你一早就知道?”今日在殿上的时候,平阳侯就一直心内大叹不妙,只是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次生事,他这才一再强撑着罢了。
现下听到蓼阳如此的回答,更是不由地慌了神:“你竟是早早便猜到了?”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蓼阳无奈,摆手示意这回的确是平阳侯他会错意了:“本宫是指,应该一早料到的,景安王他能怀什么好心?他的进京,便是我们的灾祸之始。”
我们?听得这二字入耳,平阳侯紧绷许久的神色之上竟是展出了一丝笑颜,不枉他们夫妻共同进退了这许多载,而如今,便是眼前这可能的大难临头,也终成了话里话外的一头。
“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蓼阳自然不知道平阳侯心内的想法,只是十分地讶然于其人的反应就是了:“本宫没有你那么豁达。”
这何止是豁达,简直就是天上地下极难见到的没有心肺了。
“你说。”蓼阳顿了一顿,不把心内的某个猜测言出口来,她终是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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