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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淡墨青衫     大魏王侯txt下载     大魏王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章 大将军

    几个集镇就更不能和南安,水口这样的福州大镇相比了,人口最多一两千人,临街有几个店铺,大片的破烂民居,还有临时搭建的窝棚,百姓多半是蓬头垢面,面黄枯瘦,两眼无神,乞丐极多,徐子先这样的大队人马过来,引的各镇乞丐流民跟随一路,引路的向导再三告诫,切不可施舍,除非打算停下来办个粥厂专门施舍,否则施舍了一个,底下的几十上百人都得一一施舍到,不然的话,这些乞丐流民能跟着一路走到燕京城里去。m.www.uu234.net

    至驿馆附近,仍可见道路两边有不少低矮的窝棚,徐子先等人谈话时,不少乞丐的人钻出来,向着这边张望。

    向导在一旁道:“各位大人说的是不错,地方残破很多,主要是崇德六年,崇德九年,崇德十一年,东胡三次入境,都曾经深入畿辅从津海南下,这边的百姓也算是劫后余生。而且也不光是本地人,真定,大名,沧州,高阳,直抵河南路,山东东路,东胡兵锋皆至,所至之处,烧杀抢掠,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于东胡人的刀枪之下,也不知道毁了多少村子集镇,抓走了多少人,抢走了多少金银铜钱和牛马猪羊……”

    看来北方人对东胡人真是深恶痛绝,自武备不修,长城不守,北方禁军没有办法挡住东胡人的铁骑入边。

    虽然诸路禁军多达三百多个,却因为都是步兵,互相救援不及,东胡皆是骑兵,就算有不少是下马步兵,但移动的速度也不是大魏步卒能比。破口之后,彪悍轻捷的骑兵四处游走邀战,击溃少量的驻军,等朝廷急下檄文,禁军主力集结时,东胡兵早就不知道移动到哪儿去了。

    待魏军稍有松懈,东胡主力又会突然出现,以重骑兵破步阵,两翼轻骑掩进,魏军多次惨败,就是输在这种战法之上。

    东胡举族有百余万人,最多也不超过二百万人,骑兵数量却是在三十到四十万人之间。

    其中重骑兵大约有两万到三万人,人马皆披重铁甲,持骨朵,巨斧,长刀,长骑枪冲阵,勇猛凶残,如狂飙突进,大魏步卒很难抵挡。

    这种重骑兵被称为东胡铁浮屠,北虏与大魏相抗二百年,很少取得战绩,主要原因是没有可以破大魏步阵的重骑兵。

    除了重甲骑兵外,东胡两翼飞进,以长骑枪突阵的轻甲骑兵,并弓箭袭扰的轻骑兵,并称为两翼拐子马。

    正面突破,两翼夹击,大魏步阵已经很难匹敌,除非是十万人以上的重兵集团,小心翼翼利用地形,加上大量的强弩硬弓,方可勉强匹敌。

    西羌人也有铁骑兵,被称为铁鹞子,但其国力不强,铁骑数量不多,加上秦凤路一带地形复杂,山谷多,军寨多,弓箭社也多,东胡兴起之前,西羌人对大魏的威胁并不大,一直止步于嘉峪关之外。

    近年来,西羌人也颇多异动,秦凤路和永兴军路,多受其滋扰,损失也是不小。

    这就是大魏的外患,在场的人均是心情沉重。

    福建人其实也是能感同身受,海盗就是福建的最大威胁,如果没有海盗袭扰,以福建工商贸易的发达,百姓的日子还要好过的多。

    而因为要防备海盗,几十个军的厢军全部是地方财赋负担,官员吏员再多过一层油,地方的负担之重,可想而知。

    还不仅仅是财赋压力,海盗一至,当然也是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漳州流民,至今尚有万余人流落在外不得回家。

    但相比眼前这向导所说,东胡一至,北地的几十个州县最少有超过百万人被屠杀,不管男女老少,战乱之时都是填满沟渠,东胡人的残暴,却是远超普通人的想象,简直不象是人类所能做出来的事。

    “此前一直是在邸抄上看……”陈道坚面色苍白的道:“能亲自踏上北国大地,才知道东胡人对我大魏,对华夏造了多少孽。”

    “此仇迟早得报。”张虎臣和林存林,高时来,金简等都是武人,众人听着向导所说北方遭遇的惨事,恨的脸色涨红,几个武将都是右手捏着刀柄,把指节都捏白了。

    众多的牙将,武卒,神色都是差不多如此,更有武卒用东闽乡音,气愤的叫骂起来。

    这些事,如果不是亲临北方,不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谁能想象的到?

    徐子先面色也有些发白,经过向导提醒,他看向不远处的路边的排水沟,里头还有一些累累的白骨。

    这是崇德九年时东胡入侵时杀害的百姓,死的人太多,有宗族亲属在的,自管收自家族人的尸首埋葬,官府当时已经一团混乱,根本顾不上,很多无主的尸体,落后几年陆续被收拾掩埋,但还是有一些荒村沟渠之内,有着当时顾不上埋葬的尸体。

    这些尸体上都有刀斫斧砍的痕迹,有一些白骨瘦瘦小小的,不是女子就是孩童。

    徐子先还是难以理解,怎么会有人类残暴凶狠至此?怎么能向孩童婴儿挥动屠刀?

    徐子先止住众人的叫骂声,沉声道:“闽浙两广,不也有海盗为患?他们也不比东胡人强什么,有心的话,回去好好做好自己手头的事,剿了海盗再说别的。”

    “阁下还真是好大的口气。”

    徐子先站在驿馆旁说话,四周聚集的闲人也不少,听到他的话,有人立刻搭话道:“不知道吹这般牛皮的少年人,是何方神圣?”

    “我亲手杀海盗十余人。”徐子先随口答道:“并率部下斩海盗首级一千余级,我想大约我的话,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吹牛。”

    “我知道了。”搭腔的人笑着道:“尊驾是福建路过来的南安侯世子,是不是?”

    这人倒真是消息灵通,一下子就将徐子先的来历说了出来。

    北方近燕京的地方,人们对军政大事较为关注,相比南方的文教昌盛,报纸上多是社会新闻或诗词歌赋,北方的新闻,则多半是东胡,北虏等外敌的动向,朝廷和驻军的动向,人们试图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一些东西来,如果蓟燕防线再度吃紧,很多人好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快速逃难。

    过往的几次兵灾,北方百姓加起来死难超过百万,还有六十万以上的健壮男子和妇人被强掠到辽东为奴,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样的凄惨日子。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俗,报纸当然也是投众人所好,既然百姓关注的是兵戈之事,不仅是北方,包括荆湖北路,荆湖南路的剿匪战事,秦凤路对西羌的战事,当然也有福建路对海盗的战事,也是经常会出现在报纸之上。

    徐子先的大名,在南方是以两篇文章而流传,在北方,则是剿匪斩首过千级的战事而名扬一时。

    向导这时才转容相向,拱手揖道:“只知道诸位要雇佣向导至燕京,还以为是寻常宗室,不料是剿杀海匪的南安侯世子当面,少礼了。”

    北人性直,而且注重武功成就的一面,从这个向导的态度上就是相当明显了。

    众人也是惊叹连连,驿站的人都多半不是普通人,但眼前的南安侯世子和他们想象中的形象还是不太相同。

    首先徐子先是太过年轻,二十不到的年龄,还没有开始留须,长相普通,但身材高大,健壮,显得气宇轩昂,从这一点来说,似乎南安侯世子那过于勇武的报导,似乎又近于事实。

    乍一看来说,徐子先是个普通的北方青年的样子,仔细一看,神态气势却是有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但并不刻意,相对来说,徐子先的气质较为复杂,有青年人的从容自若,也有上位者的威严,还有些宗室子弟的华贵,更有武夫的彪悍武勇。

    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人,开初说话的是一个老人,其一生不知道见过多少豪杰壮士,但以眼前的徐子先来说,却是给这个老人相当复杂,一眼难以看透的感觉。

    徐子先也是在打量着对方。

    六十左右的年龄,身高中等,体态偏瘦,从脸型,口音,还有气质来看不是北方人,而是闽浙江西等南方人的气质和长相。

    这种东西,只要有心的人多看多听,总是相差不远,当然可能也有看错的时候,如果再从口音来判断的话,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在下是徐子先。”徐子先向对方抱拳一礼,笑道:“不知道老丈有什么见教?”

    “真是相逢不如巧遇,月前听说了世子的大名,想着可能会在京师碰上,不料在这驿馆就撞见了,一见之下,果然少年豪杰,宗室中难得的英才。”老者收回眼神,这一瞬间,尽然精芒四射,有一种睥睨万方的气势陡然而起。张虎臣和林存信等人原本气恼这糟老头子胡说八道,此时却是为老者的气势所惊,居然不敢上前喝斥。

    “我想我也知道老丈是哪一位了。”徐子先又一次长揖,这一次执礼甚恭。

    老者脸上露出笑意,说道:“果然世子是难得的精明,真的猜到老头儿是谁了?”

    徐子先微微苦笑,说道:“老丈这般提醒,我若还猜不出来,那就真的是蠢货一个了。”

    徐子先回顾,对陈道坚,陈佐才,高时来,金简,张虎臣,林存信等人道:“这位是曾经纵横东海,现在的左卫大将军,静海军节度使王直王大人,还不赶紧见礼?”

同学一百五十一章 迫不得已

    王直此前一直自号为东海王,这个称号是造反为盗时的称号,现在当然不能拿出来当正经的称呼,而且福建的人最恨海盗,特别是海上五盗破漳州那一回,更使不知道多少遇难,海盗所过之处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王直能够招安成功,一则是此人的所谓“忠直”之名,另一个就是王直所部在沿海为恶不多,一直只在海上抢掠,和驻于倭国的南海王康天祈主要活动于海上和倭国,吕宋一带,真正劫掠漳州,杀人越货,留下血债的是南洋王蒲行风和东洋王刘旦,西洋王颜奇,这三人和部下,加上岐山盗陈于泰,真的是在福建人人痛恨,提起来便是痛骂。www.uu234.net

    王直现在是左卫大将军,静海军节度使,大魏的节度使早年是实职,是地方军政一把抓的实权藩镇,地位远在现在的安抚使之上,后来大魏太祖逐渐收回兵权和财权,节度使渐渐成为虚职,是武职外官中最高等的所在,在京太尉,在外节度,这是武将的顶峰,也是武夫们追求的最高荣誉。

    奇特之处在于王直不是虚授,而是实职。

    他的一万四千部下和几百条船,加上平岛等附近几十个岛屿在手,虽然百姓不到万人,谈不到治下临民,但有王直在,东胡的侧翼就受到威胁,另外渤海国也不敢轻易倒向东胡……这就是王直最大的作用,也是刘知远拿出来说服同僚的利器。

    王直叛,京畿津海到登莱都受到威胁,朝廷最少拿十来个禁军配合厢军防守,茫茫大海,何处不可登陆,这要防起来,事半功倍,一年得多出二百万贯的开销。

    主要根结在于朝廷有限的骑兵都在燕蓟河北,连永兴军,秦凤路都没有多少成建制的骑兵。

    为了防患王直,最少得两三个军的精锐骑兵,还要疲于奔命,这个代价,想想真是承受不起。

    王直实授,东胡和渤海国反受其威胁,朝廷再一年给二十万贯钱,二十万石粮,就能使王直防守北方海域,解除了对北方沿海的威胁,同时北方少量的商船和大量的渔民也能获得相当安稳的条件,不再担心时刻被海盗袭扰。

    正是有这么多有利之处,天子和刘知远的主张才获得相当多朝官的支持,在去年年底,最终王直获得诏书,实封节度使。

    其勋,阶,实职都是正二品武职,勋阶和徐子先相当,实际上就比徐子先高出许多,团练使虽是实际,等于是朝廷职官的序列之外,而正五品和正二品,相差也是极远。

    张虎臣等人虽是不怎么甘愿,但朝廷名爵却不得不尊重,只能勉强过来行礼。

    “算了,算了。”王直看着眼前众人,兴致不高的挥手道:“老夫虽然没有在福建作什么恶,这些年来也不是良善之辈。世子你杀海盗,四周的人均是叫好,老夫名号一出,你看他们都不出声了,无趣的很。”

    王直看向徐子先,邀约道:“请世子进驿馆谈谈,如何?”

    徐子先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王直和自己见面后表达了明显的善意?

    自己杀的虽然其实不是海盗,但托名为海盗,而且和岐山盗,还有其背后的蒲行风,刘旦,颜奇等人,将来都必有一战,不知道王直为什么是毫不介意的样子?

    徐子先笑道:“长者有邀,岂敢推辞?既然这样,小子就随长者去便是。”

    王直从津海港上岸赴京师,随行人员很多。

    除了大量的仆役,歌妓随行伺候之外,行李就有一百多箱,其中当然有很多黄金白银和古董,字画,器玩一类的珍奇之物。

    连摆放这些器物的箱子都是名贵木材,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王直指指这些箱柜,对徐子先道:“这一次进京,准备了二十来万贯财货。没有办法,老夫十四岁下海为盗,现在是五十八岁,四十多年海上生涯,从小卒子到一方首领,几十年作孽不少,所得也很多。此次进京机会难得,总得拿出一些钱来塞狗洞。不然的话,以后还有的烦。”

    徐子先默然,王直,蒲行风,康天祈等人俱是海上称霸的一方巨盗,部属都超过万人,甚至雄霸一方,俨然是小国的国主。

    这些人有国主的实力,行事却是海盗的风格为主,虽然商船可以交纳一定的好处获得海盗的保护在海上通行,多半时候,他们还是抢掠船只感觉更为痛快。

    抢掠沿海敌对势力的财富,甚至掠夺人口贩卖,这些事做起来都是毫无心理压力,只要有钱可得,什么事都可以做,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么一来,这几个海上大盗的身家何止百万,海上五盗,每人均是身家过千万贯。

    比如王直,估计身家在两千万贯左右,除了黄金白银和铜钱外,这几十年抢到的珍玩古董字画也是定然不少,论起财富来,怕是现在的大魏天子,也是瞠乎其后,远远追不上王直等人。

    王直受抚,过程极为艰苦,反对招抚王直的朝官众多,现在似乎是以大局为重勉强接受,但熟悉大魏朝政运作的人都知道,底下的麻烦还很多,搞不好随时都会反复。

    招抚王直的好处太多,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王直在此时对大魏朝廷的重要性有多大,可是对京师的各方势力来说,王直这样的人只看其对自己一方有没有用处,对大魏有没有用处,那只能摆在次要的位置上。

    这一次的事,如果是左相韩钟要招抚,那么刘知远就必然坚决反对,崇德天子也只会顺刘知远的意思,自己不会有什么明确的主见。

    天子就是这样,对朝臣信任时就倚重有加,左相就是被崇德天子一路扶持上来,为相十余年,天子将左相扶到了掌握朝中半壁江山的位置上,当天子感觉尴尬和危险时,又是不遗余力的开始扶持刘知远。

    对这样的大事,天子都不会讲什么大势和道理,朝争才是最大的道理。

    王直话语中的无奈,徐子先也是能体会,好歹是雄据一方的海上霸主,老迈之后为了谋一退路,为幼子经营将来,只能委曲求全……向来只有此老抢别人的,这一次,却是要把抢来的财富陪着笑脸拿出来送给朝中官员,所求的就是不要有人突然跳出来发难,这可不就是“塞狗洞”?

    徐子先对王直可是没有半点的同情,他的钱财是好来的?就算王直有分寸,他的每一枚铜钱也是沾满了普通人的血汗,才二十万贯东西,算得什么,若是徐子先能做主,得叫此老把两千万贯家私都搬来充实国库,这才勉强算他赎了罪,可以洗白上岸。

    “明达坐。”王直身边伺候的人很多,光是美貌姬妾都有十余人,馆舍之内虽然是临时居所,也是布置的富丽堂皇。

    徐子先随王直入内,先看了几眼美人,对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奇器玩随意打量一番,便是坦然坐在王直对面。

    “明达不是凡人。”王直眼中光芒相当锐利,说话也是相当直接,他对徐子先道:“进我房的人,要么死盯着姬妾,要么死眼看那些珍奇古玩,那种贪婪之色怎么也掩不住。财色二字,多少人都压不住自己的**。要么就是一些假道学,避目不敢看,对女子如对大宾,那副战战兢兢的腐儒样子,令人生厌。男子丈夫,就该如明达这样,坦然视之,又能压住心中**,这样才能成就大事。”

    “大将军过奖了。”徐子先淡然一笑,欠一欠身,说道:“在下不过是一个等着袭爵的普通国侯,大将军的话,愧不敢当。”

    “有哪一个普通国侯能练出两千精兵,一战败四千盗匪,斩首千级?”王直道:“你不要以为老夫在试探什么……此行入京,老夫固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算是明达你,只怕也得小心防备。”

    “大将军是说我与福建路安抚使林斗耀,还有制置使韩炳中,胡商蒲寿高的争执?”徐子先笑道:“和林大人,韩大人只是闹意气,蒲家是恨我断了他们的财路,倒是真不可不防。但京师重地,天子脚下,怕是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老夫此次带了两个老弟兄,分别领二百人,节度使四百人入京,也算不得太逾越。”王直大有深意的一笑,他知道徐子先和自己素无交往,当然不可能一见面就有什么收获,他试探徐子先,徐子先又何尝不想套他的话?

    但两人寥寥数语,其实已经算是有所交流。

    两人所担心的,当然主要还是左相韩钟和左相代表的势力。

    这势力之大,是令得天子都为之侧目,辗转反侧不得安的存在,徐子先和林斗耀,韩炳中的争斗迹象相当明显,南安江滩一战,徐子先用团练使的身份先行告捷,上报之时对福建的地方官员不无微词,相当明显的是在攻讦林斗耀和韩炳中两人。

    而林,韩二人也是各有反应,林斗耀的安抚使奏报迟了好几天才至京师,对禁军未及时出城只能自请处罚,而韩炳中则明着反击,直言徐子先仗着国侯身份跋扈不法,并没有急时请援,虽然打赢了,却滋扰地方,横行不法,是福州南安一害……

    上奏的当然不止是两边三方,巡按使萧赞看似持中,但隐隐赞同徐子先较为跋扈的说法。

    事涉盗案,提刑使郑里奇当然也上奏,对徐子先大加赞扬的同时,也是攻击福州驻军迟迟不出,贻误军机,韩炳中罪责不轻,郑里奇也是方面大吏,上奏的同时也是弹劾了韩炳中,虽然没有攻林斗耀,林斗耀这个安抚使处置不力,也是相当明显的事情了。

    知府杨世伟对事非曲直没有明显的论判,显然是不愿意站队,但也证实了南安大捷和禁军出战较迟的事实。

    加上齐王上奏,对禁军和厢军的反应缓慢,大为不满,齐王的奏疏一至,事非曲直大约就为朝官们所了解了。

    赵王此次并没有上奏,这件事和大都督府没有直接关系,有齐王上奏也就够了。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实则就是这一次禁军和厢军反应缓慢,实在也没有办法辩解分说,韩炳中的奏疏,看似气直理壮,实则就是在胡搅蛮缠,反正就是看背后的势力,如果韩钟就是要撑自己的心腹部下,那么韩炳中的胡说八道也能拿出来当理由,如果要弃卒保车,正好能保住看似还理智大气的林斗耀,丢掉韩炳中这个小卒……

    这里头的选择很多,就看韩钟如何决择了。

    但不管怎样,徐子先和左相一脉的争执已经是明面化,这一次进京,王直判断徐子先当以韩钟为敌,倒也没错。

    别的事情还好说,最要紧的当然还是自保。

    王直也是担心韩钟赚他入京,然后以武力解决,徐子先也是有性命之忧,两人可算是天然的盟友?

    至于徐子先和刘知远的矛盾,在王直看来只是小事,蒲寿高只是胡商,未必刘知远为了一个胡商,放弃徐子先这样的后起之秀,福建地方有实力的国侯?

    徐子先这才恍然,王直的热情和直接,应该是看到了他带着近二百精锐部下,这才主动伸出了橄榄枝,这个老狐狸,是在入京之前忧心忡忡,看着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也是如履薄冰……这也是很正常的事,韩钟是何等人,是执掌国柄超过十年的权相,不仅在文官体系有很强的实力,在枢密院,京营禁军之内都有很强的实力。

    若是三十年前,王直只带四十人,老老实实的进京是最好的选择。

    但在此时此刻,不带几百个精锐部下,王直敢随意进京?

    “如果老夫和明达能安然出京。”王直道:“我要请明达小友到平岛一唔。”

    平岛就是后世皮岛,四十平方公里大小,是王直经营十多年的海上基业,这岛土质是沙土,不能耕作,只能种牧草,原本有不少渤海国的人在岛上放羊,羊群都是过万只的规模,后来王直到岛上,原本还打算屯垦,后来发觉土质不允许,只能将岛上当成仓储和驻军的基地,也用来放鸭放羊,是北方海盗用来休息和修补船只的大后方。

    这里与东胡掌握的辽东,还有占据半岛的渤海国两边接壤,从鸭绿江口可以放船而下,东南侧是渤海国的几个重要的城池,王直在这里购买珍珠,人参,皮货,转手贸易,所赚也是不少。

    多年下来,平岛上有万余人居住,修成了大量的房舍,比起十来年前要富裕繁荣的多。

    当然粮食是全部由海船从大陆海边购买,渤海国也会卖米给王直,以求他不要骚扰富裕的南方国土。

    王直以平岛为核心,占据着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沿海的岛屿,除了一万四千人的海盗部属之外,尚有三四万人的岛民依附在王直的领地之下,成为他的治下属民。

    这么一算,人口是不多,和福州一个人口多的镇子相当。但论起王直控制的海域范围,静海军节度使,算是名实相符。

    “大将军相邀,也是在下的荣幸。”徐子先也是对平岛这样的地方极为好奇,一个人能经营出这样的基业,成为一方豪强,也必定有过人之处。

    王直也是老了,如果现在其是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壮年,其必定不会内附,能在海外为王,何必要委屈自己?

    甚至大魏一旦内乱,兵戈不止,王直这样的海外势力,趁势而起,获得更大的地盘和更多的利益,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一般的大魏文官,拘于旧日的思想和历史传承,总是不肯正视现在已经与旧时不同。

    中国的历史基本就是大陆的争霸史,和海外没有丝毫关系。

    而徐子先却是有深刻的感知,现在似乎是往传统陆地霸权往海上争雄的历史节点的到来时期。海上贸易越来越繁荣发达,谁能称雄海上,最少也是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很有可能成就一番霸主事业,亦未可知。

    他对王直没有丝毫鄙视,轻视,甚至没有丝毫排斥。

    海盗是特有情形之下的产物,在这年头和其后二三百年之内,海盗都会存在于大洋之上。包括历史上最强大的海上帝国大英帝国,其起家的过程就是连女王在内大家都当海盗,一直在海上抢掠西班牙人的运金船,这才是英国人真正的第一桶金。

    一直得到蒸汽战舰遍及海上,成规模的海盗行为才逐渐绝迹,但就算是到现代社会,最先进的战舰遍布海上时,仍然杜绝不了小规模零散的海盗行为。

    在今时今日,海盗方兴未艾,仍在蓬勃发展的时期,徐子先怎么会迂腐到排斥或是轻视一个纵横海上多年的称王的海盗头子?

    而且王直毕竟作恶不多,如果是蒲行风那样的异族海盗,又不知道杀了多少良善百姓,毁灭了多少家庭,徐子先就算有利益考量,也不会对那样的人假以辞色。

    大丈夫可以不为英雄,排斥政治洁癖,但仍然要有一定的底线。

    很多小孩子把心狠手辣,没有底线当成成功的基础,其实他们倒是没有想过,真的没有底线的人,在历史上从来没有成功的记录。

    一个毫无底线的人,他的部下也会毫无底线,他没有靠的住的政治盟友,百姓不信任他,部属随时会背叛,一个大一统的正统的王朝,从来都是有底线的人才能建立起来。

    “明达是个有趣的人……”王直毫无疑问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来源,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徐子先,说道:“老夫一生见人很多,头一回见到明达这般的人,老实说,老夫二十岁时,可没有明达这样的胸襟和度量。”

    “在下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说的好。”王直大笑起来,笑容中不乏落寞和不甘,他起身送客,说道:“老夫也是迫不得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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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章当一章发了,大家周末开心。

同学一百五十二章 京师布局

    徐子先出门后,驿馆已经将他的住所收拾好了。www.uu234.net

    进房之外,陈佐才和陈道坚,刘益,张虎臣,金简等人都已经在他的住处等着。

    徐子先没有说的太详细,只是告诉众人,王直对入京之行充满担心,意欲和南安侯府合作,多加几分自保之力。

    张虎臣啐道:“这老狐狸,真是尾巴毛都白透了,奸滑透顶。”

    陈佐才笑道:“世子答应他了吧?这个时候,我们是多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王直虽然也是海上五盗之一,对我们福建路却没有什么伤害。这一次江堤之战时,也是王直要入京前后,严令群盗不得在此时滋扰地方,陈于泰慑服于王直严令,才没有趁机一起出手。若是上回来攻南安的人有两千岐山盗,我们就真的挡不住了。”

    “这话说的也是!”张虎臣是骑兵武将世家出身,性格是真的耿直,当下一拍腿,说道:“合则两利,王直这老匹夫倒是见事明白,他怕韩钟对付他,咱们的对头也是左相,两家联手,就不怕有人打什么歪主意!”

    陈道坚皱眉道:“京师重地,天子脚下,难道还真的有人敢动武不成?这里可不是福州啊。”

    徐子先微微一笑,说道:“地方乱象,来源就是京师……”他看向陈佐才,说道:“你近来对京师兵事多有留心,你和牢之说说。”

    陈佐才近两个月来留心邸抄和朝廷的武备录等兵事方面的情报,也明白徐子先是有意叫他有所表现,当下看了看陈道坚,却是对着众人说道:“京师原本就是燕北防线的核心,东接蓟州,永州,山海诸州军寨和关隘,西连紫荆关和平州,京师当时为幽州,旧燕故都,千里防线的核心。太祖以江陵起家,将天下纳入囊中,治政不到十年就开始筹备迁都京师之事。太祖雄才大略,知道困于江陵一隅之地万万不可,不管是地理还是军心民气,居江陵都只是偏安的格局。当时有三议,一是迁到大唐东都洛阳,一是迁到西安,再一个是迁到开封。太祖以为关中残破,自养都困难,迁都之后一下子加了几十万驻军和朝廷宫室加上文武百官,并不适宜。洛阳地方残破,开封无地利,四战之地,不宜为都。后来决心迁至幽州为京师,主要还是为了防范北虏。北虏当时初兴,二十万铁骑实力雄厚之至,太祖迁都至燕京,修长城千里防线,以平州到蓟州等地广设军寨,驻军六十余万人守备,国初之时,经常与北虏苦战不停,京师不仅是朝廷核心,也是驻军最多的地方,一方有警,则御营禁军大举出动支援,若无天子在京,百官俱是在燕京,哪得这么快捷方便?本朝常有人说,迁都燕京劳民伤财,还要年年从北方供应钱粮,却不知道,以燕京为核的北地防线,先挡北虏,后御西羌,现在又有东胡,若无燕京形成的天子守国门的格局,怕是北地残破自不待言,南方又能独善其身?历来想偏安一隅的,做的最成功的不过是东晋之后的南朝诸国,也是内争不休,战乱不止,一旦北方一统,南方就等着被人南下一统,自古至今,以南统北的只有我大魏太祖一人,除此别无二家。”

    陈佐才的话,有些是他自己看到的,也有不少是私下与徐子先闲聊时所得,他见众人无不点头,当下又接着道:“有不少话是世子说过的,想来诸位也知道……燕京是北方防线的重中之重,国初时太祖是以一百二十多个禁军和厢军驻于京城,至宣宗年间达到顶峰,驻京的厢军和禁军达到三百余个军六十多万人,这就是京营的顶峰。其后因为各处吃紧,禁军陆续外调,至成宗年间,几次对东胡的大征伐俱是惨败告终,京师禁军也是损失惨重。现在河东路,河北东路,西路,京东路,也就是蓟镇防区,调出镇守的京营禁军多半在此。就算如此,因为京师为重地,禁军数量仍是不少。京营禁军以东西南北中划为五个厢都指挥,每厢都指挥都是十个军,步军占八成,马军占两成。虽然是两成,也是大有可观,毕竟大魏马军数量极少,除了京师,怕也没有别的地方有这么多马军……五大厢都指挥,五十个马步禁军,只受枢密院的指派。此前朝廷法度森严,就算是枢密院使,不得画旨,擅动一都兵力都可以判死罪。现在么,各家大户谁家不用禁军看门护院?随意调禁军行杂役,占用军伍兵力已经成了痼疾,难以根治,各家大户能叫禁军去干苦力,不能叫他们来对付咱们?最要紧的就是东城军,最为精锐,经常出战,将领十个有九个是韩钟和张广恩使过的人,对左相和枢密最为忠心,等若如臂使指……”

    京师有五十个军的禁军,十余万人,这是京师最重要的防守兵力。按本朝兵制,枢密掌边防军务,日常军务,兵备,戎马之政令,无不掌之。甚至班直之护卫,内外禁军招募,阅试,迁补,屯戍,掌罚诸事,皆掌之。

    枢密之设,原本就是为了削宰相掌兵之权,枢密之前的唐朝诸相,政令军务皆掌之,宰相权力太重,虽然大唐没有太阿倒持,出现如王莽,曹操,杨坚那样的篡国权相,但主要原因是大唐玄宗之后,中枢禁军权力掌握在宦官之手,神策军不听皇帝的,当然也不听宰相的,而是只听宦官郎中令的话,所以皇权,相权,宦权,彼此牵制,又有外镇藩镇的牵制,所以相权是在另一种层次上被削弱了。

    本朝限制宦官比前唐要好的多,宦官不得典兵,监军,这是铁令,而且是受两府的管辖,以相权彻底压制住了宦官集团。

    枢密则是推出来分了宰相的兵权,使宰相无法统兵,当然也就不构成篡国的权力根基。

    陈佐才接着道:“自宣宗之后,有感枢密使于兵权过大,班直郎卫改为天子直领,又在各冲要地方设大都督府管理厢军,自此枢密专管京师内外的禁军。且将考核,调迁,招募等诸务,交托兵部,枢密只管军务和兵马调配,还有将领的述功,赏罚等务,留给枢密。就算如此,枢密使对禁军之权重大,一旦有权臣掌枢密使,且又拥有兵权的就必定会势大难制。所以祖宗心传家法,枢密使选用,必定不能与宰相交通往来,免生事端。但当今枢密院使张广恩是左相一手提携任用,当时官家信韩钟,连破坏祖制也不顾……”

    陈佐才摇头叹息,显然是对当今皇帝的诸多举措,都是不以为然。

    大魏的祖制心传家法,比如不罪言者,鼓励工商,压制宦官,任用宗室,都是自太祖年间立下的规矩,祖制虽好,奈何当今天子实在是稀烂的帝王心术,原本就没有一手好牌,成宗年间就开始文恬武嬉,但当今天子即位十余年,于军政大事无一修补成功,反而又多捅了多少漏子出来,什么事的决断是最有害国政的,天子就会做什么决定。

    就如对韩钟的扶持太过份,现在又过于求成,认为韩钟老迈糊涂,一心要把韩钟踢开,换上锐意进取的刘知远。

    想用刘知远也没有太大问题,只是要徐徐行事,不要过于操切孟浪,慢慢的换掉韩钟一系的官员,任用刘知远的,同时还得分刘知远的权,以免再栽培出另一个韩钟出来。

    只是天子太急燥,现在看来连几年时间也不想等。

    韩钟当然不愿骤然失位,君臣之间疑忌已经相当明显了。

    据陈佐才的了解,韩钟与张广恩联手,最少能控制一半以上的禁军,那些禁军的都统制未必敢跟着韩钟起兵谋反,但兵变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或是出动兵马,铲除敌对势力,以事实结果逼迫崇德帝接受韩钟继续执掌国政,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徐子先的记忆里是韩钟辞相回家,半途被刺杀,现在局面大有变化,大局走势会不会有变化,也是难说的很。

    “天子在京师最倚重的不是禁军,而是郎卫。”陈佐才继续说道:“郎卫分为承事郎,朝请郎,还有执戟郎,宣节郎,羽林郎,卫就是金吾卫。承事郎和朝请郎俱是文官,多半是文官荫子,入内廷侍奉天子图个出身,能被天子赏识的,大有人在,本朝这样的例子很多,不胜枚举。执戟郎是把守皇城为主,宣节郎守宫城诸门,羽林郎以前被称为羽林健儿,太祖年间的羽林健儿多半是战殁将士的遗孤,太祖怜悯将士忠节,收养诸多孤儿为羽林健儿,后来成为亲兵随侍左右,国初至宣宗年间的很多名将,皆是羽林健儿出身。至如今,羽林键儿也是宗室和文武官员的子弟为主,加上世代世袭,人数不够,只五百人余人,全部为正六品官职,外放就直接为营统制或副都统制,都虞候,也算是天子控制禁军的一种手段。”

    以郎卫控制皇城和宫城,以羽林郎带御器械,随侍天子,数年后放出在禁军为武官,这是皇室笼络将门子弟,控制禁军的高妙手段。

    “金吾卫三千余人,执戟郎两千余人,宣节郎千余人,加上五百多人的羽林郎,六千五百余人由天子亲掌,金吾卫卫尉管金吾卫,郎中令管执戟郎和宣节郎,羽林郎分左右,由左右郎中令执掌,只受天子的指派。”

    陈佐才最终道:“京师之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就算是内廷宿卫,也难免受到沾染牵连。只有羽林郎算是天子最信任和亲近的宿卫,但以我看来,羽林郎除了世袭之外,文武官员和宗室诸子,也很难不被政争牵扯。”

    “这话说的是了。”徐子先道:“我们说这些并不是要做什么,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多加小心即可。”

    众人这才释然,陈佐才一直在分析京师驻军的情形,各人听的都是心惊肉跳……这些事不是机密,但以徐子先的身份议论这些,安一个“窥探京师虚实,图谋不轨”的罪名还是安的上去。

    “我想不会有什么意外……”张虎臣咧嘴笑道:“国朝近三百年,还真没有敢在京师动刀兵的人。”

    “蒲家还不是在福州假扮盗匪,近四千人袭击地方团练和国侯世子?”陈佐才冷冷的道:“本朝现在风雨飘摇,牛鬼蛇神都窜出来了,凡事多加小心,总没有错。”

    陈道坚没有说话,看的出来他想法和张虎臣相似,但陈佐才也是精明透顶的人,这一次北上李仪和孔和,傅谦等人都没有北上,秦东阳等老成武官也留在南安,陈佐才这样成熟的幕僚文官当然有充份的说话权力,而且提醒众人小心也并没有什么错。

    陈道坚就是庆幸没有把大葛小葛带到京师来,否则以鼓山盗那暴烈的脾气秉性,真是没事也能惹出事来。

    倒是刘益,虽然心狠手辣,但平素不喜欢多管闲事,只要不是真的有人杀驿馆里头来,他是任事不理,这边的讨论都只当没有听到。

    “各人早些休息。”徐子先站起身来,不动声色的伸了一下懒腰,说道:“明早就动身,不在驿馆这里耽搁了……”

    众人这才散了,出了门外,天空已经是满天星斗,这个驿站是津海通往京师的最要紧的大站,房舍就有三四百间,住的人过千也并不觉得局促拥挤,外院的马厩倒是热闹,拴了几百匹马,驿馆的人和各方的人都在陆续喂马和骡子,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味和马的嘶鸣声。

    这时几个王直的部下挑着担子走过来,问清楚了谁是徐子先,有个领头的上前来抱拳一礼,说道:“大将军说南安侯世子入京后开销必然很大,这里是三千贯钱,留着给世子拿去赏人,请世子务必不要推辞。”

    徐子先闻言一笑,他当然不会把王直的三千贯放在眼里,只是这厮先前说了塞狗洞,其后就送钱给自己,太是可恶。

    不过有钱拿也是好的,此次北上徐子先可是没有打算贿赂任何人,一是财力不允,二来宗室交结官员虽不可免,但明面上不好大张旗鼓的行事,叫御史知道了弹劾一本上去,多少是个麻烦。

    但必要的交结也是不可少,大宗正韩国公等宗室重镇,必须送一些礼物,还不能太菲薄。如果徐子先还是前世那个穷困潦倒的破落宗室,随意备些礼物就好,以今时今日他的身份地位,礼物太薄,会使收礼的人心生不满,还不如不送。

    还有礼部,兵部,枢密院等各处衙门里相关的官员,适当的打点也很必要。

    虽然可能会有上命打压,但只要把礼物送到,很多人都不会和铜钱过不去。

    近来南安团练用度不足,徐子先上京带了近二百人,使费开销也就带了一万贯,王直出手倒是真大方,直接就是三千贯。

    “受之有愧,不受不恭。”徐子先笑着道:“请替我谢谢大将军。”

    节度使与殿帅太尉同级,可以称大帅或某帅,王直又是左卫大将军,称大将军也可。

    带人送礼过来的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落落大方,气宇不凡,徐子先注意到这人的腿相当粗壮,这是常年在海上的老手才有的下盘,甚至走路时都有很明显的迹象。

    眼前这人,肯定是王直的心腹部下,徐子先对此人的态度也是相当谦和,并不因此人执役就轻视。

    那人轻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拱了拱手就离开,傲气相当明显。

    高时来有些不满,说道:“这人看起来太高傲了一些,待我有机会要会会他。”

    “你不是他的对手。”刘益这时才懒懒的开口,说道:“此人是个高手,右臂明显比左臂粗很多,腰也粗,发力带动右臂,不知道在海上投了多少次矛才有这般形态。”

    高时来好奇道:“他和大葛爷,小葛爷比起来如何?”

    “葛家兄弟在海上打不过他,他在陆上,打不过大葛和小葛。”

    “比刘爷你呢?”

    刘益并不答,只是微微一笑。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入京

    第二天清晨时分,王直被一阵嘈杂吵闹声惊醒。m.www.uu234.net

    老人睡眠本浅,王直多年的习惯不改,还是喜欢在子夜才入睡,所以起的比普通的老年人晚的多。

    人在熟睡中被惊醒,脾气自然也是大的多,当下喝骂道:“不是吩咐了叫人不要在外头吵闹,是谁这么大胆?”

    众多仆役都不敢答,王直有忠直之名,可不代表他不杀人,海盗不以杀人立威也成就不了现在的这般事业。

    若是王直真的恼了,在这里不会怎样,回到海上,把几个人手脚绑了,头朝下往海里一扔,方便省事。

    “是那群福建蛮子。”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壮实汉子走进来,坐在王直床头,笑着道:“那个什么南安世子,还真是有新鲜花样,早晨天不亮就带人起身,然后出去跑了十来里路,回来之后擦洗更衣,然后点卯列队,刚刚那动静,就是他们在点卯,现在估计要走了。”

    “跑十来里地?”王直起床披衣,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有个姬妾要过来整理,被他一手挥开了去。

    “听说是天天都跑。”昨天送礼的中年人也走了过来,笑着瞪了络腮胡须一眼,说道:“卢七,你他娘的才蛮子。”

    “邓文俊,不要以为老子怕你。”卢七是浙江明州人,是王直心腹爱将,专领其护卫。邓文俊则是替王直镇守一方的重将,两人相识超过二十年,彼此也是笑骂惯了的。

    王直不理他们,只是对邓文俊的话微微动容,点了点头,说道:“怪不得蒲家弄不过南安团练,兵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卢七不以为然,说道:“兄弟们自己会练武,不想死想保住性命,不练武不是傻子?苦哈哈的跑个什么劲,平时有那功夫,喝酒吃肉不好。”

    邓文俊摇头道:“大王说的对,练兵要有章法,你那是海盗的办法,真的经制之师,得用南安世子的法子才练的好。”

    他们还是习惯用旧称,对王直以大王之名相称。

    “入京之后记得改口。”王直吩咐了邓文俊一句,披衣起身,几个姬妾忙不迭的赶过来,替王直穿上绸袄。

    王直不耐烦,自己匆匆扣上纽扣,推门走出去。

    馆舍很大,王直居于一个单独的小院,待他走到门口时,南安侯府这边已经快点卯完毕。

    出行在外,徐子先也没有放松对武卒牙将们的管束。

    在船上是用器械训练,每天起居时间还是按在南安时的规矩,丝毫没有放松。

    上岸之后,立刻恢复体能训练,只是比正常的训练量减低了一些。

    毕竟是要保留体力,以防万一。

    体能训练之后,所有人已经打好包裹,或是放在马背,或是背在身后。

    所有人都穿着青色的武袍,戴着笠帽,用的是侯府牙将的打扮。

    徐子先入京,带着伴当,仆役,加上牙将护卫,不到二百人的规模,也是很说的过去,不会被有心人拿出来挑毛病。

    点卯也是必须做的事,每个人在规定时间必须站立到位,这是铁的军律,连徐子先本人也是约束在内。

    只有陈佐才,陈道坚等文吏,他们不需要遵守团练军中的规矩,好整以暇的在屋子里喝茶等候,一会儿骑马一起出发就好。

    点卯时,每个伍站立一起,应名答到,两脚微点,然后稍息站立,等另外一个伍点好,两个伍汇在一处,形成一队,然后轻摆两臂,一起走到自己所在的哨。

    武卒和牙将编成了六个哨,三个都,第一都和第二都已经点过卯,每人都举着长?,或是按着障刀排列好,等候下一步的军令。

    有不少客人都在观看着,眼前的队伍并不算庞大,一些在外的亲王或国公,又或是按臣回京,带几百人护卫是很正常的事。

    但如眼前这般,军令森严,举止有度的队伍,他们还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南安侯世子,练的好兵!”王直看了一会儿,脸上却是一片悚然之色。

    王直转头对卢文俊道:“你说的不错!这般的军伍,才是正经的大魏经制之师,不,犹有胜出!”

    徐子先的队列之法来自后世,是古典和现代军队千锤百炼总结出来的东西。

    军队第一重队列,哪怕是现代化的军队也是一样,只有通过一举手一投足,哪怕是站姿,坐姿,睡觉,都有严格规矩的训练,这样才会把普通的百姓转化为事事听令行事的职业军人。

    哪怕是个人武艺再悍勇,不守规矩,不能执行队列内务条例的兵,徐子先也是绝对不要。

    经过长达半年的训练,每个团练对这些规矩的执行已经深入到骨子里去,甚至就算没有人时个人独处,坐姿和举手投足也是有一定之规,似乎是有绳子牵着一般。

    这就是真正练好的兵,试想在生活中都事事完全守规矩的将士,临阵之时,又怎会不听令?

    当然,除了队列,体能之外,阵战之法,个人技艺,亦是每天训练,不曾停缀。

    王直的眼光何等毒辣,他在海上纵横四十年,不仅见识过大魏的禁军,倭王的武士,渤海国的禁军,东胡兵,北虏,还有南洋各国的军队,天方国的精锐骑兵,还有刚刚冒起不久,也开始在海上争雄的欧洲各国的十字军……王直见识过的军队,怕是两手两脚加一起也数不过来。

    倭王的武士和海盗类似,讲究悍勇之气,阵战之法很烂,无非是破旗子挥来挥去,其国主还自以为自家武力强悍,武士忠勇善战。

    结果被康天祈带万余海盗,连破诸藩武士,自此其国才知道,挥刀乱冲的打法毫无用处,他们连海盗也打不过。

    天方国的海军相对落后,只能在近海划着大浆船巡逻防御,海上力量很弱,不然也养不出蒲行风这样的大盗。

    但他们的骑兵相当精锐,曾经有大股的海盗试图登录天方抢掠,却是被天方国悍勇的骑兵剿杀的干干净净,根本不是其对手。

    天方的骑兵风格是彪悍武勇,战阵娴熟,装备极为精良。

    东胡的骑兵在装备上差一些,但更坚韧,更凶残和野蛮。

    大魏的禁军则是介于两者之间,没有天方兵的装备好,也不及东胡兵的野蛮凶残,但装备比东胡好,比起那些南洋诸国和倭人,也更坚韧善战。

    当然,禁军也是有强有弱,大魏禁军八十万人,几百个军,想来也不可能都是一般的精锐善战。

    王直所见虽多,但如眼前这般令行禁止,举手投足都整齐划一的军队,也是头一回见到。

    震撼和冲击在所难免,虽然卢七对这样举止的评价是过于追求整齐,太过花巧,王直却是明白,将普通的庄户汉子训练成眼前的这般模样,得投入多少心血,花多大的功夫才办的到。

    能把百姓黔首练成眼前这般精锐,这种练兵的能耐,放眼天下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办到。

    “怪不得南安那里,蒲家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王直是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不过上一次还只是客套为主,这一次就是真心实意了。

    邓文俊点头道:“大王找这个南安侯世子,虽然是试探,这步棋却是下对了。”

    “有什么对的?”卢七摇头道:“这般国侯宗室,我见的多了,有本事的野心大,没本事的没担当。咱们找这样的人合作,有什么好处?”

    “希望缓急可用,最好还是用不上。”邓文俊倒是没有反驳,这些年来,不管是宗室还是文武官员,大魏这帮权贵的嘴脸,确实是见的太多了。

    “此子与常人不同。”王直倒是说道:“不是凡俗之辈,等我们也到了京师,文俊你有空就去南安侯世子的下处走动走动,说实在的,就算有人要对付老夫,老夫也不指着一个小辈救命,但此子非凡俗之流,结交一下也并不坏。老夫年岁已高,你们多相与一些这样的人物,总是有好处的。”

    邓文俊知道王直是打算将基业交给自己等人,王直儿子年岁小,推出来也不会服众,海盗们嘴上都说的漂亮,忠直之士却寥若晨星,邓文俊这样的壮年头领还能震的住,推出王直的幼子,真是哪天死的也不知道。

    而王直除了考虑自己的安危和幼子,最挂心的当然还是平岛基业。

    这一大片基业在,过几年王直年迈回老家养老,除了朝廷官爵护身,不至于叫人谋夺了家产之外,尚得有完好的基业在外,使得朝廷不能翻脸不认帐。

    这一番苦心,主要还是着落在邓文俊和卢四海两人身上,两人一个是闽人,一个明州人,卢四海的族弟卢七更是王直的护卫头领,此番入京,邓文俊等人跟随,卢四海在平岛驻守,一旦有变,立时再度反乱,骚扰津海京畿沿海地方,使得朝廷知道厉害,这些都是王直上岸之前的谋划。

    至于康天祈等人的力量,在此之前已经算是各人帮了忙,人情不可一欠再欠,底下的事就是王直自己的事,和旁人无关,旧日情谊,差不多也是用光了。

    “我省得了,大王放心。”邓文俊知道王直的意思,将来执掌王直旧部,不可能一直局促北方,要想发财,要么去南边海面上抢,要么就是去贸易。

    王直的部下,愿意直接抢掠的并不多,这也是王直的行事风格影响所致。

    况且抢掠会破坏商贸,抢久了海上无船,难道去捕鱼?

    就算最凶恶的蒲行风,对天方商船也只是征税,还保护商船通行,鼓励贸易……行船越多,海盗的利益才越大,就算不直接参加贸易,光是抽税就已经是叫蒲行风肥的流油了。

    将来若是邓文俊等人至闽海,可能会与蒲行风和颜奇,刘旦等人冲突,提前与福建的地方势力有所勾连,对将来的布局是极为有利的事情。

    “大王真是算无遗策。”邓文俊衷心的道:“希望南安侯世子,不要叫我们失望。”

    ……

    津海港原本只是一片普通的村寨,自大魏太祖迁都至燕京之后,此地有港口河流,运河中转是至通州,而海漕前来,以津海中转为主。

    这一片地方经过二百余年的发展,原本是村镇密集,人丁异常稠密的繁华所在,但徐子先等人北上时,入眼处到处都是一片荒芜。

    东胡三次入境,次次侵掠津海,除了港口区重修之外,津海的几个军寨也还完好,原本的县城已经被毁去,至今也没有恢复。

    一度繁荣,村落绵延至京城脚下的富裕景像,也再不复可见。

    沿途到处是荒村,只有少量的沿官道和运河的村落还有一些人气,也勉强聚集了一些人形成了较小的镇子,给沿途的过往商民游人休息打尖用。

    沿途两天时间,几乎都是在这样的场景中经过,到处是白骨,荒村,两眼血红的食人野狗,高时来和田恒,金简等人每天都要射死几十条窜过来的野狗,后来发觉杀不胜杀,只能撵走了事。

    这般的场景,令人如在地狱之中行走,少年牙将们的心情都受了较大的影响,其余各人都是眼中沉痛,面色不欢。

    如果由眼前的情形推导,可想而知当时发生了多惨烈的情形,无数蛮夷兵马策马疾驰而至,挥刀斫斩,持矛刺杀,多少原本幸福安康的家庭,多少梦想,瞬间破灭。

    福建路漳州的惨剧,到现在令很多人感伤,但看到绵延百里的荒村和无数不及收捡的白骨之时,很多人才知道,当年漳州之事,相比北方来说竟然只是小场面了。

    “真是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第三日傍晚时,众人抵达京师南熏门外,也就是京师土著俗称的大南门外。

    京师近郊的人气恢复的较好,毕竟当初有大量禁军驻于京师内外,三次东胡入侵都从未想过能攻下燕京,这座城池原本周长三十余里,后来经过扩建,外南城周长十九里,内城周长三十一里,加起来正好五十里。城墙全部是夯土后包砖,砖石全部用糯米粘合,坚固无比,箭矢根本对城基造不成破坏,普通的石弹打在城墙上,也不过崩几个小口子,城高三丈多,十余米高,城基坚固厚实,几十万个城堞和射孔,瓮城,箭楼,城楼和藏兵洞极多,构成了极为稳固的防御体系。

    只要禁军不崩,有兵马驻守,这样的城防工事根本不是当世的攻城之法能攻克的,加上城中储粮充足,通州防御也相当坚固,且与燕京防御联为一体,通州仓的储粮永远在千万石以上,燕京城外又有河水包围,断粮,断水都不可能,所以东胡三次入境,肆虐伤害的只能是京畿四周的几十个州县,津海这样的近畿地方,受损最重。

    至南熏门时,陈佐才去办入城的手续,交印信给守城的城门官看,通报来意,清点行李,人数,若是普通商旅就要在内城仁和门外办理纳税手续,象徐子先这样入京袭爵和来应锁厅试的,当然不在纳税所列。

    “世子要赶紧去礼部和枢密院办锁厅试的报道手续。”守门官倒是和善,提醒徐子先道:“几天之后进士考就开始了,这几天满城都是来应考的举子。”

    “不知道子张兄准备的怎样了?”魏翼从徐子先身后的马车中探出头来,手中还犹自抱着一本书。

    魏翼也是随徐子先同船北上,一路上倒是很听徐子先的劝,每天都是读书不缀。

    此前魏翼就辞了报社的职务,年前年后都安心在家温书备考,他原本就是官绅书香世家,从小的底子打的很牢固,经过这一番考前的冲刺,虽不能说必中,但把握也并不算小。

    徐子先记得魏翼曾经落考过,落寞消沉过很长时间,既然是好友,将来还可能是亲戚,徐子先当然不忍看到魏翼落榜,这阵子不管是什么事都不准魏翼出头,每天关在房间里看书,连赶路也是专门替魏翼备了一辆马车,每天在马车里起伏不定时也得温书背书。

    现在这会子魏翼终于是有机会伸头出来透口气,一旁已经和魏翼相熟的金简和高时来几个少年牙将都是笑了起来。

    “行了,出来透透气吧。”徐子先笑骂道:“燕客你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人家还以为我把你关起来了。”

    “说起来我可是你二兄。”魏翼跳下马车,换了一匹马骑着,意气风发的道:“还有几天就应考,叫我歇息一下喘口气吧。”

    徐子先点点头,他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当下道:“我们进城先去寻子张兄……”

    “要你们寻我?”

    众人边说话边入城,守城门的官员将普通人拦了一下,由得南安侯府的人一起从城门洞穿行而入。

    就在城门一侧,徐行伟已经站在路边等着,听到徐子行的话,徐行伟笑骂道:“你们未必将我看的太不讲义气,知道你们要到了,我已经每天都在过午下值之后就在这里等着了。”

    “自家兄弟,就不多说什么了。”徐子先亲热的揽过徐行伟,抱了一下,笑着道:“子张兄看来在讲武堂闲的很?”

    “是很清闲。”徐行伟神色微变,说道:“这些闲话不多说,我陪你们一起到睦亲馆去。”

    大魏对外有迎宾馆,专门招待外国使臣,够身份的富商等等,对内官员们住朝天驿,这是京师内的大驿馆,专门招待那些进京述职办事,很快就会离京的官吏。也有睦亲馆,这是专门招待宗室所用。

    徐子先是进京袭爵的国侯世子,当然要住睦亲馆。

    “京师的各家报纸对明达你的行踪很关注啊。”众人上马时,徐行伟笑道:“已经有不少报纸将南安大捷的事连篇登载,对明达你大夸特夸。我在京时,不少官员士子就传你的两篇文章,前一篇叫白话散文,人都赞你的孝行,后一篇就是小品笔记,不少人称赞你笔法凝练,是难得的上品佳文,更是对韩炳中,林斗耀等人颇有微词。加上南安一战,明达你练的团练大胜海盗,斩首千级,更是在京师传颂一时,人都说你是宗室中的少年英豪,后起之秀,将来成就怕是不在现在的齐王之下……就算是我,人都知道我和你交情莫逆,连为兄我也沾了不小的光。”

    “怕也受了些连累吧?”徐子先道:“讲武堂山长是左相,当然他不掌事,副山长李廷明也是左相一党,你在讲武堂的教习一职,怕是颇受牵累?”

    “也无所谓了。”徐行伟笑道:“原本我也不打算留京奉职,在京宗室受管制很多,还不如考了武进士之后离京任职,最好是回福建。”

    “你回福建路最好。”徐子先道:“我们兄弟还在一处,能做出一番事业出来。”

    “我听你的安排。”徐行伟正色道:“明达你现在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未来发展都比我和燕客要强的多,反正我是听你的,燕客你意下如何?”

    “行同楚囚。”魏翼笑着将一路被管束的事告诉徐行伟,最后道:“若不是与子张你一样的看法,我为何被明达摆布?”

    “哈哈……”徐行伟笑了一阵,又接着道:“燕客你听话就对了!明达必中,为兄也有相当的把握,你要是落第,到时候一人向隅,为兄和明达心里也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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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章并一章发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睦亲馆

    魏翼拱拱手,并没有多说什么。顶 点 X 23 U S他当然很想得中,一旦中了进士,可以选择在京观政半年再考虑留京或外放,魏翼是打算外放回福州,武官可以直接外放,徐行伟和徐子先定然回福州,特别是徐子先。

    魏翼希望的是得中之后能和徐子先先定下婚约……亲迎接娶倒是不急,小妹还不到十五,徐子先不可能现在就放小妹离家,估计最早也得两三年后,魏翼正好结束观政进士期,回福建选官上任,度过早期的适应期后,那时候就真的能考虑迎娶了。

    至于南安侯府的小妹是不是合适的妻子人选,魏翼已经同家族隐约提起过,其父母和亲族长者当然都是极为赞同,甚至大为激动。

    魏翼家族是二等的官绅世家,比起昌文侯府差的远,而且这些文官世家都是奉昌文侯府为首,现在南安侯府和昌文侯府婚姻已经定约,如果魏家能娶了徐子先的小妹,整个家族都会为之受惠!

    魏翼当然不是把自己的婚事当成家族政治的筹码,但对家族中人的态度也是感觉相当的高兴和欣慰。

    徐子先等人先是穿过仁和门,通过税卡后算是进了内城,众人多半都是初至燕京,眼神中不乏好奇和失望等种种神色。

    对高时来和田恒这种漳州乡下少年来说,京师向来是传闻中最高大上的所在,天子脚下,多少皇亲国戚文武高官,多少文人骚客留下传奇,多少武道高手在京师扬名立万。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是大魏全**事和政治和北方边防的中心,也是种种国策的决定之地,朝廷在此,天子在此,两府在此,多少显贵也是在此。

    从军事,政治,文教来说,燕京当然是毫无疑问的大魏全国的中心,江陵,福州等地,差的很远。

    仅从眼前扫眼就看到的举人模样的读书人,成群结队的在城中闲逛,三五成群的在酒楼追欢买笑的情形,在别的城市可是看不到。

    江陵的读书人也多,但多半是自吹的名士,有一些有真材实学的也多半有了功名。而在这大魏京师的内城之中,眼前的这些读书人俱是有举人身份,这种身份可不容易得来。以大魏过亿人丁,每年够资格到京师以举人身份应进士试的,不过三千零几十人而已。

    在大魏太祖的坚持下,大魏各地的学堂学校不少,识字率比前朝大为提升,现在大魏的识字率在百分之十五左右,全国识字的人近两千万人。

    其中一直在读书应考,并且有秀才身份的有五六十万人,而一直坚持考进士,能以举人身份应试的,则是只有三千余人。

    这三千余人还算不得人中龙凤,一次不中,打回原形,回原籍等候再考,下一科要考中举人之后,才有资格再来应进士试。

    只有中得进士,成为三百幸运儿之中的一员,才有资格被称为人中龙凤,也是京师百姓榜下捉婿的首选。

    街道上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就有一些鬼鬼祟祟的壮汉,一直在盯着那些年轻的举人,甚至尾随跟梢,打听背景,也不会有人怀疑这些壮汉是要对那些小鲜肉有所不利,众人都懂得是什么意思。

    当然,除了文举人之外,尚有几百到上千人不等的武举人。

    本朝原本是文武并重,百年之前文官获得更多更大的话语权,而且有不少科举不得志的秀才投军,可以直接以武举身份为武职官,这导致立志考武进士的人群大为缩水,素质也变差,更使得朝官们攻击武进士有了充足的炮弹。

    近二十年来,考选武进士的人群开始大幅度的回升,天下将乱,这是很多人的共识,与其为文官,不如任武职,特别是一些在地方上有根基的大家族,培养一些子弟任武职官,掌握地方军力,也是在二十年前就开始着手部署了。

    昌文侯府的陈笃中,就是其中的一员。

    武进士的录取人选没有定额,武官数量也并不一定,除了武进士之外,还有讲武堂学校,世袭将门子弟的考核,还有文人转为武职,途径不一,导致武官数量起伏不定,每一科的录取人数也并不一定。

    徐行伟所言的徐子先必中,首先就是因为徐子先是锁厅试,宗室只要有心进取,只要不是本事太稀烂,朝廷也不会太过份压制,徐子先文才武略,包括马术骑射俱是上上之选,原本就没有不中的道理,况且有南安大功在前,朝廷为了天下人的公议,也不可能压着徐子先叫他不中进士。

    当然以徐行伟的眼光和接触的消息来说,对朝中暗斗的激烈之处并不完全了解,徐子先已经与左相韩钟,大参刘知远的争斗牵连到了一起,事涉党争,连国事都可以放在身后,何况一个小小的宗室武进士。

    众人随徐行伟前行,高时来忍不住道:“京师可是太脏了。”

    “可不是。”田恒撇嘴道:“进京之前还以为怎样,现在看来,也就是比福州大,未必比泉州更繁华,反而太脏,乱,天都是灰暗的,看了叫人难受压抑的很。”

    徐行伟闻言,回头笑道:“京师的天气是秋天最好,附近的西山满山红叶,是游玩的好去处。冬天和春初,因为用炭火和煤球取暖,排的烟气多,加上原本就是阴天,可不就是这样的灰蒙蒙的天色。”

    高时来道:“这遍地的垃圾,还有粪便,可是真叫人恶心。”

    徐行伟笑道:“原本这些事都是京兆尹的事,后来推给县里,这京师城里住的可都是权贵,不起眼的小院里也可能住着的是某部的官员,他们家出来倒垃圾,县里哪敢管?时间久了,可不就是这样了。”

    高时来撇了撇嘴,不言语了。

    众人都若有所悟,这里毕竟是和福州不同,随意一个散步的中年男子,很可能就是四品或五品的红袍大员。

    在福州也算是跺跺脚震动一方的大人物,在京师也就是住在小巷深处的寻常宅邸里头,换了便袍出门闲逛时,也就是普通人一个。

    “这里到处都是权贵,连打个喷嚏也能溅着几个红袍大官。”来过京师的金简感慨颇深,由衷而道。

    “这里就是睦亲馆了。”徐行伟用马鞭指着前方一座硕大的宅院,就在朱雀大街的东端,占地很广,飞檐拱斗气象万千,五开间的大门漆成朱红色,来来往往的人群多半骑马或坐轿,也有坐车的,看气质模样都是气派非凡,仪表也都相当出色。

    “多半是各地来办事的宗室,别看气质不俗,多半也就是样子货。”徐行伟也是宗室之后,却是出了五服的国姓世家,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住睦亲馆了,所以他的话里颇多感慨,也略有酸味。

    “宗室里有出息的少。”徐子先笑道:“子张兄定能重振家声,使家族重归宗室。”

    “但愿如此吧。”徐行伟无所谓的道:“此前一直是这么想,现在就是想能做一番事业,不枉此生就足够了。”

    “子张兄至京几个月时间,看来变化颇多啊。”

    “君上没有君上的体统,臣子没有臣子的样子。”徐行伟苦笑道:“天下乱像源自京师,看多了,心都冷了。”

    “请子张兄试举一例?”

    “酌金一事不谈。”徐行伟道:“最近朝议又要议论北伐之事了。”

    “不会吧?”魏翼道:“难道吃亏还不够?大魏禁军,据名城,要隘,以重兵守备,相机而动,还能战胜东胡,若主动出击,以重兵与东胡野地浪战,必败无疑。现在还要北伐,为什么?”

    “皇上急于求成。”徐行伟道:“去岁一战获胜,朝中主战的一派心气也是高了,调兵遣将,召主战老臣回京,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也不想想是怎么打赢的东胡人?现在赋税不足,民间困苦,北方连年遭灾,今年春天多雨,人都说黄河有险,地方官员报到两府,韩相每天都送入宫中,官家根本不看,说是无钱赈灾。提起北伐,筹集的款项多达千万贯,要动员二十万的禁军和十万厢军,耗费岂止千万?韩相一力反对,在宣政殿廷议之时,与大参刘知远当场吵起来,官家把水杯都扔在殿上,传言出来,说是官家不满意大臣无臣体,其实这是当面向左相表达不满……这是哪家的道理?”

    徐子先闻言默然,当今天子就是这样的脾气秉性,遇到挫折就惊慌失措,对潜在的威胁过于担忧,处置失宜。而一旦有转机之后,就会过于想当然的乐观,甚至骄傲自满。

    对韩钟等老官僚的担忧和谨慎,天子视为保守退缩,对韩钟等人的不满与日俱增。

    “刘知远身为大参,岂能不知国势如何?其骄奢跋扈,所谓支持北伐不过是顺从天子心意之举,也是谋夺左相权位,岂是真心为了讨伐东胡?”徐行伟面露激愤之色,说道:“右相年迈,很多持正谨慎的老臣要么离世,要么心灰意冷不问国事,真是江河日下。”

    “北伐真的一点成算也没有?”魏翼小心翼翼的道:“以岳峙为大将,李友德为前锋,再以河北东路安抚使李国瑞为帅,三十万大军,名臣勇将所统,未必就一点机会没有?”

    “天子也是这么想的。”徐行伟冷冷的道:“却不曾想到,李国瑞此前最多统十几个军,刚加枢密副使,其一直是左相麾下,为什么要替刘知远出力?其余各路禁军之中,李国瑞威信未立,最少要使其率几十上百个军合战演练,统帅多时,调入旧将掌握各军,逐渐熟练军务,建立威信,且上下一心,政令军务通达,这时才可以考虑往辽东缓缓推进。最好的办法,还是得以守代攻……”

    说到这里,徐行伟缓缓摇头,显然他的这种意见肯定会被斥之以过于保守,甚至是惧战胆怯。

    “近来太学生在闹事。”徐行伟道:“昨天还有数百太学生到政事堂之前上书请愿,求左相批准北伐之事。闹了半天,韩相没有出面,后来叫金吾卫给赶走了。”

    “有人被罚吗?”

    “当然是没有了。”

    徐子先很沉稳的点点头,说道:“数百上千的太学生,不顾前程的闹事,背后当然是有人鼓励,支持。不乏是有些河北东路,西路真的忧心国事,害怕家乡再被残害的太学生,多半还是年轻不知世事,出来凑热闹的傻子。真正的怂恿者,怕是他们身后的那些大人物们。”

    “可不是。”徐行伟忧心忡忡的道:“国家大政,我辈尚不敢言太多。那些太学生,不过是秀才入学学习,学满之后可以经吏部挑选为官,只是一条前程出路,读书不成的书呆子。他们懂得什么?但这话现在没有人敢说,一旦有哪一个真的这么说了,怕是要被乱蜂蜇头……”

    “算了,算了。”魏翼看的出来徐行伟心情真的很是沉重,当下说道:“我们现在的身份地位,还谈不上这些军国大政,还不如赶紧安顿,我们好好喝酒叙旧才是真的。”

    “有理。”徐行伟笑起来,说道:“我是该打,见面就说这些没趣的事。”

    徐子先摇头道:“我反而愿意多听听,进京之后是两眼一抹黑,听子张兄说说这些事,我心里敞亮的多。”

    对徐子先来说,记忆中是崇德十四年朝廷出动大量禁军北伐,沿着蓟州,永州方向出关,在松山和杏山一带与东胡爆发大战。

    此役还是大魏惨败,三十万大军只逃回来不到六万人,永州和蓟州震动,无数百姓扶老携幼的逃亡,京师戒严,朝廷从西部的永兴军和秦凤路,河东路调集兵马,导致西边被羌**乱的不轻。

    战乱和灾害也使得中原等处大乱,大量精锐禁军成建制的被消灭,使得朝廷失去了弹压流民为患的力量。

    刘、马、罗、张、曹等巨盗头目也是在这时候获得了起家的机会,他们在永兴军路和河东路起家,流窜到勋阳府,裹挟了几十万流民,连续攻陷州府,各路无力弹压,最终诸贼占据中原与河东河北诸路,东胡在此时再次入境,诸贼纷纷投降,燕京成了一座孤城,城中禁军不足六万,在几十万贼寇和东胡人的强攻下,崇德帝在内的十万军民百姓殉国,燕京沦陷,大魏自此成为历史。

    从崇德十四年到十九年,东胡再次入侵隔了五年时间,可见十四年的北伐东胡人也是伤了元气,数年之后才逐渐恢复。

    这一仗如果不是打的太操切,太急迫紧张,急功近利,将李国瑞岳峙李友德等名将用来镇守各处,同时减免赋税,赈济灾民,大魏没有几十万上百万的贼寇为乱,东胡仍然不可能攻克燕京。

    所以徐子先对崇德帝的评价相当的低,就是一个不作不死,非要反自己和大魏都作死的纯粹的傻货。

    当然这话可不能与徐行伟和魏翼两人说,虽然大魏现在风雨飘摇,但亡国之像只是征兆,人们心中普遍还是有忠君爱国的思想,要等数年之后,有志之士才纷纷有了代魏自立的心思,并且那个时候,崇德帝折腾的天怒人怨,已经完全没有丝毫人望,到燕京被困时,崇德帝希望山东东路的官兵北上,打通津海到京师的道路,以使帝室和文武百官从津海跨海出逃……结果山东安抚使以下至所有禁军厢军将士,楞是无一人愿意应召勤王。

    有功不赏,有过必罚,举止失措,至崇德十九年时,天子已经失掉了天下人之心,皇帝的名号,看似无比尊贵,但绝对也抵不过人心。

    ……

    馆舍之中官吏很多,仆役也是不小,地方更是极大,占地过百亩,房舍千间。

    这是太祖晚年之时下令兴修的大宅邸,太祖子嗣众多,或是亲王或是国公,多半分居在江陵或福州,可能是预料到天下宗室会与日俱增,太祖下令修这个睦亲馆,令各地的宗室可以在京师朝觐办事的时候居于一地,彼此增进一些感情。

    老人家再雄才大略,年老之时也是很重视亲族,太祖晚上思诸子,常令诸侯朝觐,天子也经常持玉斧驾临睦亲馆,就在馆内设宴招待宗室亲藩,被后世引为美谈。

    到宣宗之后,宗室渐远,皇帝驾临睦亲馆的事,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了。

    虽然皇室与宗室渐远,这睦亲馆还是京师内极热闹的所在。

    江陵和福州,还有在外为官的宗室入京办事,袭爵,述职,转迁,都是要在睦亲馆居住,除了极少数被留在京师有府邸的宗室之外,所有外来宗室,不得擅自在京师居住,必得居住于睦亲馆内。

    这个馆,既是皇室睦亲宗室,讲究亲亲之道的华丽所在,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囚笼,将徐子先等所有宗室都囚禁在一处的囚笼。

    徐子先一行人并没有引发太多的注意和重视,在福州徐子先已经是一方重镇,权力格局中人,在京师,也就是一个稍有名气的来袭爵的国侯世子,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在馆舍门前,就有一个国公世子也来办理袭爵,带着的随员有三百余人,看到徐子先只是一个国侯时,这个同样二十来岁的国公世子瞟了徐子先一眼,一股傲气油然而生。

    徐子先也不介意,微微一笑,等着对方先办理入住手续,他并不着急。

    四周来往之人很多,多半是打扮华美,身边都跟着十个八个伴当的公侯,有一些人穿着公侯或世子的服饰,也有一些是穿着文武官员的袍服,那应该是在外为官的宗室,入京述职,也是入住睦亲馆内。

    两个二十左右的青年世子,一起入京办理袭爵,一起入住睦亲馆,也是引发了不少眼光瞩目,徐子先见那国公世子一直瞪眼看自己,显然是越来越不满,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南安侯世子徐子先,见过兄长。”

    “吴国公,徐子诚。”

    徐子诚回应一声,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拱手道:“原来是近支兄弟。”

    徐子先微笑道:“还真是巧了。”

    他们俱是文宗一脉之后,和当今官家是同一子辈序列,当时文宗定序,是取“安应子睦同,勤朝在肃恭,绍伦敷惠润,昭恪广登庸”这二十字辈班序,传到徐子先,徐子诚这一辈,不过才第四辈,徐子先与徐子诚是从堂兄弟,父辈是堂兄弟,祖辈就是亲兄弟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右相计较(补昨天大章节

    “我家是吴王之后……”徐子诚脸上傲气更明显了。

    文宗诸子,一个封太子,就是后来的成宗皇帝,诸皇子中有两位封王,一位就是赵王,另一位是在江陵的吴王。

    徐子诚是吴王之后,同辈皇子诸兄弟中,最惨的就是南安侯府,荒唐无行的皇子,给了少量财物直接封在福州不闻不问,虽然成宗,赵王,也未必强到哪里去,不过在文宗一脉的后人中,提起南安侯府,当然都是充满鄙夷之意,现在徐子诚的脸上,就有相当明显的鄙视之意。

    “京师居,大不易。”徐子诚傲气凌人的道:“一向听说南安侯府窘迫,我看你带这么多人,可不是打着饥荒上京?不该讲的排场就不要讲,还凭白得罪人。”

    这人倒真是人如其名,实诚的很。

    显然是这位国公世子上京袭爵,声威显赫,结果徐子先一来,武卒和牙将都是精壮汉子,举手投足又是有明显的军人气息,将三百余人的吴国公府的声势都压了下去。

    徐子诚感觉被人抢了风光,心中大为不愤,如果不是近支兄弟,怕是说话就更难听了。

    刘益在一旁突然拍了自己脖子一下,骂道:“哪里窜出来的傻货,这个天还出来咬人?”

    众人忍不住要笑,徐子先回头瞪了刘益一眼,自己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出来。

    徐子诚自是听出了言外之意,脸色涨红,手已经按在腰间仪刀之上。

    吴国公府的牙将多半穿着武官袍服,数十人簇拥在徐子诚身侧,一旦徐子诚下令,就会冲过来与刘益等人厮打。

    徐子先倒是无所谓和吴国公府的人打一架,若是叫人欺上头上也没有反应,谁会将他这个国侯世子看在眼里?

    睦亲馆里的官吏们可是隔着远远的,摆出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来,如果徐子先敬畏对方国公世子的身份,退避忍让,这些长了一双富贵眼的狗才,底下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非来。

    就在此时,有人叫道:“清凉伞,有宰执仪从过来了。”

    剑拔弩张的态式一下子缓和下来,徐子诚狠狠看了刘益一眼,又盯着徐子先看了几眼,再转头看朱雀大街上的情形。

    果然是宰执仪从,一柄清凉伞在大道上相当显眼,沿途的官吏人等纷纷退避,有人站在一旁,多半的人抱拳行礼,态度都是相当的恭谨。

    在京师,一柄清凉伞代表的是大魏最高的权柄,两府只有左相,右相,两位大参,三位枢密,一共七位宰执够资格打这把清凉伞。

    除此之外,就算是亲王,国公,或是三司使,六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御史中丞,太尉,节度使,任何高官显贵,都是不够资格。

    在清凉伞前,就算高贵如亲王,也得退避在旁,让宰执的仪从先行。

    当然京师之中,也根本没有亲王,杜绝了这种尴尬局面的发生,宰执尊贵,亲王也尊贵,且是宗室的脸面,朝廷也是不愿叫这等事发生,有伤皇亲宗室的体面。

    宰执仪从也有不同,左相和右相才够资格用百名元随,大参与枢密则是用七十人,眼前的仪卫元随浩浩荡荡前来,一看之下就是有百人之多,很显然是政事堂的宰相元随。

    “左相?右相?”众人惊疑不定,宰执虽是联名,但枢密正使位在大参之上,大参位在副使之上,左相和右相位在枢密使和所有大参,副使之上,左相韩钟则是权力网的最顶层,上头只有一个天子官家,除此之外,无人可以在韩钟之上。

    右相徐夏商与韩钟都为宰相,称为右相是本职稍逊,虽然都是封国公,开府仪同三司,但韩钟是中书令兼尚书左丞,徐夏商是中书侍郎兼尚书右丞,两人俱加平章军国事,对军国大政,财计,吏治,军务,俱有决断之权。

    两府唯一伸不进手去的是废除门下省后加强的御史台,御史中丞地位超然,不受两府管辖,只对天子负责。

    另外就是有“计相”之称的三司使,三司使专门负责财赋仓储转运诸事,侵夺户部权力,这是本朝遗留下来的特色之一,原本国初之时有感于诸使杂差众多,至宣宗朝改革吏制和军制,使名实合一,去除了很多无谓的官职,将官,职,差遣等诸务合一,取消了无用的宫观使,节省了相当的财赋支出。

    计相地位重要,虽在两府之下,也是较为超然,不怎么受到政事堂的辖制。

    “左相不可能。”徐子先庄容道:“是右相老相国来了,我们准备上前拜见。”

    “有你们什么事?”徐子诚斜眼道:“右相老人家要来,也是来见本人。”

    也怪不得徐子诚这么说,南安侯府地处福建这样的偏远地方,远不能和在江陵的宗室比影响力。

    吴国公府更是财雄势大,在江陵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徐子诚本人即将袭爵成为正二品的国公,官爵地位止在亲王之下,也是朝廷相当贵重的显爵高位了。

    徐子诚袭爵后还不必考锁厅试就能为官,江陵大都督府现由周王执掌,有几位副都督,前代吴王就是副都督之一,朝廷已经有明旨,吴国公袭爵之后,回江陵任大都督府副都督,协助周王提管江陵的过百军的厢军兵马。

    若以如此身份,右相又喜欢宗室中的有为青年,前来召见,似乎除了徐应诚之外是没有别的可能。

    徐夏商坐在四**车之中,车轮滚滚向前,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已经须眉皆白,他已经不耐烦琐碎的政务,另外也知道从天子到韩钟,刘知远,张广恩等人,无不是盼着他赶紧走人,将右相的位置让出来。

    老人也感觉无可不可,京师的一切都已经叫他无比失望,如果他年轻二十年,凭着崇高的威望还可以与这些人斗一斗,甚至面斥天子也一样能做得,成宗皇帝就被徐夏商斥责过,唾沫星子喷了皇帝一脸,官家也只能下朝后叫宫女送毛巾来擦脸,连抱怨的话也不敢说。

    但现在徐夏商已经老了,精力衰颓,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就惊醒,睡眠不好,精神不济,全身无不酸痛……这一切都使他无比怀念自己的青年时期,那时候也是一样一夜只睡四小时,第二天还能精神奕奕,与人论文,谈事,读书,一点儿也不觉得疲惫。

    就算是五六十岁时,看那些浩瀚如海的奏疏,分析其中蕴含的深层用意,对徐夏商来说也并不困难。

    现在的他已经七十三岁,精力衰颓,体能不支,身体脆弱的似乎倒下去就起不来。犹如风中之烛,似乎一阵大风吹过来,就能将这位老人残余的生命之火给吹灭。

    徐夏商倦了,大冷的天,马车里生着铜炉,还盖着厚重的狐皮在身上,犹自手脚冰冷。

    如果不是事情要紧,徐夏商不会这么走这么一趟,睦亲馆徐夏商也来过几次,不过是视查馆舍,并不是来拜会谁……就算是哪一家的亲王,也当不起徐夏商的登门拜访了。

    海内文宗,名儒,宗室中的长者,加上一连串的官职,勋,阶,还有受封潞国公,随便哪一条,徐夏商都有资格傲视任何人,哪怕是天子和左相韩钟。

    “相爷,”仆役在马车边上禀报道:“吴国公世子在外求见……”

    “徐子先吗?”徐夏商睁了下眼,想了想,说道:“是徐子诚?我不见他,告诉他,袭爵之后,给我赶紧离开京城。”

    马车外徐子诚听的真切,一张白脸涨的通红,他恨不得马上钻到地底下去,这不是自己找上门寻来的晦气?

    不知道老相国是不是贪嘴吃了什么生冷东西,闹了肚子,怎么就这么大的火气?

    “老相国身有不适?”徐子诚犹自嘴硬,在外头道:“侄孙带得有好医生在身边,晚上叫他到府上去给老相国看看身体……”

    徐夏商拉开车窗,两眼如鹰一般的盯视着徐子诚。

    徐子先在一边看到了,心中也是一惊。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徐夏商就是一个儒生气质老者,和善,友好,学识渊博……吴时中现在是名儒,但徐夏商是格物致知另外一个派别的创始人的发扬光大者,其学说通行南北,被很多书院认可和传播,吴时中在这方面还有不小的差距。

    原本以为应该是和善的长者,令人如沐春风,谁料徐夏商竟是在眼前暴露出这样的一面?

    这种锐利的眼神,还有脸上的戾气,哪象是传闻中扶携宗室后辈,对人淳淳善诱,喜欢教导,提携后辈的宗室老相国?

    “你不要以为你打什么主意,我不明白。”徐夏商盯着徐子诚,厉声道:“趁早收了你的糊涂心思,给我老老实实的回江陵去,若不然,死之有期!”

    徐子诚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自己都不知道回复了什么,在徐夏商严厉的眼神盯视之下,徐子诚狼狈不堪的告辞离开,馆舍中人也不敢再看热闹,诸多官吏迎上前来,把吴国公府的人带到几个院落里分别安置。

    “南安侯世子来了没有?”徐夏商脾气上来,一时下不去,口气还是相当严厉的询问着下人。

    饶是徐子先在刀锋林立之处冲锋陷阵,凛然不惧,此时也是有些头皮发麻。

    眼前此老可是相国,宗室重镇,大魏人口口相传的名儒,哪怕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挑粪苦力,得闲也会议论徐夏商老相国是天上文曲星转世,来辅佐大魏天下太平五十年。

    这样的人,评点人物,甚至训斥,都会很快把风声流传开来,就算徐夏商不动用朝廷公器,不会贬斥免职自己看不惯的官吏或宗室子弟,但风评一传开来,对个人的形象是灾难性的结果。

    只是这当口也容不得徐子先躲开,而且他也有些惊奇徐夏商的来意,料想其对自己应该不是抱有恶意……当下上前一步,抱拳长揖,口中道:“侄孙徐子先拜见老相国。”

    以宗室行辈计,徐夏商其实行辈只比徐子先高一辈,但其拜相封爵,都是以国姓世家的身份,不算宗室,所以宗室中也是相当有默契,按年龄来称呼总是没有错。

    以徐夏商的年龄,就算徐子先叫一声太爷爷也是够的着,自称侄孙总是没错。

    “哦,你就是明达?”

    徐夏商眼神突然变柔和了,看看左右,说道:“老夫是专门来看你的,你在南安的事做的很好,没有辜负老夫的信任,南安捷报传来,令我高兴的很。宗室之中,虽有败类,也是有你这样有出息的子弟,老夫心里欣慰……”

    徐子先再次躬身,说道:“若不是老相国信任提携,侄孙也没有机会展布……”

    “是了,是了。”徐夏商坦然道:“这事老夫也是要居功不疑……人要成事,三成靠自身本事,六成靠运气,一成靠贵人提携。老夫勉强算是提携过你的贵人吧。不过,我可不要你的报答,你能为宗室,为大魏,多效忠,多出力,就算是回报了。”

    “侄孙敢不以死报国?”

    “死就算了,大厦将倾的话,尽人力就好。”徐夏商突然大发牢骚,说道:“有人要自己寻死,也只能由他。”

    徐夏商说了一句,自知失言,说道:“进馆舍里头说话。”

    在众人瞩目之中,徐夏商的元随持?,矛,长刀,或是手按仪刀,将闲杂人等全部隔开。宰相元随,就算官员亦不敢冲撞冒犯,很快将馆舍门前清理出来,徐夏商推开要搀扶的仆役,说道:“我还能活几年,走路还是能走得……”

    穿着紫袍的老人在前,徐子先亦步亦趋跟随在后,睦亲馆的馆丞战战兢兢的来伺候,这一下当然是给徐子先等人安排了上等房舍,打扫的精舍不说,陈设精致,家俱也是很新,地方也是很大,估计是睦亲馆里最顶级的院落了,非亲王不得启用。

    徐夏商对这些并不在意,他为相十余年,这等事见的太多了,不过是不起眼的小事,也不会有御史不开眼到这种地步,来挑这么点小事的毛病。

    “明达你定亲了?”徐夏商坐定之后,劈头就是问徐子先的婚事。

    “是定了昌文侯府家。”徐子先等奉茶的小吏带人出去,这才答说道:“侄孙幼时,先父就和昌文侯府约定了亲事……”

    “也是你自己争气。”徐夏商道:“昌文侯府的陈笃敬还好,有他先祖陈汝信的风采,他的那些兄弟子侄,目光短浅的多,象样的少。不过,能与你联姻,他们毕竟还算是有些眼光。”

    徐子先哭笑不得的道:“老相国过奖了,侄孙愧不敢当。”

    “你有什么不敢当的?”徐夏商道:“按太祖的设计,宗室,文武官员,加上各地议会,算是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互相牵制,也可以彼此协力,宗室替代掉的是太监,议会,报纸,替代的是宗族和生员之力,加上文武官员,彼此制约,不使一家独大。结果历代官家只是压制宗室,加上报纸未能与监察一体,只能报些花边新闻和邸抄上的东西,威力大减。大议会也没弄的出来,现在弄到尾大不掉,各路离心,中枢强力还好,一旦中枢出事,地方必定离心,非弄成东汉年间的乱象不可。而又毕竟不如东汉末年时各地太守形同诸侯,只会彼此扯皮,徒然内耗……老夫断言,若真有中枢乏力,外敌大举入侵之时,怕就是大魏亡国之期到了!”

    徐子先看着眼前垂老待死之人,内心之中真的是充满敬服之情。

    魏制有些不伦不类,既不似汉时那样重地方官,给地方官军政大权,这使得诸朝以弱被灭,而汉独以强亡。

    汉之郡太守就能率数万步骑,征亡逐北,歼灭来犯的草原骑兵,甚至威慑匈奴,使其不敢南犯。

    赫赫有名的李广,便是汉之郡太守之一。

    而自唐时,藩镇为祸,虽然有回鹘吐蕃先后入侵,失北庭安西,然而终唐一世,契丹,吐蕃,回鹘最多骚扰边郡,不能真正进入大唐腹地内境,其原因就在于强藩林立,各镇军力强大,异族不能侵入大唐境内,其因就在于此。

    而后来中枢亡于黄巢这样的流贼之后,反使各镇失去主心骨,互相攻伐,契丹由此而起,更有石敬塘这样的藩镇之主为了自家富贵,割让幽云十六州,导致汉家失北方防线,后来两宋一直被北方游牧民族压着,后人以弱宋相称,其实宋人重步兵极强,而且财力充裕,所以中枢对军队一直指挥如意,将帅不能自专,杜绝了自立和成为藩镇的可能。

    就算南宋末,各地将帅也是拼死奋战,蒙古攻南宋前后五十年,一直不能突破,后以南北夹击之策,使南宋消耗了大量财力物力,最终南宋并不是败亡于军事,而是实在财政上无能为力,挽回不了荆襄大局,最终力战不敌而亡。

    明的败亡,令人扼腕,甚至有很多细节令人痛恨到恶心的地步。北宋之亡,是心肌梗塞式的死法,突然,令人促不及防。

    南宋则是战至最后一刻,实在无能为力,若其在坚持二十年,则以北元蒙古人内争加上财政压力,忽必烈也不会再持续的攻打南宋,南宋可如越南和朝鲜还有日本那样存活下来,也算个不错的结局。

    大魏的情形和汉唐不同,与两宋也有不同,在中枢来说,重相权和宋类似,但对地方的经营又和汉相仿,只是地方官有牵制,并不如汉的地方官员拥有生杀予夺的实权。

    这就是徐夏商所说的情形,地方有离心力,又没有谁能一家独大,真正统合大权,形成强大的藩镇。

    这样的格局,只要中枢一失序,地方会离心的同时,又统合不起抵抗外敌的力量,只能纷纷自立,旋即被灭。

    崇德帝在燕京将破之时,想令山东东路,西路,北上津海迎天子南下,结果地方离心离德,根本无人能应下这沉重的担子,待山东地方好不容易凑了两万余人北上,结果传来燕京失陷消息,十几个军的兵马立刻作鸟兽散,敌军未至,自己就先崩溃了。

    “这是天不假太祖寿元,留下来的后患……”徐夏商叹道:“太祖原本是在中枢设大议会,为别是宰执和六部尚书,寺卿加上诸殿学士等执政重臣,加议政大臣名义,数十名元老重臣组成大议会,这样宰相权虽重,由执政议政大臣组成的议院足可制稀。议院之中,连宰相也只是普通议员之一,众人平等,就算权臣要收买,压制,得费多大功夫和心血?诸多军国大政,用人赏罚,甚至太祖是打算宰相定五年之期,至期满后由大议会推荐,甚至皇子不肖,大议会可以处罚,或是免爵,或是流放,这样可以使宗室子弟都警惕自爱,促其向上。至于报纸,书籍开放,亦是太祖立意,原本是要在各处设监察院,查察官员有无贪污舞弊,与乡党宗族联手鱼肉百姓,或是阴图自立,以私害公,报纸为监察耳目,可以设采访点,广访民情登录,以为舆论来促监察,与各地的议院配合行事,使得地方文武官员不敢结党营私,损公肥私……可惜太祖在位不到二十年,诸多展布只是刚刚开始,结果弄成现在不伦不类的样子。人都说宣宗皇帝最肖太祖,其实他弃守辽东,哈密诸地,使西羌兴起,后有东胡之患,加上不肯遵太祖遗训,不设宰相任期,不立议院,以为会掣肘天子,结果呢……”

    徐夏商猛烈的咳起来,徐子先连忙将茶水端上去,自己内心却是如惊涛骇浪,一时半会都说不出话来。

    现在看来,大魏太祖是穿越客是实锤了,自己并不是穿越到某个不存在没被记录的历史空间内,而是在某个不同的平行空间。

    从徐夏商述说的这些东西里来看,应该是最高层的核心机密,大魏的机构设制,有前朝遗留,比如中书省政事堂,还有枢密院,三司使,六部诸寺卿制。

    也有一些独特的东西,比如官制名实合一,行政效率较快,重道路,驿传,邸抄公开,允许报纸发行等等。

    对学校和扫盲较为重视,把民间百分之五的识字率硬是提升到了百分之十五左右。

    军制较为合理,早年对火器发展较为重视。

    出现了四轮马车,虽然在南方运用不多,但京师之中马车数量较多,但道路没有得到根本改善,运力还是依赖海运和运河为主。

    对土地兼并和发展工商,对外贸易的态度,相当的激进,由此也带来工商过于发达,导致传统农业区相对贫困,比如现在荆湖南路和北路的惨状。

    当然,京畿一带,包括河北两路,河东路,秦凤路,永兴军路,这些要么是塞北,要么是西部边路,工商落后,农业也不行,地方相当穷困。

    在此之前,徐子先隐隐就有怀疑,感觉大魏象是一张画了一半的半成品画,现在看来,以魏太祖的雄才大略和诸多设制,都是因为天不假年而半途废止了。

    就算如此,大魏也还是有相当的活力和内在的力量,如果崇德帝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仍然可以维持国家气运,不至于落到最后那么凄惨的地步。

    “和你说这些,”徐夏商喝了几口茶水,接着道:“是想叫你知道,一件事如果起了头又没有做成功,走歪了路子,想弥补是千难万难。明达你还年轻,将来为人,行事,一定要记得,展布大势,需得考虑很多,甚至还得是自己的身体……老夫年岁已高,没有几年光景,放下天下宗室,俱是庸庸碌碌为多。齐王是个人才,但性格有些过于内敛温和,能得人望,但不是雄主的材料。而且,他年岁也太大了,镇福州还行,想做更多的事,就是无能为力了。只有你……”

    徐夏商看着徐子先,正色道:“将来能改变天下格局,将太祖诸多善政推行开来,继续下去的,莫非就是你?”

    徐子先吓了一跳,倒是没有想到,隔着四千里路的燕京城中,一位古稀老人,居然在对自己抱有这样高的期望?

    “侄孙不敢说太多……”徐子先颇为艰难的道:“以侄孙现在的身份,地位,权柄,想展布天下,是不是有些好高骛远?”

    “这倒是老夫的不是了……”徐夏商感叹道:“风雨将至,大魏国运不佳,想做事的人如逆水行舟,需得有大气魄,大胆略,也得如履薄冰,万般小心行事才是。只是宗室之中,我看来看去,有手腕,决心,意志,毅力奋发向上的青年,实在是太少了。而那些厚颜无耻,一心权位,甚至图谋不轨的野心之辈,又是太多!”

    徐子先这时隐隐明白,眼前这位以大儒之名名闻天下,其实不算是“纯儒”。

    现在崇德帝明显不是人君之望,不要说中兴,能不能保住大魏天下也是难说的很。以徐夏商久在中枢的眼光早就看穿了崇德帝的虚实,而也是早就关注各处的宗室子弟中,是不是有可造之才?

    怪不得齐王推荐之后,政事堂札是给了徐子先团练使的实职,而不是加官,阶,勋或是加大赏赐钱财。

    徐夏商这是要未雨绸缪,提前在各处观察宗室中的杰出青年子弟,为将来做打算?

    这个就有点太超前了……

    徐子先肯定不会接这个话茬,就算他心存**和野心,为了自保也得不停向上,但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些?

    “你莫忘了你的身份……”徐夏商又咳了几声,说道:“不是要你争,而是要你做好自己的事,到时候自然有人替你争……”

    “啥身份?”徐子先有些懵懵懂懂,今天他实在是被老相国给搞糊涂了。

    “糊涂,昏聩!”徐夏商怒了,说道:“徐子诚为什么来京多日就是不拖着办袭爵,一直谋求想留在京师,不去江陵上任?你好好想想,你和他都是什么身份?”

    “文宗苗裔?”

    “对喽!”徐夏商恨铁不成钢的道:“这个身份,你自己不重视,难道别人会替你想起来?”

    徐子先这时才恍然大悟!

    老相国不是要谋反,也不是要策动徐子先谋反,而是走一条堂而皇之为国选择储君的路。

    文宗后裔并不多,养成的皇子不过五人,太子早逝,留一子长成,就是后来的成宗,成宗无子,绝嗣,然后是次子吴王,现在吴国公一脉。皇三子就是赵王一脉,现居福州。皇四子就是现任的大宗正韩国公徐安吉,其以文宗皇子身份封国公,考锁厅试,在外任职多年,后来中年之后一直无子,奉成宗之令回京任大宗正。

    本朝的大宗正,向来是在远支宗室中挑选,以防在京与各家宗室勾结,或是处事不公,或是滋生野心。

    徐安吉是徐子先祖父第一代南安侯的亲兄弟,也是文宗皇子,若不是其无后嗣,大宗正是不可能由徐安吉担当。

    徐安吉不仅无后,还拒绝了过继,过继宗子是当时一般的做法,但也有不少人不喜欢过继,宁愿绝嗣。

    成宗逝世时,赵王已经有嫡长子,当时的韩国公一脉无子,吴王一脉只有与成宗的同辈兄弟,第三代未出生,只有赵王有子,在成宗逝世前数日,赵王奉诏将长子紧急送入宫中,以皇子之名在宫中教养。

    后来成宗逝世,虽无皇太子名义,身为唯一的皇子,崇德帝还是很顺利的登上帝位,乃成大魏天子。

    现在崇德帝也是没有子嗣,大宗宗位之争,显然也是被很多有心人惦记上了,谁家能再送一个小子入宫,如赵王一般富贵和掌握权力,指日可待。

    徐子先这一下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赵王对自己父子一脉百般打压,提防,甚至不顾福州大局和宗亲情谊,一定要以徐子威和徐子文压制自己,甚至恨不得叫自己被蒲家的人杀掉才好了。

    这里头涉及到大位之争,哪还有一点亲情可言?

    崇德帝无子,按例应该是从文宗一脉第四代里挑选,但为了防范别家宗室起异样心思,酌金一事,对很多实力雄厚,血脉也较为接近的宗亲打压的最为厉害,至此徐子先彻底明白过来,先扫除外围那些野心勃勃的宗亲,将大位继统定在文宗一系,然后再定于赵王一脉,这应该才是当今天子和赵王联手施为的最大目标所在。

    别家宗室的机会都不是太大,以大魏和华夏传统来说,就算是崇德帝无子,理所应当的是从近支宗亲里挑出人选入承大统,远支宗室可能也有猪油蒙了心的蠢货,其实用不着广泛打击,崇德帝在酌金一事上大失宗室人心,也是因为打击太广,手段太蠢。

    徐子先也是文宗一脉,当今崇德帝的从堂兄弟,在宗亲血脉上相当接近,大魏的皇统也有过兄终弟及的例子,按徐夏商的说法,徐子先也有机会?

    只要徐子先表现出色,文才武略俱是上上之选,力压徐子威和徐子文,当然还有那蠢货徐子诚等人,崇德帝离世之后,由两府,宗亲,群臣推举,谁的机会更大?

    想到这里,徐子先也是砰然心动。

    如果能入承大统,以全国之力除旧布新,徐子先自信以自己的能力,数年之内,可以使大量的禁军改头换面战力大增,强兵之后,再以举国之力展布自己的施政,似乎更容易成功?

    “老相国的话,我是明白了……”徐子先沉吟片刻,还是摇头道:“天子尚在盛壮之年,且无失德,此议非臣子所敢想,所敢为。”

    崇德帝其实人心尽失,最少在普通人和群臣眼里,皇帝不是一个有能力的天子,这应该已经是普天下的共识。

    但所谓失德不失德,主要还是看个人德行。当今天子不好女色,不喜财货,宫中用度一减再减,皇帝俭朴到穿旧龙袍,虽然不至于到打补丁的地步,但比起大魏盛时,一身龙袍只穿一遍的奢侈,当今皇帝在私德上确实是毫无可指摘的地方。

    要紧的是天子还十分勤政,每天都在宣政殿或内东门御门听政,听取两府和诸部寺卿汇报国政,指示机宜,刘知远就是在天子的亲自提携下,由小臣在数年间直至大参。

    皇帝入手落子布局并不符合大魏的政局传统,很多人认为也是现在政局紊乱的根源之一。

    但不论如何,皇帝勤政在表面上总是会被人称许,从公德和私德两面来说,崇德帝都展现了良好的教养和过人的克制能力,在经历了武宗和成宗乱政之后,其实在数年之前,人们对天子还是抱着善意和期望,一直到如今,还是有不少百姓觉得天子可以力挽狂澜,使得大魏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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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忘更了,今天这章九千多字大章节补上,也就不割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志向

    “天子身体不好……”徐夏商缓缓道:“这个月连续召御医三次,咳喘之疾,很难痊愈。顶 点 X 23 U S”

    徐子先还是摇头,他自家是知道的,崇德帝确实身体单薄,而且没有子嗣,这使很多人感觉天子会寿命不长,但一直到崇德十九年时伏剑自杀,崇德帝也始终牢牢坐在帝位上,只要皇帝本人在位,任何想法和企图都毫无用处。

    徐夏商的想法应该是现在文宗一脉的第四代都只是襁褓幼子,一旦一两年内皇帝骤然离世,到时候徐子先才德出众,徐夏商可以用国家宜立长君的名义,提议兄终弟及,推举徐子先入继大统。

    这个打算不能说是完全的不可能,最少是可以往着这个目标来操作。

    “徐子诚那蠢货就是为此滞留京师不归……”徐夏商道:“此人一身俗骨,蠢不可及,也敢觊觎大位?老实说,他当吴国公,江陵大都督府副都督,老夫都觉得不配,更不要说寄望天子大位了。回头我就下堂札,令他办了袭爵之后,速速离京。”

    “老相国不必急迫。”徐子先从容道:“徐子诚毫无机会,留在京里也不打紧。这件事,其实天子,赵王,都已经在布局谋划,以我想来,如果天子真的力不能支,赵王殿下的两个嫡孙,怕是早就送到京师里来了……”

    这算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徐夏商面色一滞,半响过后才醒悟过来,说道:“看来还是酌金之事的余波,要看看还有没有宗室够胆跳出来,徐子诚这蠢货,看来是要被人当枪来使了。”

    读书人最讲养气功夫,徐夏商好歹是海内名儒,如果不是眼前的续统大事,如何能叫他连声骂徐子诚是蠢货?

    事情很明显,宫中放出来的是假消息,徐子威现在就是在宫里任羽林郎期门令,执掌天子身边最亲近的羽林郎卫,每天陪侍在天子身侧,天子的态度是相当明显了,就算自己无嗣,将来继承大统的人选,只能是赵王一脉。

    “都是文宗之后,大魏算落到他们赵王一脉手中去了……”徐夏商颇感无力,如果天子执意要挑选自己的入嗣人选,旁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徐子威已经有两个儿子,天子再拖十年八年,十几岁的少年入承大统,以赵王或徐子威为监国亲王,有何不可?

    “一条路走不通,就试试走别的路。”徐子先倒是无所谓,刚刚他确实也动心了,既然没有机会,干脆就直接放弃,反过来他倒是劝慰起满脸失望的徐夏商来。

    至于徐子诚那样心怀野望的人,徐子先不记得吴国公一脉是什么下场,似乎是江陵城破之后被东胡杀害,在此之前并没有太大动静,可能是近支宗室,天子也不宜大动干戈,总要顾全亲亲之道和自己的脸面。

    徐夏商以宗室长者,大魏右相,海内名儒的身份,在京师可以看尽天下英才。齐王大力推举徐子先之后,他就对徐子先极为关注。

    在南安侯府别院的安心习武,读书,在福州周报的文章,河桥一战率牙将迎击岐山盗大胜,然后徐夏商下了一道许他便宜行事的堂札,接着徐子先又是给他极大的惊喜,以团练大胜近四千海盗,斩首千级,实在是青年宗室中最为亮眼的存在。

    老相国至此才下了决心,天子体弱且无嗣,国当立长君,徐子先袭爵后可以奏请天子授给在京官职,随着老相国历练国政,当面教导,待过两年天子仍然无嗣时,可以奏请公推,立徐子先为皇太弟……

    “终究是老夫一厢情愿……”徐夏商摇头苦笑,说道:“人家父子早就打算好了,我在这里操这种心做什么?”

    虽然拥立是大功,但徐夏商的身份地位,还有年龄根本无须考虑这样的事情了。其发掘徐子先出来,无非是国家重臣和宗室长者的身份,希望能找出一个合格的大位继承人出来。

    徐子先的血脉资格够,能力够,操守还要考核,想来也不会太坏,结果却是叫徐夏商无比的失望。

    “这路走不通,”徐夏商接着道:“老夫就不替你设法了,免得你更遭忌。留在福建,徐图展布,积累实力,退可造福一方,进可等候机会,这话老夫只说一遍,你自家要记好了……”

    徐子先点头之时,徐夏商又接着道:“京师水深,你在睦亲馆等闲不要外出,韩国公那里老夫会招呼一声,袭爵之事尽快办妥,过几天锁厅试后,老夫于政事堂再替你述功,不知道你属意什么位置?五品实职兼南安团练,这总可以办的到。”

    徐子先知道这是个机会,徐夏商已经数次请辞,崇德帝再三留人,如果徐子先能留京,老相国可能会再耽搁一两年,如果徐子先外放,徐夏商多半请辞回福州养老,这一次算是最后一次相助。

    堂堂右相,请辞之前就算循私,只要不是太过份天子和左相和刘知远等人都不会驳这个面子,何况徐子先立功极大,原本朝廷就该酬功。

    一般的宗室考过武进士,最多授正八品或从七品武职,徐子先的五品团练使是在朝廷的正式官职之外,算是临授,如果没有南安大捷的功劳在身,最多也只能授七品实职。

    一跃而成五品,也是功实和南安团练的实力打下的底子。

    “如果有可能。”徐子先道:“我愿到岐州,先父在那里吃的亏,子承父志,我总想把这事给扳回来,陈于泰在福州为患多年,我也想剿平了他,替福建百姓出一口气。”

    徐夏商深深看了徐子先一眼,眼中不乏赞赏之意,但老人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起身离开。

    “右相老人家似乎不太高兴?”陈佐才等人与徐子先一起送了徐夏商离开,转头就问徐子先道:“世子不是顶撞了他老人家吧?”

    “我怎么敢。”徐子先悠然摇头,暗觉好笑的道:“他老人家考较了我一些学问上的事,我答不好,把老相国气坏了。”

    魏翼闻言大笑,说道:“明达你也有今日,老相国何等人,换了吴博士来没准也不行。”

    陈佐才和陈道坚等人这才释然,不过陈佐才还是有所怀疑,老相国对徐子先欣赏有加,怎么上来就考较学问?看徐子先的样子,鬓角汗湿,是有一些紧张的模样,陈佐才这才略觉释然。

    此番入京,刚至驿馆就叫人感觉不适,有一种莫名的诡异和紧张感,陈佐才略微皱眉,感觉北上之行,远比想象中要复杂许多。

    ……

    蒲寿高几乎是和徐子先前后脚进的京师。

    其乘坐的是天方软帆船,虽然是在徐子先走后两天才出海,却是和徐子先差不多时间到。

    入津海港口时,挂着南安团练字号的三艘福船相当扎眼的停泊在港口中,令得蒲家上下人等均是恨的咬牙切齿。

    这三艘船就是蒲家的私产,用来往澎湖运送物资的短途船只,虽不说是年久失修,也确实未曾当成好东西,攻打南安时三艘福船从澎湖逆流进了闽江流域,直抵南安,一战之后,成了徐子先的南安团练的战利品。

    这船当然要不回来,也不敢声张,但是看着自家的船挂着别人家的旗帜,还被修复一新停泊在港口里,那种感觉真的委实欠佳。

    蒲寿高都受到了这种情绪的影响,到了京师左相府邸时,他的脸色还是相当的难看,一路上所有人都看到了穿白袍的天方商人,脸上挂着人人欠他八百吊的倒霉神情。

    当徐子先住到睦亲馆内,和右相商谈机密,吓出一身冷汗的时候,左相的元随仪从终于也是簇拥着这位大魏帝国的掌舵人从皇城中的政事堂返回,而蒲寿高也赶到了相府门前,等着侯见。

    韩钟年方六十一岁,在政治家来说是年富力强的年龄,他的身份无比高贵,仅在皇帝之下,虽然只是受封陈国公,但地位犹在亲王之上,他是中书令,尚书左丞,集贤殿大学士,任何一个职位都是大魏最顶尖的官职,他的权力极大,皇帝在很多政务上也只能依从于他的主张,在他的府邸门前,哪怕有元随开道,行走起来也相当困难,光是摆摊的小贩就有过百人之多,各种燕京城里人们能想到的小吃,在韩相国府邸门外都可以买的到。

    各种轿子,车马,马匹太多,官员和随从太多,每晚都在韩府外聚集起上千人,哪怕是雨雪天气也不会少于数百人。

    韩钟叫人在府外的巷子口搭了几处天棚,用来给这些仆人随从遮风挡雨,这个小小的举措是在他为相之初时想到的,当时引发交口称颂,现在,韩钟眼神中已经满是冷漠和疲惫,他是不可能,也想不到这么这么一点可以拉拢人心的细微小事了。

    在走下大轿的时候,韩钟还是习惯性的挺直了腰,他穿着绣着小科花的紫色官袍,裁剪的相当合身,腰间是蹀躞七事,就是金鱼袋,引火石,小刀等物事,其实对韩钟无用,但为了不使玉带光着难看,他带是带着这些小物事用来装饰。

第一百五十七章 相公

    韩钟的身量很高,韩钟是秦凤路人,有着老秦人的朴实和面对雨雪风霜时的坚韧,也有着相对高大的身高。www.uu234.net

    尽管六十出头,韩钟还是腰背挺直,步伐有力,两眼顾盼时也是炯炯有神,他身形匀称,相貌出众,肤色白皙,从各方面看来,在年轻时韩钟都必定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只是其眼神深处,充满疲惫与倦意,两鬓也是有着明显的白发。

    为相十余年,韩钟已经从意气风发到老态呈现,已经有不少官员如称呼徐夏商一样,称呼韩钟为老相国了。

    韩钟不喜欢这种称呼,他还是喜欢听到人们称他为韩相公,这令得他想起自己初为宰相时的情形,那时他意气风发,和年轻的崇德帝意趣相投,和现在一样宠爱刘知远一样。

    那时崇德帝赐给韩钟这座大宅,经常在中书舍人,门下舍人,还有议郎,中郎,加上金吾卫,持戟卫和羽林郎卫们的簇拥下,驾临宰相府邸饮宴,一年之中,官家最少也要来韩钟府邸两三次。

    当时天子和韩钟有共同的敌人,成宗皇帝留下的班底在他们一次次的密谋中被慢慢铲除干净,最终天子坐稳了宝座,韩钟获得了无上的权柄,现在,一切又都是到了要重新书写的时候了。

    韩钟成了天子急着要扳倒的绊脚石,现在不要说一年来三四次,官家已经有三四年没有驾临韩府了吧?

    尽管在见面时,天子的态度还是相当和蔼,对韩钟尊敬有加,但彼此心里都明白,过往的君臣相得的情谊,早就不复存在,就象是余火都熄灭的残烬只是冷透了的灰堆,连一星半点的热度也没有了。

    轿子是一路抬进二门,左侧有轿厅,右侧就是供客人休息等候的门房,其实也是一幢相当大的房舍,坐几十人在内都不嫌拥挤,二门再往内,是正院门,然后是正院北堂,通过一个个夹巷和院落,还有大小不一的花园,五百多间房舍构成了一个相当庞大的建筑群落。

    相府中也有长史与各种辅佐官职,当然真正的管家不是朝廷授给官职的佐官,而是韩钟的私人仆役,见到韩钟下轿行走,相府总管韩德上前道:“老爷,今天有左厢都指挥,户部何侍郎,太仆寺少卿,河东路巡按使等人在等着,有几位是昨天就来过了的,请老爷示下,是先见哪一位?”

    这几人当然不是在二门的门房里等着,那里多半是四品以下的官员,五品以上的红袍官员,或是三品以上的紫袍大员,都有不同的对待。

    有人是在内院的花厅等候,也有人是可以直接到韩钟的外书房,至于内书房和小客厅,只为最亲信和最有身份的客人准备。

    “对了。”韩德又道:“蒲寿高从福州赶过来了,小人叫他在外书房等着了。”

    “哦,他有要紧事。”韩钟道:“叫他到内书房等我。”

    蒲寿高坐在内书房中,默默等候着。

    适才他被叫过来的时候,得到了不少惊奇和羡慕的眼光。当然那只是消息不通的外路官员,京师中和一些韩钟的心腹心里明白,蒲寿高虽然只是一个外来的普通商人,其财雄势大,在京师的关系网非普通人能比,就算是四品五品的官员,论起办事的能力,也是远远不能和蒲寿高这个普通的商人相比。

    韩钟的内书房相当的华贵大气,陈设的多是先秦两汉的古董,书籍不多,韩钟已经无须读书当敲门砖,他也不是走徐夏商儒臣的路子,更不需要拿书本来装点样子,满屋的古董器玩是韩钟的心头所好,每当有真正的贵客被引入这个小房间时,韩钟多半会拿起一样得意之物与客人夸赞,这是左相不多的放松时刻。

    蒲寿高能进这间屋子,是他在十年前抛弃了谨慎投资给政客的做法,果断的给韩钟投了二十万贯。

    当然这笔钱不是直接给的,韩钟的某个亲戚开着古董店,蒲寿高花二十万贯买了价值一千贯的古董,就是架子上的那匹唐三彩马,通过这笔交易,他打开了通往相府内书房的大门。

    听到靴子声时,蒲寿高从椅子中站了起来。

    尽管蒲寿高的内心深处充满着天方人的骄傲和藐视一切异教徒的心理优势,但在大魏多年,他已经擅长用各种礼节和微笑来掩饰这些东西。

    如果每个大魏人都能读懂天方人的内心,那么就不会再有天方人能够踏足上大魏的国土。

    瘦弱,矮小,多病,体弱,愚蠢,胆怯,不卫生,肮脏,注定下火狱的异教徒……这才是天方人对大魏人的客观评价,而且不接受任何反驳。

    两个按着障刀的健仆打开房门,然后悄无声息的站立在房门外。

    穿着红色燕居短袍的韩钟神态自若的走进来,他的展脚幞头被取了下来,代以包裹住头发的玄色头巾,配上未佩饰腰带的短袍,人显的轻松自若和精明干练。

    房间内是挖着火坑道,生着地火的暖房,整个房内温暖如春,蒲寿高的额角微微冒汗,他长揖到地,拜道:“草民蒲寿高,见过相国。”

    “你从福州急着跑过来,是嫌丢脸丢的不够?”韩钟淡淡的道:“家资亿万,带甲劲卒过万,对付不了一个侯府世子,啃不下来,硌了牙,跑来找我叫屈?”

    韩钟还是和他十余年前初为相国时一样,词锋如刀。

    蒲寿高强忍着屈辱的感觉,脸上还是挂满了笑容……哪怕是天子生父的赵王都不会用如此的口吻和语气和蒲寿高说话,韩钟不能算是在讥讽,就是不折不扣的在训斥。

    “徐子先这一次进京,我有言在先。”韩钟坐了下喝茶,伸了下手,叫蒲寿高站起身来,他沉声道:“右相想留他在京,我就直言说不可。如果要打这个官司,在御前我打得赢右相他老人家。如果徐子先老老实实的办理袭爵和应试后离京,我不会为难他,天子也不会,刘知远也不会。你想到我这里撞木钟,借我的大旗对付徐子先,劝你趁早熄了这个心……”

    “小人不敢叫相国为难……”蒲寿高脸上的笑容更真挚了一些,他道:“但林大人处境很艰难,韩大人就更难了。小人北上此行,一半是为自己,一半也是为了这两位大人。”

    韩钟冷笑一声,说道:“他们俩拿了你不少,是不是?既然拿了钱,就承担便是,林斗耀无大事,有几个御史会弹劾他,叫他自辩,应对失措自请治罪,最多罚俸半年,多大的事情?韩炳中,罗致公,这两个蠢材,叫他们自请辞官吧,回家当富家翁享福不好?”

    蒲寿高心如一块大石般的沉了下去,看来韩钟果然是不负外界对他的评价,一旦有可能危及自身的时候,与属下切割起来也会十分决绝。

    林斗耀牵涉不深,当然可以保,而韩炳中昏聩无能耽误军机,身为制置使难辞其咎,当然要辞职。

    罗致公的名声早臭了,加上这一次延误军机,差点引发大乱,不下狱就算好了,辞职回家在韩钟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小人知道了。”蒲寿高从怀中掏出钱票,当然是数额最大的十万贯的票子,轻轻放在桌上,说道:“小人难得上京一次,这是给相国大人赏给下人的茶钱。”

    “若是为徐子先之事。”韩钟略显疲惫的道:“这钱你还是拿回去。”

    “小人虽然是商人,也知道要交朋友。”蒲寿高笑道:“相国大人小人是高攀不上的,府中的管事,执役,都算是小人的朋友,小人的这点钱,也只够请相府的各位兄弟喝茶。”

    “近来朝廷多事,总要镇之以静。”韩钟道:“小人生事,令人防不胜防,福州的事,朝廷议论纷纷,对你家十分不利,最好想想办法,挽回些名誉。”

    “小人省得了。”蒲寿高毕恭毕敬的道:“京师里有小人家的药房,会施舍些药材,再办几个粥场,舍上十几天粥。”

    “甚好。”韩钟赞许道:“花上几万贯,能救不少人的性命,有此善行,我在人家也好替你褒扬几句。”

    “是,小人总要靠相国大人提携。”

    蒲寿高又行了一礼,见韩钟没有什么话说,当下转身退了出去。

    待蒲寿高走后,过不多时,有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踱了进来,见了韩钟桌上的钱票就是笑道:“姓蒲的果然是大财神,这一来就是十万贯奉上,抵得上相国十年的俸禄了。”

    韩钟一年的收入当然不止是百万钱,其正经的俸禄差不多是此数,但还有无数次的赏赐,包括铜钱,金钱,绸缎,绢布,柴薪,也包括他府中杂役人员的工钱,连厨子都是朝廷替他雇佣的,一年的收入全加在一起也是超过十万贯了。

    就算如此,蒲寿高的出手不能不说是极为大方,以一个知县来说,正俸是一年不到四百贯,但每个知县都有额外的收入,从米粮到柴薪,盐,随从衣料,酒醋,都由朝廷开销,此外每个地方官都有职钱,公使钱等额外收入,另外还配有职田,职田所产都算是地方官的收入之中。

    一个普通的知县,一个收入也在千贯以上,更不要说宰相了,收入的百倍差距,相当正常。

    “蒲某送的十万贯,杨兄拿三千去。”韩钟也不是太在意这笔巨款,对蒲寿高来说固然是九牛一毛,对家资已经超过百万贯的韩钟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财富。他很随意的道:“剩下的我拿出来有用。”

    “恩相是要把钱给那些乌鸦?”

    “唉,可不是?”韩钟也是颇感无奈的点一点头。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宰相计较

    在朝中的官员,要么是刘派,要么就是韩派,或是徐夏商一派。www.uu234.net

    没有党派的也就是边缘人,没有拉拢的必要。

    御史是最独特的一派,他们是朝廷的风宪官,可以风闻奏事,也可以对朝政提出建言,并且不受任何限制。

    哪怕强如天子,铁腕如韩钟,对御史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来压制。

    只要身为御史,就不受国法限制,除了拿好处收买之外,任何御史在祖制和朝廷律例的保护下都是安全的。

    他们可以风闻弹劾官员,外放也不会调到别的职位上去,只会为观风使,观军容使,或是到一路巡查使。

    除非做到巡查使以上,御史才会脱离监察体系,到时候自有上司和律例来约束,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制约住御史。

    由于朝廷鼓励开通言路,不管是天子和权相都无法禁止御史说话,御史又是自有传承格局,连御史中丞只能施加影响,对每个御史的弹劾奏章不能过多干涉,不然的话首先就是御史中丞本人被弹劾了。

    这种格局的形成还是太祖年间,不可否认还是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物,在大魏二百多年的历史上,多少权臣名将,酷吏或是巨贪都折戟在御史的奏闻之下。

    但政务与朝风有关,和整个天下的大局也是有关。时至今日,已经很难找到完全出自公心弹劾或就政务发表意见的御史了,或是私意,或是党派之争,或是金钱收买,真正秉持公义,不阿附权贵,不以党派私利,不以金钱收买,千万人而吾往矣的御史风骨,已经是凤毛麟角,几乎无迹可寻。

    现在是韩钟与刘知远的争斗高锋,两边俱是只差赤搏上阵,京师看似平静,其实已经打成了一团乱麻。

    韩派力主持重,并且以赋税不足为最要紧的理由,韩派的御史纷纷上疏,极言各路灾情言重,特别是荆湖路的御史,更是将该路惨况夸大了十倍。

    在某个荆湖路御史UU小说,该路已经几乎十室九空,百姓纷纷逃亡为群盗,只要稍微一个火星丢下去,整个荆湖路都能被炸成粉碎。

    秦凤路,永兴军路,河北山东各路,情形也是都好不到哪去。

    而刘派则攻讦韩派御史夸大失实,各种灾害不一,情形不同,怎么可能一般相同?至于财赋,国用财赋不足,导致民间困苦的最大原因当然就是东胡的数次入侵,朝廷不得不多次重整军备,每重新招募装备一个军的禁军,所用的赋税就是整个州府全年的收入。

    这是沉重的负担,如果不彻底击跨,或是打疼东胡,隔几年就来一次,大魏永远都不能解决和摆脱困境。

    大魏只能在一次次被动防御,军力受损,民间被毁坏的循环中,最终国力不支,被蛮族放血不停,最终耗尽国力,轰然倒下。

    从某个角度来说,刘派的说法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东胡人的战略确实是如此,隔三年左右就会入境一次,北方会越打越残破,大魏禁军的损失也越来越大,东胡人却是放手抢掠大魏的财富,从丁口到牛羊马匹和一切能抢的物资,他们是以战养战,越打越强,将士以南侵为乐事,而大魏被动防守,只会越来越虚弱。

    这就是大魏这样亿万人口的庞大帝国,最终却被东胡攻克战胜的最关键的地方。

    没有精锐骑兵反击,只能被动防御,几千里的防线防守起来根本就处处是漏洞,而东胡人虽然只有百万左右的丁口,却是能越打越强,最终攻克燕京,混元一宇,使华夏蒙于胡尘之下,其因就是游牧渔猎民族对农耕民族战事的天然优势。

    很多事情大家都明白,现在的朝堂之争其实哪一方都并不是拿出真正有效可行的办法,刘派说好听点是破釜沉舟,说难听点就是赌博,将未来国运,付诸一战。

    刘知远未必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有多大,但和他自己拜相比起来,刘知远还是选择了迎合天子的喜好。

    韩派的办法说好听点是稳妥持重,难听点就是保守懦弱,永远的被动挨打。

    在国运大政上,两派都只是出于党派私斗的利益,没有哪一方是拿出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甚至就是一个打和不打,怎么打,兵马如何集结,从何路攻击,东胡的具体兵力是否占优,如何反应,连象样的兵棋推演都没有。

    对守的一方来说,如何梳理财赋,重整禁军,怎么针对敌骑隔几年的破边骚扰,也是拿不出象样的办法来。

    双方都是在互相扯皮,争斗,为了权位而攻击对方,对真正要做的事,束手无策。

    御史们也是参与局中争斗,以党派利益出发。

    韩钟要拿十万贯出来,一则是奖励自己一方的人马,另外就是要收买那些目前还算是中立派的官员们。

    御史,门下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们。

    “真定,大名两州今冬遇雪灾。”韩钟发牢骚道:“其实十万贯也就够赈灾了,郑裕民硬扛着就不肯拨款,说是库中无钱,要说北伐,他一下子能拿几百万贯出来……这蠢猪,过了这阵子,三司使一定要换人才是。”

    历任宰相,一定要掌握的就是吏部和三司。

    吏部辅助政事堂进行人事上的调整,方便宰相任用自己信的过的官员,展布自己的政治,如果吏部尚书和宰相对着干,虽然宰相照例兼尚书左丞,就是吏部尚书的上司,但表面遵令,暗地扯皮,也会令得宰相头疼。

    其次就是三司使,也必须要最大程度的配合宰相,提供财政上的支持。

    除此之外,御史中丞绝不能用与宰相交情好的官员,枢密使更是要用与宰相交情冷淡,甚至有些敌意的人选。

    “兵权不得与相公尽掌”,这是太祖当年的话,枢密与政事堂最好是合作中有对立,而不是对立中有合作,这涉及到高明的帝王心术,臣下的位置摆放,相当重要,涉及到朝政格局的大局。

    当今天子最稀烂的地方就是权术平衡,枢密使用韩钟的旧部兼密友张广恩,导致韩钟在军方的影响极深。

    虽然韩钟也是枢密出身,如果用一个不对盘的枢密使,这么多年下来早就把韩钟在军中的旧部清洗干净了。

    张广恩显然不会这么做,这也是韩钟现在还掌握相当的禁军力量的原因所在。

    而需要配合宰相施政的三司使,皇帝偏偏用了个和韩钟不对付的郑裕民,虽然不至于处处扯皮,但当刘知远冒起之后,郑裕民迅速与刘知远这个大参组成政治同盟,这就使得韩钟相当狼狈和麻烦了。

    “我总觉得近来刘知远有些异动。”杨师度对三千贯也不是很在意,反而皱紧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身为韩钟首席幕僚的杨师度是河间府有名的才智之士,四次中举,四次京试不能中进士,后来无奈委身相府,获得了普通进士官员没有的权力和高度,其对韩钟当然忠心耿耿,韩钟在,他这个幕僚权位远超过普通的三四品官员,韩钟若被攻下台,杨师度就只能回家养老了。

    甚至在政治清算之下,韩钟或可平安老死家中,杨师度等众多的幕僚和下属官员,下场可未必美妙,被随意栽个罪名关上几年,抄没家产,也是大有可能。

    当今的官家最爱好的事,就是抄没官员们的家产,这是天子内藏私库合理合法的额外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

    “朝中势力,我们已经分析再三……”韩钟在心腹幕僚面前并没有在外人面前那样强势,自信,他略显无奈的道:“五大厢都指挥,我们掌握最深的是东城厢都指挥李恩茂,天子有郎卫,刘知远是西城的厢都指挥王通,中城,南城,北城,三个厢都指挥则保持相对的中立,各有偏好,可能是某个枢密副使的人,也可能只听天子的命令,不过我和张广恩两人,掌握的禁军力量总是比刘知远强的多,这也是他们不敢用强的原因所在……”

    每个厢都指挥之下是十个军的禁军,任何人也没有办法完全真正掌握,所谓真正的掌握就是一声令下,禁军可以出营按令行事,这种程度一般只有天子颁下虎符,或是天子的白虎旗所出现的地方,禁军才是会凛然听令。

    除此之外,只有用任命完全是私人的中下层的军官来掌握军队才可以办到。

    韩钟真正掌握的不是一厢都,而是李恩茂和其下的一个军,就算是一个军,随时能拉出来的也不会超过两千人,会有相当多的军官临阵胆怯,或是禁军拒绝听令。

    这就是不合法理之下,私人能动用的最大的力量。

    如果不是韩钟和枢密使张广恩的配合,怕是连这个力量也动员不了。

    刘知远能动员的,最多也就是半个军的兵力,双方算是旗鼓相当。

    这种情形下天子才是具有决定性的力量,不管是赐下诏书,兵符,或是派出郎卫,都会是决定性的结果,这也是刘知远已经忍耐不住,却还是只能从官场政争的角度和韩钟相斗,却是不敢掀桌子的最大原因所在。

    桌子一掀,谁知道倒下的是敌人,还是自己?

    韩钟也是不敢冒险,天子支持的是刘知远,就算刘知远的力量稍弱,关键时刻,天子出手又怎么办?

    禁军将士最少在表面上是忠于大魏,忠于天子。

    当今天子的声望不高,但从私德来说还是受人尊敬,而且大魏二百多年的传承,一直是以亲厚爱民为基准,天子本人的声望不高,不代表大魏皇室不受人尊敬,不代表大魏已经失去人心。

    至于天子虽然不喜欢韩钟,一心要拿刘知远替代,可不代表天子会想着用不正常的办法,虽然官家很多举措是乱来,但提兵剿灭自己的宰相,或是支持参知政事起兵杀掉宰相,这种疯狂的想法天子也不可能会有。

    一旦乱起来,受损的就是朝廷的声望,也是天子本人的声望,这种最基本的利害关系,天子也总是分的清楚。

    韩钟似是要自己安心,而不是安抚杨师度,分析一番之后,还是感觉近来的政争仍然会有序进行。

    至于破局的关键之处,韩钟感觉相当迷茫,也感觉无比疲惫,下有刘知远咄咄逼人,上有天子的猜忌和冷淡,在现在这个时候,韩钟已经感觉快支撑不下去了。

    “恩相一定要挺住。”杨师度很是热切也有些焦虑的道:“刘知远心狠手辣,除非到他有主动求和,谈好条件的那天,恩相若被迫离开,其一定会担心恩相心有不甘会谋图复起,或是暗中给他捣乱生事,恩师离京之后,才是刚入险境。”

    韩钟对杨师度的这个判断,半信半疑,不过他自己当然也不想轻易放弃,当下点头道:“先生放心,某还不至于叫个小人逼到方寸大乱的地步!”

第一百五十九章 疯狂大参

    “这两天有什么新闻?”方少群大刺刺的坐在刘知远的对面,身侧是另一个幕僚,专门负责替刘知远搜罗近来京师发生的新闻和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www.uu234.net

    “南熏臣昨天搬出去三百多具尸首。”幕僚道:“算是最少的一次了。”

    “天气回暖了么。”方少群道:“京兆尹真是废物,这一冬怕是死了五千人都不止,思之令人愤恨。”

    方少群还是有些头巾气,旁边的幕僚不禁有些感觉有趣,甚至是好笑。

    京兆尹潘致美是刘知远一力支撑扶持才得以上位,京兆尹的地位相当特殊,算是刘知远拔下来的第一个重镇,其有重要的意义,至于能力如何,操守如何,当然不在考虑之列。

    “还有呢?”

    “南安侯世子昨晚入京,老相国去睦亲馆见了其人,后来直接就走了,今天一天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南安侯世子去见了大宗正韩国公,韩国公说数日之内,袭爵可以办理,由于世子屡立大功,一些必要的考核直接免除了,算是朝廷酬功的一部份。”

    “他和吴国公有没有什么往来?”

    “没有。”幕僚突然笑道:“听说他们在睦亲馆门前还吵子一架,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方少群十分粗鲁的道:“徐子诚那蠢货不知道受了谁的怂恿,跑到京师来想奏请留京,真是不知死的货色,徐子先明显比他聪明多了,赶紧办袭爵考锁厅试,完事就离京,你还在想为什么?还有什么事?”

    “蒲寿高进京。”那个幕僚见惯了方少群这种桀骜跋扈的姿态,忍气吞声的道:“其第一时间就去了左相府邸。”

    “这人是为了林斗耀和韩炳中来的。”方少群呵呵一笑,说道:“韩钟不会救韩炳中,罗公度,但是会救林斗耀。这事情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我们想在其中攻韩钟一把,几千人的海盗滋事,未曾攻破州县,份量太轻了。”

    刘知远微微点头,表示赞同方少群的看法。

    和回府之后换了轻松便袍的韩钟不同,哪怕是在自己的书房之内,刘知远还是头戴镶嵌碧玉的软脚幞头,穿着御赐的紫袍,腰间的金鱼袋也是一丝不苟的悬挂着。

    对刘知远的这种打扮和作派,方少群私下有些比较刻薄的评价,刘知远知道以后气的摔了好几个杯子,当然,最后还是忍耐下来。

    方少群的敏锐和敢言非普通幕僚所能及,在这种关键时刻,刘知远对方少群的依赖也不是普通的幕僚能比。

    “破局之法到底在哪里?”刘知远略显焦燥的道,方少群那么轻松写意的大刺刺的坐在自己对面,也令刘知远大为不满,当然,也得将这种情绪强行按捺下去。

    “刘公要稍安勿燥。”方少群不以为意的道:“韩钟方寸快乱了,咱们用御史不停攻他,三司使在财赋上不配合他。明年张广恩七十了,他不致仕,我们就攻他恋栈无耻。张广恩一走,枢密院也倒向咱们这边,韩钟再不走,得考虑会不会真的激出京师变乱……到这种地步,其实就是收官了,棋子不能乱,更不能急,以在下看来,韩钟两年到三年内必定会真心请辞,在此之前,右相,枢密,全部会换人,官家当然会换上刘公心仪的人选,但在下要提醒一句,刘公对别的位置可有可无,吏部尚书在一两年内,一定要换上自己人。待到那时候,左相其实已经是孤家寡人,或走或留,无关紧要了。”

    刘知远获得天子的欢心,并且与韩钟的争斗,基本的路线图,包括北伐战事的提出引发的大政潮,一次次都是出于方少群的设计。

    虽然缓慢,但确实相当有效。

    韩钟已经在不断的丢城失地,在天子心中越来越厌烦专门给他唱反调的韩钟。

    而刘知远的调门也是越来越高,引起了朝中大量主战派的鼎力支持。

    在这种情形下,确实是如方少群所说,下得人心,上得天子的支持,韩钟撑不了太久时间了。

    “可是北伐之事又如何?”刘知远道:“枢密院已经向各路征调将士,分别在云州和京师,蓟州,平州一带集结,预计要出动三十万兵,在夏秋时出兵,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刘公真的要北伐?”方少群有些诧异的道:“在下替刘公进言时有言在先,现在军伍士气,将帅,兵力,甲胄,兵器,床弩,粮草,还有敌方情形都未曾熟谙了然,北伐只是拿来与韩钟争斗的大义名头,难道刘公真有意于此?”

    “北伐已经势在必行了……”刘知远有些颓然,但眼中还是充满沉毅之色,他缓缓道:“天子连续召见我数次,都是谈及北伐之事,天子之意坚决,韩钟不欲北伐,天子才决意要换他……就算是我,也是要借北伐建不世功业,岂能半途而废?”

    方少群张嘴愕然,北伐之议确实是他提出来的,但他真的没有想到,竟然是自己放猛虎出柙?眼前的刘知远,显然是要借北伐大事,统合地方军政力量,真正的掌握住朝局。大战一起,地方需得全力配合中枢,各路的军政财大权都归中枢管制,而主持北伐的大臣,必定能在其间施展权术,将各路的军政大员洗涮一遍,然后在中枢也需要两府的全力配合,各部寺卿的势力,也基本上能掌握在手。

    除了权力之外,方少群这时也才感觉到刘知远真正的野心。

    是的,刘知远是真的想要北伐。

    权力,**,使自己更加强大,名垂青史,摆脱韩钟的阴影,取信天子,获得最少二十年的荣华富贵和无上的权力,这都是刘知远要北伐的原因所在。

    刘裕当年的北伐极其成功,在北府军的支持下,刘裕一路杀到关中,恢复长安和洛阳,如果不是私心作祟回江南篡位,刘裕完全可以真正占据关中和中原,北伐其实已经成功。

    后来的功败垂成,令人感觉扼腕痛惜,刘知远知道,如果他主持的北伐能够成功,虽然他还没有想过如刘裕那样篡夺大魏天下,但最少会使得他站在一个相当高的高度,高到连天子也无可奈何的地步。

    青史留名和实际的权力声望,这两样东西无时无刻不刺激着刘知远的野心。

    “北伐未必会失败……”刘知远对方少群解释道:“有李国瑞为帅,岳岐,李友德等诸多名将跟随,禁军出动一百五十个军,而不是此前的一百个军,加上厢军一百个军,五十万大军推出关外,一路自山海出关,一路北上……”

    刘知远脸上露出狂热之色,他接着道:“北上一路,复饶乐都督府,定襄都督府,居延都督府,松漠都督府。西去一路,为大军主力,击东胡主力,复营州,设辽西府,平辽府,怀远府,带方府,昌利府,沿平州至营州,设卢龙军,平卢军,怀远军,保定军五府四军,再设汝罗,燕郡,怀远,巫间,襄平,渝关六守捉,阳师,三合,泸河等十六寨,沿途设四十驿站,燕之襄平,唐之营州都督府,一旦成功,北上诸都督府便可筑城而守,再可复贺兰,云中,呼延诸大都督府,再北上设瀚海都督府,北庭都督府,若功业至此,盛唐气象,可于我手中再复,此千秋功业也!”

    刘知远已经陶醉于自己所畅想的前景之内,一时间难以自拔。

    如果从地图上来看,刘知远要恢复的可就不仅仅是沿着渤海弯一线往辽东攻击的线路上了,北上的定襄,饶乐,居延都督府都是盛唐时所设,就是后世的蒙古喀喇沁牧区和察哈尔人的地盘,此前是突厥,室韦,契丹,奚人的地盘,盛唐时华夏强大到难以想象,后世蒙古人所占的牧场区域大唐在此设都督府,设州军镇守,而且一直北上到瀚海都督府,那里是后世外喀尔喀诸部所在地方,瀚海都督府管理着至瀚海,也就是后世贝加尔湖的地方。

    而北庭都护则管理着后世卫拉特蒙古,也就是新疆至外蒙包括俄罗斯境内的大片土地,从荒漠到草原,到戈壁,到水草丰美的天山脚下,俱是北庭都护的管理范围之内。

    无数部落匍匐在盛唐时大唐的铁骑之下,争先恐后的向大唐效忠。大唐天子的一道诏令,可驭使数万乃至十几二十万胡人骑兵为大唐作战,哪怕是以强汉著称的两汉,虽然陈汤也能驭使数万胡兵,但在两汉最盛之时,也不曾在草原和北方的高原,戈壁,沙漠地区能驭使那么多的部落,动员那么多的兵马,唐天子也就是天可汗,才是真正的华夏之主,也是诸部落之主!

    当然,也有战争和鲜血,阴谋和背叛,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大唐开始无可奈何的走向衰落,经营多年的各大都督府都护府被迫放弃,也是包括旧燕襄平,大唐的营州和诸多的军府和都督府。

    刘知远的想法就是毕其功于一役!

    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动员五六十万人的大军平推出去。

    大魏禁军甲胄比东胡精良,一直忙于防守而疲于奔命,按刘知远的想法,数十万大军平推出去,东胡人根本就不是对手!

    再加上二十到三十万人的厢军,沿途构筑军寨城池,西面和北方一路防御,东胡就算打不跨,日后想再绕道自北而南的入侵,也就相当困难,几无可能了。

    至于北虏,自太祖开国前后击跨其之后,虽未能在北方建筑统治,北虏也一直南下打秋风,但规模俱是不打,二百多年下来,北虏的战斗力在持续下降,现在已经不足为患。

    这一次北伐,算是真正的倾国之力的大战,估计前期就得动员六十万人,战事打开之后还得动员几十万乃至上百万人的民夫。

    如果真的能打成刘知远设想出来的效果,五府四军诸都督府设立,这真的是千秋万世的大功,哪怕千年之后,刘知远仍然是为人传颂一时的华夏英杰,比起卫青,霍去病,李靖等人,功业也不遑多让,甚至犹在其上。

第一百六十章 苦劝

    “怕是刘公也想过要恢复安西都护府吧?”方少群的语气已经充满讥诮了。m.www.uu234.net

    “西边地理太恶劣,大军转运粮草太难。”刘知远道:“只能广设军寨,一步步蚕食过去,能恢复兴,灵,也就足够了。”

    “刘公就没有想过隋炀帝的征高句丽之役?方少群道:“百万大军尽丧辽东,隋乃大乱,前车之鉴刘公就没有想过?”

    “这是什么话?”刘知远闻言大怒,说道:“方少群你不要太狂妄,论年龄你比我儿子还小,不要以为我这里缺了你就不行!”

    方少群冷冷一笑,说道:“大公子是比我还大一岁,斗鸡斗狗青楼里玩姑娘是比我强的多……我不多说,刘公仔细想想,东胡有多少兵马,于辽东粮饷供应如何,军马多少,其真正动员,又能有多少兵马,其与北虏诸部,是不是能联手应敌,东胡的四亲王领兵,是不是不在岳峙等大魏将领之下?我大军数十万人,动员起来,需得多少甲胄,多少粮草,多少医药,多少被褥帐篷,锅灶铲锹,多少军器,床弩蹶张弩腰弩神臂弓,光是箭矢,草束得准备多少,诸路要出多少钱粮,中枢出多少,政事堂,枢密院,六部,三司使,兵器监,医药监,光禄寺,太仆寺,各部,寺,监如何协调筹划,光是现在说是一定要北伐,这些事就一定能做好?”

    刘知远此时也是平静下来,他屈着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用来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冷冷看着方少群,刘知远道:“天子要我做的,就是尽快赢得韩钟的支持,或是摆脱韩钟的干扰。不管怎样,北伐大计势在必行,现在诸路已经开始集结兵马,准备粮草,征调民夫。嗯,现在是二月,预计到六月出师,还有四个月,时间是很宽裕的……”

    方少群好险骂出声来!

    预计要出动百万人力,甚至更多,到现在而言毫无计划不说,还他奶奶的说时间很宽裕?放到明年六月还差不多!

    方少群忍着气,劝道:“天子的想法有些过急,过于求成,刘公是大参,所谓参知政事,就是要于国事参详已见,不可人云亦云,亦不可过于屈从于天子……刘公起家是靠的天子赏识,但现在这种局面也是不必要跟随天子太紧,这样民间会议论,对刘公的形象不佳……”

    “乡野愚夫,知道什么!”刘知远大为皱眉,不过他对方少群这段话还是听的进去。

    重臣在发达之前当然是要和天子站在一边,没有天子的权势支持走不远,除非是得到韩钟这样的重臣提携,成为其相中的接班人。

    但这种可能性和奉迎天子一样的小,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奉迎天子。

    韩钟一直栽培的接班人有三五位,最出色的当然是新为枢密副使的李国瑞,其次是福建路安抚使林斗耀。

    林斗耀在福建顶住了漳州被攻克后的残破局面,多年来海盗未曾再度大举攻击福建路,大魏北方和西边都有强敌环伺,如果南边再乱起来,漳,泉,福这样富裕的地方被海盗多次攻克残破,一年损失的财赋多过千万贯,还得调集大军防御,会使朝廷疲于奔命……这也是林斗耀被看重的原因所在。

    至于蒲家的地位,其实也是和此事有关。

    蒲行风,颜奇,刘旦几位都是穷凶极恶之辈,如果不是海盗也要有规矩,并且蒲家在其中牵线联络,怕是这几个大海盗真的闹起来,会令大魏相当的狼狈,甚至弄到和北方一样的尴尬局面。

    此次南安大捷,徐子先是最光彩的一个,林斗耀却是失分很多,原本韩钟是打算令林斗耀进京,接替郑裕民为三司使兼户部尚书,现在看来可能性是不大了。

    所以徐子先在刘知远府邸里也俨然成了一个风云人物,上次的蒲家商行的风波因为和吴时中相连,令得刘知远感慨了好几天,一个有名的大儒也能行诡计,弄的蒲家相当狼狈,没想到隔了不久,又是一个震撼的大新闻传来,一战阵斩海盗千颗首级,说实在的也算是相当不错的功劳了。

    最重要的是这事令韩钟又有些手忙脚乱,战后徐子先的奏报,巡按使萧赞,知府杨世伟等人的奏报,还有齐王的奏报都说明了一点,禁军反应迟钝,甚至有和海盗沟结的可能。

    林斗耀难辞其咎,韩钟也会有些狼狈,刘知远知道以后,倒是放下了蒲家曾经相托的过往,对徐子先不乏激赏。

    韩钟再缺继承人,排队也排不到刘知远,刘知远此前奉迎天子是没错,但现在他已经是掌握了相当强政治实力的大参,事实上是没有太大必要一味的奉迎天子了。

    “北伐势在必行……”刘知远很是强硬的道:“不过细务上面,确实是要多加考虑……哼,韩钟真是绕不过去,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方少群苦笑起来,韩钟占在相位上,刘知远一派突然提出要北伐,天子立刻大力支持,两者联手把韩钟给卖了。

    这般情形下,北伐失败,韩钟是首相,背锅。

    北伐成功,韩钟一无所得,大功是天子和刘知远的,韩钟怎么可能会配合?

    现在要是刘知远辞去大参职位,天子再执意北伐,韩钟倒是有可能配合,但刘知远能退让吗?

    “刘公……”

    方少群还要苦劝,这时有人敲门,刘知远不耐烦的道:“不是说了我和小方先生谈事情时,不要过来打扰?”

    “是有要紧的客人。”外头的人答道:“蒲寿高来了。”

    和在韩钟府邸一样,蒲寿高在刘知远的大参府邸也是一样的贵客,并且比在韩府要更受重视一些。

    “哦,叫他进来谈。”

    刘知远对方少群道:“你是留下来听听,还是先去歇息一下,好好想想怎么替我梳理下北伐筹备之事?”

    方少群一笑起身,说道:“反正有好处也短不了我的,我在这里蒲寿高说话不方便,还是走了的好。”

    蒲寿高进门时,特意向离开的方少群兜头一揖,他知道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是刘知远爱之又恨之的重要幕客,不一定是心腹,很多事刘知远都背着方少群,但真正的决疑定计,却是离了方少群不可。

    “蒲东主少见。”方少群心绪不佳,而且也不认为蒲寿高前来有什么要紧的大事,无非是和徐子先有关,不仅是要想打压住徐子先,也是要消除福建路海盗犯境的不利影响。

    大魏的地方官员和中枢都在装傻,福建路的事,说是海盗犯境,但已经有不少传言是蒲家商人不愤南安侯世子开办团练捐,所以沟结海盗犯境,毕竟蒲家做这样的事,动员了几千人,手脚再干净也会露出蛛丝马迹。

    现在蒲寿高忧心的是林斗耀被攻,这是他经营多年的关系,而郑里奇又在盯着他查察南安被袭之事,一旦林斗耀被撵开,蒲家的麻烦就大了。

    就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事后的麻烦也是够蒲寿高喝一壶的。

    今夜前来,也是恳请刘知远一派熄火,不要盯着林斗耀不放……韩钟已经开出盘口,韩炳中和罗致公他都可以不保,林斗耀留下,不提到中枢来,仍为福建路安抚使,这样的结果就可以接受。

    另外蒲寿高也听说了睦亲馆的事,他灵机一动,感觉这件事有可值得利用的地方,今夜前来,他当然是另有打算。

    方少群向蒲寿高还了一礼,毕竟从这个大商人手里拿了几千贯,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从刘知远的书房走出来,已经是快要起更时分。

    大参府邸里还是很热闹,仪门外传来嘈杂的声响,那是小贩们在兜售吃食,马的嘶鸣声,人的说话声,做小买卖的吆喝声都能传进来。

    倒是二门的门房大厅里一片安静,来求见的官员各有心思,只会和熟人小声寒暄,小声说话,不会有人有失官体的大声喧哗。

    四处的房桅下都挂着六角宫灯,这是上次官家圣驾驾临时所用宫灯,后来全部赐与了刘知远。

    最少在现在,刘知府的大参府邸远不及韩钟相府的富丽堂皇,同样是五百余间房子的大型宅邸,陈设相对寒酸俭朴,深得官家欢心,每隔数月,天子就会赐一些物事给刘知远使用,包括眼前的宫灯,屋子里的一些家俱,字画,古董,俱是圣上御赐之物。

    连刘知远的饮食,天子也是极为关心,从光禄寺派了几个御厨至此,食料都是从大内搬运过来,可谓是关心的无微不至。

    方少群在灯影下冷笑了几声,刘知远是参知政事,一年的俸禄和赏赐有几十万贯,装出这样的寒酸模样,也就是骗骗天子那蠢货罢了。

    要是徐子先在此,肯定会大为点头赞同……大魏对官员确实是太优厚了,凄惨之至的明朝官员收入水平就不提了,清季有养廉银子,一个知县都是多则三四千两一年,少则一两千两一年,看似不少,但当时银子的购买力已经很低,大魏的知县一年有千贯以上的帐面收入,这已经不少了,但别忘了,大魏官员的假期长,还有额外的公使钱和职田收入,还有若干次来自朝廷的额外赏赐,这都是明清官员拍马也追不上的福利。

    到了宰相一级,清的大学士年俸低的可怜,而大魏的宰相年收入,完全合法的也有千万元以上,韩钟的俸禄收入,在后世抵成人民币,最少是一百二十万一个月。

    就算是韩钟或刘知远接受蒲寿高的贿赂,多半也会转送出去,给那些收入偏低,没有职田和公使钱收入的京师中下级官员,对他们的额外收入,普遍的看法是较为宽容,毕竟他们的收入较低。

第一百六十一章 密计

    从热闹不堪的前院右转,穿过一条长达百步的夹巷,方少群就住在后院那一排排的房舍之中。

    这里是他父亲曾经住过的地方,刘知远十余年前知滑州的时候聘用了方少群的父亲方子野,方少群那时起跟着父亲在州衙读书,从那时候就展现了非同一般的聪明和敏锐,到了刘知远入京,方少群已经中了秀才,因刘知远初入京师身边缺人,父子二人一起被其带入京师,当时刘知远承诺,待自己站稳脚根后,会荐举方少群直接在京师附籍考举人,一晃十年功夫上来了,这个承诺的践行还是遥遥无期。

    方少群心里明白,刘知远外和内忌,驭下口惠而实不至的时候居多。

    此前他并不在意,虽然自己只是秀才,但能辅助刘知远成就一番相业,将来也必被人称为白衣卿相,收入不低,功业亦成,倒是不必汲汲于自身的功名。

    现在他却是隐隐后悔了,刘知远和天子一样,真真是志趣相投的一对好君臣,都是好高骛远的蠢货。

    人蠢还不怕,就怕的是蠢加上意志坚定。

    按刘知远的计划,大魏整个北方的禁军和厢军力量会被使用一空,一旦失败,几乎瞬间就有倾覆之危。

    方少群一拳打在门框上,顾不得手指上皮开肉绽,他心里只是后悔,自己怎么会替这蠢人出那种主意?

    猛虎出柙,再难压制!

    现在就盼着韩钟还是保持着能压过刘知远一头的格局,就算韩钟也屈从帝意不得不主持北伐,他也不会如刘知远那样弄出这种把大魏国运一把都押上的拼命格局。

    以二十万禁军配十万厢军,力图恢复的是平州和兴州故地,于兴州一带长城,控扼狭窄的辽西走廊,这就算达到了战略目标。

    最要紧的其实还不是恢复故地,方少群设计的战略目标主要是魏军集结相当的机动精锐,主动出击,吸引东胡主力来会战。

    不管是打输打赢,魏军只要不是惨改,就算达成目标。

    一旦将东胡吸到辽西一地会战,削弱其机动性和有生力量,使得东胡不能随意入境,就算完美的达成了战略目标。

    至于熊津都督府,居延都督府,饶乐都督府等北方故地的收复,纯粹是痴人说梦!

    在广袤的草原地带,几十万禁军和东胡主力会战?

    方少群忍不住笑了起来……刘知远不是不知道风险,但他自视太高,而且一旦赌赢了,其功业直抵卫霍,权力则不下于汉之霍光,篡立都够资本了,他抵挡不住这个诱惑。

    天子则要的是大魏中兴,一举解决东胡的麻烦,然后梳理内部,达到所谓国富民强的目标,达成千秋功业。

    至于失败,这两货的脑子里要是能考虑到这些就真的谢天谢地了。

    “方先生,方先生?”

    方少群坐在椅中发呆,连油灯也没有点,外间有人轻轻敲门时,他才一下子警醒过来。

    “老何,是你?”

    “是小人。”

    “进来罢。”

    方少群摸出荷包里的引火石,打着火,将桌子上的油灯点亮。

    一个中年男子轻轻推开门进来,向方少群抱拳一礼。

    “怎么样?”方少群问道:“蒲寿高送了多少?”

    “二十万贯。”老何眼里是掩不住的贪婪和羡慕,他道:“老爷后来吩咐,给方先生送五千贯过来。”

    “哦,知道了。”方少群不以为意的道:“回头墙角的钱你拿十贯去。”

    老何闻言大喜,再次抱拳道:“每次都得方先生赏赐,小人真是惭愧。”

    惭愧归惭愧,钱当然还是要拿的,方少群在刘府的幕僚里是最怪的一个,前几年方子野重病离世,方少群就更有点愤世嫉俗的样子,刘知远送他的钱,从不拿出来使,不投给商行工厂,也不买宅买地,开始还放柜子里,后来柜子放不下,干脆就堆在地上,老何扫一眼,知道最少有五六万贯,这等于是一个知县十年的收入了,方少群就是这么不以为意的堆在地上。

    当然也不会有人打这里的主意,方少群是刘知远最得力的幕僚,聪明精细的令人害怕,他的钱可没有人敢擅取一文,随随便便一道锁就阻断了多少人的梦想。

    老何喜洋洋的取了十串钱过来,沉甸甸的黄色铜钱在昏黄的灯光下简直熠熠生辉,老何喜滋滋的道:“这姓蒲的还真是财神,每一次过来就是大撒钱,咱们府里的人可都喜欢他过来。”

    方少群道:“按例来说,他每次上京,给宰相一万,枢使五千,咱们大参也是五千。这一次好了,听说韩相那里十万,徐相三万,枢使三万,副使两万,御史中丞五万,若干御史都是一万,咱们这里,直接放二十……”

    老何听的瞠目结舌,他拿了十贯钱就欢喜不禁,哪里想到这些大人物,一拿就是十万贯?

    “十万贯,怕是一间屋子堆不下……”

    方少群是自言自语,倒不是指着老何回答,听到这样的话,忍不住莞尔一笑,说道:“当然不可能是现钱,是钱庄会票为多。”

    “而且也不是人人都收钱。”方少群笑道:“枢密副使李国瑞没要这钱,御史中丞和大半御史也回绝了,老相国也没有要。就算是韩钟,他拿这钱也多半是拿出去贴补他麾下的官员,京师开销重,房价高,韩钟这钱就是过一下手,他要是留下这钱,名声就坏了。”

    老何道:“那咱们老爷的二十万贯,是为的什么?”

    方少群道:“你仔细说说,蒲寿高到底和大参说了什么。”

    “先是寒暄,然后放了张二十万贯的钱票,老爷吃了一惊,说是太多了。”老何回忆着道:“然后蒲寿高说,一者是要请老爷和大中丞打个招呼,放过林斗耀失职一事,另外就是有一件事,他突然想到的,想和老爷参详一下。”

    方少群警惕起来,说道:“到底是何事?”

    “后来他们把门关上了,我听不大清楚。”老何是刘知远身边的长随,也是方少群拿钱买通之后才会通报消息,当然也就是方少群,换了别的人,老何再多十个胆子也不敢。

    刘知远对方少群既有忌恨,提防的一面,也是有倚重的一面,大参府中十几个幕僚,方少群肯定不是最心腹最被信任的一个,但绝对是最被倚重的一个。

    老何也是知道,就算自己不说,最多耽搁几天,刘知远还是得把方少群叫过去商议,所以提前报个消息无伤大雅,当然刘知远会是什么想法老何就不去管了。

    “就知听徐子先,徐子诚那几个名字……”老何吞吞吐吐的道:“还有什么韩相叫他们留京,可以从这方面设法的话头,实在是听不清,想来老爷会叫方先生过去商议,到时候你就全知道了……”

    “哦,我知道了。”方少群强忍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说道:“你去吧,这件事不小,千万别和人喝酒吹牛,说漏了嘴。”

    那二十万贯并不是送给刘知远的,正常交结宰执一万贯到五千贯足够了,而且宰执们不一定会收,得有一定的交情和关系,才会视情形看收或不收。

    比如几个枢密使和副使,这钱就多半不会收。

    这二十万贯,是拿给刘知远打点宫中内侍和中郎,侍中,给事中,郎中令,卫尉,当然还有门下舍人,中书舍人等近侍内臣们用的!

    其意昭然若揭!

    待老何退出去之后,方少群猛的站起身来,在室内急促的绕起圈来。

    方少群有一个习惯,一旦思索重要且急迫的大事时喜欢走路,身子活动时脑子也在剧烈的思索着,蒲寿高的来意他原本不太清楚,但老何随便几个词就叫方少群已经明白过来了。

    徐子诚不知道受了谁的怂恿,已经上奏请留京任职,这事原本就是个笑话,犯忌的同时,那点可怜的小心思简直就是笑话,谁会把这个年轻的吴国公放在眼里?宗室纨绔,未谙朝政,不懂世事,走到哪儿都是摆出近支宗室那趾高气扬的模样,令人生厌。

    老相国徐夏商已经明言反对,下堂札令徐子诚迟快离京,这事已经从类似笑话成了一个真正的笑话。

    谁不知道徐子诚的那点可笑的用心?

    当今天子无子,而且传闻中身体不是很好,这就给了很多野心家理由。

    哪怕是酌金事件清扫了一轮之后,还是有徐子诚这样的蠢货跳出来,简直是自寻死路。

    就算此次被徐夏商按下去,天子心里也定然有一根刺,等徐子诚再跳出来作死的时候,就是吴国公一脉被彻底清扫的时候了。

    拉上徐子先,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身为南安侯世子,原本徐子先的份量还不如徐子诚,但自从徐子先连续立下战功,得到了右相徐夏商的交口称颂之后,如果徐子先留京,意义就是和徐子诚完全不同。

    得到了右相的支持,原本就加大了份量,连天子也不得不考虑其中的利害关系。

    徐夏商在权力布局上肯定远不及韩钟,也不及刘知远,但其以七旬高龄,五十年间获得的在宗室和朝堂,还有民间舆论的重大威望,不要说韩钟和刘知远,就算是天子也远远比不上。

    简单来说,就是当年成宗胡闹时,徐夏商已经是三朝老臣,能当面喷成宗一脸唾沫,除了徐夏商,还有哪个老臣有这个资格,或是有这个胆略?

    武宗年间,徐夏商是青年进士,宗室中的英才,文宗年间已经是国之重臣,知名大儒,宗室中公认的长者。

    到了成宗年间,就已经是国之重臣,海内名儒,宗室重镇了。

    现在的崇德朝,徐夏商已经是四朝老臣,其实际的权力未必有多大,但在朝野民间和宗室里的威望,十个天子都不能及。

    如果徐夏商公开支持徐子先留京,其含义就是相当明确,支持徐子先以未来储君的身份留京!

    当今天子无有子嗣,徐子先留京,不管是他本人或是生下的儿子,血脉与帝室相近,又有极佳的名声,加上徐夏商的鼎力支持,几乎就是储位的不二人选!

    这样的威胁,连天子也不能淡然视之!

    如果刘知远沟连宫中的内侍与近臣,夸大威胁,将韩钟与徐夏商捆绑起来……徐夏商的威望加上韩钟的权势,徐子先就不是可能的储君,而在短期内很有可能成为现实的储君,并且拥有相当深广的人脉和权势,不仅打破了天子在储位上的布局,还有可能威胁到天子的皇帝宝座!

    这样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使天子放下最后的忌惮,放弃平衡朝局,不使京师动荡的底线,彻底的支持刘知远!

    “疯了,简直就是疯了……”方少群停住脚下,眼中满是震惊,后悔,痛苦,加上痛恨等若干复杂的表情。

    他真的是没有想到,刘知远会疯到这种地步?

    宗室继储大位这等事,从国运来说是比北伐还要严重的多。

    挑起储位之争,那就只能是不死不休,非得血流成河不可。

    一方不死绝,另一方绝不会放心,不要说韩钟等人,就是徐子先和徐子诚这种其实被卷进来的近支宗室也是非死不可,连高墙圈禁的机会也不会给。

    徐子先是没有兄弟,徐子诚却还有宗亲长辈和几个兄弟,这一次的风波一起,吴国公和南安侯府一脉,势必会被连根拔除,不可能有例外,不可能有宽恕和怜悯。

    韩钟必死无疑,韩党会被彻底清算,徐夏商以其地位和名望,可以不被明令杀害,但赐死也必不可免。

    这是一场巨大的伤害,对大魏朝堂的伤害是致命性的,未来数年都会在动荡和流血中度过。

    “我父子居然会想起辅佐这样的丧心病狂的疯子?”方少群痛苦的闭上眼睛……当年的刘知远锐意进取,虽然出身高贵,其父是成宗年间的三司使,其祖是翰林掌院学士,其高祖是德宗年间的枢密副使,刘氏远祖是跟随大魏太祖的地方节度使之一,在前唐刘氏是掌握一方的地方藩镇,可谓是富贵千年的悠久的世家。

    这样的贵族子弟,为亲民官时锐意进取,革旧布新,不收贿赂,爱民而不残民,提起东胡入境就扼腕痛恨,可能就是其对东胡的痛恨,使得方氏父子愿意辅佐这样的主公。结果就是到了眼下的局面,方少群这才明白,刘知远潜藏在很多面具之下的东西,仍然是权贵的骄狂和对百姓性命的漠视。

    权贵眼中,百姓也就是可以牺牲的一串串数字,只要能使他们完成自己的功业,牺牲几十万上,百万人,又能如何?

    屋中很冷,方少群没有叫人来生火盆取暖,但房间虽冷,却是不及他的心冷。

    这一错,几误终生,进士未考,功业未成,转头间才发现,自己一直真心辅佐的主君,竟是如此的不堪。

    不知不觉间方少群已经坐到天明,出门时不少仆役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待洗漱时方少群才愕然发觉,一夜枯坐,他的鬓角突然生出了不少白发。

    方少群倒是不在意,他对刘知远还有最后一丝幻想,到了前院之后,才知道刘知远已经坐轿出门,赴政事堂处置公务去了。

    “老爷说回府之后还有要紧事和方先生商量。”一个叫金士奇幕僚笑嘻嘻的道:“可是亲口嘱咐你不要随意出去,最好就在府里等他回来。”

    “哦,赶情是要把我看起来了。”方少群面色不变,操着一向刻薄的口吻说道:“怎么没有派元随牙将过来?”

    这个幕僚是刘知远的心腹,昨夜刘知远和蒲寿高商议之后,急召此人与另外两个幕僚商议,众人都有些兴奋,也有点畏惧,当然更多的还是期盼。

    此事过后,韩党和右相势力被洗涮一空,朝堂上再无刘知远的对手,刘知远可以完全的控制朝堂,借着韩党党羽的名义再涮洗一次地方。

    再借着北伐大事安插刘系官员,控制各路和在京禁军,军政一体,刘知远在二十年内都不会遇到挑战者,其地位稳如泰山。

    这种大富贵在眼前,方少群要考虑的事,这几个幕僚怎么会多想?

    决疑定计之后,决定由刘知远照常去政事堂上值,另外两个幕僚遍访那些加侍中衔的大臣和内侍省的有头有面的侍从宦官。

    最多到明天晚上,左相韩钟勾结右相,图谋储位大计的风声就会在京师传扬开来。

    到了那时候,就算天子想镇之以静也不成了,韩钟的唯一选择也只能是自杀或是狗急跳墙。

    在刘府有心算无心,加上天子郎卫的协助,几乎是有胜无败之举。

    在此期间,当然是要严密封锁消息,不能叫韩钟的人听到任何风声消息。

    刘府已经封闭,只有几个心腹幕僚奉命出去办事,其余人等一律留在府中,不得擅出。

    也就是方少群地位较为特殊,换了别人,怕是直接就被远远撵回去了。

    刘知远也不是怀疑方少群什么,只是这方少群恃才傲物,如果不赞同此事,刘知远本人都怀疑自己是否能压的住姓方的小子,旁人就更不必提。

    于今之计也只能先稳住方少群,真的要发动时,少不得要请方少群帮着弥补漏洞,修补细节,对方少群的能力,刘知远还是相当的认可和倚重。

    “方少群你莫叫我为难……”

    “我是要去朝天驿见王直,这是大参昨天吩咐的事?”方少群翻着白眼道:“王直进京至关重要,他要么今天下午,要么明天早晨要面圣,有一些话要吩咐他,我不能出门,你替我去?”

    这一茬倒是真的忘了!

    金士奇迟疑片刻,知道王直的事也至关重要,涉及到刘知远对北伐和北方海防的大布局,确实轻忽不得。

    当下只得道:“既然是这样,我与方少群你一起去。”

    “鬼鬼祟祟,不知道在闹什么妖。”

    刘知远的府邸经常会有类似的保密举措,方少群一脸不以为然,金士奇略有紧张的心理也放松下来。

    方少群到底是人不是神仙,昨夜的事,今晨只有刘知远在内的三四个人知道,方少群被瞒在鼓里,他又怎么能知道大事在即,连王直的事都被刘知远抛在脑后?

    金士奇突然有些想笑,长久以来被方少群颐指气使令得金士奇多少有点心态失衡,两人叫来一队牙将护卫,往着朝天驿的方向急匆匆的赶过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狂士

    朝天驿里热闹非凡,穿青袍的吏员,蓝袍的低品官员,朱袍的一方大员比比皆是,偶然还会发现一个穿紫袍的大吏在元随的簇拥之下,前来拜会某路的重臣,一旦发生这样的事,就立刻会引发一阵骚动。www.uu234.net

    馆舍很大,从正南门的南熏门入京城,经过仁和门,一路从南北御街而行,到内城的朱雀大街的东北侧就是朝天驿所在。

    一路上到处是两层或三层高的商行,酒楼,热闹非凡,虽然是初春时节尚在苦寒之时,客流量还是多的惊人。

    进京应试的举子中,不乏官绅世家,他们也是有兵部的勘合,混水摸鱼混进朝天驿居住,省下来的客房钱,拿出去到外头的酒楼里追欢买笑,加上那些住客栈,会馆,乃至寺庙的举子们,三千多举人加上为数不等的仆役,京师里骤然增加了过万人的购买力,市面一下子大为繁华起来。

    几千举人可不是几千几万的流民能比,能中举来应试的,口袋里好歹是有几十串上百串的铜钱在身上,加上那些官绅巨商世家的子弟,一掷千贯不在话下的豪富举子也是极多,这一阵子,朝天驿外几乎所有的酒楼都是爆满,那些卖名贵衣料的商行和金作银作的金银首饰店也是赚的盆满钵满,那些豪客买上等衣料和首饰为博佳人一笑,一掷千金亦在所不惜。

    开年之后,来京师办事的外路官员也是显著增多,特别是北伐议起之后,京师的外路官员明显增多,一种压抑和紧张的感觉笼罩着京师官场,当然,也是和韩刘相争的大局有关。

    京师这潭浑水被搅动的加速旋转,有心人恨不得赶紧离开,只有那些对未来完全懵懂无敌的人们,还在轻狂的挥洒着金钱和可贵的时间。

    在大片的青砖碧瓦笼罩的一个个院落之中,王直住的也是最偏的一个。

    原本按王直的意思,就想在邻近的巷子里找个三进的小院住下,带的从人也住在四周馆舍和民间里就行了。

    相比于朝天驿的精美华贵大气,王直反而更喜欢燕京的这些巷子和那些小院落,斑驳的院墙,低矮的院墙,四周的邻居住的很密集,小孩子们在老槐树下嘻笑打闹,王直一直想着能回明州老家居住,过一下他少时的田园生活,可是他知道,不将京师官场的纷争摆平,他想回家养老就是痴人说梦。

    归附只是第一步,解决各种麻烦才是第二步,第三步是挑好合格的众人服气的继承人,将平岛基业和舰队交托出去,所托得人,才能使自己安心在明州养老。

    这种生活,不知道何时才能实现?

    但朝廷体制相关,王直在只能在朝天驿内,挑了一个偏僻的大院子住下来。

    朝天驿内有金明池的一部份水面,波光潋滟,水域面积极大,与宫城的金水河相连。

    再过两个月,春光日暖的时候,皇室会在禁苑内的西苑举行射柳大会与金明池龙船比赛,划船,射柳,骑射战法与水战演练并举,到时候会放百姓进西苑,几十万百姓摩肩擦踵的进入皇宫禁苑,在草地和柳树下野餐看赛龙舟,这是除了上元节灯会之外,京师百姓最为期盼的又一场盛事。

    现在天气尚冷,不少河面还没有化冻,冰层很厚,王直的仆役经验很丰富,他们在冰面上凿开了一个水桶大小的圆孔,王直百无聊奈的坐在河边,用钓竿将那些冰层下的河鱼给一条条的钓上来。

    “入京前可没想到是这般情形。”护卫首领卢四往冰面上吐了口唾沫,裹紧了自己的羊皮袄子,一脸怨恨的道:“进京好几天了,居然一个拜会的官员也没有?官家也迟迟不见咱们……”

    “你急什么?”邓文俊也很郁闷,不过他对卢七道:“又不是不知道原因?现在韩钟和刘知远斗的厉害,两边都红了眼,这几天听说韩钟撒了不少钱下去,刘知远的人还是在咬林斗耀……嗯,这麻烦是徐子先捅出来的,估计这事也快完了,林斗耀罚俸,那个叫韩炳中的制置使革职,还有一个军都指挥,革职拿问。”

    “啐,他娘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王直满是皱纹的脸又紧皱了一下,京师的情形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此前王直去刘知远府邸拜会过一次,双方谈了不到一刻钟,刘知远话说的很满,说是叫王直万事放心,因为万事有他。

    结果接下来的这几天,朝堂上毫无动静,似乎是所有人都把这个刚招安的大海盗头子给忘记了。

    官员们都红了眼,北伐的事撕成一团,天天奏折如飞雪般飞向进奏院,双方阵势分明,彼此都已经快直接攻击下三路了,加上福建路林斗耀也成了一个小战场,这几天上奏的官员人数超过百人以上,几乎所有的御史都出手了,加上各殿学士,中书舍人门下舍人,够资格上奏的打手小弟,乃至六部尚书侍郎寺卿都有赤搏上场的,每天在进奏院外摇头晃脑看奏报邸抄的人群是里三层外三层……王直一直以为自己份量挺重,在此之前就招安之事也是引发朝堂的大争论,最终靠天子驾临一锤定音才将事情定下来。

    然后王直受封左卫大将军静海军节度使,成为实权藩镇紫袍大员国之重臣,谁料想到了京师才知道,此前王直招安于否只是一个引子,双方战罢了之后又有北伐这个大名目,这一下人头打出狗脑子来,根本就没有人在意王直是不是该招安,或是王直人到哪里了?

    只有一个御史上奏,言称可以裁减津海卫军和水师船队,这种迂腐的呆书生的见解当然被“淹”了,也就是说皇帝未批复,政事堂不下札,直接被当成废纸处理了了事。

    “大魏真是乱象已成……”王直轻声叹息一声,手中一沉,将鱼竿提了起来。

    一条鲤鱼在半空中乱晃着,金色的鱼鳞在正午的光线下熠熠生辉,闪闪发光。

    “和这一筐鱼一道送那些驿丞。”王直起身竖了个懒腰,毫不在意的吩咐着。

    在海上多年的人已经吃惯了海鱼,只会觉得河鱼带有一股泥腥味道,虽然时人以能吃上金明池里的金鲤鱼为荣,王直却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卢七身边有个护卫答应着将鱼篓提走,王直原本打算回屋休息,眼神一瞟,却是见到一队人向着自己这边疾步走过来。

    “是方少群和金士奇。”邓文俊盯着看了几眼,说道:“方少群是谋士之主,性格狂狷,经常弄的刘大参下不来台,那个金士奇,才是大参谋主中的心腹。”

    “大参自己不来,弄两个幕僚来,”卢七大为不满,说道:“架子也太大了。”

    邓文俊苦笑一声,说道:“老七你就不要添乱了,咱们去大参府邸拜会过一次,大参立刻接见,这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大魏亿万生民,百万禁军,十余万官员,过万宗室,有名有姓有身份地位的不知凡几,宰相只两人,枢密使和副使三人,大参两人,这七人号为执政,是整个大魏最尊贵,最有权力的七人,咱们一群刚招安的海盗,还能如何?待天子接见过后,咱们赶紧滚蛋,京师这地方,没事不要来才是真的。”

    王直缓缓点头,表示赞同。

    王直对刘知远的怠慢和轻视也略有不满,不过他也知道刘知远现在处于焦头烂额的状态之下,北伐之争如火如荼,只有沿街上的那些普通百姓,不知就里,还以为大魏平安无事,殊不知北伐一行,胜败难料,战乱一起,离乱之人,真不如太平之犬。

    王直此行,原本是想办妥自己退职之事,将京师的一些麻烦逐一解决,比如粮饷交代,对接的官员,一大批海盗想要出身,需要两府给出官员委状,这些事全办妥了,才算是招安第二步麻烦的解决。

    现在看来,想把这些事办妥怕是要耽搁一段时间了,刘知远陷入于左相韩钟的缠斗之中,而韩钟掌握的官僚体系定然会给王直找若干的麻烦。

    他们当然不会害怕逼反王直,如果王直一怒之下真的离京再反,虽然北方海域会面临种种攻击陷入混乱,但对韩钟一系的官员来说反而是好事,可以抓住充份的理由攻击刘知远一派,刘知远会相当狼狈,不得不丢出几个官员舍卒保车。

    至于国事和海防要事,谁他娘的在乎?

    王直心情不佳,但还是第一时间起身,向着两个大参的幕僚拱手问好。

    金士奇笑容中带着矜持,对着王直着实客套了一阵子,又是替刘知远致歉道:“其实大参理应来回拜大将军,但近来朝中事务繁多,要紧的大事一桩接一桩,大参实在脱不开身……”

    方少群接话道:“近来就要尘埃落定,北伐大计必在大参运作之下成功,到时候大将军亦可参五其中,博万世之功名。”

    王直将客人引入院中坐着,令仆役上茶,声色不动的笑道:“方先生这话可有所指?”

    金士奇略感不安,但也不觉得方少群的话有太大问题,若是能鼓动王直上奏支持北伐,静海军节度使可不是虚头名衔,对北伐战事会有极大的帮助。

    方少群翘起脚,狂士姿态尽显,当下侃侃而言,将刘知远的北伐计划,大肆宣讲了一番。

    几个海盗都是目瞪口呆,包括王直在内也是一样,众人嘴巴微张,半响都是毫无反应。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南安侯

    方少群得意洋洋的道:“这是大参亲自计划,一举中兴大魏的大手笔,大文章,北伐之后,大魏疆土超过汉唐,当今天子功过汉武,大将军若不信,金先生可证实之。顶 点 X 23 U S”

    金士奇心里不妥的感觉更强烈了,但还是不由自主的点头称是,并且也着实劝说了王直几句。

    “铲除奸相韩钟一党,主持北伐,大参的功业也超过历代名相,我等追随于其后,也能成就千秋功业,大将军勉之。”

    王直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再看金士奇和方少群已经起身告辞。

    “听说大将军入京时与南安侯世子徐子先有过交往,”方少群略显骄狂的道:“此子不仅恶了韩钟,也得罪大参,大将军不宜与此人交集,嗯,他离倒霉不远了。”

    王直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身为左卫大将军,静海军节度使,海上积威有年大海盗头子,当然不必理会这个骄狂书生的警告。

    金士奇这时反不觉得不妥了,王直牵连到徐子先的事里没有好处,其确实是刘知远布局海上的重要棋子,当下也跟着道:“此子看似得意,但右相也保不住他,大将军不宜与其纠缠过深,这两天就在驿馆不要外出,静观其变可也。”

    “好,老夫省得。”

    两个幕僚至此起身告辞,王直令人取了四十贯钱来,送到门口,两个幕僚也不太认真推辞,他们的眼界,一人二十贯只是礼节性的馈赠,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厚赠了。

    到馆舍门口时,金士奇略作不满状的道:“王直这老狐狸,身家何止千万贯,上京带了几十万贯钱财打通关节,近来各处官员几乎都是几百贯,上千贯的送,给咱们就二十贯,也实在是太小气了些。”

    方少群无所谓的道:“他私下里给大参的必定不少,另外离京时,肯定还会有一份正式的馈赠,今天不过就是给点跑腿钱,二十贯不少了。”

    金士奇试探道:“小方你不是说北伐太危险,当面和大参顶撞过,怎么适才又是这般模样,令我有些意外。”

    方少群冷笑一声,说道:“当面奉承大参是你们的事,我当然是有什么,说什么。到了外头,当然是要鼓动王直之辈,参与和支持大参,否则不是更没戏了。”

    这厮果然还是那逼狂生嘴脸……金士奇被这么一刺,气的直翻白眼,不过心里隐隐的不安感了倒是消失了不少,看来方少群得到大参倚重也不是由来无因,最少今天的拜访在金士奇看起来是相当的成功。

    “蠢货!”方少群用眼角扫视了一下金士奇,在内心对身边的同伴下了一个相当准确的判断。

    ……

    “姓方的太傲气了。”卢七在院门口对着两个青袍幕僚啐了一口,转头回来还是一脸怒气,他对邓文俊道:“大帅要招安,你最赞同,现在看来怎么样?我看还不如留在海上逍遥自在,最少不必受这种鸟气。那姓方的,若是在海上叫我遇着了,一顿鞭子抽下来,管教他叫老子爷爷。”

    “你知道什么?”王直面色异常的冷峻,说道:“要出大事,姓方的是要借我们的嘴,把事情告诉徐子先。”

    “能是什么事?”邓文俊皱眉道:“我也觉得事情非比寻常,但一时想不明白,姓方的若有所指,但我真的想不明白。”

    “我们想不明白,徐子先能。”王直断然道:“我们在外头不是有个小院,紧急时藏身用的?我一会就出去,卢七你到睦亲馆去,不管什么时辰一定要见到徐子先,然后将他请到我们藏身的院子里来。”

    “好,”卢七遇到正事时还是能靠的住,当下点了点头,答应道:“我现在就去办。”

    “文俊留在馆舍里头。”王直道:“将弟兄们拢起来,外松内紧,一旦有事可以立刻有所反应,但也不要弄的太风声鹤唳。”

    “我知道了。”邓文俊很沉稳的点了点头。

    “早知道……”卢七出门前还要照例抱怨几句,王直这一次打断了他,说道:“留在海上是一辈子见不得关的海盗,这一次事情虽大,倒是难得的契机。”

    邓文俊问道:“大帅觉得是什么契机?”

    “这,我还说不上来。”王直笑了笑,满是皱纹的脸上其实没有太多紧张之色,这件事对王直来说机遇大过风险,他道:“不管怎样,进则能成功脱身,败则就没有什么左卫大将军,静海军节度使了,倒是趁了卢七的意。”

    邓文俊道:“大帅的意思是刘知远靠不住了?”

    “当然。”王直笑着反问道:“刚刚那方少群说完北伐的话,你是什么感觉?”

    “刘知远疯了,”邓文俊摇头道:“无可救药的疯狂。”

    “就是喽。”王直道:“方少群的意思相当明显,刘知远疯成这样,我还要和他合作么?”

    ……

    王直在等候徐子先的时候,徐子先正轻松愉快的步入大宗正司。

    韩国公徐安吉对徐子先很是亲和,毕竟是近支血亲。同时也很符合厚道长者的形象,废话不多,只是对徐子先的过往经历略为打听,然后很随和的夸赞了几句。

    宗正司里的吏员是普通人,官员则多半是远支低阶的宗室,或是国姓世家出身的官员。

    来往时不少人都是会瞟徐子先一眼,但也多半就是看一眼而已。

    徐子先在福建路已经算是个人物,甚至在京师也较为出名,但终究还不算什么真正的大人物,“后起之秀”这个设定比较符合徐子先的综合实力和形象,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值得人们关注的东西了。

    当然,徐子先在南安立下的大功还没有具体的封赏,两府曾经讨论过,右相建议是等徐子先考过进士试之后再说,这个提议得到了两府宰执们的全票通过。

    斩首千级,这个大功确实不好抹杀。

    直接提为国公是一个解决的办法,但又似乎酬劳太过,毕竟国家名、器不可轻授,多少带兵的都指挥或安抚使,一战斩首过千级的战事很多,拿近的来说,去年河北东路安抚使李国瑞一战就斩东胡首级三千余级,虽然事后清算首级时发觉一半以上都是北虏或是汉人降兵,真正的东胡首级不到千级,但这样也算罕见的大胜了。

    结果朝廷也没有给李国瑞授爵,因为要提升李国瑞为枢密副使,这一次的提升足抵其功,等李国瑞再立下大功,才会被封爵,或是等枢密副使的年资满了,照例得以封侯。

    皇子照例得封爵,但宗室爵位一旦定下来就很难迁转上升,有很多宗室家族所求的就是立下功劳,能够多承袭两三代,不使过早被从宗室中除名,成为国姓世家。

    从宗室出来,不仅是特权的丧失,也是身份认同等若干方面的精神上的痛苦,不是宗室中人很难理解。

    如徐行伟的家族,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重新得到封爵,重归宗室族谱。

    对徐子先的封赏,光给官职肯定不够,估计还是得增加世袭的官庄实封,再赐给一定数额的钱财,团练费用皆是自筹,朝廷再紧张也不能一点脸面不要,估计会给徐子先一大笔钱财。

    除此之外,想要更多的也是奢求了。

    徐子先在宗正司顺利验明正身,由小吏跑进跑出的办理各种手续,陈佐才和陈道坚等人在外等着,他和韩国公对坐喝茶聊天,倒也是惬意。

    待盖着天子宝玺的文书和印信取过来时,徐安吉微笑着道:“恭喜明达了,自现在起,你就不是南安侯世子,而是第三代南安侯了。”

    “多谢五爷爷!”徐子先大礼参拜,神色十分郑重。

    这个侯爵的继承在朝廷层面不值得一提,本朝的爵位虽然难得,皇子和近支宗室总是能很容易得以封侯,事实上南安一脉如果祖上稍微出色一些,最少也应该是个公爵爵位的传承才是。

    但对徐子先来说,这个爵位是徐应宾在世的时候,最为担心和牵挂的头等大事,这等事在每个宗室府邸都应该是头等大事。

    如果徐子先不能袭爵,不仅他本人应该为此惭愧,徐应宾身为徐子先的父亲,也慢会有推卸不掉的重大责任。

    拿到印信之后,徐子先颇有仰天长啸的冲动,不管怎样,自己来了,并且适应了这个时代,做出了相应的成绩,达到了一定程度的成功。

    “父亲大人,我成功了……”尽管有些失态,徐子先还是默默祝祷了一声,希望徐应宾真的有在天之灵,可以听得到他的祝祷声吧。

    从今天开始,徐子先就是南安侯徐子先,世子二字,只能留给他将来的儿子了。

    “后天侄孙就要去参加锁厅试了。”徐子先对着徐安吉道:“只能等锁厅试完了,若是顺利,天子召见之后,再来拜会五爷爷,当面辞行。”

    徐安吉是徐子先祖父的亲兄弟,在文宗诸皇子中排行最小,年过六旬而身体还相当健康,在宗室中也算是相当长寿的存在了。

    由于关系亲密,徐子先当然得去韩国公府当面拜辞,否则会被视之为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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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早更新。

第一百六十四章 见王直

    “咦,明达你不是打算奏请留京?”徐安吉皱眉道:“听说是右相老人家的主意,打算叫你留京任职,已经给你挑了枢密院都承旨的官职,张广恩那里,听说已经答应了。”

    徐子先吃了一惊,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和威胁感一下子涌上心头,使得他汗毛倒竖,差点儿就下意识的将手按在腰间的障刀上。

    枢密院都承旨是从五品文官职,徐子先此前的团练守捉使是正五品,但从五品的文职官员是位高权重,而团练使还不是地方上的经制之官,如果徐子先真的能任此职,等于是飞速提升了七八个品阶,实在是罕见的提拔升迁。

    打个比方来说,若是福建路制置使韩炳中在任期内很有功劳,在朝中又有大佬相助,其能调入京师,也就只能是从三品制置使,来任这个从五品的都承旨!

    一般的新科进士,多是任八品的下县县令,在京任职的则是秘书郎,太常博士,太学傅士,秘书正字,直秘阁,太学监丞,京府判,京畿县丞等正八或从八品的官员,从五品的枢密都承旨,不仅是中品官员,还在枢密院掌握实权,再上一步,就是各殿阁侍制,卫将军,一军副都指挥,或是直任都指挥,可为文职,亦可转武职,进退自如,如果徐子先真的留京,这个官职简直就是替他量身定作。

    “五爷爷说笑话了……”徐子先强作镇定,笑着道:“按制,近支宗室不得留京,侄孙不能这么点规矩不懂?就算侄孙不懂,右相他老人家也不能不守规矩。前几天右相倒是见了侄孙一面,不过也是夸了一通,问侄孙的志向,当时侄孙就说,愿回福建扫平群盗,右相他老人家当时也很赞许……”

    “徐子诚不是想留京?”徐安吉皱眉道:“他在朝廷运作,想留在京师任燕京府判。”

    “这不合规矩。”徐子先一字一顿的道:“若是侄孙当面再遇着他,定然会劝他不要这么痴心妄想,留京或出外,都得出于圣意和两府的堂札,我等身为宗室,还是近支宗室,更要畏惧和遵守朝廷的法度才是。说实在的,侄孙同他,原本也不是一路人。”

    “这倒也是。”徐安吉点头一笑,说道:“他是我三兄的孙儿,你是四哥的后人,按说我都该一体对待,不过,从性格,禀赋,能耐来说,真要有人能留京,我也只会选你。”

    徐子先苦笑道:“五爷爷莫要说笑了,侄孙恨不得明天就考试,后日就离京……”

    “京师是有些不安稳。”徐安吉笑了,说道:“也不是龙潭虎穴,你就算想留京师,也不是什么罪过,有右相支持,也不是不可能。”

    “侄孙恨不得现在抽刀出来,断指明志……”徐子先道:“不知道谣言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昨天晚上听到的风声。”徐安吉深深看了徐子先一眼,说道:“明达你要真的不打算留京,还要早点设法,打消这股谣言风声才是。”

    “五爷爷的好意,侄孙领了,此恩容后再报。”徐子先不敢再耽搁,谣言肯定是有心人放出来的,是要把他和右相,还有徐子诚那蠢货捆绑到一起。

    一旦被实权人物利用,不管是左相韩钟还是刘知远,对徐子先来说都是灾难性的后果。

    现在徐子先要做的就是两件事,第一,查出来到底是谁放的风声,是何用意。第二,用最快的办法来解决流言。

    徐安吉肯定是听到了什么,感觉到了这个侄孙有风险,所以特意点拨。

    “嗯,我和吴国公也说起这个话头,他倒是兴致勃勃的和我说留京之后的安排……”徐安吉含笑摇头,就差当面骂徐子诚是个蠢货了。

    “我现在也是急着想见他了。”徐子先眼中隐隐有杀气,徐子诚自己找死,这原本和徐子先无关,但现在有人将他和徐子诚联在一起,这件事就和徐子先有关,而且大有相关了。

    ……

    “王直?”徐子先一征,说道:“他找我有什么事,说了没有?”

    “没有直说。”张虎臣道:“是一个叫卢七的过来送口信,说了地址,现在人还在宗正司外的街口等着。”

    徐子先隐隐觉得,王直的会面请求,很可能和当前的局势有关。

    宗正司在千步廊的右侧,也是朱雀大街的东段,这里除了有宗室司外,还有光禄寺,太仆寺,大理寺,还有刑部和兵部等国家刑诛法司和主管用兵的衙门,枢密院就在前方不远处,拥有过千间房舍的枢密院旁是进奏院,然后对面是太学和文庙,再往西走是礼部等诸部,政事堂在两侧大道的终点,正南面方向,与宫城遥遥相对,影约间有一种与君王对视,平礼相待的感觉。

    这里是大魏中枢所在,举目看去,街道宽大整洁,两边俱是各大官衙气派非凡,行走的人群非官即吏,能进入皇城中枢可不是简单的事,当然也会有一些平民进入,多半是给各衙门打杂的工役。

    到处是青袍,蓝袍,还有红袍官员的身影,在福建当然是看不到这样的情形,这里是大魏的中枢所在,是统治亿万生民的核心,也这个国家的大脑,而真正的主人,不管是两府还是六部,或是殿阁大学士,太学学生,名儒谋士,都是在为深居九重之内的大魏天子所奔走效力。

    那个位子,具有天然的魔力,徐子先看了一眼宫城所在的方向,为了那一张御椅,多少人用尽心机?

    而当今天子,为了那张椅子的安稳牢固,又岂能在乎血流漂杵?

    “走,见王直。”徐子先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王直当与眼下的事情有关,这个老狐狸,莫不是也嗅到了什么风声?

    ……

    从东华门出来,再随着卢七走过若干个街道,穿过小巷的巷口,从化冻的泥泞小道上穿行,再从泥污和垃圾中穿行而过,最终抵得一个低矮的两进小院的门前。

    正门,影壁,垂花门,两侧耳房,正院庭院里种着些花木,北房檐下是两个硕大的水缸,东西厢房里影影有一些护卫的身影闪烁,其后的后罩房,耳房里也似乎有一些壮汉的身影。

    这是一个标准的燕京院落,并不大,就算如此,也是一般是低品官员,中等商人才有资格居住的整套院落。

    普通的百姓要么是一进小院,就是门房,正房配厢房,要么就干脆是没院子的几间小房,要么就是杂居在破落的大院里头,王直的这小院,看似不起眼,却是用心打扫修葺过了。

    王直就站在北房桅下,两侧有廊檐直抵大门的东西耳方,有一些汉子就站在抄手游廊之下,按着障刀在警备。

    “这里到底是和明州不同。”王直用手做着请徐子先进屋的手式,嘴里却道:“我叫下头的人买一幢民家小院,就是想住在四周是百姓,有花草树木的地方,算是人老了的怀旧。不过,我们明州的正院是四周环抱楼居,中间留着地方开井,给妇人晾晒衣袍,也不象这边漆成彩色廊檐,就是黑砖白墙,看着却更顺眼……”

    “这就是人老了怀旧……”徐子先笑道:“京师的院子,格局更合理,居住也更舒服……”

    “可能吧。”王直自嘲一笑,说道:“明达不问我叫你来的意思吗?”

    “大将军叫晚辈在这种地方偷偷见面,护卫也加强了,估计是有什么不可测的意外发生。”徐子先坦然道:“虽然晚辈略感紧张,但恕晚辈直言,毕竟怕是大将军的事,不会和晚辈有什么切身的关系,关心则乱……”

    不关心当然就是漠然,当然可能落落大方的等着王直说明用意了。

    徐子先没说完,王直就先笑起来,指着徐子先道:“老夫纵横海上多年,见的人多了,如明达这样坦率的可爱的宗室贵人,倒还真是头一个。”

    徐子先皱眉道:“这个时候,我想大将军就不必和我兜圈子了?”

    如果真的没事,徐子先倒是不介意和眼前这老狐狸多打一阵子哑迷,反正他有的是时间,现在他也是要急着处理谣言之事,当然没功夫和王直久久耽搁。

    “不急。”王直笑道:“我来讲一个叫你笑不出来的笑话。”

    “愿闻其详。”徐子先面露无奈之色,只得坐定了等王直说话。

    “这个笑话,叫做北伐……”

    王直说是要讲笑话,面色却是沉重之至。

    徐子先听到一半就想跳起来,听到最后时,他反而沉住了气。

    “刘知远不是脑子有毛病的那种人吧?”徐子先指一指自己的脑袋,有点不确定的问王直。

    “老夫和他打交道前后有两年多。”王直叹道:“一直觉得他有担当,有锐气,不是韩钟那种陈腐气十足的大魏官僚,可是老夫也没有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一个疯子?”

    徐子先也冷静下来,摇头道:“刘知远不是蠢货,他青年到中年时期很有政绩,名声不坏,不然也不会到京师被天子看重。他是权欲熏心,真正疯的,是其之上的人。”

    王直会意,比刘知远地位更高,而且更疯狂的,不就是当今天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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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王侯介绍:
没落王侯世子徐子先重生于王朝末世,奋而自救,最终临大位,成魏主。 后世记,大魏之主的中兴之世过程,记述其惊才艳艳,从容不迫,以盖世之才,与群雄逐鹿,最终当凌绝顶。大魏王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魏王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魏王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