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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淡墨青衫     大魏王侯txt下载     大魏王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七章 迎亲队伍

    李谷出得徐子文居住的院落门,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楞了一会儿,眼前的赵王府一如其旧,官吏们主要集中在前院和正堂一带,等着赵王传召下令。

    将士沿着赵王府四周摆开,明面上赵王只有百多护卫,其实他已经招满了一个营的府军,由各层将领统带,在外还有过千人的暗子,都是府中的亲信才知道这些暗子的存在,这些人多半是在厢军中掩藏身份,和普通的依附赵王的厢军不同,这些直接出自赵王府的人手当然更加忠诚和可靠。

    王府之中,护卫持弩或执?来回巡逻,到处是宏伟或精巧的房舍,到处是修剪整齐的花树和堆砌漂亮的山石,一个个小庭院连环套在一起,由一条条青石板路相连,从正门到正堂再到后园,一个个院落组成了庞大的几百间房舍的亲王府邸,在福州城中,赵王府规模最为宏大,花费也是最大,人手也是最多。

    几个幕僚谈笑着走过来,他们是往后园去,赵王特许这些人可以随意在后园游玩,他们看到李谷,都是赶紧拱手致意,李谷也是微笑着还礼。

    在垂花门下,明与暗的光线之中,李谷脸上的表情也是阴晴不定,最终,这个中年男子使劲握了握拳,然后迈开大步走向自己的居所,在那里,李谷的心腹和徐子文的人手已经在等候最后的决定,只要李谷决心下定,这些人就会到蒲家领取各种物资,用赵王的人脉打通沿途的关卡,一直将这些物资和人手,源源不断的运往建州。

    功名富贵,这才是男子该追求的东西,这时候不奋力一搏,等着被别人抢走地盘和权力,最终郁郁一生吗?

    ……

    徐子先的迎接马队和马车,从海上抵福清岸边,再从福清出发,抵达福州城门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徐子先看看天色,笑着道:“时间倒是差不多刚好。”

    骑马在一侧的魏翼哈哈一笑,说道:“明达,紧张否?”

    婚礼在大魏这个时代可是被称为昏礼,古人成亲,六礼流程的最后就是亲迎,也就是新郎官亲自将妻子接回家中,这是礼仪的最后一个环节,哪怕贵为天子,虽然不能到新娘家中迎接,但大魏天子如果是少年即位,青年成婚,也是要大开宣礼门,由天子大驾出宫门,在宫门外迎接正妻也就是皇后入宫,宫门正门一路大开,一直抵温室殿为止。

    陈文?是徐子先的王府正妻,迎娶之后也要上奏朝廷,由两府再派一个使者持诏书前来,规格应该是比册封徐子先低一个档次,估计是个直学士,持诏书,奉金册,无金宝,将陈文?的王妃身份,正式确立下来。

    此后,哪怕是夫妻失和,徐子先也没有资格废掉王妃,朝廷礼法不允,夫妻不和,也只能将就着过日子的贵戚,甚至是天子夫妇,也并不在少数。

    听到魏翼打趣的话,徐子先笑着看了这个少年时的好友一眼……现在这个少年好友已经是澎湖知县,此次大战功也是捞着不少的好处,澎湖守备森严,不给海盗可乘之机,这是一桩大功,魏翼亲临前线,亦是澎湖军民士绅证明了的事。此外攻袭海盗船队的战舰虽是南洋水师的船只,但魏翼组织和动员了不少澎湖民壮参战,这桩战功就算是直接的临阵指挥了。

    大魏军功为第一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魏翼此次讨了不小的便宜,应该可以升官。

    魏翼肯定会拒绝,将他调到某军州任同知,或是任某个从五品的官职,对他本人是官场的一次跃迁,但对澎湖和东藩的合作大计,毫无疑问是有负面影响。

    朝廷调任的澎湖知县,不太可能对抗东藩和中山王府,但也不会如魏翼那样与徐子先有亲密无间的关系,彼此信任,使两地的发展融为一体。

    魏翼多半会以刚上任不久,诸事未定而拒绝调任,两府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估计会将魏翼的勋、阶加到从五品或正五品,对一个二十出头,刚上任年余的年轻知县来说,勋阶升到五品,仍然是值得夸耀的成就了。

    徐行伟骑马在另外一侧,微笑着看着徐子先和魏翼。

    “子张兄,你似乎有心事?”徐子先和魏翼调笑了几句,转头看徐行伟。徐行伟坚毅的脸庞上始终有一些郁郁不欢的神采,外人看不出来,徐子先可是和他相识多年,徐行伟的这一点心理波动,却是瞒不过他。

    “无有他事。”徐行伟有些黯然的道:“这几天看邸抄,大军前锋抵大凌河,构筑的前屯城正在修筑,主力已经从山海关出关……我感觉进展太快了一些,有些担忧。也想到自己从阵前返回,到福建路已经无仗可打,象是个逃兵,心里确实是不太舒服。”

    “你是收到种纪和姚平忠的信了吧?”徐子先沉声道:“我也收到了,他二人现在就在前屯,你也是替他二人担心?老实说,我也是。从邸抄来看,短短月余,大军从蓟州平州一带猛然以主力出关,少量人在蓟北一带防御北虏,大军仓促而出,这其中定是有什么变故……”

    徐行伟有些痛苦的道:“可惜我远离大军,无法知道确切的消息……”

    “你在也无用的。”徐子先道:“这般的决策是天子和两府才能下,你在有何用?现在就盼着李枢使能顶住压力,继续此前的战略。若只以构筑前屯为目标,将前屯和关门连为一体,广立军寨,在大凌河到旧锦州一带设一些小的军堡突前,僵到年底,东胡大军占不到便宜,这一次战事虽然耗资千万贯以上,到底还是得到了不少好处。到明春,将一半北伐大军发遣回原地驻守,防止北虏和西羌趁虚而入,对内也能弹压流寇,如此一来,虽不能大破东胡,但东胡此后入境,需得提防被我大魏禁军从辽西拦腰阻击,需得多绕道数百里,对其后勤亦是极大压力,也算北伐最大的成就了。”

    徐行伟摇头道:“朝廷不会以建成前屯就满足,最少得恢复旧锦州和修筑好大凌河城,这是最低的目标,否则几千万贯花下去,三十万大军和几十万厢军加百万民夫,只修了个突出二百里不到的前屯,朝廷上下,包括天子在内都会大为失望。”

    “何必管天子怎么想?”徐子先冷峻的道:“天子想当然的事情,想当然时候太多了,两府的韩钟,枢使张广恩,还有那些大参,执政,太尉邓名,他们也能这样胡闹?”

    “具体的原由,”徐行伟道:“我已经写信给李枢密身边的幕僚,也算是当初的旧识,面望能够得到答案。”

    “这样也好。”徐子先轻轻点了点头,眉宇间也是布满忧色。

    虽然前生的记忆告诉徐子先,这一场大战的失败是必然之事,没有侥幸获胜的可能,但如果有万一的变化,使得大战往好的结果发展,当然也是徐子先所乐见之事。

    他不是那种为了自己疯狂到不顾一切的人……东胡此胜,将三十万禁军精锐大半埋骨关外,还死了几十万民壮和厢军,大魏受此重创,北方的防线支离破碎,勉强支撑的几年后终于轰然倒下。

    其间有流寇肆虐,北方到处是烽烟,州县被破,村寨被毁,集镇成为废墟。

    最少有千万人以上为大魏送葬,这其中有多少惨剧,徐子先连想都不愿去想。

    如果能扭转这样的惨剧,徐子先宁愿自己止步亲王。

    况且以现在的局面来看,他执掌整个福建,乃至生下儿子后问鼎储位,都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大魏若胜,对徐子先的未来和发展也是极大的利好。

    如果不是必要,徐子先也不愿逃窜东藩,在海外发展,坐视大陆沉沦,落入蛮夷之手。

    “现在我不准你们谈这些。”魏翼笑着警告道:“成天忙的要死,明达刚把棉花收完在纺织厂织布,预备发售,盐业也成功,还有茶,甘蔗,稻田,工厂,海贸,水师也在快速的发展。可能你们在东藩岛上,身处其中而感觉不到,但我身在岛外,每去一次,就感觉到鲜明的变化。那些港口码头,不管是老的还是新修的,每天都停泊着商船,每天都有几百上千人的新移民到东藩。明达,这是朝廷二百多年没有办到的事,你用两年时间就做到了。其后再过几年,东藩的富裕繁荣当不在福建路之下,这是旷世奇功,你这一世,什么事都不必再做,光是这一条功劳,也足够名垂青史了。”

    徐子先苦笑起来,魏翼的这些话他自己如何不知道?事情的变化就是这样,从量变到质变需要一定的时间,朝廷在此之前对东藩的投入太小,这个量一直在处于恒定的状态之下。待自己猛然加大投入,天时地利人和俱备,这才使东藩迸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力量。

    其后几年也会是快速的发展期,以徐子先的投入和控制,财赋收入达到福建路的水平也不是不可能。

    但若是说十年时间使东藩和福建路并列,这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五十年左右的时间,持续的大力投入,人口达到五百万以上的规模时,倒是真的差不多能和福建路比肩了。

    现在谈这些,太早了。

    “那说说新娘子好了。”徐行伟也从颓废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看着黄昏之下的福州东门,那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扛着挑担的中山王府的官户们,穿着整洁的袍服,戴着一样的红色幞头,正在喜气洋洋的从城门口进去。

    城楼上都挤满了轮值的禁军和厢军,以往禁军瞧不起厢军,厢军也不愿往禁军身边凑,现在两股兵马挤在一起,大量的人头从城楼和城堞的间隙里伸出来,每张脸上都挂满了笑容。

    有一些军官,可能是刘广泗等人的亲信,对眼前的这桩喜事心情也是比较复杂。他们知道徐子先进入福建路之后,挤压的必定是赵王和刘广泗等人的空间和权力,双方的矛盾和争斗不可避免,这些事当然也会影响到这些中下层的武官们,他们的神情当然相当复杂,甚至是诡异。

    不过以华夏人的传统,在婚丧大事之前,恩怨都得先放下,于是这些武官和捕盗营过来的厢军武官们一道维持着城门口的秩序……闻讯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也是越来越密集,城内外瞬间聚集了好几千人,并且很快向过万人发展。

    很多城中的居民都闻讯而出,笨些的往城门口跑,聪明点的倒是不急,多半是三五成群的站在往衣锦坊的道路上等候。

    反正中山王是去衣锦坊去迎亲,总不能飞过去吧?

    寻常的婚事,吹吹打打的时候都会引出大群的人群出来瞧热闹,中山王徐子先的婚事,又岂能不轰动一时?

    不要说那些平素就爱看热闹的妇人们,那些寻常的百姓们,这一次闻风而出的还有很多商人,外来旅客,僧尼道士,还有官员吏员,将领将士,当然也包括宗室街的大量的国姓家族和宗室们。

    贵人们和士绅家族的人,还有有身份的官吏都是在临街找店铺或酒楼,登上二楼包个房间,坐下来说笑等候。

    眼前这件事对百姓来说相当轰动,对这些贵人和官绅们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个胖胖的老士绅脸上满是红润之色,他在一幢酒楼的二楼对身边的人笑道:“中山王和昌文侯府这桩亲事,算是没有意外了。”

    “这对我等是好事。”另外一个官绅满脸笑容的道:“寒家在东藩有盐务生意,最怕有什么波折,这一下两边有姻亲之好,在下也勉强和中山王府能攀上关系。”

    “这其实不太必要。”有人接话道:“中山王做事最讲规矩,只要你守他们的规矩,没有姻亲关系,也不会有什么波折。”

    “话不是这么说。”满脸笑容的官绅说道:“陈笃竹,徐九真他们的份额为什么最多,还不是上岛的时候,最受重视?”

    “这也是了,不过,还是规矩为第一要紧。”接话的人是个海商,他悠然道:“现在南洋水师实力复振,中山王府已经在推算海上行船贸易的规矩,大家都守规矩,杜绝恶意的竟争和意外,肃清海盗。虽然要给王府办捐纳税,但比起给那些龌龊官儿塞狗洞的钱,这钱给的还是叫咱们心悦臣服,心甘情愿。”

    “消息确实了吗?”

    “确实了!”海商笑嘻嘻的道:“现在这时候,南洋水师有四五十艘战舰,分别在闽浙到江陵海面护航,其后会延伸到两广海面至倭国航线,都由南洋水师保障商船的安全。若有损失,南洋水师自认保护不力,替船主负担一半的损失。只要在平时按货物价值的十分之一交纳捐税就可。”

    “十分之一,可是不少。”

    按货物,而不是利润的十分之一交纳,当然是会令相当一部份人感觉肉疼。

    “不多了!”一个海商已经眉目舒展,心情愉悦的道:“此前我们出海十次,总有两到三次遇到海盗,血本无归。等若是本钱加了三四成上去,现在不过交纳一成,中山王府就保障咱们的安全,这买卖合不合算,谁算不出来?往倭国航线先开辟,底下定然是往安南,占城,真腊,暹罗,最后是吕宋,这些地方,南洋水师迟早会打下来,到时候海盗绝迹,重得太平。咱们福建路海商,这二三十年盼的是什么,不就是盼这一天?”

    “可不是!”有人唏嘘道:“航道不太平,损失货物还在其次,多少人家的亲人好友在航道上突然就消息不见了,也没有大风大浪,人没有了,船也没有了,也不知道是吕宋盗干的,还是倭国的康天祈干的。康天祈看似快收山了,底下的人干一票,他还能拦着不成?只有南洋水师出面护航,咱们才算真正安全。别的人,不管是谁说要护航,我可真心是信不过。”

    确实如这人所说,在此之前,康天祈和王直都分别搞过护航收捐的事,这事的操作方式并不高端,想法也并不出奇,徐子先能想到,这些老奸巨滑的巨盗也能想到。

    可是信任感这种东西却不是一天两天能建立的,海盗们又没有足够的耐心,提供保护的海盗,一转眼就把被保护的商船给抢了,这事可不是发生过一两次。

    搞到最后,康天祈和王直的保护真的成了笑话,商船们看到海盗还是望风而逃,最后这事都是不了了之。

    徐子先的护航就完全不同了。

    大魏亲王,南洋水师总管,这两个身份一个比一个可信。

    南洋水师的实力也是急剧膨胀,虽然还不能与康天祈对抗,比起王直也略逊一筹,但相比吕宋二盗的残部,则已经实力不在对方之下。

    对倭国航线的保护,必定是与康天祈打过招呼,倭国一方现在已经在收取租税,以贸易买卖为主,对零星的,不听命令的部下被南洋水师剿灭,康天祈肯定也是乐见其成。

    这也是大股的海盗发展到最后的必然阶层,洗白上岸,将海盗转化为国家势力或是类似的形式,不管是哪一股海盗,都曾经做过这方面的尝试。

    康天祈不屑于王直的内附,但他如果能成功转化为倭国的正经的军政势力,而不复人们眼中的纯粹海盗,康天祈当然乐见其成。

    而下一步护航的线路,必定是从两广延伸出去,把安南,占城,暹罗,真腊直至吕宋诸国的航线纳入保护范围之内。

    原因也是很简单,徐子先已经把吕宋二盗打残了,怎么可能坐视其慢慢舔平伤口,恢复元气?

    南洋水师也可以留下来发展,慢慢造船追赶诸多海盗势力,但经过东藩一战之后,徐子先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强悍的海军,不管是国家的经制之师,或是海盗的航船,战力都是慢慢打出来的,而不是坐在家里造舰造出来的!

    走出去,不断的与海盗激战,在战斗中获益,擒斩海盗,获得其舰船,压缩其空间航道,扩大自己一方的势力范围,获得更多的认可和支持,获得更多的财富,用多个造船厂同时开建多艘大型战舰,这才是南洋水师此后发展的正确道路。

    眼下众人的反应,也是可以确定徐子先的决断是对的。

    “南洋水师有六十多艘大中型的战舰。”海商继续说道:“中山王府的官吏亲口对我说,年底前还会有不少战舰下海,估计到年底会有一百五十吨以上的四十余艘,三百吨位以上的二十余艘,五百吨位以上的十余艘,水师官兵,会从现在的一个军两千余人,暴涨到五个军一万余人。以中山王练兵之能,这一万余人可抵海盗三四万人,到明年,我辈往南洋诸国时,也不必过于担心海盗了。”

    “这可是太好了。”有人满脸欣慰,抚掌道:“我家兄弟六年前至兰芳,这几年音信不通,实在是令人担心。”

    “兰芳怕是要还等。”海商摇了摇头,说道:“蒲行风在那一片,南洋水师暂且没有能力去招惹他。”

    “唉,也是。”

    “好了,好了。”胖胖的官绅也有股子投在海上,南洋水师大面积大范围的提供护航,对他的家族生意毫无疑问也是有利好因素,在福建路,家资超过万贯以上的官绅或富商家族,很难找到一家和海贸彻底没关系的存在。听着众人议论,胖官绅的脸上一直显露出开心的神色,那种由衷的欢喜由脸上的微笑来表达,当众人谈至蒲行风时,不可避免的有些沮丧,胖官绅脸色一凝,说道:“咱们也不要得陇望蜀,饭一口一口的吃,要相信中山王迟早有一天会把蒲行风给剿灭,彻底还咱们一个清平海域。”

    “那是,那是。”

    “在下亦坚信这一点。”

    “中山王若是能荫庇我福建路全部地方就好了。”

    “我广南东路也盼着中山王哩。”

    众人这才注意到有一个广南东路的商人在座,黑瘦的身躯和面部,两眼乱转,眼神精明凌厉,穿着则是相当随意,有一种独特的散漫感,官话和福建路的人一样不标准,但有一种独特的韵味。众人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物,一看一听便知道这人确实是广南东路的人。

    看到这样的人,又听到这样的话,众人都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第四百三十八章 抬箱进城

    “中山王应该快进来了。”穿着红袍,身材矮瘦的郑里奇精力还是相当充沛的样子,其骑着马,在十来个捕盗营官兵的护卫下,穿越密集的人群抵达杨世伟所在的地方时,就算已经立秋,秋老虎还是相当厉害,郑里奇的红袍胸口,明显的有一片濡湿。

    “喝点凉茶。”杨世伟面容相当苍老,这一年多来这个老知府的心绪大半时间都相当恶劣。但现在的他神态轻松,脸部的皱纹仿佛也减轻了几分深度。杨世伟指一指眼前的桌椅,笑道:

    “好的很,舒服。”郑里奇也是从提刑司衙门出来,全部捕盗营官兵部署到位,然后他才穿越人群,前往城门这里迎接,虽然入秋,但福州傍晚的天气仍然是异常的炎热,这位四品大员也是大汗淋漓,一碗凉茶下肚之后,感觉热气从身体里被逼出来之后,郑里奇的脸部表情才彻底放松下来。

    和杨世伟一样,郑里奇对徐子先也是从关注到帮助,再到如今的半依附的局面。

    “箱笼不少啊,不过中山王也该快进城了。”

    ……

    街道上的沸腾情形,小妹通过自家的角楼望楼看的相当真切,在这一刻,这个美丽的少女两眼含泪,脸庞上也满是激动之色。

    “二小姐,香准备好了。”

    秦东阳,金抱一,吴畏三等府中的老牙将都戎装肃立,手按仪刀等候在角楼之下。

    此次迎亲,算是徐子先第一次踏足福建路,对东藩势力来说也是一次极好的亮相机会。随着中山王府一次又一次的战胜敌人,除了徐子先名闻大魏全国之外,秦东阳等人也是名声响亮,很多地方的报纸不厌其烦的深挖他们的背景,将各人过往的经历和现在的官职,战功报道出来,所以眼前的诸将,其实在东南地方也俨然是名将了。

    小妹轻轻点了点头,从角楼上缓缓走下来。

    秦东阳目不斜视,紧随着下了角楼的小妹身侧。

    吴畏三倒是没有什么忌惮的样子,他当年曾经是小妹的随行护卫,当初的小姑娘才五六岁大时他就一直跟随了,此时他看着小妹的身影,不觉欣慰的想道:“老侯爷若能看到今天,自是当无比欣慰,二小姐和大王一样,也是长大了。若不是大王舍不得,怕是今年就能成婚了。魏燕客那小子,不知道等的多着急!”

    众人都不出声,只是手按仪刀跟随。

    更多的仆役都穿着整齐的服饰,宗室街的南安侯府门户大开,天已经擦黑,从大门到府中最外围的角楼都是悬挂上了灯笼。

    这些事都是小妹操持,她平时也是俭省,但这一次的婚事,包括对侯府内外的布置,则务必要求一定要尽善尽美。

    于是南安侯府,最少悬挂了数百盏灯笼,将府门前和四周,还有内部都照映的如白地一般。

    一些宗室中的长者,都是须眉皆白的老人也被小妹请了过来,在侯府正堂等候见证观礼。

    赵王和几家国公,诸多国侯,侯府都下了帖子,毕竟份属同宗,婚事应该做的流程小妹也是一丝不苟的做完。

    赵王当然不会来,不过也是派人送了贺礼,相当菲薄,和其亲王的身份相当不配。

    其余的诸多国公,国侯,除了几家与中山王府不对盘的之外,大半也是亲自前来,就算有一些年老的公侯身体不适,也是派了嫡长子前来,也算是和本人前来相差不多了。

    陈佐才,陈道坚等人,从南安镇的别院调集了数百丁壮和仆妇,将侯府装扮的花团锦簇。

    很多宗族的老人感慨着,老南安侯尚在时,偶尔也会在侯府请客,上一代南安侯徐应宾大婚时,很多老人也是当年的宾客之一。

    当时破败的侯府可支撑不起眼下的场面,那些川流不息的仆役人群,还有为酒宴布置的点景,以及各种物事,还有数百张几案和准备好的酒菜,这些东西,花费可是相当不菲。

    进入侯府的时候,从大门到正堂一路洞开,灯火辉煌,一直至正厅时乃止。

    而祠堂所在的东偏院,相对要暗淡一些,这当然也是有意为之,先祖在此,那些过份的繁华热闹不太适合。

    小妹在众人簇拥之下,一直步至祠堂附近。

    大约有两个都的卫兵从东藩和南安镇赶过来,将原本的侯府完全的护卫起来。

    沿着甬道,巷子,穿堂,垂花门,到处都是穿戴铠甲,手持长?或弩,弓的护卫们。

    他们用敬慕的眼光看着二小姐袅袅婷婷的走过来,然后目视前方,不再注视。

    侯府二小姐,主持内务,经常陪着兄长徐子先巡行地方,对所有的官户,民人,军队官吏的家属都是一视同仁,侯府中经常赐给官户百姓财物吃食,这位二小姐也经常到医院去慰问病人,对刚至东藩刚刚立足的新移民,也是给过很多关爱和照顾。

    走廊上,立柱之下,到处都是持?站立着的身影。

    外来的宗室长者,公侯们,勋贵们,还有官员们都用敬畏的眼光看着这些卫士。

    他们如木柱,山岩,也如松柏,巍然屹立,给人一种难以冒犯的感觉。

    有人感慨道:“我见过京师禁军,河北禁军,江陵禁军,也有咱们福州的禁军,都难以和中山府军相比。要说起来,只有西北禁军差不多也这样,但军伍没有中山府军这么严整。”

    “是的。”有人附合道:“西北的禁军也是好汉子,身上也有这种凛然气息,但军伍站姿,确实不及中山府军齐整。”

    有人低声道:“站的齐又怎样?还不就是兵样子?”

    这话当然被人嗤之以鼻,很多人不屑,还是有人耐心解释道:“行伍之中,部勒齐整是第一宗,一支军队,要是散漫不堪,象厢军那样,拉上阵就能打仗了?那些好勇斗狠的凶徒,一个个单看起来也是膀大腰圆,目有凶光,真的几百上千人聚集在一起,中山府军一百人能打他们一千人。你没听说过谷口那边的事?建州总团那么多人,哪一个不是江湖上有字号的,人家府军八人打跨百来人,一个都百来人,打跨过千人!”

    “除了兵样子,你看不出来人家身上都有血腥气息?”有人半是畏惧,半是赞叹的道:“这里站着的都是中山王府的府军精锐,你看他们身上,哪一个没有血腥气?”

    这么一说,各人都有所感。

    确实是如此,那些从正门到正堂,再到每个角落站立着的府军将士,每个个眼光中都有隐含的杀气,这种气息说来玄妙,其实是真实存在的气息。

    “中山王府,光是这数千府军和南洋水师,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有人小声感慨道:“赵王掌握的禁军,就算结成姻亲,不过刘广泗一人,怎么会替他真的拼命?”

    “中山府军也要扩军了,南洋水师也在扩军,更多的舰船要下水,得招募更多的水手和水上的府军将士。东藩岛上,南安镇,都会招步卒,还有弓手,弩手,还有八牛弩手,听说还要铸火炮,招募炮手。此外还有骑营,也要扩充成一军,若真如此,福建路无人可制衡矣。”

    这一次的话没有人接话,在场的人,够资格被邀请的,基本均是宗室公侯,勋贵,军中的高级武将和够资格的文官,此外就是林定一,杨释之,魏九真,陈笃竹这样的出身高门的顶级豪商。

    这样的话,其实当然很容易引起众人的共鸣,甚至是赞同。

    现场的人均是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似乎是中山王府越强大,中山王的实力越高,众人的内心就越是平静安稳,反之则不然。

    ……

    祠堂那里亦是灯火通明,贡桌神牌都仔细的打扫过,小妹至灵前,先行礼,再默祝上香,从祖父母处开始,然后到父母的神牌前上香行礼。

    祠堂内有祖父母和父母的真容遗相,其实画的并不象,华夏的肖像画有高手,但多半都是画的相当模糊笼统。

    要么方脸,或是圆脸,长脸,男子的胡须不太相同,眼睛有大有小,体形或是清瘦或是富态,多半是坐在官帽椅上,正襟危坐。

    画像上的徐应宾,白白胖胖,头戴展脚幞头,玉带,金银,红袍,圆脸长须,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只有象是挤出来的微笑。

    画这画像的时候,徐应宾已经丧妻,并且在岐州之战中失败,名利俱失,郁郁寡欢。就算召来画师画像,也是很难有开心的模样显露出来了。

    小妹在画像前停留了很久,因为娘亲逝世的早,她年龄小几岁,对画像上的那个青年妇人印象极浅,反而是看着父亲的画像发了好久的呆。

    最后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徐子先的成就非凡,并且已经在城外的南安侯陵祝祷过了,朝廷也派官员来过。

    按制,徐子先由侯而封为亲王,祖先三代俱要追赐,徐应宾被封为南安懿王,第一代南安侯被追封为南安成王,都已经表封过了,若果真先祖地下有灵,此时此刻也是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

    陈满和妻子,还有两个儿子,陈敬中,陈敬辅等人,还有信昌侯徐潞等公侯勋贵齐聚一处,在宗室街的街口处包了一座酒楼的三楼。

    从这里可以俯瞰衣锦巷的路口,同时还能看到南安侯府的情形。

    各家都是倾巢而出……妇人们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要出来瞧这一场福建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大热闹。

    天过黄昏,庞大的城池陷入了隐约的黑暗之中。

    从高处看,远处是高耸的城楼,城楼上已经点亮了风灯,隔几十个城堞就有挑灯被点亮,用来照亮城墙,防止被人偷袭攀城。

    城头上大量的厢军和禁军都跑在城楼附近了,从远处看,象一群聚集在一处的蚂蚁。

    城中则是大街小巷纵横,有直线有斜线,一幢幢三层左右的楼房和大量的瓦屋平房,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社区,现在人群都跑出来了,大量的衙前差役和捕盗营的官兵开始点亮火把,在道路上维持着秩序。

    听到这样声音,陈满的妻子心烦意乱,和普通的妇人一样,她的心胸不可能宽广,在儿子与徐子先的争斗中,陈满的妻子向来对徐子先不屑一顾。

    她没想到,南安侯府居然有这么一天?这样风光的婚事,这妇人替自己儿子设想时,可是想都没有敢想过。

    “真没有想到!”陈满的妻子尖着嗓子道:“破落户家的小子,也会有这么风光的一天!”

    在场的妇人俱有同感,七嘴八舌的附合着。

    男人们多半沉默,这种层次的情绪宣泄毫无意义。

    只有陈满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妻子,由于向来惧内,妇人并不畏惧,反而更加兴奋的说起南安侯府当年的窘迫往事,似乎用这样的办法,能缓解自己内心的不快。

    “箱笼来了。”

    陈敬中站在窗前,看了一眼街道,沉声道:“南安侯府也是大门洞开,祠堂那边也亮起来,看来是在祭祖。”

    信昌侯世子徐公达接话道:“箱笼不少啊,徐子先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徐公达话语中不乏酸溜溜的感觉,同为侯爵世子,信昌侯府的底蕴比当年的南安侯府可是强多了,同为宗室国侯,徐子先还是近支血脉,在其余的宗室和勋贵眼里却是穷困潦倒,窘迫不堪。

    徐公达,陈敬中,陈敬辅,这几人当初可没有少欺侮徐子先,以他的穷困为笑料,徐子先的孤傲,很大程度也是这三人逼出来的。

    对徐子先来说,这一次婚礼,也是正式进入福州,把触角伸入福建路的先声。

    东藩岛的开发还是如火如荼,徐子先却已经准备布局福建路。

    将年入过千万的富裕之地纳入囊中,如果有机会,为什么要放过?

    不趁着中枢态度还算明朗的时候动手,难道还要等事物再起什么微妙的变化?

    此次婚礼,如此风光大办,最重要的原因是展现东藩的财力物力,还有徐子先对东藩的掌握程度。

    还有福州官吏的配合,百姓的拥戴等等,俱是纳入考量的范围之中。

    对陈满妻子等妇人来说,这种场面的冲击力就实在太大了。

    妇人们睁大双眼,几乎顾不得说话,几乎是在一个接一个的数着那些箱笼。

    不说内容,光是那些打造的极好的箱子,最少也得值好几万贯钱了。

    加上动员的人力物力,营造出这样万民痴狂的局面,妇人们气的脸色发青,胸膛起伏不定,她们对眼前的场面都有些接受不了了,特别是陈满的妻子,简直是气的要发疯了。

    “我不甘心。”陈敬辅趴在窗前,瞪着两眼道:“章达呢,章达兄有没有什么消息?”

    “有。”陈敬中冷冷的道:“今早我写信给徐子文,他复信说,晚上要去昌文侯府替赵王殿下参加婚礼。”

    “什么?”陈敬辅仿佛掉在了冰窖中一般,瞬息间手脚冰寒,身体都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陈满看看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忍不住训斥道:“现在还指望徐子文?赵王殿下早就对他失望透顶了。要不是因为他,他那个什么混帐雅集,你们也不会得罪中山王,现在还不想办法善后,爬到中山王膝前请他饶恕,你们还在想什么混帐主意?”

    “你们一定要去认罪。”陈满无视身边妻子不满的眼神,态度异常坚定的道:“赵王不可恃,咱们靖远侯府要想生存下去,中山王的原谅至关重要。”

    “不行,绝对不行!”一群男子无言之际,陈满的妻子怒声喊道:“我绝不同意,宁死也不同意,徐子先算什么,他再强也不过就是一个亲王,赵王也是亲王,还有朝廷,有天子在,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第四百三十九章 阴暗之所

    再多的光亮,也是总有阴暗之处。

    李谷拿手搓了搓脸,借此赶走身上凝实厚重的疲惫感。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了。

    在赵王身边他还是一直如常,徐子文把自己的人手脉落交出来之后就任事不理了……这个贵公子其实还是改不掉以前的积习,务虚不务实。

    怎么调派人手,怎么和蒲家接头,怎么安排车辆,建州那边怎么接洽,怎么把选定的人手安插到建州那边去……沿途的关卡道路,怎么打通关节,这些具体事的,全部落到了李谷的头上。

    蒲家也提供了一些帮助,比如运力,打通关卡的人情脉落等等,若非如此,李谷就算三头六臂,也是很难成功。

    现在,借着这一次盛大婚礼的良机,李谷将百来名王府的军官和依附徐子文的厢军武官和最后一次车队一并带出城,他们从西门出城,正好会和最热闹的地方错开,守城门的武官也早就打点好了,一切都没有问题。

    这百来武官,都换了装束袍服,打扮成商人和伙计的模样。他们倚在蒲家提供的大车四周,随意谈笑着,神态也是异常的轻松。

    很多人的话题,当然就是在眼前轰动一时的婚礼上。

    “小人得意就猖狂。”一个四十来岁,出身赵王府的老牙将不屑的道:“南安侯府当年的破落样,老子可是亲眼目睹,老南安侯过年时叫戏班子,前门进人,后门搬家俱去当铺当当,那个笑话儿,叫咱们当年的老王爷笑了好一阵子。”

    “就那徐子先,我看也是一时侥幸。”

    “听人说这人就是个楞头青,敢打敢拼,前头是齐王,现在是老相国他们,还有福州城的这些官儿,把这楞头青扶起来挡刀头,替他们冲在前头,可笑徐子先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成就不成。”

    “他和咱们公子差远了。”

    “徐子先杀人太狠,征伐太凶,太伤天和,注定不会有好下场。”一个王府牙将悲天悯人般的道:“待人治事,还是要咱们公子这样的,待下属温和,手段也不狠辣,风度翩翩,温和有礼,这才是人君主上的样子。”

    “说起来,咱们家的三哥,倒是有些和徐子先相似的样子……”

    “还真差不多。”

    李谷有些恼怒的看向众人,但他的身份只是幕僚,这些武将都是徐子文扶植起来准备在府里对抗三兄徐子威的,徐子文的驭下之道,就是“恩结”两个字。

    他对下属态度温和,无微不至,逢有节庆必定赏赐,获得的钱财,这位贵公子也从不自己留着使,大半都是散给了这些部下。

    所有的武官,只要遇到困难,不管是家里出事,老人孩子病了,需要钱财,徐子文只要知道了便是会施以援手。

    这样的做法其实没错,徐子先也是这样做的。

    但恩结之外,也是要赏罚分明,如果还是一味施恩,那就成了滥好人,眼前这些武官,有过徐子文从来不罚,最多说上两句。他们犯禁,出错,开小差,贪污军饷,中饱私囊,这些事,徐子文都是替他们遮掩下来。虽然这样的办法能使一些人竭诚效力,就象眼前这群人一样,被徐子文用恩结的办法拉拢成一党,又因为徐子文党羽的身份被徐子威打压,只能铤而走险,参与进这一次的冒险行动之中。

    由于徐子文的纵容和一惯的态度,眼前的这些人,除了赵王令他们畏惧外,最多对徐子威有几分忌惮。

    至于李谷这样的幕僚,在赵王府其实是相当超然的身份,赵王都加几分客气,但在眼前这些兵痞丘八面前,李谷的身份地位也就那样,大伙都是替赵王效力,替公子效力罢了。

    “诸位出城时不要喧哗。”李谷神色严肃,但态度还算缓和的道:“出城之后,也不要扎堆走,太显眼了。分批走,到了建州之后,有先头过去的人接头。”

    “李先生忒小心了,咱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李先生安心便是。”一个从燕京时期就跟着老赵王的老军头,一辈子油滑无用,这会子却出面顶李谷,李谷看着这个头发半白的老兵痞,心中一阵腻歪,却也是没有办法,徐子文如果有精兵强将,当然不会用这等人,可是眼下的情形,能有这些人使唤就算不错了。

    “你们要做的,是到建州跟着那个人一起行事。”李谷身心俱疲,但还是警告这些人道:“事情一起,利用你们手头的钱财军需,多带出一些人手,待将来赵王有用的着你们的地方。你们平时都叫嚷着好处不够,现在功名富贵就在眼前,带的人越多,将来的权位就越高,这样的好事,你们可千万别办砸了。”

    前前后后,包括李谷派出的人手在内,多半是队官到副都头级别的武官。

    这些人当然是在赵王府里相当的不得志,这一次敢出来冒险,也是要行险一搏,搏取更高的功名富贵。

    李谷的话,众人还是听的入耳,不过还是有人嘀咕道:“李先生也太信不过俺们?俺可是堂堂将门世家的将种出身,先父还曾是武进士,从小便强身习武,弓马娴熟,谙熟兵书。那帮子泥腿子,也配和俺们斗?只要一起事,俺们就带兵练兵,将人马拢在自己手中。待赵王殿下一出兵,立刻反戈一击,这是说好了的事,俺们绝不会办坏。”

    “说的正是,李开明不过就是一个穷厢军,穷极无路造反,他能有什么能耐?”

    “比弓马,比搏击,还是比兵法?”

    “咱们好歹是正根子将门出身,李先生莫太小瞧了俺们。”

    “放心便是,绝不会办砸。”

    一大堆人象是开启了阀门,大声宣扬着决心,其实也是表达着对李谷的不满。

    这一次的主事人,在这些人看来就是徐子文,李谷也就是一个跑腿的。

    这厮却是喧宾夺主,摆出一副主事人的嘴脸,忒是可恨。

    李谷简直是无可奈何,眼前这些人,攮臂挥拳,一副不将李开明等人看在眼里的嘴脸。他们也确实是将门出身,不过除了从小习过弓马技击,看过几本兵书外,怕是这些年来就是斗狗斗鸡,喝酒耍钱,狎妓追欢为多,他们的钱粮俸禄都不够开销,得经常举债借钱挥霍,这种事在这个群体里太常见了。

    这一次的机会,他们也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侪身建州的战场之中,除了效力之外,当然也是要给自己捞取足够多的好处。

    李谷在这时候给他们提醒,泼冷水,这些人又怎么能听的进去?

    “好了,好了。”李谷颇为厌烦,打断了这些人的话头。他也太疲惫了,这两天不眠不休的做这些事,眼前的这些老爷们却是视为理所当然,没有人主动出头奔走,没有人主动替李谷分担,在这种时候,这些丘八将领们的眼里瞟过来的完全是轻蔑之色,可想而知,这帮家伙要是真的成事,对李谷又将是什么样的态度。

    李谷已经不想多说,指指东门附近,说道:“那边已经灯火通明,我要赶过去看这一场大热闹,不奉陪诸位了。前头城门已经开了,各位赶紧走吧。”

    这一下诸人倒是无话,只有几个人嘀咕道:“为甚不明天走,今晚福州城里这么热闹,咱们要是不走,聚在一起喝酒看热闹耍子,那有多美。”

    这话倒是引起众人的唏嘘,李谷厌恶的简直一个字也不想说,好在守城门的武官已经在黑暗中将城门打开,车队和人群开始川流不息的往外走,李谷连一刻功夫也不想多留,城中的注意力都在东门那边的婚礼之上,李谷也是急着想看看那边的情形,所以他赶紧上马,在城墙角下,沿着往东门的道路,急速向前行。

    此时此刻,李谷倒是彻底放松下来了,棋子全部布局成功,底下的事如果发展迅速,徐子先进入福建路的努力将会彻底失败,最少在赵王掌控下,福建路将会成为一个整体。

    徐子先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公然举旗造反。

    那时候他的宗室身份,近支血脉,反而将会成为他的桎梏。

    这么一种身份,悍然造反,谁会相信他的人品?

    此前营造的形象,声望,将会瞬间扫入谷底。

    靠着强悍的军队打下来的地方,将会很不容易治理。

    官吏不服,百姓离心,商人畏惧,军队将会成为难以控制的野兽。

    可能多年的经营之功会使这些负面的影响消弥掉,但那时候,徐子先又能获得多少?

    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会退缩回去,在东藩经营自保,而不再试图染指福建路。

    赵王开府之后,有任免官吏的权力,那到时,李谷又会得到什么?

    夜风之中,马背之上,身心俱疲的李谷,突然微笑起来。

    ……

    “也没有那么简单……”

    南安侯府中,有人感慨道:“中山王的根基始终是在东藩,自成体系格局。福建路错踪复杂,几个大员的依附看起来乐观,但那么多官员,小吏,禁军和厢军的将领武官,普通的将士,外面的府州军县,那么多官员,民间的士绅,生员,商人,还有城中的宗室,这些势力各有想法,也自有述求,现在普遍的想法是想中山王用强悍的武力保护大伙。但如果中山王用治东藩的办法来治福建路,恐怕遭遇的反弹就要大过支持了。”

    众人一时默然,确实是如此。

    徐子先在东藩建立了更高效的吏治,上下通达,接受监督,官吏一体,民众监督的权力远大于福建路这边。

    如果到福建路这边,如何统合各处的势力,将各方的力量利用起来,而不是分散,这会是摆在徐子先进入福建路后的第一个难题。

    这一场婚礼确实是一个先声,但只会叫仇视者更仇视罢了。

    “中山王非凡品。”林定一颇为坚定的道:“不会有什么事情难住他的。”

    ……

    “你这没用的东西,一辈子窝囊,想叫儿子也窝囊?”陈满的妻子象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恨不得飞扑在陈满的脸上,将他的脸挠的满脸开花。

    陈满颇为狼狈的躲闪着,一边躲一边解释道:“我们彼此仇怨不深,没有化解不开的事,中山王和赵王斗去,咱们合必掺合在这事里头?”

    “放屁!”陈满妻子啐了一口,骂道:“老二和徐子文的事能揭过去?你为了富贵,儿子都能不要?你舍得,我却舍不得。再说你现在的功名富贵,谁给你的?徐子先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在破岛上养了几千兵,侥幸打败了海盗,现在人人传言他厉害,你也想去、舔沟子,混帐东西,你也不想想,赵王面前你还算个人物,到徐子先跟前,先得杀自己的儿子,再跪下捧他的臭脚,你想去做,我宁死也不从。”

    陈满被妻子啐了满脸的唾沫,四周的勋贵们想笑又是不敢,陈满好歹也是副大都督,城中握有实权的大人物。

    而且确如陈满妻子所说,靖远侯府现在和赵王府关系相当密切,有传言说,赵王打算向朝廷推荐,给陈满晋升为国公,只是这个晋升还要等时机,比如陈满获得一次战功,或是积劳受赏,现在这两个条件都还没有成熟,只能等待。

    “且看看再说……”陈满原本坚定的内心也被妻子的话所影响,确实如妻子所说,还没有到最后关头,倒是真的不急着下决断。

    ……

    “在下徐子文,替赵王殿下前来贺喜。”

    昌文侯府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同住一坊,彼此在婚丧嫁娶都会有往来,勋贵权门,对普通人来说是很难逾越的鸿沟,对身份相当的权贵来说,比如徐子文来说,眼前这昌文侯府就是他经常前来的所在。

    此时徐子文到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和瞩目,虽然其代表的是赵王殿下。

    尽管有陈家的长者出来迎接,并且一路请入正堂入座,这是少数贵宾才有的特权,徐子文还是感觉到了明显的冷淡和疏离。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徐子文淡漠的想着,赵王府和中山王府必定会产生激烈的对抗,甚至是决定生死的大战,昌文侯府当然是站在中山王的一边,绝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样一来,昌文侯府怎么可能对自己热情?

    徐子文倒是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既来之,则安之,他泰然自若,饮酒吃菜,与其余的宾客周旋着,展现着世家权贵子弟的风采,似乎完全不为眼前的这一场婚事而感觉痛苦……

    不远处,陈笃敬,陈笃光,陈笃礼,陈笃中,还有陈正志,李明宇,杨复等昌文侯府的核心人物都聚集在一起,众人都是皱着眉头,看着在大厅中神态自若的徐子文。

    “这个厌物!”陈笃光气哼哼的道:“赵王为甚派他过来?”

    众人都是有相同的感觉,不过这话由陈笃光说出来还是叫人感觉怪异。

    当年力主和赵王府联姻的,可是这位须眉皆白的老人,不过在场的人都清楚,要是谁敢把旧事说出来打陈笃光的脸,紧接而至的可就是陈笃光喷在自己脸上的口水,为了自己的脸着想,还是不要把这打脸的事说出来为好。

    “我也不太明白。”陈笃敬向来随和而不乏庄严之色的脸上也有些困惑,他道:“赵王不可能不知道自家儿子的心思……”

    陈笃中冷笑道:“他的这儿子,和明达差的何止千里万里,现在巴巴的跑来露脸,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陈正志笑道:“徐子文很有可能认为自己还是比明达强,赵王叫他来,不过可能是想叫他死心,他自己是不是真的死心,那就难说的很了。”

    “老大,你们几个后生别处就不要去了。”陈笃敬吩咐道:“一会迎接的队伍就要到了,不要生出什么意外来,闹出笑话,叫外人传来传去,听着惹厌。叫明达听到了,更是心生不悦。”

    “徐子文的事明达知道的。”陈正志不是很在意的道:“明达是恢弘大气的性格,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对小妹心生不悦,他的气量大的很……”

    陈正志话未说完,陈笃敬已经瞪眼看过来,他吐了下舌头,赶紧道:“父亲大人放心,这里交给我便是。”

    陈笃敬这才点了点头,颇为冷漠的扫视了一眼徐子文,又是在脸上浮现出笑容,赶着去接待别的宾客去了。

    昌文侯府也是百年世家,来往的宾客极多,论热闹,比起在福州才四十年,人丁单薄的中山王府是要强的多,但宾客太多,也是叫人不胜其烦。

    李明宇和杨复两人均是坐下,杨复月前调任提管马政同知,算是徐子先马政事务的副手,这当然是昌文侯府的运作。

    徐子先的主要精力用在东藩,福建路的马政事务不会很多,昌文侯府是希望家族的青年子弟,包括女婿这样的姻亲在内,都是能早早参与进东藩的军政事务里去。

    倒不是想掺合东藩的事务,后族能参与多少,手伸的多长,陈笃敬不可能不知道。

    比如陈正志这个正牌的大舅哥,东藩往来多次,但就是不可能去东藩任职。

    因为其地位超然,很容易在东藩吸引一批奉承的,攀龙附凤的存在,毕竟郎舅之间的关系较为亲密,陈正志又是昌文侯嫡子,身份高贵,到了东藩,不管是做什么事,都可能产生微妙的结果,以防范计,徐子先的地位越高,权力越大,陈正志就越不可能手握实权,真正参与进东藩或福建路的大事里头去了。

    这对有野心,有心向上攀爬的青年权贵来说,这样的结果当然令人相当的不快,但对陈正志来说,似乎还算是相当享受这样的变化。

    在此之前,要读书上进,准备外出为官,对陈正志这种生性散漫的性子来说,简直是一桩苦不堪言的事,还好,小妹结的这门亲事,算是将他的仕途从未开始就打断了。现在陈笃敬就是叫陈正志在家学着待人接物,学习管理家族事务,将来谨慎持家,这便足够了。

    “大兄,”李明宇对陈正志笑着道:“城门那里,还不知道怎么热闹。”

    “轰动全城了。”陈正志悠然道:“明达要借此事,宣布中山王府回归福州啊。”

    杨复笑道:“月前我去过东藩,他们那时候已经在早早准备了。”

    “应该还不止这么简单。”陈正志对徐子先还是相当了解的,他道:“光是摆这种场面,可震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傻子。明达想要的是完整的,未经破坏的福建路。跟中山王还是赵王,由不得那些人首鼠两端。”

    两个妹夫都投来怀疑的眼光,陈正志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且再看。”

    “况且咱们的差事,可不是说这些。”陈正志又抬手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笑着道:“走,进去看着徐章达,一会小妹出来的时候,可甭叫他出来捣乱生事。”

    “就算这么做,也是他自己丢脸。”

    “咱们三夹着他,和他谈词论赋好了。”

    三个青年男子面面相觑,俱是苦笑起来,科举之后,这些文章之事早就被抛到脑后,陈正志也庆幸抛了读书的差事,可是现在少不得要“投其所好”,三人面色沉凝,慢慢走到徐子文身边坐下,毫无异状的和徐子文攀谈起来。

第四百四十章 夺人先声

    后宅之中,陈文?正在做着出嫁前的最后准备。

    到处是喜庆的红色,虽然以陈文?的性格,大红大绿这样的恶俗颜色平时是见不得她闺房的门,可是现在也是由不得她,千百年下形成的规矩和习俗便是如此。

    两个喜娘口角含线,两手不停的在陈文?的鬓角处穿梭,将那些代表是闺中女儿的绒毛给绞掉,显露出白皙光洁的皮肤。

    再将头发上挽成髻,配上身上大红色的袍服,一个新娘子形象的美丽少女便是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两个姐姐早就嫁为人妇,少不得此时要拿小妹打趣。

    “吉时良至,中山王应该快到了。”

    两个喜娘,还有一群丫鬟都将随陈文?一并出府,喜娘是负责和中山王府的人对接,布置新房,撒帐子,说吉利话,这些事都是陈规,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照做就可以了。

    两个姐姐,在此时却是将陈文?拉到一边说悄悄话,无非是教导一些床枕之上的事情,陈文?已经得了母亲教诲,并且看过枕边书,此时还是面红过耳,羞不可抑。

    至于中山王,当然不会有人教导他,而且谁都知道徐子先已经纳了个妾,这些事当然是无需再教导了。

    “外间已经有欢呼声了。”

    另一个喜娘凑到窗前看,在内宅当然看不到什么,不过紧接着有小厮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拍手道:“抬彩礼的队伍已经进坊门了,很快到门口。侯爷问,是不是准备好了,一会儿中山王过来,要请小姐到前厅行礼。”

    “听说挑彩礼的队伍,从坊门一直到东门哩。”

    “最少有十几万人在街上瞧热闹,整个福州的人怕都是跑出来了。”

    “了不起啊,三小姐这场婚事,怕是要够人说上二十年。”

    仆妇们多半是三四十左右的年龄,最为八卦,谈起外间的热闹和传言来,也是津津乐道,连手头的活计都忘了。

    陈文?面颊微烫,心中充满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这一场婚事,很明显有替中山王府造势的目的,陈文?冰雪聪明,不要人说就相当明白。

    但她也是知道,这其中也有徐子先一定要将自己风风光光接过去的原意……此前的若干次通信中,徐子先就相当坚决的讲述过自己的想法。

    曾经在岐州的过往,懵懂的好感,那个曾经很顽皮的半大小子,在父亲徐应宾兵败后阴郁的神情,眼中孤傲的眼神……过往的一切象是走马灯一样在陈文?的眼前晃过……

    陈文?轻轻吁了口气,眼神中充满柔情,甚至有一丝妩媚之色。

    不管怎样,她要嫁过曾经的南安侯府,现在中山王府了。

    徐子先说过,自己的努力和奋斗有替先祖复仇,有自保之意,但相当多的努力是为了能把陈文?娶回家。

    说那句话的时候,徐子先眼中充满着决绝之意。

    陈文?不知道两世之事,也不知道徐子先失去自己之后的痛苦,更不知道她曾经经历的苦痛。现在的她,只是满怀欣喜,等着出嫁的新娘子。

    ……

    “还真是麻烦……”徐子先在东门外等了两刻钟多的时间,挑担才全部从东门进入,时间是肯定超过了闭门的时辰了,不过守门的禁军或是厢军武官,谁会拿这一点小事来质问中山王?

    吐了口气之后,徐子先才策马向前,文官之中,只有李仪和方少群两人跟随,其余人等,不是留在东藩主持下一步的工商农牧之事。

    尽管两世为人,两世都经历颇多,但一想到将要迎娶陈文?时,徐子先的内心也不无波动,甚至有相当激动的感觉。

    可能只有两世为人,执著于某种事物的人才会理解徐子先此时此刻的心情。

    “大王要摆开场面,就只能忍受眼下的麻烦了。”方少群其实和徐子先一样,都不喜欢眼前这种过于热闹和浮华的场面。

    他策马到徐子先身边,用折扇点点城门内狂热的人群,轻笑道:“这些人,因为大王的战功和武力而依存崇拜,若是大王打了场败仗,损了声望,跑过来丢臭鸡蛋的,也还是他们。”

    “我倒不是太过悲观,”徐子先不动声色的道:“百姓心中自是有杆称。”

    “或许吧。”方少群微微一笑,不与徐子先争执。

    早前这个刘知远的幕僚身上还有不少狂狷之气,有种目无余子的狷狂,现在却是已经收敛多了。

    徐子先入城之时,守城门的厢军将领已经迎了过来,脸上满是诚挚的笑容。

    这人应该是齐王的旧部,很有可能在赵王麾下受了排挤,不被重用,今时此日,看到已经被任为副大都督的中山王,脸上的笑容已经充份的绽放出来。

    方少群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故意落后了半个马身。

    这样的被万民拥戴,官吏将佐欢迎的场面,当然只能由中山王一个人接受。

    徐子先将马鞭往厢军武官的肩膀上略搭了搭,说道:“你叫李俨,我在齐王府见过你。回头你下了值,可以到我府里喝酒。”

    李俨感动的几乎要哭出来,他不过是个营指挥级别的厢军武官,在满是权贵的福州城里就是芝麻绿豆式的小官,齐王府他能去,不过是因为是齐王的老部下,而不是官职资历。

    李俨带着哭腔道:“下官却是没有想到,大王居然还记得下官,回头下值,下官一定去王府讨杯水酒喝。”

    徐子先略点点头,说道:“莫带什么礼,我甚么都不缺,人来了就好。”

    李俨赶紧躬身拱手,说些感激的话语,待他抬头时,徐子先已经策马离开了。

    四周的禁军,厢军,还有一些围拢在城门处的百姓都看到这一幕,很多人交头结耳,对李俨颇感羡慕,同时有人也是道:“好久不见中山王,此前就记得身形高大,脸白,长相不俊也不丑,就象个寻常的后生。这一次再看,不同了,不同了。”

    这人不说哪里不同,其实倒不是卖关子,而是真的形容不出。

    有人接话道:“是不是留了胡须的原故?”

    那人沉吟道:“也不尽然……”

    男子蓄须,在这个时代无须大惊小怪,徐子先毕竟年轻,此前病重,缺人服待,他自己当然也不会剃须,时间久了便留了满脸的虬髯,看起来人成熟稳重了许多。

    不过这显然不是最要紧的原因,只是各人都说不出来。

    还是有个中年男子,笑吟吟的道:“此前的中山王,神情气质还显稚嫩,甚至有些文气。此次入城,虬髯满面,顾盼自雄,两眼瞟向四周时,眼神如有电光,令人不敢逼视。其神态自若而又有王霸之气,面色深沉而有仁德之风,举手投足,俱有威严气息……确实是和以往完全不同了。”

    “说的好。”此前说话的人击掌赞道:“不愧是郑先生,报社主编,说话比咱们老粗就是好使的多。”

    说话的正是郑明远,城门口中山王带队入城,彩礼挑子先行,轰动全城,这样的大事报纸要是不登,怕也就是没有办下去的必要了。

    郑明远不仅自己跑过来,还带了诸多部属,分散在城中各处采访。

    其余的各家报纸,也多半是如此行事,一定要抢着报道这福州城中近来最热闹的这一桩大事情。

    郑明远刚说完不久,便是看到魏翼策马过来,当下大喜,走了几步迎上去,拉着马笼头,对魏翼笑道:“燕客,想来你是要全程陪同中山王,先到昌文侯府,再到中山王府,没有人带着未必进的去,这事我就拜托你了。”

    魏翼还是秀才时,凭着家族的关系进了报纸谋事,郑明远对他很是照顾,双方相处的不赖。

    以地位来说,大魏的报纸业在这些年是每况愈下了。曾经朝廷的宗旨是以报纸为延伸在民间的耳目,历代天子都再三强调,地方和中枢的官员不准因报纸刊登的新闻而生事,甚至报纸点评,非议官员,宗室,都不准以任何借口打压。

    宗室,官员,没有反制报纸的权力,正因如此,报纸的口碑一度相当高,销量也极大,很多偏僻的山村,难得进一次城,第一件事便是买成摞的报纸回去慢慢研读。

    时至今日,朝廷的地方吏治已经接近完全崩坏,这样一来,报纸的监督很容易被掌握实权的官员报复。

    前三十年,很多报社中人被官员用莫须有的罪名关押逮捕,遇到类似王越那样的官员,甚至坑死在监狱里的记者也是很多。

    到近几年来,报纸几乎不登载时政了,不点评官员,乡绅,豪滑,版面多半转登一些朝廷邸抄,算是时政版块的延续,然后就是一些文章,更多的是花边新闻。

    郑明远的身份,当官也未必当不上,魏翼是秀才时,两人的身份相差极远。现在魏翼却是进士,知县,并且在这一次战事中立了大功,虽然不愿调离澎湖,勋,阶却最少能升到五品,若过两年从澎湖调任,最少也是转运副使,或是州府同知,按察副使之类的官职随时能当上。

    两人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郑明远的话语时,不乏讨好,只是文人清高,表现的不是那么明显。

    “郑兄太客气了。”魏翼下马一拱手,态度并不骄矜,世家子弟,不会一得志就猖狂,摆出那种高高在上的嘴脸。他对郑明远笑道:“城门这里接下来的热闹更可瞧,登在报上更为轰动,你听我一句劝,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也好,我当然信燕客的。”

    郑明远略想一想,各家小报都盯着婚事,中山王进城往里走,报纸的人都跟着跑了,留在这里若有大新闻,可以最早落笔,早天的早报特刊比别家不同,可以多卖出不少。

    现在做报纸已经远不及前些年风光,真正的消息不敢登,花边新闻缺乏严肃性,百姓不愿花钱购买,销量一减再减。若再不扭转局面,怕是难以为续了。

    “郑兄。”魏翼上马之时,一脸诚挚的对郑明远道:“中山王和别人不同,他对报纸的态度相当正面,监督官员,评议朝政得失,还有北方情形,灾害,流寇,北伐战事,民间疾苦,对东胡,北虏战事的重要性,与我福建路的关系何在,理应长篇的做深度的报道。这才是报纸应该做的事,北方情形,朝廷得失,福建路地方官员的施政,操守,引发的后果,难道不比几篇酸到叫人掉牙文章和那些花边新闻要紧?中山王也知道,郑兄和报社同仁都有苦衷,怕人报复。他原本是要见你的,不过暂且时机还没有成熟,等过一阵子,中山王在福州掌握更大的权力时,到时候郑兄的报纸要怎么写便怎么写,就算批评中山王本人也没有什么。以人为镜么,被批评几句,不分用意善恶,都可以闻者足戒,这是好事。若弄到万马齐喑,那就没意思了,自己的过错得失,毫无借鉴,人人奉承,直到大祸临头再幡然醒悟,没得意思了。嗯,这是明达的原话,郑兄你要记牢了,这对周报来说,是一次大好良机,可以借此机会,好好振作一番。”

    魏翼因为有事,并且人多嘴杂,不好说的太深和太细。

    不过郑明远已经明白了中山王的意思,是要周报借着报道北伐之事,化解一下南北的对立情绪和鸿沟。

    南方的百姓不要以为北方的战事和他们无关,北虏和东胡这样残暴的异族,一旦打下北方,南方人能飞到天上去?

    北人辛苦防御胡人近三百年,每个集镇村落甚至城池都有被攻陷的记录,每个村头都有记录死难亲人的石碑,碑上的每个字都是多少条人命铸就,这样的苦难也理所应当被南方人知道,北方的贫困和牺牲南方人也是受惠,也理所应当对北方的防线投入重金。

    当然,朝廷的举措失当才是造成眼下局面的最要紧的原因,魏翼没说,郑明远也知道这一块暂且不能说。

    郑明远正在思忖沉吟之际,地面突然传来隐隐的抖动。

    很多人都感觉到了,脚步都有些虚浮颤抖。

    接着是闷雷般的声响,似乎是从地面,也似乎是从远方的天际传来一样。

    很多人都是面露惊容,那个叫李俨的厢军武将脸色一变,当即就要下令关闭城门。

    “不要紧张。”几个一直留在城门处的中山王府的武官笑着道:“这是我们殿下随行的骑兵卫队,大王入福州,总不能这么轻率的就进城。”

    四周的人都若有所悟,此前东藩方面已经派了两个都的将士在城中的王府护卫,这兵力当然太薄弱了,福州城现在还有六千多禁军,最少有四千是受赵王的直接指挥,再加直过万厢军,就算中山王有万夫不挡之勇,毕竟麾下兵马太少了。

    郑明远在内的所有人也隐隐明白过来,此次婚礼,不光是大造声势,还要鄣显武力。

    这才是中山王,既然要做的话就一定要把事情做到位,大量的兵马随行入城,总不能说亲王不给带护卫?

    至于一亲王三都护卫的规模,现在谁还理会,总不会林斗耀,或是萧赞,又或是郑里奇,杨世伟,这些文官大吏跑到中山王府,质疑这位亲王违反了规定?

    城外跟进来的明显是大股的骑队,怪不得魏翼提醒郑明远,不必跟随,婚礼情形有的是小报报道,不如报道大队骑兵入城的情形,眼见为实,这样报道起来更详实细致,可以提升周报的格调。

    福州这样的大城,城门也很是宽阔,城门可以容纳两辆大车相向而行,骑队则是四人并骑,也是相当轻松的进入了城中。

    厢军将领李俨是守城门的武官,他根本没有关闭城门或是盘查的打算,直接带着自己的人闪在一边,看着大股的骑兵从城外涌入进来。

    骑兵四骑一列,当先的数骑先进来之时,为首的是一个满嘴络腮胡须的大汉,身高远过常人,在闽人中简直是巨灵神般的存在。

    其两眼如电,身上的铁甲似乎是漆成了黑色,连同护胫,皮靴,还有披风,俱是黑色,头顶黑色的铁盔,如巨灵神般的大汉环顾左右,观察四周情形时,不要说普通的百姓,便是禁军和厢军的将士们也为之心惊,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这是张虎臣!”

    “就是他,在中山王的带领下,率骑营侧击群盗,一战鼎定大局。”

    “他的麾下,俱是骑良马,披重甲,持精铁强兵的一等一的好汉子。”

    “此前传言以为有些夸张,今天一看,传言似乎还有些低估了东藩的这些骑营将士。”

    围观的人群中,不乏士绅或官吏身份的人,毕竟这是福州城近年来罕见的大热闹,人们好奇心起来,跑过来瞧热闹也并不奇怪。

    当张虎臣等人入城之时,议论声一下子便是起来了,每个人说话都情不自禁的压低了嗓门,但还是汇聚成不小的声浪。

    张虎臣没有出声,也没有在脸上显露得意的神情,此次骑营全部入福州,最要紧的任务当然是拱卫护卫中山王,要保护殿下的安全,其余之事,都不必太过在意。

    入城之后,只看到中山王贴身护卫的队尾,张虎臣没有耽搁,策骑继续向前,四人一骑的骑营将士紧随其后,还好这里是大道,两边的百姓虽多,也没有阻住骑兵向前的道路,只是看到这些玄甲铁骑策马而至时,很多喧闹的声音逐渐沉寂下去,不少百姓都不再说话,也不议论彩礼的内容,或是中山王的仪容,只是看着这些骑兵发呆。

第四百四十一章 玄甲骑

    一股股的骑兵从城门洞中涌出,除了张虎臣等人露面之外,普通的将士俱是以铁面具遮住了脸庞。

    很多骑士的铁面具是黑色铸铁状,只露两眼,已经足以骇怪。

    也有一些骑士在面具上画着鬼怪图案,就更加令人感觉恐怖了。

    一种沉甸甸的,凝实的有若实质的压力在城门附近绵延开去,一直向内,令得原本欢腾的气氛有了一些异样,虽然人们对中山王府和中山王徐子先的敬慕爱戴不变,但原本随意的气氛变得逐渐有些庄重。

    这样的情形,才叫人逐渐想起来,这位刚进城的亲王可不是什么小丑般的人物,而是拥有多次以弱击强战胜敌人,甚至以六千破三万海盗的传骑人物。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有些忽略了徐子先此时的实力和地位,待这些骑兵涌入进来,众人才惊觉中山王传言中的实力不虚,足以镇压福建全路。

    这亦是徐子先所要的效果,否则亦不必如此大张旗鼓。

    骑兵装束,披甲,俱是用全东藩之力凑集起来,这一次与颜齐,刘旦两部交战,缴获的铁甲也在千领以上,倒是铁盔,护臂,护胫不足,全军连同水师在内,才凑齐了五百领。

    战马也披鹿皮,漆以彩绘,实则并不是具甲重骑,但看起来的威势倍增,非普通的战马可比。

    其实这些马并非天方马,若是将士们骑天方马前来,战马比成年男子的个头还高的多,那就过于骇人了。

    因为铠甲是东拼西凑,所以方少群出了个主意,所有骑兵俱用黑漆将铠甲漆黑,这样看起来便整齐的多,此前的骑兵就有精锐之师的气象,毕竟训练严格到变态的地步,比起府军步卒还要严格的多,加上经过多次实战,每个将士都得到了锤炼,数百骑聚集一处时,就算是中山府军亦为之变色。

    海滩一战,骑兵切入敌阵,所向披靡,便是明证。

    再漆以黑甲,数百骑俱成黑色,马身披鹿皮,骑营所至之处,已经足以令人屏息。

    徐子先后来才想到,当初秦王破阵,多赖玄甲精骑,后人以为是轻骑,或是源自北魏的具甲铁骑,实则不然。

    李世民的玄甲精骑,是介于轻骑和重骑之间的铁骑兵,以汉人部勒之法训练,又以胡骑轻灵快捷的骑术见长,加上弓箭,?刀,铠甲俱精制,所以虽然人数不多,只有数千骑的数量,其于战场之上却是所向披靡,无有不克。

    对窦建德一战,李世民率麾下精锐,多日奋战,鏖战不休,李世民领军作战的特点便是确立优势后就绝不停歇,一浪接着一浪的进攻,不眠不休,奋战至获得决胜乃止。

    这也是陇右李家起自六镇,练兵至高平,百年之间的武家将门世家的传承,及至李渊,李世民父子时,武力乃至最高峰。

    不过就算李世民的玄甲精骑,最多是战马略强,武器亦略强,而中山王府骑兵的铠甲不逊,部勒训练之法,更是远远超过了当年的玄甲骑。

    徐子先想到之后,倒也并不介意,方少群希望他能成为荡平天下的秦王,又有何错?这个期许他自己亦有,但愿中山王府的玄甲骑兵,将来不止五百骑,亦不止五千骑,而是五万骑,十万骑。

    再与百万步卒,二十万水师一处,北上伐胡,解天下之倒悬,拯救华夏气运。

    ……

    李谷赶到东门处时,远远就听到喧闹声。

    大街小巷之中,到处是提着灯笼,说笑着往衣锦坊一带赶过去的人群。

    大伙的心情都很愉快,入秋之后天黑了就很凉爽了,不再是那种满身淋漓大汗的状态。天气凉爽,又逢有城中有大喜事,只要家中无事能走动的人,怕是都从街巷里走出来了。

    整个福州,人口怕是有五六十万人之多,当然不可能人人往衣锦坊一带去,也是有一些人沿着街道瞧瞧热闹,和邻居好友聊上几句,也便回来了。

    李谷向前走时,不时有人提灯笼挡住马头,以他的身份也不便发火,只能慢腾腾的向前赶路。

    城门处还是灯火通明,时不时的传来一阵欢呼叫喊声,李谷知道必定是徐子先进城了,他已经很久未见过这个宗室少年。

    李谷此时也是踌躇满志,不管怎样,他的计划已经在推动进行之中,如果一切顺利,几个月后,徐子先还是会被阻在福建路外,今天的这场婚礼,虽然声势惊人,在此后很可能会转为一场笑话。

    不得志就是不得志,落拓就是落拓,不要以为能逆天改命!

    就在此时,异变陡然而生。

    如潮水拍击般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是一阵阵的寂静。

    这样的情形十足诡异,连李谷也被惊醒,情不自禁的勒了一下马缰,脸上显现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是东藩过来的马队。”李谷派去打听的长随很快折返,脸上的神情也是阴晴不定。身为李谷的贴身伴当,当然是知道这位在谋划着的大事。

    李谷点了点头,心道:“不过就是以军伍入城,震慑福州军民百姓。”

    他心中不以为然,东藩的马队在南方确实是罕见,不过只数百骑,能和几千人的禁军相争不成?况且赵王还掌握着好几万人的厢军,几百骑真的算不得什么。

    李谷脸上露出冷笑之色,徐子先带兵入城确实是一着妙棋,若是平常时节,擅自带兵入福州府城,赵王能指使禁军和厢军将领峻拒,毕竟府城要紧,在外亲王擅带大军入城,是足够被弹劾的罪名。

    而此时带兵入城,确定了这项权力,此后赵王反是不好就此事说话了。

    而婚礼之时,亲王带兵护卫,同时兼壮声势,赵王也不会冒着全城军民反感的风险硬是出头来阻止。

    李谷继续策骑向前,内心满怀不屑之色。

    四周俱是沉默的伴当长随,还有那些往来的普通百姓们。

    穿过几条巷子,眼前便是骤然一亮。

    大量的打着火把的捕盗营官兵,无数拥挤的提着灯笼的百姓,沿街的商家纷纷挑挂在外的灯笼,将通往衣锦坊的道路照映的如同白地。

    大队的玄甲骑兵,正在沉默的气氛中通行。

    李谷眼前,便是这般诡异的情形,不远处的喧闹是随着骑兵的进行而停止,待骑兵经行过后,才重新沸腾,只是很多人议论的焦点不再是徐子先与陈文?的纠葛,也不再讨论聘礼和嫁妆有多少抬和多少挑,而是议论起这股可怖可畏的骑兵来。

    骑兵俱戴面具,穿漆成黑色的铁甲,若不是知道是中山府军,定会令全城恐慌,百姓会四散奔逃。

    毕竟这样的扮相,又是在夜晚出现,说不吓人是假的。

    便是胆大包天之辈,又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孩童,在这些骑兵经过之时,也是噤若寒蝉,不敢高声。

    四骑一队,铁面玄甲,背负神臂弓或长弓,腰悬横刀,雪亮的长?斜挂在马腹一侧。另外一侧则是弓箭插袋。

    也有很多骑兵将马腹的左右两侧都悬挂插袋,马腹另一侧还有放置短投枪的枪囊,再配上横刀,长?,甚至还有短斧,投刀,再配上神臂弓或长弓,每个骑兵俱是武装到了牙齿,每四骑经过时,火光摇晃之时,狰狞的铁面具配上整齐划一的战马,再配上这些杀人的器具,一种深彻入骨的寒气便是从人们的脚底向上涌去,直抵天灵。

    李谷此时也是明白过来,为什么人们的笑闹声象是被一只大手给掐断了一样。眼前这四人一列的铁骑经过时,便是他也忍不住胆寒……虽然只有几百骑,但步调太过统一,铠甲,面具,兵器,给人的压迫之感太大,令人情不自禁的害怕,仿佛不是几百骑兵,而是千骑万马呼啸而来,会将任何挡在其之前的力量,一脚踏成肉碎。

    “他们走的太齐了,老爷,这些骑兵,他们走的实在是太整齐了。”

    李谷震惊之时,其随行的小厮也是震惊到发声惊呼。

    李谷凝目细看,果见四骑并肩而行的骑兵,步伐整齐的令人感觉惊悚!四骑并列,缓缓而行,不仅队列齐整的如刀削一般,骑士在马背上颠簸的姿态,甚至马蹄声响,都是整齐划一,感觉象是凝固的整体。

    李谷悚然而悟,怪不得这几百骑的骑兵给人的冲击如此强烈!

    骑兵的队列训练并不出奇,汉家骑兵原本就得长于阵列。游牧骑兵长于骑射,轻骑彪悍,进退自如,以快捷轻灵和骑射闻名,最杰出的代表不是匈奴或突厥,而是蒙古北虏,他们算是把轻骑骚扰的战术发挥到了极至。

    但不管哪一支军队的骑兵训练,能达到李谷眼神的这种水平。

    整齐划一,犹如一个整体,所有的铁面具下,只能看到同样凌厉而冷静从容的眼光。

    骑兵犹如磨亮的长?一般锋锐,却是如持在最稳重的大手的手中,这双手当然就是中山王的意志,这支骑兵,便是完全的掌握在中山王徐子先的手心。

    李谷猛一挥鞭,将身边的小厮打的皮肤暴起,一声痛呼之后,再不复敢出声。

    眼前的事情,只要传扬开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不问可知。

    “还好,已经把那些废物送了出去。”眼前的情形打消了李谷残余的幻想,和中山府军相比,徐子文提供的人手就是标准的废物。李谷现在惟一的想法便是这些废物和李开明能抓紧发动,打徐子先一个措手不及。

    李谷亦不乏庆幸,徐子先行事真的相当果决,在东藩岛上耽搁了不到一个月,已经高调进入福州,若再耽搁下去,怕是赵王的势力步步退缩,就算有建州之事,赵王也是机会不大了。

    现在则是事在人为,尚有最后一丝生机。

    ……

    陈满被浑家指着鼻子痛骂也不是头一回,当着宾客被骂的面无人色,亦是早有经验。

    妻子盛怒之下,简直是毫无形象,完全就是一个泼妇,陈满很有经验,知道这股盛气过去,再凑趣打几样时新款式的首饰,这母老虎也就不会再发威。

    只是面皮上到底难看,当下假装生气,走到窗前向下观看。

    外间从噪杂变成寂静,也确实是有些诡异。

    这一看,整个人却是如石化一般,久久立于窗前。

    很多宾客诧异,亦是走到窗前向下看。

    大约五百多骑兵,四人为一骑,正在街道灯火的照映下,向着这边平静驶来。

    马蹄包铁踩踏在城中的青石板路上,时不时的踩出火光来,配上玄甲骑兵,锋锐雪亮的长?,一股威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东藩中山王府的玄甲重骑!”

    “玄甲骑!”

    “大破海盗的玄甲骑兵。”

    议论声中,中山王府的玄甲重骑的名号,也就正式的落在了东藩铁骑营的头上。

    所有的骑兵都以铁面具覆盖脸部,但可想而知他们脸上的神色是何等骄傲与自信的模样。身为男儿汉子,身为军人,眼前的情形,就是梦想中最为荣耀的时刻。

    陈满眼睁睁的看着五百多骑在人群中策马奔行,又绕过街角,进入宗室街,然后直趋升格后的中山王府,有不少府军将士已经接替了捕盗营官兵的职掌,站在街道上肃清道路,给这些玄甲重骑让开通道。

    陈满在此时居然想道:南安侯府不过百来间房,怕是住不下这么多人。

    但骑兵蜂拥而至,将原本的南安侯府的四周都驻满了。

    到了地方之后,骑兵纷纷下马,很多将士在号令之下,持?牵马肃立。

    良久之后,又传来几声军令,骑士们开始解下马鞍,放在原地,照料战马,放置好武器,等这一系列的事情做完,不过是过去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

    “全体坐下,原地休息!”几个骑马的武官在宗室街纵横驰骋,毫无顾忌的大喊道:“殿下没有准备咱们的居所,就在街道上休息,不得喧哗,不得扰民,不得有违军纪。”

    一个个骑士答诺行礼,在纵横几圈之后,数百骑士居然就这么身上着甲,盘腿坐在原地,或是背靠墙壁,但身形依然挺拔,犹如在马背上一样,巍峨如山。

    陈满看的大汗淋漓,不管是赵王,或是林斗耀,又或是哪一个禁军的军都指挥,没有哪一个将领对军队的掌控能达到如此地步。

    徐公达也一直趴在窗边观看,他们这座酒楼位于两条大街的转角处,对眼下发生的事大抵上都算是尽落眼底。

    中山府军骑兵的威势,具甲,给人的冲击力已经够强了,更叫人难以接受的就是这般的令行禁止,对军令的执行和畏惧,没有丝毫折扣,甚至完全看不出来作戏的成份。

    由此可见,中山府军,已经是完全不同于大魏军队的存在,更高效,军法森严,军令庄严,这是一次完美的蜕变,令人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真想象不到……”徐公达看了半天,直到确定那些骑兵就在沿街的道路到街角休息,很多骑兵取出了水囊和干粮,就这么吃起来,并且还吃的很香。

    可想而知他们会盘腿坐到天明,然后肃立护卫,到明天之后,估计中山王徐子先会在祭祖之后直接出城,应该是去南安镇的别院那里居住。

    徐公达叹了口气,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和徐子先较劲的念头,反而兴致勃勃的观赏起了那些中山府军骑兵的军容。

    过了一会,徐公达面露笑容,转头对神色阴晴不定的人群说道:“不管怎样,中山王确实是练兵的高手,咱们福建路有这么一支强军是好事,最少咱们不必再担心有海盗杀进福州,坏了我等安享太平之福的大好光景。”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不少老成稳重的宗亲勋贵们纷纷点头。

    徐公达神色轻松的道:“大人物都得有雅量,我和明达不过是少年时的小小争执,我呆会就去中山王府,当面给他请个罪,想来他也不会太记恨我了,嗯?”

    陈敬中,陈敬辅兄弟二人神色难看,他们牵扯进了与赵王府合作毒杀齐王之事,他们也明白徐子先对法度的执行相当严苛,在东藩搜捡海盗绝不宽恕的作风,还有徐子先坚持法度,绝不宽恕的态度都传扬开来,徐公达或许真的没事,他兄弟二人是不要想得到宽恕。

    最少,直接参与的陈敬辅,一定会被徐子先严惩,绝没有第二种可能。

    “算什么,不过几百人……”陈满妻子看着窗外,满脸怨毒的道:“我家庄上的庄丁拉出来,也能凑起几百人……”

    “闭嘴!”

    陈满突然转身,重重一耳光扇在喋喋不休的妻子脸上。

第四百四十二章 礼成

    鞭炮声和欢呼声都是越来越近,很快接近了昌文侯府。

    当骑马的徐子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沸腾的声响达到了顶点。

    好几万人拥挤在昌文侯府附近,他们的欢呼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成亲的是一位出生在福州的亲王,亦不是见证徐子先的飞黄腾达和人生得意之事,而是他们自发的感激,这种感激之情是用眼下的情绪来见证和表达,福州有眼前的这位强者,足可保障众人继续过眼下这种太平无事的生活,而他们,只有用阵阵欢呼声来表达这种情绪和信任的情感了。

    身着红袍的杨世伟,郑里奇,包括也应邀赴宴的林斗耀等人俱是从府门处迎接出来,每人均是笑容可掬。

    他们在昌文侯府赴宴,等会儿还会去中山王府,福州城中的这一桩大喜事,可是要将这些达官贵人们给忙坏了。

    就算是萧赞等赵王一系的官员,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他们也是聚集在昌文侯府,这幢府邸之内,光是身着圆领红袍,腰悬银鱼袋的四品以上的大员就有十多位之多。

    至于只着红袍,未有银鱼的厢军四品武职官,那就更多了,简直是数都数不过来。

    大门之处,陈笃敬,陈笃光,陈笃礼,陈笃中等人亦是穿着官袍,虽然这些人在结亲之后都是徐子先的长辈,但国礼亦不可废,亲王是仅次于正一品宰相的存在,马背上的徐子先戴展脚幞头,着圆领紫袍,腰系玉带,悬金鱼袋,这是国朝一品大臣特有的装束。

    相比宰执,只是少了头顶的清凉伞,但元随人数,按国法规定亦是百人。

    陈笃光等人脸上的喜色简直抑制不住,甚至陈笃光不停的哈哈大笑,意态甚豪。

    这桩婚事,真的是把昌文侯府的声势往上推了好几截,此前的昌文侯府在文官群体里有深厚的脉落,在福建路是最顶级的文官世家,但也不可能有眼前的这般风光。

    大队的骑兵已经至宗室街布防休整,但昌文侯府这边也是收到风声,很多人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徐子先身后……当然没有看到大队的玄甲铁骑。

    骑兵入城,是为了震慑一些有不轨心思的小人,同时鄣显中山王府的武力。

    不过带几百玄甲骑去迎亲,这是要迎接还是抢亲,徐子先当然不会如此不恭。

    不过张虎臣等武官还是相随而至,虽然只有五六十骑,但威势一点不小,很多昌文侯府的人和宾客们都是看到了张虎臣等人。

    林斗耀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神中有明显的黯然神采。

    虽然韩钟有明确的指示,此后林斗耀对徐子先只有配合,不能再加以掣肘。若徐子先有控制整个福建的能力,则林斗耀只能甘为下属。

    对这种决断,林斗耀可以执行,但内心也不乏自己的坚持。

    他亦掌握着两个军的禁军,还有大量的厢军支持,此次海盗来袭,林斗耀承认自己胆怯畏战,但首先还是因为赵王的掣肘,林斗耀无法独自对抗数万人的海盗。

    到此时此刻,看到这区区几十骑的骑兵时,又知道剩余的骑兵就在街巷席地而坐时,林斗耀已经明白,自己相较徐子先委实差的太远。

    眼前这几十骑,策骑束甲,黑色的战甲与披着皮甲的坐骑仿佛融为一个整体。骑士在马背上象是融入了四周的暗影之中,只有战马偶然的抬一下前蹄,再猛然踏在地上,溅出一溜火花,或是不耐烦的打个喷鼻,这才叫人感觉到这些骑兵的存在。

    由于承担了护卫责任,张虎臣等人只是默然手持长?,或解下长弓,拱卫在徐子先身边四周,很多人感觉敬畏的同时,这些骑士们只是在默默的尽责而已。

    相比较旁人有些功利的欣喜和快乐,陈笃敬则从容的多,看向徐子先的眼神中多了一些亲切和温情。

    徐子先在十年前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当时在岐州时,陈笃敬与徐应宾相交莫逆,由于都是侯爵身份,官职也大体相当,虽然南安侯府的底蕴远不及昌文侯府,看起来仍然是门当户对,所以半醒半醉之时,陈笃敬和徐应宾半开玩笑的确定了婚事。

    对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来说,有足够的利益,假的也是真的。

    同样反过来说,有足够的利益,真的也能是假的。

    下马之后的徐子先大步向前,其身躯高大,健壮有力,肩膀宽阔,腰部稍细,这是标准的武夫的体形,充满着健康青年男子的健壮之美。

    这个外形,陈笃敬当然满意之至。

    这样的神情举止,已经叫人忽略了中山王是一个刚结婚的二十出头的青年,仿佛是一位久握大权的上位者。

    就是一脸的虬髯,太过密集,把二十来岁的青年弄成了三十岁中年人的感觉,当然,细看之下,也不是太违和,毕竟徐子先掌握着的已经是一个庞大的势力,蓄须之后,增添了几分威严庄重,也是好事。

    而且,细看之下,还是看的出来很是年轻,并且由于气质出众,把原本长相普通的脸庞也衬托的相当不错了。

    陈笃敬点头微笑……和丈母娘一样,老丈人只要接受了女婿,当然也是越看越欢喜。

    此时林斗耀等人已经迎了上去,众人抢先拱手,在其后的禁军将领,厢军将领,普通的文官们,三四十位红袍大员才够资格抢上前去迎接,那些穿蓝袍和绿色的官员足有过百人,加上一些豪商,士绅,数百人都是围拢在外围。

    “下官见过大王。”林斗耀礼数十足的躬身行礼,从礼仪上挑不出半点毛病。

    “下官见过殿下。”

    “见过殿下。”

    杨世伟,郑里奇,郑裕民,萧赞,制置使张舒瀚等人,亦是一同上前行礼。

    这些福建路最顶尖的大佬,手中掌握着福建路的千万百姓的生死存亡的大计,此时此刻,却是如风中之柳,向着徐子先飘动拜舞。

    “林大人少礼。”徐子先微笑着向林斗耀还礼,同时也是向杨世伟和郑里奇等人致意。

    至于萧赞,郑裕民等人,徐子先的态度略微冷淡。

    这些人既不好拉拢,也不必去拉拢。

    杨世伟道:“今日见骑军入城,我心中反觉安慰,福建路有中山王,我等肩膀上的担子是轻快的多了。”

    “见过大府。”徐子先笑了笑,行礼时面容诚挚,他对这样一心为民的官员,亦是在内心充满尊重,虽然杨世伟的官职不及林斗耀,但很明显,徐子先对杨世伟是更加的尊重一些。

    “中山王不必再和咱们耽搁。”黑瘦的郑里奇笑着道:“误了吉时可不得了,小心昌文侯拿咱们发作。”

    众人均是笑起来,徐子先却是没笑,此时此刻,他确实有些紧张。

    步入大门,仪门,就是张灯结彩的大堂。

    更多的人涌出来,几乎每一处角落,每个廊檐角落都站满了人。

    仪式已经开始,主婚者是林斗耀,本地的官员也就他有这个资格。

    随着一阵骚动,穿着大红吉服的陈文?亦是在丫鬟和仆妇们的环绕下走了出来,站立在徐子先的身侧。

    接着林斗耀身侧的一位端明殿学士走过来,替天子颁诏,册封陈文?的金册早就准备好,按照规定站于上首宣读,读诏之后,亲王并王妃下拜,接受册文,至此算是完成了官方的礼仪。

    此后徐子先要带着王妃写好谢表,由诏使带回,这一套流程已经有二百多年,大家都相当的熟练了。

    接下来一对新人持爵,在林斗耀主持下,向陈笃敬和昌文侯夫人献茶,敬酒,躬身为礼。

    待徐子先三拜之后,陈笃敬对他小声道:“我就不说叫明达好生对妻室的话了,你自家心中有数。倒是想说一句,此后你夫妻和睦,最欣慰的不是老夫,反是我那故友,你可记得了?”

    徐子先内心感动,其实每个父母对儿女的心思都是一样的,陈笃敬不说自己,提起父亲,当然是说当年定亲之事。若徐应宾地下有灵,当然是感觉万分欣慰,而徐子先此后一念及此,对陈文?也会多几分宠爱和包容。

    “岳父大人放心。”徐子先亦是低声道:“此后我不得再纳妾,当一心一意对文?,此志已绝,不会更易。”

    “也不需要如此……”陈笃敬脸上露出感动之色,不过还是颇为怀疑。

    徐子先却是看到身边的陈文?在微微颤抖着……他的话,明显感动了陈文?,令得这个少女大为激动。

    徐子先轻轻拍了拍陈文?的手,感觉少女的手在颤抖着,他忍不住轻声道:“我说的是真的,此后就是如此。”

    陈文?没有出声,只是微微的摇头。

    此时众人簇拥着新人夫妻向外行走,亲迎的礼仪简单朴实,但不失庄重,不似民间那样过份的喧闹,毕竟在场之人,哪怕是商人亦是读过几本书的存在,不然也进不得昌文侯府。

    到了此时此刻,算是大功告成,各人都拱手致礼,说一些恭喜的话语。

    徐子文一直死死盯着徐子先,甚至超过了对陈文?的注视。

    他的眼中有疯狂,也有怨恨,有无奈,不甘,嫉妒等若干种色彩,变幻之时,连不相关的人也看的出来这位赵王府的贵公子神态有异。

    陈正志等人当然也是察觉了,在徐子文下意识的起身之时,陈正志起身拦住徐子文,淡淡的道:“章达兄,有什么话,等中山王和舍妹离开之后再说。”

    徐子文干笑一声,这时才发觉自己嗓子都已经哑的不成模样,那是过于关注导致的,徐子文自己内心一阵酸楚,他道:“陈大兄放心,在下奉父亲前来,当然不会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就是为这一场婚事写了一首诗,想敬献给中山王夫妇。”

    “不必了。”陈正志知道徐子文的想法,也瞟了一眼徐子文手中的诗文,无非是凄惨辗转,说不尽相思之意,在婚礼上做这样的诗文,简直脑子有毛病。

    他很不客气的打断徐子文,说道:“我知道章达你自忖文采,不过,你随我来。”

    陈正志说完,将懵懂着的徐子文拉出大厅,直趋仪门,大门,到了大门外,诸多百姓还是在灯火下意致勃勃的等着瞧热闹,陈正志指一指大门之外,对徐子文道:“你自家看看,那些房顶上的甲士,那些束重甲的玄甲精骑,还有中山王府附近的数百骑兵和将士,还有那些官吏,你看到没有?圆领短袍,袖口束起的那些官吏,办事精干,效率极高,家父对他们都赞不绝口。我告诉你,明达不仅是带出几千精兵强将,还有自家的全套的体系,家父告诉我们,以明达的东藩官吏的效率和精干,还有他们培养人才的办法,两三年内,把全福建路的官员都换旧,明达一样能统治的得心应手,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你们赵王府,林帅臣,还有我们熟知的一切,其实都毫无意义!”

    徐子文神情呆滞,嘴巴微张,半响回不过神来。

    眼前的一切,确是如陈正志所说,徐子先不仅是一方势力之主,并且开创出了相当独特和奇妙的东西,眼前的这些官吏,束甲侍卫,玄甲铁骑,都是大魏没有的东西,徐子先不仅开创了出来,而且自成体系。

    可想而知,只要给这人更大的舞台,徐子先会做出多少事情,能做出多大的成就。

    陈正志看向徐子文的眼神中有了一些怜悯……一个曾经眼高于顶的所有的一切,在此时此刻都被击的粉碎。

    徐子文脸上显露痛苦之色,挣扎了一小会后,他嘶哑着嗓子对陈正志道:“陈大兄,我知道经世致用的本事,还有战场厮杀,我都不是徐子先的对手。不过,他掌握了这些又能如何,说到底,掌握福建路的不可能是他,只能是赵王府!”

    徐子文说罢也不等陈正志反应,转身便走,很快消失在人潮之中,跟随他的赵王府伴当也是赶紧追上,今天这场面,这位公子哥的表现已经是够丢脸了。

    陈正志轻轻吁了口气,事情总算解决了,没有闹出不可开交的丢脸局面。至于徐子文说的话,他只是轻轻一耸肩膀,当成是这个贵公子在失败之后为了扳回颜面而做的狂言妄语。

    现在的这个局面,赵王都没有办法,何况一个徐子文?

    比螳臂当车还可笑!

    ……

    陈府准备的嫁妆队伍也上路了,相对中山王府的礼物队伍,陈府的队伍要精简了许多。

    不过陈笃敬替女儿在东藩放的几十万贯钱也早就流传开来,倒是没有人议论昌文侯府的嫁妆太少。

    就算少,也最少值得十几万贯,还有很多是明显后加上礼单的内容,应该是昌文侯府看到徐子先的礼单和礼物队伍后,临时加上去的内容。

    “妹妹此去享福了。”陈家大姐眼中不乏羡慕,陈文?到中山王府之后不需要服侍翁姑,直接当家做女主人。

    “早些生个嫡子。”陈家二姐则道:“这般你地位方能稳固。”

    陈文?微微点头,上车之后款款坐定,心中却未有丝毫涟漪。她透过车窗,看到徐子先神态轻松,身手矫健的翻身上马,脸上突然一红,一种甜蜜之感涌上心头。

    从今天开始,这个男子便是自己的夫君,此后当祸福与共,荣辱相依。

    ……

    杨释之,林定一,还有诸多的福州城中的官员,武将,商人,当然也包括大批的宗室,在酒宴之后出门时,才发觉街道两边盘腿坐着很多军人。

    战马被束在一旁,已经喂过精料,地面上有一些豆料和鸡蛋壳之类的残渣。

    军人们腿边放着水囊,有干粮渣之类的残余,他们应该是用清水就着干粮吃了一餐。

    王府并没有替几百号人准备吃食,所有的军人都是一样的待遇,包括一些穿着都头级别武袍的武官,亦是一样的对待。

    众人神色凝重,福州府推官林瑞德由衷道:“在下从在泉州束发读书,北上考试,在京师为官,南下福州为官,仕途十余年,至今未见哪一支军队能如此被军令约束。”

    时近半夜,福州这样的地方晚上的露水很多,将士们的玄甲上都被露水浸染,很多人的衣袍也是看起来半湿了。

    但所有人都坐的相当端正整齐,甚至他们连在街头坐着的坐姿都是一模一样,而且相当的整齐划一。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随意走动,所有骑士摆出一样的坐姿,端坐于地,犹如一尊尊泥雕木作。

    尽管明白这一次骑兵入城就是中山王府在宣示武力,众人仍然忍不住惊奇,赞叹,感慨,敬佩,各种情绪不一而足。

    一支军队,装备和武器都不足令眼前这些人迸发出如此的情绪,就以杨释之的家族来说,其家族的财力,买几百匹良马,配几百个能骑马的壮汉,打造更精良的兵器和铠甲都不成问题。但能把骑兵训练到眼前的这般地步,如此的令行禁止,令将士们席地而卧,这样的事情,杨释之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办不到的。

    林定一亦是有相同的感觉,一旁的陈笃竹,魏九真等人,也是有类似的想法。

    陈笃竹很沉稳的总结道:“福州有中山王府坐镇,实乃我等之福。”

    “竹老说的是。”

    “此言甚是。”

    四周传来一阵附合声,有人更道:“我等当吩咐下人,明早及时多购买一些早点,肉粽,包子,扁食,汤饼之类,犒劳这些骑营将士。”

    “赞同。”

    “在下附议。”

    一阵嗡嗡声中,诸多的商人和官员逐渐上马或坐车离去。

    他们并没有发现,骑营的指挥张虎臣也没有睡到房舍之中,尽管王府内替他准备了房舍。张虎臣不愿和兄弟袍泽们分开,他亦是坐在队伍之中,解下披风之后,略松铠甲,手按横刀,就是席地休息。

    将士们从东藩上船,上岸后就列队赶路,然后进入福州,每个人都疲惫万分。但他们入睡之前,亲眼看到张虎臣进入队伍之中,这些骑兵也并未感觉意外。

    这就是东藩行伍的传统,将领拥有权力,也有很多好处,但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之时,没有哪一个将领会自己独自跑去享受,将兄弟袍泽抛开一边。

    这是一种约定成俗的习惯,也算是不成文的军纪。

    这当然是徐子先带头的结果,从南安镇到东藩,徐子先向来就是如此!

    张虎臣,高时来,还有所有的骑营将士都可以确定,如果今晚不是新婚之夜,哪怕贵为亲王,只有有大量的部下在外露宿,大王也会亲自前来,与所有将士一起在街头盘腿休息。

    四周全是鼾声,从东藩一路赶来,骑兵们都困倦疲惫了。

    也有一些没睡的在低声谈笑,说的话题千奇百怪,当然有不少人在议论刚迎入门的王妃。

    张虎臣没有摆出凝神细听的状态,当初的君侯和现在的殿下都很宽宏大度,将士们也不可能如议论同袍或外人那样语涉不恭,不过身为心腹大将,张虎臣不打算听这些不着边的话,以防自己不小心吐露出来。

    更多的人讨论的还是下一步的任务,骑营先至只是先声,底下枢机房是打算再调一到两个军到南安镇。

    从去年的离开到今年的返回,时间很短,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会以这么快的速度,还有这种方式返回。

    每个人都踌躇满志,感觉信心十足。

第四百四十三章 计划和变化

    张虎臣捏着自己的手指骨节,在咔哒咔哒的响声中,他布满胡须的脸上也显露出满意的笑容。

    在枢机房召开的扩大会议上,军方的高级将领也曾与会参加,然后枢机房提出了半年内扩军到三万人或五万人的强力计划,令得每个军方高层都是打了鸡血般的兴奋。

    军政,军训,军令,参谋,后勤,各部门都会全力配合内阁的统一提调,在南安和谷口一带已经大规模的招募矿工,在漳州和泉州则招募水师将士和水手……

    最叫张虎臣高兴的就是,孔和拨付了大量的购马费用,好几艘大型商船已经北上,按北方的价格,高于一米五以上的战马要价在四十到六十贯之间,相比来说,普通的战马二十贯左右一匹,杂马才六贯钱左右一匹,骡子和毛驴则是三贯到四贯左右,几十贯一匹的精良战马确实价值不菲,相当昂贵。

    此前的南安侯府也是投入重金,先后购买了两批次的战马。

    骑营现在乘骑的这一匹是第一批购入,花了好几万贯钱……此后罗方伯又送来几百匹天方马,现在东藩资金充足,再次大批量购入天方马也是被提上日程。

    天方马的种群最少要达到好几千匹的规模,同时扩大养马地,这样才能在几年之后获得稳定的天方战马的来源。

    否则最少按二十甚至三十年计算的战马繁育计划,缓不济急,恐怕战争打完多年,东胡一统大陆了,东藩的战马种群还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战事。

    此次购买计划是打算购入北方的蒙古马和青唐马,规模达到万匹以上,时间最少是好几个月,估计能在年前开始陆续往回运输战马。

    这样骑兵的规模能达到四个军或是五个军左右,张虎臣从指挥五百多人的骑营指挥,一跃而成为厢都指挥使级别的骑兵都指挥。

    万余人的骑兵队伍集中使用,在大魏也是堪称豪华无比的举措,整个北方的骑兵群不过三万人左右,厢都指挥使李友德一直想把他们集中使用,却始终不得如愿。

    以厢都指挥之尊,能统一指挥和使用的骑兵,也就是五个军一万余人左右。

    张虎臣一跃之间,亦是能与大魏最富盛名的骑兵厢都指挥并肩,真是想想都令人激动。

    此次招募骑兵,优先还是矿工为主,虽然大半的百姓和矿工都不会骑马,最多有骑驴和骡子的经验,但无所谓。

    在东藩的骑兵武官们已经摸索出了完整的,成体系的训练方式,管保一个骑术毫无基础的新兵在半年内可以成为一个成熟的铁骑兵骑士,如果有一年以上的时间,成为精锐也毫不困难。

    相对来说,游牧和渔猎民族都擅长骑射,但那是从幼儿时期就开始的漫长过程,东藩的骑兵不需要这么久时间,这就是体系对传承的胜利。

    当然这种胜利还是自己的揣测……张虎臣摸着下巴,在考虑招兵和训练计划的同时,他也真是跃跃欲试,不知道什么时候,东藩的骑兵能够踏足北方的战场?

    不管是东藩这样的岛屿,或是福建路这样多山近海的地方,其实都不太适合当骑兵的战场。

    齐鲁大地,中原战场,燕赵平原,还有更加广阔的北方,草原,这才是适合骑兵纵横驰骋的地方啊。

    一个侍从士兵递上水壶,张虎臣大口的饱饮清水,水珠顺着他浓密的胡须滴落下来。其实这才是个三十左右的青年将领,充满活力和朝气,身躯之上,也充满着劲力和自信。

    在这时,张虎臣看到穿着普通灰袍的同僚匆匆经过,直入王府大门。

    “金简?”张虎臣神色一凝。

    ……

    金简入府时,徐子先已经和陈文?喝过酒,听着喜娘们撒过帐子。

    几杯水酒下肚后徐子先就有了微醺的感觉,可能是因为酒,也可能是因为这些熟悉的,触动灵魂的仪式。

    当仪式走完,已经梳了发髻,脸部光洁,陈文?白皙的鹅蛋脸出现在徐子先眼前时,令他感觉此前的一切,均是值得的。

    “当年在岐州时。”徐子先轻轻揽过陈文?,轻声道:“我便发誓要娶你。”

    陈文?身体微微颤抖……她总角之后开始留发,打那时候起就没有男子碰过她的身体,包括父兄在内。这一下被徐子先揽入怀中,闻到青年男子身上的气息,令得她感觉心里异常慌乱,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徐子先下一步的动作。

    不过却是听到了徐子先感慨的话语,这一下陈文?紧张的情绪也是缓和了不少。少女抿嘴一笑,说道:“当初不管是说诗文,还是谈词赋,你可没少被我嘲笑讥讽,怎么就喜欢我了?我不信,你定是哄我。”

    大约几百年后的少女,说话的风格也是和怀中的这一个差不多……

    徐子先微微低头,在陈文?脸颊上轻轻一吻,手已经在除去少女身上的衣衫,他笑着道:“可能我那时候起,就被文?你折服了吧?”

    陈文?面颊通红,内心很想挣脱出徐子先的怀抱,碍于礼教,却是只能任由其抱着,信手施为。

    丫鬟和仆妇们就在外间等候,圆房之后的清洗和换衣,都是要这些贴身丫鬟和仆妇们的帮助。所以大家族的陪嫁丫鬟又称为通房丫鬟,随时可以被主人收用。

    甚至行房之时,有些丫鬟要留在屋中,随时服侍。

    徐子先不会有这种恶趣味,也不会再给任何一个妇人名份,并且要将这些规矩传诸后世,是以他当然不会令丫鬟们留下,同时在此时此刻,他也不会分心在任何别的妇人身上。

    ……

    金简进来后就知道自己来的有些晚了,宾客散去,护卫们已经巡看清场完毕,轮值休息。

    只有从官庄抽调过来的仆役妇人们在四处洒扫,连这些事也进入尾声,很多人持着扫把,小声的打着呵欠,等各处打扫完毕之后,他们也就要去休息了。

    金简没有选择去打扰徐子先,毕竟事情虽急,也没有到必需敲开新婚夫妇房间,打扰圆房大事的地步。

    他决意在徐子先房外的廊檐下等候,也不进屋,直接便是在廊檐下盘腿而坐。

    按着横刀的林绍宗慢慢踱步过来,瞟了金简一眼,金简向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有异变,不过还未能确实。”

    “要叫殿下出来吗?”

    “不着急,明早再说。”

    金简略一犹豫,还是笑道:“应该是一伙人的痴心妄想,就他们那样的货色,能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明天再说罢。”

    “也好,今晚打扰是不太好。”

    林绍宗和金简一样都是少年牙将出身,跟随徐子先的时间很久了,他们当然明白,眼前的这一场婚事,还有王妃陈文?在徐子先心中的地位,这件事,不仅中山王等候很久,一直跟随他,依附他的这些部下们,也是替他着急很久了。

    眼前的林绍宗和金简便是如此,不过他们也没有想到,或者说曾经过往的经历,学识,这些东西影响到了金简的判断,他万万没有想到,耽搁的这一夜,竟是影响了整个福建路,乃至整个大魏未来格局的发展!

    ……

    由于婚礼的原故,李谷和徐子文派出去的车队很轻松的离开了福州府城,开始向着建州方向急驰。

    在半途中,路过南安镇的时候,似乎他们被骑兵缀上了。

    有几位骑士,在远处策马跟随,如阴魂不散,又如鬼魅紧随。天气晴好,天空清澈明亮,过了子夜时月色异常皎洁,隔着好几里路也是能看到彼此的情形。

    马车队拉开很长,出城之后,李谷的人骑着马汇集过来,接下来又有车队陆续汇入,形成了百多辆大车和过百人跟随的庞大队伍。

    在建州变乱之前,这样规模的商队其实相当常见。

    “无妨。”此前顶撞过李谷的赵王府老牙将看了看远处月色下的骑士,大大咧咧的道:“定是南安镇派出来的游骑。”

    “那帮商人也成了气候了。”

    “还不是中山王撑他们的腰?”

    “弄什么商会,大魏向来没有这样的规矩。要是中山王还能得势,不知道要弄出多少乱子出来。”

    “管他是不是什么定海神针,咱们这一次定要搅动风雨。”

    一群王府的牙将,小吏,还有李谷收罗的江湖中人,都是摆出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意的嘴脸。

    这车队里藏着的百万贯钱,大量的军需器械,包括长?,横刀,盾牌,铠甲,神臂弓,长弓,步弓,短梢弓,这些军需物资,民间不能擅造。横刀,长?,民间的铁器铺子就能造,弓亦能造,其余的军需器械都是严格禁止民间擅造,私造铠甲三领以上,主事者处绞刑,从者皆流放。还有神臂弓,仿造一具就是死罪!就是这样的严刑峻法之下,私藏,私造铠甲的铁场主寥寥无已,敢仿冒制造神臂弓,将这门华夏独特的强弩技术外传的风险,也是降到了最低。

    至于长?,横刀,障刀,步弓,这一类的兵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无非就是用的铁好一些,锻打时用心些,自然就能铸造出上等的兵器,也就没有必要搞技术垄断。

    而华夏在千年之前就有灌钢之法,好的兵器,用点钢之法,可以得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刀,但很多铸造的技艺失传,以至于现在的宝刀收藏家,多半喜欢天方刀和倭刀,因其技艺的传承未断,不似唐末之时,华夏算是经历一场翻天覆地的劫难,很多技艺都是失传了。

    ……

    这个车队,最要紧的就是大量的神臂弓和铠甲,也包括很多精铁兵器,最少几千支长?和大量的横刀,障刀。过百具神臂弓和过千的长弓和步弓。此外就是三百多领铠甲,铠甲的数量看起来不是很多,不过若联系到大魏的法度,私藏私造三百领甲,算是大魏开国以来的第一要案,估计最少得叫几十颗人头落地,这么一想,这些铠甲的数量简直是多到吓人。

    有这些军械,加上钱财,这些从赵王府出来的武官才一个个趾高气扬,信心十足的模样。

    按照李谷的计划,声势造大,赵王奉诏出兵,这些人再将拉出来的几万人投附赵王,瞬间的身份地位就会发生变化。

    队官到都头,都头至指挥,自是不在话下。

    此后镇守福建,赵王开府,他们作威作福,自是好处多多,封妻荫子,美不可言。

    他们指着那几匹游骑,或嘲讽,或辱骂,或嘲笑,不一而足。

    ……

    听到喧闹和笑骂声,在马背上放着骑弓,一直在默默观察车队情形的高怀仁嘴角一阵抽搐,委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发觉车队的先是军情司的暗桩,由于南安镇的要紧之处,军情司在这里有一个专门的监视组,分散在镇上各处,不管何处发生异动,他们是定然最早发觉异常。

    军情司的人先向福州汇报,原本是要往东藩,现在中山王和军情司的主事人金简都在福州,倒是省了很多事情。

    至于半夜进不了城,这只是小事,军情司的行动组成员翻越城墙可不是头一回了。

    南安镇的驻军也是收到消息,高怀仁和李守礼都是第一时间起身,然后骑马过来哨探。

    镇上的战马不多,加起来不过二十来匹,是给塘马使用为多,武官平时没有任务也并不骑马,只凭两腿在镇上行走。

    “这帮家伙,哪里的地底钻出来的?”李守礼亦是颇为困惑,抚着下巴上的髭须,摇头道:“若说商队,没有在半夜鬼鬼祟祟出城的,若说是杆子,无赖子们,又不会聚集这样的车队来偷袭南安。若说是贵人车队,半夜这么喧哗出行,不成体统,亦不可能。”

    “这帮人,胆气很壮。”高怀仁冷然道:“喧闹笑骂,不象是江湖中人。那些无赖子们,半夜时分出来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走路都是蹑手蹑脚,哪得这么大张旗鼓,笑骂不停。且见了我们这样的游骑,不生警惕,反而辱骂,笑闹,可见有恃无恐。我看,多半是哪个勋贵大族家里的牙将,伴当。”

    “那为何半夜出来,鬼鬼祟祟的往建州去?”

    “这,就说不好了。”

    高怀仁面色凝重,说道:“按军情司人说法,虽然其含糊不清,不可能告诉咱们真实的情报,不过按其透露出来的说法,这些人多半是赵王府的人。偷越潜行出城往建州去,没准是有什么阴谋。可惜,咱们不能擅自主张,否则就他们这群人,集中府军,一个突袭就拿下来了。”

    李守礼面露轻蔑之色,说道:“这些个傻鸟,吊儿郎当的模样,半个都就够了。”

    月色之下,两个府军将领如铁铸般的跨坐在战马之上,身边是几个等候军令传达的塘马,同时也算是亲卫,众人都是持长?或按刀,弓箭俱是准备好了,不要说集结府军,就眼前这数骑骑兵,就敢于去骚扰那毫无准备的车队。

    但没有军令,却是毫无办法了。

    高怀仁又原本就是老成持重的性格,否则也不会在吴畏三之后被派为留守武官,而李守礼虽然暴烈敢死,却也不敢轻易坏中山王的大事,否则百死莫赎。两个武官,只得静静坐在马上,看着车队从南安镇的外围官道离开,府军的毫无动静,反而使赵王府的那些人更加骄狂,在过境之后,他们向着这边的骑兵鼓噪叫骂起来,令得高怀仁,李守礼二人,顿时是面色铁青。

    ……

    “粮食有三万石了。”罗振邦话很多,短小矮壮的身躯也似有无限活力,不象是个江湖卖解的阴阳先生,反象是一个矮小彪悍的江湖豪杰。

    李开明微微点头,没有说话,不过脸上露出满意神色。

    一旁的刘茂七哈哈一笑,用讥嘲的语气说道:“李谷那老儿,还有徐子文那小儿,蒲家那色目种,办事还算爽快漂亮!”

第四百四十四章 竖旗

    贼众之中,也立有厢都管军大将,一众大将都从浙西,江西和湖南等地的山中赶了过来,用时半个月左右才聚集在一起。

    他们在最炎热的时期在从林和荒岭中赶路,有时候要面对乡勇团练和厢军的追剿,行路十分困难。

    这些人都是跟随李开明多年,每一股都派个管军级别的大头目约束,所以在分开年余之后,部众并没有星散,在其余的流寇队伍中,这是相当罕见的情形,甚至可以说是独无仅有。

    现在他们所在的建州的一处山头,俯瞰下去就是建昌县城所在,再往东北方向前行百余里,便是建州府治所在。

    李开明便是在此立旗,他的麾下已经聚集了数万穷苦无着的矿工和百姓,再有这些老部下的加入,实力已经剧增。

    还有大量的矿工已经涌出建州到南安镇去投军,最少已经有过万人获得了资格,已经在南安镇或是军营中入住。

    他立旗之后,还是有过万矿工加入,加上聚集起来的老营兵马,立刻就有了一支军队的样子。

    老营将士,分别任各级武官,将新加入的矿工编组训练,短短十来天功夫,最少从表面来看,一支军队的风貌已经呈现在眼前。

    这些贫民初至之时,真的是哭声震天,大魏的赋税负担原本就相当沉重,建州这里原本是工商发达的地方,普通人也很容易就找到工作,近半年来矿山铁场倒闭个干干净净,矿工的收入高还撑的住,很多打散工生活的人没有了生活来源,身丁税等各种杂税却一样不少,只能变卖家产交税,否则就会被抓到府县监狱,受尽苦楚,还得花钱贿赂差役才能保命。

    这半年来,在府城站立笼而死,或是背枷而死的百姓,最少有好几百人。

    在如此严刑峻法和催逼之下,很多百姓把自己的口粮,种子粮都上交了,一家老小以野菜野果果腹,每个大人都是面黄肌瘦,孩童更是瘦的如骷髅一般。

    此次开仓放赈,很多人家已经是几个月后才吃得上这一餐精米饭,虽然是略希的加野菜的粥饭,对这些人来说,无疑是山珍海味。

    消息传开之后,每天都有几百上千人陆续加入,粮食逐渐不支,还好蒲家准备的粮食陆续送到,好几十次的车队过后,三万石粮便是近四百万斤,以军队壮丁四万多人,家小加起来近十万人的规模,节省些吃,两个月的时间也是足够了。

    而有两个月的时候,也是足够李开明搅动风云,确立下基业了。

    “见过大掌盘,二柜。”

    陆续又有几股贼众赶过来,他们都是多半是从荆南赶过来的,身上匪气相当浓郁,那是因为荆南混乱,几乎每座深山里都有大量的土匪,这些人不必隐藏形迹,就在荆南打家劫舍为生,不似别的流寇要隐藏踪迹,是以身上匪气浓厚,一看就知道非良善之辈。

    这些人对李开明却是相当的尊重,每个持?按刀的强梁之辈,到了李开明的身前便是半跪行礼,对魏人来说,除了大朝会拜天子,见宰相,亲王等尊重的大人物之外,也就是祭祀祖先时会双腿跪拜。半跪下来,已经是特别尊重的表示了。

    李开明会拍拍这些归来人群中的头目,有时候互相拥抱,说几句笑话,几句话的功夫,长久不见面的略微疏离和淡漠的感觉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众多的流寇头目聚集在一起,先是左右顾盼,接下来便是都大声说笑起来。

    “这一次再起事,定能成功!”

    “大掌盘称王,咱们也封侯拜将。”

    “谁当宰相?”

    “除了二柜,还有谁够资格?”

    “二柜不是枢密使,太尉吗?”

    “总不能叫罗矮子当宰相,他那猴样,够格吗?”

    “那就逮个有名的大儒,弄个牌子给他挂上便是。”

    “这一次要治郡,大伙要料理州县,除了抄一些恶名在外的绅粮大户外,普通的大户,富商,百姓,俱不能动。这是大掌盘特意吩咐过的,咱们打下一个州,便要治理好一个,正常收赋,插旗练兵,绝不再如当年那样,被官兵撵兔子一般的撵来撵去,成年累月,喘口气的功夫也没有。”

    众多的大将,还有罗矮子一类的谋士,俱是将李开明的意志传递下去,以防这些新汇聚前来的老兄弟不明所以,无意中犯了军法。

    而李开明则是眉宇间隐隐有兴奋雀跃之色,不管怎样,就算开局不顺,现在亦是走到了正确的路子上。

    先拿下建州,再去拿下衢州,抚州,以三州二十多个县,几百万百姓的盘口,养活三十万军队并不困难。

    恢复建州铁业,每天昼夜不停的打造兵器,铠甲,制弩,弓,箭矢,以精兵和山地的优势与官兵对抗,此次起事,就是要建立基业,绝不再当流寇。

    “快午时了?”

    刘茂七看看李开明,说道:“今儿格是不是赶不到了?”

    李开明略感焦躁,说道:“那李谷是牢靠人,精细人,他说今天到,就该是今天。若是赶不过来,那便是出了岔子……”

    刘茂七会意,知道眼前的大当家平静的表面之下,已经是相当焦急。

    李谷答应的物资,目前只有几万石粮食到位,还有十来个押粮的人,都属于小喽罗的级别,根本任事不知,李开明也不会去为难这些小角色,只叫人编入军中效力,打仗时反正是冲在前排的炮灰,不必怎么较真,几场仗打下来也就死的差不多了。

    倒是铠甲和兵器这些要紧事务,说是随着大量武官一并前来。

    对李谷派来的武官,李开明已经下了决心处置,只是武器铠甲不至,还有现钱不至,这叫李开明内心有些焦虑。

    现在大旗已经竖起来,四周遭的绅粮大户中有几家名声很差的被李开明派人给洗了,洗一家就杀一家,这是流寇起事前必做之事。

    地方上出现这样的惨案,四周的百姓都会遭殃,不反也得反。

    这样兵源会源源不绝,但粮食一时够了,抢得的现钱才几万贯,还有一些古董,金银器,值钱的木作,一时半会的也换不到钱。

    没有钱就不能使人真心效力,当流寇可以裹挟丁壮和他们的家人四处游荡抢掠,用抢来的钱财逐渐凝固人心。

    若想建立基业,开初就得发饷,各种活计也得雇人来做,不能强行裹挟,免费使用民力。

    若是无钱过来,或是没有铠甲兵器,麻烦可就是大了去了。

    “罗矮子带一队人去谷口一带哨探。”刘茂七眉头一皱,说道:“矮子你办事还算谨慎,有消息赶紧回禀。”

    ……

    “看到车队了。”

    在镇上行走片刻之后,罗振邦突然眼前一亮,对身边一个马军头目道:“看来就是眼前这车队,嗯,没错了。”

    在镇子中心不远处,一幢三层高的酒楼之下,绵延超过二里,足有一百多辆大车停靠在路边,镇上不多的行人经过时,都是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这支车队,甚至有人向前观看,车队除了车掌马夫之外,别无他人看管,任由这些百姓围观,打量。

    罗振邦一阵惊诧,接着便是愤怒,这帮混帐东西,将这些最要紧的物事连同车队就这么放在街道之上,连看管的人都没有。

    若不是大魏现在的这情形,驻守谷口总会有厢军或是提刑司的巡检人员,一旦发现异状,立刻就会召集兵马将这些混帐东西剿平。

    当下罗振邦忍着怒气,骑马到得酒楼门前,离的老远便听到内里吆三喝五在行酒令,扑面而来的是酒菜香气。

    到得酒楼门前,却是上下三层都被赵王府派出来的人给占满了,一百多人穿着各色衣袍,但还是看的出来俱是武官。这些家伙虽然水,好歹多半是将门世家出身的将种,只是多半是庶子非嫡出,家族将他们送到王府当牙将,已经算是尽了责任,他们也是从小习武,习射,虎口处充满茧子,手指骨节异常粗大,肩膀宽阔,肌肉有明显的鼓起的形态,这都是典型的武夫的模样。

    但眼前这些人,吆三喝五,喝的面红耳赤,拇战不止,根本未将眼下的车队和重任看在眼里,却是明显的不称职守,根本也不配成为武官。

    罗振邦为流寇之前,对大魏地方文武见的多了,自是知道,有尽守职守的文官,轻生敢死的武将,当然也有眼前的这般庸碌之辈,甚至此辈才是大魏文武官员的主流。

    当下忍住气,走到一张桌前,抱拳道:“在下罗振邦,你等出城前应该被告知在下的身份,不知道哪一位能当家作主?”

    一个牙将已经喝的面红耳赤,斜着眼对罗振邦道:“你不就是罗矮子?李师爷早再三叮嘱过,好生叫人不耐烦。你且在外头等着,咱们再喝三巡,也就出去了。”

    罗振邦气的面色铁青,他在李开明的军伍之中也是被人当成谋士,虽然李开明,刘茂七等人并不太重视,但好歹也会听取他的建言,那些流寇中统领万人,几千人的大将,对他也是官号相称,不会在当面称他的匪号。

    而这些王府牙将,眼前这个最多是个哨官级别的小武官,居然敢如此轻视,小觑于他!

    罗振邦还待再说话,却被身后的马军头目拉住,对方轻轻摇了摇头,罗振邦会意,顿时在脸上挤出笑容,说道:“各位慢饮,此行定如大鹏展翅,即将振翅高飞,前程万里,光宗耀祖指日可待,此时多饮几杯也是应该的。”

    听到这番话,被扰了酒兴的王府牙将才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斜了罗振邦一眼,便是又与桌上同袍继续饮酒。

    罗振邦从一片狼藉中走出来,心里当然是惊怒异常。

    出得门后,罗振邦对马军头目小声道:“为甚不叫我撵他们赶紧上路,这些军需可是十分要紧的物事。”

    “我适才已经派了两个马军回去报信,很快二柜就会派骑兵前来护卫。”马军头目脸上有一条斜长的刀疤,从眉至嘴巴下方,说话时刀疤扭动,看起来狰狞异常。他看看酒楼内,轻声道:“这帮混帐行子,就是赵王府派来和咱们分权来着,大掌盘和二柜已经决定,一会就动他们的手,不给他们丝毫机会。原本是打算在那边摆酒,喝了酒之后料理,现在他们自己这么狂饮,倒是省了不少事。”

    罗振邦心中一惊,他原本就知道李开明不可能与李谷等人真心合作,以李谷一方的判断来说,只是确定李开明在建州谋反最好,所以有恃无恐。却是没有料到,李开明起事之初,就要斩断来自赵王府的掣肘!

    想想也属正常,以李开明的野心,桀骜不驯的性格,还有刘茂七在内的流寇大将的性格,怎么可能接受赵王府一方的掣肘?

    况且给这些人加入队伍,难以约束,且会被他们用军需物资控制,大量的矿工流民会被分流,一山二虎,如何能指挥如意,运转圆融?

    可以说,李谷这一类人,就是在王府和官场中打混,人心诡异,官场倾轧确实是内行。布置阴谋,行事果决,也算是一号人物。

    但和真正的在刀头打滚,敢于造反,舍得一身剐都不惧志在天下的豪杰来说,李谷之流,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样最好。”罗振邦忍住心惊,咧嘴一笑,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喧闹中的酒楼,笑道:“他们倒是知趣,自己先喝断头酒。”

    马军头目也是微微一笑,看向酒楼里的眼光不乏残忍与杀戮前的渴望,这些人真的是杀人杀的多了,已经可以把杀人当成是一桩乐事。

    饶是罗振邦长久在这些人中厮混,却还是无法完全适应,只得也装成高兴模样,与其余的马军一并退出去,在酒楼和车队两侧护卫。

    在外间寂静的诡异之中,酒楼里的气氛却异常炽热。

    ……

    傍晚时分,吃饱喝足的王府中人,才与车队一起逶迤而来。

    李开明吩咐大量人等点燃火把,曲折迂回的山道之上到处是松明火把的亮光,和山峦高处隐隐下落的金乌亮光点缀成趣,虽然遍及矿坑,高炉,废弃的残败的铁场,但山峦高处仍有山石,灌木,林地,再配上大片的营地,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副残败与新兴交融的奇诡之感,仍然是令人感觉眼前一亮。

    有不少王府牙将和吏员有些吃惊,更是感觉有些隐隐的惶恐不安。

    李开明和李谷的合作还不到半个月,立旗才不到半个月,除了抢了几家绅粮大户之外,根本

    毫无动静,建州原本就混乱异常,到处是占山为王的匪盗,啸聚成股,上千人几千人的队伍也早就有了,所以李开明立旗后,除了建州本地的官吏知晓和惊恐之外,消息根本连福州都没有传到。

    这也是时代的特性,消息传播慢,另外官吏总会下意识的隐瞒地方情形,只要李开明没有攻克建州的府县,不妨将此事先压下来,若这股流寇往江西或浙西方向去,那就谢天谢地,不管闹的多大,都是与建州方面毫无关系,既然如此,又何必揽事上身?

    是以王府中人,原本以为这边的情形会是相当的简陋,甚至就是一群凄惶无助的流寇等着他们帮手。

    当这些赵王府的人看到竖起的“李”字大旗,再看到成片的营寨,数万人在半山至山脚搭建帐篷,或是住在原本的铁场旧屋,到处是走动的人群,有大股的成千人的队伍拿着木杆削成的长矛在训练时,他们的眼中显露出困惑与紧张的神色……实际的情形与他们的想象相差甚远。

    “左手抬高,右肘向下,腰身要拧,要蓄一股力,不要将全部力气都用在压枪上,要留力,这般摆开,等下令突刺时,两脚抓地,两臂借腰力向前刺,方有力道,方能杀敌!”

    “刀盾难学,枪阵也不易学,刀盾一年能精,枪术三年才入门,莫小觑长枪,要想使好,不容易哩。”

    “弓箭准没有用,要有力道。千百人一起射箭,只要是对着敌阵,不管你得中还是你身边袍泽,只要有力道便能伤敌。若软绵绵的无力,准有鸟用?官兵大半有甲,便是厢军也有皮甲或绵甲,最不济有纸甲,你箭若无力,人家头戴铁盔,将头略低一低,当当几声,你那箭便白放了。”

    “咱们说的,俱是拿命换得的,尔等好生听着,若不听,战阵上死的可不是别人,是你自家。训练不吃苦,不流汗,战场上就任得别人斩你的首级,听到没有?”

    不到两千的流寇已经被分散开来,一个个原本的小卒都任了哨长,都头,他们每人均是带着几十,上百的新军,先练战阵,队列,枪术,盾牌,箭术等等,虽然器械不足,很多人拿着木刀,木盾,木枪,弓箭也是粗制滥造的民间制品,但训练之时,这些精锐的悍卒还是显示出无与伦比的战场经验和能力,他们的训练,简单直接,战阵不摆花样,便是要以几个最简单的阵列,根据地形,兵器,敌方人数,摆开之后,便是与敌相接,务求杀敌。

    他们的经验丰富,训练时的说话也是朴实无华,却是打动人心。

第四百四十五章 山谷袭杀

    李开明这一次决心要练出精兵,打下一个州便保住一个州,是以训练之时,这些老营兵也是毫无藏私,将转战多年的战场经验,悉数用了上来。

    若是此前为流寇时,这些刚入营的壮丁多半就是当炮灰,给他们一些简陋的兵器,学会摆开简单的阵法,遇到官兵时就几万十几万一涌而上,打赢了最好,打不赢死的也是裹挟来的民壮,老营兵躲在阵后,见势不妙早就跑散了。

    用这般战法,打上几回仗又侥幸未死的便也是老卒一个,精明强悍,拥有丰富的战场经验,将其吸纳入老营之中,给铠甲装备,成为贼寇的精锐之一。

    这种等若是养蛊般的战法,死得一千人才得一个精卒,代价当然不小,不过流寇首领可是无所谓,死的多半是外乡人,死上几十万,上百万,又能如何?乱世之中,最不值钱的便是人的性命。

    王府中人,初来之时,便是看到大股大股的民壮分成若干阵列,过万人在数里方圆操练,远处炊烟升起,很多妇孺在烧火埋锅造饭。

    流寇裹挟民壮,一般都允其带上家人,除非事情紧急,便会抛弃老弱,甚至杀掉老弱坚定将士之心,然后迅即逃亡。

    李开明此时要开辟基业,自是不会杀害或抛弃将士家属,而是划分地域,将这些妇孺俱是收容起来。

    正好这些人亦能做后勤之事,这样所有的丁壮都能培养成战兵,赶车,做饭,救治医疗,俱是叫这些妇孺老人去做。

    “倒是有些气象。”林无缺是王府都头级牙将,和赵子明,刘项,等都头和吏目级别的隐隐成了百余人的首领人物,其身着玉身圆领箭袍,手按精炼横刀,虽酒意浓郁,中午时委实喝的太多,此时林无缺仍被眼前的气象所惊,表面的狂妄也是收敛了不少。

    刘项上前一步,低声道:“莫被他这样子吓住了,看看他们使的,木矛,木刀,木盾。咱们这车上,铠甲数余领,兵器盾牌数千,尚有几十万贯现钱。现在他这边有几万人,正好,咱们就提出来把部曲分割,咱们这些人最少也得是都头,领百人,把他的两三万人的部众,分一半过来。”

    “大伙儿得吃些苦头。”赵子明转头对众人道:“莫要太过散漫,叫人小觑了。”

    其余众牙将心生不悦,他们都喝的面红耳赤,当下有不少人按着腰间横刀,叫道:“这般泥腿子知道什么战阵之事?俺们将门家传,阵列争战,自有不传之秘,只要把这些人交给俺们统带,管保练成精兵。”

    能说这话的,还算是有志向,有一些人暗中聚在一处,嘀咕道:“赵子明也敢拿大了,在王府他逢人便笑,哪敢装大?练兵做甚,咱们能将人带上阵和赵王殿下认真厮杀不成?到时候临阵倒戈投降,要练什么兵?倒是多开花帐,多报军需物资,多搜刮些钱财,落自家腰包这才是真的,赵子明他们几个傻了么。”

    有人冷笑道:“他们当然不是傻,就是野心太大,想当管军大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什么模样。想叫咱们给他们卖力,当垫脚石,我呸。”

    一众王府牙将,越是被督促提醒,却越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车队已经进入营区,不少流寇头目都向这边看过来,百多骑马的马军散在车队四周护卫,车队进入之后,很多流寇头目都是忍不住欢呼起来。

    这些王府牙将,越发显露出骄纵之色,这些泥腿子,委实穷困不堪,若非自己等人送了军需前来,凭这些木刀木矛打仗么?那真真是笑话了,几千厢军过来,怕就能把这些家伙给剿平了。

    他们自是不知,大半的流寇精兵悍卒已经被调开,他们所见的自是少量的流寇精兵和大量的新募兵马,这样越发助长了这些人的骄纵之心,却是李开明和刘茂七的有意为之。

    众人顺着山道一路向上,却是越走越心惊,身上满是横肉,手持精亮长?,挟步弓,按横刀的精锐兵马越来越多,这些人都是满脸戾气,眼中显露杀气,赵子明等精明的王府牙将已经是隐隐后悔,不该鬼迷心窍,贸然前来匪众之中。

    此时后悔已是晚了,李开明站在高处的一幢院落之前,按剑而立,笠帽蓝袍,正合此前李谷的描述。

    众人慢慢踱向前方,林无缺,赵子明,刘项等人俱是打着腹稿,打算放弃此前过份苛刻的条件,只要先立足下来再说。

    这时有一个匪徒小校,飞步赶了过来跑上斜坡上方,其对着李开明一拱手,大声道:“大掌盘,点清楚了,钱五十五万贯,长?五千支,捆扎上油,都是上等精铁所制。刀两千,盾牌五百,铠甲三百,弓一千,神臂弓一百,箭矢好多捆,估摸着有十来万支。此外还有一些药材,绸缎之物,不是很多,也尽够用了。”

    “甚好,甚好。”李开明面露欢喜之色,他微闭双目,接着两眼睁开,精芒四射,对着身边的刘茂七道:“记得当年是打开滁州的时候,从府里武库才起了千多长?,几十领绵甲,弓,弩,俱没有。这一次这个蒲家真是大手笔,这笔军需,怕是福州府的武库也未必凑的出来。”

    “正是。”刘茂七冷笑道:“一个外来的色目商人,所藏军器够过万大军使用,他想做什么?这是真正的图谋不轨!”

    “暂且和我们无关。”李开明不甚在意的道:“等我们成就基业,其要么雌伏效力,要么就杀之,也是简单的事情。”

    蒲寿高也算是福州城中的显赫人物,垛垛脚也能令福州震上几震,其在江滩一役聚集了几千游侠儿和无赖子攻打南安镇,失利之后到京师运作,结果又遇到京师变乱,差点儿在京师丢了性命。

    此事过后,蒲寿高偃旗息鼓,龟缩在家中避门不出,无形中低调了很多,但其仍然是福州城中有数的大人物之一,赵王府的诸多牙将听到李开明的话语,不觉都是一撇嘴。

    “这些人怎办,”刘茂七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是蕴含无边杀机,他对李开明道:“原本灌醉了杀掉,还是高看他们了。一个个目光飘浮,脚步无力,酒色无度,根本不配称为武人。老子想李谷那厮行事谨慎精细,好歹会派一些有用的人过来。现在看来,都是些无用废物,就按此前的打算,都杀了算了。”

    “嗯。”李开明点一点头,目光凌厉的看向百余人的王府牙将和吏员们。

    诸多王府牙将闻言大怒,赵子明跨步向前,厉声道:“我等可是奉命来与尔等合作,合则两利,若一拍两散,坏了大事,怕你们悔之莫及。”

    其余诸人亦是惊怒喝骂,众人喝了不少酒,加上原本便不将流寇看在眼里,此时李开明和刘茂七的话,更是得罪了这些人,此辈久在王府,身上市井气息却是浓郁,骂人的话倒是花样翻新,几乎没有重复的。

    倒是李谷寻来的一些江湖客知道局面险恶,当下已经左右四顾,想要相机逃窜。

    李开明也不和眼前这些人生气,都是将死之人,何必将他们放在眼里,那些荒唐言语,更如清风拂面,根本无需介怀。

    李开明不生气,可并不代表其部下不生气。

    随着几声口哨,再有崩崩声响陆续响起,此前埋伏在两侧的流寇弓手纷纷开始射箭。

    惨嚎声一下子便响了起来,王府牙将们委实没有想到,一见面居然就是这种险恶局面,哪曾有过防备?

    他们抽刀出来,想要格挡箭矢,却见箭矢如飞而至,迅猛快捷,无盾牌和铁甲防御,想以横刀来拨打,在二十步以内的重箭劲射,哪可能挡的住?

    但见箭如飞蝗,持续不断的飞掠而至,先是几人,后来是数十人,接着无数箭矢飞至,山道两侧的高处,灌木从中,宅院墙上,到处是引弓而射的流寇精锐弓手。

    再后来,无数新卒都看到了这边的杀戮场面,若以乡籍来说,是福州人看着外地人杀本地人,原本该相助本地人才是。但这些愤起造反的人却是吃够了贵人们的苦楚,王越治下,百姓已经难有活路,对达官贵人和他们的爪牙当然充满愤恨,当王府中人被射杀时,看到那些穿着锦袍,横眉立目而来的王府牙将被射杀当场,四周的矿工流民却只有鼓掌叫好的,却无人感觉是外乡人在福建路杀本地人。

    过不多时,如雨箭矢渐停,多半的牙将都被射翻在地,躺在地上血泊之中呻吟求饶。

    少量人中箭不多,或是入肉不深,犹有抵抗之力,但他们却是丢了手中横刀,跪在地上哭泣求饶,毫无抵抗之意。

    流寇们俱是面露轻蔑之色,过百人持?冲到山道上,长?纷纷出手,先刺死那些求饶的,惨嚎声不绝于耳,接着又将躺在地上的人补刀刺死,一时间场面极为惨烈,血流更多,鲜血从山道沽沽流淌,几乎把整个山道都浸染了。

    而更多的流贼头目,开始挑选一些胆大的矿工,发给他们佩刀,令他们上来割掉首级。

    矿工们虽然强壮和胆大,也很能遵守纪律,但他们毕竟未见过血,用这样的办法一则是令他们练胆,二则是割过首级之后等若交纳了投名状,这些人已经触犯大魏刑律,最少也是流放三千里的重罪,想再回头已经是晚了。

    众多流民,矿工被挑选出来,用横刀按在死去的王府牙将劲部,用力下压,斫砍,将首级砍下,接着又有人来搬抬尸身,走到不远处的山崖附近,将尸体抛落下山崖。

    接着用大车拉来浮土,垫在山道上,这样除了一些苍蝇还在血腥味道浓郁的地方盘旋不去之外,已经看不到杀戮之后的痕迹了。

    李开明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他的关注在那些大车。

    铠甲,兵器,钱财,俱已经到位,他令罗振邦叫来一些旧铁场的头目,令他们尽速开工,用积存的铁矿石赶紧炼铁,铸打更多的长?。

    几千支长?,加上此前老弟兄们带过来的战马,兵器,铠甲,已经足够装备万人大军。但还远远不及,随着更多的新人加入其中,李开明估计最多再过半个月左右,自己麾下就能聚集十万人以上。

    李开明的嘴角显露微笑,建州的局面之好,简直出乎意料之外。

    那些贵人们,一边为了私欲主动送来钱粮兵器,一边是祸乱地方,弄的民不聊生,简直是嗑睡送上枕头,给了李开明起事最好的机会。

    其实世事就是如此。

    王朝盛时,野心家也不少,但旋起旋灭,根本没有机会成就气候。

    到了末世之间,荒诞之事极多,就如眼前之事,一边是王越的胡作非为,一边是李谷等人送兵器铠甲钱粮,若在数十年前,这两件事皆是不可能发生。

    是以末世之时,也是枭雄奋起之时。

    李开明眼中若有明悟,这是上天给的机会,绝不能懈怠,拖延,一旦起来的势头被再度压制下去,想要复起又是千难万难,不知道何时能再寻得契机,再度兴起。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李开明将刘茂七等人叫过来,低声道:“原本是打算练成兵马之后,再攻打州县,现在想来,速度可以更快一些。”

    “中!”刘茂七一瞬间也是决定下定,用力一拍拳,说道:“就按掌盘的说的办。”

    “突袭建州,宰了王越。”罗振邦在一旁道:“不仅建州百姓归心,就算士绅,生员阶层,怕也是叫好的多,若大掌盘以建州为开拓的根基地方,这一下对将来统治地方,大有好处。”

    “嗯,说的是。”李开明轻轻点头,其又矗立高处,眺望重重大山,闽地群山,就算有铁矿开发,仍然是山脉碧翠,起伏不定,象极了绵延不绝,流淌向远方的大江大河。

    这一瞬间,李开明内心亦是激动万分,眼前山虽不高,人亦不能与盛时相比,但感觉自身却是无比高大,手中似是握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似是天下万事,皆在掌握之中,从此地,他将从困局中跳出,从此不复为人所掌握,摆布,由棋子变成棋手,整个气运,都会发生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只是李开明转身之时,向福州方向看去时,面容却又是一滞。

    在远方,自是看不到福州方向,甚至连谷口镇也看不到。

    但似是有一股气势自福州蔓延,将南安,谷口一带,俱是笼罩在内,玄妙难言,翻腾滚动,令人感觉心惊。

    李开明知道是自家心中魔障以致如此,他眉头紧皱,却是不肯将自己内心的疑惑说出分毫。

    部属之心,宜坚定,果决,这些东西来自上位者本身的坚毅果决。若李开明显露出忌惮,怀疑,或是畏惧之心,这些情绪就会加倍的传导给部下,会严重的动摇军心士气。

    李开明知道自己忌惮的是谁,福建路真正叫自己畏惧和提防的又是谁。

    ……

    “金简在外等了一夜?”

    时间退回到早晨,徐子先与陈文?亲热到下半夜,却也不妨碍他早早起身。

    因为在军营中时间很久,辰时就起已经是较往常迟了半个时辰了。

    陈文?想要挣扎着起来,却是被徐子先阻止了。

    又不是有翁姑要侍奉的新人,小妹和大量的官吏武将在今晨就出府往南安镇上去了,诺大的福州王府只有一些侍奉的下人和近卫们还在,在府外尚有骑营,会在今天或明天拱卫徐子先出城,一并往南安的别院去居住。

    早晨起身时,徐子先尚且感觉愉悦非常,心头也异常轻松。一则是佳人在抱,二来近几天不需要陷在繁琐的公事里头,算是忙里偷闲。

    金简在外等候,看来不是小事,不过又没有来敲门将徐子先的洞房夜破坏,看来也不是特别要紧的大事。

    徐子先沉吟片刻,披袍外出,不管怎样,见了面便全是知道了。

    金简和林绍宗两人果然是在正堂外的厢房里等候一夜,残烛在烛台上还在燃烧着,两个人都闭目养神,林绍宗更是全身披甲,两眼微闭犹睁,听到脚步声,林绍宗年轻俊秀的脸上就浮现出警惕之色,右手更是已经按在了横刀的刀柄之上。

    待看到是徐子先披袍走过来,林绍宗将手移开,抱拳道:“殿下,今日还是起这么早?”

    徐子先笑了笑,说道:“已经早起习惯了,一会绍宗你陪我去练一会箭术和横刀。”

    每日早起,拉弓,练箭,练刀,这对徐子先来说是从来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哪怕今天是新娶王妃的第一天,仍然是不打算更改这个习惯。

    只有前一阵重病之时,徐子先才停了锤炼武艺和身体,病势好转之后,便又是立刻恢复了正常。

    林绍宗眼中显露敬佩之色,当下抱拳道:“绍宗一会儿就安排,城中的这王府也有演武场,很是方便。”

    徐子先这时转向金简,道:“金简你有要紧事?”

    金简适才已经与林绍宗一并起身抱拳,当下便直接答道:“昨晚在南安的军情谍报人员翻城进来禀报,从福州府城出去一个庞大的车队,有过百辆大车,携带大量物资,根据军情人员的分析,不是前两趟送出去的粮食,而是大量的兵器和现钱。”

    徐子先眉头一皱,并未太过惊疑,只道:“他们怎么分析出来的?”

第四百四十六章 取舍两难

    金简笑了一笑,说道:“军情司按殿下的吩咐,分为四部,一部门为各处的军情站和分站,有固定留守人员,他们负责接纳情报和上传。二部门是谍报组,他们负责收风,三部门是分析部门,收到情报之后,进行归纳,汇总,分析,最终上报给殿下的便是三部门分析过后的消息。四部门是行动人员,负责在不方便收风的地方用强力的办法,或是捕人逼拱,或是偷盗,甚至可以进行刺杀任务,消灭对我中山王府有不满之意准备付诸行动的人员。这一次是三部门谍报人员发现车队,在招纳此类人员时,除了必要的忠诚训练之外,他们本身的来源我们没有做严格的限制。此次的谍报员,原本就是一个惯偷,车辆经过,他能通过灰尘,车辙等很多细微之处发觉车厢内运载的是何等货物。此次车队,他可以断定是装运的兵器,铠甲,铜钱等物,不要说别的,光是味道就相当明显了。”

    徐子先莞尔一笑,先是道:“可见鸡鸣狗盗之徒确乎有用,信陵君故事诚不欺我……”接着听到最后,也是面色转为凝重,说道:“再有李开明立旗之事,此二事有所勾连,这就是相当明显的事情了。”

    “殿下说的是。”金简道:“李开明竖旗之事关系得大,但建州现在一团混乱,原本的观风使,各处的巡检司,捕盗营,江防营都撤了关卡,建州本地的大士绅和生员,离境的也是不少。就算有人察觉不对,对上禀报,王越不理,那些州县民员更加不可能揽事上身。除了咱们之外,福州这里大半的人都懵懂无知,并不知晓建州发生之事。”

    徐子先叹息一声,说道:“这也是官场常态,他们现在应该巴不得李开明招到足够的人手后离进,殊不知若是我,也是定然在建州起事的,百年难遇的好事,岂有放过之理?”

    不管是枭雄或是英雄,观察时世,确定时机的本领和天赋大抵是相同。

    “你该昨晚就禀报。”徐子先看看金简,淡淡的道:“下次若有这般紧急事情,不管何时何地,何种要紧大事,要以军情谍报为最优先。”

    金简面露惭愧之色,抱拳道:“属下记得了。”

    徐子先又恨声道: “赵王为了谋开府,真是连祖宗江山都不顾了。”

    徐子先对大魏先祖,其至自己的曾祖父文宗皇帝都缺乏认同和敬意,但是对大魏开国太祖,还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华夏百姓则是充满着感情。

    不管是几世为人,徐子先的体内始终流淌着华夏先民遗留下来的血脉,从精神到体魄俱是如此,他对祸害这片土地,为了一已私利而不顾惜百姓生死,自我毁灭的同时毁坏华夏气运的败类,也是痛恨的无与复加。

    徐子先目光幽深,但明净而清澈,他看着金简,沉声道:“事已不可为,此时车队应该已经过南安了。”

    “是的。”金简脸上也有后悔神色,他道:“下半夜时南安镇的高怀仁派人来报,加上军情人员的确定,车队在半夜时就过南安了。”

    “若上报的早,我就直接派骑营,剿了这车队,将证据拿出来上交朝廷公断。”徐子先目光中隐隐有些不满,不过也并没有太过责怪的意思。

    毕竟昨晚太过特殊,洞房花烛夜不是那么容易被打扰了。若是自己和陈文?亲热之时,金简报来的消息不是那么重要,徐子先定然会大发雷霆,甚至对这个部属印象极为恶劣。

    在此之前已经经过两次车队,因为是粮食,徐子先的命令是稍安勿燥,结果昨晚的车队全部是军器和铠甲,金简亦知要紧,但赶来的时候已经太晚,若非如此,此子也是一定会及时上报,等候决断。

    “军情司已经足够努力和出色。”徐子先平复一下心境,对金简道:“相关人员,该奖的奖,该升的升。”

    “是,遵殿下之令。”

    “此次消息,不必再转达,直接封存。”

    “是。”

    金简对徐子先的命令,并不是太过了然,但既然王上有这样的吩咐,当然照办。

    此后徐子先没有更进一步的吩咐,于是金简抱拳告辞,自去料理其余的公事。

    徐子先披袍而坐,却是陷入沉思。

    眼下局面,若是想要迅速解决和消弥不利福建路的影响,就是赶紧知会林斗耀等人,迅速调禁军和厢军往建州,以骑营和中山府军为主力,可以打流寇一个措手不及。

    想来李开明也会有预案,他现在聚集的几万人,断然不会是对手。

    只是消息败露到如此地步,恐怕李开明这样的枭雄人物也万万料想不到……徐子先内心不无得意,李开明他当然相当熟悉,简直是如雷贯耳……历史上李开明没有在建州起事,而是在荆南,后来占据洪都,下襄邓诸州,在中原与禁军大战数次,消灭了超过二十万人的禁军之后,没有在河南和山东确立根基,挥师北上直下燕京,灭亡了大魏。

    在这个最为骄傲和志得意满之时,东胡突然从多路破口南下,在一片石和蓟州一带重创了李开明的主力,三十万李部兵马被全歼,其中有八万人左右是跟随其征战十年以上的劲兵老卒。

    此役过后,李开明虽然在河南和荆北,荆南还有几十万大军,其实就是入伍不久的壮丁百姓,毫无战力。在损失了大半老营兵,包括刘茂七等大将都战死之后,这个颠覆大魏的枭雄在荆北走投无路,最终死于地方厢军的围剿之下。

    十几年的闯荡,奋斗,最终距离成功只有一步的时候,轰然倒下。

    若非有此人在内牵扯,纵是北伐依旧失利,大魏尚存十余万残余禁军逃出,加上留驻西北河北京师的兵马,仍有四五十万人的禁军和百万厢军,仍可守住苦守支撑之局。

    不过内有李开明的内乱,数年间席卷十余路,拥众百万,占据荆南,荆北,江西和半个江南,都是富裕之地和产粮之地,其在中原又数次击败禁军主力,当时的禁军,装备残破,朝廷赋税收取不上,存钱皆无,已经无力再装备禁军,禁军战力也是急剧下降,乃有汴州惨败,十余万禁军被杀被俘,十余万逃散,十六年这一场大惨败,直接是使得大魏亡国,且将大好河山,送与了异族外敌。

    平心而论,来自后世的徐子先最多是鄙视李开明的能力不足,比如未能好好经营地盘,设官置吏,巩固后方,然后选将任贤,打造训练军队,多造铠甲兵器,重视东胡大敌,而不是只将大魏朝廷盯在眼里不放。

    若其做到这些,在中原击败朝廷主力后并不着急北上,破坏北方还算完整的边防,而是下江陵,得江南重要财赋地和政治文教中心,再下两浙福建,尽得东南,云贵贫苦之地可暂且不理,再下两广,四川,与关中之地连在一处,做到这些事,无非也就是两年的功夫,大魏在北方应该尚可支持,就算撑不住,也是把大魏残余的兵力来消耗入侵的东胡,对李开明来说是一得两便的好事。

    李开明原本是有机会做到这样的事,当时的南方亦无强大势力,只有福建的赵王父子,守宅的鼠辈罢了。

    其两年之后,挟整个南方,关中之力,那时候从陕北至河东,淮上至山东,皖北至中原,多路北伐,一举灭魏不在话下,大魏的残余力量沿长城边镇驻守,很可能直接望风而降,可供其直接编管接受,若将长城边线的重要军镇堡垒等防御体系接收,固守边关,纵使东胡孤注一掷举族前来,了不起在北方打成烂仗,东胡不能得到沿边防御的支持,其后勤不可能靠抢掠来满足,超过一定时限就只能退兵。

    而新兴之朝,可以整军顿武,枕戈以待,可能立国初时的几年李开明需要防守,几年之后,几十万新锐大军沿边主动出击都不在话下,甚至可以开关而出,直扑旧锦州,营州旧地,恢复汉唐旧疆,根本毫无困难。

    彼时的东胡,将是兵困民乏,信心大挫,又无中原汉奸新附军的支持,仅凭其国力和兵力,几次激战打下来,其就要亡族了。

    大好局面,若徐子先主导定是如此执行,不急不徐,不给敌人任何机会。

    李开明的失误就是两条,一条是过于依靠乡党,不肯信用南人,包括荆北和荆南投附的大量部下。

    这导致其部下管军级别的大将,几乎全部是秦凤路人,他们渴欲早日打回北方,打入关中,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这些人却是不曾想过,若是大业失败,他们早早回到家乡,不过是连累宗族亲人,致使地方遭难,简直就是害人害已!

    再有一条,其始终未得读书人和士绅的承认,草莽出身,经营不善,以致士绅和读书人始终不与其合作,这也是其未用水磨功夫治理地方,治政手段相当粗疏所致。

    这两条,徐子先都不会犯相同类似的错误。

    前世之时,身为宗室国侯,徐子先对纵横诸路,灭亡大魏的李开明当然是万分痛恨。

    若无此人,大魏纵有北伐之败,仍可苟延残喘,东胡损失也大,且战争潜力远在大魏之下,再僵持十几二十年,东胡可能就会陷入衰败。

    这也是游牧和渔猎民族的惯例,兴起也快,攻击极锐,但不能持久。

    不过现在的徐子先对李开明等辈也有了一些理解和宽容,甚至这种宽容还在对赵王之上。赵王等人是内部的败类,为了权利而不惜一切,甚至天下沸腾,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华夏文明断绝,只要为了他们的私利得逞,则其可不顾一切。

    而李开明等人,则是死中求活,西北和荆南都是如此,朝廷为了敛财,放纵坐视地方官员层层加码征收赋税,每一任地方官只要舍得脸皮,就可以家资万贯,天下各州府县有多少官,多少吏,人人俱是富的流油,孔和这样有操守的吏员,真是凤毛麟角,也不容于同僚。

    杨世伟和郑里奇那样的就算是清廉,只拿规例,不主动收取贿赂,或是伸手去拿不该拿的钱财。

    而多半官员,常例灰色收入已经满足不了他们,虽不似王越那般过份,但巧取豪夺,广收贿赂,当官辞任之时,宦囊丰满,这已经成为常态。

    因此百姓无比困苦,满足国赋已经相当困难,再有层层加码的各种杂赋杂税,李开明之辈虽然横行万里,祸害一时,甚至断绝了华夏文明,但难道又令其一直忍耐,当牛作马吗?

    现在车队已经送往建州,阻止不及……于今之计,便是有两条取舍之道。

    一条便是以南安原本的驻军加上骑营,八百余府军立刻去突袭建州。

    徐子先感觉,李开明现在立足不稳,武器铠甲可能都未下发,其核心部下不到两千人,流寇的战力向来是高于厢军而低于禁军,应该远在中山府军之下。

    若以骑营突袭,效力更显,估计一合之下,贼众和刚刚依附的矿工,流民大军,将会一溃而散。

    不过以李开明的经历和能力来说,其安能不提防中山府军?

    依山立寨,层层叠叠,防御纵深以老营兵的劲卒和矿工为主,凭借蜿蜒曲折的山道和营寨固守,徐子先的偷袭可能劳师无功,甚至损兵折将而返。

    对向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徐子先来说,一次失败,就足以断送他此前积累的无敌形象,对朝廷和地方来说,原本镇守东南的第一人选是徐子先,也是因为其百战百胜的无敌记录而产生,若徐子先也打败仗,且是败在流寇手中,对他的形象当然是极大的打击,甚至会影响到其后的布局。

    而若坐视不理,任由李开明坐大,也有违徐子先的本心。

    建州一乱,牵连的地方可能不止建州一地,甚至李开明此后很难压制,会再度如历史上那样,颠覆毁灭大魏朝堂。

    两难之间,委实是难以取舍!

    沉吟之时,却是见陈文?穿着浅红色襦裙款款而来,虽然折腾半夜,徐子先令她晚起,不过身为大家闺秀,陈文?又怎会容忍自己睡到日上三竿再起来?就算府中没有长辈,传扬开来,也是叫人笑昌文侯府没有家教!

    好在她不必自己梳洗装扮,所以起身之后,在诸多丫鬟仆妇的伺候下已经梳洗完毕,头发一丝不苟,发髻之上,只插着一支小巧精致的玉钗,身上和手腕之上,亦没有多余的金银装饰,和那些商人之家和小门小户之家出身的女子相比,似乎是寒素了一些,但以其眉宇,模样,气质来说,又远胜那些小家碧玉,令人一看便知,这位少女虽然装束简单,但定是富贵之家出身。

    再者说,陈文?身上的衣袍可是江陵产出的锦衣,刺绣方法异常繁杂艰涩,用料考究,光是这一件新婚的喜袍,就费钱过千贯,不要说百姓之家,就算是中产,小康之家,也是没有能力替新嫁的女儿,备办这么一身喜服。

    看到伊人前来,徐子先内心充满喜悦。

    就算不是新婚,他与陈文?也是两似熟识,算是两世的青梅竹马!前世更多的还是象朋友,书信往还,谈心事,经历,见闻,军事政治经济民生还有宗室矛盾等等,无一不谈。

    当时的徐子先,落魄依旧,能接到陈文?的信,在灯下阅读,看到会心一笑之时,便是一天最为开心的时候。

    今世则是已经成夫妻,得偿所愿,那种亲切和熟悉,还有爱恋之感,真是浓郁的化不开去。

    陈文?面色有些娇羞,女儿家大抵在新婚之时总是如此。不过她亦是看的到徐子先眼中的爱恋疼惜之色,原本娇羞的脸色也消弥了很多,显露出颇为高兴的小女儿神态出来。

    再怎样,她现在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女,心志可不及前世逝世前那么凄苦和沉稳。

    那些东西可是经历重重苦难才得到的,徐子先在今生今世,绝不会再叫陈文?遭遇到前世那般的苦楚。

    “不是说叫你多歇着?”徐子先将少女揽入怀中,感觉着对方温软的身体,闻到少女身上的清香,心情也是变得轻松和愉悦起来。

    “哪有睡到辰时还不起的?”陈文?轻轻一笑,说道:“若是在府里,叫爹,娘知道了,管保会将我叫过去,狠狠训上一通。”

    这年头的大家闺秀可不是后世影视剧里的那样,爹疼娘爱,动辄发脾气,耍小性子,而是被管束极严,读书,习女红,看女则,习算术,甚至厨艺,要为将来出嫁之后,全面掌管夫家的一切而做好准备。

    不排除有一些天生脾气不好的,比如隋文帝的妻子独孤氏,也是世家闺秀,就是天生暴脾气,对隋文帝管束极严,甚至到了令老头子痛不欲生的地步。

    不过那可是出身鲜卑六镇的军将世家,独孤家的女儿都是拿男子一样教养,习剑,骑射,以军法管家将仆人,成亲之后,坚刚有若男子,是以这般例子,毕竟是特例。

    “咱们在这府里不宜久留。”徐子先沉吟道:“原本说明天再走,但出了一些变故,所以最好还是下午便走。”

    看到陈文?用探询的眼神看过来,徐子先微微苦笑,还是将眼下之事,略微简化的告诉了怀中伊人。

    这件事瞒不了几天了,李开明得到大量兵器甲仗和钱财之后,加上粮草充足,人员齐备,几天之间就会有所动作,并且一定会石破天惊的大动作。

    那到时候整个福建路都会被惊动,怀中伊中是自己妻子,一生将荣辱与共,当然是没有必要隐瞒这几天的时间。

    陈文?当然先是惊惶,接着便是怒声道:“赵王殿下,徐子文,李谷等人,真的是利令智昏,那李开明纵横中原山东河东秦凤等路,是何等难制的骁勇善战,此辈可是他们能牵扯,压制的?简直是不知所谓。”

    陈文?这样的大家闺秀,看邸抄,了解一些国家大势运转变化也是必做的功课。只是有的人聪慧,如陈文?,对大势亦是了然于胸。前世之时,她与徐子先通信之时,就常常忧心忡忡,其在赵王府中,对赵王,徐子威,徐子文等辈的虚实完全了解,就是一群志大才疏的无能之辈,空有高贵的血脉,做事却还不及普通人思虑深远。

    在今世,陈文?亦是对赵王府上下评价不高,可见这是昌文侯府在内的福建路的士绅,对赵王父子的一致评价。

第四百四十七章 断舍离

    “嗯,文?你说的很是。”徐子先点头道:“我估计李谷,徐子文定会派人至贼寇军中,不过此辈都是些眼高手低的无能之辈,估计要么被囚禁,要么已经被全部杀掉了。”

    “全部杀掉?”陈文?的面色有些苍白,她虽懂不少军政之事,但涉及到杀戮之时,出身文官侯府的少女仍然闻言而心惊。

    徐子先坦然一笑,说道:“不知那李开明会如何做,不过换了是我的话,一定会把赵王府这边的人全部杀掉。”

    “为什么呢?”

    “一则是少掣肘,他们派人定要分兵分权,一部兵马内部不能统合,还打什么仗?二来是坚定部下之心,若将来赵王率部围剿,许诺招安时给很好的条件,内部有赵王旧部鼓噪蛊惑,他们原本就是赵王的人,派出来就是为了掣肘影响贼众,若留这些人在部下,关键时刻一反水,岂不是自掘坟墓?是以在我估算,今日午后,这些人将会一个不留,全部杀光。就算赵王,李谷等人愤恨,反正协议已成,李开明大势一起,对他们根本毫无所求。李谷这样的谋士,真是蠢到家了,无药可医的愚蠢。他们和达官贵人,士绅商人打惯了交道,根本不知道流寇是怎么回事!”

    在徐子先说话的时候,陈文?以妙目看着他,眼中也是充满爱慕之色。

    身边的这个男子,年龄稍大,虬髯满面,但仍是看的出来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其却是异常的老成,也异常的坦荡,其磊落之风,自信之姿态,岂是徐子文那种人能比的?徐子文一身的矜持骄贵气息,出口则是迂腐之语,两者相比,真是相差千万里,实在不足以相提并论。

    “至于下一步……”徐子先将自己沉吟之处说了,对陈文?道:“我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决断了。”

    陈文?道:“明达身边不是有很多帮手?”

    徐子先缓缓摇头,说道:“这等大事,只能由我自己来决断。”

    说话之时,其身上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气息呈现,却是无形之中,令得陈文?更是心折迷醉。

    虽是在犹豫和难以决择,徐子先内心却是隐隐有了一些答案。

    ……

    “还真是大麻烦事……”

    方少群心思最轻,才智高绝又思路敏捷,当下轻摇折扇,率先道:“先要确定一点,赵王借此事寻求开府大权,最少是朝廷将伐贼的大权交托于他,是不是一厢情愿?”

    “并不是!”方少群自问自答,抢先说道:“赵王的谋士李谷,心智深沉,敢谋又敢做决断。此时福建路一乱,朝廷只能将军政大权,最少是讨贼的大权交托给赵王殿下,这是毫无疑意之事。”

    李仪,孔和等人俱是沉吟,唯有陈道坚沉声道:“方先生说的极是,在下亦是这样判断。”

    徐子先轻轻点头,说道:“这就是赵王和李谷等人,还有蒲家不能再拖下去,断然在此时行此事的原因所在。若再拖延下去,半年之后,我就可以争一争这个统驭大军的权力了,甚至我可以说,以实力,声望,还有带兵的能力,朝廷只会优先择我,天子亦没有办法与两府强争。而在此时,我初入福建路,权威未坚,未曾梳理厢军,安抚地方势力,收纳为我所用……现在就出这般大事,朝廷又最重视流寇为患事,视为心腹大患,赵王好歹在福建路镇守多年,禁军厢军都能为其所用,转运使和地方官府能以钱粮支持,为了保住东南财赋地不起大的波折,两府只能倚重赵王……”

    方少群冷冷一笑,说道:“若赵王能打败流寇,又放跑一些入江南西路或两浙路……众所周知,流寇哪怕就跑掉几百人,不痛剿消灭,半年后又是十来万人,朝廷在中原,山东,河东,秦凤能折腾的起,在江南东南财赋地是折腾不起,为了安抚地方,使赵王真心效力,给他开府权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天子原本就不待见咱们王上,趁机令王上返回东藩,一心发展水师,镇压海疆,对两府重臣和很多官绅来说,这个选择也是不坏?”

    在徐子先封王之事上,韩钟等重臣也是公私各半,私心是刺激天子,使矛盾转交到天子,赵王,还有徐子先的矛盾之上。

    其中还涉及帝系传承,宗子挑选等隐秘事,也是韩钟故意为之。

    公心也是有的,东南财赋重地,也确实需要一个能征善战的宗室亲藩委以重任,以为东南重镇。

    如果赵王能击败流寇,证实自己有安定福建路乃至东南地方的能力,两府又凭什么支持徐子先,与天子,赵王对抗?

    孔和不觉冷笑道:“大魏的国政,朝事,都是叫这些阴私计较,见不得人的勾当给弄坏了去,想想真是令人气杀。”

    在场的人都没有理会……方少群接着道:“能确实这一层,底下咱们是强留福建路,与赵王争一争,或是先行退让,暂且收缩回东藩?”

    李仪沉吟道:“收缩回东藩,此前在南安的布置,种种投入,还有招兵等诸事,只怕都要中途夭折。”

    “无妨,先全面退缩吧。”徐子先不复沉吟,说道:“将南安,谷口,水口各镇军民百姓大半撤入东藩,在岐州兴造港口,建造商行,以为南安,东藩贸易的补充,以水师,少量兵马驻守即可。”

    “还能顺道困扼福州的入海口。”方少群哈哈一笑,眉宇间不似李仪与孔和等人的不舍,反而大感振奋。

    其余诸人,心思却是相当复杂,李仪眉头紧皱,孔和更是叹息起来。

    南安镇的繁华,还有中山王府的威势,必定会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众人已经习惯了徐子先的判断,王上令暂退,必有其道理在,虽然不舍,却是纷纷起身,抱拳表示遵令。

    ……

    “骑营的旗帜。”陈佐才看了看前方飘扬的军骑,又看到在江滩和田野间行进的架梁跳荡的哨骑,顿时便是松了口气。

    时近傍晚,夕阳散发着金黄色的光泽,原本如玉带铺阵般的闽江江面上也是金光灿然,有一些小舟在江面上捕鱼,船桨摇动之时,打碎了江面的静谧,江水挥洒着金黄色铎,起伏飘洒起来。

    在岸边,则是陈佐才,陈道坚,方少群等人为首,金抱一,吴畏三,高怀仁等诸将率部曲在南安镇外官道两侧列阵等候,然后是林定一,杨释之,魏九真,徐演达等商会的高层,再下来则是福州官吏,普通的商民百姓,还有为数不多的南安镇上的中山王府的官户。

    很多官户早就被迁往东藩,剩下的官户人数不多,耕作的土地数量增加了很多,缴纳给王府的钱粮相应增多的并不多,而原本的劳役力役则是因为王府搬迁而减少了很多。

    官户和南安镇民的生活都相当不错,从他们较为光鲜的衣袍,红润的脸膛就能看的出来,至于官户之外的普通百姓,镇上的掌柜,伙计,还有驻军和他们的家属们,多半都是类似的神态表情。

    从福州城里传出消息过后,有一些大东主是从福州赶过来,陈佐才等人原本就是在镇上准备,等徐子先要提前到镇上的消息一至,陈佐才和方少群会议,感觉事出突然,非比寻常,于是除了将镇上的防御力量全部撒出来外,连新军将士都调了整整一个军出来。

    在南安镇到水口,谷口一带,到处都是中山府军驻守的身影。

    各镇的交界,往建州和衢州方向的官道,江滩沿岸,处处布防,少量的骑兵都散了出去,四处打探消息。

    当然,高怀仁和李守礼等人已经通传了车队过境,建州有流寇可能举旗的消息,这个情报在军情司秘级很高,他们也不知道具体的事由,不过建州局面不稳,消息近乎断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众人都不太怀疑是建州方向出事,而是将目光投注在福州城内。

    哨骑在前,其余的骑兵在两侧,三个都的步卒中间,徐子先的王旗在正中高高飘扬……其余的骑营军旗,步兵都的军旗都是跟随着王旗前来,甲光兵器耀眼,军容极为齐整,鼎盛之态,威武之姿,令得军队经过之所,百姓俱是纷纷如风吹摆下弯的麦子,低垂下腰,用最为恭谨和尊敬的态度,欢迎中山王前来自己的府邸别院。

    在这里的百姓,商人,士绅,官吏,几乎无人不曾见过徐子先。

    徐子先佼佼如日月,相貌虽是普通,但胜在身上有掩不住的气息,虽然出身高贵,却是并没有骄矜气息,粗看之下,只有武人气质,再细看之后,又有久在上位的那种自信气息,令人有一种信任之感。

    这样的汉子,其实明显有北人血脉,和普通较为黑瘦低矮的闽人有较大不同,但徐子先生在福州,长在福州,最少在眼前的士民百姓眼中,徐子先就是标准的福州人,贵为近支宗室,但也是他们的自己人。

    在欢呼声中,陈佐才,金抱一,吴畏三,高怀仁等人都是松了口气,同时迎了上去。

    “见过王上。”

    “见过殿下。”

    “见过大王。”

    众人和徐子先并非长久不见,是以多半就是叉手见礼,或是半揖便算完礼。

    在寒暄过后,徐子先身侧驶来马车,众人看着陈文?被扶下车,一众丫鬟仆妇簇拥之下,这个明媚美丽的少女还向着众人大大方方的颔首示意,脸上带着浅浅微笑,虽然只是一两个动作,大家闺秀的端庄大方之态尽显。

    这真是天作之合,亦是中山王没有第二之选的良配。

    最少是在福建路如此。

    陈文?亦知道自己将来少不得要替徐子先主持内宅之事,也少不得助他应酬外客,当然这些男子并不需要她出头露面,她主要的职责是对内主持,见的外客也是这些有身份人的妻室,男子或是妾侍之流,可是没有资格与王妃相见结交。

    不过既然露面,当然是要与众人招呼,这便是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之分,若换了普通人家的女子,就算接受和陈文?类似的教育,但又哪得机会,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怕早就慌乱的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见过竹叔。”进门之时,陈文?还向着陈笃竹这个远房族叔打招呼,浅浅一笑,盈盈一礼之后,才与徐子先一并进了宅邸大门。

    今日王府别院当然是大门洞开,映称护卫的甲士,大量的官吏,商人,围观的百姓,再有无数仆役丫鬟等簇拥,这种富贵繁华的景像,却是这座别院修筑而成之后的第一次,也令一些花甲年龄以上的老人,不觉啧啧赞叹,感慨过往。

    “文?会是大王的好臂助。”陈笃竹见多贵人,在江陵奔走时,多少亲王国公府邸也常奔走,倒不会因为眼前的场面而感觉目炫神迷,只是半是高兴,半是感慨的道:“大王未曾千挑万选,始终是看准了要文?,固然是有王上先君的遗命,也是大王本身就看准了文?是最合适的人选。”

    “竹老所言甚是。”

    “早就听人说起过,昌文侯府排第三的女公子了不得,今次一见,果然传言不虚。”

    在场诸人,多半是赞同陈笃竹的话语,就算有些不同意见,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人精,又怎会在这种场合来唱反调。

    陈笃竹又悠悠道:“此次群商毕至,中山王想必会还再见我等,不过细节之事已经差不多在东藩就谈妥了,此后不管是我辈,还是东藩,都会一日千里,老朽奔波一生,看来要在王上的提携之下,以富贵之身安享晚年了。”

    陈笃竹这样的大世家子弟,拥有自己的私财私邸,也有公中的一份产出。但大家族根深叶茂,子弟诸多,公中产出也是按亲疏远近来分配,远宗疏族,得到的好处就相当有限。其少年进学,中年开始借助家族之力游商,所得的产业当然也要回馈给家族,这些年下来,私财进益并不是很多。

    如果借由和东藩合作,开辟商路,陈笃竹自己也会大获好处,也就是他所言的以富贵终老,终究不再是梦幻之事。

    在场诸人,处境地步大约都差不多,世家大族子弟,在这等事上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竹老说的极是,”魏九真也是很笃定的道:“东藩将会一日千里,并且绝难被威胁,克制。”

    徐演达也道:“水师与骑营,步营一并,足以傲视群雄,且王上善于经营理财之道,不愁军需军资,此后王上当不止坐镇福建,当是东南柱石。”

    这几人,出身是文官或勋贵世家,消息来源和境界都超过了普通的商人,在这些人的见解来看,朝廷对中山王的压制和天子隐隐的敌意简直毫无道理,水陆并用,开府镇守东南,授给王爵美号,这才是日渐窘迫的天子和两府应该做的事情。

    “我辈理当襄助。”林定一则道:“竹老,魏兄,徐兄都在南安多日,商会运转,商团团练的组建,理应开始有一个详细的章程,给外路的合作同伴知道,并且遵照执行。”

    陈笃竹很是赞同,说道:“理所应当,此时正是最佳时机。”

    确是如此,中山王大婚,调兵护卫,南安镇又在招募兵马,强盛之态相当明显。

    借此时此刻的良好时机,对外扩张商会,先做商道畅通的准备,最合时宜。

    正在众人商量,计较,并且向府内行去之时,陈道坚匆匆而返,看到聚集在一处的众多商会,立刻抱拳道:“殿下有令谕,知会诸位先生,东主,对外扩张商会,会盟定约之事,暂且要延缓,推迟。”

    陈笃竹在内的诸人俱是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半响过后,还是关系较为亲近的徐演达和魏九真两人齐齐道:“不知道大王是什么用意,还请晓瑜我等清楚知道。”

    “殿下说,一两天内,诸位就知道端底。”陈道坚脸上浮现出歉意,不过还是相当坚决的道:“现在还不是好时机,可能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也罢。”陈笃竹脸上浮现略微的不满之色,诸多推进,条约的拟定,都是东藩的王府在主导进行,现在俱事皆备,中山王却是要推迟,难道新婚之时,什么大事都要耽搁下来?按理来说,中山王不是荒唐性格,这几年的崛起之路从未行差踏错,不过此时此刻,连陈笃竹也是忍不住怀疑起来。

    “必有要紧之事。”一直跟随中山王府做事的林定一却是相当肯定,他对众人道:“或许与殿下提前至南安之事有关,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现在我们猜测亦无用处,不如等殿下宣示。”

    “言之有理。”

    “是我急燥了。”陈笃竹也是醒悟过来,轻轻点头,众人一并迈动脚步,随着大量的入府贺喜赴宴的客人,一并进入别院。

第四百四十八章 撤离

    南安别院这里,热闹非凡。

    别院大门和侧门俱开,摆开的是好几百多桌的流水席,不管是官吏将士,还是生员商人,又或是官户百姓,江上渔民,只要来贺喜的就有资格入席饮酒,酒菜都是随来随上,贺喜的人随自己的财力送贺礼,有大商人送古董器玩,或是名人字画,价格都是不菲。往常时,徐子先是不会收受这些贵重的贺礼,大喜之时,也只得由人送上,不过要登记在案,将来用相当的礼物回送。

    至于普通的商民百姓,有送百来个铜钱的,如果家境普通的,王府有言在先,或是几个铜钱,或是抱拳一揖,说几句贺喜的话,也是欢迎前来替殿下,王妃贺喜,王府亦是无比欢迎。

    这使得大量的士绅百姓鱼贯而入,有一些是馋嘴的,带几个大钱来吃肉喝洒,但多半的人,却是真的怀着贺喜,感激的心情,满带笑容的亲人,好友一并,前来别院这里替中山王贺喜。镇上的人,大半的人与徐子先相熟,当然徐子先不一定记得某人,多半是在镇上的一声招呼,或是略点一点头,就算这样,也是乡邻故旧,这些人虽是小人物,却有感激和认同的心理,王府又是大门洞开,众人当然是一并前来,沾沾喜气。

    别院之中,最少已经有数千人涌入,好在地方阔大,从前厅院落,到演武场,再到各个大厅,厢房,到处都摆了酒桌,官户有数百人当伙夫厨子或是打下手,也不怕应对这样的场面。

    在热闹不堪的气氛之中,整个别院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与别院之外的鞭炮声和欢呼声,也算是相映成趣。

    陈文?入内后,却是拉着小妹的手,言笑款款,两人坐在后宅之中说笑聊天。

    两个少女也是幼小之时就相识,不过彼时小辈年龄尚小一些,除了跟屁虫般的跟随在长兄徐子先身后,便是到陈家去,与陈文?游玩说笑。

    曾经的过往仿佛就在昨天,在岐州时两家走动的相当亲近,陈文?与小妹一起说诗词,听故事,赏花,荡秋千,一晃过来,一个刚嫁为人妇,成为王妃,另一个也是立下婚约,过两年便可以出嫁了。

    “此后内宅之事,就拜托三姐姐了。”小妹还是按着旧日称呼,对陈文?笑着道:“大兄总是说要叫我历练,现在好了,我已经历练完了,底下就看三姐姐的了。”

    “将来二妹你必定是魏燕客的贤内助。”陈文?倒也不客气,接了小妹递过来的内宅印信,内宅的钱粮调度可都是要用印的,内宅也有一二百号人,还有相关的大量产业,从属人员好几百,加上经常用内宅的钱粮赏赐外吏将士,开销出入都得入帐,马虎不得。

    所以大宅邸的当家妇人,在后世不亚于是一个大公司的财务总监,加上女主人的身份,等若是大集团的半个当家人,那可没有半点儿夸张。

    小妹脸色微红,不过眉宇间也并没有太多羞意。

    和魏翼的婚事,说是长兄如父,是兄长徐子先定下来,其实就是徐子先放开了任小妹自己挑

    “大兄适才进来,似乎面色凝重?”

    “是有要紧大事。”陈文?当然不会隐瞒小妹,当即将早晨徐子先交代之事,向小妹一五一十说了。

    “怪不得大兄提前返南安。”小妹内心稍觉不安,眼下之事确实是非比寻常,甚至可能是使福建路天翻地覆。

    小妹道:“大兄匆匆返回,是要用兵吗?”

    “明达要全面撤回东藩,哦,还要将商行仓库迁到岐州,在那里兴修港口码头。”陈文?轻轻摇头。

    “不管如何。”陈文?轻声道:“明达会选择最正确的做法,既能让中山王府再上层楼,亦不会叫福建路百姓遭遇更多苦难。”

    ……

    “若诸人无异议。”徐子先道:“此次会议便就是这样结束,转达内阁,工房,户房,司从曹,各部门俱要全力配合,兵房的任务极重,短期内布防南安,将新训练的军人并家属移驻东藩,并且从澎湖,东藩调集水师舟船舰队,以及相关的驻守兵马,移至岐州驻守。”

    陈佐才道:“岐州港此前我们默认交回给安抚使司,林帅臣对此布置,不会有异议?”

    方少群在一旁洒笑道:“乱事一起,林斗耀必定焦头烂额。此前他对与咱们合作还有犹豫迟疑,舍不得手中权力。现在咱们愿在岐州驻守,随时能援助福州或漳州,还护着兴化军的东部,他高兴也来不及,怎会有什么不满?更加不会出手掣肘。赵王那头,主要精力是要调集兵马,在事态不可控制之前,打败李开明,获得建节开府的大权,他此时也不会主动来招惹咱们。”

    “说的是。”徐子先微微一笑,退而进取,就是有这么一点好处,自己不留在福州这边给赵王使绊子,与其争权,赵王高兴还来不及,岐州港口虽然要紧,但与大势相比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中山王府最讲效率,会议基调一定,接着就是司从曹记档发文,然后内阁的枢机房下达指令给各部,接着兵房,工房,户房等各部门会通力合作,李仪会主持大局,派出人员,孔和发下钱粮,派官吏随同从事,接着钱款到位,工匠和民力俱全,然后开发建设,官吏至岐州划分区域,安置百姓,确立港口和岸上的建筑工程。

    至于岐州本岛,也可以知会当地官员,以中山王府的威势权力,足够使新上任的知岐州李安远完全配合,甚至其防御使还未上任,应该处于林斗耀一派和赵王的折冲之中,这个人选,徐子先会毫不客气的拿过来,加在中山王府的某个官员身上。

    甚至人选徐子先都已经考虑好了,便是保举魏翼知澎湖县,兼岐州防御使,以岐州至澎湖之近,不过几十海里,在天高日晴之时,在岐州的高山上就能很清楚的看到澎湖列岛,从澎湖亦能看到岐州的高山,相隔之近,加上岐州原本就是战略要地,魏翼新立战功,朝廷理所应当酬功。

    魏翼兼任此职,作为中山王府势力伸向福建路本土的一颗钉子,想必其会做的相当称职,并且绝对能够胜任。

    澎湖在海盗来犯之后的表现,在此之前,之后的治政理民,足见魏翼不仅是一个官绅世家的出色子弟,其在徐子先的影响之下,治政的理念,手腕,都与普通的官僚大为不同。

    身为好友,加上魏家都绑在了中山王府的战车之上,再有姻亲身份,魏翼当然会被福建路的士绅家族认同,毕竟魏家就是出身其中,而其也会被中山王府上下认可,其有徐子先好友加上妹夫的双重身份,哪怕是李仪,与魏翼相见时,也是格外的客气,其余的诸多官吏,也是对魏翼的身份和能力,俱是十分认同。

    众人出门之时,外间的酒宴还是在继续着人虽多不乱,从午至傍晚,过万人赴宴参席,热闹非常,却并没有出丝毫乱子。

    方少群见状,笑着道:“若二小姐是男子身,当是王上的一大臂助。”

    眼前的酒宴,也是显现了非凡的动员和组织能力,非一般人能够主持,小妹也是在东藩主持过多次大事,方才有此能力。

    徐子先哈哈一笑,说道:“我这新郎不曾与宴,却是躲在后宅,太不成话,我要到前院与父老们饮酒说话,其余诸事,就交给你们了。”

    他倒是潇洒自若,决定福建路未来数月的大事已经定下来,虽然会有损失,但综合利弊,仍是以现在的决断为最佳,所以徐子先心思已经安稳下来,大步向前,却是往前院与那些来赴宴的客人寒暄致意去了。

    这自然也少不得与客人饮酒,林绍宗和高时来,李守礼等人赶紧跟上,外松内紧的护卫,同时也要替王上挡酒。

    金抱一,吴畏三,张虎臣等人却是向方少群,陈佐才等人略一点头,双方俱是抱拳告辞,大事将至,他们是没有时间和心情去赴宴饮酒了。

    武将们的动作极快,天黑之时,沿着闽江岸边有不少军人打着火把,开始向福州方向移动。

    虽然矿工和新募的民壮训练还不到十天,但这些天都是练队列和口令,在各级武官的提调之下,数千人的大军秩序还是保持着大体的齐整,每一小队打两支火把,其余的军人则是背着油布,被褥,腰间和手中都并无武器……这些新军将士尚且没有资格佩带兵器。他们的武袍倒是发下来了,东藩新制成的第一批棉布并没有拿出去售卖,而是全部制成了军装袍服。

    一样的灰色短袍,腰间用革带杀紧,虽是新军,也是颇有军人气象。再悬挂匕首,装零碎物的荷包,水壶,还有装盐的小瓶等物,都是摆放位置一致,行军之时,尽可能的排整齐队伍,从远处观望,这支军队齐整肃杀,蜿蜒如火龙,沿着闽江岸向着前方迅速前行着。

    很多人从中山王府的别院刚出来,看到眼前的场面,均是显露愕然之色。

    新募府军突如其来的调动,使得沉浸在喜事之中的人们感觉到了一丝异常,事起突然,包括林定一,杨释之,魏九真,陈笃竹和徐演达在内的很多本地士绅豪商的代表人物,均是齐集一堂,彼此却是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中山王府的用意何在。

    而中山王适逢新婚,却也是不便打听,众人不觉心急如焚。

    好在子夜过后,高怀仁策骑赶至,对众人抱拳一礼后,将赵王府勾结李开明,而李开明在建州已经竖旗起事的消息,告之诸人。

    “这一下坏了。”陈笃竹走的地方最多,见识最广,在京师,江陵,熟谙地方人情,看起来就是一个奔走各处,替家族打通商途的大士绅家族的掮客,而其实他走遍北方和西北诸路,对荆湖北路,南路,包括广南东路,西路,云南路,贵州路等各处的情形都相当的熟悉,也知道各处其实就是蕴含着怒火的未喷发的火山,只要有稍微一点火星落下,立刻就会引发燎原大火!

    至于福建路,原本在繁荣的工商贸易的支撑下,百姓虽是困苦,仍然在温饱线上,不至于大规模的造反,但建州在王越的胡搞之下,民间已经积累了相当多的怒火。

    若无强力人物导引,王越去职之后,新上任的地方官稍微做点抚恤民生的事情,怒火就会平息下去。

    而此时有李开明这种有声望,有实力的巨寇在建州起事,这就不是一点火星,而是在火山口之上,直接又点了一把火上去!

    其勃发喷溅之态,在起火之初根本无可压制!

    “赵王糊涂,李谷该杀。”陈笃竹面色灰败,沉声道:“他们这些人,哪知道流寇首领是什么作派。还想掌控人家,若我所料不差,他们派过去的人,此时已经在黄泉路上赶路了!”

    “竹老说的不差。”高怀仁笑道:“李开明举事处是在建昌一处铁场,距离咱们这里不到二百里,我们有人打探过,有百多从福州过去的人被李开明下令射杀,尸体从山道丢弃入山谷底处,这些人早死了。”

    “李开明现在意欲何往?”林定一颇为担忧的道:“大军离开,是不是暂避其锋芒?”

    “是的。”高怀仁坦然道:“我们殿下一直担心建州情形,是以安排了人手在那边打探消息……”

    “哦,”林定一按着自己的理解说道:“是放了暗桩。”

    “嗯,没错。”高怀仁抚了抚自己下巴胡须,坦然道:“事起非常,李开明得赵王府的军资相助,其实力非我等现在能抵御。纵然调集东藩府军,尚需时间。军队仓促赶路,急赴战场,必致失败。而贼众很快会超过十万人,乃至二十万人,殿下考虑,南安,水口,谷口俱难保住。军队先行,是往岐州,在那边营造港口营寨,安置临近建州的诸镇商民百姓前往岐州,东藩,暂避一时。有往福州,泉州,漳州投亲避难的,悉听其便。至于诸位东主,大掌柜们,则可以在岐州暂居一时,论港口地利,岐州胜过南安,这是殿下的意思,如何取舍决断,当然是由各位东主自家决断。”

    中山王府的意思很明显了,军队先行,到岐州构筑防御,建造房舍港口,为大规模的士民百姓逃难至岐州做好准备,另外南安弃守,估计会毁损于战火,重建耗时耗力,不如将现在的商行基业转移至歧州,论说起来,南安各镇的繁荣是寄托在建州到福州的转运之上,战乱之时,南安各镇已经失去用处,并会毁于战火。就算重复清明,也是陆路和闽江转运,因为建州内乱带来的繁华不可持久。

    而转到岐州,等于是把控建州,兴化军,邵武军还有福州等地的出海口贸易,经营好了,就算追不上泉州和漳州,但比起普通的贸易港口仍是强出很多。

    陈笃竹和魏九真,徐演达彼此对视一眼,陈笃竹立时道:“我陈家与中山王府既成姻亲,当然一切以殿下马首是瞻。”

    “我徐家亦是如此。”

    “我魏家也会将南安基业,甚至福州的商行,移至岐州。”

    事起突然,南安既然守不得,当然是趁势再得岐州,论起地利条件,岐州港口确实是强过南安镇许多。

    林定一,杨释之等人亦是道:“此前我等在南安开设商行,亦是无奈之举,当时有陈于泰盘踞岐州,现在若中山王府迁镇民百姓和府军至岐州,我等当然相随。”

    “甚好。”高怀仁点头道:“若如此,商会要早些召开会议,鼓动商行同业携同家属,或往岐州,或去东藩,我中山王府都会相助,若往别处,也悉听自便。”

    众多商人沉默以对,虽然他们打定了主意是要追随中山王府,因为在当今这个世道,赵王这种天子的本生父亲王都勾结流寇,为了一已之私不惜祸乱福建路,林斗耀无勇无能,其余的诸多达官贵人也多半是如此。

    放眼看去,信的过的也就只有中山王一人,除了跟随他之外,哪有别的选择?

    乱事一起,李开明啸聚起十几二十万人之后,福州都未必守的住,很多人若有所思,现在往岐州,不如往东藩。

    最坏的结果是东南不保,但东藩也一定守的住,流寇不谙水战,且无舟船,东藩很有可能是最后的太平福地。

    ……

    “刚刚成亲就得分离。”徐子先颇感抱歉的对陈文?道:“委实是抱歉了。”

    陈文?嫣然一笑,说道:“妾身选择的是世间的奇男子,伟丈夫,不是流离闺阁,不舍家宅的无能庸碌之辈。”

    徐子先知道这是眼前女子安慰自己的话,其实妇人们也挺矛盾,既想男子有出息,有能力,又想着男子们能随时陪伴在自己身边。眼前的少女,明显早晨刚哭过,眼圈发红,但出色的女子就是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将男子推向他们应该在的地方。

    清晨之后,建州变乱的消息已经在南安流传开来。

    同时建昌知县,闽侯知县等地方官员接到信息,为了保住自己官位,他们必定会急速上报。

    来自建州的背插小旗的信使奔走于途,一个上午就过去五六次传骑,这使得中山王府放出的消息被进一步的坐实,整个南安到水口和谷口地方,已经陷于慌乱之中。

    在人们举棋不定之时,中山王府已经开始陆续调集船只至南安。

    灵一号就停泊在福州附近,溯流而上,一个上午便已经驶到南安镇的港口之处。

    陈文?,小妹等府中女眷,加上将领,官吏,普通士兵们的家属,第一批坐船离开的约是五百余人,这些人不至岐州港口,而是直接返回东藩。

    徐子先骑马将小妹和陈文?送到港口处,林定一,杨释之等人闻讯亦赶来送行。

    此时天已入秋,午后飘落小雨,很多人都未曾防备,冷雨淋在人身上,感觉一阵寒冷,也令人格外有悲凄之感。

    当着众人的面,陈文?只是用含情至深的眼睛又看了徐子先几眼,却是大大方方与众人行礼致意,接着在金抱一所率的府军护卫下,数百人陆续上船,至外海时,还会有两艘战舰赶过来护卫。

    斜风细雨之下,灵一号升起主帆,水手们喊起号子,光赤着上身在甲板上奋力劳作,大船上满是忙碌的身影,还有诸多官吏倚在船栏杆处,向着岸边的亲人好友挥手告辞。

    消息初传至南安时,很多百姓尚且半信半疑,但看到中山王将新娶的王妃和翁主送走,消息再度传开时,整个镇子都是沉浸在凄风苦雨之中。

    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却是秋风秋雨,变化之大,令所有人手足无措。

    至傍晚将至天黑时,赵王府幕僚勾结李开明,企图祸乱福建路的消息,也是在各镇之间流传开来。

    在众人的痛骂声中,消息又是逐渐向福州府城传播过去。

第四百四十九章 乱事起

    “坊间传言,是否属实?”

    临近子夜,赵王听到消息之后哪有心思拥着美姬去睡觉,却是将徐子威,徐子文,并李谷等人一起召到密室之中。

    李谷却是姗姗来迟,乃至这一场小规模的会议,延迟到子夜时分才凑齐。

    赵王面沉如水,手指握着书桌上的白玉镇纸,手指的骨节已经是捏至发白。

    李谷抱拳一礼,回复赵王道:“坊间传言说真也真,说假也假。”

    “虚假真实之说,难道这么轻易吗?”

    李谷微微一笑,说道:“若说真,在下联络李开明,蒲寿高出钱和军需物资钱粮甲杖,这些事俱是真的。若说假,总得找到车队车掌,马夫骡夫,还有王府派出去的人手,这才算真。这些人,一个也是寻不着,总不能凭借流言来指讦国家的亲王,便是在下,虽然只有儒林郎勋阶,亦是国家勋位,不可由流言轻侮啊。”

    赵王恨恨看了眼前这幕僚一眼,知道此次算是被对方拿捏到了。

    派出去的赵王府中人,都是不见踪影,显然只有李谷知道如何联络掌控这些人。而蒲家派出去的人,要么被灭口了,要么就是蒲家的嫡脉子弟,赵王除非派兵将蒲家连根铲除,否则根本拿捕不到知晓此事内情的人。

    李谷搭上了李开明和蒲家两条线,赵王想拿他出去顶罪,或是杀掉灭口,却是做不到了。此人掌握机密,联络两方,居然成了反客为主之势,赵王脸上掠过青黑之色,盛怒之下,很想用手中玉石镇纸砸死李谷,却是吸气再三,终于忍住怒火,对李谷道:“先生办这么大事,不与孤商量,太自大了吧?”

    李谷面色如常,其实内里衣襟已经是湿透了,他此次过来当然是行险,消息一暴露李谷就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忧。

    赵王若不想借势而起,直接将李谷推出给提刑司,三木之下,定能将李谷前后形迹查明,洗脱与赵王府的关系。

    就算牵连到徐子文,赵王了不起令儿子自尽,王府安危相比较一个不成器儿子的性命,赵王如何决择,不问自知。

    李谷万没想到,风声会这么快传到福州,猝不及防之下,也只能用近于要挟的态度来面对赵王,摆出一副极有底气的姿态,若非如此,以李谷对赵王性格的了解,今天晚上他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王府。

    李谷亦不能逃避,赵王对这些心腹谋士防范甚严,其妻儿都在王府偏院居住,由府中牙将“保护”着安全,这也是李谷对赵王不离不弃的原因所在,事涉家人安危,只能咬着牙跟随到底了。

    “在下安危,妻儿老小的安危,和王府安危俱是一体。”李谷兜头一揖,然后脸上隐有泪光,他对赵王沉声道:“中山王步步紧逼,殿下却犹豫不定,这是兵家大忌!为王府计,为大王计,属下只能冒险一搏,用此行险手段,助大王建节开府。一旦朝廷允准,福建路军政大权俱落在大王之手,中山王便是再强,除非公然反叛,否则手也伸不进福州。大王坐拥福建军政大权,雄踞东南,坐观天下变化,随时支持天子,若北方事不谐,还可拥天子南下,大魏不失有半壁江山……”

    赵王狠狠盯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幕僚,眼中已经似乎要喷出火来。

    天子在位十几年,已经不复有将大魏中兴的希望。

    此次北伐,就是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事情不成,天子也是明白,以北方的情形,很难再支撑下去。

    弄个不好,就有北方残败的风险。

    其与赵王父子二人,早就有此密议,这也是天子一直全力支持赵王在福建施展的原因所在,否则以本生父的尴尬地位,赵王应该做的是韬光养晦,安心当自己的富贵亲王,这才是最好的办法和出路。

    赵王是当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幕僚,平素看似恭谨小心,今天居然将自己最隐秘之事当面揭穿……

    “大王,”李谷却是拜的更深,语气更深沉诚挚的道:“若非在下以性命交托追随,又怎敢言及此事?今已经至动荡之秋,多事之时。若大王瞻前顾后,不能奋起一搏,恐怕不仅大王父子将来难以立足,属下和家小,也将很难保全。为大王计,也是为在下和家人计,在下方有此行险之举,若大王当真不满,在下一会出门之后就会去提刑司衙门自首认罪,自承过错,等国法严惩……若大王还不放心,赐在下一杯毒酒,或是白绫,咱们宾主之义,也就算全下来了。”

    赵王神色难看,摆手道:“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李谷闭目不语,内心却知道自己已经过关。

    “那李开明,本王能击败他吗?”

    “流寇若肆虐久了,自有精卒战兵。”李谷抱拳道:“此时李开明举旗不久,尚未攻打州县,大王可以根据流言上奏,先占大义地步,然后看朝廷是怎么处断。以在下估计,应该是敕令大都督府及安抚使司剿平流寇。若战事不利,则必授开府,统一福建路军政事权,甚至会把两浙,江西,荆南等路的安全,放在大王手中。”

    “两浙是不会的。”赵王摇头道:“朝廷视江陵,江南东路,两浙路为一体,是除了广南东路和福建路外,最要紧的财赋之地。荆南,粮赋之地,亦是要紧,若大乱真起,本王倒是有可能兼顾荆南,广南。”

    徐子威紧握两拳,眼中满是兴奋之色,徐子文则低垂着头,看似冷静,身形却是在微微颤抖着。

    这是大好前途,甚至等于南面为王,割据一方。

    “要紧的还是要击败流寇。”赵王也是为之心动,看向李谷的眼神都柔和很多。这厮虽然胆大包天,擅自决断,却是将自己推向开府之路。而眼前一切障碍都近乎扫平,现在欠缺的就是辉煌的,有决定性的战功。

    “也要等流寇起势之后,大王再去剿灭。”李谷很从容的道:“建州一定会大乱,很可能波及到衢州和抚州,还有兴化军,邵武军,福州外围也会受到波及。不过只要福州,泉州,漳州无事,福建路就无大碍。至于荆南,要紧的当然是潭州,其余诸州中,虔州,抚州等地也并无要紧,大王先要确立贼寇起事,上奏京师,然后以大都督府大都督名义集中厢军诸部。所幸此前海盗犯境,不少厢军尚在福州,泉州一带驻守,集结容易。贼寇势大,中枢调拨钱粮是必然之事,贼势浩大之后,再将禁军,厢军集结一处,大张旗鼓讨伐,一战驱离……大王的不世功业,大抵就成功了。”

    “是不是要等开府之后,再去讨伐?”

    听了徐子文的话,李谷微微一笑,说道:“不宜早,也不宜迟。”

    倒是徐子威听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忍不住问道:“李先生说是击溃驱离,并非是剿灭?”

    “建州,邵武军,抚州,衢州一带多深山,密林,我们想击败他们容易,想彻底剿除……怕是相当困难。”

    “驱除也就是不错的结果了。”赵王倒是颇为清醒,说道:“刘安儿,刘安乐这兄弟,还有马保儿,张迎瑞这几伙,朝廷兜剿多次,甚至五路,六路兵马配合,朝廷派出枢密,集结多路大军,仍不能剿除。贼若盘踞一方,剿除容易。若流窜多地,想要彻底剿除就难了。”

    赵王喟叹一声,说道:“这情形,有些类似唐末之时,如果弄个不好,藩镇林立的局面,甚至将贼招为藩镇之事,怕是势所难免。”

    李谷道:“殿下只要稳住东南,余者先不必理会。”

    赵王脸色阴晴不定,李谷的意思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开府之事,乱事刚确定时不能求,贼势浩大之时,不必求,朝廷必已经有所考虑。待他兴军之后,略有小胜,则可以令依附赵王的在京御史上书,盛赞赵王之后,言称贼势弥漫诸路,当宜授赵王建节开府,统驭东南。

    这是呼应中原,北方的乱局,在此关键之时,朝廷多半会允准。

    至于对流寇,不管是小胜或是小败,一律以小胜上报便是。

    这一局,看来是稳如泰山。

    赵王思忖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对眼前的幕僚道:“先生确实是为了我殚精竭虑,此局甚妙,算是难得的破局妙手。”

    徐子威在一边嘿嘿大乐,说道:“父王,听人说徐子先已经在南安那边撤人了。他不是很能打,为甚要走?”

    赵王冷哼一声,说道:“仓促之间,徐子先也不是三头六臂,李开明已经啸聚好几万人,他是身经百战的流寇头领,麾下还有不少百战余生的余烬,这可不是海盗,土匪,杆子,无赖,这是与官兵交战多次,已经深谙骑步战法的造反的流寇,战力当在海盗之上,徐子先身边不到千人的部下,还有一万多人的新募兵马,怎么能和流寇打?”

    李谷赞道:“王上分析的极是,中山王应该是一听到消息便决定撤离,同时散播对大王不利的谣言。”

    赵王两眼略有浮肿,脸上的冷笑之意更加明显,他沉声道:“此子转身之时,不忘反打孤一把,真是狼子野心,相当狂妄。不过这一次的撤离,还是叫本王看穿他的虚实,无非就是能对阵那些不谙战阵的群盗。对着官兵,流寇这一类的对手,其根本不似坊间传闻的那样,无战不敢战,无战而不胜。”

    李谷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天子信任,朝廷寄望,士绅归心,百姓拥戴,只要大王能集结兵马,击败流寇,这些都会水到渠成的到手。”

    赵王也是起身,在室中来回踱着步。

    徐子威眼巴巴的看着父亲,徐子文沉默不语,目光深沉,李谷长揖不起,赵王的绸袍带子将室中的烛火带的飘摇不定,映衬的室中各人的脸上神情,俱是阴晴不定。

    “干了。”赵王定住脚步,脸色也是在飘摇的烛火下略显阴森,他用沙哑而不容质疑的语气道:“今晚就下大都督府令,叫厢军厢都指挥何得清,刘杰,李耀武三人结兵为右翼备战,林德武,张仲谦,林怀仁,这三人集兵为左翼,令刘广泗,林知恩,何致元以三个军的禁军为中军,枕戈以待,随时准备出战。钱粮兵谷等军需,请赵德邦过来,本王亲自和他谈。本府幕僚,官吏,牙将首领,俱不给假,全部留于府中待命!”

    密室中诸人都是精神一振,赵王所令,是厢军和禁军其掌握的近乎全部家底,三个军的禁军,加上六个厢都几十个军的厢军都是集结待命,转运使赵德邦预备粮草钱财,支应军需,整个赵王所掌控的战争机器,就要全力运转起来了。

    “在下祝大王马到成功。”李谷的鼻尖上都有汗珠凝聚,这一次的大事,完全是由他这个幕僚一手主导,到得如此地步,可谓笑傲平生。

    但此时李谷并没有什么骄傲和自豪之情,内心却只有无比的紧张和后怕。

    众人告辞而出之后,至回廊之处时,徐子文赶上两步,将李谷拉住,轻声质问道:“李先生,为何不提我派出大量人手,赴建州掌握兵马之事?若父王知道此事,决断大计,可能会有变化?”

    徐子文的希望,便是赵王给他统带兵马的机会,他的投机,理应得到回报。

    李谷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他对徐子文轻声道:“公子想必还不知道吧?”

    徐子文迟疑道:“先生何意?”

    “蒲家,在下,还有公子派出去的人手,都被李开明给坑杀了。”

    “什么?”廊檐远处有悬灯,在微光下飘摇不定,却仍是能照出徐子文的脸部神情,其面色扭曲,神色慌乱,面白如纸。

    “都坑杀了?”徐子文以手支在廊柱之上,语气慌乱的道:“这李开明,好狠的心肠,好毒辣的手段。”

    “意料中事。”李谷倒是很沉的住气,沉声说道:“这是步闲棋,李开明能容,咱们能顺手抓兵,将来还有香火情,能继续保他一命,继续合作。不过李开明是枭雄之心,也有枭雄手腕。他不可能放着身边有一群不听指挥,心怀异志的部属。宁愿和咱们撕破脸皮,将来两军对战,各凭本事,各安天命,咱们不会留手,他也不会。”

    徐子文半响不语,他的一切雄心壮志,和徐子先比较的心思,就象是冬夜里暴露在寒风中的微小火苗,一阵北风掠过,顿时就熄灭了。他的脸上显露出自嘲的微笑,这几天的踌躇满志,甚至想着成功之后逼迫徐子先交出陈文?的幻想,也是完全的破灭了。

    “李开明是辣手狠心。”李谷很沉静的道:“不过公子也不必沮丧,咱们的目标就是令王上抓兵抓权,痛下决心争得建节开府的大权,其余事情不过是旁枝末节,未必没有咱们的人在那边,王上就打不过这群流寇?”

    “这倒未必。”徐子文先是阖目不语,接着突然哈哈一笑,晒然道:“我父王喝酒宴客,争权夺利,设计阴谋,这些事倒是一把好手。你看他何曾手不释卷,看兵书,史书?又何曾亲身至营伍,观操阅兵,熟悉军伍之事?我大哥,更是草包一个,北伐大战,这么好的机会,也轻轻放过了,只是因吃不得前方营伍生活的苦。我么,现在府中上下,谁都瞧不起我,不过好歹我读书不停,除诗词歌赋之外,也饱读史书,兵书,今日情形,倒是和南梁时类似了,宗室统兵,有东魏的兰陵王,也有南梁的那些无能鼠辈,以我之见,我父王,大哥,就是梁氏诸王了。”

    赵王是梁氏诸王,兰陵王当然就是徐子先,徐子文相当骄傲,到这种时候仍然不愿开口夸赞徐子文,但李谷也是饱学之士,一听之下就是完全明白。

    这个矮胖的幕僚,终于收起一些自负骄傲的心思,感觉自己是下了一步险棋,但李谷仔细想了想,还是微笑道:“公子莫要想的太悲观,实话实说,建州之事,说是军事,其实是政治,这一些事,从书中得来极浅,需得慢慢观察,增长阅历,亲身经历,方得内里的窍门……”

    李谷的话也是极简单,只要赵王不惨败,福州不失,就算打不赢也能打赢!

    只要得了开府权,朝廷要保福州和泉州,建州和抚州一带,乱成一锅粥也不必多加理会。

    所以这一仗,打的是政治为主,军事为辅,赵王是不是真的知兵,也无所谓,能统驭禁军都统制,厢军的厢都统治,以权势压制他们,这便是足够了。

    “但愿如先生所说。”徐子文飘然而去,最终只道:“但愿今年还能过的一年,莫要叫我在年前伏剑自杀,毒酒,白绫也是不错。”

    这话也是呼应此前李谷的话,暗藏讥讽,李谷脸部阴沉不定,半响过后,才狠狠一跺足,恨恨离去。

    ……

    “是厢军。”

    知岐州事李安远脸上满是忧色,看着烟尘大起的官道,别转过脸来。他年过半年,身高五尺出头,大腹便便,除了两眼偶露精光,显示出精明神色之外,就是一个相貌普通,身量不高的矮胖子的形象。

    “没错,是第三厢都。”李安远身边有个厢军都头,按着横刀站在上司身边,岐州尚没有防御使,厢军是直接归知州指挥调派。

    远方烟尘大起,岐州南岸和福州城池只有一江之隔,要是天气晴好,远远就能看到福州的城墙所在,那些密集的民居,还有几条重要的官道,不必登高远眺就看的相当真切清楚。

    最近这两三天,大量的厢军将士从泉州和漳州,还有兴化军的南部被调集到福州,每天俱是烟尘滚滚,反而是使得福州城内外的民心更加沸腾不安,而从各军州逃难过来的官绅商人,也是基本进入了福州城中,还是有不少普通的中产之家,赶着毛驴,驾着骡车,络绎不绝的从各处赶过来进城逃难。

    李安远皱眉道:“福州米价到多少了?”

    有人答道:“一石四贯,还是在继续涨。”

    “了不得,了不得了。”李安远连连摇头,说道:“半个月内,最少还得有几十万人进福州,城中储粮绝撑不下去。”

    有个幕僚微微一笑,说道:“若是聪明些的,就是到咱们岐州来,或是直接想去东藩了。”

    近几天来,消息传递很快,官绅生员和商人都知道流寇的厉害……海盗也是烧杀抢掠,但杀人屠戮多半是顺手为之,以抢掠为主。而流寇抢掠之余,对每个丁口和其家人都不会放过。这就是裹挟之法。将妇孺俘至营中,以此要挟丁壮,再以新丁壮杀人放火,裹挟新的百姓入伙……就是这样滚雪球般的将部曲越滚越多,越滚越大。

    聪明些的士绅商民,基本上都是往福州和泉州跑,无有财力,又感觉到危机的,则是往岐州和东藩这边跑。

    李安远轻轻一点头,说道:“岐州港口,中山王府已经拿回来了,已经有过万府军和民壮上岛,开始营造港口和建造房舍。我看他们的规划,似乎是要在港口建码头,商行,另外还有大量房舍,以岐州港口,安置数万人不难。”

    “数万人不难,要是数十万人,只能往东藩去了。”

    李安远喟然一叹,说道:“真是乱世了,海盗之乱刚过去,又起流寇之患。本官只负责守土岐州,也只能盼防御使早些上任,余事也不想加以理会。”

    “东翁说的不差。”李安完的幕僚完全赞同,说道:“流寇再凶,无有舟船,我们就不必太过担心,只要守好岐州,东翁无事,我等亦是无事。”

    李安远皱眉不语,岸上还是有大队的厢军陆续开赴前来,很多厢军将士走的十分散乱,在官道和四周的小道上歪歪斜斜的行走着。

    不少厢军到村落里找水,找吃食,百姓不给吃的便是强抢,到处都是有百姓的哭叫声和呼救声,一些精壮男子拿着叉耙之类的农具,充做兵器,守备在村落道口处,遇着少量的厢军过来便是拿农具吓唬,厢军也不敢闹的太过份,双方彼此叫骂,福建土骂不绝于耳,好在厢军也是福建路本地人,不好将事情做的太过,动兵器杀人砍人的事还做不出来,叫骂一阵后,总会有武官骑马到场,把双方都痛骂一番,然后厢军们灰头土脸的离开。

    这几天来,这样的场景李安乐已经看了不止一场,此前还点评一番,后来看到自己的部下将领都是脸色不好看,也就是不予置评,不再多话了。

    倒是从泉州赶回来的禁军,火红色的军旗招展,红袍武官策马在官道两侧,部曲大体保持着完整,军伍森严,矛?林立,叫人兴起几分信心来。

    此时又有一营的禁军经过,与厢军有天壤之别,李安乐这才点点头,说道:“禁军如此,叫人还有几分信心。”

    “总不能叫流寇出建州。”

    “不管是帅臣还是赵王殿下,总该要及早出兵。”

    “诏使不知道还得有几天才到。”

    数日之前,赵王以大都督府大都督的名义,还有巡按使萧赞,安抚使林斗耀,提刑使郑里奇等相关的大吏都派了六百里加急的使者,急赴京师报警讯。

    杨世伟这个知福州府倒是没有派人,建州事和福州无关,只要不犯福州境,杨世伟暂且可以对此事不加理会。

    提刑司,巡按司,还有安抚使司,大都督府,都是对福建全境负责,他们都是派了加急信使。

    本朝急递,按等级来分,正常公文上报是日行四百里,紧急公务,则是四百里加急,就是每天行六百。

    而六百里加急,只用在亲王薨逝,安抚使不能视事,或是地方民变,叛乱等等。

    上回海盗犯境也是六百里加急,此次流寇起事,按正常的流程是要他们攻克军州县城,这才会有地方官上报,然后各衙门才会急报。

    此次李开明刚刚举旗,尚未攻克州县,谣言已经传于福州,在确定建州确有流寇聚集兵马后,各衙门就是抢着上奏了。

    赵王和林斗耀都是明白,他们不奏,郑里奇和中山王也会急奏,这事已经掩饰不得。

    六百里加急,每日行八百里,福州距离京师四千里,单趟就得走五天,加上两府会议,上奏天子,来回总得十来天的时间,这已经是相当快的速度了。

    “所忧之处,在于钱粮。”李安远强调道:“钱粮充足,这一仗还有的打。钱粮不凑手,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

第四百五十章 风起

    王越已经在十天前拜发了第二份请辞的奏章,算算时间早就到两府,现在就安心等着第二份驳回的诏书。

    第三份奏章王越早就叫幕僚写好了,已经用了印,驳回的诏书一到建州,他就立刻再次拜发。

    第三次拜发后,王越就打算在衙门封印,直接走人,从律例上来说,连续两次请辞,朝廷挽留,地方官员可以直接离开,由副手署理护印,等朝廷派新的主官来上任就可以了。

    这座府衙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只有王越的幕僚,妾侍,仆役,还有二百多人的私兵护卫。

    李富文,李富武,杨促,还有几个建州有名的无赖头子,现在都成了王越的护卫头目。

    另外还有几个厢军武官,这一年多和王越捞足了,害怕留在建州被报复或是法办,也是辞了官职,打算跟随王越一并离开。

    诺大的府衙里已经人踪罕见,原本的衙差就有好几百人,从衙前到孔目官,押官司,六房书吏,再到仓大使,主簿,同知,这些官员在王越递第一次辞呈之后就很少再到府衙上值了。

    吕问贤也是好一阵子没有到府衙来,今天收到消息之后,他内心不安,派到福州打听消息的仆役在谷口一带发现了大量的流贼队伍,只得放弃,现在要么从邵武军绕道,要么就是从抚州的大山里绕过去,都要耽搁最少十天以上的时间。

    吕问贤估计,建州之变就在这两天,耽搁不得了。

    守府衙的武备已经从厢军换成了王越的私兵,起行在即,王越已经信不过那些厢军,转而令自己的家丁把守衙门。

    王越正在府门前督促仆役将财货装厢,金锭,银锭,金银首饰,还有很多字画,古董,甚至价值不匪的红木桌椅,都在装厢之列。

    为了离开建州,除了几百护兵,准备的大车就有五十余辆,现在都备在府衙外头,把衙门外的小广场都占满了。

    吕问贤在几个元随的跟随下,匆匆而至。

    绕过那些大车,从上马石,拴马桩边上挪过,眼前就是府衙正门,一排排的站笼放着还没有收,黑红色的血迹还残留着,引得一群群的苍蝇在上下飞舞。

    吕问贤的国字脸板着,很不高兴看到这样的场景。

    王越现在是没有心思再催收杂税,逼迫商人交纳各种钱粮了。

    在几天前,这里的站笼里还装满了人,每天被拉出来用棒子打的血肉模糊,不少百姓都围观着看。

    此前百姓们眼中是惶恐和畏惧,后来变成了愤怒,再下来已经是一片阴沉。

    吕问贤看到街角处有一群人,正在用板车拉着尸首,那边是建州府衙的监狱,大魏的监狱一般就建在各衙门的左侧,与衙门相隔不会太远。

    整个监狱中的犯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每天都有人用板车把尸首拉到城外,犯人的家属在城门口领尸,每天都有不少妇人在那边嚎啕大哭,吕问贤有一次路过,看到那样的场面时,头发都竖了起来。

    守门的私兵认得这蓝袍官员是建州同知,让开了道路。

    王越面前正有人吃力的将一箱箱物品搬抬到院中,点清之后,王越亲自看着人贴上封条,封箱之后再写好编号,并且写上箱中的物品内容,数量,王越随时都会抽查。

    吕问贤进来之后,走到王越身前,两人都在松树的树荫之下,吕问贤顾不得擦汗,便是抱拳一礼。

    天气其实已经开始转凉,若是在北方怕是已经能下雪了,在闽地白天太阳光强烈时还有些热,特别是吕问贤内心发急,走的也快。

    “吕大人好几天未见了。”

    王越年过六十,头发和眉毛都白了一半,人很清瘦,如果不认识的人,一定感觉这是一个有学问的老夫子。

    “下官原本不赞同大人在此时离开,所以避而不见。”吕问贤解释了一句,接着道:“大人可知道李开明在建昌举旗之事?”

    “残余的流寇生事么。”王越眉头一皱,说道:“已知道了,不足为患。”

    “怕不能这般乐观。”吕问贤眉头皱的更紧,说道:“流寇祸患犹过于海盗,大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不过些许残部,裹挟百姓丁壮。要生事,攻破州县,最少也得数月之后。”王越道:“已经与老夫无关,是继任的建州知府和吕大人的事了。”

    吕问贤大急,上前一步道:“王大人将建州搞成这般模样,就这么想脱身走人?”

    “大胆,无礼。”王越大怒,指着吕问贤道:“你不过是个同知,老夫是殿阁学士,知建州事,卸任之前,你敢侮辱上官,老夫定要弹劾你!”

    吕问贤拉着王越袖口,说道:“王大人若不整顿防备,小心戒备,恐怕事后朝廷追究,罪责也并不小。到时候,和下官一并在诏狱里呆着吧。”

    两个大吏当众拉拉扯扯,众多的幕僚,家兵,仆役都是看的目瞪口呆。

    后来还是一群官员闻讯赶来,将王越和吕问贤两人劝开。

    几个官员将吕问贤拉到一边,劝道:“王大府说的话也有道理,流寇起事,到现在还没有打建阳县城,可见尚无战力。福州有林帅臣,赵王,更有中山王在,没必要太过惊惧。”

    王越在不远处气哼哼道:“流寇说有几万人,十万人,都是徒手匹夫,建州城高险峻,外有护城河,城头尚有过万厢军,不知道他慌乱什么。此人还是在岐州以战功起家,简直是天大笑话。流寇若能打下建州,老夫把头伸给李开明,叫他剁下来当夜壶!”

    “大府这话,实在不成体统。”一个官员皱着眉,看着有殿阁学士说着这种村夫般的气话,感觉太不成话。

    “吕公不必着急上火。”另一个官员则小声对吕问贤道:“朝廷三留之后,王公肯定离开,不久之后就会有新知府上任。建州疲敝,朝廷一定会挑选合适的官员上任,到时候徐徐调治,一年之后建州也就能恢复了。”

    吕问贤冷笑道:“一年之后,咱们都早成了枯骨了。”

    众人瞠目不语,不知道为何吕问贤对流寇这么畏惧和小心。

    确实是如王越所言,流寇看似声势浩大,其实要形成战斗力需要时间。新裹挟的壮丁没有战场经验,气盛则难驭,气沮则溃败,犹如山涧溪流,狂暴时是山洪,平时则只是普通的涓涓细流,连小孩子都能轻松迈过去。

    现在建州和福州消息断绝,不过料想福州方面一定会集结兵马,准备援救建州,建州府城这里,只要留意发觉流寇踪迹,一有警讯就关闭城门,流寇多半两手空空,还没有攻城器械,难道能飞进城来?

    吕问贤气愤难平,他和中山王徐子先一直有通信,吕问贤多半时间在述苦,感觉自己选择到建州实在是一个错误。

    叫苦之余,当然也是希望能到徐子先麾下效力……封亲王后,徐子先已经有这样的影响力,加上昌文侯府的人脉地位,将一个同知调到其余军州根本就不是困难之事。

    数日前,徐子先派人送紧急密信过来,言及流寇之事,并且断言福州出兵最少需得一个月,首先诏使往还就得十来天,等诏使带着诏命前来,福州方面才能用兵,然后准备粮草甲杖出战也要时间,一个月左右才差不多能抵达建阳附近。

    建州府城在建安,距离建阳二百余里,等福州大军过来,可能都是四十天之后了。

    这四十天时间会发生多少事,徐子先并未明言,但只提醒吕问贤,这一股流寇非比寻常,已经得到了大量的兵器铠甲和钱粮,实力会增涨很快,不可以常理度之。

    吕问贤大为惊惧,才有今日之行。

    “大府虽然不惧,”吕问贤匆匆道:“本官却以为不可不防,本官要去崇安,松溪一带调集招募民壮,助守府城。”

    “让他走好了。”王越气哼哼的道:“这胆小如鼠的鼠辈!”

    ……

    “殿下,非小臣下官敢于刁难亲王,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赵王府中,转运使赵德邦长揖而拜,说道:“府库钱粮,月前就拨付启程,沿途路送到京师去了。本路今年赋税钱粮尚差一季,三司使郑大人已经下了严令,十月时一定要启行,否则必受严惩。”

    赵德邦令人将账簿呈上,说道:“福建路一年赋额钱一千零五十三万,粮三百万石,丝一千挑,其余茶,绢,红糖等若干,每年分四季启运送京,第三季是七月送,第四季是十月启行,现在府库钱尚不足百万贯,建州战乱,必致赋税不收,王越还在这时候辞官,简直是乱中添乱,下官无可奈何,只能请辞,并请殿下治罪。”

    赵德邦也只能请辞了,十月份要送走二百多万贯钱,还有粮食,丝,绢,糖若干。物资来说,糖,丝,绢的份额都不太多,很容易就征收完,钱才不足百万,上次海盗前来,赵王支用了好几十万,这个窟窿还没有补上,中枢倒是认可支钱之事,账簿上可以入帐,不成问题。但该收的税赋,却是一文也不能减。

    此次流寇之事闹起来,赵德邦估计转运司库里的钱都不一定够用,粮食来说,用兵七万人,民夫最少三到四倍,加起来三四十万人,每人每天就需要粮食过万石,几十天仗打下来,消耗的钱粮最少是二百万贯钱,几十万石粮。

    这个开销福建路都不一定够,还有二百多万的税赋和百万石的粮食缺口,他这个官是肯定当不下去了。

    “还不仅如此。”赵德邦忍不住又道:“近来朝议传言,因北伐用度不足要在各路摊派,我福建路向来富裕,赋税原本就重,再摊派上几百万贯的加税,下官实难应付。”

    赵王当然知道摊派之事,朝廷里南方派系的官员极为反对,认为再摊派会引起大范围的民变,南方百姓也是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了。

    但朝中北方籍贯的官员占多数,而且北伐关系生死存亡的大局,天子和两府的态度都是一样,朝官们反对也只能形成小规模的浪花,掀不起大浪来。

    况且南方朝官没有领头人,右相徐夏商已经上疏请辞,到目前为止已经是第三疏,朝廷罢地方官员是三疏为止,徐老相国这种有大儒,宗室,历朝元老身份的相国,最少要辞让十几次之后,朝廷才会赐给宫观使名头,命禁军护送还乡,给老相国应有的体面。

    现在徐夏商不理事,南方籍的官员无有首领带头反对,声浪越来越弱,摊派之事很快就会实行。

    赵王叹一口气,向来严刚的脸上只剩下苦恼之色,徐子先退出福州,连南安镇都退了,开始时赵王颇为欢喜,特地召见李谷,好生夸赞了几回。

    可是现在府库用度尚需诏旨,除非朝命免除福建路的摊派和赋税,否则赵德邦肯定支应不来,宁愿辞官不做也不会出头顶这口黑锅。

    “赵大人不必苦恼。”赵王缓缓道:“已经快过年,摊派之事,今年定然不能在福建路施行。至于所欠赋税,也要延缓至年前或年初起运,事发特殊,本王一定会向两府和天子解释。流寇势起必难复制,朝廷也会体谅的。”

    赵德邦面色稍宽,说道:“就算如此,请殿下恕罪,下官最多能支钱二十万贯,粮十万石,再多的数额,未有朝命之前,真的恕难从命。”

    这个数字相当的少了,粮食好歹还够吃一阵子,钱却是实在不够。

    大魏用兵的传统来自太祖,也是唐末藩镇用兵的传承,平时禁军俸禄待遇不低,厢军也比百姓过的好些,临打仗时,则是会发一次钱,激励将士的士气,打赢了之后,再抚恤阵亡受伤将士,再给普通的将士赏赐。

    国初时,灭很多小国,抢掠的敌国库藏,七成归国家,三成拿出来颁赐给将士,分到每个将士手上时,多则百多贯,少则几十贯钱,在当时一次赏赐就够禁军将士买田买屋,所以将士人人都愿出战,因为除了大义和日常军饷之外,尚有额外的丰厚赏赐,每打一次胜仗,多少都能发一笔财,所以这就是闻战则喜。

    到现在时,军费浩繁,日常的节庆赏赐早就停止了,不过打赢了仗还是会厚赏将士,战前也会赏钱激励士气,这个传统还是没丢。

    现在这个时代又不是后世之时,举国之战,打赢了都有战争红利,打输了整个国家可能都完蛋,爱国教育加上民族精神,加上军国体制,很容易动员几百万乃至上千万人的男子参加军队,投入到战场之上。

    现在这时候,忠君在爱国之前,国家的概念相当虚无,民族之分当然有,但又有地域之分,内耗其实相当严重。

    不发钱的话,后果就是士气不高。

    赵王原本不欲答应,但知道赵德邦不会多出钱,另外上次海盗来犯时,厢军将士都赏了好几十万贯,算算每人到手几贯,现在时隔不久,应该不必再多发钱。

    而禁军的钱非发不可,当下赵王就写了手令,令赵德邦将二十万贯钱直接送入禁军营中,五个军的禁军都有份,这时赵王倒是有恢弘气度,五个军的禁军不必分赵王系或是林斗耀一系,统统有份。

    ……

    “入他娘的,不干了!”

    邱光宗将身上破旧不堪的皮甲往地上一扔,瞪眼道:“禁军有赏,老子们不一样要扛枪上阵与人厮杀,枪戳在身上不是碗口大一个洞,老子的性命便不是性命,老子的家人就不是人?安家费不给,老子说甚也不上阵!”

    这厮原本是山东人,祖父辈跟着海船迁到福州这边,说话还是带着北方气息,和纯粹的福建人有明显不同。

    众人听了邱光宗的话,俱是吵嚷起来。

    一个瘦小个头的厢军颇为激愤的道:“禁军的饷钱原本就是咱们的两倍,平时养尊处优,发个饷都雇着百姓去挑钱粮,无事就在大营里头呆着,舒舒服服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咱们呢,在城里要巡逻,守城,打更,铺兵,灭火,捕盗,什么差事都有咱们的份。隔两三月就调出去,在海边,江边来回走,吃睡俱是在野外,当江防营最为辛苦。结果饷那么一点,勉强不饿死罢了,上司还克扣……”

    “说这些有甚用。”邱光宗道:“总之定下一个章程,不给赏就不动!上回说打海盗给赏,咱们从兴化军一路跋山涉水过来,结果每人才赏钱一百,他娘的,他们捞足了,叫咱们和全家老小嗑西北风?”

    提起上次的事,众多厢军更是愤怒起来。

    厢军从各处调度集结,赵王原本是给了不少赏钱,算算每个将士最得能得两贯甚至三贯,结果诸多厢军大将层层克扣分肥,到了普通将士手中,多的二百钱,少的一百钱,这点钱就算厢军也看不上,还感觉受到了侮辱。

    这事赵王完全不知道,底下的人不光是厢军这样,替赵王办事的人都差不多是一个德性,哪一个会跑去多事,坏了大伙儿的好事?

    “干什么,干什么?”厢都指挥使刘杰骑着一匹枣红马赶进军营,看到将士们聚集鼓噪,不觉瞪眼扬鞭,骂道:“你们要找死?”

    积威之下,邱光宗在内的诸多将士都不敢出声,各人都是将头低下去,不过并未散去,隐隐有桀骜之态。

    “统统给老子出城去驻防,”刘杰压制了骚动的厢军将士,不过感觉留这些人在城里不太保险,当下令道:“都给老子滚到城外,等出征时叫尔等冲锋,违令者,皆斩,流放家人至雷州!”

    大魏军法并没有太多斩刑,但战前不听军令,本人斩首,家人流放,这是没有话可说,刘杰并非在虚言恐吓。

    众多厢军默默转身,开始准备行装。

    邱光宗捡起地上的破损皮甲,一脸阴沉的重新穿戴在身上,这东西禁军看不上眼,厢军里却并不多,战场上,可是指望它来保命了。

    更多的厢军从营里涌出来,各人的家当都不多,有皮甲的都算混的不错了,多半是粗劣的长枪,长?,还有少量的横刀和盾牌,加上一些杂物,衣袍,被褥,大伙收拾的很快,两刻钟后,几个营指挥奉命过来,带着这些鼓噪的厢军出城。

    大伙儿都不曾出身,都是脸色阴沉,满怀怨气。

第四百五十一章 腾挪转运

    李安乐不怕辛苦的爬上了岐山,打量港口处的情形。

    大片的房舍象是雨后春笋一样的涌出,沿着港口处开始建造栈桥码头,已经初现雏形。

    不过才十五天不到的功夫,岐州港口已经经营的颇有一番气象了。

    歧州港口就是不错的良港,地方挺大,靠岸的地方很深,只要修好码头栈桥,大船都能直接靠岸。

    有一些港口大船不能直接上岸,得停在海面上,货物人员靠小船周转,那就算不得良港。

    岐州当然是良港,东西二十余里,南北十余里,俱是平原,港口水流深度都很合适。

    中山王至歧州后,直接到港口处,开始筹划指挥南安诸镇商民百姓转移之事。

    现在在李安远眼前的是转移的府军将士。

    一色的灰短袍,远远看过去相当叫人震撼,李安远看的目瞪口呆,只顾瞪眼看,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啧啧声。

    转移的府军将士一次就有三千余人,岐州港内还有一万多,他们在此之前帮着烧荒,耕田,锄草,几十个一伙,拉着巨大的石碾子压平港口处的土地,修筑码头和道路。

    十来天下来,各种大工程逐渐上了轨道,过百艘大小船只昼夜不停的将南安镇民迁移到东藩,百姓已经移走超过十万人,尚有数万人在岐州港,并且还是源源不断的有人往岐州港口来。

    大小船只停泊在简陋的码头上,灰袍军人们虽然赤手空拳,却是排成了极为整齐的队列,在哨子声中鱼贯而上,整个上船的动作都极为简单,但李安远回顾左右,对身边的人说道:“中山府军之强,令人叹服。这样的列队上船,禁军差不多能办到,厢军都不成,定会出乱子。这些府军集结尚不足月,就是如此模样了,假以时日,定然会精锐超过禁军。”

    “大人所言极是。”

    “府军精锐,令人叹服。”

    李安远身边的人也是惊叹不已,纷纷附合。

    “还是要看钱粮。”李安远看了一阵,沉吟道:“二三十万人迁移,我看歧州这里的帐篷就有过万顶了,到东藩,吃,穿,住,后者都是小事,没足够的吃的,那会出大事的。岐州这里也是一样。”

    “嗯。”李安远仿佛要说服自己一样,又强调了一句:“钱粮,至关重要的还是钱粮!”

    ……

    “相处不久,又得分离。”徐子先执着陈文?的手,神色凝重的道:“苦了文?了。”

    陈文?面色微红,应该是不太适应当众和徐子先这么亲密。

    “到岛上后,小心水土不服,不要轻易外出走动,适应了之后再说。时疫虽然得到控制,仍有人发作,万万小心。”

    徐子先却是毫无心理压力,当着众人的面对陈文?不停的叮嘱着。

    又过了几个月,到处开挖的农田水利,河流沟渠,还有大规模的烧荒,应该是破坏了岛上原本的生态环境,可能是蚊虫少了,淡水里的寄生虫也少了,加上喝开水等措施,还有蚊帐,熏香等防鼠,蚊等防范措施,岛上的隔离医院现在只有不到二十个病人,新收治的病人也是极少。

    就算再上岸十几万人,防疫的压力也并不大,因为人们已经摸清了瘟疫,并且有治疗的方剂。

    “我知道了。”陈文?摆脱害羞的心理,大大方方的眨着眼,含笑道:“到了东藩之后,我万事不必殿下多操心。倒是岐州这里,接近战场,你才要小心。”

    徐子先笑了笑,说道:“我领五百骑,在福建路大约没有人能拦的住,伤的了我。再者,我在岐州以观察和建造为主,第一仗,肯定是我那王叔去打。”

    徐子先的话音变冷,面容也变得冷峻起来。

    诏使已经从京师返回。

    不出所料,徐子先到福建路不久,两府有心扶持,但中山王府明显在福建路根基浅薄,这当口韩钟也不能说摆脱赵王,将战事统率大权交给徐子先这个副大都督。

    赵王获诏命讨贼,赐黄钺,总领福建路兵马,为兵马总管。

    林斗耀则是奉命配合,统领后勤钱粮诸事。

    转运使赵德邦奉命配合,不过中枢并没有调拨钱粮的打算,甚至赋税也是只拖延,并未允准减免。

    朝廷也是捉襟见肘,福建路的口子一开,荆南和河南等有流寇为患之地也会有样学样,要是各路都有样学样,朝廷也实在难以支撑。

    “大兄保重。”小妹没有多说什么,徐子先也没特意叮嘱,小妹对东藩情形相当熟悉,有她在,陈文?会很快适应,并且将东藩的王府事务管理起来。

    水浪拍击,大船很快起锚升帆,被小船牵引着从江口进入大海,徐子先向妻子和小妹挥手告别。

    “首要还是在钱粮。”徐子先对身边的方少群道:“安置流民百姓,盖房舍,修港口,东藩那边要增加耕牛挽马农具,还有修筑房舍,划分定居点,没有二百万贯做不好这些事。有钱就好办事,人心安,军队的士气也会高。新军将士,先陆续招募满二十个军,驻于东藩训练,陆续参加剿匪,压制中部和北部诸社土著,获得实战的经验。数月之后便可用,但首要还是钱粮。”

    “王上所说甚是明白。”方少群一拱手,神色略有激动的道:“若一切顺利,年底之前,殿下当掩有福建。”

    “嗯。”

    徐子先没有多说,眼前流水不止,激浪拍岸,他的一切部置,相当明显,就是退缩,蓄力,准备,然后在赵王失败之后,一下子猛然出击,收拾残局。

    退,未必就是胆怯懦弱,有的时候,适当的退去,蓄力,成功的过程反而会加快。

    而徐子先的一切部置,都是建立在赵王必败的基础之上,这也是使得很多人感觉怀疑,只有眼前的方少群,坚信不疑。

    方少群束手而立,倒是云淡风轻,毫无关系的淡然模样。他对徐子先道:“王上将内事交给李大人他们,就得信任他们,君相一体,方可成事。”

    “我知,我知。”徐子先哑然失笑,摆了摆手,不和方少群继续讨论这样的琐碎事情。

    不料方少群却又道:“李公厚道稳重,但缜密精细,孔和的小气却是为了公事,部下有事,他送钱最是大方,所以人们表面调笑,其实内心对他无比尊重。这样的人,细致又识大体,所为就不会坏事。傅谦论聪明在众人之上,还有些贪钱,不过进止有度,所以不光是聪明,还是有大智慧的人才。陈佐才他们,更是有的精明,有的厚重,有长于帐目财赋之事的,也有懂得商务经营的,众人又将心思都用在料理东藩大事上,有他们在,其实王上真的不必太担心。倒是调度兵马,潜藏爪牙,关键时刻雷霆一击,挽回天倾,这才是大王此时要考虑的事情。”

    “嗯,你说的是。”徐子先恍然一笑,说道:“诚然如此,你说的这些,便是我的优势长处,这些年苦心经营,乃至如此,可笑我还在此忧心。”

    “骑兵军尚未成。”方少群不客气的接受了徐子先的肯定,接着道:“骑营关键之时有大用,此外若赵王率禁军败,则接下来大王必定要雷霆万钧之势,一举破敌,否则就是兵祸绵延,数年内不得消停。想掌握福建路,影响荆南荆北和两浙,进而两广云贵,那就相当困难了。是以在下建言,需调诸军前来,将典兵重将和精锐全部调至岐州备战,除刘益率水师留于澎湖,屏护东藩外,余者皆至。”

    大战之后,东藩现在的武备其实还是步兵三个军,加水师一个军,加上一个骑营,兵力还在九千人左右。

    招募的新军还派不上用场,论战力比警备士都差的多。

    徐子先略作沉吟,感觉方少群说的相当有道理,原本是打算用老卒带新卒,历练战场。但流寇确实和海盗不同,其就象是山火,烧开之时真的是万物不存,破坏力极大。而且生命力又是极强,稍有不慎就会再度迸发,再扑灭又得花费极大的气力。

    如不用全力,恐怕稍有疏忽,就会万劫不复。

    “剿流寇还是要重骑兵。”徐子先想了想,决断道:“马场内多挑一些战马,在各军中挑选骑术过关的将士,不,只要能勉强骑马就行。再组几个能骑马的步兵营,以策万全。”

    “王上想的通透。”方少群脸上显露敬佩的表情,这一次他没有再多说,只是俯身一揖。

    ……

    “本月生丝,茶,糖,还有豆类,盐,出脱的货物售得一百一十万贯,扣除本钱七十万贯,纯利在四十万贯左右。”

    码头上到处是乱哄哄的人群,李仪和孔和等人在码头上迎接了王妃,众人见礼之后,陈文?相当大方的勉励了诸多官吏,然后在警备士们的护送下到花溪王府别院去。

    数以万计的岛上居民,官吏,将士,还有新至的移民看到了王妃,也看到王妃落落大方,勉励官吏,将士的情形。

    这一幕令人印象相当深刻,李仪此时的心境就是极好,尽管身处闹市般的码头,近来的政务繁忙了十倍不止,他的心情仍然是很好。

    孔和说了一句,又接着道:“四十万贯,十万贯是转口贸易,将本求利,实在不高。最高的就是盐利,只有万贯不到的本钱。外来的商人还是在排队等着种们发货。”

    东藩盐已经完全占领了南方诸路的市场,比官盐好的多的质量,卖的价格和私盐一样,各地的私盐贩子几乎被横扫一空。

    对私盐贩子来说,中山王府简直就是生死大敌,他们的活路都被挤压横扫,完全没有了。

    但这些人的述求和不满徐子先不会在意,私盐贩子心黑胆大,都是将脑袋提在手里赚钱的狠人,他们多半就是各地的山匪和流贼,有利赚就卖私盐,无利可赚时就打家劫舍,这些人的怨恨正好,坐实了徐子先在士绅们眼里的形象,对将来拉拢人心相当有利。

    官盐的份额当然也会有极大的损失,不过总体来说应该在各地转运使可忍受的范围之内。

    东藩的盐场扩大了十倍不止,每个月的工钱都快破万贯了,近两千盐工负责二十多个大型的晒盐场,不停的出盐,就算如此,仍然是赶不上外来商人前来购买的份额。

    “我已经与陈公(陈笃竹)打过招呼。”孔和对李仪悄声道:“盐票下发,势在必行,现在这样,人人均拿着钱坐等,原本就不是办法。各人先出钱购票,按购票时间来发货,我中山王府的信诺人人应该均信的过,这样一来,每月可以先得数十万贯钱乃至百万贯钱。”

    “嗯,”李仪点头道:“此是一。”

    “其二,”孔和接着道:“岛上储粮不足,主要是稻米不足。就算油坊榨油不停,咱们的豆子储量还有二百万石以上。我与诸多粮商协商过,咱们以豆换粮,二石豆换一石糙米,或是四石换一石精米,粮食储量不足的麻烦,可以迎刃而解。”

    这个思路也是相当不错,其实南方人都是吃米为主,吃面都是吃点扁食,汤饼之类的点心类的面食,寻常时候,有钱人吃精米,无钱的吃糙米,在福建路,澎湖和东藩一直有种豆的传统,但豆子多是用来榨油,只有最穷困的人家才会煮豆子吃,权作充饥之用,就不考虑口感什么的了。

    近半年来粮价飞涨,糙米都涨到了两贯一石,豆子这样的杂粮也到了一贯一石的高价,并且民间贫民更愿意购买杂粮。

    毕竟豆子营养也不差,比糙米还便宜一半,一石豆子足够五口之家的贫民吃上三个月,当然,前提是还得配大量的野菜,还得有油盐和一定的荤腥摄入,否则的话仍然会慢慢的因为营养不良而死。

    用豆子换粮食,其实是李仪的启发,他是打算用榨出来的豆油来换,毕竟人人都知道,盐离不得,油也离不得,每天不沾一点油星,就算餐餐吃饱,人的身上仍然没有力气,做不得重活。

    不过榨油出售或是换粮都要一段时间,孔和干脆决定以豆换米,诸多福建路的大粮商都颇为赞同,并且争先恐后的预定份额。

    孔和又道:“棉布纺出来的有四万余匹,接下来还会有十五万匹左右,第一季收获有二十万匹,也是相当不错了。”

    李仪道:“抽出一艘福船,再派两艘两舰,令陈道坚不必在南安,带着舰队去倭国,将首批棉布出脱掉,建立稳固的商道再说。”

    孔和抱拳一礼,说道:“李公这样决断很是,不必等棉布都纺出来再出手。倭人虽然早就沟通好了,但此辈非我族类,还是小心为上。况且大宗棉布,价值二百万贯,也要找到身家丰厚,足够大胆的商人吃下来。我们不能在倭国慢慢发售,耗费时日,回款也太慢了。”

    李仪面露坚毅之色,沉声道:“殿下将岛上事务交托给咱们,岂能不多用些心思?移民,打仗等事,没有钱粮就是无根之木,我等只能殚精竭虑,替王上将这些事情做好。”

    “是的,下官亦是一般的想法。”孔和没有多说,但他脸上的疲惫与振奋之色交聚,这些时间,又要将事情做好,还要想办法开辟财源,同时负责安顿新至移民,每天管理岛上的钱粮事务,还要开拓财源,也委实是将这个主财计的总管累的不轻。

    李仪又道:“傅谦也是累的不轻,等殿下讨灭流贼,立足福建之后,大伙儿应该能轻松一些了。”

    “也未必。”孔和微微一笑,说道:“殿下志向高远,抱负不凡。福建路,广南两路,荆湖两路,当是下一步的目标。整合地方,镇守南方,替朝廷守好南方,练好兵马,北上讨胡,这才是殿下最想做的事情。”

    李仪面露沉思之色,亦有一些激动。他们陷在繁琐的制造,生产,安顿移民等诸多事务中,涉及到军事,政务,吏治,民生,商务,工业,农业等诸多的产业,几乎是昼夜不停的忙碌着。而所有人心中也是知道,现在中山王府到了一个极为要紧的关口,迈过去,便是另外一番格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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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王侯介绍:
没落王侯世子徐子先重生于王朝末世,奋而自救,最终临大位,成魏主。 后世记,大魏之主的中兴之世过程,记述其惊才艳艳,从容不迫,以盖世之才,与群雄逐鹿,最终当凌绝顶。大魏王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魏王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魏王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