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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淡墨青衫     大魏王侯txt下载     大魏王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一十三章 不太美妙

    这是相当笨拙的招揽,傅谦不愧是在魏末成名的匠学杂学大师,这两年来徐子先刻意栽培,其身边都是从各地重金请来的高手匠师,也有一些杂学名家,至于大魏和前朝的各种匠造书籍则东藩无不齐备,所以其在杂学匠作上的水准已经远超过两年前,虽然学术没有巅峰和停滞的时期,但仅从傅谦现在的水准来说,大约在大魏已经是首屈一指了。

    不过这种技术型人才的缺陷便是眼下这样,说话和做事都相当生硬,比如想招揽这两个有机会任节度使和朝廷赐给三品将军勋,阶的大海盗,现在的措词就太生硬,甚至是做的太随意,有些漫不经心的感觉了。

    好在邓文俊和卢四海都知道傅谦是何人,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看出对方眼中的意思。

    秦王?相当出色,令人敬服。

    幕府和水师也大有前途,事实上王直叫两个最心腹得力的部下到东藩来,一则是想寻求支持和帮助,因为东藩水师的实力猛然暴涨,已经足可倚重。二来便是想给部下们谋一出路,北方的海贸不够发达,撑不起王直现在两万人的部属规模,朝廷划给的岛屿和地盘养不起这么多归顺内附的海盗。

    卢四海咧嘴一笑,说道:“等东藩这边也造出那种数十门炮放在一艘船上的战舰,到时候咱们再打商量。”

    傅谦冷哼一声,知道这两人不肯和自己说实话,故意打哈哈。

    “有些事我要提醒两位。”傅谦肃然道:“若我们击败蒲行风,所有的事情做完了,到那时就是揭开了牌面,越早投注,获利越多,不敢下注只打下手的,就象是赌钱的帮闲,虽然没风险,获利却是有限的很。”

    “傅兄不愧是杂学大家。”邓文俊颇为平静的道:“赌钱的事也是精通啊。”

    “闲话不必多说了。”傅谦肃然道:“我令炮组发炮,试射刚铸的二十斤炮。”

    两个海盗将领不再出声,等候着不远处的炮组试射。

    整个火器局是在凹陷的山谷之中,靶场便是对面的小山谷,有挖出来的巨大靶子。大约有二十余人将沉重的火炮用木制的炮架推出,然后开始用器具瞄准对面的靶心。

    “这是二十斤炮,属于重炮了。”傅谦说道:“重四千余斤,近五千斤,说起来已经算相当轻了。咱们的舰船,这样的重炮不能放在两舷,只能当船首炮和船尾炮,另外的十斤炮可以放四门或六门到两舷,每艘战舰可以分别有十门,八门,六门重型和中型,轻型火炮。此外咱们的船上照样能配轻型床弩……重型的八牛弩,不仅不适合野战,也不太适合海战了,只能逐渐淘汰下来,只适合守城时壮声势了。”

    傅谦笑了笑,说道:“好在八牛弩建造困难,又太昂贵,咱们福建路也没有几架。”

    邓文俊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当年跟着大将军在海上争雄的时候,最看重的其实是近舷接战,弓箭,投枪,飞斧,骨头,一通猛投,然后含刀跳帮,这才能夺船。有没有弩,投石机,其实无关要紧……”

    此时炮组已经将炮架的高度仰角调好,并且塞入药包,又有炮手将沉重的铁制圆形炮弹放出炮膛,再有人上前挤压塞实,接着炮组成员一起退后,有人伸出长长的点火杆,将引药点燃……

    “差不多是这意思。”卢四海一直盯着看,这时才笑道:“天方人和泰西人也是这样放炮……”

    “轰……”

    突然传来的巨响令得所有人吓了一跳,邓,卢二人和他们的伴当更是跳了起来。

    傅谦倒是不以为意,他事前已经将耳朵捂住了。

    二十多斤的重炮轰击威势相当惊人,火光喷射,其声若雷,对面山上的靶心侧方被击中,

    大片的山石碎片迸射出来,然后是弥漫开来的灰尘。

    卢四海和邓文俊瞠目结舌,半响过后,邓文俊才道:“若是这样,轰击到敌舰甲板之上,怕是……”

    邓文俊怕是半天也没说出来,此时的天方人还是用投石机为主,泰西人倒全部是用炮,但他们的火炮只是小型火炮,现在还是以早期的小型铜炮和佛郎机炮为主,眼前这种大型的重炮,在此时的泰西亦是一炮难寻。

    傅谦忍不住咧嘴笑起来,不过半年左右的时间能铸造出这样威力的火炮,他当然值得自豪。大魏此前的都是小型火炮,火炮的炮管是用一块块铁瓦式的熟铁锻打制成,膛线不顺滑,炮管承受的压力小,动能当然也是很差,有效杀伤不到百步。这样的火炮,虽然大魏太祖皇帝一力主张用火器,这二百多年下来,大魏的火炮确实是乏人问津。

    眼前的火炮便是不同了,由于铁质好,炮身并不太沉重就可以负荷二十斤左右的炮弹,炮管厚实之后,能承载更多的火药来推进,动能增加,现在有效射程已经超过八百步,虽然尚不及八牛弩远和准,但火炮的操控又比八牛弩容易的多,比较之下,当然还是用火炮更能发挥军舰的远程打击力量,直到近距离的冲角战和跳帮战。

    邓文俊和卢四海都是面色深沉……东藩的秦王府军的跳帮战能力,他们丝毫不怀疑。甚至不夸张的说,两个北方来的海盗首领认为,在跳帮战中秦王府军是诸多海上势力最强的一支。不论是具甲装备还是兵器,还有日常的训练,组织,指挥,以及将士们的忠勇程度,听令程度,还有对胜利的渴望,只知道抢掠浮财,想替自己攒一些养老钱的海盗是根本不能与府军相比的。

    一堆乌合之众与正规军人的差距极大,不是海上多几年的经验能弥补的。

    如果风力合适,在海上可以打成冲角战或跳帮战,那么府军不管是对王直所部,或是对康天祈,蒲行风,府军几乎都是可以吊打……邓文俊和卢四海了解蒲行风,他的部下中有数千天方人,可能有相当部份经历过军事训练,也有相当丰富的海战和陆战的经验,他们使用的弯刀和长矛都相当出色,用的钢材极佳,武器韧性好,极为锋锐,这些天方人也极为残暴。但他们毫无疑问是天方部族的战士,他们不可能接受长时间的系统的军人训练,并不是说军人训练完全碾压个人武勇,比如十个天方战士对十个府军,很可能强悍的天方人一个不死将府军杀光。

    但一百个府军对一百个天方人,可能府军在付出近半死伤之后杀光对方。

    如果是一千人对一千人,邓文俊不觉得天方人有什么机会,府军最多死伤一成,天方人就已经惨败而逃。

    这就是职业军人和平民武士的不同,军人训练包括听令行事,金鼓,旗号,阵列,将领与士兵的信任和配合,还有战场的指挥等等。

    邓文俊和卢四海上岛之后,已经观看了很多值得一看的东西。府军的装具生产,包括兜鍪,铁面具,铁鳞甲,扎甲,水力锻压的胸甲等等,此外还有铁骑兵,重甲骑兵的配置,对两个海盗头目来说更是堪称豪华。府军在陆上足够横扫任何一支海盗,包括拥众十多万的蒲行风在内,可能这个天方海盗还自视很高,认为实力远在颜奇和刘旦之上,但在邓文俊看来,无非就是数量多出很多,本质上蒲行风的部下和颜奇,刘旦,包括王直在内,都并无不同。

    秦王府军却是超过大魏禁军的存在,两边若是对阵,胜负可想而知。

    再有眼前这威势惊人的火炮,还有府军水师一日千里的发展,两个北方来的海盗突然醒悟到了一点,傅谦所说的话并不是招揽和拉拢,而是在释放一种善意。

    “殿下还

    有空见我二人吗?”邓文俊忍不住对傅谦道:“我实在是想见殿下一面。”

    傅谦含笑道:“现在这种时候,若秦王殿下自请率军参与北伐事,朝廷会允准吗?而且福建路和东藩也是千丝万缕,在这种时候率主力北上,钱粮供给,后勤军需,还有将士刚在各处剿匪,分散之后再调集,邓兄以为府军还赶的上吗?”

    邓文俊已经多次请见徐子先,毫无例外的都是被徐子先婉拒了。

    这个海盗的忠义之心,比起大魏的很多勋贵高官都要强烈的多,其早就有书信呈上,是请求徐子先率部北上,助李国瑞和北伐大军一臂之力,以邓文俊所见,数万府军实力不在同等数字的禁军之下。这些秦王府军至北方,对整体的战局会有决定性的作用。

    但也是正如傅谦所说,府军正在分散驻扎和剿灭地方匪盗,并且逐渐移向建州,朝廷已经多次下诏书,督促秦王尽快进入江南西路,剿灭李开明所部残余……这个当口,秦王怎么可能自请北上?

    况且南方打的再凶,在北方禁军将领和朝廷高层眼中,南方的群盗战力低下,无法与北方的东胡铁骑相比,几万南方的秦王府军北上能有多大作用,尚且存疑,而秦王可借机介入北方战局,势力进入北方禁军范围之内,对一个开府亲王来说,只要有机会做一些事并不困难。这样的提防心理之下,朝廷当然绝不会允准,徐子先也绝不会自讨没趣。

    既然无法同意所请,见面于否,其实意义不大了。

    邓文俊长叹一声,眉宇之间俱是忧郁之色,卢四海倒是咧嘴一笑,说道:“咱们的性命是性命,北伐将士的性命是性命,秦王殿下和府军将士便不是了?叫他们仓促北上,冒险一搏,天子猜忌之下,不知道要死伤多少……老邓,你想偏了。”

    “此刻的白雪覆盖的黑土之上,不知道有多少大魏儿郎在与东胡人做殊死的搏杀……”邓文俊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等已经尽力,大魏气运如何,结果如何,已经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以决定的了。”

    此时炮组再次击发,轰鸣声中,传来一阵喝彩声和惊叫声,卢四海眯着眼看向不远方,自是也见到了张思齐等人,卢四海在东藩见多了这些远道而来的人,并不感觉奇怪,他的目光在两个明显受到惊吓的荷兰人身上停留了很久,久在海上的人对这些泰西人并不奇怪,从高大的个头,宽厚的肩膀,还有两人都是满头金发,从这些细节来判断,不可能是西班牙人也不是葡萄牙人,很明显是后来居上的荷兰人。

    由于马六甲被天方人掌控,荷兰人此时也没有机会和可能在巴达维亚立脚,他们正在和西班牙人争抢马尼拉,同时这些泰西各国也在抱团,想要一起对付海盗。

    “他们不是也用火炮么?”邓文俊也看到了荷兰人,也是不以为意。

    不远处,尼尔和科尔尼两人勉强自己镇定下来,但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骇之意,刚刚火炮轰击带来的冲击太强烈,这两个金发大个子都忍不住如小姑娘般的失态了。

    两个荷兰人很明白自己为什么惊骇,眼前的火炮已经在质量上远远超过了欧洲的火炮,在威力和实际操控上,魏国人也明显凌架于荷兰人之上。

    他们感觉最大的底牌都被揭穿了,就象是在闹市里被一阵强风吹走了衣袍,被迫赤身**的在人群中行走,这种感觉相当的难受,令他们惊骇莫名。

    魏国人也有火器,但这帮东方佬不是向来重弓、弩,不重火器吗?

    “我有预感。”科尔尼苦笑着,低声对同伴道:“未来几年之后,天方人会被赶出东方的海面,如果我们还试图在这里殖民,恐怕下场也不会很美妙。”

第五百一十四章 争吵

    长寿殿的东暖阁中,徐子先箕坐在榻上,对面是多张几案,几十个侍从司的官吏在忙碌和内外奔走着。

    长寿殿外的两侧配殿则是各司的办公处,其实就算辉煌阔大的赵王府,用来给各军司办公肯定还是不够,光是军令军政参谋军法后勤诸军司,所用人员加起来已经超过千人,这是相当庞大的数字,要知道统治福州大府,管辖十几个县几百万人口的福州府,正式的经制吏也就几十人,而秦王幕府光是军事方面的官吏就超过千人,且数字还在膨胀增加之中。

    这是精细化管理要付出的代价,徐子先本人是认为相当值得。

    在赵王府配殿办公的多半是承接侍从司的各司人员,收发,综合,公文流传,对接中枢,地方,还有档案归总等等。

    一般的实际政务,都是在各司独立的办公地点进行,政事厅和侍从司在福州府城征辟了很多巨户的宅邸,当然一般是犯了事的勋贵府邸为主。

    比如靖远侯府,信昌侯府,还有蒲家留下来的大宅邸,这些宅邸原本都弃而不用,顺理成章的被各司征用了。

    现在福州府城已经有了全新的气象,大量的安抚使司和各司的官吏被征调派遣出去,连提刑司和福州府,还有各县的官吏都是一样,他们被派往建州和其余各州,担任军司派遣的各种职务,若抗拒不赴任的则直接被免职。

    大都督府的官吏,厢军将领则是被直接涮掉了九成以上,剩下的就是品格操守过关,能力也过关的官吏,他们也是一样被征辟到了幕府各司做事。

    现在的福州基本上已经是被幕府接管,徐子先在大刀阔斧的剿贼杀人之后,已经是在福州为主的各军州确定了至高无上的权威,最少在福建路这一路内,短期内是无人敢于挑战了。

    徐子先自己也是明白,只要这种情形再坚持三个月到半年,幕府的吏员陆续到位,徐子先扶持的官员也陆续上任,秦王幕府对整个福建路的掌控将会稳固下来,不象现在还会出现反复的可能。

    “邓文俊和卢四海还是想见我?”徐子先摇了摇头,对方少群笑道:“何必行此无益之举,没有必要见。”

    “是没有必要。”方少群也是一笑,说道:“若非其有提请我府军主力北上,力请王上以舰队北上,与王直配合支应大军的这些请求,其实见一见也很好。”

    “时势不同,到时候会水到渠成的。”徐子先自然是知道方少群的意思……现在秦王幕府的实力每天都在增长,并不着急。

    王直这老狐狸,派这两个部下过来的意思也是相当明显。徐子先不着急,怎么决断,由王直自己和其部下看着办。

    徐子先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

    他近来已经只保持最基本的身体锻炼,保持精力,已经不再追求武道的进步了。

    拉弓射箭,练习刀术,追求自身武力的强悍,这似乎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就是那些曾经的牙将们,原本是朝夕相处,现在也是分布各军州,帮着派遣的吏员稳固地方治安,厘清里甲,确定幕府各司对地方的施政……现在距离徐子先正式入主福州已经过去两个月,大体上已经有相当多的吏员到州县赴任,治安也基本上趋于稳定,还有小股的盗贼化整为零,需要

    长时间的征剿。

    徐子先走出殿门后,发觉殿外艳阳高照,天气已经相当和暖了。

    这是福建路的二月,从后世公历来说是三月,如果有温度计,可以发觉白天的最高温度已经超过了二十度,如果穿着厚实的袄服在中午的太阳光之下,足以叫人额头冒汗。

    “殿下。”

    “见过殿下。”

    不少军司吏员匆匆而过,手捧公文文书或各种卷宗,也可能是笔毛和墨砚等物,他们神色匆匆,看到站在阶上的徐子先时,也只是微微一躬身,然后打声招呼便是直接离开。

    这样的场面,被林斗耀和陈笃敬等福州的高官显贵们看到过不止一次……这些来自东藩的吏员,和军人一样穿着截短的灰袍,气质上也是和军人一样的干练,同时还不乏精明和沉稳……很多吏员是不到二十岁的后生,从他们身上明显能感觉到勃勃生机和无穷的精力,当然还有充沛的体能和干劲。

    也有一些三四十左右的官吏,其中有一些曾经在福州等地任职,比如孔和在内,在被秦王殿下调教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连仪表风度,还有走路说话的姿态都有了根本性的改变。

    精明,干练,沉稳,务实。这些词汇是福州大吏和勋贵们对军司官吏的评价,相当客观,也很收敛。

    就是过于斤斤计较,锱铢必较的风格令人相当难适应,而且在礼貌上来说,这帮官吏连对秦王殿下也最多是抱拳一礼,更不要说对其它的官员们了。

    近月来,福州城中可是见多了这些灰袍吏员,看多了他们抿着嘴唇神色匆匆的在各处奔走,拿着纸笔或是挟着卷宗,在各衙门之间来回的奔走。

    还有相当多的军吏,这是更特别的存在,他们穿着军袍,不同的就是没有军衔标识,他们和文吏一样从事公务流程的工作,只是他们负责的是军方事务,所以被区别为军吏,他们也是一样抱着卷宗执笔工作,只是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每个人都在腰间悬着一柄横刀。

    这些军吏和普通的军人一样,接受完整的军事训练,他们要负责军务方面的杂务,首先得从军人角度来理解军人,否则必生偏颇。

    “殿下。”方少群站在徐子先身侧,微笑着道:“福州府城,还有建州,兴化军,漳州,泉州,诸多县州都开始选择吏校和军校的校址。吏科分行政和律令,算学等诸科,以实务为先。而军校当然是以军学为主,不过按殿下之令,学史,学算,再看兵书,武备志,也要看咱们府军的练兵实录,同时学测算,绘图,吏校半年就能毕业,只是三等考二等时得再入校学习一个月,二等考一等再入校,这样迭次相加入校时间差不多也一年,军校就算是府军将士入学的速成班,也得一年时间,正常学员就是两年,基本上的原则是从各地兴办的中小学堂里选择学员,同时也接受府军将士考选。如果咱们在各州县都兴办学校,如东藩一样给大量孩童免费入学,一两年后,可挑选的余地就大的多了。”

    方少群说话时也是百感交集,此前在刘知远的府邸中当幕僚,刘知远和他谈的都是些心机倾轧之事,是朝争,是揣摩人心,天子的心思,韩钟的心思,徐夏商,张广恩等人的心思。然后布局,争夺权位,获得胜利就兴高采烈,方少群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

    一天居然是在权衡军政事务,作养人才,涮新吏治,确立新的军事和财税制度,要在收入和养兵,理政,办学,作养人才等诸多事务中求得平衡……

    “都做的挺好。”徐子先却是有些百无聊赖,说道:“告诉政事诸公,也知会各司,不要着急,不急不燥,将手头的事做好,自会有水到渠成的那天。”

    不远处传来孔和与人说话的声响:“上计制度什么叫秦王殿下随意想的?自两汉时各郡国就派出长吏至长安上计,秦王殿下今开幕府于福州,各府州县派长吏诣幕府上计,有什么错处?叫你们交出账簿有什么错处?军司接管你们的财赋,计数期结束之前,由幕府派出吏员接手财算,有什么错处?”

    隔着一排殿阁房舍,孔和的声响还是极为响亮,徐子先甚至能想象到孔和的脸色如何。

    这个忠枕清介的前贴书吏员,现在已经是秦王幕府的重臣,主管财计。

    很明显,在林斗耀的曲意配合下,赵德邦这样转运使已经被架空,幕府军司直接往各州县派出的吏员组成了幕府之下的财税司,这些人员很快就架空了各州县的官员,地方州县也是极为配合,只有转运使司的人尚有不服,他们要承担对朝廷交纳赋税的责任,秦王的奏疏也被驳了回来,这给了这些转运司的官吏一些底气,也是他们敢于和孔和当面争执的原由所在。

    徐子先忍不住笑起来,这帮转运使司的官员还是相当尽职了,这也是大魏朝廷的传统延续。不管地方州县的民政刑律如何崩坏,转运使司却是一定要尽到职责,要将地方的财赋涓滴不剩的搬运到中枢。

    “殿下已经下令,各州县派出官吏至福州。”方少群也忍不住笑起来,说道:“由孔玄平核算地方财税,此后要编成里甲,统计人丁,田亩,商行,工场,商税是由门摊税和工场的利润来折税,也包括厘关在内的转运税率,海上就是用海防税来替代。至于普通百姓,有田亩多的就多纳,无田亩的免户调,嗯,不仅免户调,身丁税也是免了。”

    “无田亩的壮丁,在行商做工的过程中,商行等已经核算过他们的身丁成本,纳税自利润而出,算是已经替他们纳过身丁税。况且还没有免徭役,待日后财赋宽裕,徭役也是必定要免除的。”左侧配殿里的争吵声已经渐停,显然是转运使司的人被孔和训斥的哑口无言,顷刻之后,一个穿蓝袍的官员一脸恼怒的从配殿冲出来,怒气冲冲而去。

    徐子先摇头一笑,说道:“租庸户调原本起自北魏,然后光大于初唐,所谓永业田,口分田,国家授田百亩,乃有租庸,户调则是按户缴纳,其实不分贫弱,哪怕户无男丁,也一样缴纳户调,并不合理。若始终均田分田,租庸倒是合理,可是中唐之前,均田就败坏了,租庸却是照收,然后租庸说废不废,却又大兴征铜钱的两税,这已经等于是在百姓嘴里夺食了,到了本朝,租庸之外,再加征两税,还有酒,盐,糖,折支,转支,种种杂税多如牛毛,杀猪宰羊要交屠宰钱,过河交河渡钱,这是什么朝廷,简直残民以逞!现在我刚刚要减免赋税,官员倒是跳起来急了,国家与官员勾结,对官员宽容来使官员乐于收赋税,等若是皇帝给官员们发刀枪,叫他们去明着抢掠百姓,这和一群山大王有什么两样?”

第五百一十五章 抱养

    徐子先语气森然,不乏愤怒。

    到如今他大约已经明白大魏是怎么跨台的了。

    对北方的战事只是诱因,根子还是在于叠床架屋的官僚机构,皇权与相权的争斗,中枢和地方的财务分配,海上贸易引发的海盗和通货膨胀未被重视,天子和群官视百姓为牧群,剪羊毛只是小事,还不停的杀羊吃肉,只要有利益便要掌握在朝廷之手。

    大魏的体制,是过于集权,过于重视中枢,地方扁平化和空心化,庞大的帝国受困于百万人口不到,军队不过二十万人左右的异族,这实在是华夏文明的耻辱。

    然而这又是一个死结。

    封建迟早导致春秋战国时的情形,诸国相攻,征战不休,百姓一样困苦。汉时则中枢弱地方强,所谓的士族豪强把持利益,西汉时依赖外戚,东汉依赖外戚和宦官对抗士族,就是因为地方势力过大,以致中枢势弱,汉末与唐末情形一样,都是地方藩镇自成体系,而中枢无力制之,只能依靠宦官。汉末宦官势力被一扫而空的情形也是与唐末类似,宦官和外戚势力完蛋之后,果然就是亡国易代。

    大魏承唐,当然是汲取了唐的教训,地方兵权财权被收取一空,中枢来总收总支,这样就很难兼顾南北不同和地方上的区别,地方空心化,一切均由中枢掌总,于是事倍功半,一旦中枢乏力,地方无力抵抗,东胡人和流寇很容易成席卷之势,原因便在如此。

    “叫玄平顶住。”徐子先稳了稳情绪,神色从容的道:“减赋势在必行,福建路先免除各项杂税,接下来我还要免折支转运,再下来减两税,免徭役,前后总得花数年之功。”

    “朝廷派来的诏使,怕是隔几天就要到一次了。”方少群微笑着道:“要顶住的怕是殿下你自己啊。”

    “无妨的。”徐子先面露嘲讽之色,说道:“朝廷很快便要自顾不暇了。”

    方少群目露沉思之色,眼前这位,似乎已经确定了大魏北伐的必败之局。方少群曾经久在中枢,此时此刻都是有些犹豫迟疑,不论如何,北伐大军集结了大魏禁军的三十万精锐,小有挫折是很可能的事,但若要说是眼前这位殿下判断的那样惨败收场,却是令人难以尽信。

    徐子先没有多说,他的一切手段都已经展布,就象是国手下棋,该落的子已经全部落了下去,接下来的便是等候棋局变化。而最大的变化,当然是北方的战局。此役过后,各地离心,徐子先可以用手中的府军主力,配合精明强干的军司官吏,加上开府亲王的至高身份,以最快的办法抢夺南方诸路的实权,可能一年到两年内,当北方还在一团混乱,朝廷内困于诸路自立,流寇威胁变大,外被东胡,北虏数次入境,魏军主力尽失,不敢出战,东胡人克四十余军州,抢走百万军民和无数财富,令得北方大量地方残败,更使得流寇如入无人之境……这便是此后两年的变化,而南方在徐子先的记忆里并没有太多混乱,他要趁此机会,抢占南方诸路!

    “把火盆撤去了。”转身回到暖阁之后,徐子先看了一眼燎起火舌的铜盆,内里炭火烧的正旺,从太阳之下进来,反而感觉到一股燥热。

    “才二月。”方少群是北人,却并不太欣赏南方有些过于温润的气候,他叹了口气,看着搬运铜盆而出的杂役,幽幽道:“北方尚在冰天雪地之中!”

    ……

    “诏使来了,并未持诏,只宣读口喻。”徐子威面露喜色,修饰的极好的胡须在下巴上耸动着,显示着主人极为激动的心情。

    头戴软脚幞头的诏使是天子从宫中直接派过来,未经过两府,也未令翰

    林学士草诏,直接以天子在内中的决断为准。

    “着即带赵国公世子长子徐善维,次徐善永入宫教养,除授徐善维肇州团练使,徐善永安州团练使,如敕。”

    诏使是内东头供奉官,也是徐子威熟识的老熟人,此次颁诏,这个叫张威的高品内侍主动请缨前来,自是要结一份善缘。

    “多谢张兄。”徐子威此时已经毫无当初在大内任武职时的高傲,他的官职已经被剥夺,连赵王世子的身份都丢了。此时此刻,徐子威满脸惊喜,拱手对张威道:“官家怎么就一下子下了决心?”

    将徐善维,徐善永带入宫中教养,这是天子早就有的打算,此议虽然没有人明言反对,但两府并不配合,更重要的就是执宗正司的韩国公徐安吉并不赞同。徐安吉是天子祖父辈的宗室长辈,近支尊亲,韩国公并不表态,很明显就是反对,无有宗室尊长和重臣的支持,天子也行不得快意事,抱养之事,只能暂且搁置了下来。

    至此时,徐子威当然是无比惊喜,这件叫他抓心挠肝的大事,居然就这样给解决了?

    “韩国公病重。”张威久居大内,向来谨言慎行,不过当着赵王父子数人,说起的也是京师人尽皆知的消息,倒也不必有太多避讳了。

    “原来如此。”赵王眼眸深处的疑惑也是散去了,虽然韩国公是他嫡亲叔父,赵王对其病重的消息却无半丝遗憾,若非这个大宗正从中阻挠,赵王的两个孙儿早就入宫了。

    “咱要恭喜国公和世子。”张威拱手道:“拜封团练使,抱入宫中,已经算是有半个皇子身份。只消再过半年一年的,赐名,封公,授节度使,再于其中挑一个拜授京兆尹,储君名份一定,管别人如何说,大位便是稳固下来了。”

    大魏封授皇子爵位并非是从唐制,有功的年长皇子才有资格封王,且并非人人封王,要从个人的名声,德行,当然还有在天子心里的地位来看。

    当初老南安侯,还有韩国公,俱未封王。天子无子,抱养宫中的宗室子弟隐然就是有皇子身份,且皇子初封团练使,再封节度使,再封国,储君加京兆尹,这都是从宗室子弟到皇子,再到储君的固定路数,张威此语,当然是十足的奉迎了。

    大魏从立国至今,储位中断帝系无后的情形已经有多次,说起来大家倒也真的是习惯了。现在天子年过三十膝下无子,两府丝毫不急,御史也没有急吼吼的请立储君,换了前朝历代,这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在本朝,实在可以不当回事……说句难听的,就算是天子突然驾崩薨逝,两府可以照常主持军政事务,而宗正司能在近支宗室中挑选出合适的人选入继大统,按资排辈,通过血脉,名声,德望,于近支宗室中挑选同辈或下一辈的宗亲入承大统就是。

    这也是赵王父子相当急迫的原因所在!

    若以德性,名声,威望,放眼天下,还有哪一个比秦王徐子先更适合?本朝也不是没有兄终弟及的先例,若天子骤然崩逝,由两府和宗正司推举大位,不用想也知道,韩国公和两府会推举谁。

    以徐子先的能力,威望,若登天子之位,固然两府可能会势弱一些,受制于官家的可能性更大,但若秦王殿下能至九五之位,大魏很有可能从末世之像转为中兴,不管韩钟怎么想,多位大参,枢使,诸多大学士,翰林学士们,太尉和诸多高班武将,使臣,多半是愿意秦王来京师为天子。

    如果在几年前,赵王针对南安侯府只是一种随意的布局,稍加打压,不使南安侯府对储位有威胁的话,到如今这种地步,一旦天子重病,重臣和宗室会商,赵王父子染指天

    子之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秦王不仅仅是东南柱石,也定然是众人心目中的明君之选。

    赵王眼眸闪烁,徐子威两手一合,几乎想要念佛。

    这个当口,天子集权,两府和京师诸衙门,地方的各使司在内,俱是将全部的精气神用在北伐战场上。

    而此时韩国公一病,自是无力再对抗天子的意志,高度的集权之下,乃有此次天子私派诏使的举措。

    而韩钟应该是不会在此时和天子硬顶……抱宗室子弟入宫只算是一种象征,天子毕竟才三十余岁,很有可能还是会生下皇子,就算始终无嗣,从入宫到继承皇帝,少说十年八年,往多说可能是十几二十年。

    大魏天子虽不长寿,但多半寿至四十之后才逐渐疾病侵凌,除了武宗和成宗外,也极少有三十余岁就崩逝的天子。

    倒是大魏二百多年,抱养成为制度,实在也是因为无子的官家实在是太多了。

    ……

    待诏使退下,徐子威环顾四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赵国公府初至江陵才月余,年后登船入海,情形相当狼狈。

    赵王经营多年的财富被徐子先直接一扫而空,价值一百多万贯的家私在亲王来说也并不少了。赵王府在福州有相当多的产业,但最要紧的还是几万丁的官庄,各种进奉钱,免役钱,一年是最少十万贯以上的稳固收入,其次是各种店铺之类,此次仓皇离开福州,这些产业都低价变卖了。

    庄丁当然是全部收回,官户免除,归于朝廷官庄。

    赵王父子至江陵时,正值江南潮湿寒冷之时,仓促上道,天子在江陵赐给的府邸也不及收拾,到现在也只粗略可观而已。

    中使传诏就在徐子威的居所,四周简陋异常,侍奉的人也是极少,看起来寒酸之至。

    徐子威原本郁郁不欢,他与盗匪勾结,使得秦王徐子先找到借口带兵威逼赵王,以徐子威的性命和赵王府的名誉相逼,迫使赵王交出了全部家私,到阖府离开福州之时,加上匆忙变卖的产业,全府财产加起来也不到一万贯,可谓寒酸之至。

    赵王现在只是赵国公,到江陵任副都督,原本上任之初颇想有所展布,现在自是一切落空了。

    到江陵之后,赵国公府连几十个牙将也养不起,陆续遣散了大半,赵王身边也就留十余人侍奉,和在福州时数百铁骑拱卫的情形,可谓天差地远。

    赵王对徐子威自是极为恼怒,搬到江陵之后月余未见这个长子一面,今天若不是宫中中使至,怕是徐子威还见不到自家父亲。

    看到徐子威又有些得意忘形的模样,赵王警告道:“入宫教养只是第一步,你的两个儿子都颇为顽劣,一会下去之后,你要好好告诫他们一回,入宫后要谨慎小心,事事听教,文才武略,俱要用心学习,宫中教习的是天子术,帝王术,机会难得,叫他们莫要浪掷了光阴……要紧之处,便是现在为父声威大不如此前,宫中府中,都无能为力了。”

    赵王声势确实大不如前,爵位职务都低了一层,此前努力交好的朝官和宦官都有所变化。这只是在其次,要紧的是财力匮乏,交结权贵却是需要大量钱财,此前不仅赵王本人有钱,蒲家也会提供帮助,现在却是没有这种可能了。

    徐子威诺诺连声,答应下来,接着两眼微红,沉声道:“若我的两个儿子将来能成为天子,儿子叫他们一定要牢记,先夺徐子先开府,再夺其爵,再终身圈禁,将他和他的子孙后代,永远圈禁!我不要杀他,我要叫他活着受罪,被关在四方天里,永远不得出来!”

第五百一十六章 搬空

    赵王也是轻轻点头,他能理解徐子威的恨意,但他并不觉得需要等到孙子继位才对付的了徐子先……其实中使到江陵的第一时间便是拜见了赵王,并且呈上了天子的密信。

    对自己的生父,天子自是有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倚重。

    天子对父亲在战场上的表现并未多提,但是却提起自己在北方的布局。

    北伐战事在天子看来,主要还是看文武官员是否真心愿意出力,东胡人虽强,却绝不会是三十万精锐禁军的对手。

    只要北伐一胜,天子打算从北方撤回几个军的禁军,再调洪都,江陵禁军,组成十来个军的一个厢都,派名臣宿将率领,直入福州坐镇。

    对徐子先,找到借口免其开府,然后逐其回东藩……

    天子的密信也就提到这里,底下有未尽之意,赵王也是完全明白。

    想要免爵,抓捕徐子先是办不到的事,朝廷派几万禁军入福州,重新掌控东南,反对者不会太多。毕竟华夏有大一统的传承,任何有可能造成分裂的势力,特别是宗室势力,其实都在提防之内。

    现在徐子先成为东南柱石,开府亲王,主要原因是朝廷在东南的部署太过空虚,有流寇为患之后,天子和两府不得不倚重于徐子先,授秦王爵位,给予开府资格,甚至等若使福建路成为藩镇,其因都是如此。

    但只要北伐获胜,抽调十来个军组成三万人左右的一厢都,实力足够拱卫东南,到时候诏书一至,徐子先若不奉诏便是乱臣贼子,失却大义,天子可以切责,两府也不会支持,福建路本地的官吏士绅也不可能如眼下这般合作。

    但也只能先做到如此,东藩自成格局,朝廷手伸不进,且水师全落入徐子先之手,天子虽然踌躇满志,一心要中兴大魏,但赵王也是知道,天子所谓的中兴版图之中,从来就没有重振大魏水师这一项。

    东胡,北虏,西羌,加上各种天灾,地方残败,人心不附。还有君相相争,地方离心等诸多麻烦,天子已经三十五六,按大魏天子平均四十来岁的寿命,能展布的时间可能还不到十年,如何能做得到再振兴水师,重下南洋?

    想到这里,赵王沉声道:“子文呢,他人在哪?”

    “他还不是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徐子威恨恨的道:“总说那些丧气的话!”

    赵王斥责道:“子文在福州时已经幡然悔悟,他见事比你明白的多。上回他和我说北伐情形不太好,我一时生气并没有细听,你赶紧叫他回来,我要听听他的实话。”

    徐子威一撇嘴,心中并不太服气,而且他对父亲也不是太敬畏了,父亲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生了个天子,这有什么,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有可能当天子,按大魏的传统,普通的皇子未必封王,抱养入宫的嗣子,一个为帝,另外的多半都封王,因为外宗子弟入宫教养一般都很出色,很容易成为国之贤王。

    “儿子即刻就去。”徐子威一抱拳,悻悻而去。

    ……

    徐子文一身月白长袍,手持折扇,神色淡然立于江陵水关之外,看着浩浩荡荡的江面,神情若有所思,当徐子威赶至的时候,徐子文只是瞟了一眼,并不太以为意。

    父亲和大兄的不服,愤怒,乃至怨毒,在徐子文看来都是很无谓的事。

    赵王府打压南安侯府,甚至文宗诸脉,除了无嗣的成宗之外,各脉都受到赵王一脉的压制,徐子先的复仇不过是打压之后的反弹,大家都曾经出手,何谈对错?

    况且输了就是输了,男儿丈夫总不至于接受不了,要如村头怨妇一样,明明输的彻底,却还是哭天抢地的不肯承认。

    这就未免太无聊了。

    对父兄想

    复仇的心思,徐子文虽是明白,也是没有参与的心思。

    在福州经营三十年,尚且不是徐子先的对手,狼狈至江陵,却一心想要复仇,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大兄当然是寄望在要被带入宫中的两个儿子身上,徐子文也丝毫不看好。

    当今天子难道不想对付徐子先,还不是乖乖授封徐子先开府秦王,大兄的能力尚不及父王,将来就算因是下一代天子的生父而封王授官,又能是徐子先的对手?

    况且,大魏能撑到下一代么?

    徐子文脸上满是冷峻的微笑,看到徐子威过来,也就是略一拱手而已。

    “恭喜大兄了。”徐子文放下手,说道:“适才找我的下人已经说了,中使至,两个侄儿授团练使入宫……”

    “你既然知道了,为何不回府?”徐子威不满的道:“你一直说那些丧气话,现在看如何,我赵王府始终还是大魏第一宗室,待消息传开,你看江陵府的那些混帐又是何种态度对咱们,看看他们又会如何?”

    “人家最多会说,天子之座又不是赵王府的私产,这么私相授受,带宗子入宫教养,等若是民间收养,哪有这么随意的道理?此事传开,大兄你不管走到哪儿,冷眼相看的人怕是会更多了。”

    徐子威身形一震,知道徐子文所说是事实,立嗣对普通百姓之家都是大事,何况是私事也是国事的天家?

    私相授受,此事传扬开来,对天子的形象和威望,毫无疑问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民间立继子,嗣子,尚且如此严谨小心,又何况是一国之君的立嗣?

    从宣宗到成宗,立嗣教养俱是有一定之规,需得在近支宗室中细心挑选。当年赵王力压南安侯府,营造出很多老南安侯荒唐的形象,打压徐应宾,徐子先,主要还是从宗室立嗣之事上考虑。

    现在天子三十余岁,虽然成宗无嗣,韩国公无嗣,徐子诚被诛,但赵王虽有子孙,徐子先亦有妻妾怀孕,天子尚未到衰老垂危之时,不应急急将赵王一脉的宗子带入宫中。

    就算徐子先无子,也可以在武宗一脉的后裔之中,广为挑选才是正理。

    “只要北伐得胜,天子信望恢复,这些俱是小事。”徐子威面色铁青,说道:“时间推移,数十年后,人家只知道我是天子生父,谁还记得眼下这些?”

    徐子文面露讥诮之色,说道:“大兄你到现在还是在发梦,你以为北伐必然会获胜?”

    “禁军已经在修筑锦州。”徐子威倒不是纯粹的草包,他对前方的情形也是清楚的很,当下便是答道:“锦州城,宁远城,这两城修筑完成,再于松口,杏山,塔山一带修筑军堡,禁军依城而守,北伐就可以宣告成功,可以在二十三路用露布使报捷!”

    徐子文心中雪亮,不管是天子,或是眼前的徐子威,还有朝中的很多人,包括韩钟在内,估计都是这样的打算。

    如果熟知辽西地形就明白了,唐时的旧锦州就是锦州地处关内外咽喉要冲,北镇辽西故道,南扼辽西走廊,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地处渤海辽东湾北岸的锦州,战略地位的确立与辽西走廊的形成密切相关。

    北伐的战略目标当然是削弱和打击东胡人,但天子信心虽足,前方的招讨使李国瑞和诸多重将却是都相当持重,数月下来,李国瑞只在距渝关外推进了二百余里,在首山和窟窿山的交界隘口修筑了宁远城和修营寨军堡若干,然后在严令之下才又开始又向前推进百余里,准备开始修复旧锦州。

    锦州若修复驻守,其侧前侧后都是绵延不断的山脉,在城池正前方是渝水,也就是后称的大小凌河,再往西就是渤海湾。

    东胡若要进攻大魏,过渝水和渝山等诸多山脉,直抵榆关,这是最近的路线。现在的辽西走廊也不同于秦汉之时,海水早就退去,陆地足可通行车马。

    但榆关是建筑在燕山山脉最险峻隘口的雄关要隘,还是自先秦两汉时这里就是防御匈奴,突厥,还有鲜卑的重要关口,无数胡骑在千百年的岁月里窥探此关,毫无例外的是以失败告终。

    这样的雄关要隘,显然是不能以强力攻克,所以东胡人历次侵入大魏内镇,需得从辽州和营州等地出发,自锦州东北方向,沿着渝水翻过诸多山脉,进入草原地带,与北虏合作绕道至大魏北部的蓟州方向攻入关内,从蓟州到云州,乃至甘州,肃州,整条北方边境线长达数千里,虽然长城,无数的城池,军堡,营寨守护,但魏军缺乏骑兵,机动力不行,东胡和北虏聚集起二三十万人破口而入之时,魏军很难在第一时间形成重兵集团,加以反击。

    胡骑入境之初,魏军只能任其烧杀劫掠,小股的魏军无法反击。最少要结过一个月到两三个月的集结,魏军集结出数万人一股的重兵集团,在地方安抚司或朝廷派出招讨使之后,集结重兵,依托境内坚城,调度步骑,与胡骑交战。

    由于缺乏机动能力,魏军就算在自己境内,也很容易被胡骑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自武宗之后,对东胡的战事多半是输多赢少了,数年前李国瑞,岳峙,李友德在河北路击败东胡一部,斩首过千,是被视为对东胡的第一大胜,李国瑞因此入两府为枢密副使,岳峙得加太尉,李友德亦成厢都指挥。

    魏军若复锦州,与东胡人的营州相距极近,可以在关外对东胡形成战略压制。若以渝水溯流而上,至显州一带再筑一城,胡骑从辽西一侧直接绕道入关的路线便是被堵死了。

    “大兄你不会以为北伐真的还有机会和希望?”徐子文站在岸边,虽然名义上是开春了,天气仍然很冷,特别是近江面的地方,令人感觉是特别的阴冷潮湿。徐子威简直要站不住,徐子文却是安之若素的模样,看着缩手缩脚的徐子威,徐子文皱眉道:“自北伐兵兴,朝廷府库为之一空,上个月,枢密院和兵部行文,派人至江陵武库,提取铁盔五千,长矟十余万,盾牌四千,横刀五千,箭矢十几万捆。这是第三次提取,江陵武库可是为了稳固南方而设立,现在几万顶铁盔和长矟,横刀,盾牌,还有箭矢,战事,铁手套,网靴之类的杂物,亦是被提取一空了。”

    徐子威不耐烦的道:“你说这些做甚?”

    徐子文哑然失笑,说道:“大兄你真的是蠢到家了啊……弟的意思很明显,朝廷在这几十年一直与各方交战,武库储备都用光了,兵器监拨付款项不足,工匠不足,原料不足,制造兵器的速度已经跟不上损耗,只能在各地搬取几十年间积储的武库。此次北伐大战,京师武库已经搬取一空,现在轮到江陵武库。若江陵武库再空呢?”

    “只是为了防患未然。”徐子威不以为然的道:“军中器械向来是多备好几倍,以防不时之需,又不是真的没的兵器箭矢。”

    “朝廷的财力是真的枯竭了,大兄!”徐子文摇头道:“武库一空,钱库也是早就空了,摊派所得,赶紧用来购买粮食,车辆,军需物资,同时也要给前方将士发饷。这个月江陵禁军的军饷都还没有发,更不要说厢军和普通的官吏了。我问过江陵的转运使,据说是要等江西路的摊派款项运到了,这边才能发饷。朝廷统筹是先北伐大军,后京师,然后江陵,现在江陵都到这种地步,你想想已经困窘到什么地步了?什么都不够,什么都不足,天子在大内急的跳脚!大兄,咱们大魏就象是个流血不止的巨人,现在全身发软,疲惫无力,已经快站不住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死寂

    徐子威听的面色发白,这时徐子文又指向空空荡荡的江面,说道:“若库藏充盈,现在江面上应该遍布粮船,粮船从江口入海,或是过江入大运河,从运河走的到通州,大一些的海船直接往登州,登州有王直的船在,可以护航或是转运到榆关之外,直接补给大军。近来由于府库空虚,已经不及买粮入库,附近的漕粮和海船已经大半停运了。”

    徐子威道:“通州大库,最少还有六七百万石的粮,你这是危言耸听了。”

    徐子文呵呵一笑,说道:“大兄你还真是不学无术!京师有一百多万人,其中大量的宦官,还有官吏,驻军,僧道,包括城中的百姓都是不事生产,平日就得依靠漕粮供给,尚有蓟州到云州的几十万将士是靠京运漕米度日,今三十万禁军出外,沿途尚有几十万厢军和几十万民夫,每月消耗的粮食百万石都不够,从去年夏初兴军到如今已经半年多时间,消耗的粮食怕是超过千万石了,纵有补充,粮库也是严重不足,供给北伐大军和厢军,民夫尚且吃力,还有京师一百多万人,诸镇的禁军将士又如何?况且从通州运粮,经过蓟州,平州,榆关,四五百里地运输最少要十来天时间,运过去一石消耗半石,这种消耗,朝廷怎么能受的了?我家至江陵已经月余,北上粮船不过数十艘,运送往北方的粮食不过几万石,杯水车薪,毫无用处,是以我判定,北方战场已经到最后关头了。”

    “胡说八道……我不相信。”徐子威心情大好之际被徐子文这么泼冷水,心情简直是糟糕之至。要知道徐子威的两个儿子被带入宫中,视为储君,这是徐子威最为兴奋之事。若是大魏战事不利,导致亡国,或是天子失位,那么两子入宫有什么意义可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徐子文微微一笑,说道:“当然我的推论是往最坏处想,可能尚有不少存粮,也可能朝廷能咬住牙……现在这局面,就是在耗,看谁耗的过谁。我想,韩钟等人,不至于看不出来。我们那天子兄长是操切孟浪的性子,两府总不至跟着他一起胡闹。”

    徐子威相当不满,怒道:“我看你现在也是魔征了,自咱们不敌徐子先之后,你凡事都是贬低自己,抬高别人,现在好了,索性连胡人都高抬一手,就是瞧不起自家人。”

    “我说的是事实啊。”徐子文相当无辜的一摊手,说道:“此前我也是自视甚高,后来经历挫跌才渐渐明白,若抛开家世,血脉,地位不谈,我也就是普通一书生,较常人聪明些,但相比吴时中这样的纯儒,还有吴道子那样的画圣之流,不管琴棋书画,我都不过中人之姿,或是稍过常人。我们的天子大兄,论才智不过中人,但刻忌寡恩,急燥猜切,这十来年朝堂混乱不休,朝官内斗到京师政变的局面,官家行事太急,总喜欢弄事揽权,挑动朝官互斗,这才是最要紧的原因。至于咱们父王就不必多提了,建州一战,咱们赵王一脉颜面尽失……如果父王稍有一些坚持,最后的局面不会崩坏到如今的地步。”

    徐子威面色铁青,知道自己所高兴的一切,还有那隐隐的希望,都是被眼前的徐子文用话语击打的粉碎。

    “放心,放心。”兄长面色难看,徐子文反而是安慰起来,当即笑道:“不管局面崩

    坏到怎样的局面,北方不保也得三五年,有这么久时间,足够徐子先经营起一支横扫海面的水师,还有所向披靡的陆师,嗯,还有骑兵了。我大魏天下不会保不住,最坏的局面应该是恒温夺得洛阳之后的南朝,东胡,北虏就是符坚的秦,慕容家的燕,分别立国,但对大魏残余的势力无可奈何,我大魏,还有我徐家,最少还有百年气运。至于此后是有刘裕伐北,彻底灭夷狄势力,恢复华夏,还是南陈格局,最终为北朝所灭,现在还真的说不清。不过,我已经看的很清楚,此后三五年内,整个南方将为徐子先所统,十年之后,只剩下东胡和徐子先两大势力,其是效太祖北伐,再驱蛮夷,或是偶安一隅,以两淮,长江,汉中,四川为界,与从关外杀入,占据关中,河南,河北,秦凤,河东诸路的东胡相抗,这个目前我还看不出。但以我对明达的了解,其不是那种蝇营狗苟,只为了自己一已之私而愿偏安的人,所谓王业不偏安,明达会北伐的。”

    徐子文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却是一直在夸赞徐子先,眼前的徐子威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是站在原地发呆。

    “大兄你原本眼里根本无明达,其实我也是……”徐子文轻轻叹息,感慨道:“不过不管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现在咱们都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以我赵王一脉对南安侯一脉的打压,怕是明达将来迟早还会再报复。他就是这样的人……其对人没有架子,为人仁德温厚,但法度之下,绝不容情。父王和你在战场弃军先逃,在明达看来就是罪不容赦,除非咱们家现在就改弦更张,不再觊觎天子至尊之位,反而多方设法相助秦王,替秦王幕府壮声势,咱们自己多行善事,以赎前罪,这样明达到江陵时,咱们才能保得平安,此后还能安享几十年富贵……”

    徐子威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当下拂袖道:“你成天说要研究徐子先是如何成事的,结果就是如此?不论如何,我两个儿子都会送往京师,又不论如何,我都会与徐子先抗争到底。我赵王一脉和他南安侯一脉,不死不休!”

    徐子威拂袖而去,徐子文惟有长叹,别无他语。不论如何,徐子先感觉自己的研究都是正确无比,赵王一脉若不改初衷,将来怕是会被一锅端了去。

    若以徐子文自己来说,其实或生或死他都并不是太在意。但有侄儿侄女,还有几个年幼的弟妹,尚有嫡母和庶母,这么一个大家族,将来弄不好会被族诛。

    徐子先行事有章法,有决断,认准了的事情就绝不会留手,徐子文叹息之余,内心也是别有坚持,不管怎样,赵王一脉总得延续下去,而自己将要出一份力,结局如何,也就只能看天意。

    ……

    “官家,两位团练使到了。”

    徐善维,徐善永兄弟二人花费不到十天时间,便是由陆路抵京。

    这一路当然相当辛苦,兄弟二人一个五岁,一个四岁,都还是稚龄小童,头顶的头发都还没有留,只留着两个小辫,这是所谓的总角之年。

    待再过几年,才会慢慢留长头发,待十几岁左右的时候,会由宗族派出德高望重的长者,替这两个少年加冠。

    加冠之后,便算是成年。

    内东头供

    奉官张威也是一种辛苦,和两个萎靡不振的小童一样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但张威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在内殿之中率着两个几岁大的团练使,毕恭毕敬的向着当今官家,崇德天子大拜见礼。

    若徐子威得以跟着过来,必定会惊疑叹息不已。

    天子相较一年多前又瘦了很多,脸上两边颧骨明显,下巴尖削,宽袍大袖在身的天子,几乎是给人轻飘飘的感觉,象是压不住袍服,随意一阵风掠过来,都是能将天子吹到半空去。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极多,其中以福建路和榆关之外的事最叫天子悬心。

    国运不佳,天下动荡,灾难频频,且兵火不断。

    徐善维,徐善永虽然年幼,事前却被教导过,两个孩童一起拱手,行礼道:“臣徐善维,徐善永,拜见陛下。”

    天子瘦削的脸上显露出一抹笑容,眼前这两个便是他属意的继位人选了。自己断定无后之后,最好的人选当然就是亲侄儿了。

    “你们俩起来。”天子温言道:“你们可知我是你们什么人?”

    两个孩童都穿着裁剪合身的五品官袍,蓝色圆领长袍,饰小科花,腰缠素银带,头戴展脚幞头,这种小大人的模样,令得天子感觉颇为有趣。

    岂料两个孩童都是木楞楞的,半响过后,徐善维才战战兢兢的道:“官家是大伯。”

    天子心中一阵失望,士大夫家的孩童,五岁左右已经开蒙读书,有些聪明的三字经或千家诗都读完了,眼前这童子双目呆滞,对答失礼,另一个小童更是不堪,到现在未敢出声,也不知道徐子威是怎么教导的?

    徐子威倒是想教导,但他自己粗直不文,又在这等事上不下功夫,王府上下都奢靡骄狂,哪有人真用心思教导两个小世子,赵王本人都是声色犬马,又哪顾得上子孙教育?这便是宗室之家与士大夫家族的区别所在。

    天子耐住性子,又问道:“你祖父在江陵还好吗?”

    这一次徐善维答的倒是流畅的多,当下摇头道:“祖父在江陵过的不好,没甚客人,也没钱吃酒,每天都板着脸不高兴,骂人,打人。”

    天子心中一阵酸楚,心知父亲对贬斥江陵颇为不满。其家财又在离境时被秦王徐子先剥夺干净,消息传开之后,银台司反而接到不少接着弹劾赵王的奏章,对秦王强取豪夺之举,官员不好明说,而坊间传言却是以赞颂之语为多。

    赵王身为亲王大都督,还是天子生父,在阵前弃部下先逃,名声之坏到此时也是显现出了后果。

    天子瞟了一眼身边的内侍高班们,他们中有负责监视群臣,也有人负责收集坊间的舆论奏上,最近这一段时日,估计不仅是人们对赵王吃亏之事幸灾乐祸,对天子下令直接将两个侄儿封团练使,带入宫中教养之事,怕也是议论纷纷,不满者众多。

    “就这样吧。”崇德帝无心再多问,拂袖道:“带他们下去,吃些点心,然后送下去着人照顾好起居,明早起开始到书房读书。”

    诸多内侍簇拥着两个童子离开,小殿内立刻空旷起来。天子垂目不语,四周近侍俱不敢言,整个殿阁之间,陷入一种死寂压抑的情境之中。

第五百一十八章 消耗

    半响过后,殿外才传来人走动的轻微脚步声,接着是靴子踩在金砖地面上的声响。

    天子抬头张目,看着一袭浅黄衫的内侍走到近前来。

    “官家。”自殿外而入的内侍行礼之后,说道:“太尉李恩茂率郎卫并十多个军的禁军,已经出城往蓟州了。”

    前方情形相当紧张,太尉李健为右路兵马总管,所部大约是三十多个军的禁军,其中有万余骑兵,负责的防线是京师正北到平州之北,有古北口和大安口等诸多长城防线,主要防御的是北方的北虏。

    大战是大魏与东胡之间的战事,禁军主力皆在榆关之外,另外朝廷集结了五六万人的兵马沿着云州到紫荆关一带布防,以北虏现在的攻坚能力,最少也得十几二十万人才有可能破口而入。

    京师尚余三万人左右的京营禁军,此外便是五六千人的郎卫,现在战事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天子前几天下诏,便是命太尉李恩茂率三万余禁军,再加上千余郎卫一起出京,前往右路与太尉李健部会合,这样右路的力量大为加强,可以防止北虏在蓟镇到辽西的边墙一带破口而入。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北虏经过二百多年的交战和围困已经无力攻打大魏,根本不需要加重提防。

    刘知远的疯狂计划里就有彻底剿杀北虏的打算,其实这方面来说倒并不是太过疯狂,毕竟北虏的战斗力实在也是公认的低到了一定的境界。

    只要能在辽西抗住东胡,或是取得一次大战役的胜利,再驱走北虏,恢复很多汉唐旧疆,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现在天子当然不会有这么疯狂,派李恩茂离京,一则是加强右路,防患北虏,二来便是给其余的前方将领一定的督促和防患,右路为最后一路,右路在,则京师,平州,蓟州,直抵云州,大魏还是有一个大体的防御圈,对前方的主将,特别是招讨使李国瑞,会有一定的防御作用。

    这倒是怪不得天子,两府在提调兵马时也是有一定的防患。

    刘裕是晋之重臣,北伐之时匆匆率兵回建康,篡夺了帝位。

    李国瑞掌握三十万禁军,若有不轨不臣之心,祸患当然也是极大。虽然大魏的体制与东晋时截然不同,权臣想篡位能够成功的可能性极小。

    当然还有一个作用,从崇德帝如释重负的表情来看,李恩茂出京之后,天子内心的负担也是减轻了不少。

    “着太尉邓名领郎中令。”天子令道:“朕知道邓名近来疾病缠身,赐他天子剑,着他宿卫宫禁,严查奸小,叫他勉为其难吧!”

    ……

    “臣邓名领诏。”

    须眉俱白的邓名躬身接诏,起身之时身形一阵摇摆,亏得其身边的侍卫扶了一把,否则老人刚接郎中令之职就摔倒不能起身,那就成了本朝立国以来的第一大丑闻了。

    其在小东门之外接诏,以太尉殿帅之尊,原本就是武臣之首,郎中令在汉时为九卿之一,掌中郎,谒者,期门,羽林,掌顾问,诏对,禁卫,是天子近臣之首,是为最重要的显职重臣之一。至本朝,郎中令其实就是掌郎卫,职掌就是宿卫宫禁,论权势地位当然是和汉之郎中令,光禄卿相差较远,不过在武职之中,诸将仍然是以能为郎中令为荣。

    以邓名历任军都指挥,厢都指挥,招讨总管,以及节度使,太尉的经历来看,再任郎中令显然只是权宜之计……原本的郎中令陈常得被右迁为期门令,很显然就是一个过度,待老太尉过一阵子辞掉郎中

    令之后,陈常得这个天子最信任的武将,必定还会重掌郎卫。

    “老太尉小心。”陈常得就在一旁等着卸任交印,见状也是赶紧上前一步。

    “老夫实在是老迈衰朽了。”邓名勉强站直,居然还能手按着腰间悬挂的横刀,两眼虽然昏重,但目光深处,也是有着明显的凌厉光芒。

    “然而天子信任,只能勉力为之……”邓名说话之时,四周的人也是有些莫名的伤感。

    武宗年间,邓名已经是军都指挥,历经文宗,成宗,当今官家四帝,四十年戎马生涯,如今老迈不堪,却不能辞官回家安享晚年,在场之人,内心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我不得还家了。”邓名对陈常得,石遇吉等人道:“现在是非常之时,需得加倍的戒慎小心。宫禁卫护,老夫一力当之。今日起就在大庆殿门外宿卫,京师内,除了禁军外,就得靠石大人的金吾卫来小心戒备了。”

    郎中令掌宫禁郎卫,期门令掌天子门户禁军,金吾卫则掌宫禁之外,并整个京城也在防护戒备的范围之内。

    “我等加倍小心,总要安心度此危局。”邓名声色俱厉,不仅是对石遇吉和陈常得,也是对在场的诸多军都将领。

    众人抱拳称诺之时,陈常得面露苦笑,走到邓名身侧,悄声道:“官家已经颁下红旗,末将一会先不接期门令,而是持红旗往榆关外催促督战!”

    邓名先是一征,接着便也是苦笑起来。

    “官家连等到春暖一些的耐心也没有了吗?”

    “李太尉出京,看似是加强右翼……实则是准备取代岳峙。”陈常得这个郎中令才是真正的天子心腹,邓名这个老太尉能兼郎中令,不过是京师驻军走了大半,天子有些担心才是真的。去年春南安侯徐子先搅动京师风云,天子脚下数千人厮杀半夜,大参刘知远被杀,这样一系列的事件之后,天子就算过于谨慎小心一些,也就不足为怪了。

    邓名一阵默然……李恩茂当然也是宿将,且也颇多战功,资历是足够了。最要紧一点是其入京师为厢都指挥之前,曾经就在河北任厢都指挥,还任过河北路防御使,河北禁军,其中颇多是李恩茂的旧部。

    后来李恩茂到京师,投效了左相韩钟,在京师变乱之后,天子将自己倚重信任的李健,邓名都拜为太尉,岳峙以军功拜太尉,而李恩茂则是天子左右权衡之后勉强拜封,算是左右平衡的一个结果。

    现在李恩茂率部出京,陈常得等人持红旗催战,天子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了。

    若李国瑞,岳峙等中路,右路军仍然不敢力战破敌,则天子先调回岳峙问罪,以李恩茂代之,然后可能是张广恩,也可能派出现有大参,枢使中的一员,前往平州或榆关为招讨使督战。

    天子现在不问借口和原因,要的就是结果!

    禁军与敌相峙已经半年,从京师到平州,再到榆关,修筑宁远,广立营垒军寨,除了左路军之外,中路和右路军有二十四万人一百多个军的禁军主力,有二十多个军的全部的禁军精骑,有十五万厢军助守营寨,还有四十多万民夫往来搬运军需。海上则是有王直和朝廷水师,民间舟船,动员的大船超过千艘,往返不停的运送粮草和各种军用的器械。

    光是筑城挖沟立寨,所费经费超过两千万贯,动员三十万禁军四十万厢军六十万民夫,消耗粮食近千万石,草束十几亿束,这是国家近十来年在被东胡压制攻击的前提下勉强积累的财富,包括军心民气和士气在内

    ……天子委实也是真的等不下去了。

    “江南漕船要到四月后才送新漕上来,旧漕已断。”陈常得小声道:“去岁摊派钱款,除了福建路生了战事没有摊派,其余各路摊派钱一千多万贯已经用了七百万,朝廷转使大库和内封桩库,加起来不到五百万,再这么僵下去,这钱也就够用到开春,那时新漕未至,夏税未征,不要说军费开销,就是百官俸禄,禁军厢军日常薪俸,宫中开销用度一省再省,可总也得用钱。到时候国库如洗,薪饷全停,恐怕没一个月就天下大乱了。”

    石遇吉也在一旁苦笑道:“天子的封桩费,余钱也不到百万贯了。”

    大魏的财政设计还是相当合理,转运使是最高经济统筹官员,转运使司也是负责所有的经济规划和管理。户部则是负责管库,对帐,职掌是在转运使司之下。

    在优秀的财务制度下有几种财制之法,有的是量入为出,就是财务部门按照统筹,规划,预测,根据下一财年的收入来制定来年的财务计划,确定开销。

    还有一种便是量出为入,就是来年,也就是新一年财年打算开销多少,就预先做多少税赋的计划。

    再有一种,便是量出也量入,根据税赋计划来发行债务,这就需要更现代更精细的财务管理制度,暂且应该还没有哪个国家能做到。

    大魏一直是量入为出,便是有多少税赋收入做多少事。不管是养兵,造器,养官,供养皇室,还有各地官府的开销,必要的公益支出等等,都是从一个财年的收入来支出。

    大魏天子一直有相当高的收入,不光是从府库拨付给天子的款项,还有一些天子私入,比如酒和茶的税赋管制收入向来是直接入天子内库,包括在边境茶马口岸与蛮夷的贸易收入,亦是直接入天子私库。

    二百多年以下,大魏天子当然是积累了不少财富,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总有天灾**,国家库藏不够支出开销时,天子以国家为家,也就是到了天子掏钱的时候了。

    在今上继位时,封桩库尚有二百余万贯,钱财不多,是因为成宗皇帝过于挥霍的原故,成宗皇帝也因此评价不高……封桩库虽然是天子的私库,但理所应当的考虑到天下之用。既然天子是天下养,那么有德行的天子也是理所应当的要考虑到天下人的利益,大肆挥霍,毫无节制,这样的天子自是评价极低。

    当今官家虽然有诸多、毛病,一心用在国事上倒是没有错。宫中开销用度极俭,差不多是和史书上的仁宗相似。衣袍能穿旧的就不准做新的,器物也是能用则用,甚至有很多铜器并不随意赏赐大臣,而是卖给商人换钱。

    天子做到这种地步,封桩库自是很快储满了钱,到去岁时,封桩岁藏钱过千万贯,是几十年来最多的记录……就算如此,在短短半年之后,和外朝的千多贯积储一样,都被花销的干干净净了。

    邓名也是有些骇然,白发老将低头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找记忆中类似的情形,但邓名记得的战事多半是这三四十年来对抗东胡的战争,每次都是禁军在大魏境内与敌交战,多半是倚城而守,而战事过后,地方一片糜烂,禁军损失要补,城池,城镇,村落,死难的百姓,毁掉的房舍,村落,道路,桥梁,种种重建需要耗时良久,而隔上几年,魏军和大魏百姓又得再对抗一次东胡铁骑。

    要是这么算的话,这么多年下来大魏北方损失的何止千万?甚至以亿万来计,都显得有些单薄了。

第五百一十九章 堂食

    战争因为是在大魏境内进行,持续已经接近五十年左右,从秦凤路到河东路,再到河北路和蓟北路,各路在这五十年间有超过二十个州县首府被攻克,过百个县城被克,最少上千个城镇,过万村庄被毁灭为废墟,还有最少百万以上的百姓被杀害,又有数十万百姓被掠出边墙,沦为奴隶。

    人员,物资,道路,桥梁,城镇,各种损失简直无可计数,从经济上来说,这五十年来大魏面临的局面就是内外交困,国弱民穷。

    邓名内心若有明悟,人人都说天子燥急……以大魏现在的这种情形,也是真的到了山穷水尽,不图振作便难以为继的局面了。

    当年的北虏也是这样的战术战法,其实并无太多出奇之处,但最简单的就是最有效的办法,东胡人就是这样一直不停的在大魏身上嘶咬,这就是天生的不对称的战术。魏军有精良的铠甲,兵器,也有坚定的意志,有高效的朝廷和统筹调度,但有这些也是无用。漫长的边境线如果做到敌人无法破口而入,非得有大量的机动骑兵方可,被动防守,永远都是有缺口和漏洞,而且缺乏有效的反击手段。

    北魏时,不管是汉化的匈奴,还是后起的鲜卑,在其汉化之后总是要回过头来防御身后的游牧民族,比如鲜卑防的是柔然,隋唐时防的就是突厥了。

    不管是鲜卑对柔然,还是隋唐对突厥,都并无别的好办法,能够击败骑兵,也只能是骑兵!不管是卫青,霍去病,还是勒石燕然的窦宪,又或是李广,李靖,不管是汉军还是唐军,能在草原击败敌军,并且成功防患住这些游牧民族骑兵的办法,无非就是耗国家财力,养出一支同样强悍的骑兵出来!

    “虽然如此。”邓名握着陈常得的两手,郑重说道:“天子燥急,却不知道战场上变化瞬息万变,如果没有必要,千万不能临阵易将。还有,常得你到前方以红旗催战,但言语一定要缓和,不要叫李招讨使和岳太尉等人,感觉到太大压力。”

    陈常得也是武将出身,知道邓名所说都出于公心,也是为了大魏,但他心中也是明白,这等事绝不是自己能干涉的,甚至是眼前这老太尉,天子用他不过是借其威名弹压京师地方,这等军国大事却不会听邓名的,当下也只能唯唯诺诺,看似答应,其实毫无诚意。

    邓名也是无奈,其现在衰朽老迈,有心杀敌,无力回天,此时也只有望天长叹,希望未来的结果会好一些,沙场杀敌一生的老将,此时只能望天祝祷,这其实是更为悲哀之事。

    ……

    “邓名那老货,又被官家给搬出来了。”

    韩钟和张广恩两人,还有几个大参,枢密副使,每天近午时分都会在政事堂见面,众人交谈一些公务之后,就是随意闲聊。

    很多戴软脚幞头的吏员正在政事堂的廊檐下来回奔走着,有人还是在忙于公务,也有的是在监督厨下,准备将堂食给赶紧端上来。

    按照规定的标准,左相和右相每年堂食

    钱三千贯,除掉法定的休沐日之后平均每餐的标准是不到十贯钱。

    这个乍听起来好象不多,但一餐饭食钱,如果普通的百姓人家省一点,大约也就够吃一年了。

    宰相饭食的标准,就是按低于天子,高于皇后,也高于亲王。

    其实每餐十贯的标准,就算宰相每天在政事堂摆上八珍的席面也是吃不完,这算是一种隐形福利,吃不完的伙食款,当然是由吏员按季结算,一文不少的送到宰相府邸。

    加上固定的俸禄,还有从柴薪到草束和过百个元随的开销都是朝廷负责,几任宰相做下来,家资几十万贯是很正常的事,每个宰相退职后按惯例封侯,还会赐给官庄,加上官俸福利积累,家中良田美宅,富贵是与国同休,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也是大魏立国之后的宗旨,要在百官群臣之中挑选最优秀的替徐家掌握庶政之权,皇帝毕竟不可能事必躬亲,样样事都由天子去做,累也累死了。此时又没有哪一个天子能神奇的发明内阁或什么军机制度,依靠宰相才是正路,对宰相的待遇优厚也就并不奇怪。

    参知政事,枢密副使,每餐的补助也有五六贯钱,待遇也相当优厚了。

    至于政事堂会餐,则是从唐时传下来的制度,有利于宰执们加强交流,纵不能真的一团和气,最少在表面上可以沟通军政事务,加强了解,免得朝争流于意气。

    这个传统,在唐末时被取消了,大魏立国之后,又是捡拾了起来。

    堂食,其实是大唐人的终极梦想,很多人为官一生的终极目标就是能在政事堂上吃饭,堂食因为其尊贵超过常人想象,当时的人甚至为此编造了很多神怪故事,其重要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在吏员们准备的时候,宰执们也收了公务,暂且等候着。

    每天中午用餐的时间,也是这些宰执们最为轻松的时刻。北方的天气极为寒冷,虽然已经快到三月,但早晨时寒气逼人,众人在放了火盆燃烧炭火的房间内办公,执笔不停,盘算不停,到午间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这时走出门来,呼吸一些清新的空气,心神为之一振,精神也是会好很多。

    韩钟先说了一句,接着便是眯着眼对张广恩笑道:“堂下的燕子又开始垒巢了。”

    张广恩也是须眉皆白,这两年来,似乎对每个高官显贵们来说日子都不好过。经过京师变乱之后,张广恩发觉京师大局和整个大魏的国运并未有什么改善……此前张广恩就是韩钟的盟友,一直以为大魏国运不佳,国事处理不好是因为刘知远的掣肘,但刘知远死了一年了,到现在来说,国运仍未改变。

    甚至是恶化了。

    福建路有李开明为祸,也幸亏有秦王徐子先在,否则现在的情形不敢想象,大魏得在北方焦灼之时,用尽最后的力量,调拨十几二十个军的禁军南下,东南财赋钱粮要紧地方,却是要兵祸连结,李开明这样的巨寇,也是极为有经验的流寇不会束手就擒,坐

    以待毙,朝廷最乐观的估计也是要打上两三年,将几个路的精华地方打成白地,这才有可能将这巨寇剿灭。

    更可怕的就是李开明成了大势,根本无法剿灭,朝廷在北方面对强敌的同时,也得坐视东南落于流寇之手。

    除此之外,中原腹地的流寇也开始蠢蠢欲动,近来传来的消息是刘安乐兄弟在河南起事,已经连克多个县城,正在打制兵器,裹挟民壮,人数很快又会恢复到十万人以上的恐怖规模。

    再下来便是与东胡人的战事,朝廷赋税用光,摊派用光,现在库藏不多,钱粮兵器人力物力,俱是用到了一个极限,好比是人拉开弓箭,已经将弓箭拉满,无可再拉……

    “春风化雨,飞燕归来……”张广恩感慨道:“其实时间尚早,眼前的这燕子算急性子。”

    张广恩当然是有所指,韩钟面色沉凝,说道:“也可能是燕子要生儿育女,留在原地就是饥寒交迫,只能早做打算,未雨绸缪?”

    “相国这话是有所指吧?”

    “嗯。”韩钟看看内东门处,邓名等人已经离开,邓名是往大庆殿外去,而陈常得已经往宫门外去,韩钟知道,在宫门外已经有备好的红旗,陈常得将会执红旗赶赴榆关,以期门令的身份,催促李国瑞率部出战,最少是要将全部主力出动,加快构筑锦州城,吸引虏骑来战。

    现在筑锦州的,只有少量精骑和民壮为主,禁军主力在其后掩护,若主力齐出,筑城的动作当然会加快很多,这就逼迫着东胡人与禁军主力交战了。

    若东胡避而不战,锦州城和附属的营寨军堡筑成,这一次北伐战事也能宣告成功,枢密院会把大量准备好的床弩运送到前方,配合城池守御,使东胡人不得越辽西一步。

    再过两三年,朝廷缓过劲来之后,沿渝水北上,在锦州以东再筑数城,控制往辽西的通道,包括渝水在内,这样整个战略目标就完成了,虏骑将绕道千里以上才能到蓟州和云州之北,其后勤根本无力支撑,北虏穷苦贫弱,也根本不可能对东胡有太多帮助,若此,大魏可免掉隔几年就被胡骑破口而入的窘况,整个战略态势,都将大为改善。

    “我叫人对外放风,说通州大仓还有六七百万石粮。”韩钟漠然道:“实则尚有四百万石不到,现在我就盼着南方漕粮赶紧收集启运,就算地方官吏都实心任事,不推诿,不拖沓,漕粮北运,最少也得四月过后,那是去年秋漕。然后得盼着他们赶紧收夏税,各地的转运使赶紧将赋税送到燕京来……”

    “库藏无钱了?”

    “连三百万贯都没有。”韩钟苦笑道:“这还是咱们征收摊派之后的结果……这笔钱要正常支用,总得撑到夏秋征收之时,咱们大魏的国赋分夏秋两税,这是和唐时宰相杨炎学的办法,将租庸调改两税,但咱们租,庸,调照样收,还有盐茶酒醋专营,说起来算赋收入远远超过唐时,但咱们的开支用度,又是远远超过大唐了。”

第五百二十章 红旗

    张广恩面色苦涩,说道:“既然如此,惟有奋力一搏。”

    “没错,我等当同心协力,共助天子,以期搏一个太平治世。”韩钟悠然道:“秦王徐子先又上疏了,请减福建路三成赋税,我已经命人以政事堂的名义,痛加驳斥。”

    张广恩微微一征,说道:“相国似乎该给开府亲王略留些面子?”

    韩钟冷笑道:“我和秦王是有一些来往,不过是彼此合作,两府和官家都是希望他能坐镇东南,稳住大局,他想要福建路,官家和两府都给了。甚至,他将手伸到江南西路,荆湖南路,咱们都能忍住,反正他是姓徐的,本朝还没有造反的宗室……咱们寄望他稳着地方,供给北方赋税钱粮,他反而第一时间跳出来要减赋减税,既然如此,给他赐秦王爵位,给他开府,又有何意义可言?”

    赋税在两府重臣眼中真的是重中之重,是万万忽略不得的最要紧之事。

    事实也正是如此,天下各路往中枢的赋税就象是一条条血管,有粗有细,这些血管供养着大魏的中枢,中枢以此养官,是为头脑,以此养兵,是为臂膀。

    如果赋税断绝,那么福建路是乱还是平,倒还真的是无所谓了。

    张广恩苦笑起来,一国执政,居然说这样的话,也真是叫他无言以对。

    韩钟眼中精芒闪烁,以决然的语气道:“若秦王再生事端,就要加以斥责,他要闹,就要叫他闹个没脸。若真的他要摞挑子,就叫他回东藩去,他在福建路伸手,就斩断他。咱们就是挤,也要挤十来个军去福建路,减赋,却是断不可行!”

    此时在不远处传来郎卫换防的呼叫声,韩钟冷眼瞟了几眼,转身便进了政事堂内。

    李恩茂率少数郎卫和禁军出京,天子以邓名为郎中令,派出陈常得去前方催战,这一系列的动作,自是由来非无因。

    李恩茂是韩钟的人,李恩茂不出京,天子便不敢放出真正的胜负手。万一前方有变,京师有警,难道天子要靠李恩茂来保护自己的安全?

    去年京师变乱,李恩茂可是完全的,坚定的站在了韩钟一边。

    若韩钟主持完全掌握了京师防御和全部禁军,万一再起变乱,难道韩钟和韩国公不敢联手,以两府和大宗正的名义主持废立?

    天子失德,以致灾害频繁,军事失利,政事不修,流寇并起,天下骚然,且又无子,赵王又出了那么大的一个丑,整个赵王一脉的形象都是大跌,若韩钟真的有什么不轨之心,又有哪一个大臣敢冒着族诛的风险来卫护天子?

    赵王一脉还有天子都形象不佳,宗室之中支持者也是不多。去年赵王设计陷害同宗晚辈,此事传扬开来之后,更是使赵王府一脉成为众矢之的。

    宗室之中,也是绝少支持者,天子的宝座看似稳固,其实就象是坐在一座活火山上。

    李恩茂出京,若李国瑞,岳峙不听令,则李恩茂取代岳峙的统帅身份。李国瑞的招讨使,则是由另一个效忠天子的卸职枢密使

    何獾充任。

    何獾是刘知远的人,政变之后被出为知归德府,其也是天子信重的心腹大臣,简在帝心一路提拔上来,若李国瑞,岳峙被免,李恩茂可领岳峙所领的右路禁军,而中路主力和统帅大权,天子可不放心交给别人,只有起复何獾为大军招讨,统帅中路,天子才能稍稍放下心来。

    这也算是彼此的制衡,李恩茂出外,韩钟在京城就没有掌握的武将和相应的兵马,而以李恩茂领兵之时,京城被天子掌控,大军统帅也要换成天子属意的人,双方彼此制衡,提防,这样才能彼此安心。

    “相公,饭食已经摆好了。”政事堂中,一大群穿青袍和蓝袍的吏员已经在廊檐下肃立等候,而诸多参知政事,枢密副使们已经在堂中坐好,每人面前均有一小桌,桌上满布饭食,还有一小壶酒,只是公事会餐,却是没有人会饮酒。

    堂食规矩,需得等宰相至方动筷子,所以所有人都在等候。

    韩钟坐下来时,见有山煮羊汤,炙羊腿,煎羊白肠,再有豆豉鸡,炸白鸡块,盐酒腰子,再有炙鸭,腌鹅掌,清蒸鹿尾等荤菜,另外有时蔬数种,都是燕京郊外的农家用琉璃大棚和火坑配合种植而成,看起来清碧翠绿,甚是诱人。

    “这几样时蔬也罢了,老夫就用这个。”韩钟指一指那些羊肉鸡鸭之类,说道:“端下去,赏给诸书吏们用。”

    “多谢相公。”

    堂食非宰执不能享用,甚至有很多神怪故事,但每天宰执们的桌前最少十几样菜,哪能吃的完?当然是给在政事堂执役的吏员们分食,这也是一种传统了。

    韩钟带头,其余宰执都是将自己眼前的饭菜挑一些出来赏人。

    张广恩倒是轻轻一叹,徐夏商在时,由于老相国自己甚为俭朴,所以菜肴数量只有眼前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只有两三碟菜,宰执们自己够吃就行,这样当然不必赏赐堂下诸吏,虽然少了邀买人心的手段,但以张广恩看来,老相国在堂下吏们眼中的形象,未必比韩钟差上什么。

    “诸位,请。”宰执们都是君子,君子是要讲究食不语,韩钟最后至,却是当先举筷,他的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天子的防范由他去,不听话的秦王奏疏打回去就是,各路都在竭力供给中枢,并没有地方官敢和中枢打擂台……去年诛除刘知远之后,韩钟的权势其实大有增加,中枢和地方的官吏都是对韩钟毕恭毕敬,概莫能外。

    政事堂中,诸多服紫的大人物们开始端起碗筷,众人只听到叮叮当当的碗勺碰撞之声,还有杂役们蹑手蹑脚的在大堂内外奔走着,这座大堂就是大魏这个庞大的帝国的核心,哪怕是天子日常办事见人的内东门小殿,其重要处也比不上这一座已经存在了二百多年的政事堂。

    堂上铜仙鹤内点了熏香,香气弥漫着,在院落门外,三司,六部,各寺,曹的官员要么亲至,要么派官员在此等候,但在此时,宰执们用饭的时候,不管是五房堂后吏,还是舍人院的知制诰,还是等候传见的大臣

    ,官吏,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等候宰相们吃完饭之后再进行传见。

    在这个时候,整个庞大的帝国都仿佛停摆了一样。

    不管有多大的要紧之事,也是无法打破这里的宁静,只是当众人静候之时,不远处却是传来马蹄得得之声。

    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皇城之中的宁静,也是打破了政事堂内外的安宁。

    “是郎中令陈常得,他在做什么?”

    “已经是期门令了。”

    “还看不出来,手擎红旗,这是要去榆关催战了。”

    “金牌退兵,红旗催战,这是太祖从国初时就立下来的规矩。”

    “此前已经有枢密都承旨李秋实,兵部侍郎石安等奉命执红旗催战,在此之前,是用的内侍高班,然后用朝官,现在是派出太尉出兵,然后再派天子驾前的心腹大将执红旗而出,催促之意相当明显了。”

    “将在外,天子之命有所不受,看来这一条是坚持不得了。”

    “祖宗心法不也是有将从中御嘛。”

    最后的话说之人引起一通微微的嘲笑……将从中御是宣宗皇帝提出来的,其后在老哈河与渝水一带出征大将屡次惨败给当时的契丹和女真人的联盟,大魏在关外的部署由此崩坏,所谓将中从御,自然也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当今天子连宣宗的袍角都够不上,也谈将从中御吗?

    “朝廷也是实在撑不住了……”说话的是三司的人,摇头叹息之时,也是一脸的唏嘘。

    “但愿是我大魏得胜!”陈常得已经高举红旗,在众多骑兵的卫护下离开,他是往燕京东便门去,从那里出城直接过蓟州,抵平州,出榆关,直抵大军军前。

    在看到红旗诏使离开之时,不管众人心情如何,派系如何,不少人都是合抵双手,暗暗祝祷起来。

    ……

    “大家都得咬着牙顶啊,我大魏好歹亿万生民亿万贯的收入,这种时候就是硬顶的时候,天子也实在是太沉不住气了!”

    姚平忠在北伐大军的中军,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武官,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洪松,其站如松,其立如钟,举手投足俱是有掩不住的阳刚气息。

    其和种纪二人都是武进士出身,又是西北有名的将门世家,西北来的禁军之中,种,姚二家的军都指挥级别的武官就有十余人,其余军都虞候,军都副使,营指挥级别的,更是有超过百人之多。

    倒不是将门把持,实在是百年之下,将门子弟要么自幼从军,在沙场上一刀一枪的搏功名,要么就是以武进士入仕,他们自幼学兵书,练骑射,考试之时比百姓子弟原本就高出一筹,只是将门子弟和宗室子弟互较高下罢了。

    况且西北将门和京营将门,河北将门大有不同,别处将门世家多半已经腐化堕落,如江陵也有将门世家,甚至有子弟涂脂抹粉公然招摇过市,西门将门却是保持着质朴之风,子弟但知马上搏功名,用弓马替国效力……

第五百二十一章 牢骚

    姚平忠和种纪俱在中军,倒并不是受到父执辈的照顾。

    两人俱是以武进士从军,初授都头,过不久便升任营指挥。

    两个青年将领都是弓马娴熟,被归在李友德麾下与东胡轻骑狗斗,游骑厮杀,魏军骑兵三万余骑分散在左中右三路,后来经李国瑞和李友德多次上疏力请,朝廷也知东胡游骑犀利,逐渐将骑兵大半归于李友德麾下,但魏军骑兵人数还是远不及东胡轻骑,从精锐程度来说,魏军除了将领级别的弓马娴熟,骑术射术武艺在东胡骑兵之上外,大半的骑兵弓马骑射俱不及敌骑,只能依靠铠甲坚实以少量骑兵与多数敌骑抗衡。

    双方对峙时间越久,大魏骑兵的损失便是越大,数月缠斗,步兵损失不大,毕竟尚未合战,只爆发过几次小规模的遭遇战,而骑兵却几乎每日不战,不知道有多少大魏的忠勇将士,折戟落马,战死在这广袤无边的大地上。

    雪落冰封,很多将士的尸首都不及掩埋,连种纪,姚平忠这样的营指挥,将门子弟,先后都是受了重伤。

    种纪被箭矢射穿护甲,被铲子般的重箭重重射在前胸,断了好几根肋骨,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其面色仍是苍白如纸,因短期内无法恢复健康,种纪已经奉命撤离前线,可以暂且退职回家休养。

    在数月的骑战中,种纪率部与敌骑过百战,斩首数十级,种纪自己亲手斩首十余级,这样的表现已经足够令人眼前一亮,不管是前方的诸多重将,包括几个太尉和招讨使李国瑞在内,俱知种纪其名,就算是京师两府和天子,也是知道这个种家三郎表现相当优异,是种家小辈中相当出色的一个。

    其冷静,坚毅,勇敢,果决,诸多优秀的特色融于一身,如果不是受了重伤,不管是招讨使司还是岳峙等大将,还有种家的长辈,是断然不忍叫种纪在此时离开。

    与种纪一起离开的还有数十名受了重伤的军官,此次从辽西海边登船,直抵津海,然后视身体情形分别安置,种纪并不打算回老家,其身体状态也暂不允许他长途跋涉。

    姚平忠则是胳膊,大腿,胸腹,身上诸多地方无处不受创,且多半是长矛铁枪刺伤,最深处的创口在腿部,差点就刺穿大腿……对姚平忠的评价和种纪是完全不同,种纪是大将之才,而姚平忠的勇武,暴烈,敢死,鲁莽,也是给诸多大将极为深刻的印象。

    其率部与胡骑交战两月,麾下将士斩首过百级,近百个骑兵营,能斩首过百的,惟有姚平忠一营!

    这样的战绩,不愧“姚疯子”之名,姚平忠的腿伤未愈,虽然本人不愿离开,以其现在的状态,也就只能和种纪一起,还有其余负了重伤未愈的武官一起离开。

    眼前又有一个红旗使飞驰进入大营,四周的将士都是传来一阵嗡嗡议论声响。

    这里是宁远城,距榆关二百余里,右侧是大海,左侧和前方遍布高山,宁远城就建在窟窿山等多座大山的隘口之处。

    如果一个陌生人至此,看到的是右侧绵延无边的海岸线,四周和前方巍峨耸立的高山,只有新修的官道蜿蜒向前,直抵渝水之侧。

    这里在秦汉之际时还是沼泽地,秦汉时人的记录很多,多半是将这一片路段记录为深可没过车轮,浅处又不能行船的湿地,当时公孙家掌握幽燕蓟辽,割据数十年,是汉末群雄中最晚被消灭的一家,其主要原因就是地理环境限制了大军的进入。

    时光推移,地理环境

    也是发生了巨变,在此时此刻,榆关还是最要紧的关口,从榆关出关之后是大片的平原地区,沿着平原区向前二百余里便是宁远城,这座城池则是建立在谷口关隘之中,如果从高处俯瞰下来,就会发觉两侧的高山逐渐汇拢,中间的道路蜿蜒向前,最后都是在宁远城下汇集。

    宁远城筑城成功,也是在将士们的奋勇厮杀拼斗之下方能成功,也是因为李国瑞早就下定决心要筑此城,大军云集出榆关之后,第一时间便是抢先在这里选址筑城。

    骑兵和大量的重步兵沿两翼展开,轻步兵至高山半腰立寨守备,东胡人毫无办法,他们的大军只能老老实实的沿着山谷隘口前来,无法对魏军形成包抄或偷袭姿态,正面硬碰,正中魏军下怀,所以当时东胡彻辰汗并未下令强攻,只派出轻骑不停骚扰,在宁远城修筑完成,并且修筑了大量的辅助营寨和军堡之后,胡骑便如潮水般的退却了。

    近来魏军主力已经陆续向南,前锋部队和少量的民夫在渝水一侧修筑大营,另外的兵马则是在西边的旧锦州城一带立营。

    敌骑骚扰越发严重起来,甚至东胡轻骑也经常沿着谷道两侧,偷袭到宁远城一带,窥探这边大营的情形。

    翻山越岭前来的胡骑哨探,那就更是数不胜数。

    招讨使李国瑞也是派出大量哨骑,尖兵,细作,哨探,不停的往渝水对岸去哨探。

    每天都在死人,每时每刻都有将士在战死。

    在种纪,姚平忠等人眼前,就是有不少战死将士被人用骡马驼回来,但不会将尸体带回榆关之内,而是在宁远城附近掩埋。

    一队队驼马自前方折返,在姚平忠看到红旗使发牢骚的时候,最少有过百具将士的尸身从前方运回,尸身搭在杂马身上,似乎还有鲜血在马身上往下流淌着,将马鞍,系带,都全部给染红了。

    “还有更多将士的尸身留在前方和荒野之中,无人掩埋。”种纪咳了两声,做了一个手式,止住还要暴跳叫骂的姚平忠,很是沉静的说道:“将士受国家供奉,马革裹尸,原本就是我们武人的本份。老实说,我们都是命大活了下来,若是死了,被这样的驼马驼回来,也算是咱们的运道。若是不能驼回来,何处不能埋忠骨?我当年刚会走路,六岁多大,我家太爷就和我说,我种家世代持矟,夹弓射箭,在马上替国效忠。只要从军就当自己是死人,不要想着老死床上。身为武人,能够持矟冲阵,与好男儿并肩为国厮杀,这一生就不枉了。若是迟疑,抱怨,胆怯,畏惧,甚至逃跑,就不算是种家的男儿,不配是当年老令公的子孙后人。这些话,我可是牢牢记着呢。”

    “若是死在正经题目上,我没有话可说。”姚平忠瞪眼道:“按招讨使的打法,就是依托榆关出奇不意在宁远这里筑城,然后从榆关陆路补给渐渐停止,由王直所部从海路补给为主,海路补给的消耗小,只要朝廷给王直所部拨付军饷费用便可。朝廷不敢信王直,白使人家,现在海路补给减少了七成,从陆路补给消耗太大,他们又忍不住要催战!”

    种纪有些疲惫,也有些平静的道:“朝廷催战是必然之事……大军耗费的资财太多了。”

    “咱们多,东胡人便少了?以大国迫小国,就是要拼国力。这似乎是当乎秦王殿下和咱们喝酒的时候说的?秦王说过,咱们大魏北伐,将战场开在敌境,这个思路是对的。怕就怕想做一槌子买卖,孟浪会战,与敌拼命,这便是不妥了。现在咱

    们这样筑城,就和敌牵制纠缠,咱们耗费的多,东胡人也一样要耗费,他们的大军就在渝水一侧,等着咱们撞过去,咱们便是偏不过去,和他们耗。耗到秋天,他们战马在春夏时不能补给放牧,熬都熬瘦了,到时候不来会战,他们就只能在秋冬时退兵了。以东胡人的国力,能和咱们耗两年?到秋冬时东胡主力一退,咱们拼力向前,不仅在锦州筑城修军堡,将上下两条渝水两岸渡口要紧地方都修了城,到时候又迫前几百里,连旧显州,营州,都在咱们防御侧后,东胡人再想咬咱们,就得一个个的打破城池,到时候非碰的他们头破血流……”

    姚平忠在说这样的战术之时,未免有些洋洋得意,可是一想到这种战术已经被朝廷所否,这几天他们就是亲眼看到一个接一个的红旗使进入宁远城中催战,估计还会有红旗使陆续前来,很明显,天子和两府都不愿再拖下去了,当下便又是沮丧起来。

    “今天还会有红旗使来……”种纪声音有些微弱的道:“这是天子和两府显现决心和意志了。”

    “球!”姚平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的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招讨使和诸多大将都同心协力,我看天子和两府有没有这个决心,敢在阵前易将?”

    “总管大将和太尉们,真的能同心协力?”

    这一下,姚平忠也是沉默了。

    “咱们大魏朝堂上的这些大人物……”种纪面色苍白的道:“内争起来,就象是国手布局,一步步的逼上来,李招讨,岳太尉,他们也是难哪。”

    “天子和左相应该过来一个,看看这榆关之外的血战厮杀。”姚平忠愤然道:“胡骑彪悍勇武,连普通的轻骑都有皮甲,甲胄只稍逊我们一筹,比西羌和北虏都强的多。且骑兵众多,一旦轻骑交战,我军百骑就容易遭遇胡骑数百乃至上千,此地秋天极短,冬日寒冷异常,千里冰封,我军在这里赤手持矟,少量骑兵与大量敌骑交战,多少好男儿死在这冰封千里的雪地之上,他们似乎是说咱们不敢战,却要叫他们来看看,咱们到底是孬种还是好汉子!”

    “我军主力二十余万,胡骑主力也是二十余万。”有人接话道:“中枢的意思是大军人数相等,会战时我军甲胄,强弩都可发挥长处,理应打胜。”

    “打仗又不是过家家,也不是算算术,纸面上算算谁的人多,谁的兵器好,谁的甲胄厚实,谁就能赢。要是这样,咱们也不必血战厮杀,将人马都拉出来,大家比一比,叫帐房先生出来算一算,谁输谁赢,一目了然。”姚平忠冷笑着道:“说这些话的人,怕是不知道项王破釜沉舟的故事,也不知道风声鹤唳,也不知道白袍将军陈庆之……”

    “算了,算了!”种纪用手掌做了一个坚定的手式,对姚平忠道:“我种家,姚家的人最少还有几十人在军中,不要说太多。”

    姚平忠省悟过来,二十多万人的禁军主力,其中最少有三十多个到四十个军是来自西北河东各路,姚家和种家这样的将门世家当然有相当多的武官在军中。

    从祖父辈到侄孙辈都有,大家族就算出了五服还是正经宗亲,象姚,种这样传承超过百年的将门世家,在军中有个几十人是相当正常的事情,若招讨使李国瑞决意进兵,那么多族人在军中,此时就不宜说太多抱怨的话,会招来晦气,累及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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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家里有些情况,心境不佳,更新不力,抱歉。

第五百二十二章 不妥

    “但愿我大魏王师,一战荡平丑类。”种纪神色平静的道:“惟忠,我们到津海等消息便是。”

    “大战将起,海面却无多少船只了。”姚平忠瘸着腿,还是忍不住抱怨道:“王节帅和他的部下操劳了小半年,朝廷无一文饷补给,虽说是缺钱,事情做的还是太过份了。若无钱财,好歹给王节帅封爵,其部下几个大将,邓文俊,卢四海,加授节度,给将军美号,好歹也能激励人家的效忠血诚之心,什么都没有,人家内附求安稳不假,替大魏做些事,赎此前搅乱海疆的罪是不假,但人家做初一,你要还十五才是。两府这些大人物们,论见识,怕是连我这个小人物也远远不如。”

    种纪没有出声,他已经躺回担架上了,四周是不少扛着担架的民夫,他们已经从家乡出来最少两三个月,朝廷的租庸调,免费的徭役原本是规定只有二十天,但只要被征调到前方的人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只二十天,光是单程运粮到榆关,二十天都未必能够。这些民夫被征调运用军需,从家乡到前线就最少走二十天以上,然后在前方根本不是讲理的地方,那些大人物随意找个借口就能留下他们,稍有不满的借口在阵前可以行军法,用斩首,军棍来震慑这些百姓,使他们安心留在前方效力。

    这些民夫最少还有三四十万人,他们疲惫不堪,有很多人因为营养不良,体力透支,水土不服而死去了。在战事激烈的战场上战死的军人还可能被运回尸身,但民夫是无人过问,也没有人关心的一群人。

    死掉了,失踪了,就是带着民夫出来的地方官吏在帐本上记一笔,勾销名字了事。把噩耗传回去后,不管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反正是勤劳王事,服役期间死在战场上了,朝廷不会给一文钱的抚恤,当然也不会有任何的优待……惟一的好处就是人死了,身丁税总是要取消的,地方官吏这一点脸皮还是要的,有很多地方,人死了二十年了,地方官吏还是在收死人的身丁,人死了还得缴税赋,沉重的负担是压在了死人的亲属身上。替朝廷运粮到战场,死了之后总算是不必再缴纳身丁。

    四周的民夫传来强烈的体臭,他们从出门怕是就没有洗过澡,好在风时不时的吹过来,春天的风感觉比深冬时的还酷寒几分,地面上堆积的雪粒被风拂起,飘在伤员们的身上,跟着担架队走的还有大群的杂马和骡子,伤势不重的便是骑马或骑骡而行。

    在远方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响,似乎是有几百上千骑在彼此追逐厮杀,有不少伤员勉强抬起身体观察,但除了大片大片的雪被扬到半空之外,他们看不到别的东西,只能又颓然倒下。

    在伤员们的右手侧可以看到长垒,那是长达二三十里的木栅区,除了长围之外,还修筑有几十个军堡,过百箭楼,魏军就是靠着这些栅栏长围,箭楼军堡,形成了宁远城外的防御壁垒,大营,长围,城池,构成了相当完备的防御区域。

    而在右手侧,春季的大海已经化冰,但近海地方还是有大片的浮冰在海面上飘浮着,海水似乎是纯黑之色,浮冰互相挤压着,在这样困难的情形之下,有一艘不到三十步长的海船艰难的靠近海滩,停泊在木制的栈桥一侧。

    在海滩一侧则是桃花岛,当地的人则称大海山,在那里修筑了

    港口和小型的仓储区,在此之前王直的船队在这里停泊过,现在也有一些舰船在岛上停靠。

    民夫们将担架抬到船身一侧,然后有水手将这些受伤的武官一一搬抬上船。

    在搬抬的过程中,种纪和姚平忠都哎哟连声,他们受伤颇重,一直没有恢复,身体有隐痛又被搬来搬去,创痛当然是加深了。

    不过并没有人抱怨,魏军就算后勤和医疗比胡骑要强的多,整个保障体系也是相当的原始和落后。

    普通的重伤士兵都被放在帐篷里,也没有多少军医去看,能叫他们吃粥吊命就行,能不能活下来就是看个人的身体素质,或者就是老天造化。每天都有死人从帐篷里被抬出来埋掉,每天又有新的重伤将士被放置在帐篷里,说是静养,其实是等死。

    只有武官们能受到相当程度的照顾,清洗创口,敷药,包扎,能够吃到一些补品之类。另外中高级别的武官都会带有仆役照料日常起居,有多方面的照顾,军官的死伤率比起普通的将士来还是低很多。

    海船轻轻飘浮晃悠着,种纪暂时被放在船舷一侧半躺着,姚平忠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两人看着海天一色,姚平忠突然道:“子张兄月前有信过来,他现在得意的很了。”

    “哦?”种纪脸上也是浮现出笑容来,他道:“子张兄说什么了,他怎没有信给我?”

    “你心思太重,子张兄不知道你负伤撤回了宁远这边,还以为你在锦州一线,所以托人送信只给了我,怕打乱你心思。”

    “看样子是有要紧话说?”

    “是的!”姚平忠停了一会儿,终于又道:“子张兄说,咱们这里没甚戏可唱了。他还不知道咱俩都受了伤,写信来的意思便是请咱们南下……”

    “身在军中,想南下就南下,子张兄是要请秦王上疏吧?”

    “嗯,明达兄……就是秦王殿下也惦记咱们,其实不光是咱们,秦王殿下打算上疏,南方江西,荆南,到处都是匪盗,不止是李开明一股,荆南一带的匪盗多如牛毛,大者几千人,小者数百,看似不惊人,但洪州,潭州一带只要出了城,到处都是山匪强盗,已经到了白天都公然打家劫舍的地步了。再不痛下狠手整治,怕是这些地方都要成鬼域了。秦王已经开府,其府军现在还在福建路分别驻扎剿灭当地匪盗,等夏初的时候,府军会兵分数路,最少出动三十个军,往江南西路,荆湖北路,南路,分别前去清剿流贼,土匪……”

    “秦王府军有这么多个军了?”种纪倒是真的吃惊了,身体也忍不住挪动了一下,然后方道:“上次我接子张兄的信,他说府军的具甲装备,逐渐已经比拟禁军,甚至超过禁军。他们的水师战舰,更是我大魏首屈一指,甚至在铸造大型火炮,比太祖年间留下来的要大的多,说是轰击起来时其声若雷鸣……”

    “怕是吹牛皮吧。”姚平忠不屑道:“我就不信。”

    “信不信,要看了才知道。”种纪一脸平静的道:“你不要插话……你想一下,秦王府军真是无往不胜,数次大战斩首数万级。你不要急,我知道你想说的那些是流寇,海盗,可是你也见过王直所部,虽然铠甲不多,战阵不严,但其也有一股彪悍敢死之气,要是王直所部几万人,你有把握带几千人就赢他

    们?”

    姚平忠道:“要是咱们西北路禁军,四个军到五个军,对王直两万人,我肯定赢。”

    “你能把他们全斩首吗?”

    “那办不到。”

    “就是了。”种纪微笑道:“东藩一战,海盗不仅惨败,两万多人全军覆没,悉数被斩首,这个战绩,叫你领几千禁军,办得到吗?”

    姚平忠天性粗豪,这样的人便是有什么说什么,当下便是说道:“办不到,这种牛皮有人会吹,咱可不会。”

    “府军是精锐,秦王有练兵之能,加上东藩经营富足,足以练兵,制甲铸兵,尚有水师之力,如果府军也到几十个军,上百个军的规模……”

    种纪的话已经说的相当明显,就算姚平忠是个粗人此时也是完全明白过来了。

    秦王府军,完全能够横扫南方,剿匪之余,也能顺道将整个南方诸路给控制下来,秦王以开府亲王之尊,控制整个南方并非难事。

    “国事板荡,北伐吃紧,自己再内乱,不是好事。”姚平忠语气深沉的道:“秦王现在不会有什么异志吧?”

    “现在当然不会。”种纪道:“若北伐大军惨败就不好说了。”

    两个青年武官,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之中。

    徐行伟当然是好意,秦王也多半是想为国家保存元气,请调过百河北,河北,秦凤诸路的青年武官南下,说是充实府军,一则可能是真的府军缺乏人才,二来便是为了国家保存元气。换个说法来说,便是秦王徐子先完全不看好这一次的北伐,会战还没有开打,这位秦王殿下已经判定北伐大军会以惨败收场了。

    徐行伟的信当然不会明说,事实上徐行伟就是从至交好友的立场,为两个西北将门的好兄弟找一条更好的出路罢了。

    种纪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来,其实当年在京师时,徐子先率张虎臣等人悍然攻破大参府邸,将金吾卫和众多的郎卫逼退,那种实力,武力,胆魄,都是令他心折不已。另外便是将门中人其实最为相信气运,秦王能从破落户的世子,屡屡冒险成功,在种纪看来就是气运天成,这种事说起来玄乎,但种纪内心就是有这种感觉。

    “殿下是有大气运的人。”一旁的姚平忠倒是将种纪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姚平忠感慨着道:“难得他记得旧情,还想叫咱们过去……老实说,当年在京师的时候我就看的出来,殿下有招揽之意。但他当时的地位身份和势力,咱们是万难从命,虽然有兄弟情谊,但族中不可能同意。”

    “现在倒是不同。”种纪看向姚平忠,说道:“你愿南下吗?”

    “如果北方是太平时节。”姚平忠身体扭了扭,脸色有些怪异的道:“俺倒是想南下看看,听说那福建路可是比咱们西北还有辽西这里暖和的多,这个天穿件夹袍就行,要是东藩岛上,夹袍怕是都不必穿,咱这里还是千里冰封,人家那里已经春暖花开。但是现在这情形,南下的话,俺心里别扭的很,也怪的很……”

    种纪叹了口气,说道:“咱俩的想法一样,咱们两家多少人在战场上,多少袍泽兄弟在战场上,咱们一拍屁股南下,奔好前程去了,说来说去这心里也绕不过这个弯来。就算咱们已经重伤离开辽西,南下也是不妥。”

第五百二十三章 敕曰

    徐行伟写信招揽时,估计还不知道种纪和姚平忠两人已经先后重伤,就算如此,他还是写了信来,估计也是徐子先的意思。

    都曾经是同袍好友,种纪和姚平忠这样的将门世家,一身好本事,又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有大好前程和一身本事,若死在辽西战场上实在是太过可惜。

    种纪和姚平忠心里都是明白,但他们还是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拒绝。无它,并非没有交谊,也并非不想南下搏取现成的功名,他二人现在都是营指挥,凭着一身本事和资历,两三年内在南方搏到府军的军都指挥也并非难事。

    只要秦王不公然举旗造反,府军也是在大魏军队的体系之内,替秦王效力,加入府军之内,仍然是大魏禁军武官的身份,成为军都指挥这个级别之后,设法回北方,效力十来年,立下一定的战功,就能觊觎厢都指挥的位置了。

    只是算计的再精巧,也抵不过两人现在沉郁挫败的心境。

    大军对峙日久,诏使执红旗接连不断而至,大军很有可能就要启行与敌会战,被迫会战,大军的胜算不会超过五成,这种时候,想到亲朋友好袍泽故旧都在军中,而且事涉大魏的国运,两个青年武官又怎么会安心的南下去搏取自己的富贵?

    “等有了结果再说。”种纪最后说了一句,这已经是结论。

    “等消息吧。”姚平忠也是叹息一声,不复再语。

    大船晃动起来,这艘船是朝廷的水师舰船,陈旧破烂,能开动就已经是奇迹。王直所部的战舰保存的倒是相当完好,可是此前半年多王直所部奔走劳碌,朝廷未给一文钱一石粮,一切均是王直自掏腰包。

    王直是为了邀买人心以赎前过,现在王直的名声已经比此前好了不知多少,其部下为了辽西战事也多有牺牲,人们已经接受了王直所部占据多个海岛,甚至以登州为基地的打算也是被朝廷默许。

    虽然北方贸易萎缩,王直所部也是在一直遣散旧部,现在人数大为缩水,舰船也是淘汰了一批老旧,现在只余二百余艘大小不一的战舰。

    就算如此,王直所部的实力仍然足够傲视整个北方海域,渤海国有一支老旧的水师,力量尚不及大魏的南洋水师,战舰不过数十,水师官兵数千,不够王直一鼓荡平。而大魏朝廷在北方的实力也是和渤海国差不多,甚至还要弱小一些。

    若朝廷给王直所部粮饷,其部水师自然还能为朝廷所用,现在王直所部却已经是撤回休整,或是重新去兼为商船,或是在海上收税,用这些手段来供养自己了。

    在辛苦替朝廷做了几个月的事之后,已经无人能够在大义立场上对王直有所指责。

    这艘老旧的朝廷水师舰船在不停的晃动着,那陈旧的硬帆和桅杆都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似乎是船体随时都能破裂一般。

    船首劈开海水,船身则是尽量避开大块的浮冰,整个船身歪歪斜斜的向前驶动着,向着津海港的方向驶去。

    “红旗使至。”一个穿戎服的青年武官,身负大营中军官的责任,在红旗诏使又至之时,在黑暗,晦涩,下着微雨的恶劣天气之中,在营门处的箭楼上,高声的呐喊着。

    很多持矟的将士站在春雨之中,用困惑或是愤怒的眼光盯着那一队人马,十天之内,红旗使七至,等于是每天都有诏使持红旗来催战了。

    这一阵子天气极为恶劣,几乎十几天不见太阳,每天要么是黑沉沉的阴天,要么就是细雨绵绵,天气湿寒阴冷,这种冷比冬天时的干冷要令人难受的多,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雪多半还未融尽,和细雨混在一起,地面早晨是冻着的,到中午又化开来,泥泞不堪,营房帐篷也是潮湿阴冷,每个人的心境都和这天气一样,阴冷寒湿。

    有一个老卒看着马蹄翻飞,在大营中溅起大片泥泞的红旗使,他持矟的右手已经冻裂了口子,其往地上猛的啐了一口唾沫,用浓厚的西北口音骂道:“贼你达,催命哩。”

    另有一个禁军却是往大营深处看去,那里是营垒布防最严密的区域,甚至在很多人看来,遍及壕沟,拒马,箭楼的中军大营比宁远城还要安全一些,在那里有相当明显的招讨使大旗,红旗使策马飞奔,已经接近大旗之下了。

    李国瑞和岳峙都没有在宁远城中居住,这座建立在隘口处的城池初立,方圆只有三里多长,外围有大片的壕沟鹿角箭楼等附属的防御设施,整个城池里到处是泥土的腥气,冬天的时候太阳热力不够,所有的房舍都象是没有干透的样子。

    不搬到城中去住,这些只是次要的原因,城中条件再差也是比城外要强的多,李国瑞只是不想住到城中,和那些监军使,观军容使,转运使们挤在一起……那些朝廷派来的各种各样的官员,两府的,三司的,兵器监的官员,三司的督粮官,还有各种莫名其妙到前方捞军功的官员最少有过百人,几里大的城池里,光是红袍官员就有好几十个。

    这也不奇怪,三十万人的大征伐,动员在前方的人就有过百万,这是本朝除立国之战之后最大的军事动员,朝野瞩目,从天子到地方都是极为关注,兵凶战危,躲着战场的固然不少,想着在战场上捞足够功劳,将绯袍换紫袍,将蓝袍换红袍的野心家也定然是极多。

    这些个官员要么装做两袖清风,摆出油盐不进的清官嘴脸,要么就是谄媚的腻歪,令人一见而心生厌烦。

    李国瑞不住城中,宁愿住在城外大营之中,好歹在这里都是办实事的人,哪怕是帅司官吏也是他自己带来或是挑选出来,最少在官员身上,看不到那些令人讨厌的东西。

    李国瑞是武宗年间的进士,是“同进士及第”,在其之上是进士及第,只有三人,在其之下是二百余人,叫“同进士出身”,同进士及第有数十人,他又是这数十人中排名靠前的位次,初授就是枢秘院编修官,数年后转为京县令,地方亲民官在京畿为主官者最难,因为京城之中非富即贵,本朝京师不留宗室,但权势者却并

    不见少,这个资历算是给李国瑞位至安抚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倒不是说他学到了多少东西,而是在这个位置上,由于其谨慎小心,却又干练果决的行事风格,颇得了几位大佬级朝官的赏识,从此就走入了升官的快车道。

    说是快,其实也是一步一个脚印了。

    三十出头从京县令到枢密副承旨,再到侍御史,军器少监,然后是枢密都承旨,州防御使,再为殿侍制,转运使,枢密直学士,制置使,安抚使,枢密副使。

    李国瑞的官职,没有词林和中书房等中枢显要或清贵之职,一直是在枢密院,军器监和地方亲民官,主政官员的位置上。

    历仕三十年,如今年近五十,为大军招讨使,枢密副使,若北伐功成,封公有望。

    “居然是郎中令陈大人。”红旗使等于是正式的诏使,在宣诏之前拥有与天子等同的身份,也就是等于天子的意志降临。

    对李国瑞等人来说,天子已经相当频繁的插手其中,不光是红旗使催战,还有诸多官员秉承天子意旨,频繁的插手具体的军务,这已经叫人有不堪忍受之感。

    事实上李国瑞对仕途毫无兴趣,若不是北伐关系至大,不光是眼前的几十万将士的生死存亡,还有大魏的气运,亿万华夏百姓的未来,他早就想抽身而走,直接辞官回家算了。

    “见过招讨使大人。”陈常得手擎红旗,说是见礼,其实反是腰背挺直。他直入大帐之中,四周的亲兵,武官,官员,吏员最近见多了红旗使,对眼前的一切已经是相当熟悉了,当下众人让开道路,由得陈常得昂然直入。

    李国瑞,李显得,张邦文,岳峙,李友德,刘国定,麦几通等要员高官和管官大将也是相随而入。

    陈常得至正中而立,红旗其实就是一面不大的旗帜,旗杆只有三尺左右,只是一面小红旗,但旗子制作相当精美,旗杆底步镶金,旗杆漆成黄色,红旗布面是三角形,装饰图案花纹,在红旗正中,则是一个相当明显的“敕”字。

    这就是代表天子意志的红旗,太祖年间军兴频繁,很多管军大将独当一面,太祖派使者执红旗督战倒并不常见,因为太祖恢弘大度,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很多管军大将身边不仅不会看到诏使,连监军的文官也是并不常设,太祖约束军伍靠的是千丝万缕的设置,靠的是军伍之制,而不是靠几个宦官或文官去监视兵马。

    陈常得并不与诸官客套,站立之后,昂然道:“天子敕曰:东胡可伐乎?今大军云集,带甲如云,猛士如雨,不应持戈奋矟,与敌奋战焉?朝廷养士,养兵百年,本朝前百年无事,后百年多事,其皆为胡乱所致,今以李国瑞,岳峙等率大军至榆关之外,顿足不前,虚耗钱粮,岂符朕意,其对朝堂,军伍,万民百姓又当如何?当此之时,不宜思虑过细,且鼓勇前行,今,令期门令陈常得至军前,于大军会战之时,代朕为三军击鼓矣,大军当奋起向前,直捣黄龙!诸卿,勉哉。”

第五百二十四章 威逼

    帐内众官躬身细听,脸上神色各异。

    红旗诏使多次至军前,无非就是催战,但这样毫无掩饰的指责李国瑞和岳峙等人过于持重,不肯率主力向前与东胡会战,消耗过多的钱粮,上对不起天子朝堂,下对不起天下万民百姓,这样的指责,已经算是切责,再下一步的话,就要免官逮问到京师去问罪了。

    到了三法司会审,主审官只要把用掉两千万贯只修了离榆关二百里一座宁远城的成绩来质询,相信到时候不管是李国瑞还是岳峙,都是无话可说。

    这里头的千丝万缕如乱麻一样,连主政的天子和韩钟都不是太明白,怎么和那些三法司的书呆子们去说?

    御史们又不到前线来,他们可不用在泥泞里生活,也不必在千里冰封的大地上,冒着冰寒的冷雨和严寒,骑在战马之上,冒着沉重或锋锐的重箭轻箭,与那些几乎箭无虚发,彪悍轻捷残忍暴戾精明果决混杂一体的东胡骑士们去奋战。

    敌人的强悍,还有敌我双方战略及战术的对比考虑,双方国力,后勤,地理环境的权衡利弊,这些东西,只有精通战略的大师才能尽数了然,在千丝万缕的一团乱麻之中,找寻出最为合适的办法出来,并且用最为精心的设计,使敌人迫不得已的按自己的思路走,最终再迫不得已的会战,尽管会战在两个实力差不多的对手中会有很多变化,但毫无疑问,战略上占优的一方,获胜的可能性也是最大。

    在此之前,李国瑞精心布局,步步为营,用半年的时间才向前推进了二百里,然后才又继续出百里争锦州,其间骑兵战不断,步骑配合的中等战事也打了几场,但不管对面的东胡人如何威逼利诱,怎么示弱,怎么退缩,李国瑞就是不肯上当,大魏禁军的主力就是沿着北方的长城线,到平州,榆关,再到宁远展开。现在就是放一些前锋和民壮到锦州一带,由于是沿着山地前行,前方还有渝水,如果东胡主力出现,前锋军队随时可以撤回,李国瑞绝不会向前方添油。

    眼前的局面也确实是如此,锦州和渝水那里的东胡骑兵逐渐增多,很明显有其主力到来的迹象了,这一场战事对东胡人来说也是旷日持久,对其国力很显然也是有极大的压力,如果能在锦州一带打起来,东胡人肯定也不会拒绝。

    “哼,直捣黄龙,直捣黄龙……”旁人还没有表态,李友德是急燥性子,对天子向来也缺乏敬重,当下冷哼一声,对已经将红旗插入大帐内旗杆,恢复正常身份的陈常得道:“郎中令,你不会以为咱们真的能直捣黄龙罢?既然如此,你也是管军大将,我的骑兵交给你来带,虽然没有我想要的全部骑兵,老子麾下也有五六个军一万多人,你来管带,这些人交给你来管,看你如何直捣黄龙!”

    陈常得面色相当尴尬,李友德是何人,以步骑三千能击败同等数量东胡骑兵的人,以步胜骑,人数相当,且并非是依靠城池,营寨布防,先防守再反击的打法。而是直接步骑步阵,在平原区域与敌骑正面相攻……虽然带队的东胡将领也是犯了轻敌的毛病,但这一仗也是打出了李友德的赫赫威名。在他的指挥提调之下,他麾下将士的军阵就有一种特殊的气势,敢打敢冲,气焰凶悍蛮霸,正好如李友德出身的荆南人的特性一般。而李友德也不仅仅是靠着蛮性,平常的练兵和战场上高超的指挥水准缺一不可,在他的调理

    下,几个月内他麾下将士就能发挥出最大的用处,在战场上,根据自己部下的人数,具甲,兵器,还有地形地利,李友德就能准确的抓住时机,一击克敌,他的指挥如行云流水,也如大江大河,准确,犀利,暴烈,一击必中,绝不留手。

    如果说岳峙是磐石,李友德便是一团烈火,人们容易被他轻率的暴烈脾气所骗,感觉这就是个莽夫,如果仅仅如此的见识,那相当显然的会吃大亏。

    陈常得呐呐道:“李管军,在下已经不是郎中令,只是期门令了。”

    “还不是一回事,反正都是管军嘛。”

    京师的卫尉,郎中令,期门令,都与厢都指挥同,期门左右令则是与军都将领同,徐子威当年就任过期门左令,若是他留在北伐军中效力一段时间,直接就是军都指挥,现在弄不好是厢都副指挥或是厢都虞侯,距离管军级别只差半级了。

    宗室中也是缺乏拿的出手的大将,徐子威是天子的亲弟弟,天子当然是希望其能在军中历练,拥有统兵之能和相应的人脉,威信,奈何徐子威太不争气……

    陈常得被李友德逼迫的无法应答,岳峙此时颇为无奈的道:“李管军,有气也没必要往陈期门身上撒去,没有意思的事。”

    岳峙带兵打仗如磐石般坚韧,但平素说话倒也是直率,其方正的国字脸上也有一些不满之色,李友德对这个老上级还算尊重,哼了一声,便是退后一步,不再出声了。

    “不知道招讨使和诸位大人,岳太尉,还有诸位管军,何时能够出兵?”陈常得刚被解围,按理来说应该闭嘴,但他身负重任,在出京之前天子可是将他叫到内东门小殿,再三叮嘱,这一次万万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如果陈常得再不完成任务,后果会相当严重,当然不指李国瑞,岳峙等人的后果,也包括他陈常得自己……

    在座中人有人嗟叹,有人面无表情,也有人怒目而视,众人却都是明白,这一次怕是真的拖不下去了。

    一时无人理会,陈常得只得咬着牙道:“在下说句心里话……何獾已经被召回京问对,李恩茂李太尉率三万余人已经快至平州,若招讨使和管军们不能下决心,怕是宁远这里很快就会有变化……”

    “那又如何?”岳峙神色平淡,从容的道:“我等不过是图的为国效力,要说富贵,当不当这太尉,总管,甚至厢都指挥也是无所谓的事。”

    “太尉所言甚是。”陈常得硬着头皮道:“两位李太尉,众所周知才具都不及岳太尉,邓太尉已经老迈,若换了这两位李太尉到宁远这里,甚至率军到锦州与敌交战,那结果又会如何?万一有所挫折,朝野之间,会不会认为岳太尉避而不战,为了自己的名声宁愿坐视大军惨败……岳家也是百年将门,为国效力战死疆场者不计其数,难道岳太尉就算不顾及自己,也是把岳家的百年声誉完全置之不理了?”

    这番话说完,饶是岳峙向来沉稳大度,此时也是脸上显露怒气,甚至筋骨盘结的大手,也是情不自禁的按在了腰间所佩的仪刀之上。

    岳峙也是入武道之门的人物,其站立之姿,身体的肌肉,呼吸的节奏,还有在万千大军中曾经放手厮杀,身上的伤痕和经历都令人历历在目,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高手。

    武官将领,能在千百回厮杀战场上活下来,其经验,身手

    ,远非那些普通人能比。

    岳峙暴怒,身上杀气尽显无余,陈常得却是面色如土,根本不敢有抵抗之念。

    一个照面间,岳峙抽刀便能将其斩杀,陈常得自知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岳峙以怒目看了陈常得几眼,调匀了自己呼吸,然后沉声道:“陈期门,适才那样的话,千万莫再说第二回。”

    陈常得拱手苦笑,致歉道:“非万不得已,末将怎敢当面对太尉这般无礼!”

    这倒是事实,所谓上命不由人,陈常得此举,实在也是迫不得已。

    陈常得又向李国瑞拱手道:“还有招讨使大人,自身荣辱是小事,总得想想半年多殚精竭虑的辛苦,还有大军安危,几十万的厢军,民夫,生死存亡,俱在招讨使一念之间。”

    虽是以大义名份相压,也致使李国瑞等人面生不悦,李友德更是冷笑起来,但众人都知道陈常得所说是事实。

    临阵易帅,对朝廷来说是迫不得已,天子和两府必定对李国瑞和岳峙恨之入骨,两人想回家乡安享富贵是不可能的事,退职之后,下一步必定是诏使在半途逮拿,然后下三法司问罪。罪名都是现成的,浪费国帑顿兵不前畏敌惧战,下一步得看北伐大军的结果,如果打赢了还好,若是有所挫败,或是惨败收场,那么李国瑞和岳峙的下场,必定是被囚车推到西市,斩首示众,并且传首诸镇,以警来者。

    这般大罪,还不是自己死了就算了的,家族必被影响,为官的族人被免官,为将的清出禁军之中,然后拿捕查抄族产,将男子流放……也还好本朝法度没有那么酷烈,若换了秦汉之时,夷三族就是必然之事,京师之中必定会因为此事而杀的人头滚滚!

    李国瑞神色很难平静……身边的观察使李显得神情微妙,转运使张邦文摇头苦笑,至于刘国定,麦几通,李友德等管军大将,不免是神色愤然。

    中路军和右路军加起来二十四万多人,是当之无愧的北伐主力。李健这个太尉是天子强行提拔上来,一直是京师将门和在京师武职圈子里打转,在边军禁军里毫无威信可言,天子也知道李健的威望和能力俱是不足,这一次叫这个京营太尉率部出征,并为左路军总管,无非是叫李健涮一涮威望,同时汲取一些战场的经验教训,这样的大战对人的能力不仅是考验,也是提升,若李健能在这一场大战中得到实战和提调大军的经验,将来天子就多了一条看门守户,甚至放出去咬人的忠狗了。

    李健现在却是当不得大用,天子心里也是明白,派李恩茂出来,就是图穷匕见,说明此次催战,并非此前那样只是给李国瑞压力,而是实打实的下定了决心。

    这个决心也并非是天子一人所下,而是两府共同的意志,如果没有左相的配合,天子没有办法把人事调派好,现在的情形只能说明,两府与天子站在了一处。

    “李大人……”转运使张邦文抱拳道:“两府和三司的意思也是和天子同,北伐战事僵持至此已经太久太久,现在相峙已经数月时间,虏骑精锐的锐气已失,我军主力二十余万,后路尚有近十万禁军沿要隘城池展开,可以确保后路无忧,此次三司奉命解来钱三百万贯,战前每兵赏钱五贯,以激励军心士气与胡骑决死一战……李大人,大好机会当前,不要自误,不可自误啊。”

第五百二十五章 兵制

    禁军出动日久,在此之前,朝廷也曾发下几次赏赐,加起来每兵还是不到五贯钱。

    此次北伐是百年未见的大征伐,两府总理全局,三司统筹财赋钱粮,在动兵之初,三司使郑裕民就已经叫苦不迭了。

    钱财如流水般花了去,很快就无法支应。

    然后动用天子的内藏库,再下来又得摊派钱粮。

    禁军虽然三十来万人,但加上厢军在内有近五十万人,每月每兵几贯钱便是好几百万贯,在钱粮如此吃紧的情形下如何敢赏赐太多,若不是本朝有用兵之前赏赐将士的传统,将士们都有所期盼而不得不赏,怕是此前的赏赐也会节省下来。

    就算如此,也只能赏禁军多,厢军少,厢军当然有怨言,但朝廷也是不以为意。那些厢军,也就只能守守军堡,在箭楼上装装样子,平时和民夫一样运送粮草,修补营垒和道路,其实就是做的民夫的活计,他们可是比民夫强的多了,民夫都是免费征徭役来效力,吃食只能保证不饿死,厢军好歹有国家给的钱粮用度,可是比民夫强的多了,他们又不能上阵拼杀,想要赏赐,也真是猪油迷了心。

    “此次算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在座的都是最顶尖的文官和武将,张邦文也就不加隐瞒,他也是接到了密信,着他要好生配合陈常得,务必要说动李国瑞和岳峙等人。

    至于刘国定,麦几道,李友德等人,倒是不必考虑太多,这几人是纯粹的武将,虽然位至管军,其实多半是以李国瑞和岳峙的立场为立场,叫他们转变过来并不算难。

    “我要实话实说,”张邦文沉声道:“朝廷也是实在撑不下去了,现在夏税未征,摊派钱粮已经用了七成,若再耽搁下去,东胡人难撑过这个夏天,咱们却可能是比他们先要倒下来。以大军云集,粮草齐备,军械充足的情形,不去与敌拼杀,耗光钱粮之后不战而溃,李大人,岳太尉,想想是不是太不甘心?”

    岳峙有些不太相信,说道:“国家一年岁入亿万贯,何至于此呢?”

    “岁入一亿贯是不假,但北方隔几年被入境一次,安置流民百姓,修复被毁城池,重立被击败的禁军,打造甲胄兵器,哪一次不是被毁几十个州县,几百万人流离失所,哪一次不要花费千万贯钱?”张邦文苦笑道:“咱们已经尽量俭省,老实说,很多流民百姓都是粗粗安置,到现在京师还有十来万流民,都是河北路各军州的人,咱们也没钱粮去安置他们。北方残破,兵灾加旱灾,这些年来,只能向南方多伸手,南方也有土匪海盗为患,工商贸易都减了很多,老实说,维持现在的赋税已经算是残民了,可是也没有办法,每次禁军厢军损失,人员兵器要补足,城池也要修补,这钱花起来就心疼不得了。本朝的赋税,养六十万禁军和百万厢军,一年光是维持用的开销就占了赋税的七成,还得养十来万的官员和武将,还有内廷的几千宦官和天子,幸亏本朝的宗室勋贵俸禄有限,就是从官庄支取,除非是考中进士为官才能领官俸,宗室勋贵开销极俭,也是太祖立制立的好,若非如此,咱们早就撑不住了。在这里我就说句实话吧,这些年来,若无胡骑入侵,咱们还能财赋相抵,没有亏空。每一次胡骑入境,咱们就得或多或少的亏空一些,第二年得加些杂税,把亏空弥补上来。现在各路都叫

    苦不迭,大家都是咬着牙支撑住,就是因为要等着北伐筑城成功,北方不被胡骑入侵,朝廷没有亏空,能逐渐将赋税降一些下来,能把眼下的局面维持住。本朝不是用均田制,没有府兵,其实看初唐之时,府军制确实是好,但不到中唐,府军也崩溃了。这几年财赋支撑不住,颇有人提出想以府兵制来对敌,其实是办不到的事了。得先算田,算赋,均田,然后从百姓之中立府挑兵,但唐初的府军,是源自北魏,民间尚武之风浓烈,士族也就是关陇的贵家都是武人出身,以关陇世家领百年奋战不止的汉人府军,方有隋唐之初的武功。咱们没有那么多的武人世家,也没有尚武成风,百年之间与胡人奋战不休的百姓,还谈什么府军?没有府军,就只能是募兵,要么就立藩镇,现在朝廷也只能用赋税支撑着眼前的格局,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眼前的这一场战事……其实李大人身为枢密副使,这些事情应当是看的比下官清楚……”

    “不,赋税之事,我就不是太了解。”李国瑞面沉如水,他一直知道朝廷财赋吃紧,但经过眼前张邦文这么一解说,才知道就算是比拼国力,大魏也未必会稳赢。

    这么一个庞大的国家,现在竟是千疮百孔的局面了。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养兵费用过多,所以张邦文才提起魏晋隋唐时的府军制度。

    在府兵制之前是秦国以军功授爵的办法来养兵,这样节省日常的军饷开销,秦军都是从农民中征伍,汉军也是,汉的常备军只有几万人,有大征伐时,征调各郡国兵,再从长安出动北军出征,如果再出动大规模的骑兵,就是从边郡加大动员的力度,同时朝廷负担兵器和战马的开销,因为对匈奴战事的规模庞大,而且旷日持久,以文景两代与民休息的积累,却是被汉武在北伐的战事之中,消耗一空,由此可见,农耕民族对游牧民族的战争,真的是天生的不对等。

    汉末之时,则是藏兵于各郡国,其实已经是穷兵黩武的状态了,千里之内白骨露于野,整个民间都是在一种比战国还要激烈的战乱之中,当然谈不上合理的赋税和养兵制度,无民不纳税,无农不为兵。

    至晋统三国,没有多久便是内乱,然后胡人南下,进入南北朝的早期。

    接着就是北魏的租庸调制度和府军制,这种赋税制和养兵制度,算是影响了中国好几百年,甚至是千年,明太祖的征税制还有养兵的卫所制,也是和北魏算一脉相承了。

    大魏的募兵制,比汉之部曲唐之藩镇其实都要强,比起明朝混乱的兵制更不知道强到哪去了。

    可惜的是,现在的大魏已经负担不起过于沉重的军费负担了。

    现在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因为东胡铁骑不停的打击,导致北方地方残败,善后就需要极多钱粮耗费,北方天灾不断又兵祸连结,要花费钱财防御和修复,还有军队调度,每一场大战花钱都是几百万贯起步,乃至上千万贯,实在已经是大魏财政负担不起的重担,大魏君臣,也委实是到了挑不起来的地步了。

    南方工商萎缩,海盗山匪肆虐,朝廷却只能顾北方,毕竟相比而言,南方是慢性病,也致命,但还不是急症。北方却是急症,重症,险症,稍有不慎,就是亡国倾覆的局面,委实是不能有丝毫大意。

    所以但凡是明白人

    都知道朝廷倾斜力量到北方是迫不得已,也不得不然。而对千千万万的南方普通百姓来说,他们看到的就是自己负担着沉重的赋税,自己抵抗海盗和土匪,朝廷收走了海量的赋税,却是对南方一无所顾,怨气日增是必然之事,群盗多如牛毛,不得不说也是和沉重的负担有分不开的关系。

    李国瑞也是宰执之一,对天下之事也是处于最高的视角来看,但他不精于料理财赋之事,原本在河北路安抚使任上之时,也是尽量把财赋之事交给转运使。朝廷设各种转运使直接属于三司管辖,就是要统一各路,府,州,军,县的财赋,将唐末节度使的财权悉归中枢。安抚使若强势,转运使不免要在财赋之事上听其调派,只是要上交归于朝廷的税赋定额,其余地方财赋事,可以由安抚使自家来做决断。

    李国瑞却是对财赋事不甚关心,他在任时,以选将,练兵,备战马,充武库为最要紧之事,也正是在他的提调带领之下,朝廷才会有前两年对东胡的大捷。

    “不光是铜钱不足。”张邦文叹息一声,继续道:“存粮也不足七百万石了,现在只能等新春漕粮。”

    在荆北和荆南,还有江西,福建,包括两浙,江南东道,这些主要的南方产粮区,大魏在两税法外还保留租庸调的征税法,夏秋两次,在征收两税的同时,也是征收粮食实物。

    当然,西北,西南,中原,山东,这些地方也是要征粮,不过数额远不能和南方相比。

    每年征调的粮食,包括大量的草束,是现钱之外的额外收入,粮食总数是一千一百到二百万石之间,这些粮食收入和唐末未征两税前的租庸相差不多,其后唐朝取消租庸,改为两税征钱,但很快战乱和农民起义毁了大片的征税区,而且唐末法度败坏,收了两税再征实物,还包括各种杂税在内,也就是当今大魏的征税办法。

    一千多万石粮,看似很多,但北方的禁军一年就要消耗过千万石,军粮是一部份在驻扎地方购买,一部份由朝廷三司拨给。

    其实大魏的粮仓储量,因为租庸调毕竟被宣布废弃,改两税法,对实物粮食,包括棉布,麻,丝,绢的征收,其实是远远不及隋唐时期。

    从两者征粮和粮库的多少,还有存粮的差距,都是相当的明显。

    隋文帝时,皇帝号称圣明仁厚,其实文帝聚敛之术相当高明,当时隋室在各处都筑有大型粮仓,隋朝建立的粮仓,储藏量惊人,从隋文帝到隋炀帝,整整建立了六座大粮仓,任何一座的储量都超过现在的通州仓。

    李国瑞面色凝重,张邦文吐了口气,退回座位上板着脸坐直,话说到这种地步,委实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不管是陈常得的威胁,还有放弃大军之后要背负的责任,以及自己可能被斩首的后果,祸及家人的恐惧,还有拖延战事,会给北方流寇机会,以致大魏鼎革的责任……这些东西,就如山一般的压在了李国瑞的头上。

    半响之后,李国瑞方对陈常得道:“陈期门不是观察使,无有监军职责,但我要请托你一件事,若你同意,我才会动员大军主力向前,若不能,我现在就写辞章,等着何獾过来接手,却要看朝廷是不是觉得,阵前易帅是我的责任,还是朝廷诸公太过想当然?”

第五百二十六章 战法

    李国瑞盛气之下,也是词锋锐利之至!

    既然命帅,当然要信之任之,不管后方发生什么样的事,前方之事,一以委之给主帅才是尊重和信任的办法。

    朝廷命李国瑞为帅,却总以这样那样的原因,干涉他的决断,打断其决定好的战略,又以撤职,抄家,免官,甚至杀头来威胁,这样的决断,李国瑞要是真的甘心雌伏,连抱怨也是不敢,他也做不到这几十万大军的最高统帅!

    “李枢密请说。”陈常得面上显露愧色,抱拳道:“但末将只能保证勉力去做,做成什么样却非我能保证。”

    李国瑞面色严峻,轻轻点头,说道:“我这里有一百多个军,来自河北,京营,蓟北,河东,秦凤等诸路,俱是边军精锐,人数约二十四万人。而东胡骑兵,分为五部,为五那颜所统,每那颜下是五个万户,每万户下为十千户,名义上是二十五万,实际是我们都知道东胡千户多不满编,有的千户多些,达一千多人,多半的千户只有五六百人到七八百人,其大军主力约二十一万人。这些年来,东胡与北虏狼狈为奸,不仅是盟友关系,其实北虏已经渐渐依附东胡,北虏实力衰微由来已非一日,其依附东胡,得到东胡粮食资助,彼此互通婚姻,渐成一体。其又与东胡一起南下,抢掠我大魏丁口钱粮财富,无物不掠,这些年来北虏也借此壮大自身,只是其实力仍无法与东胡人相比。两者联手,其实并不需太过在意,惟一可虑者,就是东胡人原本是渔猎放牧兼具,其部将士,在三十年前尚有一半以上是跟着战马走路的步战之士,到三年前再度破口而入之时,已经全员骑马,世人皆说东胡铁骑纵横无敌,其实东胡铁骑,成型不超过五年。就算全部是骑马,亦是分重骑,精骑,弓骑,轻骑,还有骑马步兵数种。其二十万兵,最为精锐的是大汗直领的五部之一,被称为宫帐军,其所有重骑和精骑,大半在宫帐军中,其余各部是少量的精骑和弓骑,至于轻骑,不过是一矛一弓,用来传讯,哨探,有时候袭扰我魏军粮道,骚扰后方,若在我大魏境内劫掠,这些轻骑数量最多,分散开来危害却是最大,至于北虏骑兵,则几乎全部都是这一类的轻骑了。”

    李国瑞说的虽长,众人却无不耐烦之色,特别是几个文官和陈常得,对这些东胡之事不是太了然的人,都是凝神细听。

    陈常得内心也是极为佩服,朝中仇视东胡,恨之入骨,想除之而后快的不少。但喊打喊杀的人虽多,能将东胡人了解到如此地步,整个建制,兵种,指挥,战术战法都了如指掌的人,怕也就是眼前的这位枢密副使。

    也怪不得韩钟灭掉刘知远之后,也未曾向李国瑞下手,总是因人才难得之故。

    李国瑞继续道:“胡骑二十万,重骑兵万余人,精骑三四万人,其余皆是弓骑,轻骑,或是骑马步兵,遇敌则下马列阵而战。我军二十四万人,当以全军出动,只有少数将士保护侧翼粮道,实在力不能支。若我大军不全出动,则与敌合战就毫无胜机,我当以全军出动,以暴烈之姿

    猛冲猛打,不给敌人从容布阵寻我漏洞缝隙之机,此种战法一鼓向前,不可失锐气,不能断粮道,只有这样的打法,我们才有一线胜机。原本我是打算在宁远消磨到秋后,初冬之时才从容进兵,以防御阵列挑东胡铁骑来攻我,我摆开方圆阵,磨光他们的锐气,磨掉他们的血肉,至明春时,锦州城外军寨城堡修复,于渝水一侧我再择址建城,再修路,筑堡,与锦州形成一体防御之势,待秋冬之时,再逼迫营州,修复显州,这样防御之势必大成,那时候我军就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此时才知道李国瑞完整的打算和战法,陈常得微微摇头,这样的战法不仅现在不能会战,到秋冬时还不能会战,甚至明年一年也不会战,就是慢慢的推进,筑城,消磨。

    “我不打算毕其功于一役。”李国瑞面色冷峻的道:“以前后三年时间,耗光东胡人的国力,耗光他们的血性和锐气,待我诸城筑城,犹如长锁锁蛟,其再难兴风作浪。此后就是长锁锁蛟,慢慢将其磨死,困死。东胡只剩下辽东一地,不到百万人,其如多少小国一般,兴起之时,人杰极多,几十年后,雄杰渐去,雄心消磨,国小民穷,那时候就毫无危害了。就如隋唐灭高句丽,其国曾是横跨辽东的大国,对中原已经有威胁之意,隋唐代数人讨伐,耗光其小国的国力,磨掉了他们的锐气,最终灭其国,执其国君。我大魏,理应有三年的耐心,然后就可以无视其存在,坐视其败就可以了。现在这种局面,没有他法,惟有以锐气对锐气,四十余万人混战,若天命在魏,华夏气运不失,我军能击退东胡,筑成锦州城渝水城,此役过后,不论官家是否留我,两府是否还信我,我都会辞官回乡,从此不再过问军政之事。”

    众人才知道李国瑞的打算,当是以全部主力在渝水一侧与东胡人决战。若胜,东胡当狼狈退却,筑城当然不在话下,若不能胜,也是要与东胡人拼到双方都损失惨重的地步。

    “所以我军要后续,一则护粮道,二则若主力与东胡拼杀之后若胡骑不退,后续大军当徐徐而至,迫东胡人退兵!”

    李国瑞冷然说完,岳峙,麦几通,刘国定,李友德等诸多武将,都是陷入沉思之中。

    大军与敌会战,决战,当然是求胜。但现在李国瑞的战略战场求胜犹在其次,最为要紧的就是筑城。

    可以说这一次的会战就是以筑城为根本,一切都是为了筑城,甚至于大军胜败,都只在其次。

    只要能率主力以一往无前的锐气,与东胡主力交战,纵不能胜,也是要消磨掉东胡锐气,打掉对方继续会战的根基,东胡纵胜,也会是惨胜,无有继续交手之力,只能退去。

    这样的结果就算把二十多万主力大军拼掉一多半,只要后续兵马能够跟上,能筑城锦州城和渝水城,配套防御修筑完城,就如长锁铸造而成,对东胡人形成绝大的压制,好似长锁锁蛟龙,大魏虽然也是损失惨重,特别是精锐禁军是多年守边奋战锤炼出来的精锐,从普通的士兵到低级武官,中级和高级的将

    领都是身经百战,且对大魏朝廷忠心耿耿……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就是筑城成功!

    只要筑成长围,魏军虽败而胜,渝水,锦州,都是扼守关隘的紧要之所,地势之险胜过千军万马,五六万人的禁军步卒配两三万人的骑兵,足够挡住东胡全盛时的二十万骑兵,况且会战之后,胡骑受损也是严重,想要拔掉锦州和渝水城,已经是力不能支了。

    “是故左路军和李恩茂所领兵马,不可留驻在榆关之外,他们何时入关,我大军便在何时起行。”

    李国瑞斩钉截铁,最终也是开出了价码。

    左路军六万余人,加上李恩茂所领兵马,恰好是十万之数。

    虽然这后劲兵马是京营兵加郎卫组成,战斗力相较秦凤路河东路河北路蓟北路的边军差了很多,但禁军的装备和训练是大魏全国都大体相同,并没有太大差别,所差的就是军纪执行和带队的武官水平如何。

    这些将士多半在沿长城一线驻守了半年多,其间和小股北虏打了若干次遭遇战,虽是京营为主的禁军将士,战场经验也算是有了一些。

    而要论装备,京营禁军比边军还是要稍高一些,其强弩更多,铠甲中铁甲的数量更多,战车也要稍多一些,还有随军而行的小型火炮以及两弓床弩。

    其装备可以略微弥补经验之不足,所虑之处在于郎卫,好在有李恩茂在,其也是沙场宿将,虽然位列太尉有些侥幸,但战功,资历,也是勉强够了。

    至于李健,虽是天子守户之犬,好歹也是有三十年武官生涯,大战也是参加过多次,总不至于做外行的蠢事。

    李国瑞就是希望李恩茂和李健二人,领十万大军为宁远后镇,主力大军与东胡血战厮杀之时,有大军掩护其后粮道和退路,使主力大军可以一往无前,心无杂念的与敌拼杀。

    “松山,塔山我已经修筑诸堡,扼守在要隘险峻之处。”李国瑞对陈常得道:“只要大军陆续布防,谨慎小心,各军彼此声气相连,通信不断,借助山势严守堡寨,我大军后路粮道无忧,则此役我还有五成胜算,若不然,胜算连三成也不到,我宁愿辞官不做,被押到西市斩首,也不愿领着大军去送死,将大魏这当家的家当,一战给败光……”

    说是最后的家当,也并非是夸张,要知道大魏禁军虽有六十万人,此时集中在这里的三十四万多兵马是精锐中的精锐,边军最为精锐敢死,实战经验最足。不仅是普通的将士,便是从队官到都头,再到营指挥,军虞侯,指挥,厢军虞候,副指挥,厢都指挥,这一层级的武官,俱是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且多半是各路的将门世家中的精英,这些人加上忠勇敢死,经验丰富的禁军将士,都是精中选精,优中选优出来的结果。

    剩下的三十万禁军,也有相当的边军精锐,但要防御西羌和北虏,分散驻于万里的边防线之上,此前他们的同伴都是被抽调到辽西战场上了,剩下的禁军,已经无法抽调成眼前的这种规模的大军。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不满

    陈常得起身一拜,抱拳揖道:“此事我只能急速赶回京师,上奏天子和知会左相知道,至于如何决断,非我所能应。”

    “告诉左相。”李国瑞很是疲惫的道:“北虏不足惧,其无有东胡跟随同行,根本不敢深入我大魏境内,边境上留数千人,广张旗帜,见北虏骑兵则轰击以壮声势,北虏不知虚实根本不敢深入,无所惧也。今到要紧关头,东胡乃是我大魏生死之敌,若犹豫迟疑,百载良机稍纵即逝。”

    陈常得不复多语,怎么决断,非他能答应,也就只能诺诺连声,然后直接告辞而出,不做停留,直接出发,他从宁远到榆关要两天,从榆关到京师要四天,这是按正常每天百里左右的行程来定。如果是沿途在驿站换马,每天行二百里乃至三百里,两三天时间也就到京师了。然后京师的大人物用四百里加急,一天之内,回信就可以送到军中。

    也就是说最多五六天内,朝廷是否允准答应李国瑞的请求,到时候就可以知道了。

    “天子和两府会答应吗?”李友德心直口快,直接便是道:“当初分左中右三路,招讨使领中路,李太尉领左路为左路军总管,岳大哥领右路为右路总管,朝廷明白中路和右路是决战的主力之师,左路说是提防北虏,其实据平州,榆关,负责困扼大军后路。朝廷将一半兵马交在招讨使手中,虽然派了观察使大人在军中,各总管营中也有一路观察,各厢都亦派出观军容使,但举国之力放在李枢密一个人手里,天子和两府怎么可能完全的放心?”

    李友德顿了顿,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

    很简单,李健所领大军,防备北虏只是次要任务,控制平州,榆关,防止李国瑞大胜之余,阵前突然将黄袍一披,然后率大军占据关外之地,通过榆关直接杀入京师。

    唐末之时,藩镇林立,曾经有强藩的节度使公然宣称道:“天子,兵马强壮者为之。”

    虽然大义上来说,李国瑞毫无称帝的人望,各路的勋贵,官吏,士绅,百姓,俱不会心服。但套一句天子,兵马强壮者可为之,只要李国瑞能给三十万禁军厚赏,谁又说其不能立稳脚步,真的成了开国君主?大魏这些年来被东胡人所苦,北方残败,南方凋敝,天子不得人心,有不少人在观天望星,看看大魏是不是已经到了亡国边缘,是不是又到了三百年一更迭的时间,若李国瑞果真抓住时机,未尝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李健率兵于平州,榆关,其六万多兵马未入榆关之内,是因为这部份兵马固然要防御北边边墙,以防北虏真的趁虚入境,造成不可控的麻烦,还有一半原因,便是要控扼榆关,以防李国瑞突然倒戈一击。

    若李健率大军入榆关,至宁远一带到松,塔,等诸山军堡布防,虽然大军后路粮道可保无忧,但朝廷的风险可就是加大了。

    若李国瑞一战而胜东胡主力,威望就会高到无可复加的地步。

    就算其不会披黄袍称帝,但此后将兵马沿边展开,控制大片地盘和大魏一半的禁军,只管叫朝廷提供钱粮,俨然自立,那也是会叫天子和两府相当的头痛了。

    “若事事见疑,则世间无事可办了。”李国瑞苦笑一声,说道:“本朝虽未令将士将家小皆送往京师,但管军以上,家小都在控制之内,我的家小便留在京师,难道我是侯景那样的人物,为了所谓大业,妻儿性命都不顾了?再者,本

    人自六岁蒙童开读,读的皆是圣贤之书,从古至今,从未有书生造反之事,若朝廷真的不允,我便只能辞让招讨使一职了。”

    以李国瑞的身份地位,能以这般直白的话直述心曲,等若剖出心肝来给人看了,听了他话的人无不动容,继而十分感动。

    而李国瑞的话也是相当有说服力,从招讨使到管军级别的将领,家小俱被管控,且禁军向来层级分别,将士只知道遵守枢密院军令,若李国瑞真要反,恐怕除了几个嫡系将领外,不会有多少将领真的愿意冒灭族的风险跟随。

    李国瑞不复多语,掀开中军大帐凝视帐外情形。

    太阳光十分黯淡,象是一个浅白色的圆盘,春寒料峭,冰雪未融,虽然已经是三月,似乎距离春天还是十分遥远。

    从榆关到塔山和锦州地方有二百里平原地方,足够容纳几十万人开荒种地。在此之前,这里是大魏和东胡的缓冲地带,两边均未在此驻军,有一些榆关的大魏百姓,偷偷潜出来在这边开荒种地,由于是未登记在册的境外荒地,并不需要纳税,所以哪怕冒着被东胡轻骑发现后杀戮的危险,仍然是有榆关百姓偷偷潜出来开荒种地,这些年来,死在东胡骑兵强弓之下的人也并不少。东胡人并不想跨越辽河和渝水到榆关这里来兴造城池,他们连最近的营州也就是放了少量的兵马,维持对营州地方的管制而已,只是偶尔会派出骑兵到榆关这里来侦察,看到有种地的魏人百姓就会加以杀戮,这些年来,死在东胡侦骑下的百姓也是委实不少。

    就算如此,仍然是有百姓冒死偷偷出来种地,因为开出来的荒地不需要交一文钱的赋税,只要出少量的钱买通守关的军兵,叫他们可以正常进出就可以了。

    每个壮年男子,不可以使用牛马等牧畜之力,大约是可以在榆关外近水地方开二十亩地,这已经是到人力极限,毕竟偷偷出关,最多带把镰刀,带柄锄头,没有太多工具和畜力相助,二十亩左右就是极限了。

    就算是开五亩,十亩,对百姓来说也是纯赚,因为不需要交分文赋税。哪怕一亩只收一石粮,十来亩地就是纯收入十来石粮,对普通百姓来说,最少是增加了一倍以上的纯收入,有这些偷偷开出来的土地,每个普通百姓的生活都好了很多,最少可以给孩子吃饱,给妻子在冬天时制一身暖和的棉袄,抵御严寒,这样已经足够了。

    在听到榆关百姓这样说话的时候,李国瑞也只能沉默以对,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苛政猛于虎吗?朝廷,官府,赋税,这些东西对百姓来说意义是什么?如果没有天子和朝堂,人人自己耕作,自己收获,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而不相往来,是不是更加美好?

    但李国瑞还是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若无朝廷,则仍然是上古之时,部落之间为争夺耕地,草场,牧群而厮杀不休,人类的历史就是部族的扩大史,殷商之时以人殉祭天,一杀便是数百上千乃至几千上万人,非我族类,则可以连妇人孩童也能虐杀,成立国家,行周礼,敬天悯人,这才是有华夏,有文明传承,立国之后,才可抵御异族进入华夏来肆意杀戮,才有道路,驿传,货物得以流通,信息人才可以交换,地方才能富强,才会有慈幼局,养济院,漏泽园。大魏在没有被东胡和海盗骚扰之前,也是国强民富,上下安乐,现在国家出了问题,便幻想着可以没有国家,这就是本末倒

    置了。

    李国瑞从榆关百姓的口中知道了很多细节,他知道再有半月左右就是辽西这里开春之时,那时候道路边和山坡上的柳树会抽出绿叶,在看到绿色的时候,就是辽西大地春暖花开之时。

    但那时土地也会从坚硬变得泥泞不堪,从早晨到中午地面都是化冻的状态,残余的冰雪和热力使得地面变得稀烂,就算魏军临时修的运粮道路,虽然夯实过,也一样会处于较为泥泞的状态。

    至于通往锦州的道路由于俱是山道,到时候更会湿滑难行。

    要等月底时,天气晴朗的日子达到一定的天数,地面的水气被晒干了,也不复结冰,那时候才会恢复正常的状态。

    李国瑞看过不少史书,知道在秦汉之时,这片狭窄的辽西走廊近海处还是不能行船,也不能行车的泥泞沼泽,榆关百姓所说的情形应该是事实。

    李国瑞面露忧色,朝廷若有决断,就万万不可再拖延了,否则一旦等春暖化冰之时,二十多万大军,所需要的军需最少是十万民夫先期供给,由于山道难行,最少也得先动员几万人,用小鸡公车推出几万石粮往前方,以为大军先期的粮站。

    “招讨使以为朝廷会如何决断?”和李国瑞同样服紫袍的岳峙走了出来,大军之中高官显贵极多,但够资格在军中穿紫袍的,现在惟有枢密副使的李国瑞和有太尉身份的岳峙两人,其余的观察使,转运使,观军容使等,还有管军大将也就是厢都指挥们,也都是一袭红袍而已。

    “朝廷会允准的。”寒风扑面,李国瑞却是敏锐的在寒风中感觉到了一丝暖意,冬初之时,寒风扑面时,有一种后续不断,绵延不绝的寒气跟随,而到了春季,虽然辽西这里返春较晚,但寒风之中,还是有一种生机蕴藏,这种暖意很快使逐渐明显,直到天气回暖为止。

    “若朝廷能再撑半年便好了。”岳峙面色刚毅,神色坦然而眼神中也是有明显的遗憾之色。岳峙不会为未来发生的大战而担忧,这是一个天生为战争而生的奇男子。尽管他不似李友德那样侵略如火,暴戾刚烈,但也是一个最为优秀的军人。

    战争,哪怕是几十万人规模的战事,对岳峙这种在军中二十多年的军人来说也就是和吃饭饮水一样正常。哪怕是自己有战死之险,有身故之忧,纯粹的军人也不会在战前考虑太多自己,更多的则是从全局来考量得失,行军布阵,犹如国手布子,岳峙在战略上逊色于李国瑞,但其在战术上的长处则弥补了李国瑞的不足。

    此前的囤粮顿兵,与敌相峙,缓缓推进蚕食,以两年时间筑城的设想和战略,便是岳峙与李国瑞两人合力完成。

    这样的战略太耗国力,但稳扎稳打,几乎是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岳峙喟然长叹,但旋即又振作起来,朝廷执意如此,定然也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他想了想,说道:“恐怕南方情形也不太稳……福建路流寇被歼灭大半,但还有相当的老营精锐和李开明一起跑到江西,朝廷有些担心也是真的。”

    岳峙又略有不满的道:“秦王虽然是人杰,但也太不将北方大局放在心上。福建路虽有海盗和流寇之祸,但咱们这里的战事才关系到大魏的生死存亡,此时他提出福建减赋,实在是不顾大局,朝廷下诏对其进行斥责,我看也是理所应当。甚至朝廷急于求战,怕也是和此事有一些相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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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落王侯世子徐子先重生于王朝末世,奋而自救,最终临大位,成魏主。 后世记,大魏之主的中兴之世过程,记述其惊才艳艳,从容不迫,以盖世之才,与群雄逐鹿,最终当凌绝顶。大魏王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魏王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魏王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