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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淡墨青衫     大魏王侯txt下载     大魏王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昌文侯府

    徐子先轻轻叹息一声,将三柱香插在徐应宾画像前的香炉里,轻声道:“父亲请放心,今生今世,我不仅要恢复侯府家业,还要使南安侯更上层楼……”

    小妹可能在不远处听到了,眼中禁不住流下泪水来。

    “走了,去昌文侯府赴雅集……”

    “你有什么文章了么?”小妹仰脸问,眼中尚有泪光。

    “还得把诗文做好了才能去吃酒?”徐子先笑道:“以我们和昌文侯府的交谊,混一顿酒饭,未必陈侯能把我们赶出来?”

    “这倒也是。”小妹破泣而笑,接着看向徐子先道:“我看阿兄你祭祖之后,似乎又和刚刚有些不同。”

    “女孩子家心太细不好!”徐子先不理小妹,故意在小妹梳的齐整的双丫髻上使劲揉了几下,把小妮子气的跳脚。

    徐子先确实是放了一些东西在家庙里头,是对身份的迷茫,还有一些惭愧,惶恐。这一些负面的情绪一直留在心里,直到刚刚祭祀结束,才算真正彻底放下去。

    不管怎样,他现在就是南安侯世子徐子先,他的努力和成就,未来的光彩,都与家庙里的那几位有光,用这个身份,只要但向前行,多有成就,那也就是他们的光彩。相信徐应宾九泉之下,也理应释然。

    兄妹二人略作休整,徐子先换了三品武官袍服,与小妹一起到昌文侯府拜会。

    与宗室多在一起相同,官绅大佬们多在三官堂一带聚居,常平仓,学宫,文庙,也多在附近,彼此走动的也多半是文官世绅家族,徐子先兄妹二人到时,因为其一身武袍,又是三品,品秩不是侯爵,但也高于普通的侯府世子,倒是引发了不少人注意。

    一下子就有议论声起来,不少人想起了徐子先被授三品昭武将军,并授给五品团练使实职的事情。

    在诸多的议论声中,徐子先兄妹二人眼看着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人快步迎了过来,远远的向两人兜头就是一揖。

    “九弟,小妹,好久不见了。”

    来迎的是陈正志这个昌文侯府的世子,身份对等,而且,也还算熟。

    徐子先也是赶紧躬身还礼,起身之后就笑着道:“崇德五年在岐州时与陈大兄还是经常见面,记得那会大兄以校书郎名义在岐州替陈侯爷效力,小弟那时就仰慕的很。可惜那时还不争气,不晓得上进,没有朝夕向大兄请教……”

    陈正志含笑听着徐子先的寒暄话,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他脸上笑容依旧,心里倒是真的在吃惊,都说南安侯世子已经判若两人,以前还不是太了解,今天乍一见面就感觉出不同之处来。

    换了以前的徐子先,腹中无货,又纨绔脾气,哪会这么说话?不要小瞧了寒暄时的客套话,肚里有没有货,寒暄时也说不出象样的话来。有人总自以为内秀,但寒暄客套时唯唯诺诺不能成句,这等人真能有内秀?谈话能挠着痒处,不是简单的吹捧能做到的,别的不说,徐子先这一套话,先是指明当初昌文侯与南安侯有共事之谊,也点出与陈正志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但当年他小不懂事,没有与陈正志建立牢固的交情,现在深悔此事,潜台词当然是愿与陈正志结交,又不是说的很直白,恰到好处。

    这番话说完,陈正志自是感觉如沐春风,当下笑着道:“九弟现在越的是不凡了,说话令愚兄也高兴的很……日后还盼常来常往,为兄我也能多高兴几回。”

    两人一番对答倒是真的拉近不小的距离,陈正志又看了小妹两眼,笑道:“小妹个头长高不少,记得当年在岐州时还没有留长发哩……请两位赶紧随我到正厅去,父亲大人听说两位来了,高兴的很,急着叫我引进去见面。”

    “好,”徐子先道:“理应拜见陈侯。”

    陈正志笑笑不语,引着二人从仪门穿过,经过二门,直入正厅。

    徐子先前世也来过多次昌文侯府,不过都怀着郁郁不欢不得志的偏激,在府里经常不欢而去,被人视为怪人。

    今次进来,一路上不少低级的文官和士绅主动向徐子先拱手打招呼,这位南安侯世子已经成了冉冉升起的新星,团练使一职岂是容易到手的?背后没有大人物操盘怎么可能?朝廷那一套军前历练的政事堂的堂札价值万金,而福建路这里也是有大人物帮着把堂札的利益最大程度的转化,一个空头宗室侯爵从文官角度来说屁也不是,但掌握了实权的宗室侯爵,那就需要郑重对待了。

    也有不少人想起了老南安侯徐应宾,中武进士,初授就是统制,然后是副都统制,岐州防御使,再上一步可能是招讨使,然后是都统制,如果不是岐州兵败,徐应宾到都统制,掌管一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很多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徐子先,感觉这个少年比起其父当年更有可能成功,但也有人暗中摇头,南安侯府,真的不象是祖坟冒青烟的样子,也更有可能这个少年如他的父亲一样,冒起很快,但也会很快陨落。

    更有一些身处要津的文官,打招呼归打招呼,却没有丝毫接近与拉交情的想法。

    他们能打听到上层的消息,知道徐子先身后是齐王,而赵王一直对这个堂侄不假辞色,甚至多有为难。

    这其中可能涉及到权力之争,涉及到大权,不要说堂侄,就算是亲儿子也只能站一边去。众人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徐子先不依附赵王,而去依附远宗的齐王?

    这潭水太深,太浑,能不趟当然不要趟……

    一路行来倒也热闹,昌文侯府的布置,建筑,一切都以质朴大气为主,较少精细的雕琢与粉饰,不象是文官府邸,反而是和武将的家宅很象。

    可能第一代昌文侯虽是文官,却也武略起家有关。

    徐子先跟在陈正志身后,沿着朴实无华的道路抵近雄浑大气七开间的大厅正堂,立刻听到屋中有阵阵哄笑声传来,看来客人很多,昌文侯府的面子可不是一般的大。

    门都是打开的,陈正志亲自引着徐子先兄妹进来,然后一路往左边的暖阁去,陈笃敬与几个年龄相当的老者正坐在官帽椅上说话,陈正志一到,陈笃敬就站起来,看着步履从容走过来的徐子先,陈笃敬先笑着开口道:“上回见明达好象还是在故南安侯的丧事上,一晃几年过去,明达长成矣。”

    这话语中有一些缅怀,也有一些怀念故去故人的萧瑟,当然更多的还是对后辈的嘉许。

    徐子先毕恭毕敬的以大礼相见,口中道:“子先拜见陈侯,是子先无礼,一直没有多来府上拜见。不过也容子先自辩,先父薨后子先心志丧乱,很久未能振作。后来有思振作,在府城中五色杂迷,很难定心。是以到别院去,打熬身体,骑马练箭,又思梳理官庄引来岐山盗,一场恶战,前前后后经历颇多,前一阵又忙着团练之事,千头万绪,连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日后当常来陈侯府上拜会才是。”

    陈笃敬尚未及说话,一旁一个面色阴沉的老者抢先开口道:“这话说的也是有趣,先前怕府城诱惑多,常到别院居住,现在又不怕了?可见还是空话,少年人说话总是要实诚,不要虚言矫饰。”

    徐子先抬头看了这老者一眼,认得了是信昌侯徐如鹤,字修龄,是个精细又阴沉的人物,向来心有大志,想将信昌侯府世袭传递下去,其子徐公达也是秉承其父的志向,对其余的宗室侯爵多有压制打击,以图在城中获得高位和实权,为将来得到朝廷认可获得世袭罔替的世侯机会。

    今天这种场合,徐公达还没有蹦出来,老子倒是先出场子。

    徐子先心里冷笑,脸上却是恭谨的很……他心里有数,要是徐公达上,他怎么嘲讽讥刺在场的大人物们都不会说什么,要是对徐如鹤不敬,就算徐如鹤无礼在先,只要徐子先做的过份了,一个“不敬老”的帽子肯定压在头上,再也摘不下来。

    “信昌侯可知人会有变化?”徐子先拱手道:“此前躲到别院,是在下心志尚不成熟,不能受惑。现在能常回来,是经过锤炼之后,外物不能轻动我心,当然可以随意,往返进退随心所欲……”

    “好一个随心所欲。”陈笃敬当然知道徐如鹤的心思,原本徐公达被捧的不低,在福州也算是有名的宗室子弟,徐子先异军突现,已经把徐公达的风头压了下去,现在除了赵王府的那几位,宗室子弟中哪一个敢夸说自己比徐子先更强?

    带几十个侯府牙将,杀败二百岐山盗,斩首几十级,这份功绩谁能压的下?

    陈笃敬有些恼徐如鹤抢自己的话头,等若喧宾夺主,当下揽回话头,对徐子先道:“你有这番心境,见解,不枉你父亲当年对你的苦心。实话说,我和你父亲的交谊可称为是知已,他背地里不知道替你操了多少心!现下好了,你不是浪子,却也回头上进,令人欣慰。以后,你不来,我派人逮了你来,你有什么错处,少不得我写信或是当面告诉你,你不服,我且要拿棒子替你父教训你才是。”

    陈笃敬的话说的一点不客气,在场的人却是微笑点头,这是拿徐子先当通家之好的子侄来对待,这才有这么一番话,所谓话说的凶而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就是眼下这般情形。

    徐子先配合也是极好,两眼微红,躬身道:“陈侯……”

    “还叫陈侯?”陈笃敬瞪眼道:“叫我一声伯父能亏了你?”

    “我不怕亏,怕先父亏了……”徐子先笑道:“记得先父说过,他与您同天出生,两人报时辰明明您报的后,后来又改口,也不知道真假,到底谁大是说不清楚的事……我可记得,当年在岐州时,您和先父喝醉了,互相扯胡子争论谁大谁小,谁是兄长……”

    众人都哄笑起来,这倒真是一桩趣事,人们也想不到,庄重严肃的昌文侯居然有这么荒唐的时候。

    笑声中有清脆悦耳的女声,徐子先侧耳去听,也不知道哪一声是陈文?的?前世今生,他曾经最喜欢的女子,现在似乎有些淡了,秀娘很好,给了他无比的温存,也是前世今年没有过的体验。

    但陈文?还是志在必得,希望今天的开场能给她不错的印象。

    “叫叔父吧。”陈笃敬先是老脸微红,后来感慨一声,说道:“叫你父亲得意几年,日后等我和他见了面,再分说个清楚明白。”

    “是,叔父。”徐子先躬身行礼,心中知道算是过了一关,最少昌文侯府在考虑陈文?的婚事时,不会再只考虑徐子文,而对徐子先根本没有纳入考虑的名单。

    陈笃敬这时方把小妹拉过去,细细看了几眼,才提起当年在岐州时的过往,小妹眼角微红,当年徐子先不是很争气,徐应宾懒得多带他出来应酬,其实徐应宾和陈笃敬喝酒时,小妹在一旁的时间最多。

    “明达最近可做了什么文章?”

    暖阁内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外头却是年青一辈的天下。

    见徐子先和昌文侯见礼已毕,陈敬辅假模假式的过来,眼中光芒闪烁着道:“背影一文出来我就称奇,以前可从未见过明达写出什么象样的文字……最近未见新的文章,是不是才思枯竭?”

    徐子先皱了皱眉,心中颇感无奈。

    凭心而论他不愿和这些纨绔结仇,没有必要的事。他的事业在别院,空间广阔,根本没理由在府城和这群纨绔争个高低上下。

    但这事不争也不行……纨绔虽然是成事不足,但坏事肯定有余。

    若是今晚不接这个场子,明天陈敬辅就会到处宣扬,徐子先被他质疑的一语话也不敢说,那么写背影一文得到的好处,最少在福州这里会被败坏的七七八八,一番苦心全然白费。

    眼前的事,只能叫徐子先叹息……可叹他前世就是被这些纨绔小人弄的神智俱伤,在这小圈子里劳心费力的争斗,最终落了江畔临颈一刀,所为何来?简直就是蜗牛壳里做道场,格局太小,完全不值得……

    陈敬辅却是被徐子先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毛,然后怒气就起来了。

    徐子先对这些小场面已经完全不介怀,却不代表徐公达和陈敬中等人就能这么算了。徐子先原本是在这小圈子里的外围人物,被他们鄙夷,嘲讽,讥刺,多半时候徐子先只能负气离去,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才隔几个月?徐子先已经到了能和昌文侯轻松说笑的地步,而他们只能在外厅呆着,光是这差距就是不是几年的时间能弥补回来,徐子先还用那种居高凌下的眼神看着他,简直令陈敬中气的发狂。

    “如何?”陈敬辅讥讽之意更明显了,他咄咄逼人的道:“莫非明达真不能文?那就是把此前的才名给虚掷了去了?”

    “不知道景宁兄最近写出了什么好诗词和文章?”徐子先笑着反问道:“要是有,拿出来欣赏一下如何?”

    “最近心绪不佳……”陈敬辅强辞夺理的道:“做文要心静,否则也是浪费了才情。倒是明达兄,在别院那样幽静的地方,难道还心绪不宁?”

    “没才情还是不做文的好,”徐子先微笑着道:“一斤灯油换二斤大米呢,景宁兄这样省着灯油和纸墨,也算不损阴功……”

    这一下满堂的人都要忍不住笑出声,陈敬辅也是有名的草包,和其兄陈敬中一样,靖远侯府的这哥俩都没啥好名声,其父靖远侯陈满就在屋子里坐着,听到徐子先的话真是坐立不安,一张老脸涨的通红一片。

    徐子文原本在外堂安然坐着,四周自有一堆人围绕左右侍奉巴结,这时看闹的不成话,徐子文淡淡的道:“明达现在越来越擅口舌之利,须知做文切忌如此,没有宁静,哪得致远?”

    其摆出兄长姿态训诫徐子先,徐子先不怒反喜……若在以前,自己哪能入徐子文的法眼?虽然是堂兄弟,两边相差太远。

    不光是门第,财富,权力,也包括仪表,谈吐,声望,还有功名文章。

    徐子文对徐子先是全方位的碾压,徐子先重生之后,别的事也还罢了,压倒眼前这个人已经成了心中的执念。

    在徐子文身侧坐着的是魏翼……徐行伟已经离开赴京任京师讲武堂的教习,连中秋也没在福州过,其应该还在旅途之中,想来客旅之中,也会思念家乡好友。

    徐子先向一脸不愤的魏翼点点头,然后才对徐子先笑道:“六兄责备的是,不过右相老相国许我在军前历练,又有团练职责,我辈宗室不可偏离武道,卫护国家才是最紧要之事,这是太祖高皇帝圣谕,六兄没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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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大章节,懒得拆分了。

    喜欢看的,记得收藏,谢谢。

第七十六章 昌文侯府

    徐子先轻轻叹息一声,将三柱香插在徐应宾画像前的香炉里,轻声道:“父亲请放心,今生今世,我不仅要恢复侯府家业,还要使南安侯更上层楼……”

    小妹可能在不远处听到了,眼中禁不住流下泪水来。

    “走了,去昌文侯府赴雅集……”

    “你有什么文章了么?”小妹仰脸问,眼中尚有泪光。

    “还得把诗文做好了才能去吃酒?”徐子先笑道:“以我们和昌文侯府的交谊,混一顿酒饭,未必陈侯能把我们赶出来?”

    “这倒也是。”小妹破泣而笑,接着看向徐子先道:“我看阿兄你祭祖之后,似乎又和刚刚有些不同。”

    “女孩子家心太细不好!”徐子先不理小妹,故意在小妹梳的齐整的双丫髻上使劲揉了几下,把小妮子气的跳脚。

    徐子先确实是放了一些东西在家庙里头,是对身份的迷茫,还有一些惭愧,惶恐。这一些负面的情绪一直留在心里,直到刚刚祭祀结束,才算真正彻底放下去。

    不管怎样,他现在就是南安侯世子徐子先,他的努力和成就,未来的光彩,都与家庙里的那几位有光,用这个身份,只要但向前行,多有成就,那也就是他们的光彩。相信徐应宾九泉之下,也理应释然。

    兄妹二人略作休整,徐子先换了三品武官袍服,与小妹一起到昌文侯府拜会。

    与宗室多在一起相同,官绅大佬们多在三官堂一带聚居,常平仓,学宫,文庙,也多在附近,彼此走动的也多半是文官世绅家族,徐子先兄妹二人到时,因为其一身武袍,又是三品,品秩不是侯爵,但也高于普通的侯府世子,倒是引发了不少人注意。

    一下子就有议论声起来,不少人想起了徐子先被授三品昭武将军,并授给五品团练使实职的事情。

    在诸多的议论声中,徐子先兄妹二人眼看着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人快步迎了过来,远远的向两人兜头就是一揖。

    “九弟,小妹,好久不见了。”

    来迎的是陈正志这个昌文侯府的世子,身份对等,而且,也还算熟。

    徐子先也是赶紧躬身还礼,起身之后就笑着道:“崇德五年在岐州时与陈大兄还是经常见面,记得那会大兄以校书郎名义在岐州替陈侯爷效力,小弟那时就仰慕的很。可惜那时还不争气,不晓得上进,没有朝夕向大兄请教……”

    陈正志含笑听着徐子先的寒暄话,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他脸上笑容依旧,心里倒是真的在吃惊,都说南安侯世子已经判若两人,以前还不是太了解,今天乍一见面就感觉出不同之处来。

    换了以前的徐子先,腹中无货,又纨绔脾气,哪会这么说话?不要小瞧了寒暄时的客套话,肚里有没有货,寒暄时也说不出象样的话来。有人总自以为内秀,但寒暄客套时唯唯诺诺不能成句,这等人真能有内秀?谈话能挠着痒处,不是简单的吹捧能做到的,别的不说,徐子先这一套话,先是指明当初昌文侯与南安侯有共事之谊,也点出与陈正志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但当年他小不懂事,没有与陈正志建立牢固的交情,现在深悔此事,潜台词当然是愿与陈正志结交,又不是说的很直白,恰到好处。

    这番话说完,陈正志自是感觉如沐春风,当下笑着道:“九弟现在越的是不凡了,说话令愚兄也高兴的很……日后还盼常来常往,为兄我也能多高兴几回。”

    两人一番对答倒是真的拉近不小的距离,陈正志又看了小妹两眼,笑道:“小妹个头长高不少,记得当年在岐州时还没有留长发哩……请两位赶紧随我到正厅去,父亲大人听说两位来了,高兴的很,急着叫我引进去见面。”

    “好,”徐子先道:“理应拜见陈侯。”

    陈正志笑笑不语,引着二人从仪门穿过,经过二门,直入正厅。

    徐子先前世也来过多次昌文侯府,不过都怀着郁郁不欢不得志的偏激,在府里经常不欢而去,被人视为怪人。

    今次进来,一路上不少低级的文官和士绅主动向徐子先拱手打招呼,这位南安侯世子已经成了冉冉升起的新星,团练使一职岂是容易到手的?背后没有大人物操盘怎么可能?朝廷那一套军前历练的政事堂的堂札价值万金,而福建路这里也是有大人物帮着把堂札的利益最大程度的转化,一个空头宗室侯爵从文官角度来说屁也不是,但掌握了实权的宗室侯爵,那就需要郑重对待了。

    也有不少人想起了老南安侯徐应宾,中武进士,初授就是统制,然后是副都统制,岐州防御使,再上一步可能是招讨使,然后是都统制,如果不是岐州兵败,徐应宾到都统制,掌管一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很多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徐子先,感觉这个少年比起其父当年更有可能成功,但也有人暗中摇头,南安侯府,真的不象是祖坟冒青烟的样子,也更有可能这个少年如他的父亲一样,冒起很快,但也会很快陨落。

    更有一些身处要津的文官,打招呼归打招呼,却没有丝毫接近与拉交情的想法。

    他们能打听到上层的消息,知道徐子先身后是齐王,而赵王一直对这个堂侄不假辞色,甚至多有为难。

    这其中可能涉及到权力之争,涉及到大权,不要说堂侄,就算是亲儿子也只能站一边去。众人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徐子先不依附赵王,而去依附远宗的齐王?

    这潭水太深,太浑,能不趟当然不要趟……

    一路行来倒也热闹,昌文侯府的布置,建筑,一切都以质朴大气为主,较少精细的雕琢与粉饰,不象是文官府邸,反而是和武将的家宅很象。

    可能第一代昌文侯虽是文官,却也武略起家有关。

    徐子先跟在陈正志身后,沿着朴实无华的道路抵近雄浑大气七开间的大厅正堂,立刻听到屋中有阵阵哄笑声传来,看来客人很多,昌文侯府的面子可不是一般的大。

    门都是打开的,陈正志亲自引着徐子先兄妹进来,然后一路往左边的暖阁去,陈笃敬与几个年龄相当的老者正坐在官帽椅上说话,陈正志一到,陈笃敬就站起来,看着步履从容走过来的徐子先,陈笃敬先笑着开口道:“上回见明达好象还是在故南安侯的丧事上,一晃几年过去,明达长成矣。”

    这话语中有一些缅怀,也有一些怀念故去故人的萧瑟,当然更多的还是对后辈的嘉许。

    徐子先毕恭毕敬的以大礼相见,口中道:“子先拜见陈侯,是子先无礼,一直没有多来府上拜见。不过也容子先自辩,先父薨后子先心志丧乱,很久未能振作。后来有思振作,在府城中五色杂迷,很难定心。是以到别院去,打熬身体,骑马练箭,又思梳理官庄引来岐山盗,一场恶战,前前后后经历颇多,前一阵又忙着团练之事,千头万绪,连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日后当常来陈侯府上拜会才是。”

    陈笃敬尚未及说话,一旁一个面色阴沉的老者抢先开口道:“这话说的也是有趣,先前怕府城诱惑多,常到别院居住,现在又不怕了?可见还是空话,少年人说话总是要实诚,不要虚言矫饰。”

    徐子先抬头看了这老者一眼,认得了是信昌侯徐如鹤,字修龄,是个精细又阴沉的人物,向来心有大志,想将信昌侯府世袭传递下去,其子徐公达也是秉承其父的志向,对其余的宗室侯爵多有压制打击,以图在城中获得高位和实权,为将来得到朝廷认可获得世袭罔替的世侯机会。

    今天这种场合,徐公达还没有蹦出来,老子倒是先出场子。

    徐子先心里冷笑,脸上却是恭谨的很……他心里有数,要是徐公达上,他怎么嘲讽讥刺在场的大人物们都不会说什么,要是对徐如鹤不敬,就算徐如鹤无礼在先,只要徐子先做的过份了,一个“不敬老”的帽子肯定压在头上,再也摘不下来。

    “信昌侯可知人会有变化?”徐子先拱手道:“此前躲到别院,是在下心志尚不成熟,不能受惑。现在能常回来,是经过锤炼之后,外物不能轻动我心,当然可以随意,往返进退随心所欲……”

    “好一个随心所欲。”陈笃敬当然知道徐如鹤的心思,原本徐公达被捧的不低,在福州也算是有名的宗室子弟,徐子先异军突现,已经把徐公达的风头压了下去,现在除了赵王府的那几位,宗室子弟中哪一个敢夸说自己比徐子先更强?

    带几十个侯府牙将,杀败二百岐山盗,斩首几十级,这份功绩谁能压的下?

    陈笃敬有些恼徐如鹤抢自己的话头,等若喧宾夺主,当下揽回话头,对徐子先道:“你有这番心境,见解,不枉你父亲当年对你的苦心。实话说,我和你父亲的交谊可称为是知已,他背地里不知道替你操了多少心!现下好了,你不是浪子,却也回头上进,令人欣慰。以后,你不来,我派人逮了你来,你有什么错处,少不得我写信或是当面告诉你,你不服,我且要拿棒子替你父教训你才是。”

    陈笃敬的话说的一点不客气,在场的人却是微笑点头,这是拿徐子先当通家之好的子侄来对待,这才有这么一番话,所谓话说的凶而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就是眼下这般情形。

    徐子先配合也是极好,两眼微红,躬身道:“陈侯……”

    “还叫陈侯?”陈笃敬瞪眼道:“叫我一声伯父能亏了你?”

    “我不怕亏,怕先父亏了……”徐子先笑道:“记得先父说过,他与您同天出生,两人报时辰明明您报的后,后来又改口,也不知道真假,到底谁大是说不清楚的事……我可记得,当年在岐州时,您和先父喝醉了,互相扯胡子争论谁大谁小,谁是兄长……”

    众人都哄笑起来,这倒真是一桩趣事,人们也想不到,庄重严肃的昌文侯居然有这么荒唐的时候。

    笑声中有清脆悦耳的女声,徐子先侧耳去听,也不知道哪一声是陈文?的?前世今生,他曾经最喜欢的女子,现在似乎有些淡了,秀娘很好,给了他无比的温存,也是前世今年没有过的体验。

    但陈文?还是志在必得,希望今天的开场能给她不错的印象。

    “叫叔父吧。”陈笃敬先是老脸微红,后来感慨一声,说道:“叫你父亲得意几年,日后等我和他见了面,再分说个清楚明白。”

    “是,叔父。”徐子先躬身行礼,心中知道算是过了一关,最少昌文侯府在考虑陈文?的婚事时,不会再只考虑徐子文,而对徐子先根本没有纳入考虑的名单。

    陈笃敬这时方把小妹拉过去,细细看了几眼,才提起当年在岐州时的过往,小妹眼角微红,当年徐子先不是很争气,徐应宾懒得多带他出来应酬,其实徐应宾和陈笃敬喝酒时,小妹在一旁的时间最多。

    “明达最近可做了什么文章?”

    暖阁内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外头却是年青一辈的天下。

    见徐子先和昌文侯见礼已毕,陈敬辅假模假式的过来,眼中光芒闪烁着道:“背影一文出来我就称奇,以前可从未见过明达写出什么象样的文字……最近未见新的文章,是不是才思枯竭?”

    徐子先皱了皱眉,心中颇感无奈。

    凭心而论他不愿和这些纨绔结仇,没有必要的事。他的事业在别院,空间广阔,根本没理由在府城和这群纨绔争个高低上下。

    但这事不争也不行……纨绔虽然是成事不足,但坏事肯定有余。

    若是今晚不接这个场子,明天陈敬辅就会到处宣扬,徐子先被他质疑的一语话也不敢说,那么写背影一文得到的好处,最少在福州这里会被败坏的七七八八,一番苦心全然白费。

    眼前的事,只能叫徐子先叹息……可叹他前世就是被这些纨绔小人弄的神智俱伤,在这小圈子里劳心费力的争斗,最终落了江畔临颈一刀,所为何来?简直就是蜗牛壳里做道场,格局太小,完全不值得……

    陈敬辅却是被徐子先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毛,然后怒气就起来了。

    徐子先对这些小场面已经完全不介怀,却不代表徐公达和陈敬中等人就能这么算了。徐子先原本是在这小圈子里的外围人物,被他们鄙夷,嘲讽,讥刺,多半时候徐子先只能负气离去,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才隔几个月?徐子先已经到了能和昌文侯轻松说笑的地步,而他们只能在外厅呆着,光是这差距就是不是几年的时间能弥补回来,徐子先还用那种居高凌下的眼神看着他,简直令陈敬中气的发狂。

    “如何?”陈敬辅讥讽之意更明显了,他咄咄逼人的道:“莫非明达真不能文?那就是把此前的才名给虚掷了去了?”

    “不知道景宁兄最近写出了什么好诗词和文章?”徐子先笑着反问道:“要是有,拿出来欣赏一下如何?”

    “最近心绪不佳……”陈敬辅强辞夺理的道:“做文要心静,否则也是浪费了才情。倒是明达兄,在别院那样幽静的地方,难道还心绪不宁?”

    “没才情还是不做文的好,”徐子先微笑着道:“一斤灯油换二斤大米呢,景宁兄这样省着灯油和纸墨,也算不损阴功……”

    这一下满堂的人都要忍不住笑出声,陈敬辅也是有名的草包,和其兄陈敬中一样,靖远侯府的这哥俩都没啥好名声,其父靖远侯陈满就在屋子里坐着,听到徐子先的话真是坐立不安,一张老脸涨的通红一片。

    徐子文原本在外堂安然坐着,四周自有一堆人围绕左右侍奉巴结,这时看闹的不成话,徐子文淡淡的道:“明达现在越来越擅口舌之利,须知做文切忌如此,没有宁静,哪得致远?”

    其摆出兄长姿态训诫徐子先,徐子先不怒反喜……若在以前,自己哪能入徐子文的法眼?虽然是堂兄弟,两边相差太远。

    不光是门第,财富,权力,也包括仪表,谈吐,声望,还有功名文章。

    徐子文对徐子先是全方位的碾压,徐子先重生之后,别的事也还罢了,压倒眼前这个人已经成了心中的执念。

    在徐子文身侧坐着的是魏翼……徐行伟已经离开赴京任京师讲武堂的教习,连中秋也没在福州过,其应该还在旅途之中,想来客旅之中,也会思念家乡好友。

    徐子先向一脸不愤的魏翼点点头,然后才对徐子先笑道:“六兄责备的是,不过右相老相国许我在军前历练,又有团练职责,我辈宗室不可偏离武道,卫护国家才是最紧要之事,这是太祖高皇帝圣谕,六兄没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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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再成文

    徐子文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这话说中了他最大的心病。

    上次徐子先估击岐山盗后,徐子文也曾经动了想找武师习武的念头,被赵王一通训斥后放弃,其后更是把文名看的很重,他自己也知道,若想在武事上压过徐子先已经是千难万难,只有文学之道,徐子先拍马也赶不上。

    现在徐子先回手一击,果然是用徐子文最薄弱的弱点连消带打,徐子文面色难看,却也是很难辩驳。

    他总不能说现在宗室已经很少习武,更少上战场?

    宗室子弟的职责就是为国征战,为国流血,这才是徐氏好男儿,这话可是太祖皇帝亲口说过的。

    因为太祖鉴于前朝封藩宗室,要么如西汉和西晋那样,宗藩割据内斗,成为国家祸乱之源。要么就是养起来不涉及军政,成了富贵闲人,把宗室后代当猪养。

    开国君王,既要使子孙富贵有余,也要使子孙有些事可做,免得养成废人,大魏太祖皇帝也是煞费苦心。

    除了圣谕圣训,宗室子弟要习文练武,为国效力,乃至为国流血的话。另外就是对宗室进行文武进士考试,宗室的品阶,分别安置,如何为官,都是做了详细的规定。

    宗室的待遇不能说差,也不能说好,比如皇子也不一定能封王,甚至国公也不一定到手,表现不佳的乃至行事荒唐的,给一个三世侯爵就算完事,其后成为国姓世家,算不得宗室,官庄收回,俸禄也就是饿不死就行。

    种种制度之下,大魏宗室制度确实超过了前朝,既没有宗室割据,如汉之七国叛乱那样的事发生,也没有把宗室养成废人,右相徐夏商虽然是国姓世家,但也是正经的宗室后裔,能成大儒,右相,不管是学识还是权术手腕,右相他老人家都非池中之物。

    徐子文在文学之道上确实傲视同辈,但徐子先拿早前太祖的话来训他,徐子文怎么好反驳?

    “不过近来还是偶得一文……”徐子先噎的徐子文说不出话来,心知火候差不多了,此人不比纨绔小丑似的陈敬辅,不宜当众贬损太过,否则人家就会议论他小人得志,对同宗兄长不够恭谨。

    毕竟徐子文打压他,甚至抢夺属于徐子先的一切,这些事有的还没有发生,有的只是在暗中,旁人可不知道事情端底,只会说徐子先一朝得意就凌辱他人,甚至是近宗兄长。

    听着徐子先说这话,魏翼就叫人取来纸笔,并且亲自研墨。

    一时间宾客都不出声,等着徐子先执笔作文,内间的陈笃敬,陈满,徐如鹤等人也都不再闲聊,静静等着外间落笔。

    徐子先却并不着急,看看左右,男的哪怕是纨绔也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尚有不少妍丽少女间杂其中,大魏风气不如后世保守,这般的雅集聚会,长者会允许自家的儿女出来待客,增长见闻,也可以交往朋友,当然语不及乱,不会有什么私订终身的事发生。

    当然如果青年男女自己相中彼此,可以回家禀报父母,托人请媒,如果彼此有意,一桩婚事就顺顺当当的完成。

    在这其中,徐子先当然是看到了陈文?。

    容颜秀美,神态清冷,看着徐子先微笑时也是落落大方,眼神中不乏好奇,欣赏,还有期待等著多色彩,徐子先看的心神一动,一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抛开家世,现实好处的考量,陈文?也是一等的美女,男子除非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哪有不喜欢美人的道理?

    徐子先看了两眼,心里就相当确定,眼前这少女是自己喜欢的没错,就算没有前世之事,这般女孩子讨回家去也是桩乐事……

    不过他在此时知道不可表露更多,当下只是向陈文?微微一点头,用意也是明显,虽然数年未见,表示并未忘却。

    陈文?面色微红,不过眼中的好奇之意更明显了。

    今天徐子先的表现不得不说相当不错,先是与陈正志,陈笃敬父子建立了稳固的关系,其后又压的陈敬辅抬不起头,再下来对徐子文也是不卑不亢,没有小人得意,登堂入室的猖狂,也没有一般人见到徐子文就拼命巴结的讨厌,这人从性格和风度来说,都没甚可挑剔的地方……

    “忆福州阅武……”徐子文看了眼徐子先坐下后写的题目,心里又是一阵气沮,这种述说武事的文章,首先从立意和全局来说,他已经失了评判的资格。

    不过再看几眼,却不是以白话来写,而是文言,这一下徐子先的兴趣又起来了。

    陈敬辅和徐公达在一旁看的要吐血,原本他们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徐子先再用白话来写,不管写的如何都要咬定了徐子先胸无点墨,文章格调低下,先打压一通再说。

    谁知竟是文言,要知道文言写文章,只要词句通达,以宗室子弟的角度来说就相当不容易,而且他们本身的文言水平,断句都难,根本谈不上评判,贸然说话,容易被当成笑料。

    “崇德五年三月,先君偕余至福州,见直指阅武……”

    陈笃敬踱过来观看,回头对陈正志道:“你记得否?当年你也随行在内……”

    “记得。”陈正志道:“制置使韩大人奉安抚使林大人命,率部阅武,当时福州文武官员和宗室多有旁观者。儿子也随父亲一起观看,明达弟当时还少年,未料居然记得此事,还以此成文。”

    陈笃敬不响,继续要看徐子先写什么。

    “马骑两千,步兵八千,军容甚壮。马蹄卒步,滔滔旷旷,眼与俱驶,猛掣始回。其阵法奇在变换,?鞫??模?蟪橛倚??踩舴缬辍u蠹瘸闪校?蚪?贾敝盖埃?14慌圃弧澳痴蟊淠痴蟆保??涫?嗾螅?娌辉谡?攵?诒憬荨/p>

    陈笃敬微微摇头,文字是很精悍巧妙,寥寥数语,就把当时情形写的差不多。

    福州直指就是指的挂京营名义的禁军,共有五军,当时全被制置使韩炳中带了出来,在闽江一侧演练阵法。

    禁军的装备极佳,铠甲厚重,兵器锐亮,旗帜鲜明。但当然有不足处,如果徐子先在军政之事上就是这样的见解,陈笃敬怀疑他是怎么打赢的对岐山盗的一仗。

    在场的公侯,官员,当然也有记得当年那场演武的,也是纷纷暗自摇头。

    徐子先润一润笔,继续奋笔直书。

    有人低声道:“南安侯世子的字,还算不错。”

    徐子先微微一笑,如果说穿越后他的武艺得全部重新练习,毛笔字就算底子深厚的很了。少年时就开始报书法班学习,到大学时期已经练字十余年,先练颜体,然后柳体,接着魏碑,然后自己有兴趣了抄写明清时的馆阁体练习,现在用的就是正经的馆阁体,字迹工整饱满,间架得体,笔锋有力,一看寻常,细看有赳赳武夫气息,这笔字,他自己都得打九十分以上,别人的夸赞,他可以受之不疑。

    陈正志在一旁道:“明达的字真的有功底!”

    众人这才都注意看字,陈正志人如其名,做人做事都是一板一眼,很少说过份失实的话,连开玩笑都很少出格。其字也是如人,犹擅写大字,在这个时代,字真的是不折不扣是人的脸面,哪怕是市民小民,只要练成一笔好字就不会害怕没有饭吃。当然练字也不是一般人能练的出来,纸张很贵,笔也贵,好墨也贵,普通人练字可没太多好的条件,所以书法名家,还是多从富贵的官绅世家里出,宗室,武臣,书法好的不多,普通百姓中就更少了。

    “字是不错。”陈笃敬也夸,同时看看三女儿,见陈文?并没有太在意,陈笃敬摇头一笑,知道女儿喜欢清奇诡丽的书法,对眼前这种一字一板的大字,兴趣不是很浓。

    徐子先心无旁骛的样子,继续书写:“……扮敌人百余骑,数里外烟尘坌起。?卒五骑,小如黑子,顷刻驰至,入辕门报警。建大将旗鼓,出奇设伏。敌骑突至,一鼓成擒,俘献中军。内以姣童扮女三四十骑,荷旃被毳,绣??结,马上走解,颠倒横竖,借骑翻腾,柔如无骨。奏乐马上,三弦、胡拨、琥珀词、四上儿、密失、?v儿机、?q兜离,罔不毕集,在直指筵前供唱,北调淫俚,曲尽其妙。是年,都统制罗某,北人,所扮者皆其歌童外宅,故极姣丽,恐易人为之,未必能尔也。”

    徐子先至此收笔,放置在一旁的山字笔架上,同时吹了吹写满了字的纸张。

    在场的人都不出声,情形着实诡异。

    半响过后,陈笃敬才失笑道:“好吧,我先来说,用词遣字,足见精警,功底相当出色。我听人说,明达在别院手不释卷,经常作文,看来,真的是大有精进。”

    “确实。”一个七品文官笑道:“下官未曾看过那一次福州演武之事,但看这篇短文,如同当时在场一样,论文字风格,世子这一篇用词造字极为吝惜,不事张扬,但胜在短小精悍,而且,用字如书画,令人看了如在当场,别看文字短,其实越是短文,越是难有成就。世子这般功底,将来再多出几篇,可以集成册子发行了。”

    陈笃敬待这文官说完,方介绍道:“这位是闽江知县李明宇,崇德六年二甲进士,文章精妙,已经出过一本文集曰南轩集,文名赫赫,通传南北。”

第七十八章 毁约

    众人这才知道这位是刚到闽清来上任的知县李明宇,正牌的进士,右相徐夏商的门生,以擅写文章而出名,此前在京里任侍御史,原本以为他要留京任翰林,不料被放到地方上来了。www.uu234.net侍御史是从七品,知县是正七品,虽然半了半级,但以京官清秘调任地方任亲民官,简直可以被视为贬斥了。

    “李知县还是兼福州观风使,从六品。”

    陈笃敬加了一句,众人这才醒悟。

    右相门生,二甲进士,怎么可能放下来当个知县就算了?加上福州府的观风使,也是清流,算是京师监察御史外放,名义上属于巡按使萧赞的管理,其实各府,州的观风使都是自行其事,监察系统和地方行政体系不同,名义上的上司没有多少实权,多半是自行其事。

    在各军也会有观军容使,也是从六品,职位也相当紧要,属于朝廷派在各地驻军的监军,位低权重,很大情形上会影响各地驻军的行动,甚至可以弹劾各军的都统制,乃至招讨使,制置使。

    “李大人过奖了……”徐子先在正牌进士和大名士面前,当然得谦虚几句,他笑着道:“不过是追思过往的前事,成此短文,当不得这样的赞扬。”

    “我与世子头回见面,说话可以直爽些……”李明宇为人看来是真的豪爽,当下又道:“而且我也不是观军容使,如果是观军容使,反而就不便说话了。”

    众人脸上都是怪异的微笑,也是用意义难明的眼光看徐子先。

    这篇短文写的是几年前福州阅兵之事,一万多兵马军容极盛,列阵变阵看起来也象样子,甚至百人队的骑兵冲袭主阵被围擒斩杀看起来也很提气,就是最后弄出几十个小童假扮女人,在马上摆出诸般丑态……这事当时相当尴尬,安抚使林斗耀气的脸色铁青,后来拿韩炳中好一通发作,有很多人怀疑,韩炳中轻易被安抚使拿下,两人结盟,阅兵这件丑事也有很大关系。

    那个都统制罗某人是韩炳中从异地调来的心腹,阅兵时出了大丑,韩炳中还得拼命保他,朝廷派在福州五个军,韩炳中先任了罗某人当都统制,掌握一军,要是把罗某拿下,韩炳中瞬间就成了空头制置使,还怎么把五个军都掌控在手中?

    就算这样,出了大丑之后,韩炳中在五个军里的威望一直不足,福州武备废驰,和制置使不得力有相当大的关系……

    徐子先的短文,等于是指着罗都统制和韩炳中的鼻子大骂,这篇短文写的短而有力,形神俱备,简直是跃然纸上,流传开来之后,韩炳中和罗都统制都有大麻烦。

    陈笃敬开始还觉得徐子先孟浪,转念一想,心中也是释然。

    上一次南安那边分赃的事后来隐隐传开了,徐子先已经得罪了韩炳中,韩炳中是什么大度的人?既然得罪了,当然是继续往死里打,未必不写这篇文章,韩炳中就会与徐子先和解?

    而且团练使的事,开始时明显是赵王和安抚使司给徐子先下绊子,也亏这少年在镇上弄了团练捐,除了几个色目商人表达不满外,地方上一片宁静,谁也找不到借口和徐子先过不去。

    团练弄起来,南安一带几个镇子向来繁华,但属于驻军的空虚地带,有一千多团练驻守,府城这里大家都能放些心下来。

    要知道福州这样繁华的大府,光是城区就是有六十万人居住,四周几十个镇子还有好几十万,几处重要地方,比如港口,闽江渡口,和建州相交的谷口,连江和泉州相交的那些集镇,全部相当繁荣,人丁稠密,没有哪一处是不要紧的。

    福建的驻军又只有这么多,关键还是海上五大盗的威胁和压力太大,五个军的禁军主力一万余人,时刻防备的就是拥有十余万之众的五大盗,这也是禁军一直没有下死力打岐山盗,甚至有招安之议的消息传出来,也是害怕下死力剿了岐山盗,反而把更凶狠的敌人给招惹过来。

    如果朝廷肯放开,福州这里的文武官员,包括宗室在内,都是恨不得弄十几二十万人的团练,这才能完全控制全境,不再惧怕海盗攻过来。

    徐子先现在搞的团练,众人还都是要看看成效,如果再打一两次漂亮仗,谁敢动徐子先,陈笃敬就是第一个不答应!

    徐子先也是找了一个相当好的时机……这个时候攻一下韩炳中,捎带着把林斗耀也牵扯上,有团练这个护身符在,大多数宗室和文武官员都会站在他那一边,林斗耀只会恨韩炳中一屁股屎没擦干净,韩炳中会忙着梳理各方的关系,谨慎小心不会给再给人拿捏住把柄,不会腾出手来对付徐子先这个宗室侯爵……

    陈笃敬一念及此,打量徐子先时,眼中的欣赏几乎遮掩不住。

    在座的贵人们多半也体悟到了,哪怕是敌对的徐名鹤与陈满,眼神里也是有惊奇和欣赏,当然看向自己儿子时,脸色也多半不善。

    青年之中,很快也有人领悟到了这篇短文不是寻常文章,以文章来说已经精妙,但加上背后的政治角力,就是一篇精妙绝伦的檄文,是一柄投枪,会深深扎入福州两个大人物的肌体之内,却又偏叫人无法还手……未必韩炳中也要写篇文章来解释,或是与徐子先隔空对骂?

    不管怎么做,都是把徐子先的声望往上抬了再抬,徐子先只得利,不会受损。

    徐公达和陈敬辅也多半想到这一点,这一下两人才领悟到现在他们与徐子先的差距有多大,虽然恨的牙齿痒痒,却是站在一边不敢吭声……

    “从文章来说,真是精妙绝伦……”徐子文被众人僵在一边,一时竟无人看他,这对徐子文是相当新鲜和痛苦的经历。

    一个从来是众星拱月的人,居然光彩完全被此前瞧不起的同宗兄弟夺走,而且是在文才上完全的压制,徐子文虽然自忖文采出众,但叫他现在写一篇这么精妙的小品文出来,他是毫无把握。

    “没想到明达进益如此……”徐子文拱手道:“我甘拜下风。”

    虽然话语大方,但徐子文脸上的痛苦之色几乎快掩不住了,这种贵介公子,向来顺风顺水,自诩其才,根本经受不住打击。

    徐子先拱手致谢,徐子文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最后向陈笃敬告辞。

    陈笃敬倒是还一脸温和的笑容,以长辈的身份叫徐子文有空再来,但明眼人看的出来,陈家的三小姐,徐子文怕是没多少机会得手了。

    “对了,”信远侯陈满也无心久留,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待徐子文几人离开之后,一拍脑袋,对徐子先道:“明达可知道贵府二小姐与我家敬中的婚约?”

    这一句话一说,暖阁和大厅里内外无声,众人都是一脸怪异,陈满还真是有趣,眼看徐子先这般出色,怕是将来前途不错,最少也是一个有实职有钱的国侯,此前一直没有提起的话题,这一下当众提出来,就是不给徐子先闪躲腾挪的机会……一旦应一声,这事就不成也成了。

    陈敬中和陈敬辅兄弟两人脸都涨红了,他们和徐子先的矛盾越来越深,几乎无可化解,如果结了亲,徐子先反而成了至亲大舅哥,这关系怎么处?

    “请靖远侯恕罪……”徐子先对这种局面反而是在预料之中,陈敬辅什么德性,看儿子知老子,没有陈满这种老子也教不出这种儿子。当下毕恭毕敬的一躬身,笑着道:“恕在下年幼,侯爷说的事,确实未曾听说过。”

    陈满老秋横秋的道:“哦,这般大事,你父亲没曾与你提过?”

    “父亲离世时我还年幼,”徐子先道:“应该是先父觉得尚不足以与我商谈大事……”

    徐子先推脱的干净,陈满顿时火气上来,当下盯着徐子先,逼问道:“以我的身份还能撒谎不成?这事我和你父亲有过约定总是真的!”

    “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总不能以侯爷一句话就有决断。”徐子先瞟了小妹一眼,适才陈家兄弟的表现,小妹可是看的清清楚楚,以兄妹二人现在的感情,小妹怎么可能去选陈敬中来嫁?

    当下心中笃定,不紧不慢的道:“若是下了定,哪怕敬中兄不在了,我小妹都会认这个婚约。可是没有下定,也没有长辈见证,仅凭靖远侯一句话要娶了舍妹回家,这个恕在下不能答应此事……”

    四周发出轻笑声,陈满简直就是自取其辱……这种事就算真的有过旧约,此时也该先派人问一下徐子先的意见,达成共识之后再派媒人去南安侯府下定,这才符合礼法规定。陈满简直是昏了头,在这么多人面前自寻难堪。

    “父亲!”陈敬中脸色通红的叫道:“这竖子骄狂的紧,就算有婚约儿子也不认了!”

    “敬中兄有这话也最好不过……”徐子先微微一笑,从容道:“漫说没有婚约,就算有,舍妹也不能嫁了,老实说,敬中兄,敬辅兄,和我脾气不对,彼此多有争执,我怎么会放心把舍妹嫁到靖远侯府?老侯爷也不要多说,就当先君在世时就后悔此事,所以对我并没有交代。”

第七十九章 提点

    “好,好的很。www.uu234.net”陈满气的满脸通红,当年他和老南安侯徐应宾确实有过口头约定,不过当时徐应宾刚任防御使不久,在福州是实权宗室,陈满是感觉攀了一门好亲事。后来徐应宾郁郁而终,陈满在当时的风潮下也不可能出来支持南安侯府,甚至徐应宾死后这两年,徐子先兄妹惨淡度日的时候,陈满已经有了毁约的打算,但靖远侯府也是空头侯府,也有亏空,日子并不好过,陈满挑来捡去,没有几户象样的人家愿意与他家结亲,所以后来陈敬中还是娶了小妹过府,婚后陈满对小妹只有几千贯的嫁妆十分不满,加上徐子先没出息,在宗室里都是边缘人物,娘家没人,小妹在靖远侯府的日子有多难熬也就可想而知。

    现在徐子先风光了,陈满想把婚约正式定下来,结果却碰了一头的钉子,心中愤怒可想而知。

    当下恨恨冷笑几声,陈满道:“未必南安侯府真的能得意,且看将来。”

    徐子先笑而不语,陈满对陈笃敬拱手告辞,带着陈敬中,陈敬辅兄弟二人恨恨离去。

    “请叔父恕小侄无礼……”徐子先转头对陈笃敬道歉道:“非是小侄心胸不够宽广,实在是这件事万难妥协,只是在贵府却是当了恶客,得罪了贵府的客人,这是小侄的不是……”

    “明达你不必多说。”陈笃敬笑道:“这事是靖远侯有些孟浪,哪有这样当众说这等事的道理!这件事,我会尽量帮你转圆,不过,估计南安侯府与靖远侯府是很难再和睦了。”

    徐子先抱拳道:“一切随叔父安排,至于小侄,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不能求事事完满。”

    “好,好的很。”陈笃敬对眼前的徐子先越发欣赏了,但他心念一动,也是微微苦笑起来。陈满好歹是替儿子求亲,被徐子先拒绝了都闹的极为尴尬,若是自己提起当年婚约,徐子先并不答应,那自己的老脸没地方放还是小事,女儿的终身大事可就耽搁了。

    一念及此,陈笃敬当然不会继续接着说下去。

    徐子先何等人,一眼看出来陈笃敬的心思,当下不禁大悔,今天算是装象装过头了,失此良机,下回再定下来不知道是何时了。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千头万绪刚刚起头,福州城刚刚认可自己后起之秀的身份,想叫陈笃敬毫不犹豫的承认婚约,仍然还是要再等等。

    昌文侯府可不是南安侯府,诸多事情是要宗族内商量着办,这门亲事一结,等于是昌文侯府和南安侯府彻底绑在了一起,陈笃敬也是很有可能要和宗族里的人商量了之后才能真正下决断。

    口头婚约不过是口头,比如当初有婚姻,陈笃敬还是把三女儿嫁了徐子文,对这些大世家来说,宗族利益始终凌驾于一切之上,哪怕是毁信背诺,对不起故人之子,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今次雅集,能得明达妙文,不虚此行。”陈笃敬对着众人道:“这时候正是螃蟹肥美的时候,老夫在府中备了蟹宴,望诸位饮酒吃蟹,多做一些好诗好词和好文章才好。”

    李明宇闻言凑趣道:“这一次有妙文在前,抵得十年陈的玉露白,晚生是打定主意不做文了,珠太在前,不想出丑。”

    这人倒真是直爽,也给了其它人相当不错的榜样,当下众人一起道:“有南安侯世子的妙文已经值得此次聚会,我们就吃蟹饮酒好了。”

    一次雅集,诸多文士名流聚集,多少贵人在座,居然只出徐子先一文,而且今晚从头到尾,几乎一直在围着徐子先打转,可谓是光彩之极。

    不仅小妹两眼闪烁泪花,深为兄长感觉骄傲,便是向来脾性清冷的陈文?,也是两眼眨也上眨的看着徐子先,纵然在场的权贵子弟有不少玉树临风般的人物,相比徐子先来说,也是都黯然失色了。

    ……

    徐子先和小妹回到侯府时已经起更了,比起南安镇的光景,福州城里仍然是热闹非凡。

    不提那些大户人家借着中秋招待宾户,丝竹之声透过高大的院墙传到街面上,就是平常百姓人家,也会呼朋唤友,在街市中的大小酒楼里欢宴。

    欢声笑语,酒菜肉香,还有诸般杂耍小戏都是在亮如白昼般的闹市中进行着,时不时的传来欢笑之声,诸多孩童也不必早早入睡,跟着大人在街道上跑闹嬉戏。

    小妹坐在车上,也是时不时的掀开车帘向外观看,徐子先这才有所感觉,不管怎样小妹还是未满十三岁的小女孩儿,童心未去,换在后世还在父母膝前撒娇的年龄,在此时却是在别院里替自己主持后宅家计,想来也真是难为了她。

    “我们也是有几家通家世好的……”到了侯府,徐子先撒谎道:“魏燕客刚刚和我说起,他的小妹还有徐子张的小妹,和你年龄相当,她们听说你回府城来都很高兴,想到咱们这里来拜会,就在咱们府里住下,小妹你意下如何?”

    小妹欢喜道:“这当然最好不过,我也很想她们。”

    徐子先微微一笑,抚了抚小妹头顶,说道:“你能高兴就好。”

    小妹也是微笑起来,不过转眼又眼眶微红,显然是想起父亲未能看到兄长这般有出息的一天,不免叫她黯然神伤。

    徐子先自己何尝不遗憾?这一世的亲人,血亲只有父母和眼前的小妹,如果父母尚在,自己这般能耐,岂能不使老人家开怀大笑?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只有对小妹好些,另外娶妻生子,使血脉流传,才能真正使自己的心灵圆满了。

    当下不免要安慰小妹几句,兄妹二人正在说话,杨英明至堂上拱手道:“世子,齐王府的刘长史来拜,齐王殿下召见。”

    “好,我知道了,即刻就去。”

    徐子先令小妹留在家中,自己与刘长史一起往齐王府去。

    “世子妙文,我也听说了。”与徐子先并肩骑在马上,刘长史长声笑道:“这一下,安抚使司和制置使司,可是有的头疼了!”

    徐子文微微一笑,不以为然。

    刘长史可能以为齐王召见是因为文章之事,徐子先却知道,齐王没有那么浅薄。

    同时值得关注的是赵王的动向,徐子文受挫,名声必定大损。要知道,徐子文没有武略,徐子威没有文才,赵王府这一文一武两个王子,向来是以文武之道并称,不仅在福建路出名,就算是广南东路,广南西路,云南路,贵州路,还有江南东路,西路,浙江东路,西路,还有江陵府,荆湖南路,北路,直到京师,只要有文人的地方,有报纸的地方,徐子威不一定很出名,徐子文肯定是一位叫人感觉大名鼎鼎的人物。

    惊才艳艳,少而聪慧,长而能文,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化名通过举人考试,时不时刊登在报纸上的绝妙文章和诗词,另外还有赵王府的雅集也一向是徐子文来主持,这样的文才背后,是赵王府不知道出了多少钱砸出来的名声。

    而徐子先,先后两篇文章,却是把徐子文给压的服服帖帖,一进一退,此消彼长,徐子先出名了,徐子文的光彩,必定黯然失色。

    何况这一次涉及到军政之事,徐子先不仅是展现了在文章和书法上的造诣,更是展露了军政大事上的敏感和果决。

    一篇文章,可以搅动福建路乃至朝堂的风云变幻,这其中的意义可就是太大了。

    对一直试图整合福建路军政,执掌地方大权的赵王来说,徐子先做的一切,万分可恶。如果赵王有一丝叔侄情谊,今晚来召徐子先见面的,理应有赵王府的长史。

    可是一直到刘长史出现的这一刻,始终没有赵王府的人前来。

    这只能说明一点,赵王对徐子先没有丝毫的叔侄情谊,反而在恼怒徐子先坏了大事,今晚不见,以后也没有什么见面的必要了。

    至于齐王,则徐子先做的一切只是锦上添花,毕竟搅动风云还是搅动,说难听点就是一根搅屎棍子,再搅和又有何益?不得真正结果,无非就是捣乱生事罢了。

    果然,在书房的齐王看到徐子先时,其脸上神色相当无奈,就象是叔执辈见了调皮捣蛋的后辈一样。

    徐子先反而是心中一暖,在前世齐王表露出来的关心相当有限,而且齐王很快出事,甚至福州府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时那一切叫徐子先目眩神迷,而他压根是局外人,根本没有入局的本钱。

    到现在他才隐隐感觉出来,齐王于其说是一位普通的亲王,不如说是传统的悍卫者,齐王最挂心的是福建路军政的稳妥运行,不使大势混乱,更不能使大局落入才具与格局都不称职的人手中。

    这人,当然是赵王。

    赵王,幼为受宠的王子,长成之后并没有展露多少才华,青年时因嫡长子被抱入宫中就被锡封为王爵,骄横跋扈,在福建路种种逾规越矩,以齐王之才具和眼光,怎么可能任由赵王破坏一切?

    可惜,齐王也并没有能阻止赵王,在齐王突然逝世之后,福建路的军政大权很快落入赵王手中,然后赵王令得福建路内乱,徐子威大言不惭,以一万兵可阻东胡进入仙霞关,但福建路主力很快战败,赵王举措失败,召集的各方兵马或降或叛,那些归附的海盗轻易投降,反而成了东胡人的急先锋。

    赵王倚为心腹的蒲寿高,更是在福州城中兴兵做战,蒲家为首的天方人,不知道杀害了多少百姓和文武官员,当然也包括宗室在内。

    大魏养育了百年的天方商人,在危机来临的时候,既没有与大魏站在一起,也没有在危机降临时自行离去,而是对曾经收容和养育他们的大魏显露出了獠牙,在大魏最虚弱的时候,在背后狠狠咬了过来。

    这笔仇,徐子先当时恨的咬碎了牙齿,发誓只要有机会定然报仇雪耻,但他没有任何机会,很快被押到闽江边处死了。

    而尽快杀光宗室,断绝大魏人心,当然也是蒲寿高等天方人的主意。

    对大魏百姓来说,虽然大魏末期的苛捐杂税的负担极为沉重,但大魏毕竟有优良的传承,皇室对文武百官,对读书人,对天下百姓都有宽容,有底线,几百年间彼此扶持,人们不称大魏的皇帝为皇帝,而是称官家,也是百姓对天子的亲近之处,说来好笑,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一个是最底层的百姓,但百姓就是乐意叫官家,因为大魏天子历代都算节俭,京师的皇宫格局不大,在仁宗年间有翻修扩建的打算,临近皇宫的百姓不愿搬迁,结果仁宗皇帝叹息几声,放弃了扩建皇宫的打算。

    武宗皇帝喜欢微服出巡,曾经帮助百姓寻找走失的孩童,传扬开来后被改成了戏剧评话。

    戏台上可以演本朝皇帝的形象,戏子扮成本朝的君皇,也没有人来制止。

    而大魏天子在北方的京师守御外敌,天子守护国门,最终崇德皇帝也是悲壮自尽,皇太子在广州海外投海而死,悲壮之处,令人潸然泪下。

    这样的皇室,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大魏宗室有过万男丁,也是一定要斩尽杀绝不可。

    在色目人的建议和主持下,福州宗室不论老幼一律斩杀,刑杀之时,真是怨气充天。

    徐子先重生至今,可以每一步都是要杜绝将来的悲剧再重演,在这个目标之下,如何选择,早就不言自明。

    不要说赵王没有来找他,就算是赵王过来了,提出了优厚的条件,徐子先仍然只会选择拒绝!

    “见过王叔。”

    这一次见齐王,徐子先的态度变得随意了一些,但态度却是明显的比以前更加的亲近。

    毕竟,就算是齐王有意扶持,如果徐子先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实力来获得齐王的认可和尊重,他也没有资格在这里展现出与齐王十分亲厚的关系。

    这并非势利,而是政治人物必须要有的自觉。

    齐王脸上露出十分欣慰的表情,他面色凝重的点点头,说道:“明达,你到目前为止做的都很不错,团练捐的事,我都没有想到,你做出来了,旁人说闲话,我来替你顶。哪怕是两府关注,我也能顶回去,你只管放手撒漫去做!”

    徐子先面露感动之色,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揖而谢。

    他并不是伪装,而是实实在在的感动。

    齐王对后辈的提携,对地方军政的关注和用心,实在是叫人无话可说。

    只要对军政大计有利,哪怕被人说跋扈,被御史弹劾,付出这样的代价齐王也是在所不惜。

    徐子先的团练捐,怎么可能真的风平浪静?当然是齐王出手帮着压下去,最少,有齐王在,赵王和林斗耀等人就不能悍然出手,否则的话,管你是不是惊扰了地方,安抚使司一道令札下来,令你停收,难道徐子先可以抗命?

    “收捐,办团练,还有你要弄坊机来增加收益,对官庄官户,隐户的宽容,这都是做的不错。收流民少年悉心调教,当成牙将,保举为武官,这也是正路。”齐王慢慢说着,书房里灯火并不太明亮,在摇晃的灯火之下,徐子先看到齐王脸上皱纹很深,两鬓斑白,心中不觉有些难过。

    整个福建路,当然有一些优秀的官员和士绅,但在宗室和官员之中,能看到大局堪忧,需要早做打算,走出一条新路,而不是自相残杀,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存在,又有几位?只有眼前这位,苦苦支撑!

    “请王叔放心……”徐子先郑重道:“侄儿一定尽力继续做该做的事,保一方平安。”

    “你要保的地方可不是那几个镇子,是福州,是长乐,是闽江,是三山,是侯官,是建州,邵武军,兴化军,汀州,泉州,漳州!”齐王深深看了徐子先一眼,说道:“这也是我对你不满的地方,不要眼光只盯着眼前!你写的文章我看了,词气俱佳,但有失堂皇大道,有什么,说什么,何必在最后皮里阳秋的讥刺?你的文章能看的出来你的为人,聪明,明智,但没有敢于挑战一切的担当。你要知道,男子丈夫,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道义所在,虽百死而吾不悔。明达,你的格局要更加广阔一些!”

    徐子先心神一震,仿佛是找到了自己重生之后的重大缺陷!

    他一直以来就是要以杜绝悲剧为努力的最大目标,也想着一步一个脚印把手头的事做好,但由于前世今生的局限,到现在为止就是一直在细微处努力,似乎没有放眼全局的打算和具体的做法。

    财力物力和人脉不能支撑,这只是小事,真正的豪杰丈夫,就是要敢于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挑战自己。

    成则开启逆天之路,失败无非是从头再来!

    明太祖朱元璋,带几十人去收服过万人的土匪,凭着自身的形象,心机,手腕,还有强大的说服能力,一下子收兵过万。

    然后有了自立之基,迅速沿江而下,过采石,下集庆,也就是现在的江陵,后世南京。

    得南京,才有了真正的王业之基,收拢贤才,屯田练兵,慢慢蚕食张士诚的势力,与陈友谅决战,最终成就霸业。

    如果按小说的标准,朱元璋的霸业之路都是太过玄奇,然而欲成大事者,就是要在不可能中寻可能,最终方能成就大业。

    “你要放眼天下……”齐王指点道:“财力,物力,人力,我不会给你,但你要有放眼全天下的眼光,这样你的布局才更加正确,稳妥之余,更加快捷。我大魏已经重病缠身,很难挽救。但时势如此,我辈都是太祖之后,岂能无动于心?我已经垂垂老矣,只能将希望放在你的身上了。未来真有大变,莫要被自己的野心左右,多想想咱们宗室存在的意义为何?别的不说,漳州流民过万户,影响就不止漳州和福州一地,更不是那几个镇子。今日你如果有机会,为什么不想办法得流民之心?将来如果你有更大的地方施展,他们会不会是你的助力,他们影响的人,也岂不是你的助力?”

    齐王的话,如醍醐灌顶,令得徐子先猛然惊醒。

    是的,自己看似大方,又多招一二百户的流民安置利用,其实就是要利用他们的劳力,对这些流民还是以利用为主。

    小恩小惠,是得人交口称赞,但这样程度的民心,究竟能有多大用处?

    “凡事要竭尽全力,做不成也一样得人心……”齐王终是有些疲惫了,他捏捏眉心,对徐子先道:“底下你是要做两件事,一是准备明年进京师袭爵,可能会有些麻烦,你要小心应付。朝中政争已经水深火热,连我也保持不好分寸,只能说万分凶险,你稍有不慎就可能卷入其中。能不卷进去就不要卷进去,实在避免不了,一定要选择正确,我看这一两年内,可能再次分出胜负,但就算赢家又如何?大魏衰落之势,终是难免!二来,就是你要将侯府别院真的打造成稳固的基业,何为稳固基业?置官,驻军,设吏,但最要紧的还是得人心……”

    “小侄知道。”徐子先稳住心神,感觉到了自己境界的变化,但他也是有自己的坚持。齐王身处高位久了,难免看问题会太高估了自己,其实有人擅长一飞冲天,有人擅长慢慢积累实力。徐子先忖度自己,可能还是擅长稳步向前,只是要一直向前,并且开拓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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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章六千字,这样文气不断。

第八十章 大葛小葛

    “来人。”齐王与徐子先说完,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惫,不过见徐子先完全领悟了自己的意思,也是感觉相当的欣慰。

    不论如何,这算是薪火相传,徐子先是齐王一直在暗中观察,并且再三确认之后的继承者,虽然只是国侯,并非亲王,但齐王相信,当此乱世,徐子先想获得王爵也并不太难。

    军功是大魏重中之重,有大军功于国的宗室,想由侯至公,由公至王,并不困难。

    外间传来脚步声,片刻之后,两座如火如山般的身影出身在书房之前。

    “大葛,小葛。”齐王一脸笑容,说道:“真是好久不见。”

    “见过统制!”

    齐王十余年前领兵时,虽是亲王,初授也只是统制,领一营兵,葛存忠和葛存义,就是齐王麾下最强的锐士。

    原本齐王要保举两人为官,但葛家兄弟野性十足,最烦拘束,而且性格暴烈,尤其不能见不平之事,齐王在军中时,常护着犯禁的兄弟二人,后来齐王位高权重,就任大都督,却是失了禁军军权,这两人被人排挤出军营,先是当镖行武师,后来在一次冲突中打死了某个官员,从此之后就只能选择落草为寇。

    十余年间,葛家兄弟和鼓山盗也是打响了自己的名头,连京师的两府也知道横行福建路的这两个大盗盗首。

    “这是朝廷的招安文书。”齐王将一份来自政事堂的堂札递给葛家兄弟,温言道:“这事我没和你们商量,就替你们做了主,也是以你们的名义求的招安,你们不要怪我替你们擅作主终张……”

    堂札上对葛家兄弟的幡然悔悟大加夸赞,如果是普通人,有政事堂的堂札赞扬,足以骄傲一生。

    就算是官员,朝廷的制,诏,诰,最少也得到文官七品,武官五品以上方有机会获得翰林写成,皇帝用过宝玺之后的制诏,相对政事堂的堂札,制诏封诰更多的是象征性的荣誉,因为皇帝的意志,也需要通过政事堂的堂札来实施,这样才合理合法,所有的旨意都是一样,不经中书,不能成诏。

    堂札,更多的是倾向实际的军政事务,很少有褒扬词语,对徐子先是一次,对眼前的葛家兄弟愿意招安,是近期福建路的第二次。

    不管如何,横行十余年的大盗原意投降,对朝廷来说是件好事。

    最近这十余年来,东胡太过强大,给大魏的压力也是太大了。

    鼓山盗的民怨多半来自不法官绅,朝廷也是心知肚明。和杀人如麻,欠下累累血债的岐山盗和五大盗相比,鼓山盗规模小,为祸浅而名声大,这样的巨盗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一项成就,并且不会引起舆论反弹。

    可以说齐王上奏之前,就预料到了一切,知道此事能顺利办成,不会有什么不可控制的波折……

    唯一欠缺的,就是葛家兄弟的同意。

    “我兄弟二人如果不是殿下,尸体早成白骨……”葛存忠一脸苦涩的道:“哪怕殿下要我们的命又如何?何况名声?只是我等替人效力,总得有个时间,不能一辈子耗下去……”

    “你们耗一辈子又如何?”齐王眼中带笑,说道:“你们看看堂札再说?”

    葛家兄弟倒是识字,两人凑在一起看堂札。

    除了招安的褒奖之外,就是职务的具体安排。

    葛家兄弟都是巨盗,但部下不多,按大魏的惯例,招安武官在前两年都被允许带自己的旧部,但俸禄粮饷和对部下的委任都操控在朝廷手中,两三年后,等招安的盗匪安下心来,接受大魏的规矩管制好,再逐渐调开,削弱其原本的实力。

    葛家兄弟部下不多,这倒是叫朝廷为难,还好齐王给了建议,既然南安侯世子为保境安心,于别院操办团练,麾下缺乏大将,葛家兄弟可以独领一营,安置和消化其部下,对徐子先来说,也是得了有力臂助。

    葛家兄弟分别被授六品云骑尉武勋,职位则是营统制和副统制,本朝武官,太尉为武官实职最高,从二品,其下就是厢都指挥使,从三品,厢都虞侯,正四品,再下是军都指挥使,从四品,然后是副都指挥使,都虞侯,从五品,再下是营统制,从七品,营副统制,正八品。营下为都,正九品武职,马军都也称马军指挥,也是正九品,都下有哨,有的是无职白身,有的也是正九品或从九品武官,到队官一级,那就肯定是白身无官职了。

    “还好,意外之喜。”葛存忠原本苦涩的脸上显露出笑容来。

    葛存义则道:“我说齐王殿下怎么会坑咱们?怪不得叫世子在这里。”

    两个大盗一起转身,向着徐子先拱手道:“见过世子,从此之后,俺们兄弟二人就跟着世子混饭吃了,还有麾下三十四个兄弟,也要一起投奔……”

    徐子先心中欢喜的很,齐王这是一份大礼,不折不扣的大礼包。

    葛家兄弟虽然为盗,心地其实比很多士绅都纯良的多。两人抢掠富户,却经常周济贫民,鼓山盗的风评在福建路可是比官府还好的多。

    加上武力过人,十余年来一直为盗首,有丰富的转战和指挥经验,这样的人才相当难得,一般的禁军或厢军的统制级别的武官,比起葛家兄弟可是差远了。

    徐子先躬身还礼,说道:“两位千万不要客气,能得到两位的相助,令在下如虎添翼。不过我要有言在先,军中规矩,还请两位千万要守一守……”

    “世子放心。”葛存忠道:“齐王殿下怕我们兄弟没好结果,这一番苦心替我们洗脚上岸,总不能再辜负殿下一番苦心……”

    葛存义则盯着徐子先道:“世间颇多不平事,多半是权贵富户仗势欺人,不恤百姓。我们听说过世子行事,知道世子不是那般人,但请世子过几年位高权重时,要时时想到如今,否则我们兄弟也只能求去,只是不会给齐王殿下和世子添麻烦。”

    这兄弟二人毕竟是个角色,徐子先也知道需要慢慢磨合,使他们和麾下群盗真正融入,这事急不得。

    葛存忠又道:“殿下此前就有书信令我们留在世子身边效力,世子上回却没有将信拿出来。我们回去合计之后,知道世子是晓世务,知进退的人,希望这一次真的能替兄弟们找一个好的归宿。”

    徐子先这才恍然,这一次怪不得这么顺利,原来上回河口一战之后,葛家兄弟已经知道齐王有信在先,而自己当初并没有把信给拿出来,这反而使葛家兄弟对自己的评价相当的高,毕竟不是谁都能抵抗这种诱惑……河口之战时的徐子先,麾下就几十个少年和秦东阳,刘益两人,能得到葛家兄弟和鼓山盗的效力,实力上涨可不止一倍,鼓山盗中身手最弱的估计也比徐子先要强些,三十多人横行多年,配合默契,战斗力足抵一营厢军有余,有这些人加入侯府,徐子先的实力自是突飞猛进。

    就算以现在来说,有一千多人的团练,却是缺乏合格的武官,少年们还最少几个月时间才拿的出手,在这段时间内他们会充当底层的队官,哨长,都一级的武官相当缺乏,侯府的牙将可以充任一部份,但缺口还是很大,毕竟有的牙将只适合当护卫,并不适合去带兵。

    有鼓山盗加入,他们的战场经验丰富,成名很久,中下级武官的缺口一下子就都补上来了。

    当然徐子先也会分化利用,逐渐消化,不会把所有的兵权一下子放给葛家兄弟和他的部下,否则有被架空的危险。

    “好生做。”齐王最后勉励徐子先道:“我在外能使的动的人,只剩下大葛小葛,帮不上你太多。王府的牙将还有三百来人,论战场经验,他们是一等一的,但多半四十以上,体力精神跟不上了,你也用不上。人才也还是要自己作养出来的,使起来才能得心应手,如臂使指,这一点经验,望你千万记得。”

    徐子先连连点头,眼前这位老者真的是智量如海。

    齐王府再无人,派几十个有经验的牙将到南安团练当武官,难道真的挑不出来?但这些人跟着齐王半辈子,到底他们算徐子先的人,还是齐王的人?

    徐子先没有多说,只是毕恭毕敬的向眼前的齐王又深施一礼,万般言语,俱在不言之中。

    ……

    暮秋之时,冬天的寒气南下,很多人换上了夹袍短袄,厚实实的穿在身上,令人感觉心安。

    到了近十月份的季节,换了北方已经是冰天雪地银装素裹,在福建路却还只是初具寒意而已。

    要等农历十一月后,福建和两广才可能会下一两场雪,福建的冬季居然还有雪,也是穿越客徐子先感觉相当有趣的事情。

    此时虽说冬寒将至,但江岸边青绿依旧,最少在那些芦苇和河边水草身上还是看不到严冬将至的迹象。

    江水涛涛,波浪滚滚顺流而下,直向出海口方向而去。

    打渔的渔船还是三三两两的在江心游荡,时不时的有鱼鹰扎向水底,再叼上一条大鱼来,渔翁们将鱼从鸟嘴里抢下来,换成一条小鱼递到鸟嘴里,那鸟一吞一咽,将鱼咽下去,心满意足的继续飞上半空,观察水下的情形。

    大型的江船还是顺流而下,或是从对岸边过来。

    这一片江滩相当平缓,水流也不似上游和下游那样湍急,所以这一片叫南安,上游也比较平缓的地方叫水口。

    两处地方都是江船密集,不管是从汀州,邵武,还是建州南下,又或是从漳州上岸辗转而至的胡商,多是选择从这里过江,沿官道入福州。

    建州和两浙的商人,也会选择从连江至泉州,尽管大魏官道修的较好,南方也有较多的马车,但论起运输的省时省力,还有节省费用,当然还是船运为最佳。

    徐子先毫无顾忌的蹲在江边,顾不得别人的眼光,眼睛是在盯着傅谦手中的秃枝。

第八十一章 码头

    “在这里建码头,因为江滩极大,船只以前是靠在滩上,然后靠力夫们把货物搬抬上岸,这档耗时费力,所以还是有不少船直放福州港,从那里还得回头走,其实也不经济,还不如从咱们这里上岸,就是因为江滩靠近不易,所以大船不走这边。”

    傅谦和孔和两人已经回来十余天,每天最要紧的工作是搭建单脚踏坊机,同时开始召集官庄农妇,按徐子先的方案,抵力役若干天,然后按价收纺丝,如果一个农妇一天踏坊机五个时辰,一个月赚两贯钱是很稳当的。

    一天除了家务和伺候老人孩童,还得工作十小时才赚两贯,等于后世人民币六百元不到,当然很辛苦,收入也低。

    可这时大魏,一户普通的农家,一年也未必能攒下多少钱,正常的年景,两个健壮男妇加上两个老人,一个或两个未成丁男子,种三十亩地,一家人没病没灾,没任何意外,这样才能攒下六贯钱左右。

    如果男子在农闲时出外揽工,顺利的年景可以攒下来十来贯钱。

    但这是最顺利的情形,人生总会有种种意外的损耗和突如其来的开销。头疼脑热不可避免,大人和小孩衣袍不可能几年不做一身,被褥,盐,铁器,这些涉及到棉,盐,铁的开销必不可免,又相当昂贵。

    盐铁专卖的特点就是一个“贵”字,私盐才十几文一斤,还是私盐贩子冒着砍头的风险的卖价。而官盐最差的也得五六十文一斤,还是掺杂了碎石子的烂货。

    这当然不公平也不合理,也是百姓们继各种苛捐杂税后无形中又被官府坑了一道,可是只要能活下去,总归还是能够忍受。

    徐子先的坊机是无偿发下去给各户使用,只要按规定交上纺丝,算一算还有月入两贯的赚头,十个小时算什么?这一点来说徐子先还是有穿越客的通病,喜欢用后世的思维方式来衡量这个世界的人。

    据李仪和孔和等人的估计,很多人家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的时间,肯定是全家上阵,纺机不停,甚至很多男子都不会离家去打散工了,因为在家里与妻子合作坊棉纱的收入,算起来比打短工还要合算的多。

    要是这样的话,徐子先的估算还是太保守,估计农户们能赚到三贯,而侯府也能在每架坊机上赚三贯钱以上。

    坊机在逐户发放,速度并不快,这东西相当的娇贵,运输途中也有一些损耗,还好傅谦能够拆解修补,而且也带了不少零件回来,一家家的教会保养和使用,然后才签定契约,叫那些欢天喜地的农户把纺机领回去。

    徐子先则拉着傅谦等人在江边筹划建一个码头,如果成功了,这边的客流量最少也是倍增,增加客流量的同时,也意味着收入的成倍增加。

    有可以确定的好处,李仪等人对修筑码头从怀疑到接受,并且鼎力支持。

    在傅谦的筹划下,要节省时间,人力,就得把停靠船只的栈桥修到半江心的水面里头去,否则的话换汤不换药,修成码头也没有太大意义。

    “这得多少人力?”李仪紧皱眉头,感觉世子的脚步迈的太大了一些。

    徐子先没有急着回应,而是拍拍衣袍下摆,站起身来。

    “林东主,杨东主,张掌柜……”徐子先向林定一,杨释之和张明亮分别打着扫呼。

    三个商人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纷纷向徐子先还礼。

    徐子先叫傅谦过来,给这三人划出栈桥,码头,还有临时仓储区的画样出来,傅谦就拿着树枝在江边的软滩上画图,三个商人都是一本正经仔细的盯视着。

    “世子这临时仓储区的设想,足见高明。”林定一恭维道:“很多从兴化军和汀州过来的商人,到建州甚至浙西办货,然后货物运过来等福州的货一起运走,以前是运到福州港那边,那里也是海船众多,上岸不易。如果咱们这里有一大片储货的地方,很多商人会把货临时放在这里,这样上船直放入洋,要方便快捷很多。”

    杨释之和张明亮不出声,但脸上也明显是赞同的意思。

    林定一顿了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但还是接着道:“只是这栈桥修造可不是容易的事。按世子的设想是要越过浅滩到水里,恕在下直言,水中立桩太过困难了。要知道此前不是没有人想在这里修码头,就是事倍功半,耗费太大,而且水流之下立桩几近不可能,所以此事一直未成……”

    杨释之这时也道:“水流冲涮,用木桩很难立的住。就算勉强立住了,没多久就冲歪了,直到倒塌。另外木桩就算涮漆,恐怕几个月之后就得换一根,太不经济。”

    “可惜咱们这里是软滩。”张明亮道:“若果是石壁耸立,象连江一些地方,或是海边,造栈桥建码头反而要方便的多……”

    良港难得,主要还是地形。

    船只靠岸,如果是在平缓的海滩或江滩上,船只能停泊在水里,得用小船把货拉到滩上,再用人力把货搬抬上岸。

    良港就是有水深的港口,又有易于叫船只停靠在岸边的地方,不必大费周章转运货物,如果在这一片江滩能兴建出一个象样的码头,对四周几个镇子的商业都会大有影响。

    来往过境的客人肯定增多,储存货物的也不会少,而且在这附近购买货物的也会有很多,毕竟一艘海船出海时都是希望装满货物,但世事难以叫人如愿,有很多时候商人们都买不到他们需要的生丝或棉布,瓷器,茶叶的数量,只能随意购买一些货物压舱,哪怕不是很有利润的货物,总比半空的船出海要好的多。

    林定一和杨释之,张明亮三人对这事肯定很有兴趣,就是从眼下的局面来看,三人对这个港口的信心不是很足。

    “木桩的事不必担心……”傅谦说道:“涮上多重油漆,浸水一年到两年也没事,轮换更换就是,没有诸位想的那么困难。就是立桩上,确实是有些困难,但这个事我们世子也是有想法了。”

    徐子先适时道:“打下深桩是很困难,特别是半截腰的江水里,淤泥和水流冲涮是大难题。既然如此,我考虑用糯米凝成石桩当基底,把石桩置于下,木桩插在石桩之内,这样可以解决固定木桩的难题……”

    “这个思路我考虑过……”傅谦接着道:“可以做着试一试看。”

    几个商人彼此对视一眼,林定一说道:“此事十分重大,请世子容我们考虑一下。”

    三个商人躲在一边商议,半响过后才回来。杨释之先发问道:“如果要真的开工,世子需要多少劳力,多少材料,每天饭食钱多少,预计多久能完工?”

    徐子先道:“用工最少要过两千人,除了下力气的人,还得有人在岸上帮着准备材料,得有人做饭,准备好营地,所以千人左右是最少的预算。至于材料,要大量木材,石块,铁钉,铁块,砖,瓦,梁,都需要。孔玄平核算过,总的开销得十五万贯左右,时间得三个月。”

    几个东主深吸口气,深感眼前这位做事真的是大手笔。

    刚刚花了三万贯买了大量坊机回来,又要在江口修筑一个象样的码头,实在是雷厉风行,甚至给人相当急迫的感觉。

    “不知道世子为什么这么急切?”林定一则问道:“再过大半年到一年,世子自己手头钱也足够了吧?若是借钱,总要给利息,恕在下直言,我等在商言商,不收利息很难交代。”

    三家商行都是资本雄厚,但一下子借十几万贯出去,一家也是做不到,毕竟他们不是专门放高利贷的钱庄。

    蒲家倒是有钱,不要说十几万贯,就算是一百五十万贯钱,蒲家也是能轻松拿出来。但这笔钱徐子先只会找林定一等人借,蒲家绝对不会支持,只会捣乱。徐子先只能找镇上这几家大商行,寻他们拆借十五万贯钱,并且将自己的计划和未来的收益告诉这几人,以此来吸引众商人的同意。

    杨释之也跟着道:“年尾时,各家都忙,很难募集到千人以上的规模吧?”

    徐子先道:“人力好办……闽江对岸还有几千户流民,我打算用工皆用流民为主,镇上的闲汉也能来做活,也得叫大伙有钱一起赚。”

    众人无不点头,张明亮赞道:“世子宅心仁厚,等于是替这些流民放了几个月的赈。”

    年前官府和富户都会到江岸两边放赈,给流民好歹温饱过年,这些钱都是在各富家大户里摊派,几千上万户的流民,对各州府的富户也是不小的负担和开销。

    要是用工过千,很多流民可以在几个月内获得稳固的收入,以官府的德性,估计也会把赈济钱给省下来,真是皆大欢喜。

    “至于为什么这般急切……”徐子先道:“时势不等人,若早建码头,团练捐能多少一倍,本地的商业也会加倍的繁荣,是对大家都有利的事情。我想,确定有利可图的事,既然想了就去办,不必要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众人都是笑起来,但三个商人还是没有点头,显然还是不能下最后的决心。

第八十二章 求田问舍

    徐子先笑道:“我也知道十五万贯,一家摊上五万贯都会影响诸位的周转。顶 点 X 23 U S既然是这样,我建议各家干脆不要收利益,建个商会,大家合股投钱,我来负责运作,治安,管理,人力募集和安置,诸位出现钱,码头建好后,咱们会收一份河渡钱,有放货在这里的,当然还有一份管仓钱,我预计,一年总有十万贯以上的收入,投十来万贯,一两年就回本,以后就躺着等收钱便是……”

    这倒是新奇的,前所未有的思路!

    历来大魏的官府是事无巨细,只要有生财之道,不管是盐铁专卖,还是茶酒,或是生丝,布匹,这些都是属于官府专卖。

    任何棉布,生丝商人,都要从官府那里买牙契和市籍,取得了官府卖卖下的经营权,才有资格做买卖。

    一旦违禁,视同走私,虽然不至于贩卖生丝与贩卖私盐同罪,但罪责肯定也是不轻,最少都是军流或关押起来服苦役的下场。

    三司使就是专门干这个的,一旦发生好的生财之道,则一定会拿到手,以朝廷的权力获得专营权,有的生意,比如官盐,那是领执照也没有用,只能官办官营,私人没有资格玩这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这种情形,按徐子先的理解,大魏的经济政策与两宋十分相似,甚至财政情况,三冗造成的财政困难,应该也是与宋朝相似。

    徐子先是南安侯世子,昭武将军,福州团练,按大魏的潜规则,徐子先能开收捐税,能驭使地方民力,甚至摊派钱财,都在默许的范围之内。

    换个角度来说,如果徐子先是赵王和齐王,包括安抚使司一并支持的人选,那么他在南安镇这几个镇子,怎么敛财都不会有人来管。

    只要不激起民变,使百姓造反,大魏朝廷在官员敛财的事情上,向来宽容的很。

    徐子先的谨慎和内敛被人们误认为是忌惮福州城里的各大势力,这些镇上的大商家消息灵通的很,韩炳中,赵王,蒲寿高,徐子先不但有政敌,而且都是能量大的吓死人。

    林定一等人的犹豫就在于此……徐子先的为人通过这几个月好歹能看清一些,温和,内敛,不仗势欺人,行事颇有章法,而且是一个很有想法,做事有章法,不乱来的青年贵人。但更多的东西,短短时间还不能确定。

    借钱给徐子先,林定一等人并不担心他不还,担心的是徐子先很快会被城里的仇敌找到借口拿开,一旦失了团练使的职位,收不到团练捐,徐子先拿什么来还帐?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南安侯府,不要说十几万贯,就是一千几百贯,徐子先怕也是借不到手……

    几个商人彼此对视着,都是能看到对方眼里的兴奋之意……徐子先的提议实在是太过诱人,几乎叫人无法拒绝。

    官商合作,投股分红,有权力和资本的双重合作,建起码头后的商人流量大增,几乎是真的可以躺着收钱!

    “这事我应下了……”林定一第一个拍扳,说道:“虽然还是要和家里的人商量,但五万贯的事,就我也当得下家,作得了主。”

    杨释之,张明亮也是分别应下,他们在这里主持着几十万贯股本的生意,若是没有一定的权力和信任还怎么办事?

    “具体的股本投入,分红花息,这事你们和李奉常谈……”徐子先不愿和这些商人谈的太琐碎,笑着道:“谈好了,找我来签押用印。”

    这就是说用的是团练使的大印,算是南安团练的公办买卖,就算徐子先被拿开,新上任的团练使或是福州府的大人物们也要考虑吃相是不是太难看,总不会将这些先期投入的商人直接给一脚踢开。

    这一下林定一等人更加放心,当下就是拉着李仪走到一边,开始商量起细节。

    “玄平兄。”徐子先叫过孔和,说道:“一会你和奉常商量,在镇子边上找一些空地,和人商量买下来,然后等这几位的钱一到位就开始修筑居所,用的人手当然也是用流民为主,给他们先找点活计做。”

    孔和的脸被江风吹的有些发青,不过脸上还是堆满了敬佩的笑容,他情不自禁的拱手道:“世子的苦心,真是叫人无话可说,在下佩服的很。”

    徐子先原本是打算安置一百到二百户流民,用来做些杂工,在工地上打下手。

    前一阵从福州府城回来后,就是变了打算,沿闽江的流民,最少有过万户,徐子先打算先安置千户左右,以后慢慢再想办法。

    听了孔和的话,徐子先笑而不语,接受了部下的恭维。

    孔和等人肯定想不到,南安镇的户数是三千多户,近两万居民,过来千户流民,最少五千人,这几千人肯定视徐子先为再生父母。

    而兴建码头,各种工程上马,大量金钱投入,再加上团练驻守,整个镇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徐子先的恩惠!

    这种影响力一旦成型,很难在短时间内消解,再加上一些组织形式,比如南安商会成立,徐子先对侯府四周的控制,绝非那些府城的人能够想象。

    这样一来,徐子先才算拥有了真正的基业,别人抢不走,夺不去的基业。

    这也是齐王点醒了徐子先,想拥有,就得先付出,世间人心,力量,道义,规则,自有一套体系,很少有人能不劳而获。

    “江边能组织几十户来放鸭子放羊……”徐子先指指一眼看不到边的江边,芦苇野草长的有半人高,他道:“这满滩的螺丝,蛏子,河滩浅里的小鱼小虾,水草江藻,空着是太浪费了。附近的放鸭人不多,我们也抢不到他们的饭碗,以后人多了,荤腥光是靠买,别的镇子买不到鸡鸭鱼肉会抱怨,我们自己养大半,小半买,甚至全是自己养,那不光是省钱,也可以把人力充份利用上……”

    南安镇和水口几个镇子相连的江滩怕不有过万亩荒地,只有少量的放鸭和放羊人,按徐子先的规划,最少能放几万只鸭子,几百上千头羊,确实能解决相当多的肉类供给。小羊要贵些,一头得快一贯钱,鸭苗,鹅苗,最多几文钱一只,就算死上一批,损耗也相当有限。

    孔和点点头,说道:“水口那边江滩更大,也有鸭苗炕房,一会我就派人去谈价格,一次买五万只鸭苗和鹅苗来……”

    杨英明等牙将侍卫在一旁,百无聊奈的等着徐子先谈事,刘益挂着节头的名义,并不管别的人,只管守卫徐子先一个人。

    江边的水草腥味很重,江风也吹的人身上发寒,杨英明心道世子从府里从小长到大,除了在岐州那年余时间,几乎没有出过福州府城,也不知道现在这蹲在地上侃侃而谈,规划诸多事情的经济之道是和谁学的?

    养猪,鸡,放鸭,鹅,羊,开辟菜园,这些事有的是近期要做,有的已经做了很久。

    徐子先几乎每天都去看猪栏鸡圈,并不嫌满地的粪便带起来的臭味,时间久了,不仅牙将们见怪不怪,连四周几个镇子的居民百姓也都看惯了,不再以为是希奇的事。

    只是这名声慢慢传到府城,徐公达和陈敬辅等人看不惯徐子先,又恨他现在的成就,不免编造一些话来贬损,时间久了,南安侯世子掉在钱眼里的名声也传开来,只是对徐子先来说,他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浮议。

    懂的人自然懂,而且懂得他各般举措的多半是聪明人,不懂的说了也没有用,愚夫愚妇,浮议对他来说有什么伤害?

    “要把鸭舍先建好……”徐子先笑道:“我们福建路冬天也不封冰,但晚上还是冷,现在的鸭苗到冬天也只是半大,小心冻死。还有冬天江里吃食少,要喂饲料,也要预先购买放好,免得到时手足无措……”

    “不说别的……”孔和感慨道:“这几万亩江滩地,这辽阔的江面,光是靠打渔放鸭,养活几万人也不成问题,只是朝廷赋税太重,养鸭人要交生口钱,捕鱼人要领鱼照,所费不菲,所以人们宁愿只种地和给大户打短工,若不是赋税太重,民间之富,要十倍,百倍于现在。”

    徐子先一笑,知道孔和这个中年愤青又在发牢骚了,发牢骚是孔和的特点,跟他亲近的人已经都习惯了。

    不过徐子先也是知道,大魏的税赋实在太重了。

    如果不是有祖宗家法,对皇室,宗室都有严格的限制,另外沉重的赋税主要还是用来抗击外敌,还有文武官员和官绅都是得利者,他们是控制地方的主要力量,还有收流民壮丁为厢军和替官府执役的传统,等等诸法都用上,才保住了眼下的这种局面。

    就算如此,徐子先也能感觉到民间的怨气是越来越重,真是不知道这种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我们做好自己手头的事情……”徐子先语气深沉的道:“静观朝政,将来会有变革。”

    “希望不是越变越坏。”孔和十分尖刻的道。

第八十三章 如此地步

    “俺累坏了……”林老二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不停的向下滴落着,新制的灰色箭衣短袍被汗水洇湿了大半,只有袍角还是干的。m.www.uu234.net

    在他四周的林大也是差不多,两手撑在膝盖上,不停的喘着粗气。

    众多的团练壮丁,普遍是二十到三十之间的壮汉,一千六百人是附近四五个镇子挑出来的,有一半是流民,一半是本地的居民。

    所有通过复选的汉子被正式登入团练兵额,算是厢军的补充,每个人的名字都被上报给大都督府。

    入营之后就是正式的军人,有违军法的话轻者关禁闭,重则抽鞭子,打军棍,直到剥夺资格开革。

    开革当然也不是直接撵走了事,而是追夺此前的安家费和军饷俸禄,有钱还钱,没钱还得在营里服苦役抵钱。

    大魏朝廷没有给徐子先这个团练使行军法杀人的权力,也是害怕各地团练借此威福自用,形成自立,真的有团练武卒犯了严重的军法,涉及煽动扰乱军心,阵前逃跑,或是偷盗军资,甚至斗殴杀人或谋杀,团练使要上报给大都督府,由大都督府和提刑司使,巡按使司派出人员,共同审理之后才能临阵判犯军法的士兵死刑,当然,军法可以临机决断,倒是不必再报到京师的三司复审,再由皇帝勾决了。

    就算徐子先不能砍团练武卒的脑袋,平时的军法已经完全够震慑这些十几天前还是耕田乡巴佬的武卒们了。

    每天凌晨五点半起床,跑十里路回营,那时候早饭刚好,各人休息一刻钟,涮牙洗脸更换湿透的衣袍,然后排队开饭。

    由少年们和牙将负责维持秩序,替武卒们打饭。

    这是徐子先巧妙的安排,如果上来就令十五六岁的少年任队官,哨长,恐怕那些二三十岁的武卒们未必服气。

    经过一段时间的锤炼之后,武卒们知道少年们的体能不逊于他们,而且武艺也不比他们差,还得负担额外的劳动,比如同样跑步回来,少年们和牙将就要先行跑回,最短时间洗漱换衣,然后到灶上帮武卒们打饭,分饭,这种规定很快使这些多训练了两个月的少年展现了自己的能力……当所有武卒筋疲力尽累的要死的时候,他们真的连拿筷子的手都在颤抖,每个人进了营地都是面色灰白浑身颤抖,衣袍湿透,在这个时候还是少年们强撑着去打饭,烧水,确保每个武卒能吃饱了饭之后还能用热水泡脚。

    吃完早饭是接着一个小时的力量训练,徐子先没有打造太多的器械,一切就靠每个人自身的力量。

    当然如果是凭自己自觉自愿,恐怕没有办法达到现在这种强度的训练。

    不停的卷腹,俯卧撑,引体上向,徐子先把自己知道的易于建造和使用的体育锻炼器材都造了出来,到力量训练结果时,每个人都恨不得呕吐,所有武卒身体都在颤抖着。

    如果当天感觉轻松的话,第二天就会加量,所以哪怕感觉不是太累,武卒们在十几天后也学会了伪装,但这种伪装也会很快被识破,第二天照样会加量训练。

    然后就是两个多小时的阵列训练,从立正开始,到不停的变换队列形态。

    每种训练转换会有十几分钟到二十分钟的休息,等阵列训练结束时,午餐时间到。

    这是武卒们一天最舒服的时候,午餐比较丰富,会令每个人都相当期待,同时午餐之后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可以把早晨的湿衣袍洗了晾晒,然后抓紧时间小睡一觉。

    等一小时休息时间过了,尖利的铜哨声再响起来,又是阵列训练,不过时间缩短,下午大量的时间用来做弓箭,长?,刀牌等技艺训练,这令武卒们感觉有趣,也很新奇,这样下午的时间显得相对轻松。

    傍晚之前,所有人都到南安河里来回的泅渡,不会游泳的旱鸭子也在这些天里学会了横渡河流。

    徐子先认为将来多半是要和海盗打仗,不会游水的人上了船心能不慌?游泳不仅能锻炼体能,强大心肺,也是海战必须学会的技能。

    还好福建这里临海,四面都有江河,不会游水的壮年男子毕竟是少数。

    等游完了,所有人面色灰败,一天的体能消耗的干干净净,晚餐时端碗的手都是颤抖的,这个时候徐子先会出现,一天内表现最好的武卒被选到徐子先的饭桌上,徐子先会和这些武卒讲几句话,也不会说什么华而不实的废话,就是简单的问候,如果谁有什么烦心的事,徐子先也会鼓励他们讲出来,尽可能的提供给他们帮助。

    林大有一次表现出色,徐子先询问他有什么烦心事时,林大把祖父一个人在老家的事说了,第二天徐子先下令将老人接到别院,住在菜农聚居的院子里,由农妇们轮流照顾,当然,林大和林老二要从月钱里拿出一部份来,给那些轮流替老人做饭的农妇们。

    就算这样,兄弟两人也是感激涕零了。

    徐子先也经常参加这些训练,他还要进京参加武举考试,骑射,障刀,长?,刀牌演练,都是武举考试的内容之一。

    虽然锁厅试相对宽松,但也只是相对,没有真材实学的宗室还是通不过武进士的考试,毕竟大魏的锁厅试通过之后,宗室也是正式的武官,要上阵带兵打仗,如果不学无术,轻松过关,不仅是对士兵的性命不负责任,也是对大魏的国运的不负责任。

    徐子先习武不缀,他不想当机会降临时因为自己的努力不足而失败,对他来说,这种情形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后世的徐子先天生聪慧,家境贫寒好歹也考上了重点本科,如果能他更好的环境和条件,考上全国最顶尖的大学也不是难事。

    事实上他就在考虑读研的事,应该并不困难,结果莫名其妙的穿越到了大魏。

    当意识到未来的惨烈下场后,徐子先可是拿出了比考大学要认真十倍的精神在做每一件事,包括用最大的毅力持续不断的习武。

    徐子先的体能当然远超过普通的武卒,不管是跑步,泅渡,还是器械演练,徐子先的水准和一般的成年牙将已经差不多了。

    当然实际上还是差的很远,不过在那些庄户人和流民眼里,徐子先堪称文武全才,仁德兼备,短短时间内,团练武卒对徐子先的忠诚已经提了几个台阶。

    林大和林老二兄弟撑着腿,在军营门前不停的干呕了一阵,然后才面色灰败全身颤抖着走进营地。

    所有武卒差不多都是一样,所有人都恨不得倒在床上,立刻入睡。

    事实上在吃饭的时候,不少人都是能边吃边睡,一边打着嗑睡,一边下意识的进行着咀嚼。

    今天武卒们精神是猛然一振,因为在营区停着一辆马车,十来个牙将在马车四周散开护卫,几个贵人站在营区大门里头,正在研究着一排排的营房。

    有一位异常美丽的少女也站在马车一侧,尽管隔着很远,其如秋月般清冷而美丽的脸庞,还是令人眼前一亮,甚至呼吸一滞。

    “看甚鸟看。”张虎臣在不远处吆喝道:“看你们还是不太累,是不是?还不赶紧换衣洗漱来吃晚饭,再看的就加跑十圈!”

    这一下众武卒象是被雷劈过的一样,迅速离开,哪怕眼前少女再美,他们也提不起精神去偷看了。

    众多的武卒鱼贯而入,又如流水般的分流向各个营房,所有人的衣袍挂的整齐划一,换上衣袍后又整队而出,连打饭也是排队,打好了饭的也不是先吃,而是静坐在成排的桌椅前,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等一千多人都坐好之后,一个武官吆喝道:“开动!”

    所有人雷鸣般的答了个是,然后才开始动筷子,风卷残云般的吃起饭来。

    少女是陈文?,她身侧的男子当然是陈笃敬,中秋过后徐子先又去昌文侯府拜会过一次,陈笃敬当时就说有时间到南安侯别院来看看,拖延了十余天之后,陈笃敬和陈正志,还有昌文侯家族的几个长辈一起前来,陈文?听说之后也是要跟着来,陈笃敬当然不会反对。

    此时陈笃敬顾不得掩饰自己,由衷道:“团练武卒能做到如此地步耶?令人震惊!”

    陈笃敬的脸上布满了震惊之色。

    不止是他,所有的昌文侯府的人都是差不多的感觉,连那些牙将们,尽管粗鲁不文,看不出太多深奥的东西,但当所有武卒排队和整齐划一的坐下时,宣布开饭时的整齐还是震动了他们,好几个昌文侯府的牙将同一时间骂了句粗话,连陈文?在附近都顾不得了。

    谁不知道,军中要令行禁止,但谁也没有想到,徐子先能把团练武卒练到眼前的这种地步?

    “适才老夫看了营区规划,从一到四十五,规划的井井有条,排列整齐,最多赞一句明达身边有能人,军营造的很好,一路看下来,已经不能说明达身边有能人这话了,明达此子,真的是非池中之物。”

第八十四章 军营

    陈笃敬的话非常肯定,而且他身边的人也是极为赞同。www.uu234.net

    确实,房子盖的很整齐,每幢五间,每间住十人,每幢住五十人,一千六百人住的房子都是这样五间一幢的砖房,全部是背朝北,面朝南,可以最大程度的利用阳光。

    每五幢房子为一排,沿着一条主路一排排开去,一直到北边营区最后一排为止。

    四周用竹篱笆隔开,左侧是南安河,北侧是菜园和猪栏,东侧就是侯府别院了。

    整齐的房舍给人良好的印象,虽然只是团练,但这里的居住条件已经和在福州府城的禁军持平,而从细节上来说,则是远远超过禁军。

    房舍的间隔到处都有一些锻炼用的器械,禁军那里可没有。

    每间房里都住十个人,比起住更多人的厢军营地要宽敞的多。房间里用了徐子先设计的上下床设计,空间更大了些。

    还有排列整齐的木柜,当然不可能打造的很精美,相当粗糙,就是锯开的原木钉成的柜子,地面上也是铺设的布满了虫眼的木板,但摆放整齐,和每个人的杯子,牙涮,毛巾一样,都是放置的整整齐齐。

    如果在别处看过这种情形,还不会有太大的冲击,但陈笃敬等人年过五旬,还是头一次看到军营营房是这样的布置。

    而且不止一间,过百间房子推开门进去,内部陈设是完全的一样。

    陈笃敬开始的想法是那些整齐的屋子可能是军官住宅,他还在奇怪为什么军官也要挤在一间屋子里,等他看了几十间屋子的内部陈设后,一种奇特的情绪笼罩在他的心头。

    太让人震惊,也叫人不是很理解。

    这种整齐划一简直有点变态的感觉,所有的被褥要叠成一般无二的形状,所有的杯子,毛巾,包括换下来的衣袍,都要放置在相同的位置上。

    一间屋子是这样,一百间还是这样。

    最后看到武卒们排队吃饭,一起在命令下开动用餐时,陈笃敬才隐隐明白过来,这样严酷的规矩之下,并不是徐子先做徒劳无用的事情,而是要在最细微之处锤炼每一个士兵。纪律,服从,这些武卒会慢慢的把这些东西融入在每个细微的动作里,每个想法里头,甚至深入他们的骨骼,血脉,最终形成一生抹不掉的烙痕。

    这是一种高妙的手法,徐子先给他们提供最好的住宅,用具,被褥,这些武卒都是流民和农家子弟出身,他们知道爱惜,在被迫整理和放置这些物品时,潜意识里就觉得理所当然,这样做并没有错。

    然后排队打饭反而效率更高,一窝蜂抢饭吃,象是普通的厢军和禁军那样,除了制造混乱外,总会有人吃不饱。

    而在南安团练这里,军官负责维持秩序,每个武卒都会分到汤和饭,军官们稍后才分配。如果膳食准备的不足,饿肚子的就只有军官。

    当然,按徐子先的习惯他一般是到军营吃饭,并且最后一个打饭,真的有一个人吃不上饭,那只能是徐子先自己。

    这种潜移默化并不太过粗暴,不象有的带兵将领,上来就用打军棍的办法来确定权威,对麾下将士动辄处以严刑峻法,这样最多是使士兵畏惧威严,一旦出现更强劲的威胁,没有哪个将士会为这种主将效死。

    有的则是一味市恩,锦衣华食,细酒肥羊,不施惩罚,放纵军纪,试图用这样的办法来使将士知恩图报。

    殊不知人的心理都是一样,获得了一些好处就想得到更多,直到有一天主将发觉自己已经赏无可赏,而麾下的将士还在希图更多。

    这种军队上了战场往往一触即溃,而在祸害百姓时则战斗力倍增。

    徐子先明显掌握了练兵的节奏和办法,他布下的网绵密有效,润物无声,既叫武卒们感佩亲近,也使他们畏惧军法和徐子先个人的威严。

    也曾经在岐州带过兵的陈笃敬,心中的感慨如同大海的波涛,一浪大过一浪。

    如果当年他和徐应宾在岐州时也能这样带兵,是不是就不会有那场被岐山盗打崩溃的惨败,徐应宾可能还在还活着?

    陈笃敬也不觉得徐子先光是这些手段,这个年轻的侯府世子已经给了他太多惊喜。何况,光是眼前这些已经足够叫他惊叹。

    “见过叔父。”徐子先终于赶回来了,他从马上跳下来,神采奕奕的大步走到马车近前,向着陈笃敬行了一礼,接下来向另外几位昌文侯府的人施礼问好,众人都纷纷回礼,最后徐子先向马车另一侧的陈正志和陈文?问好,彼此都是同辈,说话就随意了许多。

    众人注意到徐子先的衣袍下摆和靴子上都沾满了鸭毛和一些鸭粪,身上也有强烈的腥味,陈文?倒并不介意,只是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徐子先。

    “在江边建了一些鸭舍。”徐子先眼看着陈文?,向众人解释道:“头一批就有过万只,带着人在鸭舍里巡看了半天,沾染了一些鸭毛鸭粪,请叔父和诸位恕我不恭。”

    “放鸭是好事。”陈笃敬是很在行的,当下笑道:“我在岐州时也劝人多放鸭,不过他们不想交纳生口钱,鸭子养的多,交的钱也多,可难免有跑丢的,病死的,生口钱却是要照交,所以他们都不爱养,其实养鸭本钱低,耗力小,一对夫妻足能放几千只鸭,比养猪是累些,但养猪才能养几头啊。”

    徐子先笑道:“就是生口钱太高了。”

    “是啊。”陈笃敬长叹一声,知道大魏的杂税太多太重,一般百姓真的是要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徐子先是有免税的特权,所以他养十万只鸭也无所谓,一般的养鸭人就得考虑拿出一大笔钱来交税,然后承担的风险了。

    “明达做事耐的住寂寞,不怕琐碎。”陈笃敬转头教训起自己儿子来,对陈正志说道:“你做事也要这样,细心,细致,不怕麻烦,成大事者要看的清远处,也要看到脚下……”

    这一刻陈笃敬就不象是算无遗策的昌文侯和大商人,而象是一个淳淳教导孩子的慈父了。

    陈正志笑道:“明达的能耐我算看到了,父亲不必多说,我想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和明达好好学学。”

    “好,好的很。”陈笃敬对儿子的表现相当满意,陈正志年龄比徐子选还大几岁,而且已经有校书郎的官阶,但并不摆架子,也不嫌这里偏辟,没有纨绔子弟的虚骄之气,这令得他相当满意。

    徐子先道:“叔父,要不要我们进别院去谈?”

    “我听说吴博士在东边建了个明堂,已经完工了吧?如果有可能,我想去拜会吴博士,当面向他请教。”

    “吴先生一般不见外客。”徐子先想了想,说道:“不过叔父来的正是时候,吴先生这阵子已经不再授课,空闲时间多起来了。”

    “哦,我知道了。”陈笃敬意味深长的道:“是准备动身上京了吧?”

    “是的,十天之内就出发。”

    “好,这件事你有信给我,我正好要和你详谈……”

    吴时中已经得了正式的任命,身为侯府的宾客,他即将坐海船北上远赴京师。

    从福州港出发,抵京师可能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十月出发,十一月抵京是最好的时间,祭典在年底举行,迟到或不到都是大不敬的罪名,所以各家侯府都会在这个时候出发。

    本朝亲王,国公,国侯,只在京师,江陵,福州三地,民侯则各路州府都有,数量却相对宗室贵族来说相当有限,在这个时候,可能全国二十多路到处都有官员奉命北上,在凛洌的冬日抵达大魏京师,对太祖皇帝的灵位所在的太庙献祭。

    这是一种顺从和驯服的表现,和春秋时诸侯包茅封土一样的仪式就是确立了大魏中枢的权威,没有任何别的用意。

    同时也是削弱各处贵族财力,充足中枢,每个侯国要进奉黄金百两,这可是不小的负担。

    自文宗时大魏国力充裕,一年几万两黄金的进献也变得可有可无,文宗和仁宗两代君皇都是圣君,驭下以宽仁为主,各家公侯则贫富不均,开始以铜替金,文宗和仁宗都不计较,这就成了一种默认的潜规则流传到了现在。

    在往明堂的路上,徐子先一边换衣袍,一边把自己对进奉酌金的担忧告诉了陈笃敬。

    “官家要是这么做,恐怕会使天下动荡?”陈笃敬有些怀疑的道:“这样做虽然能除掉几百家公侯和民侯,天子能有什么好处?”

    “很简单的事。”徐子先道:“确立权威,一则以示不测天威,二来去除大量的公侯使地方离心之力变弱。有识之士应该能感觉得到,大魏在北方和西北连续多次战败,损失极重。那可都是北边重镇的禁军,直属京师枢密院也就是天子的力量。财赋吃紧,禁军损失重大,天子怎么会不考虑地方离心离德?何况这位圣上原本就极为猜忌……”

第八十五章 权势人心

    话说到这里,徐子先也就不必接着再说下去了。m.www.uu234.net

    崇德天子原本就猜忌心很强,因为其不是正经的皇室宗子,而是外藩抱入宫中,成年即位后对宗室就相当的提防,对各处宗室世家都采取了打压的态度,以福建路的齐王殿下来说,这两年的权势就远不及先帝成宗年间,这就是明显的信号。

    唯一不受影响,甚至权势比此前大的多的宗室贵族,也就唯有赵王一人。

    “谁替官家出这种主意?”陈笃敬面色大变,厉声道:“此人当斩!”

    “我也是这样认为。”徐子先从容道:“天下大势不稳,此时当示天下人以仁德,减赋税,亲贤臣,选将任能,徐徐调治,稳固北边防御,急切行事,急图成事,都是为君上的大忌。”

    陈笃敬听出了徐子先的潜台词,其实这件事谈谁出的主意并没有意义,而是当今天子崇德皇帝就是一个急于求成的人,皇帝登基这几年,几乎就是朝令夕改,任用官员随心所欲,屡坏成法,老实说,左相韩钟,右相徐夏商虽然政见不一,彼此攻讦,结党营私,最少在尽量稳住天子,使暴燥的天子不要急着出来坏事,左相和右相两人还算是合格,两人镇住了很多野心家,使得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如果大魏天下都按天子的心思来行事,怕是早就天下大乱了。

    陈笃敬脸色有些发白的道:“以明达你的看法,这一次为什么左相和右相不阻止?”

    “右相他老人家当然是维护宗室的,这件事绝不赞同。”徐子先苦笑道:“但人家抓住的是大不敬的罪名,敬奉先祖居然以铜替金,说起来确实是诸侯的不是,老相国想说话,人家也能轻易无堵住他的嘴。而且我很怀疑,这件事发动之前,右相是不是真的能听到风声。至于左相韩相国,他当然想要大政稳固,所以这件事只能是希图制造混乱,又可以在混乱中更进一步的人来推动,此人既是要员高官,又希图能更进一步,这才给天子出了这么个主意……这件事之后,右相怕是不安于位……”

    “我懂了,明白了。”陈笃敬道:“这事不可能是枢密使所为,以他的资历想进政事堂还差点,那么只能是那几个参知政事中的一位。”

    “正是。”

    “那么是哪一位?”

    “叔父,”徐子先苦笑道:“目前来说我只是隐隐得了一些消息,做了一些推断,是哪一位,我不能确定,也没有办法确定啊。”

    “啊,是我想左了。”

    陈笃敬也是在震惊中慢慢平静下来,远处陈正志和陈文?兄妹在竹林小径中慢慢走着,陈笃敬扭头看了一眼,感慨道:“明达,原本我以为我的儿子已经够不错了,和你相比,还是差的太远。”

    “叔父这话我可不敢接。”徐子先失笑道:“我也没有叔父想的那般出彩。就是我这两年每常都在想,凡事没有依靠就只能靠自己,既然靠自己,就凡事多想想再做,考虑周全再做,总不会出太大的麻烦。”

    “你和天子是同宗兄弟罢?”

    “是的,天子说起来是我的从堂兄。”

    “唉,要是官家和你一样的脾性就好了。”

    陈笃敬隐隐已经猜出来要借酌金生事的人是谁了,没有天子的默许和纵容,谁也没有办法在这种事上出手。

    可想而知一下子削除几百家国侯与民侯会引发何等的轩然大波。

    看起来皇帝的权威和意志又得到了贯彻,中枢的权力和威权令诸侯战栗,但其实这样蛮横粗暴的做法只能使人寒心,离心在此前只是一种想法和担忧,在其后就会逐渐成为现实。

    在实力不够的时候建立权威,只会加速离心力,这一点皇帝不懂,但给他出主意的职业官僚应该明白,既然明白还这么做,说明对权力的追逐压过了理性,就算大魏这么强大的帝国要分崩离析,最少也还能撑几十年,几十年时间足够权势者建立强大的家族,哪怕改朝换代,只要改换门庭一样能成为世家,在大魏很多世家能追溯到千年以前,所以大魏灭亡也没有那么可怕。

    徐子先眼中隐隐有杀气,如果是大魏足够强大,诸胡孱弱的情况下,最多是持续十几二十年的内战,群雄逐鹿,势强者成为新王朝的建立者,这并没有什么错。

    但现在东胡强势,已经压的大魏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时候还搞内斗那一套,实在是该死,祸国殃民之辈,将来定要杀之。

    “这一次既然有这种风声,”陈笃近在一旁说道:“我们昌文侯府也会换真的黄金。明达,这事你和多少人提起过?”

    “只有叔父和齐王殿下。”

    “很好,一定要慎重。”陈笃敬颇为无奈的道:“大肆宣扬,事前不会被人信任,事后被人怀恨,天子和权臣必定视你为眼中钉,所以谨慎小心,一定要谨慎小心。”

    他这么说,徐子先反而放心了。

    酌金事件确实加速了大魏的分崩离析,但徐子先对此根本无能为力。

    就算有办法阻止他也不会出力,当今大魏天子论才干不足以为天子,论德性也不足以为天子,徐子先根本就不会为之出力。

    他现在只想在福建路积累力量,有一飞冲天的机会,大魏的崩溃是迟早的事情,不值得为之付出一星半点的代价。

    相反,如果有机会的话,徐子先倒是有火中取栗的打算……

    众人在幽静的竹林小径穿行,这是一片相当大的区域,原本就有几十亩地的竹林,徐子先又买下四周的土地,种植了更多的竹子,留下路径,外围以竹篱笆阻隔。

    从外围的门房,厢房,马厩,绕过小径是几幢雅舍,还有建筑在山石和竹子之间的亭台,陈笃敬等人开始赞赏起这里的布置。

    吴时中率着几个子女从一幢小院里迎出来,他的脸上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对这个清高的读书人来说,眼下的态度就明他在这里过的真的相当惬意,如果不是即将远行,恐怕他的表情还会轻松许多。

    几个小脏孩由两个徐子先找来的仆妇照料,原本徐子先是打算替吴时中续弦,但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那些庸脂俗粉吴时中看不上,大家闺秀又怎么可能嫁给他,索性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好在有人照料就是不一样,众人进屋喝茶时,院深堂高,窗明几净,几个小孩施礼时也看的出来,脸上身上都算干净。

    “看来吴博士在这里还算过的舒服。”陈笃敬扭头对徐子先道:“明达这事做的不错。”

    吴时中脸上露出微笑,说道:“世子确实有心。”

    陈笃敬道:“近来学术上可有什么心得?”

    吴时中摇头道:“最近招了十来个学生,有几个是故交之后,早就有书信往还,趁这个机会给他们一些帮助,说不上悉心教导,已经是内愧神明,哪有功夫再推敲学问?”

    这倒是个好机会,陈笃敬欢喜不禁的道:“等吴博士从京师回来,犬子能来竹海明堂学习否?”

    吴时中想了想,说道:“昌文侯世子我听人说起过,温文儒雅,谦虚知礼,已经是秀才了吧?且是校书郎,真的能在我这里潜心向学吗?”

    “弟子一向对学问有兴趣。”陈正志哪能听不出来吴时中已经是允许了,当下站起身来,毕恭毕敬的大礼参拜起来。

    “甚好,这真是意外之喜。”不仅陈笃敬高兴,其余几个昌文侯府的人也是相当高兴。

    能拜在当世大儒门下,学问长不长的是其次,关键还是对自身名气的增长大有益处,陈正志的身份,有名儒弟子的光环,将来成就不会在其父之下。

    名儒弟子不光是个名头,能拜在吴时中门下的,寒门弟子是聪慧绝伦,就算权贵弟子也肯定是品行,学识,头脑都通过考核才有资格,这在将来就是一个强大的臂助,以大魏的各大书院来说,同一个书院出身的官员,彼此间守望相助是很正常的事,这在官场上也是一种相当可靠和稳定的资源。

    众人寒暄几句,都知道吴时中这种大儒不喜欢浪费时间,徐子先令徐名端来条盘,上面摆放着整整齐齐的马蹄金,徐子先笑道:“黄金百两,加上路费一千贯,足够先生使的了。”

    此次吴时中上京,除了进献酌金外,也要多多参加集会,宴请各府宾客,替徐子先扬名,都是宾客的份内事。

    至于拜见当道权臣,讨好巴结,这等事就不要指望吴时中去做了,若是要做这样的事,一万贯也未必够。

    “份内之事,我一定竭力去做。”吴时中微笑道:“请世子放心。”

    众人告辞而出,陈笃敬和几个家族的人商量事情,陈正志背着手看风景,其实黑漆漆的也没甚好看的,徐子先对着陈文?微笑道:“文?妹妹似乎一直不怎么说话?”

    “我就是在奇怪。”陈文?微笑道:“为什么你一定要叫大家把杯子毛巾摆放的那么整齐,被子叠的那么方?”

    徐子先愕然失笑,他没想到她到现在不怎么出声,却是在考虑这么不相关的东西。

第八十六章 后宅

    “可能我喜欢整洁干净。m.www.uu234.net”徐子先温言道:“镇上各条街道的垃圾,我现在都雇了人定期打扫,填埋到镇外的大垃圾场去。

    这个时代的生活垃圾不多,工业垃圾更是为零,但天长日久,堆积成山的垃圾并不奇怪,垃圾会传染疾病,带来恶臭,其实大魏太祖对公共卫生的关注也不少,明沟暗渠,规定的垃圾填埋,植被保护,水源保护,提倡喝开水,这些都是太祖年间就灌输给人的常识。

    但这等事随着地方官府的能力衰退,制度松驰是必然的,只能说太祖当政时间很短,他把很多事往前推了一大步,随着时间推移,很多事又反弹回来了。

    这也是叫徐子先有所感悟,如果他将来能到很高的位置,应该在建立更严格的制度的同时,加大宣传的力度,使一些东西深入人心,渐成传承。

    陈文?轻笑起来,徐子先也是微笑着……贵族男子有喜欢醇酒美人的,有的爱游猎,有的喜欢男风,有的爱书法名画,有的喜欢古董器玩,有的就单纯的喜欢权力或金钱。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目的,就如翩翩浊世佳公子般的徐子文,喜欢的就是文学之道带给他的名气和地位,这也是所有人都明白且相当清楚的事情。

    倒是还没有哪一个贵族子弟,正儿八经的说什么:我爱干净。

    又不是三岁的小孩!

    陈文?由衷的笑了一会儿,这么一番对答她感觉徐子先和自己的距离拉近了很多。现在昌文侯府属意徐子先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一次陈笃敬带着几个宗族里有地位的人前来可不是真的来游山玩水……真的游玩,福州府城里有几百上千年的古建筑,四周有名山大川,只管玩去,何必到南安这个偏僻的小镇上来?

    陈文?明白这一点,她对徐子先不乏欣赏和喜欢,但这种情感还只在萌芽状态,尽管这个年头的女孩对父母之命没有什么抵触,可是她还是希望能多了解一些……今天晚上的情境和氛围都算不错,陈文?感觉满意。

    徐子先也是满意,前世今生他都在想着有这一点,娶陈文?不光是现实的考量,也是他心里的一个执念。

    这个女孩曾因为他过的极不幸福,如果能够逆天改命,叫眼前这女孩过的幸福些就是他一定要改的天命!

    “对了。”陈文?眼珠一转,说道:“听说你有个妾侍?”

    “嗯……”徐子先对这个问题早就有准备,苦笑一声,坦承道:“按说在成亲之前我不该纳妾,但秀娘是个可怜人。”

    当下将纳秀娘的前后经过一一说了,陈文?其实早就了解过,此时还是含笑听着,一声不吭。

    这样的态度反而叫徐子先有些感觉异样,说到最后他有些磕磕绊绊的感觉,自己都感觉有些不自然。

    “如果可以的话……”陈文?心生不忍,柔声道:“九哥能不能派人送我到别院后宅?我要去看看小妹。”

    看小妹当然只是个借口,陈文?应该是要去看看秀娘。

    这时不远处传来陈笃敬的声音,看来他们也是商量完了,要徐子先过去。

    “好,正好我要和陈叔说正事。”徐子先精神一振,叫来明堂这里的一个仆妇,令她将陈文?和丫鬟绿竹带到后宅去,还好两边相隔不远,有角门相连,虽然上了锁,叫几声就会有人过来开门。

    目送着陈文?离去,徐子先心里倒没有什么不安感。陈文?向来性格清冷平淡,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才会有情绪波动,秀娘对她来说只是陌生人,那种大妇先给小妾下马威的狗血剧,绝不可能出现在陈文?的身上。

    秀娘则温婉随和,历经苦难,知道自己可以拥有多少,她早就在等着大妇的来临,唯一希望和期盼的就是大妇的脾气不会太古怪,不会欺凌她。

    当然,秀娘更期盼的是徐子先的保护和承诺,这一点徐子先也早就给她了。

    至于生下一儿半女,对秀娘来说是更加重要的事情了。

    对徐子先来说,这两个女人已经叫他很耗精神了,更多的女人,哪怕是天仙他也不想往后宅带了。

    对那些有几十个上百个乃至几百个女人的强悍人物,徐子先只能表示由衷的敬佩,自己是不够资格当这般牛逼闪闪的主角……

    “文?去后宅看小妹了?”陈正志先迎上来,脸上也满是怪异的笑容。

    “是啊。”徐子先不愿多聊这个话题,加紧脚步走到陈笃敬身边去。

    陈笃敬似乎不是很在意三女儿的去向,这一次过来的目的相当明显了,他相信徐子先明白,并且能妥善处理好后宅的事。

    对传统的士大夫来说,后宅的事不必太挂在心上,处理好就行。

    陈笃敬直截了当的道:“明达,你这里的情形我们都仔细看过了,在此之前也见了你的单脚踏坊机,我们几个都认可产量会增加多倍,具体多少,还得看你官庄上的农妇能有多少和你签定契约,又能拿出多少时间来坊布。不过,这件事的合作是可以敲定了,我们昌文侯府的布匹买卖算是福建路做的较大的一家,嗯,最大是蒲家。福建路的棉花产量,纺机数量,纺锭数量,纺出的棉线和布匹数量,都是远远不及江南东路的苏州,特别是华亭县,一个县附近就有过百万亩棉田,一年出产六百万匹布,我们福建路才一百五十分匹,连一个县的三成都不到,实在是种耻辱……现在有你这一片单脚坊机,布匹的产量会上来不少,也是可堪欣慰吧。”

    陈笃敬的话令得徐子先有些感动,很多官绅贵族考虑的只有自家的利益,真正能如眼前陈笃敬这样放眼全局的,少之又少。

    “棉花不足,恐怕难以为继。”徐子先还是颇为冷静的道:“福建平地原本就少,粮食不能自给,大量田亩用来种甘蔗,种桑树养蚕,还有大量的茶山,再扩大棉田,恐怕粮食产出就更少了……总不能都靠买粮过日子,一旦有什么盗匪为患的事,恐怕境内要饿死不少人。”

    “这个事也确实是难以解决……”

    “先多购棉花吧,不管怎样,坊机一动,还是有钱可赚。我们这边的布产量高了,会有不少胡商过来购买,对福建路的百姓总归是好事。”

    江南东路就是大魏最富裕的一路,主要是生丝产量高,棉花产量高,瓷器,茶叶,纸张的产量都把诸路甩在身后,所以如果这个时候大魏有统计局,估计江南东路和江陵府肯定会把各府,各路远远甩在身后。

    京师是军政中心,论商业的话还不如福建路的泉州有活力,这也是与地理环境有关。

    “你也要习武不缀。”陈笃敬最后提醒道:“团练最要紧,是你立身之基。更要紧的是能获得袭爵,官位,这样你才更有展布的机会。南安这里毕竟还是太小,若有机会,当如雄鹰搏击长空,赴京师袭爵,参加锁厅试,是你未来最要紧之事。”

    “小侄明白。”徐子先感受到眼前长者的好意,不过心中还是略有失望,看来昌文侯府还是要看到自己更高的价值,才能最落确定。

    这应该不是陈笃敬自己的意思,将陈文?带来就是明显的信号,可惜在这样的大家族里,有时候家主也不能随心所欲。

    晚风徐徐吹来,竹梢发出涮涮的声响,一行人坐在竹林里边谈边说,徐子先的心境渐渐淡定平和。

    不管怎样,今世比较前生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回想起前生此时,还是懵懵懂懂处在历史的迷雾之中,任人摆布。

    而此时他最少有了破局之力和希望,未来如何,谁能确定?

    最少在福建路这里,文武军政之事,徐子先已经有了当棋子的能力,在此之前,他可是连入局的机会也没有。

    ……

    把陈笃敬等人安置好后,徐名提着灯笼和徐子先一起回内宅。

    一路上有不少气死风灯挂在显眼之处照亮,要等徐子先休息之后,这些灯才会被下人们吹灭。

    侯府别院这里的光景确实不同往常了,一斤灯油抵几斤大米,等闲人家可没这财力这么挥霍使用。

    一路上踩着青砖铺成的道路,抵内宅之后才知道陈文?已经和自己丫鬟离开,当然是去陈笃敬等人安置的地方去休息。

    秀娘和小妹都还没睡,徐子先坐定之后秀娘打了洗脚水来,伺候他泡脚。

    一天的疲劳似乎都被热水给烫没了,徐子先发出舒服的呻吟声,惹的小妹和秀娘都笑起来。

    “你就不问问陈家三姐过来都说了些啥?”徐子先不说,小妹倒是忍不住了。

    “小妹啊,莫调皮……”徐子先无奈的道:“大人的事你不要瞎掺合。”

    说话的同时,徐子先自是看向秀娘,正好秀娘也看向他。

    两人瞪眼看了彼此一会儿,象是都明白对方心意一样,都是微笑起来。

第八十七章 融入

    “她送了秀秀姐一副镯子。www.uu234.net”小妹乐不可支的道:“现在阿兄你放心了?后宅不会不宁了。”

    小妹神清气爽的样子只叫徐子先觉得好笑……毕竟还是小孩,想法和男人一样简单。妇人们表面和睦屁用都不顶,笑着聊天言语里彼此刀来枪往的情形,徐子先在后世都见多了。那种塑料姐妹花算什么,眼前秀娘和陈文?可是要共事一夫,就算有礼法约束,没有争执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魏在妾侍上还是有规定的,有契书的正式妾侍也有律法保护,夫家不能随意责骂打罚,不能虐待,否则可以报官惩处丈夫或施虐的大妇,而且不能送人,以前可以买卖婢妾,当成物品享用,在大魏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三小姐为人真的很亲厚……”秀娘走过来替徐子先揉着脚,说道:“送我镯子只是小事,不过后来问的都是世子你的生活习惯,睡觉早晚,睡的好不好,有什么喜好,爱吃什么东西,听说你喜欢吃辣,三小姐要了一些辣椒种子,说是回昌文侯府试种一下看看。”

    徐子先被秀娘柔软的手抚摩着,漂亮的小妇人替自己按着脚,这是一种叫徐子先相当满意和感动的享受。

    至于陈文?的目的也相当明显,未入侯府先与妾侍做一番交流,定下和平相处的约定,然后问徐子先的生活习惯,无非是为将来当一个合格的妻子做准备。

    看起来清冷高傲,对福州城中的诸多青年显贵向来不假辞色的少女,却是在这里准备操持家务,这一瞬间,徐子先感觉到了自己心灵和身体的双重膨胀。

    还好小妹已经打着呵欠走了,徐子先不动声色的抓住秀娘的手,说道:“以后我就要你们俩人……”

    ……

    在鸟儿的鸣叫声中徐子先早早醒了。

    窗外还有些暗,晨光透过窗纸照入室内,光线不足,室中还是一片晦暗。

    大魏的玻璃科技树还是没有点开,但琉璃制品也是相当不错,其实徐子先感觉有一些琉璃已经制造的与玻璃相差不多,就是更厚一些。

    有一些富商喜欢用琉璃代替窗纸,也有一些豪阔又喜欢新奇事物的人已经换上了玻璃,天方商人从远方带来玻璃,这东西相当昂贵,也是大魏人喜欢的外来物品之一。

    用玻璃替代窗纸在以前的南安侯府很想难象,一片玻璃价抵同样重量的黄金,现在徐子先摸黑下床的时候,心里倒是认真盘算起这个念头。

    当然他很快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秀娘还在沉睡着,他轻手轻脚的穿上箭衣短袍,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屋外有一层薄雾,重阳节过去不久,早晨起雾还相当正常。

    四周传来人的说话声响,但被雾气挡住了,看不清人,而且说话的声音也是嗡嗡直响。

    这样的情形叫徐子先想起小时候,一早晨起来大雾弥漫,对面不见人影,小小的徐子先会以为这样的天气不能去上学,心中一阵期盼。

    但雾气很快消散,逐渐变的稀薄,等上学的时候到了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雾的踪迹了。

    他走进雾中,这是白色的雾,纯净,湿漉漉的,给人的感觉是一阵安宁。

    当徐子先从别院走出来,从西角门进入军营区的时候,雾气已经基本上消散了。

    武卒们在校场边上集合,今天气候不是很好,秦东阳下令所有人都在校场跑圈。

    看到徐子先的身影,秦东阳和张虎臣等人都迎了过来。

    虽然徐子先还没有正式保举,但大伙儿都是知道,南安团练司马必定是秦东阳的职份,任何人也抢不去。

    葛大和葛二带着人也到军营报了道,此前有过一次配合交战的经历,所以别院这边对鼓山盗也没有什么排斥和陌生的心理。

    在战场上互相配合厮杀过,可比一般人的交情要牢固的多。

    徐子先把一千六百团练分成三个营,以忠信义为名,还有一个骑兵都,现在战马未齐备,军营里只有十来匹马,所有骑兵都是从会骑马的人武卒中挑选,现在他们每天轮流照顾战马和练习骑术,按徐子先的设想,战马相当要紧,李仪已经在与福州城里的商人接洽,准备从北方购买一匹战马回来。

    一匹马最少六十贯到一百贯,价格异常昂贵,一个都的战马就得上万贯钱。而且要替战马备齐马铠,一匹又得百贯。

    再算上一匹马一个月十余贯的开销,一个月固定开销过千贯,一个骑兵都,买马到装备要两万贯以上,年开销过万贯,还不算骑士和跟役的开销,还有骑士的具甲,装备等等。

    怪不得以福建全路的财力和朝廷的支持,福建路的禁军骑兵也不到两千人,骑兵实在是太昂贵了。

    骑兵都当然是张虎臣任都头,这个将门世家出身的牙将精通骑兵训练和战法,为人忠诚耿直,已经深得徐子先的信任。

    忠信义三营,秦东阳领忠字营,这是叫所有人都满意的任命,那些武卒对秦东阳也很信任,毕竟秦东阳成名很久了,武卒中有不少人听说过他的名头。

    信字营则交给了葛家兄弟,对这个任命李仪等人有所疑虑,不过当徐子先说明这是齐王殿下的意思,又有两府的堂札任命后,李仪等人也只能打消劝说的念头,但对葛家兄弟的疑虑并没有彻底打消。

    普通的武卒则是战战兢兢,鼓山盗的名头也是十分响亮,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们在招安之后居然选择到南安镇的团练里上任,以葛家兄弟的实力和名头,交给他们一个禁军营,或是一个厢军营都是很正常的待遇。

    义字营则是徐子先自己直领,除了没有合适的人选外,秦东阳也是建议徐子先亲领一营,积累起真正带兵打仗,指挥作战的能力。

    大魏的军队序列,太尉是战场最高指挥,在京师也是驻京禁军的直指,但太尉不常设,最少在崇德年间皇帝没有任一个高级武将为太尉。

    这也是天子对自己操控能力不自信的表现,太尉位高权重,掌握兵权,看起来有些危险。其实在大魏的制度之下,武夫并不直接领兵,在此前的几百年间,还没有哪个太尉领兵造反的先例。

    太尉之下是厢都指挥使,这也是大将,一般来说都是积年宿将才会承担这种重任,厢都指挥使下一般是五个军,也有指挥十来个军的高位指挥,这种指挥使都有丰富的战场经验,展露过充足的军事才能,拥有极高的威望,这才能对战场上万人以上的禁军指挥如意。

    厢都指挥使会有副手,是副厢都指挥使和都虞候。

    再下来是都指挥使,也就是都统制。他们指挥一个军的兵力,两千多人,是中等序列的指挥官,对下他们要指挥自己麾下的营,对上承接厢都指挥们的军令。

    很多时候都指挥使都是自行其事,几千人规模的战斗一般就是都指挥使自行指挥,在战场上他们也要有独挡一面的能力。

    再下来就是营指挥,也就是统制官,这才是大魏军制下的基层指挥官,他们指挥一个营五百多人的兵力,在战场上任何一个营的表现都相当重要,他们要临机决断,决定冲锋和排阵,他们也要亲临战阵,在指挥的同时自己也要挥?奋战。

    营级武官的经验相当重要,再下就是直接执行军令交战的都头和哨官,往上就是中高级的将领,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位置,相当重要。

    徐子先其实已经获得了秦东阳在内所有牙将们的信任,少年牙将们更是完全的依赖,武卒们也会被调理的十分忠诚,现在徐子先欠缺的是两个方面。

    第一是个人武力的提升,最少应该在战阵上有自保之力。

    然后就是有一线带兵的能力,如果不在营统制上获得足够多的战场经验,那么徐子先始终还是在纸上谈兵。

    这对未来当然不利。

    没有人认为徐子先是个无能纨绔了,但同样徐子先自己也知道,纸上得来的东西终究是来自别人,自己获取的经验才是最真实和最宝贵的。

    其余的牙将和鼓山盗们,多半任都头和哨长,少年牙将多半还是普通的身份,少数特别优秀的,比如高时来等人,也是任哨长或队官。

    整个军营都在井井有条的管理之中,每天的训练能耗光所有人的体能和精神,同样武卒们和牙将们的进步也是清楚可见。

    ……

    “见过世子。”

    秦东阳大步走过来向徐子先抱拳问好,他神色匆匆,但气色和精神都是很好。

    在侯府任了典尉,已经是从七品武官,如果再能任团练司马,最少也是可以转为正七品,这对几个月前还是普通牙将的秦东阳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提升。

    秦东阳的家人还是住在府城,秦东阳没有把家人接来,父母已经在府城住了大半辈子,离开之后未必适应。

    当然现在秦东阳的俸禄已经够高,秦家已经扩建修葺过,少年荒唐时欠的债也多半还了,现在秦家父母过的相当舒心,秦东阳留着妻子在府城照顾父母和儿女,自己一门心思在别院这里练兵。

    徐子先还了一礼,其余过来问好的军官们也是并没有久留,大家都在准备一上午的训练,在武卒们跑步的时候,军官们也不会闲着。

    大量的步弓被军官们带着人放在校场的弓架上,这些弓都是用大价格从附近的弓箭社买过来的,一张合格的步弓要十几贯钱,加上箭矢总会有损耗,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徐子先扎紧腰带,融入跑圈的武卒之中。

第八十八章 武道

    跑步是徐子先正常的功课,他已经跑了几个月的时间,也锻炼了几个月的身体。顶 点 X 23 U S

    通过跑圈,拉弓,还有一些器械和肌肉训练的动作,现在的徐子先身材匀称,体格健壮,身上的肌肉形状已经是相当的明显。

    跑完五公里之后,徐子先只是略微气喘,早晨出汗和运用肌肉叫他感觉很舒服,每天正常锻炼的人,不会对这一点距离的跑步感觉疲惫。

    在换衣里衬之后,徐子先和武卒们一起吃了早饭,然后继续拉弓。

    现在他的长弓已经换了最有力道的一柄,但他还是能照样轻松拉开,长弓的弓柄在他手中相当稳定,只有力气不足的人会使弓身和弓弦一起颤抖。

    拉了上百次之后,汗水再次洇湿了他的袍服。

    接下来是换硬弓,十个力的硬弓对武卒来说也相当强劲,普通人拉满几次后就疲惫了。经过长期训练的弓卒可以连续拉满施放三十次,在短暂的休息后能再拉十几次。

    接下来就是全身力气透支干净,不休息几个时辰拉不开弓。

    徐子先的力气储备当然是要比普通的武卒强出很多,十个力的硬弓在他手里已经如玩具一般,轻松拉放,而且他的准头也练了上来,五十步内的箭靶当然是每箭必中,而且多在靶心。

    八十步到百步之间也能多半中靶,只是偶有失手。

    这样的箭术,已经算是合格的弓卒,只是距离真正的精锐弓卒乃至大将,还是有些差距。

    真正的弓术强手,比如张虎臣,可以骑烈马在几十步外射断柳枝,徐子先已经不怎么相信自己能把弓骑之术练到张虎臣那样的地步。

    将门世家的子弟,孩童时就上马习骑射,徐子先才练几个月,如果不是在前世时加入的是弓箭社团,也曾经象样练过几个月,怕是现在的水准也达不到。

    “世子的箭术已经入门。”武卒们开始进行力量训练,秦东阳这时才有空走过来,对着徐子先肃容道:“其实世子的身体已经足够强,力量也够了。如果想要更进一步,理应学习更多的发力之法和招式了。”

    “终于等到秦典尉这句话。”徐子先道:“我也有意加强自己的身手……”

    在这个时代,乱世将至,徐子先既想做万人敌,也想成为百人敌,当然两者很难兼得,他知道秦东阳练武十几年才到现在的地步,徐子先现在只想有自保之力。

    “刘益不是闲着没事?”秦东阳却没有教导徐子先的打算,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接着又是走开了去。

    “倒是真的把那酒鬼给忘了。”刘益还是牙将节头,似乎对团练的官职也不是很感兴趣,对训练武卒的兴趣也不大。

    但徐子先也不会放过他,刘益会在每天下午指导武卒的障刀训练,刀牌手的训练刘益也是出力不少。

    此时的刘益当然还在睡觉,这厮每天都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算是牙将和武卒们都极为羡慕的对象。

    徐子先推开刘益房门时刘益也是刚醒的样子,头发乱的如鸡窝一般,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坐在床边,看到徐子先也就是翻了下白眼。

    只有两柄长而锐利的障刀放在床铺边上,这些天来有不少新来的牙将不满刘益的散漫和傲气,私下向刘益挑战的人可是不少,但毫无例外的都是以失败告终。

    “学发力和招式?”

    刘益脸上露出徐子先熟悉的嘲讽笑容,他道:“世子入锁厅试,不过骑射两道最要紧,刀牌,长?,无非是考较力气,武进士重要的还有兵法学识,世子每天读书不缀,应该也会过关。我倒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学正经武夫的东西?”

    “头一回上阵我杀得一人,你护着我斩杀了另外两人。”徐子先看着刘益道:“未必将来千人几千人的大战,你还能护得我周全?自己不强,靠别人终究不保险。”

    “这话也有道理。”刘益道:“我先来教你发力之法。”

    武将和高明的武道高手,先练自身,再练力气,然后是发力和招式,最终浑然大成,才算入得武道之门。

    百人敌不过如此,有的骑将,与自家的战马浑然一体,来回突击冲刺而如入无人之境,这就是个人武力的巅峰。

    刘益要教的发力之法也相当简单,无非是把胳膊,腰身,大腿,两足,都是与眼和手配合起来。

    眼到手到,手到腰力到,腰力被两腿支撑,然后发出力气。

    “腰腿发力如弓崩……”刘益道:“拧出全身的力气,如果感觉不过瘾就在每次发力时大喝,当有奇效。不要怕人笑,初练力者,叫的越大声越有效果……”

    徐子先微窘,想象自己在校场怒吼的样子,那可是要多傻有多傻。

    嗯,还是到别院内宅找个地方比较妥当。

    “手,臂,腰,腿,和眼协调,其实就是你的脑子用到哪儿,你的力就发到哪儿。要把力练成崩力,冲、撞、挑,这几种力各有发力之法,用好你的身体和关节,要把力气用成活力,不要是死力。”

    刘益倒是个好的老师,讲的话浅显易懂。

    在讲述的同时,刘益也扭曲身体,做着种种发力的动作。

    徐子先若有所悟,这个时代应该是传统武道的最后光辉的时期。火器才刚出现,威力太小,决定战场上生死存亡的还是对自身力量和武器的运用。

    怪不得先是锻体,练力,然后才是发力,再下来才是利用招式杀敌。

    这是传承很久的武力,蓄力,发力,杀人。

    武技不是杂戏,不是唬人的东西,就是利用自己的身体蓄积的力量,用巧妙的办法发出劲力,利用一切精良的称手兵器,杀伤杀死敌人。

    后世的那些武学宗师,于其说是大师,不如说是骗子。

    刘益教导的就是这种浅显而有用的东西,但徐子先可以确定相当有用。

    “至于招式……”刘益舔了舔嘴唇,微笑道:“无非就是快,准,狠。当然也不会这么简单,比如叫你去砍人的脑袋,他拿长?对着你,你怎么破开长?,或是使得他落出破绽?招式就是考虑到各种情形,包括地利,对手的武器,身高个头什么的。要是对方比你壮,比你高,手里拿着的长?已经用了多年,经验丰富。那我给你的建议就是赶紧扭头跑。如果你在障刀上下的功夫更多,你就能用力气,招式,技法来击败他,最终砍落他的人头。”

    “有道理,”徐子先大为激赏,说道:“如果练出快准狠的招式?”

    “刀法自有巧妙。”刘益道:“世子你还没有到入门的时候,加上发力也要练,决窍我告诉你了,怎么练是你自己的事,总不能我连这个也手把手的教你?”

    刘益的脾气倒真的是一往既往的粗暴……徐子先笑了笑,也不介意,他道:“我自会去练,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你是陈家的子弟,陈家是广州有名的大商家,听说和海盗也有勾连,你想报仇,自己若能行早就去了。若想快意恩仇,当然要为将,为将之道就是要能领兵,你天天睡到午时才起身,下头的人怎么会服你?这个时机转瞬即逝,你自己可要抓牢,我不想将来有机会派你带兵的时候,底下的人都不服你……”

    刘益原本还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只有在提到旧怨的时候脸色抽搐了一下,在徐子先说到最后的时候,刘益终于面色严肃起来,他道:“原本我以为世子只是在虚言哄骗,在这里效力和在赌坊赌钱也没甚不同。现在想想是我想差了,若是这般下去,世子也真有可能在未来乱世里崛起……”

    “你也感觉乱世将至么?”

    “草莽之间,谁不知道大魏快完了?”

    这种直观的感觉其实更可怕。徐子先心事沉重的点一点头,这些江湖汉子都知道大魏将有大麻烦,而朝堂上的天子和权臣们还在继续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没有人把心思真正用在国事上,以徐子先看来,大魏的国力其实真的很强盛。以一个历史学半吊子专家的水准来分析,大魏的宗室制度,文武官制,重工商海贸的国策,还有经济上的各种调配管制,都是要有相当强的行政能力,包括司法,基本政权的控制,都比明清时要强出很多。

    从国力来说,大魏也要超过明清,但从武力来说,大魏的表现则不如汉唐。

    难道真的是文明老大之病?

    或是王朝更迭是必然之事?

    以中国人的这种皇朝集权的模式,做到大魏这种程度还是避免不了王朝更迭带来的衰弱和覆亡?

    “我只是瞎说……”刘益见徐子先面色凝重,反而不敢再多说,提起自己的障刀就准备出门,他倒是把徐子先的话听进去了,无论如何,也要在武卒面前获得尊敬和认可。

    “无妨。”徐子先沉声道:“我也认为你说的对,大魏是有亡国之忧。”

第八十九章 京师

    吴时中在十月中才带着黄金北上,主要是在福州府城里耽搁了几天时间。m.www.uu234.net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吴时中虽然是大儒,但可是讲究格物致知的一派,也讲究以知而行,经世致用之道也是在研究之列。

    一般到他这种学术水平的大儒没有愚笨的,只是有时候对学识的追求压过了对世俗的考量,所以很多大儒都显得食古不化,或是在个人问题和仕途上相当的黯淡,导致人们都有刻板的印象,觉得大儒就是那种呆板死硬,甚至是愚蠢的形象。

    可是能在亿万人的国家成为少数被承认的名儒,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是蠢货?

    很多人以为穿越者智商能碾压古人,这就是一种误区,其实人类的智商发展到有信史以来,大脑容量在几千年内没有任何变化,今人和古人的不同之处只是知识的积累,很多人盲目的自信就是由此而来。

    他们却是忘了,他们的知识也是在前代的聪明人不断的努力之下,这才积累起来,后世的普通人在知识爆炸,信息传递快捷的情况下也能接触很多学识,而且都是前人总结过和归纳过的学识。

    这给了他们很强烈的错觉,使得他们以为自己很聪明,但其实事实的真相往往和想象的完全相反。

    吴时中毫无疑问是一个大聪明人,三十多岁的年龄,未中进士时就有著述刊印成册,流传于世,然后轻松考中进士,并且排名相当靠前,这对一个过亿人口,人人都以读书中进士为最终极目标的国家来说,当然是属于最顶尖的聪明人的行列中的一员。

    再加上其为博士,接触到了这时代很多人根本没有机会看到的大量的古籍,熟知典章制度和过往的历史,其知识储备根本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渊博。

    最重要的就是其能在海量般的书籍和知识中,归纳总结,提出自己靠的住的见解,这才是最顶级的聪明人才能做到的事。

    或许在几百年后吴时中会是一个优秀的物理学家,但在此时当世,他的才智只能放在徐子先觉得没用的学术上头。

    这可能也是一种时代的悲哀。

    吴时中忠于自己的职务,在京师四处走动,以他的身份和名气,虽然没有什么切实的人脉,但其走动几天之后,著名的大儒吴博士现在是福州南安侯府宾客的消息,还是流传了开来。

    ……

    京师的冬季比福建要寒冷的多,街道上到处是没有融尽被堆在一起的残雪,傍晚时开始起风,除了不怕冷的小孩之外,大半的行人都是缩着脖子,尽量早点回到家里钻被窝。

    吴时中又拜会了一些应该走动的地方,到了傍晚时略感疲惫,同时也开始思念南方的家乡。

    几个孩子在明堂被仆妇照顾着,徐子先和内宅的人都会照顾,吴时中很少说感激的话,心里却是相当的放心和感恩。

    如果不是到南安侯府,哪来的这般舒服日子可过?

    大儒也是人,不管怎样,吴时中还是心怀感激。

    此番上京由于带着大量黄金,侯府牙将里有林存信和李福祥两个高手跟着,同时派了一队的少年牙将跟着,由金筒负责带队。

    这些少年跟出来,也是叫他们增长见识,少年人学东西很快,地理,人文,气象,还有各地的城防和驻军,这些东西,真的是纸上得来的太浅,需得亲身躬行,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第一手的经验。

    这种事也不是常有,明年徐子先会再跑一次京师,然后估计多年之内都不太可能有这种机会了。

    宗室是不能擅离信地的,比如南安侯是在福州,除非得到朝廷任命,比如徐应宾去岐州上任,但其实岐州也属于福州府之下,还不算擅离,别院也是福州府地界。

    而徐子先如果敢擅自过江到闽清地界,属于兴化军的地盘,或是出谷口镇,抵建州南安地界,一旦被发现必被弹劾,然后也必定会被严惩,轻则削爵降爵,重则被押到江陵宗人府下的监狱里圈禁,那可是生不如死,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金筒人很机灵,看的出来吴时中有些疲惫,在一个巷子拐角处买了几块油饼,再飞奔赶过来,毕恭毕敬的呈给吴时中,说道:“吴大人,先吃点油饼垫垫肚子,一会回了会馆,我叫人做顿热乎乎的好吃的,羊肉馅的扁食,弄个火锅,再配几个小菜下酒,怎么样?”

    “嗯。”吴时中不是好享受的人,但金筒还是个少年,脸上也没有什么叫人看了讨厌的那种拍马奉迎的套路,最少相看不厌,这般冷天金简的安排也不讨厌,听着就叫人心里觉得暖烘烘的,当下也不多言语,只是微微一点头。

    这时林存信伸手把吴时中的马往边上拉了下,说道:“有宰执仪卫过来,请吴博士让一让。”

    京师之中,只有政事堂的左相和右相,外加两个参知政事,还有枢密院的几位枢密使,副使,这几位被人尊称为宰执。

    以大魏天下之大,人口之多,京师的文武官员多达十余万人,天子之下,有众多的亲王和公侯,但普天之下,除了官家之外,最有权势,最被人尊重和仰慕的,无非就是这几个宰执。

    这是读书人的顶点,哪怕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在一把清凉伞下,也要避开一头地。

    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纷纷避让在道旁,金简等少年牙将们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不远处逶迤而至的宰执仪从,倒是京师的百姓见怪不怪,在这样的傍晚时分,他们见到的宰执队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京师人口众多,人流稠密,特别是在皇城的金水门和通济门外更是商行众多,百姓住宅也十分密集。

    这般地方,如果宰执不用元随仪从,恐怕就只能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这也是一般的官员散衙后的待遇,宰执自是不同,远远便有仪卫开道,这般待遇,就算是亲王也是没有。

    南安侯府的人和吴时中一起退避在道路边上,吴时中眯着眼看那把显眼的清凉伞,穿着青色或蓝色纯色长袍,头戴软脚幞头的都是宰执元随,按制,参知政事,枢密正使用元随七十人,随行扈从,居家则为护卫牙将,这些人均是朝廷发放俸禄,也是给宰执们的福利。

    从人群来看,大约是七十人左右,这些元随按刀护卫在大轿左右,有十余人远远在前喝道,将闲杂人等撵到道路两边,不使有人冲撞大轿,当然同时也是有效遮蔽护卫。

    金简则是紧紧盯着一些元随们手里拿着的短弩,这种军中的制式短弩管制异常严格,在福州的禁军也很少把这东西拿出来摆弄,只有在操练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射上几轮,金简前两年曾经在福州府城见过一次会操,看到士兵们将箭矢放出弩槽,然后以脚踩踏上拉弩弦,最终射出时虽然是比弓箭稍慢一些,但劲力十分强劲,在六十步时,弓箭根本不能破甲,而强弩箭矢仍然深深扎入甲叶之内,哪怕披着铁甲,在五六十步的距离仍然要小心提防,强弩一样可以破甲伤人。

    眼前这些元随们捧着的应该是手、弩,威力不及神臂弓,但相比普通的软弓,威力仍是要大出不少。

    这些元随相当警觉,似乎是有人感受到了金简的目光,几个元随死死盯着金简看了一会儿,见林存信和李福祥都穿着武官袍服,看样子是上京来的外路人,这一阵子由于要在太庙大祭,京师的外来者陡然增多,对普通商家和百姓来说是增添了市面的繁华,毕竟几百家亲王公侯派人来上祭,市面上真的繁荣很多,对这些元随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增加了他们护卫的难度,令得他们相当头疼。

    用不善的眼光警告了金简等人之后,一群元随簇拥着大轿走近过来。

    轿内的人突然顿了顿足,轿夫们会意,赶紧停了下来。

    有人掀开轿帘,吴时中看了一眼,终是将这位宰执认了出来。

    这是一张四十来岁中年男子的脸,肤色很白的一张国字脸,看起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相当不错,毕竟言貌身判也是大魏取官的一个标准,能为宰执者,在外表相貌和言谈举止上都要有相当不错的基准,否则难为百官之榜样。

    眼前这位,脸型方正,肤色保养的相当不错,下巴上三缕长须,望之有潇洒出尘之感。五官也很协调,特别是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凛然生威的感觉。

    也只有在眼神深处,能看的出这个人相当的自负,有着一股深的很深的傲气,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是惟修啊。”轿中的贵人笑了笑,说道:“这一向有两年多不曾见到你了,可还好?”

    吴时中拱手道:“大参客气了,下官还好。”

    “听说你妻子去世了?”贵人皱眉道:“家里不成模样了吧?”

    “现在托庇在南安侯府,侯府世子待人宽厚,家小也蒙他照顾,还算过的去。”

    “这便好。”贵人展颜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到我府里来,现在遇上了就直接说吧,你在侯府当宾客,不如到政事堂任机宜文字,别的人不敢请你,我却不怕。惟修兄你意下如何?若同意,我明天到政事堂就下堂札。”

    吴时中是恶了左相韩钟被免官,在福州这种边州远路任侯府宾客,韩钟知道了也不会怎样,付之一笑罢了。

    若是在京师为朝官,那意义就是格外不同,没有根底,不敢与韩钟对上的人,还真的不敢给吴时中撑腰。

    眼前说话的这位就是参知政事刘知远,现在被皇帝极为倚重,由于皇帝支持,其已经与左相韩钟势同水火,韩钟是河北东路安抚使入朝为参知政事,再为右相,左相,在朝中已经十余年,其势力盘根错节,从两府到六部,再到御史台等各衙门,甚至京师顺天府也有韩钟的门徒党羽,在各路也是一样,颇多官员依附在韩钟门下。

    这也是本朝宰执制度必然的结果,天子为了防科举之士结党,不准拜恩师,房师,只能认天子为恩主,进士是所谓天子门生。

    宗室也被防范的厉害,只有这些为官操持的重臣,位高权重,当政日久之后广收党羽,这一条根本无法避免。

    要么不要宰执,天子亲自处理政务,但这怎么可能?非得坏事不可。

    而执政时间久了,久居高位,广植党羽,这事也是根本避免不了。

    韩钟的权势,真的是令人心惊,吴时中这样的大儒,只因上了不合他心意的奏折,结果被迫辞官返乡。

    现在终于有参知政事敢于挑战左相的权威,吴时中皱紧双眉,政治上的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不可调和,看来国朝真的是风雨交集,大乱将至。

    一念及此,虽然政事堂的机宜文字相当清贵,也涉及大政机密,向来被认为是官场升官的终南捷径,比起国子监博士不知道高到哪去了,但吴时中怎么会接受这个邀请,这个时候在京师趟这种浑水?

    倒不是吴时中畏惧胆怯,大儒最讲的就是气节令名,如果有违本心,虽死亦不能使其低头,有一些名士,写几篇文章和做一些诗词,邀朋结党,也号称是大儒。其实是不是真儒,当横逆来时,看其如何反应就知道了。

    没有浩然正气,藐视生死,不具权贵,谈什么读书养气?

    吴时中只是不认可任何一方,都是争权夺势不惜败坏国事,哪一方赢了都对国运和百姓没有丝毫的好处,这样的权力之争,怎么可能会使他欣然加入其中一方?

    “多谢大参的好意。”吴时中弯腰躬身,向眼前的参知政事致谢,这是对执政必要的礼节,哪怕是他是当世名儒。

    但吴时中也是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下官感世子的厚爱,刚刚赴任不久,如在此时辞去侯府官职,实在有违本心,还请大参谅解。”

    “果然是这样。”刘知远也不恼怒,只笑道:“既然如此,我当然不会勉强惟修,如果有空,可以来闲聊,我府里藏书也不少。”

    “是,多谢大参。”

    “嗯。”

    参知政事放下轿帘,轿夫和元随们又簇拥着他离开。

    四周的人这才知道,眼前这位貌不起眼的侯府官员是赫赫有名的吴博士,不免有好事的过来看上几眼,今晚的事,也算一桩趣闻,很值得回去之后,好好吹嘘几天。

    吴时中不愿多话,牵马而行,此地距离福州会馆不远,大量的来京朝觐的福州各府的人都住会馆,赵王和齐王,还有几家国公在京师自有宅邸,倒是不会和各个侯府来争着住会馆的房舍。

    到了住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金简把火锅,羊肉扁食,还有几碟小菜和一壶酒送到吴时中的房间,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大人,那位大参是哪一位?”

    吴时中微笑道:“你一路跟我北上,打听各地的官府情形,还有各地的官员,朝廷中枢的事也在打听,还买了爵官志这样的书看,我不信你真的猜不出来?”

    “是不是刘大参?”

    “对了,就是他。”

    “威风凛凛。”金简说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左相要去位的话,刘大参一定是接手的人,而不是右相。”

    “右相已经不安于位了。”吴时中叹口气,说道:“就怕这一次会是大政潮,一下子会使左右相都空出来。”

    “张枢密会更上一层楼吗?”

    “这个我也说不准。”眼前的少年相当成熟,也很机敏,吴时中不是拘泥不化的人,对朝中政局其实也一直有所研究,他道:“张枢使和左相走的很近,这一次未必能持盈保泰,左相一倒,他未必留的住。但现在说这些尚早,韩相国势力之大,普通人难以想象,这般政争也不是一两下就会有结果,我看还要僵持一段时间。除非,有相当重要的变化,否则暂且还会维持着眼下的格局不变。”

    “哦,原来如此。”

    金简似懂非懂,不过知道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当下很识趣的退了出去。

    吴时中也没有心思吃喝了,随意吃了几口,令金简进来撤出杯盘,自己站在窗前沉思着。

    刘知远的公然拉拢是一个信号,说明他与韩钟的对立已经明面化,权力斗争已经到了或接近最后关头。

    而刘知远为参政不过两年,应该还没有建立真正的靠的住的班底。惟有在为大参之前,其任枢密副使近十年,在京师的军界潜实力应该不差。

    在政争中,将领们的站队用处并不大,军政大事,大魏向来是倚重宰执,有些殿阁学士,翰林院使,六部尚书,侍郎,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和掌道都御史,这些人才是有资格说话,并且也会被相当重视。

    军队的将领,不管职位有多高,国家大政,他们都没有什么资格参与,更不要说影响国政的运作,乃至参政和中书令之间的政争了。

    刘知远只能一次次的积累功劳,稳定住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和形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其用以之深,意志之坚定,想来也是令人隐然生畏。

    吴时中思之凛然,他并不愚笨,隐隐然想到这一次徐子先对酌金大祭的担心,心中已经明白,自己此前以为很顺利的差事,真的未必有那么容易。

    此番献祭之事,刘知远是副总裁官,总裁官是大宗正韩国公徐德松,大宗正只是挂个名,真正主持其事的还是刘知远。

    借酌金之事,大削宗室和民爵,确立中枢权威,加强帝王威严,这件事是刘知远在主持,并且得到了崇德帝的首肯和支持,这件事不仅会做,而且应该是暴风骤雨般的进行,绝不会有什么怜悯和意外。

    如果是徐子先在这里,大约会想起什么历史的车轮碾压过来,个人渺小而无可抵抗一类的话来,吴时中当然不会这么愚蠢的浪费时间,站在窗前很短时间之后,他确定了一个计划,并且仔细想了一会儿之后就确定下来,而且准备立刻实施。

    临睡之前,吴时中把牙将们叫进来,吩咐道:“林存信,你带着金简等人,明天早晨先去把黄金换成钱,损失一些也无所谓,然后再与我一起去蒲家商行在京师的分号。”

    这般怪异的命令叫人诧异,不过此行之前徐子先早就有命令,众人都得听从吴时中的命令不得有违,当下众牙将还是抱拳一礼,说道:“听吴大人的吩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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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落王侯世子徐子先重生于王朝末世,奋而自救,最终临大位,成魏主。 后世记,大魏之主的中兴之世过程,记述其惊才艳艳,从容不迫,以盖世之才,与群雄逐鹿,最终当凌绝顶。大魏王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魏王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魏王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