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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颖怡     归朝txt下载     归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八四章 六月飞雪

    展家有自己的兵马驿,来往书信安全快捷,但是即便如此,京城里的事情也不会立刻传到杭州,何况,有的消息是直接送往西北的。

    早在十天前,谢红琳便收到了霍轻舟的信。在信中,霍轻舟问起谢家族谱,并告知谢红琳,他已经查到了谢家族谱的下落。

    当年在鞑剌,谢思成亲口说过,族谱在他手中,这件事谢红琳知道,霍柔风也知道。

    谢红琳把信递给霍柔风,道:“小枫,你给你哥回信吧,告诉他如果找到族谱,一把火烧了。”

    霍柔风大吃一惊:“烧了?为什么?”

    她一直以为,当年遗失族谱,母亲是很遗憾的,正因如此,无论是她,还是哥哥,都是很想把族谱找回来的。

    “不为什么,你让他烧了就是了,他若是不想烧,就让人带回来,算了,还是烧了吧,免得中途落入有心人之手,再惹麻烦。”

    谢红琳说得没头没脑,霍柔风更迷糊了。

    她不是个喜欢独自一个人胡乱猜测的人,想不明白那就去问,别人不想告诉,那是别人的事,反正她是要问出来的。

    “娘,我哥辛辛苦苦才查到下落,您直接就让烧掉,总要有个理由吧,我们是您的儿女,不是您呼来喝去的下人,您不给理由,或者给出的理由说不通,我们都不会烧的,您不说,那这信我就不写,而且我现在就给我哥写封信,让他不要听您的。”

    说完,霍柔风抱着胳膊,瞪着谢红琳。

    谢红琳气得不成,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死丫头,当娘了还要气我,早知如此,当初我就给你找个厉害婆婆管着你了。”

    霍柔风撇嘴,她婆婆钟夫人已经够厉害的了,也没见把她这儿媳妇怎么样,再说,真要是把她怎么样了,你这个当娘的还不找人家拼命啊。

    谢红琳气归气,骂归骂,可还是没把理由给出来。

    霍柔风倒也没有立刻给霍轻舟写信,她那个哥,她最清楚了。真若是她写了这封信,她哥会有十封信等着她,每封信都是一连串为什么,还不把她给烦死。

    与其她被她哥给烦死,还不如她来烦着她娘。

    于是娘俩儿就这样僵着,至于霍轻舟的那封信,反倒被扔到一边了。

    晚上,霍柔风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弄得展怀心里火烧火类燎的。前些天,小九的小日子终于来了,他高兴得不成,可是却也没敢做什么,总不能老婆的身子刚刚养好一点,他就猴急着要了,那他和禽兽有何区别啊。

    “小九,怎么了?”展怀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又把被她弄得进门的被窝掖了掖。

    “我哥来信,说找到族谱的下落了,我娘却让把族谱烧了,小展,我在想,族谱里藏着的东西会是什么呢,还有,我娘既然要烧掉,那么当年她为何没有烧?”

    展怀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族谱对于一个家族有多么重要,这是不容置疑的,何况之前他听说谢思成要用族谱来谈条件,也和霍轻舟想的一样,谢家的族谱或许并非只是族谱那么简单,说不定藏着什么秘密。

    可是万万没想到,岳母居然让把族谱给烧了,宁可和女儿呕气,也不说出理由。

    他想了想,对霍柔风道:“岳母处事冷静,你看她当年把你们兄妹送走时,思虑何其周密,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随便做出决定,更何况那是族谱,谢家历代传承的族谱啊,依我看,岳母若是不想说出现由,你也不要逼着她了,若是现在族谱已经落入舅兄之手,他也定会仔细查找族谱中藏的秘密不如就把这件事情先放一放,或许有朝一日,舅兄自己就查出来了呢,到时候,这烧不烧的,就是你们两人决定的了。”

    霍柔风觉得展怀说了一大堆,就是在劝她不要和母亲对着干了。

    好像她特别不懂事似的。

    霍柔风又翻身,用后背对着展怀,以示自己对他的不满意,还不忘再在他心上插一刀。

    “我本来还想帮你败败火解解乏的,现在没心情了,免了。”

    说完,她便呼呼大睡,还故意打起鼾来。

    展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真冤,他比窦娥都要冤。

    于是第二天早上,他走屋门,便看到四下皆白,原来夜里下起了雪。

    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展怀心里凉凉的,长叹一声:“六月飞雪啊!”

    送伞出来的镶翠听到,吓了一跳,错愕地看了自家姑爷一眼,腊月天里下雪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您来句六月飞雪是怎么回事,有冤情吗?真有冤情也冤不到您头上吧,谁敢啊?

    京城里也在下雪,城外的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里,苏浅望着窗外飘飞的雪光,拈起一颗棋子放了下去。

    坐在他对面的人三十出头,但是保养得很好,皮肤光泽眉目清秀,他的相貌本来就生得极好,如今上了年纪,非但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反而比年轻的时候更加儒雅,他和苏浅坐在一起,非但没有被苏浅比下去,反而有珠玉在侧之感。

    他也侧头看了看窗外的雪花,对苏浅道:“小苏,可是又有佳句了?”

    苏浅摇头:“符兄就不要拿我取笑了,即使我有了佳句,也要偷偷写下来,找人修改上十次八次,然后再装做刚刚偶得,在符兄面前吟颂出来的。”

    “哈哈哈!”符清被他逗得大笑起来。

    符清是福润长公主的驸马,在没做驸马之前,他在京城便有才貌双绝之称,还曾受到太皇太后的夸奖,即使如今人到中年,符清也是京城风月场中的常客,即使是最红的女伎,都以能第一个弹唱他的新诗为荣。

    称赞和奉承,他听得多了,可是像苏浅这样会说话的,他认识的人里也没有几个。

    这就是苏浅的难得之处了,出身名门才高八斗,可是却如怀蚌之珠,含而不露,只是可惜受了庆王连累,只能蜗居在这小小道观之中。

    符清不由得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小苏,我记得当初你与轻舟公子私交甚笃,如今霍大学士人在嘉兴,你不如回嘉兴去吧,那里人杰地灵,又是你的故乡,有霍大学士和轻舟公子的引荐,想来你很快便能扬名江南的。”

    苏浅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苏家是大家族,而我的身世,符兄想来也听说过,我十多岁时才认祖归宗,与族中人并不亲厚,以前我在庆王府里,虽然无官无职,可是族中人也会高看于我,而如今......我无颜回去!”

第六八五章 丧家之犬

    雪越来越大了,陈旧萧索的道观在银妆素裹下,宛若琼楼玉宇。www.uu234.net

    大雪无痕,一切美好都可以被大雪遮掩,让世人看不到那抹真实,只能在脑海中想像着那被遮掩的真相,一定会是丑陋的;

    而一切丑陋却也能被大雪粉饰,美好得不食人间烟火。

    这世界真真假假,看着纯洁无瑕的雪花,谁又会不合时宜地去想像被碎琼断玉遮住的地方,是否本是一片垃圾场。

    苏浅笑容浅浅,但是符清却在他的笑容中看到了苦涩。

    如果庆王没有出事,或者苏浅从未与庆王相识,那么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可若是苏浅没有遇到庆王,他也只是伯府的一名小厮,阿福阿禄地叫着,长大后娶个府里的丫头为妻,即使是被主子收拢过的,也要千恩万谢,他只是个低三下四的小人物,如蝼蚁般被人踩在脚下。即使千里之外的百年大族苏家,上天入地寻找丢失的嫡子,也与他没有关系了。

    正是因为他遇到了庆王,他才成了伯爷的螟蛉,才会有人为他寻找生身父母,才会知道这个被人牙子贩卖来的孩子,其实是位出身清贵的世家公子。

    一切都是环环相扣,有因便有果的,向前一步便是得,向后一步便是失,得与失之间其实也只有那一步而已。

    这道理本是早就应懂的,可是此时此刻,在苏浅身上,符清更觉唏嘘。

    “符兄,若你当年没有尚主,你此时在做什么?”少顷,耳畔传来苏浅幽幽的声音。

    在做什么呢?应该能做很多事吧,至少不会像此刻一样无所事事。

    符清苦笑:“我们符家本是商户,几代人营营役役,到了祖父那一代时,终于供出了家父这位进士。那年我四岁,报喜的来到家里,祖父当场就喜晕过去,醒来以后四处磕头,给佛菩萨磕头,给列祖列宗磕头,后来县太爷也来了我们家,称呼我祖父为世伯,我祖父高兴得直搓手,不知该如何回应......后来家父的官越做越大,从地方官做到京官,我们全家都进了京城,你想像不到吧,当时我祖父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可是他硬撑着,他说他不能死,他若是死了,我父亲便要丁忧三年,所以他就是用人参续命也要活着......”

    “我考上举人的时候,家父很高兴,他说我们符家又要再出一位进士了,可我却也止步于举人。”

    符清考上举人后,他的名声便传了出来,彼时符少极已贵为国子监祭酒,而符清才貌皆佳,人也洒脱,爱玩也会玩,他很快便成了京城贵公子们喜欢结交的人物,闺中贵女们也悄悄地议论起他来,但凡有他出现的场合,便会引来女儿家含情脉脉的目光。

    那时他很骄傲,以为他的面前便是金光大道,他会像父亲那样金殿传名,出仕,位列朝堂,他的起点比父亲要高,他的人脉也比父亲当年要广,所以他的前途会比父亲更加顺坦。

    可是他太自信也太出挑了,他终于引起了太皇太后的注意,于是他做了驸马,尚的还是无依无靠的福润。

    福润是顺王长女,她的母亲出身仕林大族郭家,福润是名符其实的金枝玉叶。

    顺王早亡,太皇太后心疼福润福泽姐妹,将她们由郡主晋为公主,享亲王俸,可惜福泽年纪轻轻就死了,只留下福润。

    一位没有父兄撑腰的公主,她的境遇还比不上郡主。

    比起公主,郡主们的婚姻要相对轻松,她们可以相夫教子,与丈夫举案齐眉,她们的丈夫娶了她们,仕途更加顺畅,她们的婆家因为她们,子孙的血统更加高贵,因此她们在夫家往往能过得很幸福,很任性;

    而公主们却要依例与驸马分府而居,本朝驸马只有一个从三品的虚衔,他们整日无所事事,遛马养鸟,若是得罪了公主身边的嬷嬷,也许两三个月也见不到公主一面。

    符清笑着摇摇头,对苏浅道:“小苏,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三、二十四?好年纪,我若是像你这么大,一定不会躲在小小的道观里,天地很大,总有一个地方,能让你展翅高飞。”

    一片雪花落到窗棂上,苏浅伸出手指想要捏住,雪花沾到他的手指上,瞬间便化了。

    符清叹了口气:“小苏,京城繁花似锦,可是也正如这雪花,摸不到,也不属于你,走吧,回江南去吧,若是你不想去嘉兴,可以去金陵,去扬州,也可以......”

    说到这里,符清顿了顿,清朗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去安徽。”

    苏浅一怔,显然不知道符清为何会在将安徽与金陵扬州放到一起,不过他很快便释然了:“我从未去过黄山,据说奇士飞瀑,别有洞天,听符兄一提,我倒也想去走一走了。”

    是啊,黄山便在安徽,那是古今文人墨客向往之地。

    符清哈哈大笑,他的笑声豪迈洒脱,与他温文尔雅的样子判若两人。

    “符兄,你笑什么?”苏浅不解。

    符清收敛了笑容,上下打量着苏浅:“小苏,你是在装糊涂吗?”

    “何解?”苏浅一头雾水。

    “小苏,你难道不知道庆王殿下如今何地吗?”屋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苏浅端起茶盏,不知为何,他的手微微抖动,几滴茶水溢出来,湿了他的衣袖。

    他有些尴尬,连说失礼,重又把茶盏放下,掏出帕子想要擦拭,可是茶水已经渗进布料,无处可擦了。

    符清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苏浅啊,还是嫩了,失去了庆王这座靠山,苏浅就连以往的潇洒也没有了。

    想当初,苏浅与霍轻舟并肩而行,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

    世事真是讽刺,同样是与庆王有瓜葛的人,苏浅只是伴读而已,却凄惶如丧家之犬,而身为庆王舅兄的霍轻舟,却依然皎皎如天上明月,他的名声,比起当年在京城时更大了,据说就连展忱也几次三番派人去拜访。

    毕竟苏浅虽是出身苏家,可是他离家多年,与家族少了一份亲厚,真到出了事,家族也不能维护他,而霍江在官场浸淫多年,早早地便带着儿子去了江南,不但为自己和儿子博来好名声,也避开了一场祸事。

第六八六章 落地凤凰

    早在几年前,符清与苏浅便认识了。

    刚做驸马的那两年,符清倒还光鲜,像以前一样出入大大小小的诗会画会,受人艳羡与恭维。

    可是一转眼,曾经跟在他身后为他的新诗喝彩的读书人,一个个成了新科进士,而他却依然无所事事。

    再后来,他再去诗会时,赫然发现他已经不再是诗会的主角,读书人们谈论的是一个似乎听过的名字霍炎。

    霍炎成名时比他更年轻,霍炎出身比他更加清贵,就连相貌也比他年轻时更胜几分。

    那一次,符清坐在诗会的角落里,他看到年少的霍炎如众星捧月般走了进来,跟在霍炎身边的就是苏浅。

    刚才还在冲他抛媚眼的清倌人激动得俏脸绯红,兴奋地告诉他:“你知道吗?轻舟公子明年就要下场了,我们教坊里的姐妹们为他排了一出歌舞,就叫贺状元。”

    贺状元?

    符清冷笑,真以为爹是状元,儿子便也能当状元吗?

    可是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所有人都围在霍炎和苏浅身边,他们一个是人们心目中的状元郎,另一个是名动京城的贵公子、庆王身边的红人,他们是文曲星转世,是即将大放异彩的明珠。

    那是符清最后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从那以后,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青(防)楼教坊。

    其他驸马们去这些地方都是偷偷摸摸,唯有他是正大光明,福润公主初时还抱怨几句,后来便听之任之了。

    十天里,有七八天他都是在教坊里的,眠花宿柳已是他的生活,他的诗词越来越香艳,读书人的圈子也离他越来越远了。

    后来霍炎真的被点为状元,还是百年一遇的三元及第,于后来庆王倒了,霍炎去了江南,继续被吹捧,名声比在京城时更胜一筹。

    但是曾经走在霍炎身边的苏浅却杳无音信,直到有一天,符清在宗室营附近看到一个人,他站在庆王府对面的一棵古柳下面,静静地望着那座贴着封条的大宅。

    符清一下子便认了出来,这是苏浅。

    苏浅无官无职,因此庆王一案中并没有被治罪,后来苏浅消声匿迹,他还以为苏浅去江南投靠霍炎了,却没有想苏浅居然还在京城。

    苏浅在庆王府对外站了许久,然后默然离开,就在苏浅转身的刹那,符清看到苏浅轻轻拭了拭眼角。

    苏浅是在缅怀那些过去的时光吗?那些惊艳的、堂皇的、令人瞩目的时光,那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他看着苏浅上了一顶小轿,就是在街边随手可以拦下的轿子,轿子什么人都拉,到了夏天会有难闻的味道,若是以前,苏浅是万万不会坐这种轿子的。

    他连忙让身边的人在后面跟着,那人回来告诉他,苏浅出了宗室营,还在一个包子摊上买了几个素馅包子,一文钱两个的那种包子。后来苏浅就出了城,在一座小道观前下了轿子,那座道观非常偏僻,外墙的墙皮都掉光了,也看不到有上香的居士,冷冷清清。

    符清唏嘘不已,他以为像苏浅这样的人,即使离开庆王府也一样能过得逍遥自在,却没有想到居然如此狼狈。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人往往就会这样,若是有人混得比他好,他可能只会不屑地冷哼一声,说一句“他有什么好的,不过是运气而已。”

    可一旦这个人从高处摔到地上,他反而想去结交了,纡尊降贵。

    初时符清来道观里找苏浅,便是这种心态,他很好奇,好奇这位曾经的人中龙凤是如何受苦受难的。

    可是一来二去,他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对苏浅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苏浅是天才,以前就曾听说过,可是没有想到,那不是夸大其辞,苏浅真的是天才。

    有一次他与苏浅下棋,下到一半时他起身,不小心用衣袖弄乱了棋盘,原想重下,可是苏浅却一子不差地将刚才的棋局重新摆了出来。

    苏浅过目不忘。

    那个时候,符清心中便是一动,苏浅这样的人,是不会永无窝在这个小小道观里的。

    小皇帝与庆王有仇,自是也容不下苏浅,可是其他人呢,如今天下乱相已现,小皇帝不用苏浅,总会有人想起苏浅的。

    就在上个月,符清听到了一个消息。

    金陵君子议,赫刚抓捕了一批读书人,却唯独没有难为君子议的发起人霍炎。

    霍炎离开金陵,大模大样地去了杭州,在杭州城里,他又如众星捧月,各大世家争相邀请,就连杭州城的父母官也让自家子弟去结交他。

    而就在不久之前,闽国公世子展忱亲自派人去请霍炎,霍炎去了卫所见了展忱,回来之后,霍炎没有回到住处,而是去了酒楼,在酒楼里,很多人都听到霍炎在发脾气,展忱派去送他的亲随束手而立,被这位坏脾气的公子哥儿骂得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即使如此,后来展忱又包下杭州城里最大的浮玉楼,邀请霍炎过去一聚,据说那一次,霍炎的架子摆得十足,展忱也只有受着。

    符清听到这个消息时吓了一跳,展忱是什么身份?堵截庆王一战之后,展忱的声望几乎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父亲闽国公,杭州是展家的地盘,展忱在自己的地盘上也要对霍轻舟以礼相待,而且大有三顾茅庐之势。

    霍轻舟与苏浅关系匪浅。

    不久,符清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那封信。

    他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可是苏浅却依旧若即若离,符清看不出苏浅心里在想什么,苏浅对他恭敬,可却有着距离,那是世家子弟特有的疏离?还是苏浅对他有疑心?

    符清不知道,他看不出来。

    就如现在,他看苏浅的目光,依然如两泓深潭。

    忽然苏浅幽幽地说道:“金陵一案震动朝野,我若去了江南,恐怕......”

    霍轻舟发起金陵君子议,赫刚带领锦衣卫大肆抓捕读书人,朝野震惊,虽然如今赫刚已经倒了,可是江南的读书人也引起了朝堂的注意。苏浅身份特殊,如果他在此时去了江南,定然会令朝廷怀疑他是别有居心。

    苏浅两袖清风,他是不想连累嘉兴苏家吧。

第六八七章 把柄

    在京城里,苏浅的身世虽然说不上人人皆知,可是也并非秘密。m.www.uu234.net

    苏浅出自嘉兴苏氏嫡房,苏氏是嘉兴大族,苏浅含玉匙出生,身娇肉贵,是货真价实的世家公子。

    可惜他在三岁的时候,被拍花的拍走,从此下落不明。

    后来辗转来到京城,被老定安伯看到,见他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便动了恻隐之心,人牙子见老定安伯对这孩子感兴趣,索性狮子大开口,最终老定安伯以二十两银子的高价将苏浅买下来。

    苏浅被拍走时只有三岁,说不清自己家乡何处,老定安伯索性便让他跟在自家孙儿身边,读书认字,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苏浅会成为定安伯府某位小公子的书僮。

    有一年,老定安伯的母亲,秀静大长公主做寿,年方七岁的庆王到府上贺寿,一眼便看上了苏浅。

    老定安伯听说以后,立刻让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定安伯收苏浅为义子。苏浅摇身一变,从书僮变成了勋贵公子,进宫做了庆王伴读。

    几年后,苏浅跟随义父定安伯去嘉兴办差,看到熟悉的地方,他猛然记起曾经来过这里。

    定安伯马上让当地的父母官去查,一查便查出,七年前苏家丢了一位嫡子。

    后来苏浅认祖归宗,在苏家住了两三年,之后庆王封王开府,便又召了苏浅回京,从此以后,苏浅便留在庆王府,再也没有回过嘉兴苏家。

    这件事简直比戏本子里的还要精彩,当中也委实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比如以老定安伯的身份,怎么会见到人牙子手里的小孩子,要知道买个四五岁的孩子当小厮也只要三四两银子,那人牙子却敢要二十两,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又是一个一眼看去就是大户人家小公子的孩子,那人牙子难道就不怕老定安伯报官,治他一个拐带孩子的罪名吗?

    可老定安伯却花了二十两买下这个孩子,更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几年以后,苏浅恰好去了嘉兴,又恰好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而苏家是嘉兴大族,只要稍稍一查,便能查出他们家曾经丢过一个孩子。

    这一切都是恰好,因此当年便有人怀疑过,甚至怀疑这是苏家布的一个局,想往庆王身边送个伴读,便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可是之后很多年里,苏家虽然顺风顺水,可是却也没有大的做为,子孙当中有出仕的,但也并不出色,在江南一众仕林大族之中,苏家只是平平而已。

    苏家若是真能把一个孩子送到庆王身边,又怎会不好好利用这个关系呢。

    时光流逝,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苏浅的身世渐渐无人提起,偶尔有人谈起,说的人和听的人也是一笑置之。

    就如无论多么新鲜的水果,放久了都会失去原有的味道,世间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一旦变成往事,也只能被遗忘在记忆中的某个角落,偶尔想起,又很快被新的事情所代替。

    而京城,本就是一个奇事怪事新鲜事层出不穷的地方。

    “小苏,你真的是嘉兴苏家的人吗?”符清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如此直白的问题,或许是以前不能问,而现在可以问了。

    现在的苏浅,除了他自己强撑的那份清高,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以前不敢问也不能问的问题,现在都可以问了。

    苏浅像是完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这样问他,他先是怔了怔,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慌,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只是那一闪即逝的惊慌,还是落在了符清的眼中。

    即使苏浅不说,符清也明白了。

    苏浅是个假货,老定安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假货。

    至于苏家,无非是个捡便宜的人。庆王身边的小朋友,定安伯府的养子,忽然说自己是苏家人,恐怕没有哪家会拒绝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好孙儿吧。

    “符兄玩笑了,我若不是苏家的,还能是哪家的?”

    这话听着就觉古怪,倒像是没有底气似的。

    苏浅的身世就连太皇太后也是知道的,以前的苏浅可以在太皇太后面前侃侃而谈,而现在面对他却没有底气了。

    人的底气不是天生的,而是身份地位给予的。

    符清已经不用再问了,他不但知道了苏浅的秘密,同时也握住了苏浅和苏家的把柄。

    不止是苏浅和苏家,还有定安伯府。

    定安伯府早就没有兵权了,从老定安伯那一代开始,定安伯府就是靠着祖宗留下的名头过日子,好在他们家是皇家国戚,比寻常勋贵过得要好一点,得到的赏赐要多一点,子孙偶尔也会有差事,可惜并无建树。

    符清不想再留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小道观了,他要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向苏浅告辞,苏浅将他送到观外,临别之时,苏浅忽然向他长揖一礼。

    符清连忙扶起他:“小苏,你这是何故?”

    苏浅眼中露出恳求之意,嘴里却还是维持着以往的淡然:“浅是向符兄道谢,时至此时,符兄仍然以友相待,浅不胜感激。”

    符清轻轻扬起眉毛,苏浅是在求他,求他保住秘密,不要把他和苏家的真正关系宣扬出去。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已经混得连容身之处都没有了,却还要维持那个不能吃也不能喝的世家公子名头。

    符清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浅,一语双关:“小苏,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当识实务,你亦然啊。”

    这一次,苏浅没有回答,望着远方的眸子空空洞洞。

    回到府里,符清立刻写了一封信,盖上火漆,让人立刻送去了史家。

    史家大老爷史原曾是芳仪公主府的长史,去年驸马亡故,芳仪大长公主心灰意冷,以未亡人的身份搬出公主府,住进了国公府寡居守节。

    虽然公主府大小官员都还各司其职,但是史原这个长史便成了摆设,闲来无事,便去笔墨胡同走走逛逛,偶尔被御史们看到,也懒得参他不务正业。

    除非公主府漏雨要修房子,也想不出来史原这位长史还有何正业可为了。

    不久,便传出史原正在上下疏通,想要换个地方的消息,符清也听说了,最可靠的消息便是史原有可能进吏部,而吏部刚好有个缺儿。

第六八八章 美人

    史原望着火盆里渐渐烧烬的书信,嘴角露出一抹轻蔑。m.www.uu234.net

    也不知道蓝先生怎么就看上符清这个家伙了,小白脸而已,除了一笔好字别无长处。

    火舌很快便将那封信完全吞没,史原掸掸衣袖,抖落了从火盆里扬起的纸灰。

    蓝先生想要霍轻舟,赫刚便去金陵抓人,为了不让人怀疑,赫刚抓了很多人,可惜却让霍轻舟跑了。

    初时史原也觉奇怪,赫刚何等手段,怎么就能让霍轻舟这么一个书生从眼皮底下跑了?

    直到南边的消息传过来,他这才明白,原来霍轻舟竟然有展家的人罩着。

    展忱并未真正退兵,只是他自己退回浙江,却还在江苏留了一万兵马。

    赫刚和他的锦衣卫再有手段,面对展忱的千军万马也只能罢手,蓝先生无奈,只能放手让霍轻舟去了杭州。

    所有人都知道,霍轻舟的脚一踏进浙江,太平会便拿他无可奈何了。

    史原想不明白,蓝先生为何一定要霍轻舟这个人,且,如果不能活捉,便要带他的人头回来。

    他想不明白,符清那小子却自作聪明,说什么蓝先生是惜才,霍轻舟抓不到,不是还有苏浅吗?苏浅比起霍轻舟来,也就是少了一个状元名头而已。

    史原恨不能在蓝先生面前骂符清一顿,不学无术自以为是,蓝先生十有八、九是由霍家有仇,否则不会让人带走霍思谨,还要再让赫刚去抓霍轻舟。

    庆王出事以后,太平会来人,要接走霍思谨,史原知道这些不是谢思成的人,当时他就明白了,霍思谨这一去恐怕没有好事。

    蓝先生要抓霍轻舟,并非是爱惜霍轻舟是个人才,而是想要利用他,利用不了就要弄死他。

    符清提起苏浅,史原便将符清的意思转告了蓝先生,他没有想到,蓝先生居然同意了。

    这让史原很吃惊,符清却沾沾自喜,史原心里明白,符清是太想在蓝先生面前有所表现了。

    可是苏浅对于蓝先生有什么用呢?史原百思不得其解。

    符清在信里说已经抓到苏浅的把柄,让给他派几个帮手,蓝先生早有密令,让史原配合符清,现在符清要人,史原只能给他。

    几天后,便有几个人去了符清身边,而史原也如愿以偿得了吏部的那个空缺儿。

    史大太太不是个擅长管家理事的人,史二太太孩子还小,一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史大太太不忍让她帮忙,再说史二太太对待婆子丫鬟总是粗声大气,史大太太看不惯,她推崇道家的无为,也把无为运用到管理后宅上了,让下人们自发地去做事,发自内心地热爱劳动。

    于是史家人人一团和气,谦恭懂事,虽然花园里的杂草有半人高了,虽然厨房里的补品放在柜子里都能自己长腿跑掉,可是史大太太还是很满意。

    史原偶尔也会埋怨几句,要是他在外面事情太多了,何况底下的人也都聪明,无人会把手伸到他头上,史原看不到也就不去过问了。

    史原的弟弟史云,庶吉士出身,前两年从翰林院散馆后,便去了兵部任给事中。

    虽然官职不高,但是这个位子也是多少人盯着的,史原想要给自家弟弟谋个差事,也并非难事。

    今天史云早早从衙门回来,虽然河南还在打仗,可是兵部衙门里也没有什么事,很是轻闲。

    史云原本想到街上走走,快过年了,他想给妻子孩子买几件衣裳,还没有分家,当着哥哥嫂子,妻子也不便用公中的银子给孩子添置。

    可是走到半路上,就见街上闹哄哄的,一问才知道五城兵马司的人正在街上搜捕钦犯,路边的小贩纷纷收拾摊子,店铺也放下门板,早早打烊。

    自从上次御林军没有抓到赫刚,京城里三天两头抓捕犯罪钦犯,赫刚和他的手下倒是没见抓到,无关的人却是抓了一大堆。

    论起抓人,五城兵马司这群二世祖怎能比得上锦衣卫的人,锦衣卫要抓人那是真的抓,五城兵马司就是虚张声势,打着搜捕钦犯的名义趁机敛财。好端端的人被抓走,家里人走要去疏通,一个人一百两银子,十个人就是一千两,五城兵马司的这帮家伙,手头紧了就要抓人,已经抓瘾了。

    史云也没有心思再逛街了,急急忙忙回了家。

    听说今天二太太斥责了厨房里的人几句,被大太太不咸不淡地劝告了,二太太心里不快,带着孩子在屋里生闷气。

    史云听说后,也只能无奈摇头,妯娌之间的事情,他自是不能插手。

    史云闲来无事,便想在府里走走。史府并不大,史云走着走着就到了厨房,他平日里是不来这地方的,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就转到这里来了。

    他正想原路返回,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个女子正朝他这边走过来,那女子像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一边走一边笑,笑着笑着,猛一抬头,便和他四目相对。

    史云一怔,他觉得这女子很熟悉,非常熟悉。

    女子梳着圆髻,穿着件宝蓝色的棉袍子,腰间系着条二指穿的绦子,寒冬腊月里,依然是纤腰一束。二十多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瓜子脸,五官精致得像是工笔仕女图上走下的美人儿。

    她看到史云,也是微微一怔,接着便笑了,史云整个人都呆住了,怎么有人能笑得这么妩媚呢,那笑容像是笑进他的心里,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喃喃地问道:“你是三娘子?”

    花三娘曲膝行礼:“几年没见,二老爷风采依旧......三娘却已人老珠黄了。”

    “哪里,你哪里是人老珠黄,你和以前没有两样......你不是回乡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几年前,史云也是在自家后园里见到花三娘的,花三娘是大院子里卖鱼的,大户人家都是让人上门送鱼,一来二去,花三娘就和史家厨房里的婆子们都熟了,若是别家,是不会让送鱼的直接进厨房的,可是史家漏得像个大筛子,花三娘时常在史家出出进进,便是在那时被史云瞧上的。

    史云是正人君子,就连两个通房也是妻子陪嫁带来的,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院子以外的女子感兴趣,便是对花三娘。

    可惜连小手也没有摸上,花三娘就走了,据说是她丈夫身子不好,在京城讨生活太难了,要回老家去了。

    为此,史云还患得患失了几日,厨房里的婆子们有见过他和花三娘说话的,便说起了闲话,一来二去,这些话就传到了大太太耳中,大太太伤心极了,她这样贤良淑德的嫂嫂,却不知道小叔子这么难过,于是她便找了二太太劝了一个时辰,二太太万般不高兴,还是把自己屋里的一个丫鬟开了脸,送到了史云面前。

    史云没要,那丫鬟长得大圆脸小眼睛,据说是个很贤惠的人,和他另外的两个通房一样,都很贤惠,长得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史云不但没有要,而且从那以后也没有碰过那两个通房,倒是和二太太感情亲厚了许多。

    只是他没有想到,曾经唾手可得的美人儿,如今又出现在他面前了。

    史云只有一个想法,这一次不能再让她跑了,花三娘家里的男人既然是个穷鬼,那么给几两银子说不定就能把老婆卖了,那就让他买了吧。

第六**章 姐弟

    暮色四合,一顶小轿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城外的大道上,积雪已被来往的车马踩平了,轿夫在鞋子上绑了粗绳,跑起来不会打滑。www.uu234.net

    冬日天短,轿子在离道观一里来路的地方停下,四周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花三娘下了轿,付了轿银,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两个轿夫黑灯瞎火也没有仔细去看,他们并不知道,坐轿子的那个小媳妇,现在俨然已经是个道姑了。

    花三娘还是第一次扮道姑,她不喜欢扮成道姑,若论扮道姑,还是张静扮得最像。

    花三娘长得媚气,扮出的道姑像妖道,说来也怪,她和花四娘是孪生姐妹,两人的五官一模一样,可是气质却天壤之别。

    花三娘手里挎着个碎花包袱,另一只手却拿了只拂尘,她没有去敲道观的门,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儿,四下看看,确定没有人,她忽然弹起,如同一只狸猫跃到树下,借着树枝的晃动,她的身子便又从树上跃进了道观里面。

    一个道童拿着灯笼正好路过,忽然有个人影飘到他面前,道童吓得手上一松,灯笼落到地上,那人影已经从他身边飘过去了,却又飘回来,捡起灯笼塞进他手里,还不忘摸摸他的小脑袋。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道童才缓过劲来,他四处张望,哪有人影啊,他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头,刚才是眼花还是做梦?

    花三娘轻车熟路地来到苏浅的小院子,道观很小,苏浅的小院在道观最深处。

    花三娘故伎重施,从矮墙上跳进来,双脚刚一落地,便不知从哪儿跳出来两道黑影,花三娘一甩拂尘,笑靥如花:“卖鱼的卖鱼的。”

    她的话音方落,那两条黑影便攸的消失了。

    花三娘夸张地拍拍胸口,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找这么多保镖干嘛?还怕有人来劫个色吗?

    她一边腹诽,一边扭着腰肢进了屋子。

    苏浅原本坐在灯下,听到她的声音,连忙站起身来。

    花三娘进了屋,看他一眼,道:“晚饭吃了吗?”

    苏浅忙道:“吃了两个素馅包子一碗玉米粥。”

    花三娘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他,解来挎在肩上的碎花包袱,里面竟然是一只小砂锅,用帕子扎着,难得的是她又是跳墙又是爬树,那砂锅居然没有洒出一滴。

    “还有喘气的吗?”花三娘没好气地问道。

    “有,有,有!”闻声,一条黑影从院子里疾步掠进,拿起那只砂锅便出去了。

    花三娘在身后叮嘱:“不要热得太久,开滚了就端过来。”

    “姐,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苏浅一扫平日里的清冷,像个孩子似的凑了过来。

    花三娘白他一眼:“给你炖的鱼汤,足足炖了一个时辰呢。”

    “姐,你来京城了,真好。”苏浅笑着说道。

    花三娘叹了口气,重又打量他:“这阵子受苦了吧。”

    苏浅摇摇头:“比起以前,这不叫苦。”

    花三娘的眼圈儿红了,她侧过头去,又从包袱里掏出几只桔子:“福桔,比不上贡品,可也挺好吃的。”

    “姐,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苏浅伸手拿过一个,剥了皮,分了一半递给花三娘。

    福桔产自福建,小时候苏浅最喜欢吃桔子,有一次花三娘带着他去偷桔子,被看园子的老头追着打,他跑了几步就摔倒了,花三娘扑到他身上,硬生生挨了那老头两扫帚。

    “阿浅,我临来的时候,去了一趟随云岭,见了二爷。二爷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比起我们,他对你寄予的希望是最大的,因此,他才让我过来帮你,另外从福建又来了两个人,过几日也该到了。”

    苏浅点点头:“我已经收到飞鸽传书了,姐,我知道一定是你求了二爷,你已经上岸,二爷言而有信,如果不是你求他了,他不会再派你过来的。”

    花三娘笑了笑:“小傻瓜,姐在五夫人身边,整日除了跟进跟出,就是帮着钟夫人和谢夫人带孩子,闲得都快要长毛了,有一天五夫人问起京里的查子,我就猜到二爷定是要动用你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让我有用武之地,我当然要争取了,哪有嫌功劳多的人,再说,比起其他人,我还真是没有什么功劳可言,也就是比别人早两年跟着五夫人,这才能提早上岸了,哪比得她们出生入死的。”

    “四姐好吗?”苏浅知道花三娘不想让他担心,便岔开话题。

    “提起她就来气,若不是因为她和我长得一样,我也不会整日留在府里抱孩子了,她倒是痛快,今天去甘州,明天去酒泉,忙得螺陀似的闲不下来。”

    两人正说话间,先前出去的人已经端了热好的鱼汤进来。

    没等苏浅伸手,花三娘便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在汤里试了试,这才推到苏浅面前:“不用那么讲究了,就在砂锅里喝吧。”

    苏浅笑着答应,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花三娘看着他鸦黑的鬓角、如美玉雕成的侧影,心里不免得意,她的这个小兄弟,比前两年更加俊逸了。

    花三娘第一次见到苏浅时,苏浅只有三岁。

    那年她和花四娘都是十岁,两人跟着祖母去嘉兴办差。

    她们花家的女人,代代都是查子,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做查子,比如她和花四娘虽是孪生姐妹,从小一起训练,可是也要再要考教,考教通过的,才能正式进入查子营。

    那一次祖母带她们一起办差,就是要在姐妹二人中选出最合适的那一个。

    也就是那一次,花三娘通过了,而花四娘被淘汰,后来祖母求了钟夫人,让花四娘女扮男装进了军营,五年后,花四娘从军营里出来,便跟在展怀身边。

    花四娘被淘汰的原因便是苏浅。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花四娘救了一个小孩,十岁的花四娘也是个小孩,但是自幼接受训练,她比同龄小姑娘更加警觉,当她看到一个汉子抱着个小孩慌慌张张跑过来,她便起疑了,再看那汉子穿的是粗布衣裳,而小孩身上却是上好的淞江三棱布,她立刻想到这汉子是拍花的,这孩子八成是拐来的。

    她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就把那汉子放倒了,然后她带着孩子四下询问,一来二去,便错过了上船的时辰。

    当她抱着孩子气喘吁吁跑到江边时,就看到祖母面似寒霜地看着她。

    做为一名合格的查子,她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

    一是多管闲事,二是违反了规定时间。

    花四娘耷拉着脑袋,她知道她被淘汰了,正想求求祖母,就见几个人怒气冲冲地追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就是被她踢倒的那个拍花的,另外几个肯定是他的同伙了。

    她们是来嘉兴执行任务的,自是不能惹麻烦,按照查子一贯的作法,当即便应将那孩子还给这群人,可是花四娘不想,她悄悄给已经上船的姐姐花三娘便个眼色,她的人还在岸上,然后一把就将怀里的小孩向甲板上扔过去,花三娘跳起来接过孩子,这时花四娘也跟着跃上船头,眼看那群人已经追到岸边,祖母无奈,只好命令船工起船,就这样,三岁的苏浅阴差阳错被带到了福建。

第六九零章 不回

    花三娘的祖母花婆婆时任查子营统领,两个孙女擅自抱回一个孩子,虽然行事欠妥,可毕竟是小孩子的行为,再说,那孩子也的确可怜,若是再落入那些贼人手里,还不知会如何。m.www.uu234.net

    回到福建,苏浅便在花家住下了,但他并非如传说之中十岁时去嘉兴才猛然记起前事的,他早慧,虽然只有三岁,但却能清楚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姓苏,叫阿浅。”

    他是从嘉兴带回来的,只看衣裳鞋袜就能猜到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又是姓苏的,即使不去刻意调查,花婆婆也想到了嘉兴大族苏家,只要让人打听要听,苏家近期是否丢过孩子,便能将他送回去了。

    回到福建的第三天,花四娘就哭着离家,换上男装支了军营,虽然长官们知道她是有点来头的,可是也不会让她得过且过,她要像男人一样在军营里历练,这一去便是整整五年。

    花三娘已经通过考教,只等三个月后便进查子营了,这三个月里,反倒是她最轻松的时候。

    来到福建后,苏浅便住在花家,既然是她和妹妹硬要把苏浅抱回来的,妹妹走后,照顾苏浅的差事也就落到她头上。

    花家住得离查子营不远,四处环山,花三娘和花四娘自幼就在山上玩耍,对这里一草一木一树一石都很熟悉。

    十岁的花三娘带着三岁的苏浅,在山野里嬉戏,花三娘学过武功身手灵活,苏浅迈着两条小短腿跟不上,花三娘就背着他到山上捉蝴蝶采野花,附近的几座桔子园,也被他们偷遍了。

    终于有一天,嘉兴的书信到了,已经查明苏家的确丢了一个孩子,三岁的男孩,出自苏家嫡房。

    花婆婆身份特殊,而且她也不想将闽国公府卷进来,便想派人悄悄将苏浅送回去,只要把孩子送到苏家门口,苏家的门子自是认识他的,把孩子领回去便行了。

    于是临走的那一天,花婆婆再三叮嘱苏浅,若是家里人问起,只说是被一位过路的婆婆和姐姐从坏人手里救下的,这是事实,而且这些天里,苏浅就是跟着姐姐在山上玩,至于这里是什么地方,苏浅并不知晓。

    小孩子还不是很能记同,在花婆婆看来,即使苏家人疑心,也不会猜到闽国公府。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花婆婆转身要走的时候,苏浅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婆婆,阿浅不走,不走!”

    他又冲着花三娘张出小手:“姐,抱抱,不走,不走!”

    花婆婆平时与他并不亲近,也没有理会过这个小孩子,见他忽然哭闹,便皱起眉头,对花三娘道:“拿块糖给他,别让他哭了,一会儿人来了,就送他上船。”

    花婆婆不怒自威,花三娘一向很畏惧祖母,她听话地答应着,抱了苏浅去外面摘花。

    苏浅渐渐不哭了,可是却紧紧抱住花三娘的脖子,不住说着“不走,不走”。

    花三娘问他:“阿浅不想家吗?不想阿爹和阿娘吗?”

    直到这时,花三娘才想起来,阿浅在花家住了多日,从未哭闹过要回家,也从未要爹要娘。

    那么小的孩子,不是应该哭着喊着要娘吗?

    苏浅扁扁嘴,凑到花三娘耳边,小声说道:“阿娘死了,新阿娘不喜欢阿浅。”

    苏家大奶奶还没有出满月便撒手人寰,苏浅是由乳娘带大,刚刚过完周岁生日两个月,新的大奶奶便进门了。

    苏浅两岁上,继母给他添了一对孪生弟弟。

    孪生子本就稀奇,何况还是一双白白胖胖的男丁,上上下下都围着新奶奶和这对男婴,就连父亲也很少多看一眼苏浅。

    虽然继母对他依然和言悦色,可是小孩子却能感受到继母眼中的冰冷,有一次他从弟弟们的屋前走过,看到屋门开着,里面传来弟弟们咿咿呀呀的说话声,他很好奇,便想进去和弟弟们玩儿,弟弟们的乳娘刚好出去,屋里只有两个没留头的小丫头。

    小小苏浅走到摇篮前,笑嘻嘻地和弟弟们说话,弟弟们还不认识他,但是可能见是小孩,都很高兴,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语言。

    正在这时,继母走了进来,看到摇篮旁的苏浅,便惊慌失措的大声喊叫起来:“谁让他进来的,乳娘呢,乳娘呢,快来人啊,把他抱开,把他抱开!”

    突如其来的喊叫声,把弟弟们吓得大哭起来,苏浅也给吓呆了,一个婆子过来抱他的时候,他本能地用小手紧紧拽住摇篮的一边,那婆子没有留神,硬生生将他拽了起来,摇篮下面的架子被带得摇晃起来,那婆子这才看到,吓得尖叫......

    那场兵荒马乱之后,苏浅便被送到祖母屋里养着,他听到小丫鬟私下里议论:“大少爷小小年纪就这么狠,趁着屋里没人想要摔死亲弟弟呢。”

    苏家这样的门第,自是不会让这种事情传扬出去,不久以后,那天在场的人都被发卖了,私底下嚼舌根子的也不见了,从那以后,苏浅再也没有见过两个弟弟。

    “我知道他是拐小孩的,乳娘说过拐小孩的就长那样,我知道的。”

    “我想跟他走,我不想回家。”

    “阿爹往前走,我蹲在地上,阿爹没看到。”

    花三娘吓了一跳,她这才知道苏浅是故意被拐的,她一直知道苏浅聪明,可是她没有想到苏浅居然这么聪明。

    可是这哪里是聪明啊,这是傻啊,他傻到以为被拐比回家还要好。

    “他们要弟弟,他们不想要我了,我回去还会走的。”苏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救个小孩回来,这是小事;不声不响送小孩回去,这也是小事,可若是明知这孩子的来历,还要留下,那就是大事了。

    花婆婆自是不能答应,花三娘跪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她求花婆婆留下阿浅,哪怕等他长大了送进军营呢,总之不要让他回去了。

    花三娘从小是做为查子培养的,她比同龄女孩子懂得很多。

    “祖母,阿浅即使能够顺风顺水地长大,也会被养歪的,苏家不缺这个大少爷,他回去就是碍眼的,他还这么小,人家就能说他要摔死弟弟,等他长大了,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您不说,我不说,阿浅不说,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再过几年,您就把他送进军营里,他不会留在咱家吃闲饭。”

    花家当然不缺苏浅这口饭吃,花婆婆被孙女缠得烦了,索性把这事丢到一边,随他们去了。

第六九一章 勇气

    苏浅在花家一住就是两年。顶 点 X 23 U S

    这期间,花三娘进了查子营。

    展家的查子营是由高夫人一手创建。而高夫人创建查子营时,天下未定,她也还没有嫁进展家。

    花家祖上便是高夫人麾下第一批女查子,就连“花”这个姓氏,也是高夫人给的。这些人大多都是孤儿,有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有的人知道却已无家可归,不想再用原本的姓氏,就如霍柔风给蓝英取名字一样,高夫人就给这些不知姓氏的女孩子们新的姓名。

    因此,花家在查子营里地位很高,花三娘进了查子营,也和别人一样刻苦训练,查子营里每个月有两次休沐,无家可归的便留在营里休整,像花三娘这种世代做查子的,便能回去与家人团聚,当然,营里也是知道像她们这样的人家,万万不会在休沐时让她们有过失的。

    每当花三娘要回来的时候,一大早,小小苏浅就会在门外等着。和其他查子家里一样,花家住得离查子营不远,花三娘总是天一亮回来,每一次,还没有进家门,就能看到苏浅那张欢喜的小脸。

    花三娘的父母早年战死,两个姐姐也已出嫁,花四娘又进了军营,平时花婆婆和她都在营里,偌大的家里,就只有几位老仆和苏浅。

    花婆婆虽然严肃,可是对苏浅也多了一丝怜爱,挑了一个读书识字的老仆照顾苏浅,那老仆虽然闲下来也能教苏浅认识几个字,可是一个老头一个小孩,毕竟也没有话说,因此花三娘休沐的日子,对于苏浅来说就像过节一样。

    花三娘会带他去爬山,去偷桔子,有时还会带他去市集上,给他买玩具买好吃的。

    有一天,又逢花三娘休沐,她带着苏浅去了市集,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一辆大车往查子营的方向去了,她一眼就认出赶车的人,也认出那辆大车。

    大车是查子营的,赶车的是查子营的老张头。

    查子营里上上下下出门是不坐车的,要么骑马要么步行,这大车是用来拉米面蔬菜的,大车没有车厢,就是个平板,平板上面有铁架子,下雨的时候会盖上油布。

    因此,若是大车上坐着人,也是一眼就能看到的。

    让花三娘吃惊的,并非是老张和他的大车,而是大车后面坐的十来个人。

    全是小孩子,七八岁的小孩子,而且还都是男孩子。

    查子营里也有小孩,但都是女孩,整个查子营全都是女的。就连像花家这样的世代做查子的,若是家中有男丁适合做这一行,也是送去斥侯营,而不是查子营。

    展家的查子都是女的。

    老张拉来的这些小男孩是做什么的?

    莫非上面的规矩改了,男的也能进查子营了?

    花三娘一低头,发现被她牵着手的苏浅也拔着脖子看那驾远去的马车。

    花三娘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她蹲下身子,问苏浅:“阿浅想做查子吗?”

    话一出口,花三娘就捂住了嘴,查子营的事是不能对外人说的,虽然这里有一座查子营,但查子营外另有驻军,百姓们并不知道实情,就以为这里是闽国公的一支军队而已。

    她正要改口,苏浅却小声说道:“只要和姐姐在一起,阿浅做什么都愿意。”

    苏浅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但是花三娘心里暖洋洋的,她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时辰出生的妹妹,在她心里,早就把苏浅当成亲弟弟了。

    “好,那我去和祖母说去。”她牵着苏浅的小手,就去找花婆婆。

    当她把来意说完,花婆婆打量着苏浅,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对花三娘道:“你可知道那批孩子是做什么的?”

    花三娘摇头。

    花婆婆对苏浅道:“阿浅,你去外面玩,婆婆有话对姐姐说。”

    苏浅乖巧地答应着,独自到廊下看小鸟。

    稍顷,他又走回来,侧着耳朵在门缝里偷听。

    花婆婆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扇门,忽然,她笑了笑,故意拔高了声音,对花三娘道:“那些孩子是要送进京城净身的。”

    花三娘虽然比寻常姑娘懂得多,可是此时也只有十二岁,很多事情还是懵懵懂懂,她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净身?”

    花婆婆道:“净身就是把男人的命根子用刀割了,一辈子不能娶妻生子,他只能在宫里,一旦他出宫走到人前,会被人嘲笑,就是死了也要被列祖列宗唾骂。”

    花三娘吓得啊了一声,连忙摇头:“不行,阿浅是个好孩子,不能净身,不能净身。”

    花婆婆冷笑:“一个小孩子,三岁就会跟着拐子逃家,五岁就会听墙角,这种孩子,还是什么好孩子,明天我回营里,就带上他吧,一起送进京城净身,他不是不想回家吧,以后也不用再回去了,若是死了,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就是。”

    不只是在花家,就连在营里,花婆婆也是说一不二的,她说要把苏浅和那些孩子一起送进京城净身,那就一定会的。

    花三娘脸色苍白,她恨死自己了,好端端地为何要来找祖母啊,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凄凄道:“祖母,不关阿浅的事您要罚就罚我吧,要不把我送进京城,砍我的手砍我的脚都行,不要给阿浅净身啊,他家里本就嫌弃他,他若是净身了,就更让人看不起,他们就更不想要他了。”

    那时的花三娘并不知道男人的命根子是什么,她想自己可能没有命根子,那就砍手砍脚吧,都是下刀子,那是一样的。

    花婆婆没有想到,她的这番话竟然吓到了自己孙女,正要开口,就见那扇虚掩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小小的人走了进来。

    苏浅像个小大人一样,垂着手,一步一步走到花婆婆面前,他先是要扶起跪在地上的花三娘,可是花三娘不肯起来,他便做罢,仰起头看着花婆婆。

    “婆婆,只要别把我送回家,我愿意去京城净身,你不要砍我姐的手脚,还有,我是好孩子!”

    说话的时候,他高昂着小小的头,理直气壮。

    花婆婆说的对,跟着拐子逃家的是他,偷听墙角的也是他;可是花婆婆说的也不对,他是好孩子,姐姐说他是好孩子。

    一抹精光从花婆婆眼中闪过,她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小不点儿。

    忽然,她笑了,她对苏浅道:“婆婆不会让你进宫的,那样太可惜了,你没说错,你是个好孩子,可也是个绝情的孩子,你才五岁吧,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像你这般绝情,也不会有你这样的勇气,好,很好。过几天婆婆带你去个地方,你的事到时再说吧。”

第六九二章 野花

    花三娘微微松了一口气,趁着花婆婆闭目假寐,她蹑手蹑脚抱着苏浅出去。www.uu234.net

    外面阳光明亮,花三娘抱着苏浅,一直来到他们常去捉蝴蝶的那片山坡。

    山坡上繁花盛开,从花三娘记事起,这里便有很多野花,她不知道名字,也从来没有打听过。

    今天,她看到这些不知名的野花,忽然心有所悟。

    她在查子营里两年了,每年都会有人离开,离开的人偶尔也会回来,回来以后就会进山,接受更加严酷的训练,还有的人,走了就没有再回来。

    刚进查子营时,有一次去山上训练,她被毒蛇咬了,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时是一个姐姐正在用嘴给她把毒素一点点吸出来,后来她知道那个姐姐叫阿林,她从家里休沐回来,会给阿林姐姐带家里做的点心,虽然这是营里不允许的,可是她们做得很隐蔽,好几次都没有被发现。

    一次,她又从家里回来,可是却没有找到阿林,她问了与阿林同一个营房的人,她们说阿林走了。

    走了啊,那是去执行任务的,阿林姐姐只比她大了两岁,也还是个孩子,所以只会跟着师傅们去办差,所以阿林姐姐会再回来。

    可是她再也没有见过阿林,有一次她问祖母:“祖母,有个叫阿林的,她救过我的,她去办差了吗?还会回来吗?”

    祖母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阿林啊,就是和你一起偷偷吃点心的那个,死了,回不来了。”

    祖母连她和阿林躲起来吃点心都知道,那就是不会记错人的,阿林是真的死了。

    花三娘望着山坡上的野花,她忽然想起,她连阿林的全名都不知道,她不知道阿林姓什么,大名叫什么,是叫李林、王林还是什么,就像这片野花,没有人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每一朵花何时开的,又是何时落的。

    她们是查子,功成名就、加官晋爵的永远不会是查子,就像祖母一样,在查子营里,她一身戎装不怒自威,而每每去国公府,都要梳上圆髻,换上酱色比甲,打扮得像个体面嬷嬷,上上下下的人都称呼她花婆婆,就连国公府里做了几十年的老管事,也以为她是外头产业的管事嬷嬷。

    “姐,我去给你摘花插到辫子上吧。”耳边传来阿浅软软糯糯的声音。

    花三娘蹲下身,双手轻轻按住阿浅的肩头,她幽幽地说道:“阿浅,你记着啊,走出花家,走出这片山坡,如果在外面看到姐姐,你都要假装不认识,哪怕姐姐被人打,打死了,你也不要管,更不要去认尸,记住了吗?”

    阿浅吃惊地瞪大眼睛,他摇头,不住摇头:“不,有人打姐姐,我就打他,打死他。”

    “小傻子,那可不行,你看这片野花,如果你看到有花谢了,你会管吗?不会吧,你会去摘开得更好的花,姐姐生下来就像这片野花一样......如果婆婆让你选,你是去军营还是去京城,你要选去军营,记住了吗?”

    阿浅虽然聪明,可是他听不懂姐姐的话,姐姐为什么要把自己比做野花,姐姐比野花好多了,姐姐疼他,会和他玩,野花什么都不会。

    他再次问道:“姐姐会去军营吗?”

    花三娘摇头:“我啊......应该不会吧。”

    “姐姐不去,我也不去,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阿浅笃定地说道。

    花三娘急了:“不行,姐姐也不一定会去京城,姐姐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可是阿浅也不一定会被送去京城吧,祖母不是已经说过了,把阿浅送去京城太可惜了,祖母要带着阿浅去见一个人,等到见过那人之后才会做决定。

    花三娘给了自己脑袋一下,她是糊涂了吧,一定是的,阿浅不会去京城的,祖母要去见的那个人一定是国公府的,祖母每个月都会去的,去见国公爷。

    祖母要带阿浅去吗?阿浅可真有福气,她和花四娘也只是远远地见过国公爷,祖母可没有带她们正式去过呢。

    阿浅这么可爱,国公爷说不定会喜欢他,舍不得割他的命根子,不割命根子,就不会去京城。

    花三娘觉得自己都想明白了,一切都是自己杞人忧天,她开心地带着阿浅去追小鸟,她甚至没有留意阿浅说的那句话:“姐姐去京城,阿浅也去京城。”

    几天后,花婆婆带着阿浅去了国公府,那天的阿浅穿着新缝的衫子,脸蛋洗得很干净,新衫子是姐姐缝的,他很想让姐姐看到他穿新衫子的样子,可惜今天不是休沐,姐姐不能回来。

    那天的阿浅并不知道,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他成了定安伯府的一名小书僮,他还记得初到定安伯府的那一晚,老定安伯把他带进一间密室,出神地看着他,许久才说:“小家伙,你还什么都不懂,不要紧,你只需记着,忘记你是从何处来,也忘记你曾经认识什么人,你可记住了?”

    苏浅点点头,可是他却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他不会忘记姐姐。

    他一天天长大,他喜欢读书,定安伯府的公子们只爱舞刀弄棒,而他却爱读书,夫子教过一遍,他就能记住,老定安伯很高兴,暗中请了名师教他,除了教他读书,还教他礼仪和琴棋书画,他问老定安伯:“我来京城就是为了学这些吗?”

    老定安伯摸摸他的头,幽幽地说:“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你只管好好读书,一边读书一边等,唉,也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等到呢。”

    过了一会儿,老定安伯又问:“孩子,你若是不想等了,现在还来得及,我送你回家去。”

    苏浅抬起头来,坚定地望着老定安伯,缓缓说道:“我能等。”

    “可是真等到那一天,你就不能后悔了,除非你死了,否则......”

    否则什么,回家吗?不,家里人都忘记他了吧,他不想回去。

    回花家吗?姐姐恐怕也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来了京城,就是要等着姐姐的,他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他只有姐姐了。

第六九三章 没有朋友

    不久,机会来了,那次定安伯府办寿筵,因为都是亲戚,太皇太后打发庆王过来了。www.uu234.net

    其实在此之前,伯府的人都知道庆王会来,这也是规矩,但凡是宗室长辈的寿筵,都会有未成年的皇子到场,以示敬重。

    那时庆王也还不是庆王,他只是一位年幼的小皇子。

    老定安伯早就有所准备,几位小公子连同玉雪可爱的苏浅一起陪在庆王身边,苏浅早知庆王喜好,其他小公子邀请庆王观看他们家的藏书,庆王皱起眉头,苏浅却说:“殿下,后园有棵树,上面有鸟窝,我昨天爬上去看了,里面还有鸟蛋呢。”

    “真的假的?”庆王的眼睛亮了。

    “当然是真的,您若不信就和我一起去。”

    苏浅说完就往后园跑,庆王要追,被内侍拦住,可是庆王当然不信,于是内侍们只好跟着一起去,虽然最后爬上树掏鸟蛋的是伯府的侍卫,可是苏浅却也入了庆王的眼。

    庆王再次见到苏浅时,他已是老定安伯的孙儿,定安伯的义子。

    他进宫做了伴读。

    庆王不是只有他一个伴读,事实上,当时庆王有五名伴读,这些孩子当中,有镇国将军沈继光的长子沈彦青,还有其他几个朝臣的孩子,但是只有他和庆王玩得最好。

    每天从宫里回来,老定安伯都会另寻名师教他,渐渐的,他的诗文被刻意传到外面,外面的人都知道这是定安伯府的小公子写的,一时惊为天人。

    后来就连太后也知道了,把他叫进慈宁宫,再三问起他的身世,他一片懵懂,全都忘了,不记得了。

    老定安伯得知以后,便明白了,苏浅越是出色,便越会引人注目,想要利用他结交庆王的人也越多。如果他是真正的勋贵子弟,他的身后有爵位,有整个家族,因此他才会小心翼翼,不敢造次,而他却只是一个养子,一个不知身份的人,于他,定安伯府只是栖身之地,却并非血浓于水,所以他的行事便会少了一份顾忌。

    不久,苏浅在嘉兴认祖归宗。

    只是老定安伯没有想到,苏家对于苏浅嫡孙的身份,还不如他是庆王伴读来得兴奋。

    得知他要留在嘉兴,不回京城了,苏家几位老爷的脸都垮了下来,几次三番给定安伯写信,说苏浅有多么聪慧,留在嘉兴求学实是耽误了学业,言外之意就是苏浅还是回京城吧,进宫陪着庆王读书。

    定安伯无奈,便在浙江给苏浅找了一位致仕翰林做师傅,那位老翰林隐居富春山,性格孤僻,平素只让苏浅一人过去,苏家备了厚礼,也只能让苏浅自己带过去。

    富春山到嘉兴两三百里,每隔一段日子,苏浅便会去住上一阵子,一住就是两三个月,他性情恬淡,对谁都是和言悦色,可是却与任何人都不亲近,族中长辈们都说,这是自幼在宫里长大的孩子才会有的性情。

    苏浅在心里冷笑,他只是本能地不想和他们亲近而已。

    父亲对他客气得如同对待别人家的孩子,继母还是那么戒备,就好像下一刻他就会抢了她的家业似的,而两个弟弟看他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个骗子,一个冒充苏家长子的骗子。

    苏浅懒得理他们,他们的反应比他想像中要好多了,看在庆王和定安伯府的面子上,在这个家里,至少没有人敢冤枉他摔死弟弟了。

    他去富春山的时候越来越频繁,在山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并非只是在读书,就在那座山里,他学习了很多东西。

    两年后,庆王开府,苏家人如愿以偿,苏浅终于又回到了京城。庆王毕竟也还是少年人,他还要进宫读书,而这个时候,他的伴读便只有苏浅一个人了。

    并非是他挑剔,而是他既已封王,原先的那些伴读大多都是文官家里的孩子,就不便再与他在一起了,难免会被皇帝猜忌,认为他结党营私,只有身为皇亲国戚的沈彦青除外,可惜沈彦青不爱读书,死活不肯进宫,反倒是三天两头邀了庆王出去骑马蹴鞠。

    不久,果真有御史上了折子,说苏家有人在朝中做官,苏浅不宜再做庆王伴读。

    为此,老定安伯和定安伯父子在朝上与御史大打出手,勋贵的蛮横和目中无人,最终把御史们压了下去,毕竟,苏浅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身份,就是他是定安伯义子。

    老定安伯的生母秀静大长公主,是先帝的亲姐姐,皇帝的亲姑姑,定安伯府是皇亲国戚,这样一来,苏浅就成了亲戚家的孩子,御史们管天管地,还能管得着亲戚家的孩子们一起读书吗?

    可是不久,这个情况便又变了,有一天,一个小孩被带进宫来,那孩子比他们都要小,他就是当时在京城里出名的小神童霍炎。

    霍炎是神童,也是出了名的淘气,当时太后把持朝政,霍江还是阁老,霍炎进宫并不是伴读,而是因为太淘气了,淘气的名声传到太后耳中,也不知太后是怎么想的,居然要让霍炎进宫,让宫里的师傅好好管管他,拘拘他的性子。

    霍炎性情乖张,他不想在宫里上学,于是有一天,居然在课堂上解了裤子撒尿,师傅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死活不肯再教他了,霍炎便被轰出来了。

    可也是这位师傅,几年后他致仕返乡,在泰山书院任山长,分别给霍江和定安伯写信,要让霍炎和苏浅去泰山书院读书。

    可想而知,定安伯婉拒了,而霍炎那个时候刚好惹了麻烦,他杀了人,苏浅正在给他上下疏通,听说要去泰山书院,霍炎立刻答应了,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苏浅,杀人的是他,苏浅却要给他收拾烂摊子,而他要去最有名的书院读书了,苏浅却不能去。

    霍炎临走时,对苏浅说:“你别回嘉兴啊,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去喝酒。”

    苏浅笑着点头,他当然不会离开京城,他要在京城等着姐姐,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忘记了很多事,他担心自己会连姐姐也忘了,他每天都会给姐姐画一幅像,画完就烧掉,然后第二天再画。

    他从来也不知道亲生母亲的样子,他也不想知道,花婆婆说得对,他是绝情的。

    苏浅常常想,在这世上,除了姐姐以外,他可能对任何人都是绝情的。

    包括霍炎,当霍炎大呼小叫说他是傻瓜,要到十岁才能想起身世时,他没有反驳。

    好朋友之间是不会互相隐瞒的,而他却隐瞒了,所以他和霍炎也不是朋友。

    他没有朋友。

第六九四章 猴子

    自从烧毁玉净寺之后,花三娘和另外几个人便撤到西北。www.uu234.net那时展愉还在京城,他把这几名查子交给了展怀。

    这些人有的派往甘州,有的派到酒泉,陕西土生土长的张静则留在西安,后来又去了京城。

    所有人中,展怀留下了花三娘,并且他还给福建发了秘函,解除了花三娘的查子身份,从此以后,花三娘的人生可以重新选择。

    虽然展怀给出的理由,是花三娘与花四娘容貌相似,以前天各一方也就罢了,如今到了一起,花三娘不适合再做查子。

    但是真正的原因,展怀自己最清楚。当年花三娘是跟着霍柔风进京的,因此与霍柔风身边的人相处融洽,花三娘武功不错,人也机灵,把她留在霍柔风身边,抵得过几名侍卫,而且她是女子,能够贴身服侍,放眼望去,除了小夜也就只有花三娘最合适了。

    正如苏浅所说,如果不是花三娘主动要求,展愉是不会再派她回来的。

    花婆婆去世后,花家就只有花三娘是查子了。展怀解除了花三娘的查子身份,不但意味着今后她的人生可以自己选择,更意味着花家不必世世代代都做查子了。

    可是花三娘还是回来了,就连霍柔风也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真正原因。

    “你在京城露过脸,虽然表面上没有暴露,但是你隔了两三年再次出现,难免会引起怀疑,你此次回去是有危险的。”

    同样的一番话,霍柔风说过,展愉也说过,可是花三娘都只是笑了笑,她说:“查子的命就像野花,看似贱命一条,可是风风雨雨的,还是开得漫山遍野。”

    她是有私心的,她的私心就是苏浅。

    苏浅的这条线埋了这么多年,可谓用心良苦,展愉一旦要动用苏浅了,那一定是到了最重要的关头。

    这个时候,她怎能放心得下呢。

    想要在虎口里拔牙的那个,是她的弟弟!

    花三娘从衣领里拽出一条红绳,红绳的下端挂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小猴子。

    她把红绳连同那只小猴子挂到苏浅脖子上,苏浅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让她抱着满山跑的小不点了,他比姐姐还要高出一头,要弯着腰低下头,花三娘才能给他挂上。

    摸摸那只小猴子,苏浅忍不住笑了出来:“姐,我都多大了,你还给我戴这个?”

    花三娘帮他把小猴子塞进衣领,说道:“这是我临来的时候,五夫人交给我的,你记住,如果到了危急关头,你就拿上这个去找永丰号的霍大娘子,跟着霍家商队回西北,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与霍家的人有任何接触,记住了吗?”

    苏浅吃了一惊,他沉声问道:“永丰号的霍家?霍大娘子,就是霍九的姐姐吧?”

    “对,就是双井胡同的霍家,霍九家里......这只小猴子一定要收好,关键时刻,这能救命的。”花三娘再三叮嘱。

    苏浅聚精会神地望着花三娘,他的眼睛发酸,二十年了,姐姐早就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但是姐姐却比他想像中还要疼他。

    “姐,这只小猴子是五夫人给你的吧,这是她给你救命的,你给了我,那你呢?”

    “胡说,姐在京城里待过两年呢,上天入地,办法多的是,再说,我可不是名动京师的苏浅公子,姐姐往人堆里一藏,谁还能找到?行了,这只小猴子你乖乖收着吧。”花三娘笑语盈盈,似乎在说一件很轻松很有趣的事。

    “不行,这个我不能要。”

    苏浅边说边去摘那只小猴子,花三娘一把拽住他的手,正色道:“你给我听着,我一早就见过霍大娘子,即使没有这只小猴子,我也能请她帮忙,但是你不行,就连五夫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若是到时候二爷的命令没有传达过来,在京城里,能把你平安送到西北的就只有霍家商队,现在去西北,远比去南边更安全,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的目标太大了。”

    花三娘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柔声道:“乖,阿浅最听姐姐的话,这一次也不要让姐姐为你担心,只有你这里安全了,姐姐才能了无牵挂地办好差事,否则出了差错,咱们两人全都走不了。”

    苏浅还要再说什么,花三娘不再给他机会,她整整身上的道袍,准备离开:“这段时间里,我不会再来看你,你还记得小时候姐姐对你说过的话吗?在外面见到姐姐不要说认识我,就是有人打我,你也不要管,我死了,也不要去认尸。现在,姐姐把这句话再说一遍,姐姐在外面也不会说认识你,有人打你,姐姐也不会管,你死了,姐姐也不会去认尸,所以,我们都要活着,懂吗?”

    苏浅强忍着汹涌而来的泪意,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懂,所以,我们都要活着,姐,我想看你嫁人生子,我想给小外甥启蒙,不知道可不可以。”

    花三娘格格娇笑,拍着他的肩膀:“我原本想求求小霍状元给你外甥启蒙呢,唉,谁让你是我弟弟呢,算了,到时就请你做蒙师吧,也省了一笔拜师银子,要知道,小霍状元认钱不认人,很贵的呢。”

    说完,花三娘便走出屋子,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

    外面根本看不到花三娘的身影,可是苏浅却还似能听到她的笑声,姐姐的笑声真好听。

    屋里只有苏浅一个人,泪水再也止不住,他从衣领里拽出那只小猴子,轻轻抚摸。

    小猴子,展怀的夫人也真是有趣,救命的信物居然这么孩子气。

    外面都说展怀的夫人是个姓谢的商户女子,为了护住家财才攀上展怀,展怀少不更事,竟然明媒正娶了。

    虽然苏浅并不知道展五夫人的真实身份,但是他能肯定,谢氏绝不会是传说中的出身。

    这是他不该问,也不能问的,即使是自己的姐姐,他也不会问。

    在此之前,他隐约猜出谢氏或许就是昔年女帝的后人,也也只有女帝后人,才能让闽国公一无反顾地答应这门亲事。

    可是现在,他又疑惑了。

    五夫人居然与霍家有联系!

    如果他没有记错,霍九就是属猴的吧。

第六九五章 疏漏(圣诞快乐)

    霍柔风的的确确是属猴的。www.uu234.net

    此时她正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缝一只布猴子。

    虽然乳娘们叮嘱过她,阿裳还小,无论是偶人还是猴子,都只能玩小的,很小很小的,可是霍柔风还是缝了一只很大的布猴子。

    活了两世,霍柔风都没有正式学过女红,但是她看过别人做女红啊,即使没有学过,照猫画虎,照着她从小抱到大的大布猴子,给阿裳也缝一只,这也不会太难。

    所以,每当乳娘们看着五夫人辛苦缝着布猴子,心里却在盘算,只要五夫人没看见,还是把这布猴子藏起来的好,否则一个不小心捂到阿裳的小脸上,就是拿她们一家子的命也抵不上啊。

    展怀从前院回来,见霍柔风坐在灯下缝着一只布猴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霍柔风做针线,忍不住凑过来,摸摸霍柔风的头,笑着问道:“终于嫌那只大布猴子旧了,要自己缝个新的?”

    霍柔风嘟嘟嘴:“我才不会嫌弃呢,这是给阿裳缝的。”

    “阿裳?”展怀来了兴趣,他坐在霍柔风身边,心疼地说道,“让针线房去做吧,太费眼睛了。”

    霍柔风头都没有抬,小声说道:“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裳,衣服鞋袜转眼就小了,可是缝只布猴子,却能一直陪着她,复杂的我也不会缝,这个可以照着缝出来。”

    原来是想给女儿留个念想。

    展怀心头一酸,伸出手臂抱了抱霍柔风,柔声说道:“小九,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对不起的,对不起什么?

    霍柔风疑惑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展怀愧疚的目光,她顿时明白了,展怀是因为要让她骨肉分离,觉得对不起她吧。

    “小展,还没有怀上阿裳之前,我们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你不必对我说对不起,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是我的决定,你只是依着我而已。”

    虽然早就知道小九做梦都想像女帝那般带兵打仗,可是在展怀心里,还是不想让她像自己一样上战场的。

    当年的女帝在起兵之时还是没有成亲的姑娘,她身负血海深仇,不得已而为之。后来虽然成亲了,可是丈夫并非将帅之才,她仍然要亲力亲为。

    可是小九不一样,小九是他展怀的妻子,只要小九愿意,他会永远把她护在身后,为她遮风挡雨。

    “小九,答应我,等我们从张宝辰手中夺下河南,就把阿裳接过来,你和她住到洛阳,那是你出生的地方,又是中原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各地战况你也能了如指掌。”

    展怀是担心她会想念阿裳吧。

    霍柔风摇摇头:“你还记得女将军力举千斤锁的故事吗?那件事是真的,只不过没有千斤锁而已,女帝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是西安,她将九容公主留在了西安,那次若不是高夫人手下的查子得到消息,高夫人临危救驾,于千军万马中救出九容,女帝恐怕会在两军阵前,亲眼目睹女儿的死状了。所以,小展,我不会让阿裳离开陕西,从陕西到洛阳,这路上会有多少凶险?那是我们防不胜防的,另外,我们走后,我想请二哥到西安来,这里有我们留下的兵马,还有二哥镇守,远比让阿裳跟着我更让我放心。”

    在此之前,展怀已经给西安预留了五千精兵,其中还有一千女兵,除此之外,榆林、甘州和酒泉各有一万兵马,西北要防的,不仅仅是官兵和顺王军队,还有鞑子。

    展怀和霍柔风称得上青梅竹马,很多时候,他们都能心灵相通,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当年,他们在四方茶楼听白水仙说书,说的正是“女将军力举千斤锁”,虽然那时展怀对女帝年间的事情所知不多,但他是高夫人后人,是以一听之下,也能猜出书里的女将军暗指高夫人,当时他便对霍柔风说,这里说的都是胡说八道,世上哪有人能举起千斤锁。

    因此,展怀对这件事情记忆犹新,现在听霍柔风提起,心里便是一动,原来九容公主在西安时真的被偷袭过,高夫人在千军万马之中救走公主也是真的。

    “小九,当年女帝没在西安留下军队保护公主吗?”

    谢家军的根基就在西安,女帝也是在西安起兵的,女帝雄才伟略胜过天下男子,又怎会出此疏漏?

    霍柔风茫然一刻,她忽然发现,她竟然忽略了一件这么重要的事情。

    前世她被高夫人救出来的时候,还很小很小,当时母亲已经打下了大半江山,她忘了她是怎么被送回西安的,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前提也是因为母亲和她的谋士们全都认为西安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她还是险些被抓走。

    可惜前世的事情都是她一点一点记起来,又用零星的记忆拼凑而成,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的前因,她还没有记事,她所经历的,只是后果而已。

    她清楚记得,她被高夫人用布条绑在身上,高夫人担心吓到她,让她闭上眼睛,可是她很好奇,只闭了一小会儿就睁开了,她看到四处都是明晃晃的刀枪,她听到有人在喊“小东西在那里!”

    是啊,那天偷袭的人很多,所以她才会有高夫人于千军万马中救她的记忆。

    可是本应固若金汤的西安城,为何会涌进敌人的千军万马呢?

    霍柔风放下手里的针线,抱着脑袋去回忆,可是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她在高夫人胸前,她只记得四面八方的刀枪剑戟。

    “小九,你能确定偷袭西安的是当时的官兵吗?是官兵还是鞑子?”展怀问道。

    霍柔风茫然一刻,怔怔地摇头。

    这件事很重要,非常重要,他们和女帝一样,都是要从西安起兵,偷袭的历史可能会重演,可是却没有第二个高夫人。

    并非是没有像高夫人这样忠心救主的人,而是这个人要恰好在那个时候能够赶过来。

    但凡是“恰好”,就有可能在下一次“不恰好”。

    展怀安慰她:“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明天我给我爹写封信,事关高太夫人,我爹或许会知道一二。”

    是啊,闽国公或许会知道呢,还是问问他吧。

    忽然,霍柔风想起了一个人来。

第六九六章 劝说

    “桂伯?”展怀蹙眉。www.uu234.net

    霍柔风想到的这个人就是京城国公府里那位唠唠叨叨的桂伯。

    那年她只有十一岁,怀着一颗要为好兄弟两肋插刀的赤诚之心跑到国公府,可是展怀却让桂伯绊住她,他自己去找郭旭,替她出气去了。

    桂伯带着霍柔风上了国公府的一座小楼,那楼里的每件东西,桂伯都能说出来历,对于展家祖上的丰功伟绩,桂伯如数家珍,以至于霍柔风听他说了一天故事,竟然忘了展怀。

    “问问桂伯,说不定他会知道呢。”霍柔风虽不笃定,可是她有经验,霍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霍大娘子和她都不知道,可是家里的老仆却能说得眉飞色舞。

    桂伯就在京城,找他问问也不是麻烦事,不如试一试。

    展怀立刻让人给桂伯写信过去。

    霍柔风的大布猴子也终于缝好了,出乎她的意料,这只布猴子和她那只有相似之处,可也有不相似的地方。

    相似的是两只猴子都是用布缝的,不相似的是长得一点也不一样。

    可是阿裳很开心,抱着那只丑萌丑萌的布猴子啃得**的。

    霍柔风想起那晚展怀和她说的话,心里酸酸的,她捏捏女儿的小鼻子:“阿裳啊,娘是属猴的,等娘走后,就让这只猴子陪着你,你就把它当成娘吧。”

    说完,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算了,管他呢,猴子是她亲手缝的,把猴子留给女儿,也免得女儿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嗯,好像还是哪里不对劲。

    霍柔风当然不知道,她前脚出去,乳娘们后脚就把那只大布猴子给收起来了,阿裳随即大哭,乳娘只好把大布猴子还给她,阿裳破涕为笑,乳娘们战战兢兢看着阿裳趴在大布猴子身上睡着了,连忙又把猴子收起来,阿裳醒来以后,照常大哭,于是乳娘把大布猴子还给她......

    从那以后,这只大布猴子就成了阿裳与乳娘之间斗智斗力的决逐品。

    钟夫人让人给阿裳缝了几身过年穿的小衣裳,无论衣裳还是襁褓,全都是大红缂丝,再戴上赤金镶红宝石的项圈和手镯,霍柔风悄悄嘀咕,也不怕让人把孩子绑了。

    谢红琳耳朵尖,听到后白了霍柔风一眼:“你小的时候,兵荒马乱的,我也给你这么穿,也没见你被人绑走。”

    可不是嘛,后来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像个街上的野孩子似的,反倒是被展怀给绑了。

    霍柔风又想起当年她和姐姐查询自己身世时,褚庆便说霍老爷抱她回来时,她是穿着大红缂丝的衣裳,那时姐姐便猜她出身不俗。

    钟夫人越看阿裳越是高兴,看完阿裳又夸霍柔风:“咱们家最能干的就是小九了,进门就给我生了个漂亮孙女。”

    一边的丫鬟婆子全都强忍着不敢笑出来,若是世间的婆婆都这么想,当人家媳妇的就容易多了,就像五夫人,若是连生几个孙女,钟夫人就能把她捧上天吧。

    霍柔风也觉得自己挺幸运的,没有遇到话本子里的恶婆婆。

    趁着钟夫人心情好,霍柔风便悄悄问起展愉的事来。

    “母亲,小展和我商量过了,等到我们走后,就请二哥来西安主持大局,到时二哥就不用一个人孤孤单单了。”

    霍柔风特意把孤孤单单四个字加重了语气。

    钟夫人手里正在摆弄着阿裳的小鞋子,鞋子上用米粒大的珍珠各镶了两朵梅花,花芯子却是用的红玛瑙。

    霍柔风挺同情自己的,九爷从小大富大贵,可也没穿过镶梅花的鞋子,九爷长得老大了才穿上裙子。

    她的思绪也飘得很远了,才听到钟夫人幽幽地说:“他啊,就是来了西安,也还是一个人待着,不像阿怀,到哪儿都喜欢一大群人,这都是习惯。”

    展愉独自在京为质多年,他又是做得查子的事情,这也意味着,他和任何人都不会太过亲近,起初还是因为事情的需要,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展怀则和他恰恰相反,展怀在军营里长大,十五六岁便领兵出征,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军营,和将士们在一起,如手足如兄弟,他爱热闹,喜欢歌舞升平,加之霍柔风也是个爱热闹的人,谁也不用迎合谁,两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连带着整个家里都是这样。

    钟夫人把阿裳的鞋子放到一边,显然是在忧心展愉。

    霍柔风故意问道:“母亲,出征打仗也不能带着金豆儿和小乖,要不等二哥来了,就让金豆儿和小乖去陪着他吧,他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总不能连狗也没一条吧。”

    钟夫人侧脸瞪着她,显然是被自家儿媳神奇的思维给惊呆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说吧,你和阿怀又动了什么心思了。”

    霍柔风吐吐舌头,姜是老的辣,和聪明人打交道太爽了。

    “没有,我们就是觉得二哥怪孤单的,我不是给吴家两个姑娘做媒了吗?就想着也给二哥做媒,小展却说展家有规矩,人到四十,正室不能生育方能纳妾,所以就来问问您了。”

    “怎么,你对老祖宗定下的这规矩有疑议?想要改一改?”钟夫人问道。

    “不,不,不,当然不!”霍柔风连摆手,我的天呐,怎么扯到她身上了,真若是改了这规矩,说不定要出人命的,可是不能有疑议,不能改。

    至于出什么人命......展怀敢纳妾,那不就是出人命了,而且还不只一条。

    “我们是说二哥和二嫂,嗯,听说二哥走后,二嫂以未亡人的身份搬出公主府,住进了国公府,所以按理,如果给二哥身边添个人,无论是以什么名义,那都等同纳妾,我们是当弟弟弟媳的,没别的意思,就是给您提个醒儿。”

    说完,霍柔风看看钟夫人的脸色,只觉得话本子上说得太对了,天底下的婆婆都一样,阴晴不定。

    她连忙又道:“方才听说薛盛他们来了,我去前院看看,说不定要议事。母亲,我走了啊。”

    走到门口,她又转过身来,再说一句:“母亲,我让人把阿裳送我娘屋里去,不让她打扰您。”

    也就是说,今天没人烦您,您自己好好想想吧。

第六九七章 孤独

    雕花木门无声掩上,屋内落针可闻。www.uu234.net

    钟夫人望向炕几上的梅瓶,梅瓶里插了一枝白梅,只有一枝。

    耳边似乎响起一个年轻欢快的声音:“娘,这种细梅瓶就要只插一枝梅花,一枝独秀。”

    她闭上眼睛,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只是和前面的不同,这个时候干涩喑哑:“娘,您就当我死了吧,就当您少生了一个儿子。”

    那是她的儿子,曾经俊雅开朗的儿子,在离开福建时,居然让她当他死了......

    十几年后,她简直不敢相信,那个阴郁低沉的男子会是她那如朝露明珠般的儿子。

    钟夫人睁开眼睛,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悲伤,一抹狠戾渐渐浮上眼底。

    她的儿子已经被沈家祸害了那么多年,如今逃出生天,凭什么还要孤苦伶仃,她不但要给儿子娶妻,还要娶得堂堂正正,是娶妻,不是纳妾。至于京城里的那个,管她去呢。

    阿怀和小九性格通透,又都是从不曾低于人下的,没有那么多见不得光的心思,两人为老二担心,也不管弟媳妇能不能给大伯子说话,小九就跑来求了,多亏这孩子说起,否则她还不会下这个狠心。

    钟夫人想到这里,便高声叫人,不一会儿,就把正在前院里看诋报的霍柔风叫过来了。

    “小九,我不便出面,你让薛盛的夫人帮忙留意,看看西北有没有哪位武将家里,有合适的姑娘,武将家的姑娘没有那么多扭扭怩怩,日后和你们几个妯娌也好相处。”

    说到最后一句,霍柔风便明白了,这是想给展愉说亲了。

    她怔了怔,婆婆是不是理解错了?是她对婆婆说的那番话表达错误?

    这个时候给展愉提亲,这是娶妻呢还是纳妾呢,还有,展愉愿不愿意?

    “母亲,要不您问问二哥,问问他是不是也想找位将门出身的二嫂?我成亲时就是请的薛夫人做全福人,她也是个爱交际的,西北这边,无论是官宦还是勋贵,再或者是书香世家,她认识的人家比我知道的都多,问问二哥的心思,或许能够多挑挑多看看,也免得我们一叶障目。”

    言外之意,您说得不算,要让二哥来说。

    这十几年来,钟夫人过得并不如意。先是老二去京城做了人质,后来老四又活生生战死,对于一位母亲来说,每一次都是致命打击,多亏她生性豁达,又有一个年幼的小儿子需要照顾,否则她早就撑不住了。

    接连两个儿子生离死别,她没有抱怨,也没有诉苦,而是默默地封存了自己的佩刀,也封存了自己所有的痛苦记忆。

    反而是自从有了阿裳,她才似是重拾昔日时光,像是回到了儿子们小的时候,一个都不缺,齐刷刷地在她身边,今天这个闯祸,明天那个挨罚,忙碌而又幸福。

    展愉回来得很快,接到展怀的飞鸽传书就赶到了西安。

    展怀在鸽子腿上的小纸条上只写了四个字:有事,速归。

    没头没尾的四个字,却更让人心慌。

    展愉不是没有经过风雨的人,他本身就管着一批查子,可也是这种人最是多疑,别人看到这四个字可能只会猜测是有事要商量,可是展愉就不是了,他瞬间就能有十几二十种想法。

    且,西安有老母亲。

    霍柔风也没想到展愉会来得这么快,她冲着展怀竖起大拇指,展怀笑着摸摸她的头,什么也没说。

    果然,当展愉耐心地听完钟夫人的一番话后,他只是摇摇头,淡淡地说道:“不用了,我不觉孤单。”

    钟夫人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生气地说道:“那等阿怀夫妻出征以后,把他们的狗和狼给你做伴吧。”

    钟夫人觉得自己一定是给气糊涂了,否则怎会把小九的孩子话给说出来了呢。

    没想到展愉却道:“好啊。”

    钟夫人挥挥手,打发了展愉出去,自己对着墙壁发呆,许久,外面传来阿裳咿咿呀呀的声音,她这才缓过神来。

    门开了,霍柔风抱着阿裳进来,钟夫人连忙接过阿裳,在脸蛋上亲了亲,道:“还是我们阿裳最乖,不会惹祖母生气。”

    霍柔风像是不会看人脸色,笑嘻嘻地问道:“母亲,二哥说了想找个什么样的吗?我好去和薛夫人说去。”

    “不用了,他说他不觉孤单。”钟夫人没好气地说道。

    其实当时她还可以继续劝劝的,可是她没有,因为展愉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神情和那口气,完全是不想让人再提的样子。

    霍柔风暗地里吐吐舌头,找个借口出来。

    晚上和展怀躺在床上,霍柔风便说起这件事来:“我看二哥应是忘不了芳仪公主的。”

    展怀皱眉:“不是吧,二哥走的时候都没有告诉芳仪公主,真若是有情,怎么都会说一声吧。”

    霍柔风叹了口气:“唉,话本子里没有这种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二哥不想另娶是真的。”

    展怀失笑,一定是他做得不够好,才让小九对于情情爱爱的事情要从话本子里找经验。

    他伸手把霍柔风的小脑袋按到自己胸前,低声问她:“话本子里有没有我们这种情况,明明是好兄弟,后来却成了夫妻的?”

    霍柔风把脸埋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探进展怀的中衣,抚摸着他越发厚实的背脊,口齿不清地说:“有啊,有好多,不过都是男的和男的,不能生孩子的。”

    “男的和男的?”展怀一时没能明白过来,他还想再问,霍柔风已经张开小嘴,在他胸前咬了一口。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胸前蔓延到全身,一股热流从下腹涌了上来,展怀轻声笑了,凑到霍柔风耳边低声说道:“小坏蛋,敢咬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是这句话刚刚说完,霍柔风的手已经从他的后背上移了下来,把某处握在手里......

    次日天光大亮,霍柔风仍然不肯起床,展怀在外面练了一趟刀回来,一边擦汗一边在霍柔风耳边说道:“小九,二哥昨夜一晚没睡,独自在茶房里坐了一夜。”

第六九八章 幸运

    霍柔风猛的坐起身来,反倒是把伏在她枕边的展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抱住了她的腰。www.uu234.net

    霍柔风被展怀抱着,问道:“茶房?客房旁边的那个茶房?”

    自从离开京城,展愉也只来过西安一次,上次便是住在客房里。霍柔风已经和展怀商量过了,府里住着谢红琳,又有阿裳这个小孩子,即使他们起兵离开后,展愉回到西安恐怕也不想住在这里,于是霍柔风便交待了安海,在西安城里选处清静的地方,给展愉另外置办一处宅子。因此现在展愉回西安,便暂时住在客房里。

    展怀和霍柔风都会在府里议事、会客,府里又住着两位上岁数的女眷,因此便设了四处茶房。

    霍柔风之所以会问起客房旁边的那处茶房,是因为那处茶房平时是最清闲的,管茶房的是以前在京城四时堂的老崔头。老崔头在四时堂里就是烧水煮茶的,他本就是京城人氏,年轻时给行商当伙计,天南地北十多年,后来去杭州时拉着货物的大车翻到沟里,他的一条腿从此废了,行商给他结了工钱就走了,四时堂的大夫给他看病,见他断了生计,便和掌柜说了,让他在四时堂里打杂,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四时堂在京城开分号,老掌柜来京城时也带上了他,原是想着让他落叶归根,可是京城里原有的两房亲戚也不知搬去哪里,他在京城里待着没有意思,待到四时堂在西安开分号时,他便跟着又到了西安。

    有一次霍柔风在四时堂看到他,那么大的年纪,拖着一条瘸腿还在送茶水,便让他来到自己府里,一来他是老伙计,人也可靠;二来也让他安度晚年,不用再日日辛劳。

    虽然离京多年,但是老崔头说的一口京片子,乡音未改。整座府里,也只有这一个人是京片子。

    见霍柔风问起,展怀也想起来了,那个一口京片子的老崔头,他是有印像的。

    他苦笑:“二哥恐怕是觉得他的口音熟悉,才在茶房里坐着的吧。”

    如果不想睡觉,在哪里不行,堂堂展家二爷,寒冬腊月里,又何必跑到茶房里坐着。

    熟悉吗?当然熟悉了,京城是展愉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霍柔风身子后仰,偎依在展怀的臂弯里,展怀拉过锦被,一直盖到她的肩头,忽然问道:“小九,你对二嫂还有印像吗?”

    自从那一年在通州,芳仪公主不惜失仪,为了他和锦衣卫理论之后,展怀提起芳仪公主时,偶尔会称她二嫂。

    霍柔风想了想,道:“上次见她时,我还刚到京城,只有十一岁吧,隔了很多年了,再想起她来有些模糊,记忆中她长得很漂亮,是那种看着很舒服的漂亮,对了,她说的就是一口京片子,非常好听,我怎么也学不会。”

    当年初到京城,霍柔风也跟着黄显俊学过官话,可惜她和李烨一样,虽然说得也是官话,可是任何人一听就知道他们是江南来的。

    两人不约而同,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外面传来镶翠的声音,说是阿全让人送公文来了,展怀这才把怀里的霍柔风放到枕头上,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亲,正要站起身来,脖子忽然被抱住,霍柔风抬起身来,在展怀耳边轻轻地说:“我们太幸运了。”

    展怀轻轻嗯了一声,把霍柔风拥到怀里,紧紧抱了抱,这才转身出去。

    比起展愉和芳仪公主,比起很多人,他们都是幸运的。

    初相遇时,他们都是少不更事,在天真任性中彼此亲近,成为好朋友;在他们最美好的年龄,相知相爱,成亲生女,虽然也有风霜雪雨,但是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在亲人的祝福和期许中结合,迎来小生命。

    霍柔风拿起床头的几册话本子,话本子里有口蜜腹剑的继母、虎视耽耽的庶妹、与夫君夹缠不清的纤弱表妹、还有偏心的祖母和挑剔的婆婆,以及一大堆该死的妯娌。

    啊,人生真是艰难,霍柔风打个哈欠,重又睡下。

    她的人生绵长甜蜜,这是她的,她会紧紧拥住,别人的人生,她管不了,随他们去吧。

    京城里的国公府,桂伯正在诧异得看着手里的信,信是展怀让人写来的,询问当年高太夫人的往事。

    桂伯好生感慨,五爷终于也对这些往事有兴趣了,记忆中,这么多年了,只有那年常来做客的霍家小哥喜欢和他谈论这些。

    可惜那小哥小小年纪就死了,桂伯还记得那小哥听他说故事时,闪闪发光的眸子。

    想起早早夭折的霍九,桂伯心里酸楚,那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他提笔给展怀回信,司徒大娘撩帘进来,端着一锅肉燕,嘴里嘟哝着:“我这是犯贱啊,好心让人当成驴肝肺。”

    桂伯有些年头没有拿过笔了,刚写几个字就觉得别扭,听到司徒大娘说话,他便放下笔,问道:“怎么了?”

    司徒大娘指指东路的方向,道:“今儿个听说那位又有两天没怎么用饭了,我一时心软,想着人家毕竟是给二爷守节呢,便巴巴地做了送过去,结果就给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人家说公主不进荤食。”

    桂伯哈哈大笑,端过那只砂锅,道:“没事没事,人家不吃你的,还有我呢,我可不守节。”

    司徒大娘一把夺过砂锅,没好气地道:“大夫说了,你岁数大了,也要少吃肉!”

    说完,端着砂锅就往外走,桂伯忙问:“大娘,你把锅端哪去?”

    司徒大娘头也不回:“拿去喂狗!”

    桂伯怔了怔,像个孩子似的跺跺脚,还是写信吧,至少五爷不会把他的信拿去给狗看。

    可是他才写了几个字,司徒大娘又回来了,手里还端着那口砂锅,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桂伯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这人是谁:“咦,这是花四娘啊,你什么时候从西安回来的,五爷好吗?”

    那女子叹了口气,道:“桂伯,您又认错了,我是花三娘,四娘还在西北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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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1138/ 第一时间欣赏归朝最新章节! 作者:姚颖怡所写的《归朝》为转载作品,归朝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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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朝介绍:
归去来兮,已是百年身,母亲和她用鲜血染成的历史,都已不复存在。霍九:小爷我雌雄莫辨,可却腰缠万贯,翻云覆雨我来,冲锋陷阵你去。嗨,那少年,我说的就是你了!归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归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归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