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分崩离析(1)
李八月从未如此心惊胆战过。
他看到自己的孩子像一只面口袋,被人拎着小脚,随意的搭在肩膀上。
那只光着的脚白生生的,晃得人眼花。
孩子还太小,身子都是软的,细细的脖子好像支撑不住那颗大头,脑袋仿佛随时能被甩下来。
看到这光景,李八月就是有一身力气也不敢使,他真怕追的急了,孩子出什么意外。
他只能边跑边跟对方打商量。
“你轻点儿!停啊你别跑了!……你要多少钱?把孩子还我,你要什么都行……”
“嘿嘿嘿嘿……”
那青年连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小区门口,保安远远看到了追逐的一幕,他认出李八月是这里的业主,想帮着拦,可孩子实在太小,万一出点儿什么差池,他哪儿赔的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不好意思了。
保安慌慌张张地闪身,让抱着孩子的青年蹿出了小区大门。
一出小区大门,孩子就被扔进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
是真的扔,李八月甚至都听到了孩子小小的身躯砸在面包车座位上发出的一声“噗”。
李八月牙龇欲裂,大吼一声。
“啊——”
他一个猛扑,刚刚蓄势而不敢发的力量突然爆发,硬是抢在那青年上车前扑到了面包车门前,伸手就去抱孩子。
噗嗤——
刀子捅进身体的声音,李八月知道,这声音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那个抢走他孩子的小伙正握着刀柄。
噗嗤——噗嗤——
李八月不知道自己被捅了几刀,内脏被绞得七零八落,他什么也顾不上,只想离自己的孩子近一点儿。
“啊——”
妻子的声音自李八月身后传来。
青年跳上车,一脚踹开扒在车门旁的李八月。
面包车绝尘而去。
李八月最后听到的是孩子的哭声,看到的是孩子伸着小手,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给吴端打电话……李八月仅有的意识让他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
他感到热呼呼的血自胸腹部的伤口往外冒,很快就在他身下形成血泊。
血渐渐的凉了,泡在里面,好冷……好冷……
……
市局。
吴端指着许阳,凶狠地冲小会议室外的协警道:“让这货他娘的闭嘴!”
他一把抓住路过的冯笑香,“调监控!”
这种时候,大概只有冯笑香能对吴端这副要吃人的样子视若无睹吧。
“查哪儿?”冯笑香问道。
“江北路,灰色面包车,车牌号上带有70三个数字。”
“好。”
冯笑香已经在电脑跟前操作起来。
“江北路……江北路……李八月家的小区,就在江北路上……”
吴端烦躁地打了一通10电话,又对两名刑警道:“嘉和苑小区,八月应该是出事了,但具体位置不清楚,我怕10的找不到人,你们去……”
不等吴端说完,两人已经脚下生风跑向了地下停车场。
貂芳听到动静,从不远处的法医办公室探了个头出来,问道:“八月出事了?我没听错吧?”
吴端沉重的面色就是回答。
貂芳冲那两名跑走的刑警喊道:“我跟你们一块!我去帮忙!”
吴端闭上眼睛,揉了一下眉心,在心里默念着:但愿你是去帮忙抢救活人,而不是……
他睁开眼,看到闫思弦跟冯笑香说了句什么,抓起车钥匙,也奔向了地下停车场。吴端不由分说,跟了上去。
闫思弦将车钥匙扔给吴端,“你来开,我打几个电话。”
吴端发动车子,闫思弦的越野车发出一声嘶吼,冲了出去。
……
城市里,面包车并不算太多,况且又有车牌上的三位数字,冯笑香很快就发现了目标车辆。
除了车窗上的贴膜格外黑一些,这辆车没有任何稀奇之处。
“面包车还在江北路上,正朝西行驶,刚刚通过江北路和衡山路交叉口……”
吴端焦急地拍了一下方向盘,“联络最近的派出所,让他们出警帮忙。”
“好。”
“务必跟他们说清楚,车上有未满月的婴儿,不能动用警车,千万谨慎,不能打草惊蛇。”
“好。”
“务必保证婴儿安全!”
“好。”
另一边,闫思弦情绪也有些激动,冲着电话那头喊道:“对,灰色面包车,车牌号里有70三个数字……总之,要是看到那辆车!先跟紧了!……不,也别跟太紧,招子放亮,别叫人认出来……好,不说了,随时联系……”
不等闫思弦挂电话,吴端便焦急地问道:“你跟谁打电话呢?什么情况?”
“有个朋友沉迷改车,自己弄了家修车行,专门帮人改车,就在江北路上,一群喜欢玩车的二世祖总在他那儿聚,我让他们帮忙盯着点……”
朋友多就是好啊。
不过此时吴端可没心思跟他贫嘴,他脑海中闪过是从前和李八月一起抓捕过的犯人。
难道有人报复?
如果真是这样,孩子怕是凶多吉少。
市局距离江北路大约0分钟车程,吴端钻大街,过小巷,生生将时间缩短到了10分钟。
可等他赶到,冯笑香这边再也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了。
“什么情况啊?小小。”
“从监控消失了,后续几个路口的监控再没见到那辆面包车,要么是从没有监控的小路逃了,要么有人接应,换车了。”
“跟丢了?跟丢了?……”
吴端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颤抖着,他努力的深呼吸,对电话那头的冯笑香道:“联系交警部分配合,面包车失踪的地点方圆十公里,所有主干道设卡,检查车上有没有新生婴儿……江北路附近所有巡逻车全部分散到没有监控的小路上去,配枪,看到任何可以车辆立即盘查……”
吴端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他只知道,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让所有人都把精力放到这件事上来,不然他就对不起李八月。
路卡和巡逻以最快的速度布置完毕,可是,那辆面包车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一小时后,吴端不得不接受:婴儿很可能已经被带离他们的布控区域了。
第十九章 分崩离析(2)
吴端的手机再次响起,是貂芳打来的。
他拿着手机的手不住地发着抖。不敢接,怕听到什么坏消息。
闫思弦一把拽过他的手机,按了接听键。
“什么情况?”他的声音沉稳冷静。
“不好,”貂芳道:“多处内脏受损,失血性休克,正在抢救,是最好的外科大夫……伤得挺重,但是凭心来说,能不能挺过来要看伤者的意志力,一念之间……家里人都来了,老婆刚生完孩子,哪儿受得了这个刺激,昏过去两次,哎……你们那边有没有好消息?”
“没,嫌疑车辆没找到。”
貂芳叹了口气,“那还是别说了,赶紧找吧,我就在医院盯着,放心。”
“好。”
警察遇袭孩子被抢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但凡在公安口子上工作的人,都在打听这一消息,出于某种兔死狐悲的同理心,和不想警察威严受到践踏的自尊心,大家多少都希望出些力,能出动的警察,全部上街寻找孩子,市公安局局长亲自主持工作。
“小区监控拍到嫌疑人的脸了,很清楚,”冯笑香这边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但她又道:“监控拍到的画面很……奇怪,你们自己看吧。”
的确很奇怪,那个抢走孩子的人,一边奔跑,一边咧着嘴,看样子是在大笑。
“这是……嗑药了?”吴端道。
“不像,”闫思弦摇头,“你看这里,他把孩子仍上车,接连捅了李八月六刀,自己上车,又踹了李八月一脚……这些动作精准度很高,一气呵成,可不像是磕了药。”
“那……”
冯笑香处理过的高清截图发到了两人手机上。
“这人……”
“是他……”
闫思弦和吴端同时一愣,一个从车后座上拽出一本案宗,另一个则翻看起手机里的资料。
“这人……当街捅死李建业的疯子……就是他啊……那怎么会……怎么……”
就俩闫思弦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吴端道:“他叫郭子爱,男,9岁,感情受挫期间经历了一次车祸,因此患上重度被害妄想症,曾经送医治疗,但效果不好,被父母接回家看护。
因为看护疏忽,导致他拿刀当街刺伤亚圣书院的前校长李建业,当时他就被抓住了——那案子后来转我手上,绝对不会错!就是他!我对他很熟!——当时的精神鉴定结果,郭子爱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所以法院只能判他强制治疗,人被送到省精神康复中心去了。
算下来,已经三年了,可现在……怎么会……”
闫思弦对电话那头的冯笑香道:“我要知道郭子爱什么时候离开精神康复中心的,能查到记录吗?”
“查到了,”冯笑香道:“一个月前他的监护人——也就是父母,给他办理了出院手续,他的主治医生给出的意见是:病情大幅度好转,情绪稳定,可以出院由家人看护。
不过,有一点比较可疑……我调取了郭子爱的探病记录,自从他被送到精神康复中心,他的家人就再也没去看望过他……”
“有他家地址吗?我要去见见他的父母和主治医生,现在!”
“有,我发你手机上。”
几人终于开始正儿八经地分析起问题,吴端被这氛围影响着,很快冷静下来。
赶往郭子爱家的途中,吴端又联系了交通部门,查询面包车的车主信息,很快便有了结果。
“被盗车辆!又是被盗车辆!”吴端道。
两人还记得,杜珍珠从福利院走丢,正是因为福利院的车子和一辆被盗桑塔纳发生刮蹭。
“又是被盗车辆。”闫思弦皱着眉重复了一遍。
李八月的孩子被抢,似乎跟那群惩罚犯罪的疯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这案子就是那群人做的。
可是闫思弦想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那群惩罚犯罪的人突然将枪口对准了警察,而且是一个已经转到文职岗位的警察。
闫思弦掂量这吴端跟李八月的关系,斟酌了一会儿道:“有没有可能——我只是说一个假设——李八月他会不会……”
“你想说他和那些被报复的对象一样,欠过某种’良心债’?”?“是。”
“不可能!我们大学四年同学,一起参加工作七年,11年了,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
“没有可是!你不了解他!”
闫思弦没再接话,只在心里叹了一句:是啊,我不了解他,所以我才能保持中立。
车里的沉默让两人都有些烦躁,好在,闫思弦的手机响了,看来电显示,是张雅兰打来的。
在闫思弦的印象中,张雅兰很懂事,懂事到没什么存在感,就像他家里的一件家具。
她从不会在闫思弦工作的时候打电话来,今天倒是破了例。
“怎么了?”闫思弦问道。
“你忙吗?”
“忙,不过现在有点空闲,你说。”
“那……算了……你今天能早点回来吗?”
“恐怕不行,有案子,这两天可能都回不去。”
“那……你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好……家里。”
虽然闫思弦不明白那套空房子有什么好照顾的,但他还是道了谢,并嘱咐张雅兰好好吃饭,给她的卡不必舍不得花。
“礼貌有余真情不足啊。”吴端道。
闫思弦耸耸肩,“有时候真是……搞不懂女人。”
闫思弦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这通他不太上心的电话,为以后的一系列变故,埋下了祸根。
……
一天后。
天刚蒙蒙亮,环卫工人老李就赶到了自己负责清扫的路段。
那是墨城的“富人区”,出了名的环境优雅治安一流。分配到了这样的路段,简直就是环卫工人中的王者段位。
老李像往常一样扫干净了整条街,空余时间他便去翻一翻垃圾桶。
倾倒垃圾桶并不是他的工作,可垃圾桶里总有惊喜。
今天,他真的遇到了“惊喜”。
那是一小团被子,从大小和形状来看,应该是个婴儿的襁褓——老李有这方面的经验。
老李一边感慨“有钱人真浪费,九成新的东西就扔了”,一边盘算着捡回去可以给孙子做一个小褥子。
当他将那襁褓反过来……
“啊啊啊啊——”
僵硬苍白的小脸儿,空洞的眼睛……
“死小孩啊啊啊啊——”
第二十章 分崩离析(3)
市局,会议室。
每个人都是面色铁青,紧咬着后槽牙。
局长赵正亲自主持会议,老人中过风,半边身子不大灵便,说起话来嘴有点歪,却一点看不出滑稽,反倒给人一种坚毅之感。
貂芳道:“八月今早上醒了一下,医生说各项生命体征正常,就是……伤得太重,而且切除了部分脾脏,至少还要在ICU住一个礼拜。
他问孩子……我没敢跟他说,只说还没找到。”
“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不能让他情绪波动,严格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向他的家属透露。”赵正道。
网监科主任道:“网上的消息也需要封锁,现在已经有谣传……说……”
“说什么?”
“说我们没本事破案,就抓疯子顶罪,杜珍珠和许阳被抓的事,也不知道怎么泄露出去了。”
“无耻!”赵正道:“哪些媒体散布这种谣言?通知他们删!立马删!谁不删就整改谁!”
“是是,通知已经发下去了……就是网民的舆论一时半会儿……”
“那是你的工作职责,你想办法解决!”
“是是是。”
网监科主任戴着厚厚的眼镜,一看就是个技术宅,被赵正强硬的态度一吓唬,满头瀑布汗,怪可怜的。
赵正转向吴端,“说说案子进展吧。”
“已经在机场、车站、公路设卡,也在墨城展开通缉,郭子爱逃不出去……可……也找不到这个人,地毯式的搜捕需要时间。
我走访了郭子爱的父母,他们一听说儿子又犯案,就什么都交代了。
据他们说,原本他们已经不认这个儿子了,可是一个月前,有一家福利院找到他们,希望他们把儿子从精神病院接出来,送到福利院里。
原因——大家可能不太清楚,国家对一些符合资质的福利院是有补贴的,按照他们收留的无劳动能力人的数量补贴,多收容一个人,就多一份钱。
不过,对无劳动能力人的鉴定,过程十分繁琐,其中还牵扯到吃回扣等诸多问题,我就不细说了,总之,福利院非常喜欢郭子爱这种在精神病院里已经经过了鉴定的人,收容这种人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郭子爱的父母当时也说明了,自己的儿子杀过人,精神病院可能不会放人,但对方让他们放宽心,说是医院方面已经打点好了。
还承诺给他们一笔钱,这老两口就同意了。
后来,就如我们查到的,郭子爱出院了。
顺着这条线,我们又查了郭子爱在省精神康复中的主治医生。高压询问下,医生很快承认,他给郭子爱出院开绿灯,的确收了钱。
但是,我们去查给郭子爱的父母和主治医生送钱的人,两边却又都说不清那人的身份,只说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去男人提起的福利院里查,根本没有这么个人——他假借了福利院的名头。
对那个男人……没有监控资料,画像也失败了,一个月前的事,双方都记不清那人的长相了。
……
孩子……尸检显示孩子昨天下午4点钟死亡,死因是肝脏破裂导致的多器官衰竭。
孩子死前不久被喂过奶粉……同一个垃圾桶里发现了一整罐刚刚拆封,几乎还没有喝过的奶粉,还有奶瓶,应该是跟孩子一起扔掉的,可惜这些东西上没提取到指纹。
弃尸时间应该是在深夜,凶手对弃尸区域的监控分布很熟悉,再加上……高档社区的业主比较注重隐私,监控探头大都分布在社区周围,而社区内几乎没有监控……
只有一处监控在凌晨4点45分远远拍到了一个人影向垃圾桶的方向走,那人好像抱了个东西,但画面实在是太模糊了,根本无从分辨那人是男是女,更别说是不是弃尸的人……”
“过往车辆呢?”赵正言简意赅地问道。
“查过了,没发现可疑车辆。”
结果令每个人气结,难道只能大海捞针般地找一个疯子?难道要成悬案?难道……李八月的孩子就要白死了?
散会之后,赵正将吴端单独留了下来。
老人问道:“我看了你整理的案宗,胡志明和李建业的死,也跟疯子有关,这件事跟当年亚圣书院的案子扯上关系了?”
“看来是。”
“你要小心。”
“我?”
“你。你毕竟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人。”老人的身体向前倾了倾,似是有悄悄话要说,吴端赶紧将耳朵凑上前去。
老人道:“这几年你的工作我看在眼里,冲在最前线的从来都是你……虽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选李八月下手……但你还是小心些。”
“我知道,”吴端低着头,“八月出这种事,是我无能……”
“你不用有压力,警察嘛,有几个能真正走到罪犯前头去,不都是追着罪犯跑,尽力就是了了……我老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一展身手的时候,我只能做做后勤,给你们打打下手了。”
赵正越这么说,吴端越是压力山大。
他这位上司就是太懂得御人之道,你跟他越亲近,他对你越好,微风和煦,但你要细细品他的话,又总能觉出另一种锋利的味道。
“我一定抓住凶手,给您和八月一个交代。”
赵正挥挥手,“忙去吧。”
出了会议室,吴端直接被闫思弦拽到地下停车场,拖进了车里。
“这是要上哪儿去?”吴端问道。
“你相信我吗?”
“怎么突然……”
闫思弦打断他道:“你以前说,关键时刻不会把后背交给我,现在呢?”
“老子现在焦头烂额,你能不能别作妖?”吴端没好气,“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去……”
闫思弦依然坚持道:“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我信!信你!行了吧?”
“那你看好了。”闫思弦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了吴端,“小区里的监控没拍到,我家的拍到了。”
“你家……这……”
只看了一眼,吴端突然转头,瞪着闫思弦,一副“三秒钟内没个解释老子锤死你”的样子。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监控拍到什么,就是什么。
有人敲门,张雅兰开了一下门,出去,在走廊停留了一会儿——这段时间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总之她抱了个孩子回来。
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看起来她有些手无足措……然后她就给我打了电话——就是案发当天我接到的那通电话。
我说呢,为什么那天她莫名其妙……
……然后她出门,应该是去附近超市买了奶瓶奶粉之类的东西……从监控来看,她一直在照顾孩子,直到昨天深夜……她起来看孩子——被吓得坐在地上,之后就是收拾东西,抱着孩子还有她买的奶瓶奶粉,出了一趟门,空手回来的……”
第二十一章 分崩离析(4)
吴端眼里只剩下婴儿襁褓,那小花被子是李八月的母亲亲手缝的。
毋庸置疑,曾经出现在闫思弦家的——正是李八月的孩子。
“为什么?!”吴端怒不可遏地揪住闫思弦的衣领,“为什么这样对八月?他退居二线,他就想有个家!你让他怎么活?!”
闫思弦一动不动,任由他拽着自己,被喷了一脸吐沫星子。
最后,吴端撒了手,茫然地自言自语道:“你让我怎么办……”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闫思弦这才开始解释:“我跟你说过,让张雅兰住进我家,因为她身上还有太多疑点,所以我在家里装了监控。不仅如此,她的手机还被监听了……
可一切都很正常,她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没见过什么奇怪的人,也没接过什么奇怪的电话,看起来她仅仅只是一个受过伤害的女人。
孩子的尸体被找到——你知道吗,当我得知发现尸体的垃圾桶就在我家附近,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张雅兰。
可我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是张雅兰,她怎么可能把孩子扔在居住地附近?直到看见家里的这段监控……我承认,我有给她找理由开脱的嫌疑,我不希望她跟这件事有任何瓜葛,我……多希望她还是那个小姑娘啊……那个小姑娘,不会因为我脾气差又高傲,就疏远我,也不会因为我有钱,就刻意亲近我……”
闫思弦叹了口气,继续道:“你还记得吧,咱们调查救护车司机陈强的失踪案。
陈强失踪当晚,有人去过被陈强害死的病人家里,给病人的儿子留下了金项链、金戒指、钱,还有——据说还有一截手指头。
这个凶手——或者说这群凶手已经不仅仅满足于犯罪,他们还需要获得认同。
当他们惩罚了法律没有严惩的犯罪,他们迫不及待地通知被害者,希望跟他们分享喜悦。
我总觉得张雅兰跟胡志明、李建业的死有关,跟疯子作案有关,可这种关联有两种可能性:
其一,她直接参与了犯罪,她跟疯子们是一伙的,甚至,做为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她可能是犯罪组织的核心大脑;
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些疯子自发为她报仇,就像他们被其他受害者报仇一样,张雅兰只是一个毫不知情的获益者!
她失去过一个孩子,所以,将一个孩子送给她。这是补偿,更是寻求认同,疯子们的作案手法在进化!
监控内容就是证据!
张雅兰把死去的孩子扔在居住地附近,她根本不懂得如何犯罪!
还有,你还记得吗?伤害过她的除了亚圣书院的校长、教官,还有一个警察——就是那个在李建业东窗事发被捕后,闯入她的住所,将她打昏,并送到洗头房的警察!”
“胡说!不是八月!……不可能!他那会儿还没毕业呢!”
“你也没毕业!可你已经去亚圣书院卧底了!”这次,换闫思弦的声音坚定起来,“醒醒吧!你冒着被电成傻子的风险去卧底,你的好哥们儿却在背后跟李建业勾结,把最关键的证据——张雅兰本人藏起来了!
你难道就——算了,他现在的状况也不允许你去当面对质——可你就一点都不想查清真相?就算是为了还李八月一个清白。”
“你不会懂。”
吴端沉默了,闫思弦不会懂得他跟李八月在一个战壕里相互保护的情谊。
案发当天闫思弦就曾质疑过李八月,被吴端一口否决。
可是显然,闫思弦并没有放弃私下里调查。
吴端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些。
“你竟然也有帮人开脱的时候,”吴端笑得有些勉强,“我还以为,你是单纯地怀疑张雅兰。”
“是,可我也讨厌怀疑,我讨厌所有不确定,所以无论如何,我要把这件事查清楚。”
“你还查到什么了?”
问出这句话,吴端觉得自己仿佛做出了某种背叛,他仿佛听见自己跟李八月之间的情谊咔得一声出现了一道裂缝。
闫思弦却没心思理会他的小情绪,“要印证我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把李八月的照片发给张雅兰,我发了七年前你们毕业照里的李八月。
张雅兰一下就把他认出来了!
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就是那个人!当年把她送进洗头房的,就是李八月!”
吴端痛苦地捂着眼睛,“你别说了,让我想想。”
他此刻什么都思考不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但闫思弦还是闭了嘴,还将烟盒向吴端递了递。
吴端摆摆手,闫思弦又将烟盒收了起来。
他习惯了跟人情感疏离,对吴端的情绪,并不能感同身受。
可是,被这样一个人信任,应当值得骄傲。闫思弦有些替李八月遗憾,同时他也暗暗下了个决心,他绝不辜负吴端的信任。
闫思弦伸手,犹豫了一下,手终于落在了吴端肩膀上。
吴端的一只手依然捂着眼睛,嘴里却凶狠地吐出了一个字。?“查!”
闫思弦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将车里的抽纸放在吴端手边,独自下了车。
男儿有泪不轻弹,无论吴端有没有掉眼泪,他一定都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在地下车库的电梯口徘徊了一会儿,闫思弦等到了吴端。
吴端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太多情绪。
“我跟你说过,无论张雅兰跟案件有没有关系,她迟早得出来见见阳光。”
“是。”
“现在是时候了。”
“我没意见。”闫思弦又问道:“你打算怎么……?”
“人必须带局里来正式审讯,你家里的监控内容,就是抓她的依据。
另外,因为你近段时间跟她的……嗯……同居关系,你必须回避。
当然,如果你有什么想问她的问题,可以写下来,我会帮你问。
李八月和张雅兰,他们俩在这件事里究竟扮演什么角色,我都要查清楚。”
“再好不过,我没意见。”
吴端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件事公开以后,尤其是八月的孩子曾经出现在你家,你可能会受到牵连和怀疑……”
“我知道,”闫思弦挑起嘴角笑笑,“我信你,你会还我清白的,是吧?吴队。”
第二十二章 分崩离析(5)
市公安局,审讯室。
吴端打量着对面的女人。
她是那种天生丽质的女人,高额头,高鼻梁,坚毅的微微向外翘着的下巴。
她有一双杏眼,据说这种眼睛瞪起人来不仅不会叫人觉得你生气,反倒很是俏皮。这样一双眼睛,撒起娇来事半功倍。
可她的眼中看不出一丝俏皮,只有沧桑过后的老练沉稳。
她试图用惊慌掩盖这种老练沉稳,使自己看起来符合年纪。
真是个懂得自我保护的女人,吴端有理由相信,即便不依靠任何人,她也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那她留在闫思弦身边的原因是什么呢?仅仅是喜欢吗?
见吴端不说话,张雅兰率先开口,怯怯地问道:“闫思弦呢?”
她一提起闫思弦,不仅吴端,单面玻璃外旁听审讯的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丑闻!简直是丑闻!
一名刑警伙同一个拎不清关系的女人,谋害了另一名刑警的孩子,并致他重伤。
这可不就是个天大的丑闻?!
吴端如实道:“他在另外一间审讯室,也被抓起来了,你应该知道他为什么被抓。”
张雅兰低下头,抽了抽鼻子,再抬起头时,她眼中满是坚毅。
“跟他没关系,是我连累他了。”
“那说说吧,你是怎么连累他的?”
“我……我收留了一个小孩,我有过一个孩子的,可是没了,我真的很想……可——我发誓,我好好照顾他了,没日没夜,真的,可他死了……不知道怎么的,就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趁半夜把他……把他……”
“你把他扔到了垃圾桶里。”
“我……嗯……”
“你刚刚说收留,怎么收留的?孩子怎么到你手上的?”
“是他们!他们送我的!”张雅兰环视着四周,似乎她所说的“他们”正无处不在地监视着她。
吴端敲了敲桌子,让她集中注意力。
“说具体点!”
张雅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组织语言。
“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他们,那应该是李建业死了以后,有人守在我家门口,在我出门的时候,冲我扔了个钱包。
扔给我钱包的男人,一看就精神不太正常……”
“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吴端问道。
“记不太清了……不过,他除了扔东西,还说了一句话,大高意思就是说’已经帮我报仇了’。
当时不懂,我害怕他有什么过激行为,毕竟精神病杀人都不犯法的,我只顾着赶紧关门。
我在屋里打开钱包看了看,那里面有钱,还有一些证件,是李建业的证件,所以我知道那是李建业的钱包。
可那时候……我孩子已经死了,港商为了封口,赔给我一大笔钱,够我挥霍好几年的。
我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什么都不在乎,思考?呵呵,最好别让我用大脑……我好像还因此混进了富二代的圈子,你可以说我是外围女……无所谓,都不重要。
那个状态,我哪儿有心思在意什么钱包,完全不记得钱包最后被我扔哪儿去了。
包括李建业死了,我其实一直不知道……直到我遇见闫思弦,有一次说起当年亚圣书院的事儿,我才知道李建业和胡志明都死了。”
“胡志明死了,没人找过你?”
“有……可……我不知道算不算。”
“什么意思?”
“算上给我孩子,他们总过找过我四次……胡志明……那是第二次……那时候我刚搬到闫思弦家,出门逛街,买点儿生活用品,就在大街上,有个流浪汉跟我擦肩而过,说了一句话,他说’胡教官死了,报仇了!’
就是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说完这句话,流浪汉就疯疯癫癫地跑走了。”
“你没深究?”
“我当时心里的确咯噔了一下,也想起来了亚圣书院的那个胡教官,可我连李建业都不打算关注,何况那个胡教官呢?而且……当街的一个疯子,我怎么深究?我连他究竟是在跟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都不知道。”
“所以这件事你也没告诉闫思弦?”
“没……我……我怕给他添麻烦。”
“那第三次呢?他们第三次找你又是什么时候?”
“你应该也知道吧,闫思弦找人问我过去的经历,是两个女警去他家问的。”
“我知道。”
“就在那之后没过两天,我天晚上去社区诊所买药,帮闫思弦买的,那天晚上他胃疼,中学时候就那样,老毛病了。
买完药从诊所出来,有个疯子一下冲上来,大晚上的,我还以为碰上抢劫的了,结果,他冲上来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离警察远点!这是警告!离警察远点!’
我觉得不对劲,可我那时候还是没往亚圣书院去想,我只是担心……会不会是闫思弦得罪了什么人,毕竟,警察这个职业……
我怕他被报复,趁他有空的时候跟他说了几句,无非提醒他小心。
结果,就是那次他跟我聊起亚圣书院,我才知道胡志明和李建业都死了。可我当时只顾着诧异和……说实话,我心里挺爽的,毕竟仇人死了。
后来想了想,我才想起那些莫名其妙的疯子,那些细节。
而且——我这么说肯定是自作多情了——我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闫思弦在帮我报复那些人。”
吴端将一只拳头挡在嘴巴前,咳嗽了一声。
他真的无语,这女人为什么这么说?她不知道这样是在把闫思弦往火坑里推吗?
吴端甚至都能透过单面玻璃,感受到来自旁听者的怨恨。
他必须承认,凭生第一次,他有了诱供,骗供,或者暴力逼供的想法,总之,只要能让这女人改口就行了。
“话不能乱说,”吴端道:“你这么怀疑,有理由吗?”
“当年他主动进亚圣书院找过我啊。”
“那是七年前了,”吴端道:“他那会儿才多大?一个毛头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能一样吗?”
“可他还帮我找到了那个警察!那个把我送到蛇窝子里的警察!”张雅兰的情绪激动起来,“我有那警察的照片!就在我手机里!”
第二十三章 分崩离析(6)
吴端没让她展示照片,审讯室里陷入了沉默。
他已经看过,张雅兰手机里的确有一张李八月的照片,是闫思弦发给她的。
张雅兰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吴端的脸色太过凝重,让她不敢开口去问。
终于,吴端道:“你说的那个警察,他被人捅了六刀,现在在重症病房,还没有脱离危险。
他之所以被人捅,是因为跟人抢孩子——他的孩子,刚刚出生还不到半个月,就被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歹徒入室抢走,然后送到了你那儿。”
随着吴端的描述,张雅兰的一双杏眼越瞪越圆。
“我……”张雅兰只结巴了一下,很快就眯起眼睛,凶狠道:“哦……所以死的是他的孩子?那扯平了,我的孩子死了,就拿他的孩子来补偿,谁让他害过我?……怎么,你不会是想让我同情那个人吧?
不好意思,我已经忘了同情是什么,我同情别人,可是有人同情我吗?
那个警察把我送到蛇窝子里的时候,他对我有一点同情吗?”
吴端没法回答她,一个孩子换一个孩子,是一笔公平账——一种法律给予不了的赤裸裸的公平,连体育老师都算得明白。
“所以你之前一直不知道那孩子的父母是谁?”吴端问道。
“不知道。我听到有人敲门,门外的人说是保洁——闫思弦的确跟我说过请保洁的事,他真的很好,让我不用管家务。
我也知道他有钱,请个保洁根本就不是事儿,但我不想吃闲饭,就一直没听他的,我还以为是他请了保洁,也没跟我打招呼——毕竟,那是他家,他不用跟我打招呼的。
所以我就开了门。
结果,一开门,就是个男人抱着孩子冲我笑,笑得特别……傻?反正看了就知道他精神有问题。
然后他就冲上来把孩子往我手里一塞……是真的塞,我差点被他撞倒,然后他就进电梯下楼了。
临走,还说了一句话。
’补偿你的’。
就这四个字。
那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门口愣了多久。
说实话,我那时候就想起来闫思弦跟我说过的事了,什么李建业、胡志明被精神病报复,我全想起来了。
我看着孩子,心里狂喜,我知道,是那些帮我报仇的人,我也知道他们干的事犯法。
可是,我管他呢。
我只知道,苍天有眼,终于眷顾我一次。
我根本就没去想这孩子哪儿来的,他父母在哪儿。
抱着他回屋的时候,我已经相信了,那就是我的孩子,我可以和原先一样,活得有盼头。
甚至,闫思弦也不太重要了,对了,应该跟闫思弦商量一下。
可他是警察,不会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出现在他家里吧?甚至,他会去追查这孩子的来路,把他送回去。
我想跟他好好商量的,心里又怕,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拨了他的电话,他说很忙,好像——可能只是我的感觉吧,态度不太好,我觉得那不是个好机会,就没说这事儿。
还是等他回来面对面说吧。
我还考虑过,撒个谎把他骗过去,就说……是朋友的孩子,托我照顾什么的……我知道这样的谎言很蠢,但我看着那个孩子,我就顾不上想别的了……”
“你照顾孩子的时候,他有什么异常吗?”
“总哭,我就一直抱着他哄。”
“只是抱着哄?你有抚养婴儿的经验,就没检查一下,或者带孩子去医院?”
“检查了,我怕他有伤,浑身都检查了,没伤啊,他还吃奶粉了呢,吃得不少。
小孩不都是喜欢哭吗?而且……后来他也不哭了,就是睡……这也正常啊,我的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一天能睡十六七个小时,小孩长脑子的时候,多睡觉好……
后来孩子突然就死了……我真没虐待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死啊!
可是……已经死了,我能怎么办?
我有两个选择,第一,多一事,等闫思弦回来跟他商量,可我还说得清吗?第二,少一事,我自己把死孩子处理掉。我选了后一个。”
张雅兰苦笑一下,“可能我就是没这个命吧,学校让我别相信迷信,可是……呵,谁试过我走的路,都他妈的得信命。”
吴端很想问问,她在闫思弦面前也这么说话吗。
“关于孩子,闫思弦完全不知情吗?”
“不知道,我可以保证,他正好忙得几天都没着家。”
吴端递给张雅兰一沓照片,“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你说的人,就是……那些找过你的疯子。”
鉴于曾经有画像指向许阳,吴端特地在其中放了一张许阳的照片,
张雅兰一张张地看过去,看许阳的照片的时间略长——她似乎认出了照片上的人,那一瞬间,她呼吸凝滞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间,她若无其事地将照片切至最后,开始看下一张照片。
吴端几乎能够确定,许阳就是她曾见过的疯子,但出于某种原因——或许,在她心里,那些帮她讨回公道的疯子,才是正义的,可信的,不应当被法律制裁的——总之,她决定替对方保守秘密。
为了不露破绽,张雅兰甚至故意在之后的某张照片上纠结了一下,可惜,她不是个好演员。
她自己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纠结表演很快结束,她将照片还给了吴端。
“我不认识他们。”
“再看一遍。”吴端道。
张雅兰照做,这次她自然了不少,不过,还是有细微的破绽,在快切换到许阳的照片之前,她心中忐忑焦灼,手腕有些僵硬,切换照片的速度不自觉地变快了,以切换许阳的照片为最快。
看完许阳的照片,如释重负,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开始放松,切换照片的速度也随之慢了下来。
这差别只在毫厘之间,可吴端的观察力极好,而且他毫不介意“虎视眈眈”地观察对方,以给对方造成压力。
“真不认识。”
“好吧。”吴端直接抽出了许阳的照片,“请你仔细看看这个人,我知道你已经看了两遍,再仔细看看……这样吧,我也跟你交个底,这个人已经被拘捕,我们有理由相信,他跟杀人的精神病团伙有关联。”
第二十四章 分崩离析(7)
张雅兰已经掩饰不住挣扎,她只能尽量低着头,不让吴端看到她的脸。
吴端等待着,他有得是耐心。
终于,张雅兰给出了答案。
“我不认识他。”
吴端能有什么办法?他总不能像个疯子似的掐住张雅兰的脑袋,逼她吐出他想要的答案。有那么一瞬间,深深的无力感让吴端觉得:疯子们简单粗暴的办法其实也还不赖。
他只能不太地道地抬出闫思弦,据他了解,闫思弦还算得上这女人的软肋。
“你是在给他找麻烦。”吴端道:“你希望他陷进没完没了的述职、询问里去吗?”
可张雅兰已经打定了主意,威胁并不能起任何作用。
终于,吴端败下阵来。
“好吧,我们再聊聊别的。”
接下来,是闫思弦写给吴端的问题。
吴端道:“我们去过亚圣书院,去救你,可是晚了,当时你已经不在那儿了,据我观察,亚圣书院的确有电击禁闭等体罚,但除了刚进去那几天,他们会用这些手段来杀你的锐气,其余时候,只要你随大流,不惹事,那些东西就不会用在你身上。
所以,为什么你被折磨?”
“逃跑,失败了。在亚圣书院,逃跑是天大的错,被逮住,就是一通玩命儿地折磨。”
“怎么逃的,能具体说说吗?”
“晚上,因为白天始终有老师盯着,没机会。
我们的宿舍在一楼,结束一天的课程和体能训练后,老师会把学生送进宿舍,点名,确定没少人,就立马锁门。
一晚上都不会再开门了,宿舍里没有卫生间,想方便,只有一个痰盂。
窗户上有防盗网,门又落了锁,插翅难逃。
不过,倒是有一个办法不回宿舍。”
“什么办法?”
“有些事,教官只能把你带到没人的地方,偷偷摸摸地干。”
“明白了,”吴端道:“那些性侵女生的教官。”
“我就被教官带进过禁闭室一次,跟另一个女生一起。”
“是胡教官吗?”吴端问道。
“是他。”
“那个女生,是楚梅吗?”吴端又问道。
“她叫楚梅?我不知道。”
吴端将楚梅的照片递给张雅兰。
张雅兰点头,“是她。”
“那天晚上,禁闭室里除了我和楚梅,就只有胡教官。我们的手脚被捆着,嘴上贴着透明胶。
我们不能出声,可是……我从她眼里看到了一种东西,我相信,她也从我眼里看到了。
我们都意识到,我们有两个人,对付一个教官,胜算不是特别大,但值得一拼搏。
具体的过程我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我使劲压着胡教官,尤其压着他的脖子,我的整个膝盖都跪在他的脖子上,为了不让他出声,我用上了所有的劲儿。
楚梅冲他脑袋踹了几脚,他昏过去了。
我们偷偷从禁闭室溜出去,偷偷摸到学校围墙根。
楚梅让我先走,她让我踩着她的肩膀往围墙上爬。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光着脚,她那么瘦,她的肩膀上都是骨头,踩着都有点硌脚,她托着我,扶着墙,颤颤巍巍地往起站,我都害怕她的腰会折断。
我终于爬上围墙了,我骑在围墙上,拽她,想把她拽上来。
那很难,真的太难了,用不上劲,感觉一使劲我就要被她拽下去。
可是我们俩都没放弃,也不知道那时候是不是特别单纯,我心里就一个念头,我要是把她扔下,她就死定了。
结果,教官和老师还没发现我俩翻墙,倒是先被一个男生从宿舍窗户看见了。
那个男生大喊大叫,揭发我们——呵呵,揭发别人可以得到奖励,你应该知道吧?
教官很快就从宿舍楼冲过来了,我们俩一下子都哭了。
楚梅让我放手——是她先撒手的,我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她冲我大喊’跑啊!一定报警啊!’
我跳过墙的瞬间,看见她被三名教官连抱带拖地弄走,她的衣服掀了起来,上半身几乎全裸着,那些人的手就在她身上。
我拼命跑,边跑边喊,求路人救救我,求过往的车能带上我,送我去派出所,教官就在我后面追,离我很近。
太晚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过往的车怕惹事,全都绕着走。
我没跑几步,就被抓住了。
我知道,完蛋了。
被抓回电疗室的时候,楚梅已经被电得失禁了。
有个男生,站在老师和教官那一堆人里。他又高又壮,却勾着背,我认得那个人,就是他告发我们的!
楚梅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男生,眼里能射出刀子来。
可是,当她看到我,她看到我也被抓回来了,她眼里的恨全没了,只有绝望。
她一下发起了狂,又吼又叫,就像……像疯了……
那天晚上我们轮流被电击,晕过去了几次我已经不记得了。
最后好像是……我被拖进禁闭室,被胡教官拳打脚踢了一顿,还被他……呵呵……真佩服她,我跟个死人一样,他也有兴趣……
后来再醒过来,我就发现自己被埋了,还失忆了……”
吴端点点头,示意之后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那你之后跟楚梅有过联系吗?”
“再没见过她,”张雅兰的呼吸有些急促,“你们有她的消息吗?她怎么样了?”
能看出来,她真的为楚梅担心。
“我们去亚圣书院找你的时候,见到楚梅了,她那时候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后来亚圣书院被查封,她被送进精神病院,我去探望过几次,再后来……她出院以后就不知去向了。”
“真的……疯了……”张雅兰难得动容一次,楚梅应该是她少女时期少有的给过她温暖的人吧,却落得那样的下场,实在叫人唏嘘。
吴端深谙审讯之道,感性的部分起了作用,他立即回归理性,问道:“再说说你吧,扫黄那天晚上,你怎么会出现在那栋举办聚会的别墅里?”
“胖子叫我去的,他说介绍个大人我给我。”
“你不知道是闫思弦?”
“不……我,我不清楚,或许他说了,但我没留意。”
吴端眯了一下眼睛,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那天晚上,大湾分局放人之后,是谁把你接走的?”
第二十五章 分崩离析(8)
“我没太明白你的意思。”张雅兰抬手撩了一下头发。
“就是字面意思,谁来接你的?”
“谁会接我啊?没……”
吴端将手边的笔记本电脑转向张雅兰,“我们调了监控,当晚你从大湾分局出来,到了这个路段就不见了。
好在这里前后的路口都有监控,我们查询问了那个时间段过往的每个出租车司机,他们都表示没载过你。所以,接走你的,是哪辆车?”
张雅兰愣了会儿神,一笑,“你都查到那时候了?闫思弦查的我?”
“谁查的不重要,闫思弦一直很维护你,你心里应该有数。”
“是啊。”张雅兰看了一会儿电脑上的监控画面,“没人接我,那天晚上我打了辆黑车。”
“黑车?”
“就是私家车载客收钱的那种……”
“我当然知道黑车是什么,可是……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打黑车?而且……从监控来看,短短几十秒,那路段至少有5辆空出租车过往……打黑车,不太合理吧?”
张雅兰道:“我知道,警察的孩子经我的手,死了,我还把闫思弦牵扯进来,你们对我有气,你们都觉得我是扫把星,是惹麻烦的。
可我想这样吗?我想跟老男人睡吗?我想死孩子吗?我叫人帮我报仇了吗?
你们……呵呵,你们就会逮着软柿子捏!
我打什么车你也管?警官,我跟人睡觉用什么姿势你等下是不是也要问一问?”
吴端面不改色,“你说完了?”
张雅兰一愣,吴端继续道:“我希望你明白,带你来市局,是正式的讯问,一个出生不到半个月的孩子死了,你有害死孩子的嫌疑。
跟上次在你家的询问不同,上次你只是当年亚圣书院案的受害者。
你是闫思弦的朋友,我已经尽量体面地跟你交谈了,所以,如果你抱怨完了,就好好回答问题,看看这段监控,找出来你当时搭乘的那辆黑车。”
张雅兰咬着下嘴唇,眼里满是委屈。
但不知是不是吴端的严肃震慑到她了,她真的在看监控画面——至少目光定在电脑显示屏上了。
“我记不起来了,黑天,再说都过了这么多天……”张雅兰给出了结果。
“好吧,讯问先到这里。”
出了审讯室,吴端对两名刑警道:“4小时盯紧她。”
另一间审讯室里,闫思弦和局长赵正面对面而坐。
出于赵正的要求,这次询问没有旁听,只在审讯室里放了一台刑侦记录仪。
闫思弦自诩心理素质不错,可是对上赵正的眼睛,心中免不了打着小心。
多年的刑警生涯让赵正的眼神十分犀利,像一双鹰眼,除了犀利,还有老年人特有的睿智祥和。
祥和里揉着犀利,才最叫人害怕。
看着那双眼睛,你就知道自己骗不过他,谎言将无处遁形。
“我记得你,七年在,你在市局闹,让我们查亚圣书院,你还和小吴一起,把自己锁电疗室里。”
赵正的语速偏慢,一句话里停顿也颇多,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经过思考的,有一言九鼎的意思。
“我的荣幸,无论是当年能被您记住,还是现在在您手底下工作。”闫思弦道。
“那时候我就想,这是个好苗子,我还查了你的资料,发现你是有钱人家的独子。
我以为你不会来干这行,还挺可惜,结果,你来了。”
闫思弦笑笑,“您是不是对有钱人家的独子有什么偏见?”
赵正也笑,“偏见吗?没有,倒看出你有一个先天优势。”
“哦?”
“至少,你不好被钱收买,毕竟吃过见过。”
“倒是。”闫思弦耸耸肩,“看来您对纨绔子弟的要求不高,不过,可惜啊,我还是没做好。”
闫思弦想将话题往张雅兰身上引,赵正却不接他的茬,继续道:“你来了之后,好几个案子都破得又快又漂亮。能看出来,小吴很看中你的。”
“他会用人,那是他的本事。”
赵正伸手关了刑侦记录仪,闫思弦知道这是有私话跟他说,却也不想表现出很期待的样子。
“原本我还能多帮帮你们,可自从中了一次风——老了,不服不行,我得考虑退休了,”赵正道:“小吴有能力,只是太年轻,所以才一直把他放刑侦一线,积累经验和资历,我是把他当接班人来看的。”
闫思弦没想到赵正突然跟他说这个,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
赵正又道:“他不能有污点,他破的案子不能有污点,手下带出来的人也不行。”
老爷子终于进入正题了。
闫思弦一摊手,“我人就在这儿,跑不了,您随便查,查到什么污点,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赵正伸手指了指闫思弦,“年轻人,冲动。”
“我是有提醒你的意思,但我更想跟你聊聊这个案子。”
“您是说,疯子杀人,还有那些欠了’良心债’的失踪者?”
“对。”
“洗耳恭听。”
赵正摆摆手,“刑侦是你们的工作,我不跟你聊细节,就问一句:这案子你们有把握吗?”
“没有。”闫思弦实话实说。
“那就别查了,至少现在别查,没有报案人,你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现。”赵正脸上看不出表情。
闫思弦诧异于,竟然从他脸上看不出表情。
“一百多条人命,建国以来这么大的案子都少见。
一旦案发,而你们没抓住凶手,那就是个天大的窟窿,’无能’这个标签会一直跟着你们,跟着整个墨城刑侦系统,到时候,你,小吴,我们所有人都得倒霉。”
“那到什么时候可以查?您退休以后?”闫思弦并不指望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继续道:“况且,这话您应该跟吴端说,他才是支队长。”
“你当我不知道?是你追着亚圣书院的案子不放,也是你去把张雅兰找回来的,现在,就连李八月的孩子都死在你家!”
“我还真是惹了一身骚。”闫思弦无奈地靠在椅背上,“您劝不住吴端,让他放着那么多失踪者不管,不可能。这点您很清楚,否则您就不用跟我费口舌了。
您还应该清楚,我给吴端帮忙,这案子能破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你已经停职了,这不合规矩。”
“据我所知,您坐到现在这个位置,可不是靠循规蹈矩。”
“你这么跟我说话,胆子不小。”
“您都跟我推心置腹了,我也说几句实话,来而不往非礼也。”
“一定要查下去?”
“这取决于吴端,更取决于——说这个可能有点虚,但……是真的,管它虚不虚——更取决于做一个刑警的良心。”
第二十六章 暗流(1)
这是吴端第一次去闫思弦家。
屋子里出乎意料的简洁。
大量的白色、原木色,简洁到除了能一眼看出主人是个单身汉,还会联想到诸如“空旷”“禁欲系”之类的词汇。
最吸引人眼球的,大概就是书柜,每面墙都是满满的一柜书。
吴端粗略扫了一眼,除了我国,还有英美国家的法律、法理研究,心理学、社会学、法医学、痕迹鉴定学相关著作、书籍、论文,国学、历史、哲学类书籍。还有一个书柜,专放些杂七杂八的书,吴端在其中看到了几套漫画,竟还有一本教人如何泡妞儿的书。
“你还看这个。”
“嗯,旁搜杂学。”闫思弦拉开冰箱,“你喝什么?”
“热水。”
闫思弦给自己拿了一瓶橙汁,又将水壶接满,烧上。
“用不用给你来点枸杞?中年人。”
吴端回怼道:“喝那么甜,小心得糖尿病。”
闫思弦笑笑。
吴端又道:“你停职避嫌,但老赵没说不让我找你,你给他下什么药了?”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给他来点……”
看到吴端微微皱眉,似乎不喜别人拿他的导师开玩笑,闫思弦识趣地没将后面的话说完。
“你怎么看张雅兰?”闫思弦道,有岔开话题的嫌疑。
吴端没追究他,答道:“她有问题,我今天故意一诈,她就露馅了。”
“哦?”
“我说查过所有过往的出租车,其实就没查,但她心虚了,她说从大湾分局放出来那天,是打黑车走的。
已经是后半夜了,出来拉活的黑车很少了,再说,那路段打车并不难,根本不可能打什么黑车,她为什么撒这个谎?因为有人来接应她,并且,她不想这个人暴露。”
闫思弦摩挲着手中的饮料瓶,“有人接应……所以,进一步的推论是:她跟我重逢,接近我,甚至都可能是有预谋的。”
“恐怕是。”
吴端看不出闫思弦的情绪,试探地安慰道:“也不一定,兴许……她不想你知道以前的事儿,所以向你隐瞒。”
“以前的事儿?你不会是想说……来接她的是某个包养她的人,向我隐瞒,因为我长得像冤大头,看起来特别好勾搭?”
吴端笑得人畜无害,“我觉得吧,别说一头绿毛,就算变成绿巨人,你也一样帅。”
“滚!”
闫思弦恶狠狠地给吴端倒了一杯水。
吴端拿出一个笔记本,道:“我把目前进入我们视线的关键人物梳理了一遍,你看看?”
“好啊。”
笔记本上的内容如下:
【张雅兰】
亚圣书院最直接最隐秘的受害者,曾被折磨至死亡状态(假死?),并被当做尸体偷偷掩埋,因此沦落风尘。
与楚梅有过命的交情。
后亚圣书院被查封,校长李建业因涉嫌非法拘谨,虐待,被判处年个月。
疯子团伙帮助当年的受害者复仇,先后杀死李建业,胡志明,试图杀死李八月,抢走并致李八月的孩子死亡。(疯子团伙是有针对性地帮张雅兰复仇,而不是帮当年的所有受害者,将李八月的孩子送给张雅兰既是证明。)
照片筛选中,张雅兰试图掩盖她认得许阳,并试图隐瞒某个曾经在大湾分局附近接走她的人。
【杜珍珠】
01年5月4日,其女儿樊庄庄被传销团伙折磨,并最终坠楼死亡,罪魁祸首系樊庄庄的网恋对象徐龙,徐龙被判刑4年个月。
徐龙出狱第三天,被疯子当街砍死(死法与李建业、胡志明一致),但行凶的疯子至今没抓到(有接应?),疑似是疯子团伙为杜珍珠复仇。
女儿死后,杜珍珠精神失常,入市第四医院,也就是精神病院治疗,并与许阳同一批转入福利院。
018年4月19日,杜珍珠当街砍伤胡志明,至其抢救无效死亡(疑似加入了疯子团伙?对疯子团伙的某种偿还?又或者,受到了疯子团伙的逼迫???)
最近一次的精神鉴定,杜珍珠为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人(之前的多起类似案件,伤人者均系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人,并都成功因此脱罪)。
【许阳】
曾与杜珍珠同在市第四医院治疗,并一同转至福利院,两人似乎关系要好(杜珍珠赠送许阳一盆心爱的含羞草为证),许阳曾经说出“亚圣书院”,据他后来陈述,他曾听到过疯子团伙成员要挟杜珍珠(信?不信?)。
据许阳称,在说出“亚圣书院”之后,福利院试图在他每天吃的药里做手脚(药理检验结果尚未拿到?福利院是否也参与到了某一方势力之中?)
在照片筛选中,许阳认出了张雅兰(见过?)。
黑心救护车司机陈强死后,受益人声称一个貌似许阳的年轻人曾堵在其家门口,并丢下许阳的金项链、金戒指,以及一根拇指(至今未找到)。
许阳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身份?疯子团伙成员?
【郭子爱】
重度被害妄想症患者,曾当街刺死李建业。
后被送往省精神康复中心进行强制治疗,之后被一个神秘的中年男人买通其父母和主治医生,办理了出院手续。
于018年4月9日冒充快递闯入李八月家中,抢走李八月出生仅10天的孩子(一名男婴),并在小区门口持水果刀将李八月捅成重伤。(明显有人开车接应,设计逃跑路线,并为其寻觅藏身之处。)
目前尚未找到郭子爱。
【楚梅】
亚圣书院受害者,和张雅兰一样,曾遭性侵(虽然没有证据)和电击虐待,导致精神失常,其母亲是当年唯一一个要求警方彻查,希望给女儿讨一个说法的家长。经核对,其母亲于前年去世,楚梅现在本市一家疗养院。
【李八月】
刑侦一支队成员,据张雅兰指认,是当年将她送进卖淫场所的坏警察(当年李八月岁,是警校大四实习期间)(存疑!!!),与4月9日被郭子爱入室抢走孩子,并在小区门口被郭子爱捅伤。
第二十七章 暗流(2)
“我还以为你不会把李八月写进来。”闫思弦道。
“一码归一码。”
闫思弦将本子还给吴端,“带笔了吗?”
“随时带着呢。”
“好,我说你写。”
吴端有些费解,却还是照做了。
“闫思弦。”
“你让我吧你也写上去?”
“我曾经去过亚圣书院,现在收留了张雅兰,收留期间李八月的孩子死在我家,难道这还算不上关系人?”
吴端想了想,将闫思弦的名字写了下来,“行吧,我倒很想知道你怎么评价自己。”
闫思弦挑挑眉。
“张雅兰的高中同学、好友——加个括号——疑似男女朋友?。
第一个发现亚圣书院可能存在向学生施虐的问题,报案,并要求警方介入调查。
曾伪装成问题学生进入亚圣书院,寻找张雅兰,与其他学生一起,被前去查封亚圣书院的警察解救……”
吴端忍不住道:“被解救,你可真够谦虚的。”
闫思弦回击:“只能说明你自大,我可是以你的口吻来写的。”
“可我不会这么写。”
“你怎么写?”
“我会写:有勇有谋,协助警方卧底,以极快的效率获得张雅兰死亡并被埋尸的信息,身陷险境,临危不乱……”
闫思弦打断他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借钱?不然干嘛拍我马屁?”
吴端摇头叹气,“某些人啊,小时候挺可爱,越长大越没人性,钱钱钱,俗不俗。”
“所以你到底要干嘛?”
吴端懒得搭理闫·疑心病患者·思弦,“你继续说吧。”
闫思弦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继续道:
“与张雅兰在一次聚会上重逢——加括号——疑似SM聚会?
后将张雅兰接到自己家中——括号——旧情复燃?还是借机调查张雅兰?
4月9日,李八月的孩子被郭子爱送到闫思弦家中,交到张雅兰手上,根据小区监控拍下的抢夺孩子的画面,以及尸检结果,推断孩子送到闫思弦家之前,就在被抢夺的过程中受伤,肝脏破裂。后又因送医不及时,最终死在闫思弦家。
张雅兰在4月0日凌晨,将孩子的尸体仍在附近的垃圾桶。
事发的两天里闫思弦一直在加班,并表示孩子的事他并不知情——括号——存疑。
目前,闫思弦被停职,接受组织调查,”
“SM……旧情复燃……你把这些词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不会觉得别扭吗?”
“不是我,是你,你用了这些词。”
“好吧,既然你自己已经把内容写好了,那么,括号里的问题,你最好直接给我答案。”
“这是停职调查的一部分?”
“可以这么理解。”
“我无所谓,绝对配合调查。”闫思弦耸耸肩,“但我保证,给你的回答跟之前不会有任何变化,你要是指望我给你开小灶,透露什么惊天秘密,那你真想多了。”
吴端料到了这个答案,却还是略显失望。
“我倒可以跟你分享几个看法。”
“你说。”
“得把两个组织区分来看,我们现在面临的,其一是一个利用疯子杀人的团伙,五年来作案19起。
杜珍珠落网后,疯子团火渐渐浮出水面。想把他们连根挖起,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个团伙中,疯子只是被利用的工具,组织策划支援一系列杀人案件的,是一群正常人。
比如,贿赂郭子爱的父母和主治医生,让他顺利出院,从而具备再次行凶条件的中年男人。还有郭子爱去抢孩子时,负责接应他的面包车司机。
这些疯子的背后,究竟藏了多少正常人?他们组织疯子行凶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崇拜蝙蝠侠?
还有郭子爱本人,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他已经为疯子团伙效力,杀死了李建业。
旧案尘埃落定,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他从精神病院弄出来,让他去对付李八月?这样岂不是很容易暴露组织?难道不能重新找一个疯子?
从以往的案宗来看,一个精神病患者只做一次案,并且,组织不会干预抓捕、审讯、审判,这些疯子能够脱罪,仅仅因为他们是疯子。
19起案件,这种犯罪模式已经非常成熟,它保证了组织的隐秘性,那这次为什么要做出改变?而且是不好的改变。
单单郭子爱重新出山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一个不得不用他的原因,可我现在还想不明白。
而郭子爱重新出山,恰恰就被用在帮张雅兰复仇上,这让我隐隐觉得,张雅兰跟疯子团伙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闫思弦靠在沙发上,揉着眉心,“没证据,张雅兰的经历全凭她自己讲述,真假难辨,我说不准……”
不多时,他又摇了摇头,将这些疑问赶出脑海。
他向来不愿钻牛角尖。
“继续,”闫思弦道:“还有一个更隐秘的组织,一直藏在暗处,查无可查。唯一与这个组织有关的线索,竟然是指向许阳的。”
“那副画像。”吴端道。
“是啊,太像了,许阳右侧额头上有条伤疤,跟眉毛平行,其实不太明显,可就连那块伤疤都画出来了。
正因此,我们才会怀疑许阳是把黑心救护车似乎陈强的项链、戒指、钱扔给受害者家属的疯子。
可是,画像终究只能做为旁证,有参考意义,却不能定罪。
单查许阳这个人,他太干净了,他好像……仅仅是一个天生的精神病,跟哪一方都没关系。
而他之所以被卷进来,也仅仅出于偶然——他偶然跟杜珍珠被送进在同一家福利院,又偶然听到了点什么。
他疯疯癫癫的话,好像是想跟我们暗示什么,却又……”
闫思弦少有词穷的时候,更很少用“好像”“似乎”这一类词语,但他开始一段推理分析,他总是那么笃定。
这次,闫思弦是真碰上难题了。
“抱歉,我不大会安慰人,”吴端语气里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他伸手拍了拍闫思弦的肩膀,“尤其是安慰一个总在智商上碾压我,好不容易挫败一次的人。”
闫思弦:“或许,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第二十八章 暗流(3)
“我好像闻见阴谋的味道了。”
“狗鼻子失灵了?要不要帮你找个兽医?”
“明白了,原来某人都是看兽医的,”口头上扳回一城,吴端大度地问道:“你想我答应什么事?”
“让我去看看李八月。”
“不行!”
“紧张什么?你们不是一直瞒着他的吗?他应该还不知道孩子已经死了,至少,不知道孩子死在我家,我去看看他难道还能……”
“他已经知道了。”
闫思弦:“……”
闫思弦:“谁告诉他的?”
“谁也没告诉,反正他就是……知道。”
“明白了,”闫思弦点头,“刑警的经验和直觉,隐瞒本身就够可疑的了。”
“是啊。”
“那他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一开始只知道孩子死了,然后……哎!向我以死相逼,拿我们11年的交情威胁、赌咒……我实在……他躺床上那个样子,太可怜了,而且……他需要仇恨成为他的支撑。
我告诉他孩子被送到过你家,也说了一部分张雅兰的事……”
闫思弦扶额,“你就这么把我豁出去了?真舍得。”
“我替你解释了,你跟这件事没关系。”
“我不信。”
闫思弦的神态十分认真,这让吴端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
“那天我在车里问你相不相信我,你没给出答案,说明你根本就不信我,你给我看你的总结,又不把我写在本子上,你想试探,又怕打草惊蛇。”
吴端有些局促地合上本子,闫思弦却一转话锋,又道:“你不信我,这是好事,可惜能力还差点,你实在太慢了。”
“我?……慢?”
“李八月和张雅兰,他们俩中间,一定有一个人撒谎,既然张雅兰这儿找不到突破口,那就从李八月这边下手,在我看来,这是捷径,也是必须的——你还没意识到吗?李八月可能是本案的第一个突破点。
李八月已经知道孩子死在我家,死在张雅兰眼前,那他知不知道,他自己也成了嫌疑人——协助李建业隐匿证据,并把张雅兰劫持到淫秽场所——这些他知道吗?”
“没敢告诉他,伤那么重,孩子又没了,就别给他雪上加霜了。”
“仅仅是这样?”
吴端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你不告诉李八月,就没有一丁点儿怕打草惊蛇的意思?就跟你试探我一样。”
吴端捏紧了拳头,“没有证据之前,我不怀疑八月,至少——针对他的所有调查,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
“无所谓,你肯查他就行,”闫思弦喝了口果汁,“我想去看他,其实也是帮你的忙。”
“帮我?”
“有些问题你不好问,你问了伤交情,但我可以——我甚至都不用问,他自己会告诉我。
因为他恨我,他急于知道我跟这件事的关系,他一定有一堆问题。
有时候,成为处于劣势的被询问者,反到能得到更多信息。”
“可我担心……”
“难道不成他能用针头扎死我?——呵呵,我可能有点自恋了,你更担心我刺激到病号吧?
我保证,跟他谈话的时候把他的身体承受能力考虑在内。
你难道不想快点证明李八月的清白?”
无疑,这个问题对吴端颇有诱惑力。
医院,李八月的病房。
他的妻子不在,来的路上,闫思弦得知,李八月的妻子也病倒了,而他的母亲心梗住进了医院。
几天之内,原本幸福的家庭分崩离析,现在只能靠三个病痛缠身的老人硬撑着。
要不是局里的同事轮流来守着,老人们恐怕也都要累出病来。
闫思弦是趁着老人们刚刚把饭送来,又赶去照顾另外两个病号的时候来的,病房里只有李八月和貂芳。
看到闫思弦,貂芳一愣,端着保温饭盒的手抖了一下。
闫思弦还从未见过这双摸惯了尸体的手发抖,李八月也一样。
“没事,我们聊聊。”李八月率先开了口。
“哦,”貂芳抬了抬手里的保温饭盒,“吃完饭吧,或者……边吃边聊?”
她在想办法,避免让两人单独相处。
“没关系。”
“不要紧。”
两人倒是共同摆出了“请”她出去的架势。
“那……”貂芳只好起身,把保温饭盒放在床头柜上,“你们……心平气和,千万心平气和,都不许激动。”
临出门,她还拉了拉闫思弦的衣袖。
闫思弦回之以“放心”的眼神。
“他们好像都害怕让我们见面。”李八月先打破了僵局。
闫思弦在貂芳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下,“是啊。”
“那你还来?”
“让病人怀揣着一堆问题,恐怕对康复不利,我还是来一下比较好,我就在这儿,你尽管问吧。”
“好,够直接。”李八月沉默了一会。
“你们暗地里查亚圣书院的案子有一阵子了吧?——你和组长。”
“是,那是吴端从警生涯里接触到的第一件案子,至于我,张雅兰是我的朋友,当年我混进亚圣书院找过她。”
“你们保密工作做得不错,至少,我昨天才知道你把张雅兰接到自己家了。”
“涉及到私事,没有张扬的必要。”
“你的意思是,张雅兰在你家的消息,你和吴队都没向外透露过?”
李八月开始盯着闫思弦的眼睛,能感觉到,这是个关键问题。
闫思弦回看着他,毫不躲闪,“是。”
“那疯子团伙是怎么知道她在你家的呢?要么是她主动透露的,要么这个团伙派了人跟踪监视她。
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跟踪监视需要人力、物力成本——甚至可能是大量的成本。
团伙有什么理由耗费成本去跟踪监视一桩旧案的受害人?”
闫思弦点头,“我得承认,你都快要说服我了。”
“我有什么必要说服你?”
“出于……某种你还不知道的原因,我会认为你在说服我——别问,你最好不知道,真的,那样对你的病情更有利。”
“你们都这样,私自决定我应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李八月有些颓废地垂下眼帘。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闫思弦道。
“嗯。”
“跟我想得不太一样,你好像不是那么怀疑我,甚至……我感觉你甚至都不太生我的气,为什么?”
“我不习惯怀疑身边的人,一个案件,除非真到了必须走这一步不可的时候,我不回去怀疑同事,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吧,刑侦一支队从没出过怀疑自己人的事儿。”
闫思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想过没有,那个专门向作恶之人复仇的疯子团伙,为什么找上你?”
这次,换闫思弦盯着李八月的眼睛。
第二十九章 暗流(4)
“我想到了,”李八月迟疑着答道:“你们在查我吧?吴端也在查我,他不承认。”
“那不重要,他尽他的职责而已,问题是……你有什么怕被他查到的事儿吗?”
“我没有!”李八月的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呵,你是故意来膈应我的吧?我的孩子死在你家,我还没问你,你倒先……你有什么立场怀疑我?!”
“我……”闫思弦身子向前倾了倾,语气也轻柔缓慢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老李你别激动,咱先别生气……好吧,你不怀疑我,我是感激,但你要是指望我投桃报李,抱歉,不行。
我能做到的是,帮你证明你没问题——我真的希望如此。”
李八月沉默了片刻,一开始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闫思弦真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见他渐渐平复下来,才放下心。
“好吧,你怎么帮我?”
“七年前,就是你们警校毕业的那年,吴端去亚圣书院卧底,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李八月看傻子似的看着闫思弦,“卧底任务都要签保密协议,这是常识。”
“那时候你在干嘛?”
“一大堆杂事,论文、实习面试、报考市局……对了,我……”李八月迟疑了一下,“我还回了一次老家。”
“回老家?”
“也是为面试的事儿,那会儿我还没想好去留……你应该看出来了,我不大有主见……”
闫思弦点头,尽量委婉道:“你心软,心软的人的确更喜欢参考别人的观点。”
“原本我跟吴端说好了,一块留在墨城,哪怕先下基层派出所,苦点也没关系。
可他突然回老家了——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但其实是去执行卧底任务了——可我不知道啊,人也联系不上,我哪儿知道他是不是回家找工作去了。
再加上,我爸妈一直劝我回老家,毕竟家里比较安逸,我爸原先在检察系统工作,托关系帮我在老家找了个很不错的实习岗位,我就回了趟家,去试试。”
“试试?意思是……你到岗实习了?”
“对,大学离家四年,我想陪陪父母,而且,实习地域对最终的工作单位留人虽然有影响,但影响不是特别大,我就回家实习了。”
“你的履历上可没提过这段实习经历。”
“因为……因为……”李八月的手攥紧了长出一截的病号服袖子,“出事了。”
闫思弦:“?”
“我在老家实习的时候,一个案子出了差错——要命的差错——而且,可以说是因为我的原因出了事……在那之后,我爸求爷爷告奶奶,托了不少关系,花了不少钱,才消掉了我那段时间的实习记录……
污点被抹去,我回墨城,跟吴端一块找了工作,假装墨城才是我的起点。
那件事,我连吴端都没告诉,如果有人要报复我,一定是因为那件事。”
“我能理解你不想旧事重提,所以……咱们先说说时间吧,你在老家实习,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结束,我需要具体的时间。”
“这……一时半会儿我想不起来啊……对了,订票时间!我来回都是从网上订的车票,在我手机……”李八月打住话头,讪笑了一下,“家里老人怕我老躺床上玩手机,就没收了……”
这可难不倒闫思弦,他道:“你不介意冯笑香查查你的订票记录吧?”
“随便查。”李八月答应得十分爽快。
闫思弦当着他的面给冯笑香打了电话,并让她跟李八月说通了话。
说清楚状况的同时,冯笑香已经将李八月010年的两次订票记录截图发到了闫思弦手机上。
7月14号出发去宛城老家,8月6号从宛城出发回到墨城。
看到这两个日期,闫思弦暗暗松了口气。
他细细看了当年的案宗,几乎能够背下来了。
010年8月19日,亚圣书院被查封,校长李建业及相关涉案人员悉数被警方控制,经过一轮审讯后,8月1日警方搜查了李建业名下的所有住宅,其中一处就与张雅兰所描述的房屋户型一模一样。
这说明,张雅兰被打昏并送到淫秽场所,就在8月19日至1日之间。
如果能证明在这期间李八月一直在宛城,根本没回过墨城,那张雅兰的谎话就不攻自破了。
好消息是,至少李八月的车票信息是这么显示的。
“这期间你一直在宛城?”闫思弦问道。
“嗯。”
“吴端会去查。”
“随便吧。”
他的反应也很自然,这令闫思弦很满意。
同样是被朋友背叛,好像吴端会更难过些,闫思弦想着:李八月,你小子可千万别有什么事儿。
至于张雅兰,闫思弦仔细想了想,他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在意这个女人。重逢时的情难自已,更多因为当年的案子终于有了转机,张雅兰个人带给他的欣喜有多少,他也有点说不准。
人心难测,有时候,人连自己的心思都未必能琢磨清楚。闫思弦暗暗感慨了一下。
“理论上来说,我已经不用问你当年的事了,但吴端一定会去你的老家调查,以他钻牛角尖的劲头,迟早会知道,好好想想吧,你是自己告诉他,还是等他去查。”
“我……”
“他就在门外,提心吊胆着呢,我们这次谈话,他可吓得够呛,我出去换他,你们聊吧。”闫思弦决定推李八月一把。
“哎,你先别……”
闫思弦已经出了门。
不知两人在门外说了几句什么,几秒种后,吴端大步进了病房。
“你没事吧?……你们……没事吧?”吴端紧张地问道。
李八月露出一个微笑,示意他坐下。
吴端局促地解释道:“你还不知道他吗,纨绔子弟都那样儿,拿自个儿当天王老子,一点不顾及别人感受,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你怎么跟哄小孩而似的?”
“病号都是小孩。”
“你这两天一见我,就是帮他说好话。”
“我……”这吴端真没法反驳,他叹了口气,“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不然我能怎么办?让你俩掐架?我也不瞒你,你俩现在都是这个案子的关系人,一个负伤,一个停职避嫌,最对不起你的还是……哎……孩子太可怜了……”
一提起孩子,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变得十分压抑,李八月失了一会儿神,吴端便沉默陪着他。
“我跟你说件事吧,”李八月终于回了神,道:“一件很不光彩的事,你知道了一定会鄙视我。”
“我不……”
“别急着下结论,你先听我说。”
李八月靠在枕头上,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开始了讲述。
第三十章 暗流(5)
“我老家,我跟你讲过吧?”
“嗯,宛城,你说那儿的臭豆腐很好吃。”
李八月苦笑一下,“警校毕业那年,你去做卧底,我回了趟老家,还差点留在宛城工作。”
“也是在警局?”
“对,但跟墨城不一样,小地方没那么多案子,恶性案件三五年也未必碰上一件,大多都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东家丢个猫西家跑只狗啊,摩托车抢劫已经算是大案重案。
不过,像宛城那样治安良好警备松懈的地方,正适合逃犯藏身。”
“追逃任务?”吴端问道,显然他已经提起了兴趣。
李八月道:“务必别对我抱什么希望,我把任务搞砸了。”
吴端思忖了几秒道:“即便你实习的时候犯了什么错,这些年你破的案子,难道还不够弥补?我保证,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不会对你失望。”
“如果是杀人呢——我的意思是,致人死亡。”
“这些年来,你想起过那件事吗?”
“经常想,备受煎熬。”
“这就是惩罚,与之相比,外界的苛责恐怕不值一提吧?所以我没必要鄙视你。”
“你这么说,我心里踏实了不少。”
吴端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的确是追逃。
那是个男性逃犯,45岁,年轻时候在老家村里跟村民发生口角,晚上偷偷拿着镰刀潜到人家家里,砍死了一家四口,之后逃逸,一逃就是0多年。
逃到宛城后定居,他先是在工地干活儿,有前科嘛,怕被发现,不敢跟人起矛盾,夹着尾巴做人,见人让三分,干活儿也不敢偷懒耍滑,倒是给自己赢了‘老实本分’‘诚实守信’的名声。
后来倒腾些工地上用的材料,自己当个小老板,也赚了点钱。
在宛城娶了老婆,还生了孩子。
那会儿正赶上全国范围人口普查,户籍部门的民警发现,这男人在当地没有父母、亲戚,而且,他跟他老婆一块生活了十几年,都没领结婚证——有追逃经验的民警都知道,这种人应该格外留意。
户籍民警也的确发现,他跟网上的一条追逃信息比较吻合。
我们立即联系了追逃地的派出所,当天那边的人就出发,来我们这儿确认情况——毕竟是四条人命的案子啊!
经过观察辨认,嫌疑人很可能就是当年的逃犯,大家制定了抓捕计划。
那时候是三伏天,特别热,嫌疑人家住的是平房,有个小院儿,院门白天都不关的,空闲的时候——通常是傍晚吃完饭——嫌疑人就坐在院里的树荫底下乘凉。
我们决定趁这时候直接冲进院子展开抓捕。
可是,侦查工作疏忽了,谁也没发现,嫌疑人在躺椅下藏了把砍刀——后来据嫌疑人交代,这0多年他心里一直不踏实,不仅躺椅下头,屋里枕头下面也有把刀,他平时还随身带一把弹簧刀。
四条人命,抓进去就是个死,他已经打定主意,与其被抓,不如拼一把。
所以,我们冲进去的时候,他反应特别快,像是……就像受过专业训练一样——警察抓捕他的情景,他一定在脑海里演练了成百上千遍了吧……”
“等等,”吴端道:“我记得,你从墨城回来的时候受伤了,我问你怎么伤的,你说碰见打群架的,上去制止……”
“我骗你了,就是那次抓捕任务受的伤。”
吴端点点头,李八月继续道:“我刚刚冲到院子门口,还没进去呢,就看见嫌疑人已经从躺椅上一跃而起,还把砍刀抽出来了。
我是第三个往里冲的,前面两个,一个是我师傅——特别沉稳的老刑警,一个是追逃地赶过来的带队刑警,张得挺壮。
他俩很有经验,反应也快,看到这情况,赶紧停下脚步掏枪,两人一左一右闪开了,正好把后头的我露出来。
而我……我反应就慢了一步……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被嫌疑人劫持了。”
“你?被劫持了?”吴端深吸了一口气,“这些事你都没跟我说过。”
“我……丢人啊!我当时被吓得——一点儿不夸张,就差尿裤子了。
嫌疑人一只胳膊勒住我脖子,只留一点儿呼吸的余地,砍刀架在我肩膀上,离脖子上的动脉1厘米都不到。面前是两个警察黑洞洞的枪口。
我当时……真的特别怂,直接开口求我师傅,让他救我,我还求嫌疑人,千万别伤我。
我应该还说了类似‘放你走’‘保证你安全’‘他们不会追查你了’这样的话……”
吴端张了张嘴。
李八月摆摆手,示意他别插话。
一旦被打断,李八月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是有勇气说出真相。
“当时,我师傅看我实在太害怕了,怕出什么意外,就跟嫌疑人谈判,他们收了枪,让出了门口的路,甚至,还听从要求为嫌疑人准备了一辆车。
只有一个条件,我师傅要求换我——他去当人质,把我换下来。
我真不是东西,当时满心里想的都是赶紧换,我一秒钟都受不了了,巴不得赶紧逃回家大哭一场去。
现在想想,我师傅都五十多岁了,一辈子不知抓了多少坏人,原本再干几年就该退休了,可是……就因为我,我胆小懦弱,他……他就……牺牲……
他是替我去死的啊!你说,我是不是最差劲的人?”
吴端问道:“怎么就牺牲了?”
他只希望这讲述能快点结束,好让李八月少受些折磨。
“我师傅想趁换人的时候把他制服,可是……毕竟年纪大了,身手没那么快了。
而我……我当时吓得站都站不住,别说跟师傅配合了……
最后,嫌疑人是抓住了,师傅也受了伤,腹部被捅了两刀。
送医院的时候,师傅还跟我说没事儿,以前受过更重的伤。
我真以为不会有事儿,可谁能想到……他在抢救室里,没挺过来……可能……可能是我们那小地方医疗条件差吧。
我真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老婆半瘫,好多年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凭着那点死工资,照顾老婆,拉扯孩子,好不容易——他儿子跟我一样大,大学刚毕业——好不容易熬出头,总算能享一享后辈的福了,却被我害得……”
明白了大致经过,吴端道:“你的履历里没有这件事,家里花钱了?”
李八月点点头,“赔了钱,又托关系把我的实习记录给消了,我回墨城,假装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跟你一块儿找工作。”
李八月肩膀剧烈颤抖着,他抬手捂着脸,似乎是无法面对,眼泪从指缝里往外淌。
吴端给他递上纸巾,“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第三十一章 暗流(6)
“不用安慰我,真的,我清楚,太丢人了,警察的脸都让我丢完了。
我经常想,要是换成你,你怎么做?你八成跟电视剧里的英雄一样,让同事们别管你,以抓捕逃犯完成任务为主,我知道你会这么干。
你看,咱们的学校、工作履历都差不多,可我就是不如你……
你知道咱俩的差别吗?
你有信仰,亚圣书院的案子,你能惦记这么多年,说明你心里还相信着点什么。
可我不一样,我就是个——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概就是个考试型人才。
我读公安大学,仅仅因为考了能读公安大学的分儿,我当警察,仅仅因为读了公安大学。
我就是个普通人,你明白吗?上了个自己不太了解的大学和专业,参加工作,到了一定年纪就结婚生孩子,跟所有浑浑噩噩的普通人一样。
跟你说实话吧,其实,孩子没了,我心里……我说不上来,可我清楚,没那么难过,真的,因为生孩子对我来说更像个任务。
任务完成了,之后还有一大堆麻烦事,我根本就没做好准备,也不知道该怎么准备,只能……只能模仿着想象中好爸爸的样子……
孩子没了,除了难过、可惜,我还……我还觉得如释重负……
你看,我就是个人渣!没错!人渣!我根本就不配有一个幸福的家,老婆孩子……我怎么配?我把别人家搞得分崩离析……”
能看出来,这些话真的在李八月心里憋了很久,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倾诉的欲望在这时得到了充分满足。
无疑,吴端是个好听众,等李八月说完了,他才道:“11年了,我以为自己有点了解你。”
吴端摇摇头,“谁不怕死?我也怕,我死了,农村的老爹老娘怎么办?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可能好到哪儿去,电视里的英雄……呵,反正不会是我。”
吴端伸手拍了拍李八月的肩膀,“我不知道怎么劝你,或者说,该不该劝你,你有责任……一条人命,一个家庭,因为你毁了……我拿你当兄弟,就跟你说实话,我觉得,无论你受多少良心谴责,都是应该的。”
“也就你会这么说,听两句实话,真踏实。”
“可话说回来,去替你,终究是你师傅的选择。”
李八月痛苦地闭上眼,摇了摇头,“我要是勇敢点,师傅就不用换我了,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抓捕时机。
再或者……我能跟师傅配合一下,毕竟两个人的力量……”
吴端打断他道:“那是七年前的事,你师傅已经死了。”
“是啊,是啊……”李八月喃喃地重复着。
“我认识的李八月,虽然每次抓捕行动不会冲在第一个,但绝对第一个给我支援,我可以放心把后背交出去。
跟我的冒进相比,你更能拿捏那个‘度’。
你不是不如我,而是我们本来就不一样,所以才能配合默契。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不知道那件事让你如此纠结,如此自我否定,也不知道……每次抓捕行动,都是往你心里捅刀子吧?”
“正如你说的,那是我该受的。”
“有时候时间也不能改变什么,你师傅的事,别忘了它,记住其实挺好,它会提醒我们:别再犯错了。”
李八月深吸了几口气。即便生性懦弱,有了这么长时间刑侦工作的锻炼,他也摸索出了一套办法,迅速控制情绪。
他冲吴端点点头,意思是他没事了。
吴端便继续问道:“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出的事吗?”
“7月0号,010年7月0号,当天傍晚8点一刻出的事儿,过了1点,1号凌晨的时候,我师父宣布死亡。”
“那之后呢?你在宛城一直停留到8月6号,这期间你都在干些什么?”
“出了事以后……嗯……当晚追逃地赶过来的刑警突审嫌疑人,什么都招了。第二天那些刑警做了事故报告,就把嫌疑人押走了——本来我师傅受伤,也不是人家的责任。
然后……局里一轮又一轮的调查。
刑警牺牲,这是大事儿,省里还下了份文件,所有相关人员挨个述职。
我作为主要相关人,不知道被问了多少遍话……还有那么几天,我被单独隔离,勒令呆在市局不准回家……反正我印象里,每天都有谈话。”
吴端的眼睛里有精光闪过,“这些事都有记录吗?”
“当时是有的,可是……我接受调查的时候,我父母也在托关系……最后的结果你也知道,能把我的实习记录都消了,恐怕那些文件……”
“证人总会有,我打算去一趟宛城,走访当年的知情人,”为了调节气氛,吴端又加了一句:“终于能尝尝你推荐的臭豆腐了。”
李八月笑笑,像是配合吴端为了调节气氛而做出的努力。
“我能问问吗,”李八月道:“为什么查这些事?”
“不在场证明,我要找到你七年前的不在场证明。”
“看来我真被牵扯进案子里了,哪件案子的不在场证明?跟亚圣书院有关?”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那罪名可比胆小失职严重得多,但我保证,查清事实,谁也不能冤枉你,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放宽了心好好养病。”想了一下,吴端又道:“还有,这次去宛城,是我的个人行为,我只偷偷的调查,伯父花钱帮你抹去实习记录的事,应该不会曝光。”
“你……打算帮我瞒着?”
“你是个好警察,不该被毁了,至少,不该被我毁了。”
李八月突然抓住了吴端的手,摇头道:“别,别这样,以破案为主。我已经犯过一次错,因为我个人原因害我师傅送命,不能再错一次啊!”
吴端点点头,“某人刚才还说别人是英雄,自己不也一样?纠错需要的不是一时的勇气,你或许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知道。”
……
病房外的长椅上,闫思弦静静玩着手机,吴端从屋里出来,他抬头笑笑,问道:“要去宛城吗?”
“没必要。”
“哦?”
“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个低一届的学妹,是李八月老乡,毕业以后听说是回宛城工作了,找她帮忙打听,比咱们人生不熟的瞎跑要好。”
闫思弦大了个哈欠,“没劲,我还以为能公费出差呢。”
“你那么有钱,想去哪儿还不是说走就走?用得着在意局里那仨瓜俩枣的?”
“勤俭持家嘛,我的原则是,能占公家便宜,绝不自己花钱,毕竟还要攒老婆本呢。”
“握草,你这是赤裸裸的炫富吧。”
第三十二章 逆水行舟(1)
三天后,吴端所说的学妹发来消息,消息内容只有十几张照片。
照片所拍的是一些文件,读下来却让吴端十分振奋。
那是一份询问笔录,被询问人正是李八月,而日期是010年8月0日。
笔录的最后一页还有李八月的签名。
除此以外,学妹还向一位当年负责做笔录的文职警员打听了消息,据称,事发后李八月几乎每天都在接受审查。
“离开?怎么可能?他得保证随叫随到。”
这是那位文职警员的原话。
“没事了吧?是不是能证明……八月没事了?”吴端生怕有什么纰漏,紧张地看着闫思弦。
“没事了。”闫思弦道。
吴端给学妹回复道:欠你个大人情,什么时候来墨城,招呼一声,请你吃饭。
等吴端放下手机,闫思弦道:“八月没问题,那张雅兰……”
吴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张雅兰也未必就有问题,毕竟,她曾经是受害者,还失忆了,她一定恨死那个将她送到蛇窝子里的人了,所以,复仇、孩子这些事很容易让她联想到那个坏警察,你知道,人的记忆有时候是具有欺骗性的……”
“你这是在安慰我?还引用理论?”闫思弦毫不掩饰一脸的嫌弃。
吴端无奈地摊手,“八月说,我一点也不擅长安慰别人。”
“我看也是,”闫思弦笑笑,“不过还是谢了。”
闫思弦想了想,又道:“不用担心,其实张雅兰的事对我的打击没有想象的大,可能……连她死了的心里准备我都做了那么多年,眼下无论什么事,我都能接受。”
吴端道:“可是,最坏的结果未必是死。”
“我明白,只凭一句话,她就把局里搅了个底朝天,如果她真跟那些疯子有关系,那太可怕了。”
“你想过她的目的吗?”吴端道。
“是接近我,还是……?”
“所有,自她出现以后,她的所作所为……”
“太笼统了,她的一切都太笼统,而且,不能仅仅听她说……我需要一个切入点,不过,已经有方向了。”
“什么?”
“胖子,我之所以跟张雅兰重逢,是因为胖子组织的那次聚会,他把张雅兰介绍给我的,他俩是怎么认识的,我要去问问。”
吴端表示费解:“这么长时间了,我以为你早问过那胖子了。”
“没机会啊,”闫思弦道:“也不知道谁把消息透露给娱乐记者的,嫖娼被抓的照片上新闻了,胖子出国躲风头去了,电话不接,消息也不回,估计是——因为连累了我,怕我找他麻烦吧。”
“你这么厉害呢啊?”吴端道:“那你上新闻了没?”
“主要就是我啊,那死胖子,谁乐意报道他,他是蹭我热度。”
握草!吴端只觉得心中一万头某兽呼啸而过,不要脸!这小子太不要脸了!
“有人给我透露消息,胖子今儿回国,我打算好好给他接风洗尘,怎么样,吴队长,有兴趣吗?”
“你这是……让我参加你们资本主义的腐朽聚会?”
“可以理解,吴队长赏光吗?”
“赏什么光啊?”貂芳走进重案一组办公室:“你俩越来越神秘了,人也见不到,不带这样的,搞小团体啊?”
这次换吴端一脸嫌弃:“谁跟他搞小团体,貂儿,说实话,是不是想我了?”
貂芳:“滚滚滚。”
闫思弦:“我无所谓,女士高兴就好。”
貂芳立即对吴端道:“你看看人家小闫,思想觉悟多高,再看看你,注意你的言行啊,对得起你这张娃娃脸吗?”
吴端气不打一处来,这俩人故意的吧?
貂芳适时打住了调侃,“我来找你们有正事儿,你从许阳那儿搜来的药,化验结果出来了。
不过是一些抑制躁狂的常用药物,我核对了许阳的药物处方,发现这些药就是他从日常药物里省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福利院想害他什么的,全是撒谎。”
“也不能这么说,他本来就有多重人格障碍合并妄想症,究竟是妄想还是故意撒谎,可不好判断。”
“明白了,多谢。”
……
夜幕降临。
墨城的地标性建筑,白天鹅酒店。
说是地标建筑,不过1层,跟动辄好几十上百层的超高建筑相比,有些不起眼。
之所能成为地标,是因为它的历史价值。
清末时期,它由一名姓威廉的欧洲权贵组织建造,威廉是个知名的“文化侵略论”倡导者,一生致力于将欧洲的好东西带到中国。
据说,当时为了建成这座名为白天鹅的建筑,他包了三艘最大的货船,不仅运送来了大型建造器械,还有数以百计的劳工、石匠,这还不算随威廉一同前来的多位著名设计师、雕刻师。
功夫不负有心人,白天鹅的确将奢华的哥特式建筑风格体现到了极致,顶楼外沿的一排雕像,活灵活现,生动到叫人有些不敢直视,据说是出自某位雕刻作品动辄上千万的大师之手。
到了抗战时期,日本人占领墨城后,当时的最高指挥官一眼看中了白天鹅,它成了日军的临时指挥所,因此得以在烧杀抢掠中保全。
再后来,解放,文革来了,红色浪潮中,白天鹅因为是被日本人用过的“污点”建筑,而经历了大火洗礼,还差点被捣毁。
据说,是老威廉的儿子动用在国内的关系,走上层路线,跟当时中国的最高领导人说上了话,才将白天鹅保了下来。
后来欧洲经历金融危机,威廉家族迫于经济压力,不得不卖出白天鹅,这栋建筑几经转手、改造、重新装潢,成了现在的白天鹅酒店。
超五星级,吴端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酒店,不过,看闫思弦十分随意,甚至在大厅等人的时候还问服务员有没有免费的白开水,吴端很快就放松下来。
胖子的接风宴就安排在顶楼的露台,那里通常不对外开放,显然,闫思弦在他们的可开放名单上,选这么个地方,吴端总觉得带着点鸿门宴的意思。
胖子倒不在乎,两人眼看着他吆五喝六,左拥右抱,在几个小弟的簇拥下进门,上楼。
吴端问道:“他不是怕你吗?还敢来你攒的局?”
“我傻啊?当然不能以我的名义,”闫思弦道:“他以为我也在国外躲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