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如果(11)
“怎么证明?”
“其实我们的首选就是他,在我们认识的人里,无论长相、学历、性格,最优的选择就是他了。
李唤鱼直接跟他摊了牌,大致就是……希望他帮我们这个忙吧,但他没同意……
他已经结婚了,那种规规矩矩的人,即便没结婚,心里大概也接受不了吧……”林立苦笑一下,“有时候真觉得我是个怪物,把我老婆也变成怪物了……求你们了,别告诉孩子,要是他们知道了……我不敢想……”
提起孩子,林立刚刚还算平复的情绪瞬间到达崩溃的边缘。”
闫思弦不打算让他的负面情绪泛滥,强调道,“如果你希望保守孩子身世的秘密,我们一定会尊重你做为孩子监护人的权利,绝不多嘴。”
紧接着,闫思弦又问道:“为什么选陈文涛?”
林立好不容易又控制住情绪,他答道:“首先他外形条件还可以,其次他挺聪明的,虽然学历一般,但在厂里算是心思比较活泛的年轻人,他是对李唤鱼有意思的人里条件最好的。
还有一点——现在来看,我们对这一点的判断大错特错了——当时我们觉得选他的话,后续不会有什么麻烦。
一个单身小伙子,我们觉得他不过一时新鲜,占了一夜情的便宜也就差不多了,毕竟,要打破各种阻碍,跟一个有孩子的已婚妇女在一起,需要很大勇气的。
我怎么都想不到,他会纠缠我老婆。”
闫思弦突然问道:“李唤鱼为什么跟你结婚?”
林立愣了一下。
闫思弦解释道:“你比她大15岁,而且,就像你说的,有很多男人喜欢她,在结婚这件事上她为什么选了你?——抱歉,这种情况下,我很难不小人之心——是因为你经济条件比较好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对林立来说,这似乎是个非常有难度的问题,“她是那么年轻,漂亮,充满了活力……她一进厂我就注意到她了……
可我从没想过娶她——我离过婚,又有问题,怎么敢想呢,可她太吸引人了……”
闫思弦很想提醒林立,他向陌生人如此描述前妻,令现任妻子十分难堪。
男人生存法则第一条:在老婆跟前,绝不夸别的女人。
戚文娟再次攀上了林立的手臂,又再次被林立挣脱。她只好低头,隐忍着。可见,这女人在家里没什么地位。
林立继续道:“她总是那么自信,自信到……我分析她有点英雄主意,喜欢扮演救人脱离苦海的英雄,在她眼里,我大概挺可怜的吧,属于需要拯救的那类人,她觉得她有能力让我幸福。
这一点上,我承认,我有点利用她的性格,占了便宜。”
闫思弦的少有地露出了一个欣赏的眼神,他喜欢跟睿智的人打交道,林立此人,初见时给他的印象并不好,可后来得知他对孩子不错,对他的印象便有了改观。
现在,听到他如此分析,闫思弦认为,至少他看问题算得上透彻。
从刚才谈话,林立的眼睛就不断往桌上装着带血纱布的证物袋上瞟。
此刻,他终于开口问道:“这是……他们受伤了?”
“他们没事,放心。”闫思弦当然不能细讲昨晚他和吴端都干了些什么,岔开话题道:“最后一个问题,抛开出轨这件事不说,你觉得李唤鱼这个人怎么样?”
“她……挺好的。”
闫思弦起身,“或许还会来打扰你,抱歉揭你隐私,我们对外会保密。”
两人刚一坐上车,闫思弦便笃定道:“不是出轨,是敲诈,至少敲诈的可能性更大。”
此刻,吴端的大脑被林立一家的伦理问题搞得一直处于半游离状态,对闫思弦的推论并未表现出太多情绪。
这使得闫思弦有些不满。
他看了吴端一眼,“喂,你开车行不行?”
“啊?”吴端回过神来。
闫思弦干脆下车,走到驾驶室那边,拉开车门,对吴端道:“换换,我开。”
“没事,我……”
吴端话还没说完,几乎被闫思弦拎了出来。
“我可不想死于车祸。”
吴端撇撇嘴,坐上了副驾驶位置。
闫思弦笑着问道,“你丢魂儿了?”
“哎……我可能老了吧……”吴端感叹道:“跟不上这些人的想法了,你就不觉得有点……嗯……恶心吗?”
“还好吧,”闫思弦解释道:“在国外,代孕是一个——不能说成熟,但至少在法律允许的范畴内,而且存在运营这项生意的正规公司,我妈之前还心血来潮跟我商量,万一找不上合适的结婚对象,要不要先找个代孕机构,把生孩子的事儿定下来……”
吴端更加目瞪口呆。
吴端:厉害厉害,你们有钱人咋不上天,原来贫穷不仅限制了我的想象,还尼玛限制了我的生育能力……
闫思弦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当然了,我肯定是没同意。”
吴端:这有什么好骄傲的?要不要给你发朵大红花?再鼓个掌啪啪啪啪……
闫思弦知道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法把吴端从三观崩塌的混乱中拽出来了,便继续道:“……所以,对林立李唤鱼夫妇的行为,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伦理上的确说不过去,但情理上——吴队,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他们无非是一对想要孩子而要不成的夫妻罢了,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就那么几条,没从人贩子手上买,我就觉得挺不错了,至于找人帮忙——说白了,那是人家夫妻俩的私事,只要他们和帮忙的第三方都OK,旁人有什么立场说三道四?”
吴端低头思索片刻,“好吧,可能是我太狭隘了。”
闫思弦笑,“没看出来,你这么保守啊。”
吴端:“很明显好吧,这都看不出来,用不用给你挂个眼科。”
闫思弦不理他强撑面子的嘴硬,继续道:“可惜,林立李唤鱼夫妇找到的第三方——陈文涛显然很不靠谱。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林立和李唤鱼一直都在同一战线,他们的敌人一直都是陈文涛。”
第四十七章 如果(12)
吴端没说话,只静静等着闫思弦的下文。
闫思弦:“老同志,能给点反应吗?”
吴端:“呃……你真棒?”
闫思弦:“……”
闫思弦挑起嘴角,摇了下头,继续道:“刚才的谈话中,虽然林立想要表现出对李唤鱼出轨行为的的不满,但他言辞非常克制,两次用到’我老婆’这个称呼,第一次是一个说陈文涛纠缠他老婆,第二次是说因为受他的影像,他老婆也变成了怪物。
一个男人如果真的恨自己的妻子——尤其还涉及出轨行为,他绝不会这么称呼她,因为这称呼本身就是一种耻辱。
他这么称呼李唤鱼,恰恰反映出,恨是假的,出轨的事很可能也是假的……”
吴端打断他道:“我对心理学本身没有什么成见,只是,你仅凭一个称呼就得出这结论,会不会太……太玄乎了点?”
闫思弦:“还有其它依据。
林立是个有理财意识的人,在大部分人对商品房一知半解的时候,他已经入手了两套房子,并且凭借房子成了个小土豪。
这样一个人,老婆偷偷把钱拿给外人,瞒他几个月,我信,可要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瞒了他七八年,怎么可能?
所以,不是李唤鱼偷偷将钱拿给陈文涛,而是李唤鱼夫妇受到了陈文涛的敲诈,不得不给他钱。
还有一点,李唤鱼的成长历程决定了,她出轨的概率本身就比较低。”
“这又怎么说?”吴端道。
“你想过吗,什么样的人容易出轨?”闫思弦道。
“呃……有钱人?”吴端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闫思弦眯了一下眼睛,“你是不是对有钱人有什么误解?”
吴端摆出十分无辜的表情,“小闫我对你绝对没偏见,真的小闫你信我。”
闫思弦:0岁的人了,装什么无辜?!犯规啊你!
吴端:9!明明只有9!
闫思弦:“我认为出轨是件成本极高的事,不仅是经济上,精神上也是种折磨,偷鸡摸狗一时刺激,但后患无穷。会这么干的人,往往目光短浅,只顾眼前一时爽。
要么就是……年轻时候光顾着为社会做贡献了,等年纪稍微大点,感觉自己啥也没玩过,这辈子亏啊,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玩,索性包养个小三吧。
可是纵观李唤鱼的成长经历,高中辍学,她交往过的男朋友,先是社会上的小混混,然后是名牌大学大学生,再然后,她的老公林立,是个收入稳定且有两套房子的小土豪。
李唤鱼所交往的每个男朋友,都是她能在那个阶段的认知水平下找到的最优的男性,不能说她功利,但至少她有眼光有标准有规划。
她不符合出轨群体的一般规律。
当然了,凡事无绝对,我们再退一步来说,即便李唤鱼真的出轨,她会选陈文涛?
像李唤鱼这样一个——说她历尽千帆洗尽铅华肯定不准确,但大致就是这意思,你领会精神吧——像她这样一个女性,在选择出轨对象的时候,没理由眼光倒退。
综上,我的结论是李唤鱼根本没出轨,她的确被陈文涛纠缠,但不是林立说的那种纠缠,说敲诈更贴切,陈文涛需要钱。
一开始,他的敲诈理由或许只是:将李唤鱼出轨的事告诉她老公林立。
后来,他发现林立根本不在乎,他的敲诈如同打在一团棉花上。
不久,他发现李唤鱼怀孕了,算算日子得话——虽然我不知道具体该怎么算,但肯定有方法让他算出来那是自己的孩子。
再加上,林立的第一段婚姻没有孩子,如果陈文涛有点小聪明,稍微联想一下,就能猜到这对夫妻在打什么主意。
所以他有了新的敲诈理由,如果不给钱,就把龙凤胎的身世说出去,搞臭这一家子的名声,让小孩以后也没法做人。
呃……顺便补充一句,我们有钱人比较喜欢开放性关系。”
“啧啧,血缘。”吴端的感慨只有短短四个字。
如果闫思弦的推测即事实,那就说明:与龙凤胎有血缘关系的陈文清丝毫不念情分,甚至不惜毁了两个孩子,也要敲诈钱财。
这简直是对血缘最大的讽刺。
吴端道:“可问题是,林立为什么要撒谎,他宁愿舍弃亡妻的名誉,究竟想隐瞒什么?”
“好问题,”闫思弦略一思忖,“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不该从林立那儿找答案,我们把他逼得够紧的了,小心物极必反。”
“那……?”吴端又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你忘了吗,蒋心雨,那个李唤鱼的好朋友,在出轨问题上,她也撒谎了,她一口咬定李唤鱼出轨,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她又为什么诋毁李唤鱼呢?”
“嫉妒?”
闫思弦摇头,“不像,嫉妒的女人顶多拿些以讹传讹捕风捉影的事儿诋李唤鱼,像蒋心雨那么笃定的,可不多见。
我倒认为,她跟林立有着相同的撒谎原因,看来这次她是躲不掉了,走吧,去拜访她。”
两人在一家川菜馆随便点了两个菜,解决午饭。
吃饭时吴端问道:“你端午节怎么过?”
“跟平时一样吧。”
吴端露出一个“孤家寡人我同情你”的表情。
闫思弦:“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敲锣打鼓再亲自去划一趟龙舟?”
吴端噗嗤一声笑了,“至少得吃粽子吧。”
“嗯,公司发福利的时候,秘书应该会给我送一份,你要来吃吗?对了市局是不是也要发过节福利了?”
“今天听说没有,财政缩减啊。所以我想请你去我家,端午我爸妈要过来,你到时候过来我家吃饭吧,我妈包的蜜枣粽子很好吃。”
闫思弦思索了片刻,认真道:“我能要求吃肉粽吗?”
“鄙视你们这些咸党,”吴端道:“真搞不懂,肉粽跟酱油拌饭有什么区别。”
闫思弦:行吧,反正能蹭饭,你说什么都对。
“对了,”吴端道:“什么是开放性关系?”
闫思弦:“噗……”
他真的要喷饭了。
“那个……你有空自己上网搜吧……吃完了没啊,赶紧的,还要去询问蒋心雨呢。”
吴端:诶诶诶……谁说吃饭要细嚼慢咽的?
第四十八章 如果(13)
蒋心雨虽然卫校毕业,但并没有从事护士工作,而是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做着库管。
这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走出公司仓库大门,打算搭乘地铁回家。
手机响起,看到那号码,蒋心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起了电话。
“喂?”
“还有些事,想跟你当面聊聊。”闫思弦开门见山。
“电话里说吧,我真的……”
“我们就在你公司门口。”
“啊?”蒋心雨四下张望,看到马路对面停着辆挺高档的越野车,驾驶位置上的年轻男人正冲她招手。
跟蒋心雨目光对上后,闫思弦便挂了电话,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
蒋心雨有些犹豫,她不擅撒谎,所以之前拒绝了警方面谈的要求,此刻,她发现那名与她通话的老练的警官竟出奇的年轻。
她知道事情已到了眼前,躲是躲不过去了,便一咬牙过了马路。
闫思弦亮出警官证,“上车吧,一起吃个饭,聊聊,不用紧张。”
蒋心雨沉默上车。这是个胆小的女人,总是缩着肩膀低着头,一看就不是那种会帮着路人抓小偷的热心群众。
引起吴端和闫思弦注意的是,她眼睛下面挂着浓浓的黑眼圈,显然最近没睡好。
吴端提醒道:“家里有人在等吗?用不用打个电话?”
“嗯。”
蒋心雨给老公去了个电话,只说自己有事,并不提具体什么事,并嘱咐对方给孩子做饭。
“我就一点时间,吃饭就算了吧,你们有什么问题就直接……”
“总要吃饭。”闫思弦打断了她,发动车子:“你家在哪儿?找个你家附近的地方吧,方便等会儿送你回去。”
蒋心雨有些无奈,但还是报出了一条路。
这是个不擅长掌控聊天节奏的人,想要攻克她不难。
所以两人索性晾着她,摸不清状况,蒋心雨很快就会自乱阵脚。
果然,饭越是吃到最后,蒋心雨越是如坐针毡,就在她往嘴里扒最后一口米饭的时候,闫思弦突然问道:“李唤鱼被陈文涛敲诈了不少钱,她跟你商量过对策吧?”
蒋心雨手里的筷子一顿,口中还含着米,眼看她就要摇头否认,闫思弦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林立都告诉我们了。”
吴端看了闫思弦一眼,心想这家伙诈起供来真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这当然不符合规矩,但吴端并未点破,询问和讯问本就是斗智斗勇的工作,要是全都平铺直叙,案子猴年马月才能破。
这招果然有效,蒋心雨脱口而出:“他他他……都说了?”
紧接着,出乎两人预料,蒋心雨竟突然哭了起来,是那种情绪崩溃的嚎啕大哭。
正是饭点,餐馆里几乎是满座,立即有数道目光向着他们这桌投来。
吴端分明看到,一些目光对他和闫思弦充满了鄙视,仿佛他们中的某一个是玩弄女人感情的渣男。
短短几秒钟,看客们已经脑补出数个不同版本的虐渣小说。
吴端满头黑线,看向闫思弦,闫思弦保持了一贯的淡定,不仅如此,他眼中还有因为如此轻易就撕开了案件突破口而产生的兴奋之色。
吴端用眼神询问闫思弦:用不用换个安静的地方?比如……回车里?
闫思弦用一个斩钉截铁的眼神告诉他:不用!
蒋心雨边哭边断断续续道:“我早就说不行……不行啊……我就不该……不该掺和他们的事啊……害死我了……李唤鱼可害死我了……”
闫思弦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给她递纸巾。
一开始,蒋心雨的眼泪鼻涕流得很快,甚至有点来不及擦的意思,哭过那最汹涌的一阵子之后,她的情绪渐渐平复,话也连续完整起来。
“我要回家!我要给我老公打电话!”
她少有地提出要求。
“现在不行。”闫思弦断然拒绝,一把按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机,“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会让你见老公孩子的。”
蒋心雨因为情绪崩溃而提起的一点勇气,瞬间被闫思弦压制。
她怕得要命,只会嚷嚷“我没干!我什么也没干!……人不是我杀的!”
这下,围观者的目光更复杂了,甚至有人掏出手机拍了起来。
吴端不想节外生枝,立即起身,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对闫思弦道:“走!回车里。”
闫思弦没说话,但脸色不太好。吴端也顾不上许多,单手架起哭的不成样子的蒋心雨,就回了车上。
换了地方,蒋心雨倒没受什么影响,继续哭她的。
吴端也不知道怎么得罪闫思弦了,一上车,他就在副驾驶位置上闭了眼睛,脸色是真的不好。
吴端在心里骂了一句:耍脾气也不分个时候!跟谁玻璃心呢?!
他干脆不理闫思弦,对蒋心雨道:“李唤鱼怎么死的?”
蒋心雨被吴端盯得实在招架不住,答道:“陈文清杀的……”
……
吴端和闫思弦再次抽空探讨起这个案子,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吴端必须承认,蒋心雨的讲述既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细想之下,又在情理范围内。
甚至,蒋心雨本人也参与其中。
如此一来,他便只能将蒋心雨送到市局,暂时拘留起来,并让女刑警李芷萱通知了她的家属。
他忙活这一圈时,闫思弦始终没下车。
这让吴端不免有些窝火,他看不惯一个大男人矫情,有什么不满的,大可以直接说出来,给谁脸色看呢?
直至他忙完了,回到车上,正想开口损闫思弦两句,却发现他不仅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有一层汗,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淌到高高的鼻尖,他皱着眉头,似乎并未发觉。
吴端终于察觉到不对劲,试探地问道:“你没事吧?”
闫思弦没睁眼,只吐出两个字:“胃疼……”
吴端想起,手上受了那么重的伤,闫思弦都没皱一下眉头,如今这样,看来是疼惨了。
吴端登时慌了,又慌又愧疚,不免责备道:“你早说啊。”
说着,他便发动了车子,“这就送你上医院。”
“回家,家有药,老毛病了。”闫思弦此刻能省一个字是一个字。
第四十九章 如果(14)
一个事儿逼体质、动辄炫个富耍个贱的人,突然生起病来,吴端在第一时间就做好了被闫少爷各种支使的准备,毕竟他刚刚干出了把病号在市局停车场里晾了半小时的事儿,愧疚之心正在泛滥。
谁知道闫思弦却病得十分安静,回家吃了一片药,和衣躺下,只说了一句“别管了,你该干嘛干嘛,我睡一觉就好”,便再没了动静。
吴端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也看不出他是睡着了,还是单纯疼的不想说话,反正眉头一直拧着,对于“该干嘛”他思索了一会儿,没得出结论。
吴端属于典型的糙老爷们儿,从没照顾过病号。
闫思弦一躺下呼吸就很轻,甚至看不出呼吸带动的上身轻微伏动,这使得吴端总觉得惴惴不安,甚至鬼使神差地伸手探了两次闫思弦的鼻息。
就在他第三次伸手的时候,闫思弦突然睁眼,眉头还皱着,眼里却有一点笑意,“你是想等我死了立马继承遗产吗?”
吴端:“……”
吴端:“遗产什么的就算了,硬盘里的***我倒是可以继承一下。”
闫思弦:“行,父王都留给你。”
见他还有心思贫嘴,吴端便觉得他这病不太重。
走不走?这是个问题。
闫思弦那么大一个人了,再说胃疼又是老毛病——他记得张雅兰在这里住的时候就曾大半夜给闫思弦买过胃药——既然是老毛病,那应该不会有事吧?
吴端惦记着案子,好不容易从蒋心雨那儿找到了突破口,很多事还需要从速,再加上涉及未成年人,队里毛手毛脚的愣头青们能行吗?吴端心里有点没底。
这么思索着,他已经走到了闫思弦家门口,开了门。
出门之前,他脑海里又冒出了一个想法:要不……给他那个女秘书打个电话?或者帮他拆过纱布的女医生?总不好……真把病号一个人扔家里吧?
吴端回头看看。
闫思弦家是真的大,装修是真的简约硬朗,很容易就让人产生诸如“病号拖着虚浮的脚步下楼找水喝,一脚踩空滚下楼梯,后脑勺磕在扶手上,当即毙命”之类的联想。
犹豫了一下,吴端没出去,关了门。
他给赖相衡发了条几条消息,将蒋心雨的交代大致转述了一遍,又安排了接下来的工作,让赖相衡跟他随时保持联络。
赖相衡很快回了消息,最后还不忘问一句:闫副队来吗?
他病了
打上三个字,吴端又删掉,换成了:去不了
闫思弦不是个矫揉造作的人,他从没跟人提过自己有胃疼的毛病。
能看出局里对闫思弦的态度有点暧昧,请他做外聘专家,与其说看中他的专业技能,不如说是卖给闫家这个财政金主一个面子。
但闫思弦自己很注意分寸,从不搞特殊,哪怕是有危险的外勤任务,他眼都不带眨一下。
能看出来,他热爱这个职业,想干出点名堂来。
在闫思弦心里,这点病是不是根本不值一提?吴端要是给他宣扬出去,反倒可能激发他的事儿逼本体。
考虑到这个,才对赖相衡改口了吗?
……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距离睡觉却还有一段时间——况且吴端平时睡觉本就不规律。
他决定打发一下时间,便坐在客厅沙发上,拿出手机玩了会儿射击游戏,毕竟有过专业训练,这游戏他几乎把把都能第一,但接连几把一挨上决赛圈,就被人抄身后打死。
打游戏时,好几个问题老在他脑子里转圈。
用不用给闫思弦烧点热水?病号不是都要多喝热水吗?
还是喝红糖水?那好像是女的来大姨妈才喝的吧?
要不叫个外卖,弄点粥?
吴端只觉得异常烦躁,病号怎么就那么多事儿?
昏睡中的闫思弦:我就睡个觉你为什么要疯狂吐槽?黑人问号脸麻烦来一沓。
第二天清晨,闫思弦起床时已经没什么不适症状,就如他自己说的,睡一觉就好。
吴端有点佩服他的,闫大少爷独自一人海外求学的时候,生了病也是这么硬抗吗?
不过,闫思弦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让吴端为数不多的恻隐之心灰飞烟灭了。
正在卫生间洗脸的吴端听到闫思弦起床的声音,一边嚷嚷着:“你怎么样啊?”一边迅速捧了几把水,把脸上的洗面奶泡沫冲掉,甩着满脸水珠子循声冲到楼。
紧接着——
“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吴端指着餐桌,“外卖餐盒不能用吗?为什么要把粥倒碗里?”
对吴端这种为了少洗一个碗能把两三样菜一股脑倒进一个盘子里,或者干脆把米饭炒菜弄成盖浇饭的人,闫思弦这种做法简直应该立即拉出去枪毙5分钟。
“你刷碗吗?!”
在这个问题上,吴端突然展现出的执拗令闫思弦愣了一下。
旋即,他一笑,“我有三个选择,第一,保洁阿姨,第二,洗碗机,第三,让保洁阿姨把碗放进洗碗机。”
吴端垂下头,觉得一定是自己昨晚睡眠不足,外加还没吃早饭,才会导致智商下降。一定,一定是这样。
闫思弦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一边喝粥,一边问道:“陈文涛尸体找着了吗?”
“貂儿一大早就带人去挖,刚打来电话,尸体挖着了。但是尸体腐化比较严重,要彻底清理出来,带回市局,还需要点时间。
林立已经归案,对杀死陈文涛的事儿供认不讳……小赖审了一个晚上,始终不改开,硬说陈文涛是他杀的,这人……”吴端叹了口气,“为孩子也算是拼了。
不过我有点不明白,蒋心雨说陈文涛跟李唤鱼因为敲诈的事起了争执,是他杀了李唤鱼,而当时那个巧合……孩子们正好看到,为了保护妈妈,孩子们杀了陈文涛……
算下来那个时候孩子还没到刑事责任年龄,不必负刑事责任,最划算的做法,应该是让孩子认罪。”
“账不能这么算,”闫思弦道:“父母爱孩子,他们宁愿自己承担罪责,也不愿让孩子沾上杀人的污点。
林立被拘的事,通知双胞胎了吗?”
“我们的人正往学校赶。”
“父母爱孩子,所以甘心牺牲自己,”闫思弦若有所思地愣了片刻,“可如果孩子爱父母,就应该站出来承认错误……等等看吧。”
第五十章 如果(15)
距离端午节还有5天,市局出现了两名特殊的嫌疑人。
他们还不满14岁,是一对孪生兄妹。
哥哥叫林泽浩,妹妹叫林泽薇,兄妹俩是在老师的陪同下,来自首的。
不得不说,死贵死贵的私立中学还是物有所值的,至少在来之前,老师跟两个孩子充分沟通过,能看出来,两个孩子非常信任陪同他们前来的年级教员和班主任老师。
在跟孩子沟通之前,班主任老师首先提出了孩子们的意愿。
“他们现在只剩爸爸了,与其说两个孩子是来自首,不如说他们是来救爸爸的。”班主任老师道。
“明白,”吴端不卑不亢道:“如果林立不是杀人凶手,那本身就不存在救这一说,没错吧?”
班主任老师问道:“他们能看看爸爸吗?”
“当然,但考虑到林立现在有顶罪嫌疑,为了不让他影响孩子自首的正确决定,等询问完了再让他们见面吧。”
这样的安排,班主任老师挑不出什么不妥,便答应下来,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询问林泽浩的过程中,这位班主任全程都在。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还不到刑事责任年龄,加之充分的心理建设,两兄妹并不太慌张。
不等吴端询问,哥哥林泽浩便讲述了起来:
“是我杀的陈文涛!他杀了我妈,就在我眼前,我只后悔没早点弄死他……否则,否则妈妈……”
一提起妈妈,林泽浩刚刚假装出来的小男子汉形象瞬间濒临崩塌,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滚,但他迅速而凶狠地抹着眼泪,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硬汉做派。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都这样吧。吴端想着。
“说说吧,事发当天究竟什么情况。”
林泽浩从老师手里接过纸巾,擤了一把鼻涕,用略显稚嫩的讲述还原了事情的大概:
林泽浩家有两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对外出租。
有时候租客走了,网没断,林泽浩就和妹妹一起逃学去出租房里蹭ifi,打游戏——兄妹俩偷偷配了出租房的钥匙。
那天下午两人正在屋里打游戏,听到有人开门,还听见妈妈李唤鱼在外面跟人说话。
兄妹俩吓坏了,以为是妈妈带租客来看房子,他们赶紧躲衣柜里,只希望那租房子的人粗心,别打开衣柜。
可是听了一会儿,兄妹俩开始觉得不对劲儿,当时总共进来三个人,一个是他们的妈妈李唤鱼,一个是他们熟悉的阿姨蒋心雨,还有一个听不出是谁的男人。
那男人态度异常嚣张,李唤鱼和蒋心雨一开始还能跟那男人好好谈,后来,两个女人对他的羞辱和贪得无厌忍无可忍,双方终于从商谈变成对骂。
除了敲诈勒索的话,他还骂他的妈妈“贱人”“婊子”“不要脸”,骂他的爸爸是“只会打鸣的公鸡”,还提到了他和妹妹的身世。
并且,通过三人的交谈,林泽浩判断出,这种敲诈和羞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隐隐猜到,自己的家庭有问题。对一个十岁左右,刚刚开始有自我认知的男孩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绝对无法忍受。
林泽浩的怒火蹭地一下就窜上了头,耳朵都要气到冒烟了。
他没从柜子里冲出去的唯一原因是,他的妹妹林泽薇吓哭了。
衣柜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让他看到,妹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她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才没哭出声来。
她询问和恐惧的目光投向了哥哥,似乎在问:我们真的是……那样……来的吗?
这令林泽浩犹豫了,那个瞬间,他看到妹妹的世界观和他一样坍塌了,他不敢离开妹妹。
只犹豫了——据林泽浩说是短短几秒,外面的吵嚷声里就裹挟了沉闷的叫喊和求救。
当林泽浩从衣柜冲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妈妈已经倒地,头上全是血,后脑凹陷了一大块。
他的妈妈像某种节肢动物,以无意识的扭曲姿态在地上蠕动着。
蒋心雨阿姨吓得坐倒在地,大张着嘴,完全发不出声音了。
而手握锤子的男人也愣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杀人了。
小小的林泽浩被愤怒彻底支配,他要给妈妈报仇,他要杀了那个男人。
他大吼一声,冲上前去,不管不顾地扑向了男人。
他还未满十岁,纵然使出了浑身力气,也不过只将陈文涛扑了个趔趄。
一不做二不休,陈文涛知道已经没了退路,只有杀死所有知情人,他才能脱罪,他高高扬起了那只握着锤子的手,锤子抡向了林泽浩的脑袋。
但那锤子最终没有落下。
林泽浩奋不顾身的行为仿佛唤醒了吓得不成人样的蒋心雨,她也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了陈文涛抡锤子的手臂。
一个孩子,一个女人,拼尽全力也并不能完全制住陈文涛,但他们的行为给了衣柜里的林泽薇莫大的勇气。
女孩也冲了出来,不仅冲了出来,还在陈文涛握锤子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锤子落地,女孩习惯性地将它捡起,递给了哥哥——向来都是哥哥罩着她的。
林泽浩这一架已经打红了眼,他只记得自己也抡了锤子,等他从发狂中稍稍恢复一点理智,他只记得自己和妹妹都被蒋心雨阿姨用力地搂在怀里。
蒋心雨一个劲儿对他们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都会过去,会好起来的……”
林泽浩的目光越过蒋心雨的臂弯处,他看到妈妈已经不再动弹,看起来竟有些安详,而那个凶手的脑袋已经被砸得稀巴烂,现在,换他以可笑的形态蠕动着。
他们试着叫醒妈妈,最终却不得不接受妈妈已经死了的事实。林泽浩应该哭的,就像他的双胞胎妹妹一样,可他感觉不到太多痛苦,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脑海是一片空白的。
蒋心雨给他们的父亲打了电话,父亲林立很快赶来了。
他不记得两个大人究竟交流了些什么反正最后尸体被处理掉了,父亲林立给兄妹俩请了三天假。
在林泽浩印象中,那是父亲林立第一次将他们当成大人,与他们进行了一次成年人之间的谈话。
第五十一章 如果(16)
自案发那天起,两个孩子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除了恶心——恶心自己竟有那样一个生父——他们并没有太多情绪。
有些事,虽然气愤,不甘,可一旦明白并不能靠人为逆转,只能接受命运安排的结果,便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父亲林立告诉了他们三件事。
第一,他们的母亲李唤鱼和陈文涛被分开埋在了两个地方,如果以后警方找到其中一人的尸体,也没那么容易将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第二,即便警方查到什么,只需要对外统一口径,说李唤鱼和陈文涛私奔,李唤鱼离家之后的事,他们一概不知;
第三,陈文涛先动了手,所以孩子们才和蒋心雨一起杀死了他,那不是杀人,是正当防卫,他们没犯法,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之所以不报警,只是为了避免他们的身世公开,以免他们成长过程中受到流言的伤害。
那两条人命,将成为一家人共同背负的秘密。
两个孩子接受了大人的安排。
对于孩子们的身世,林立应该聊聊的,却实在难以启齿。
就像这些年来虽然遭受陈文涛敲诈,他却不曾直面问题,从来都是妻子李唤鱼去周旋。在林立的潜意识里,自己跟陈文涛相比是有缺陷的,他害怕陈文涛,害怕对上对方看可怜虫的目光。
林立后悔,自责,如果他能站出来保护家人,而不是将妻子推到前头,或许妻子就不会死,孩子们也不必在小小年纪背负这样的罪恶。
令他没想到的是,反倒两个孩子安慰了他。
“你还管我们吗?”林泽薇只怯怯地问他,又试探地叫了一声“爸?”
这一瞬间,林立的眼泪夺眶而出,许许多多的委屈涌上心头。
他每每想到陈文涛时的担惊受怕,他雨夜里送发高烧的孩子去医院,三天三夜不合眼的陪护,为了给孩子送忘带了的红领巾,而顾不上吃早饭,在厂里突然晕倒……
现在,孩子们害怕失去他。
所有的委屈、付出都值了。
……
吴端在询问林泽浩时候,闫思弦则在另一间小会议室询问林泽薇,两人追问了几个细节问题,诸如当时两兄妹躲在哪个衣柜里,他们所躲藏的位置是怎样的,为什么客厅茶几上会有工具箱——凶器锤子就是从那工具箱里拿出来的——据两个孩子讲述,因为出租房的窗帘拉环坏了两个,父亲修理拉环的时候用到了钳子,所以拿出了工具箱。
几处细节全部对上了,说明兄妹俩没撒谎。
真相大白,兄妹俩和林立见了面。
孩子们知道自己有“未成年人”这张免死金牌,并不担心自己,却十分害怕父亲会坐牢,也担心因为他们家的事而受到牵连的蒋心雨阿姨。
……
刑侦一支队办公室,吴端一边整理案件材料,一边道:“你说这案子能看在陈文涛存在过错的份上从轻判处吗?”
闫思弦:“你不是从不关心判决结果吗?”
“只是觉得孩子可怜,万一爸爸坐牢,两个孩子可怎么办。”
“翻墙逃学的时候,一点儿看不出可怜,”闫思弦分析道:“放心吧,林立和蒋心雨私自掩埋尸体,顶多侮辱尸体罪,又不是故意杀人,判不了重刑,再考虑到实际情况,我认为很可能给缓刑。”
听他这么说,吴端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又问道:“我刚看见你跟林泽浩说悄悄话,说什么呢?”
“我就是告诉他,带着妹妹好好读书,别成天逃学上网,更别去找那什么何宇的麻烦,之前划伤了他手的歹徒,也不用瞎猜了,那不是何宇找去的。”
吴端一愣,“你吓唬他?”
闫思弦耸耸肩,“不然你指望我怎么对付熊孩子?”
对待熊孩子,吴端同样没什么经验,他决定转移话题。
“不过这案子也够离奇的,10岁孩子杀死成年人。”
“不稀奇,毕竟有两个人帮忙呢,”闫思弦道:“尤其凶器是锤子,只要照人脑袋上来一下,力气都不用太大,就能让人丧失反抗能力。”
闫思弦靠在椅子上,低头抠着手——他手上的伤痂快要脱落了,正是最痒的时候,此刻的闫思弦像一只大熊,让人看了不免觉得好笑。
吴端道:“对了,我后天要回公安大学一趟,你有兴趣一块去看看吗?”
“你母校啊?”
“嗯。”
“干嘛去?回忆青葱岁月?”
“受邀请回去给学弟学妹上一堂实践案例课。”
“呦,”闫思弦挑挑眉,“要去给人上课了啊,吴老师。”
说到“吴老师”时,闫思弦故意拐了几下腔调。
吴端不理他的调侃,继续道:“你留过学,视野开阔,所以我想请你跟我一块。”
“行啊,我去给你当助教,打打下手什么的,不过,你可得考虑好。”闫思弦一本正经。
吴端:“考虑什么?”
“像爸爸这么玉树临风,万一到时候学生只顾着看我——当然了,围观什么的爸爸早就习惯了——我就是怕万一没人听你讲课,你这老脸往哪儿搁。”
吴端:“滚!”
闫思弦笑得十分狡黠,“哎不过说真的,你们学校前两天上热搜了……”
“热搜?为什么?”
闫思弦:“说起来也够奇葩的,一个男生给校方提意见,说是夏天到了,女生去图书馆的时候衣着太暴露,穿裙子什么的,影响他学习……没想到,校方采纳他的意见了,规定女生进图书馆不准穿裙子……”
闫思弦一边说一边从手机上找到了那条新闻,他将手机递给吴端,“你自己看吧。”
吴端接过他的手机,迅速浏览一遍。
“卧槽假的吧?!这这这尼玛都什么年代了!”越看下来,吴端越是目瞪口呆,“诋毁!绝对是赤裸裸的诋毁!要说真有这样的直男癌晚期奇葩,我信,但要说校方也跟着出台规定,这不是瞎整吗?绝对不可能!我们那可是11重点大学!警界最权威的学府……”
闫思弦噗嗤一下乐了,“你挺适合去学校招生办上班的……”
吴端不理他的调侃,继续皱眉看着手机上的新闻。
“得了,别想了,我也好奇着呢,到时候去问问学生不就知道了。”
第五十二章 肉食动物(1)
公安大学,图书馆门口。
吴端带着闫思弦进了学校,本应直接去教研楼,跟负责组织他这次讲课的年级主任对接,偏偏他绕了个远,去了图书馆。
清晨,虽然进出图书馆的学生的不多,但还是有一些的。
吴端指着两个走进图书馆的女生道:“裙子!你看!裙子!我就说我们学校不可能出那种脑残规定。”
“是是是,”闫思弦一头黑线,“你们学校一点也不脑残,就是有点缺心眼,不然怎么教出你这种学生。”
吴端:“???”
闫思弦:“你这么盯着人家穿裙子的小姑娘看,特别像个色狼,走走走,等会儿人家男朋友来揍你,可别误伤我。”
吴端:“!!!”
闫思弦笑道:“你都吹了一路牛了,公大的伙食多好多好,我可是按你嘱咐特地没吃早饭。”
“走走走,带你体验我们学校食堂去。”
其实闫思弦对食物的味道并没有太大的感触,就是觉得吴端突然变得非常大方,他几乎是把每个窗口的早餐都买了个遍,两人面前堆着豆腐脑、豆浆、胡辣汤各一两碗,小笼包荤素各两笼,油条两根,油饼两个,麻团两个,鸡蛋卷饼两个,茶叶蛋两个,小菜六样,肉夹馍两个。
“大学食堂不要钱?”闫思弦喝了一口豆浆,问道。
“跟不要钱差不多吧。”吴端满脸兴奋之色,“你猜我买这些花了多少钱?”
闫思弦挑挑眉,“16?”
“你怎么知道?!”
“呵呵,你掏钱的时候我看见了。”
闫思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觉得真便宜,吴端曾带他在市局门口吃过一次小笼包,仅仅一笼肉包就要10块钱。
而且……味道好像真的还可以。
“你尝尝这个,一绝!”吴端将一个肉夹馍递给闫思弦,又担忧地问道:“你的胃……一大早吃油的东西,没问题吧?”
“没事,别连着吃米饭就行。”闫思弦接过肉夹馍,咬了一口。
吴端立即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闫思弦又咬一口,“嗯,挺好吃的。”
“我就说吧,”吴端咧嘴笑得贼开心,“那你多吃点。”
眼看时间还宽裕,吴端便对闫思弦讲道:“我刚毕业那会儿,实习工资特低,一个月加餐补车补总共750,那会儿爱面子,觉得已经毕业了,不能再跟家里要钱了,就住单位集体宿舍,一个月00块,直接从工资里扣,至于吃——幸好实习单位离学校近,我就隔三差五赶早来打包十个肉夹馍,或者十笼包子,回去放宿舍冰箱里,够吃个两天的,图便宜呗……这么过了有差不多两年吧。”
吴端晃晃手里的肉夹馍,“所以啊,有挺长时间,我见了包子肉夹馍都绕着走,真是吃伤了。”
“现在又好了?”闫思弦问道。
“是啊,时间久了嘛,你别说,还有点怀念呢。”
闫思弦没再说什么,或许是吴端的故事比较下饭吧,他早晨吃得比平时多了些,两人竟风卷残云地吃完了吴端买来的所有食物。
吃完饭,吴端又在餐厅一楼的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两人一边漱口,一边往教研楼的方向走。
吴端神神秘秘地问道:“你眼睛那么毒,刚才就没发现?”
“发现什么?”闫思弦伸手整理了一下衬衣领口,“有小女生偷窥我?哎呀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嘛,一年就一次,哥又不收费。”
吴端:“你丫要点儿脸!”
闫思弦挑起嘴角笑笑。
吴端继续道:“学校食堂里那些厨师,你没注意到吗?”
“哦,你说他们啊?服过刑吧?”
没想到,闫思弦竟轻而易举就给出了答案。
“你怎么……”吴端相当不可思议。
闫思弦道:“你刚买饭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们的纹身了。有至少三个打饭师傅手背大拇指根位置有点状纹身。
那个纹身的在亚洲服刑人员中间还蛮流行的,就好比,美国服刑重犯喜欢在眼角纹泪滴状或点状纹身,俄罗斯黑手党要是入狱了,喜欢纹肩章,把那当做一种荣誉,算是一种监狱文化和黑社会文化的结合吧。
我看到打饭师父手上的纹身,就大概猜到了,怎么,你们学校还承担服刑人员再就业任务了?行啊,果然跟那些只会喊口号的妖艳大学不一样。”
吴端第一次见人这么夸一所学校,不过这接地气的夸赞还是让他由衷感到高兴。
“倒跟服刑人员再就业没什么关系,我们学校食堂是承包制的。”吴端道:“所以啊,承包食堂二楼的那个大叔算得上传奇人物了。”
“就是那个给你开饭票的人?”闫思弦问道。
学校食堂统一使用充值饭卡,不收现金。
不过,对于忘带饭卡的同学,也有人性化的办法,那就是拿现金去食堂老板那儿买饭票,凭票打饭,吴端刚才就是去买了饭票。
“嗯,就是他。
他坐过牢,服刑期间学了厨师手艺——为了让即将回归社会的服刑人员获得生存能力,咱们监狱系统内每年都会组织技能培训——那大叔就是借这个机会学会厨师手艺的。
出狱以后他就在小餐馆打工,几经辗转,自己盘下来一家小小的砂锅店。
因为东西实惠,味道也好,他生意特别好,就找了服刑期间认识的狱友来帮忙,后来开了十几家分店,雇的全是前科人员。
因为解决了不少服刑人员就业问题,市里电视台还采访过他呢。
学校食堂招标的时候,他也来参加了,应该是为了支持他的事业吧,我们校长当时直接拍板,就他了。
这大叔人特别好,我上学那会儿,有的学生家里贫困,他就招这些学生做点收拾餐盘、洗碗的活儿,给工资,还管饭……”
吴端絮絮叨叨地讲着,闫思弦听得十分专注,两人恍若回到了大学时光,不像两个要去讲课的老师,倒像是八卦的学生。
眼看到了教研楼,吴端的故事还没讲完。
闫思弦便问道:“那个食堂大叔,他犯什么罪了?”
吴端正欲开口,闫思弦却笑道:“下次吧,下次你再给我讲讲。”
第五十三章 肉食动物(2)
吴端的课被安排在上午三四节,阶梯大教室,因为吴端是痕检专业毕业,学校要求所有痕检专业的学生必须到,对其余专业则没有硬性要求。
教室里坐得很满,甚至还有学生站在走廊处旁听,这倒令闫思弦非常诧异。
“你不是头一回来讲课吗?这么受欢迎啊?”
吴端坐在教师休息室里,低头看着手机,“不是我受欢迎,是这门课,毕竟实践课程,学生都喜欢,再说了……”
他抬头看了看周围,发现老师们陆续都出门了,烟瘾很大的年级主任也溜到卫生间过瘾去了,便低声道:“再说了,来讲这门课的,多少在公安系统内都有点实权——比如我吧,就是替赵局来的,原定这课是他上呢——上课时候好好表现,说不定能给未来领导留个好印象,以后分配工作什么的——虽然概率非常低吧,但总归是个希望。”
吴端笑笑,“没办法,我们小老百姓有点机会不容易,不像您这纳税大户。”
“呦,一大早话里带刺,吃多了不消化啊?”闫思弦瞪了吴端一眼,他不喜被人拿身家说事儿,套用一句特别欠揍的话,“有钱又不是爸爸的错,警察干不好就得回家继承巨额财产,我也压力很大好吗?”
然而对方是吴端,开了嘲讽技能后,闫思弦意识到对方应该是无心的,有点愧疚。
好在吴端没理他,只顾低头看手机。
闫思弦便有点儿没话找话的意思,“哎,你紧张吗?”
“你紧张?”吴端反问。
“那倒没有。”
然而吴端的眼神已经传递出“大家都是第一次,紧张也很正常啊小闫同志”的意思。
闫思弦:好吧,我紧张行了吧。
吴端将手机递给他,“我最近发现了一个缓解紧张的办法。”
“看小说?”
“嗯,《草莽警探》看过吗?”
“就是那个在推理故事里加了一段武侠的傻叉作者写的?”
吴端:“说话注意点,我还想多活几章呢。”
闫思弦:“哦。”
吴端和闫思弦本就自带逗逼体质,两人配合默契,再加上选择的案例极具代表性的,有延展讨论的空间,学生们积极参与互动,课堂效果很好。
临下课之前有一个环节,学生可以向老师提问,提问方法是向前递小纸条,吴端拿到小纸条后,从中挑选有趣的问题。
等课程结束,又应付了学校方面留两人吃饭的客套,两人驾车离开,副驾驶座位上的闫思弦一直盯着吴端。
“我脸上有饭粒儿?”吴端问道。
“拿出来,我看看。”闫思弦伸手。
“什么?”吴端装傻。
“手机号还是房号?”
“你你你……!”闫思弦的直接揭穿,令吴端大窘。
这货眼睛也太尖了吧!吴端赶忙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扔给闫思弦。
“还真是手机号啊,”下一秒,看全了纸条上的内容,闫思弦大声道:“那妹子明明是写给我的!这你也截胡?!老吴我鄙视你!”
“谁要截胡这破玩意儿了?!我这是帮你避免犯错,把犯错的可能掐灭在萌芽状态。”
“我谢谢你啊,”闫思弦故意逗他,“兴许人家真有学术问题跟我探讨呢。”
吴端想想,“也对啊,那你收着吧。”
闫思弦:脑子是个好东西,吴队长要不要了解一下?
吴端显然已将这事儿翻了篇,感慨道:“快端午了,但愿这两天别有什么案子。”
闫思弦瞟了他一眼,“你不说还好,你这开光嘴一说……”他摇头,“啧啧啧……”
还没等到端午节,当天半夜闫思弦就接到了市局电话。
挂了电话,他轻轻将手臂从身边人的脖子下抽了出来,走出卧室。
刚出来,吴端又打了过来。
“通知你没?”吴端劈头问道。
“嗯,夜店发生命案,洗手间里出现两名死者,一男一女,报案人是夜店经理,据说现场条件不太好,有不少客人进出卫生间围观……”
一开始闫思弦的声音里还带着些许困意,讲着案子,困意渐消。
吴端的声音里倒是全无困意,只道:“你不用急,我已经在现场了。”
“这么快?!”
闫思弦十分诧异,要知道,位于市中心的案发现场距离吴端租住的房子至少有半小时车程,离他家倒是比较近。
“晚上被同学叫出来,一块喝两杯,没想到正好碰上命案。”
闫思弦不禁咂舌,心想你还真是柯南体质。
“行吧,知道了,我这就出门。”
“你在家?”吴端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
“不然呢?怎么了?”闫思弦被他问得有点莫不着头脑。
“没什么,就是那名女死……”吴端停顿了一下,“算了,你来了再说吧。”
吴端的反常令闫思弦有些焦虑,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案发现场。
95度。
案发酒吧的名字。
看度数就知道这地儿挺躁得慌,酒吧内灯光昏暗,即便开了所有灯,依然是昏黄的一片。
客人已经全部被清场,留下一片杯盘狼藉。
酒吧中心有个挺大的舞池,闫思弦甚至在舞池一角看到一条豹纹款的女士内裤。
“啧啧,玩这么大?”闫思弦收回目光,走向了尸体所在的卫生间。
那是酒吧里的男卫生间,开着门,还有一段距离时,闫思弦便看到吴端蹲在一个隔间前,不知在检查着地面上的什么痕迹。
待他走近卫生间,看了一眼那女死者的脸。
“怎么是她?!”
闫思弦记得很清楚,今早上课时,给自己递纸条并留电话的,就是这个女生,要不是他眼尖,还真发现不了纸条被吴端截胡的事儿。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吴端在电话里询问他是否在家的意思。
这女生现在死了,还死在这样一家夜店,怎么看这都是闫思弦会出入的场所。
吴端怀疑他把女生约到这种地方,倒也情有可原。
闫思弦立即表态道:“我今儿一下班就回家了,小区监控、给我送晚饭的酒店工作人员,还有……呃……上次你见过的那个女医生,都能证明,她现在应该还在我家。”
“嗯,我叫笑笑查过你们小区的监控了,你不介意吧?”
第五十四章 肉食动物(3)
卫生间内共有三个隔间,呈一字排列,其内是蹲式马桶。两具尸体分别在靠门的两个隔间里,姿势几乎一样,都是背靠墙壁面朝隔间门的坐姿。
两名死者都是衣衫不整,但不整的方式不太一样,女性死者裙子和上衣被撩了起来,内裤被退到了膝盖处,看起来曾经受过猥亵。
她身旁有个女士挎包,一管口红一盒粉饼从包里掉了出来。
吴端检查了包里的物品,除了一些化妆品,还有一张学生证,一个钱包,钱包的按扣开着,里有身份证、银行卡,却一分现金都没有,没找到张婉晴的手机。
学生证和身份证上的信息相吻合,并且照片明显就是死者,从这些证件信息来看,她名叫张婉晴,公安大学痕检专业大三学生。
“不确定猥亵并拿走女性死者财物的究竟是凶手,还是在她遇害后进入卫生间的人,”吴端伸手理了理女性死者的衣服,大声冲一名刑警道:“调监控!所有进出过卫生间的人都给我找出来!但凡可疑的,先拘了再说!”
除此以外,吴端还在张婉晴包里发现了一小包白色粉末状物质。
难道她吸毒?
带着疑问,吴端将这包东西装进证物袋,并交给了貂芳。
男性死者的衣衫不整主要体现在胸口处的衬衣褶皱十分严重,似乎是被人用力揉在手里过,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都崩掉了。
但他的随身财物都在。手机就掉在他手边不远处,是最新款的iPhone,钱包则在他裤子口袋里,里面有八百多元现金,还有身份证、银行卡。
通过身份证信息,确定男性死者名为马段清。
貂芳开始对尸体进行基本检查。
只见男性死者双唇肿胀,裸露在外的胸膛、脖子、手臂上有点点红斑状的弥漫性皮疹,伴有大水泡。
貂芳皱眉道:“像是某种疾病引起的死亡。”
“疾病?”吴端看向那男性尸体。
“还不好说,现在的尸表现象没有什么明显特点,除了疾病,也可能是中毒、过敏,得回去做病理、毒理检验。”
测过尸温后,她又走向女性死者。
女性死者身上未见明显痕迹,但左侧耳朵里有少量血迹。
貂芳拿手电照了一下女尸左耳,“啧”了一声,闫思弦和吴端凑上前来一看,皆十分震惊。
只见她左耳内有一根钢钉,钢钉钉帽几乎已全部没入她的耳朵,看不出钉子究竟有多长。
貂芳没有着手处理钉子,此刻不具备观察条件,贸然拔出来,可能会对刺入轨迹造成损坏,影响尸检结果的精准性。
闫思弦和她一起将尸体装了袋,抬上了运尸车。
因为案发时间在凌晨,法医人手不足,闫思弦便自觉跟貂芳一同回了市局,帮着给尸检工作打下手,吴端则留在现场勘察痕迹。
现场痕迹条件非常差,一来夜店卫生间本就是公共场所,痕迹多且错乱,二来尸体可能被人动过,但吴端还是和其余两名痕检一起着手采集指纹、脚印痕迹。
一名刑警正在外间的夜店大厅,向报案的夜店经理了解情况,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吴端听到夜店经理提起“门锁”,便检查了两名死者所在的隔间门锁。
他发现男性死者所在的隔间门锁是好的,可以在里面锁上,其余两个隔间——包括女性死者所在的隔间,门锁都坏了,锁不上。
吴端快步走到夜店经历和那正在询问刑警跟前,他冲刑警点了下头,意思是让他该怎么问就怎么问,他就在旁边听听。
夜店经理:“……我被服务生叫过去的时候,卫生间里围的全是人……一开始只发现一个女的,因为女的这个隔间门坏了,锁不上……我过去的时候她衣服已经那样了,我还以为她是吸毒吸大了,嗨过去了……没办法,有的客人自己带药偷偷嗑,我们也发现不了啊……我报完警,还让服务员把围观的人往外赶呢……
人赶出来以后,我们发现那个隔间——就是锁没坏的那个,在里面被锁住了。
因为旁边就是死人,我害怕有客人猫在里头偷拍什么的,就让服务员踩了个凳子,从门板上面的空挡往里看看……结果就发现第二个死人……”
夜店经理垂头丧气,一脸的晦气。
刑警问道:“那隔间门是你们打开的吗?”
“是啊。”
“怎么开的?”
“拿铁丝掰了个钩子,从上面伸进去,一勾就开了,隔间那种旋转的门栓,很容易弄的……”
吴端搬了把凳子回到卫生间,踩上凳子去看了隔间门上方的痕迹。
隔间门上的窄边落了厚厚一层灰,其上有几个刮蹭痕迹。
吴端叫来当时开门的服务生,问道:“你开门之前,这上面的灰尘有痕迹吗?”
服务生想了半天,一会儿说有,一会儿又不能确定,让吴端有些烦躁。
不过细想想,隔间的门锁原理非常简单,门缝又大,想要不留痕迹地在外面锁上,将现场布置成“密室”,除了从门上方着手,还有别的办法,比如用一根细绳套在里面的旋钮上,关门后拽一下细绳,使得旋钮转动,让门上锁。
如此一来绳子会从旋钮上脱落。只要将绳子从门缝中拽出来,既完成了密室的布置,又不会留下痕迹。
当然,关于“凶手布置了密室”的想法,也不能完全确定,毕竟两名死者的尸表状态不同,死在“密室”中的男性死者有可能死于突发疾病或者过敏,说不定是他如厕时自己锁了门,然后暴毙。
吴端摇摇脑袋,将这些杂七杂八的猜测暂且压下,继续集中精力进行痕检工作。
市局,尸检室。
吴端倒是经常协助尸检工作,做为办案经验丰富的刑侦支队长,他已经免疫了绝大部分死相凄惨的尸体,可闫思弦不同,他还是第一次给貂芳打下手。
“要不你回办公室,结果出来了我告诉你。”
“怎么?瞧不起人啊?”闫思弦冲貂芳眨眨眼,活动了一下已经戴上塑胶手套的手。
他十指修长,貂芳看得几乎要流下口水,心想:行吧行吧,你帅你有理行了吧,等会儿要是吐了看在你帅的份上姐姐先原谅你。
第五十五章 肉食动物(4)
貂芳首先开始检查女尸,女尸身上最明显的致命伤便是耳朵里的那根钢钉。
为了观察伤痕情况,貂芳直接对尸体进行了开颅。
“……钢钉自耳道刺入,创管深1公分,穿透硬膜、蛛网膜及脑颞叶,最终造成临床死亡……”
“1公分?那么长?”闫思弦道。
在仪器扫描并绘制了创伤的D图形后,貂芳终于拔出了张婉晴耳朵里的钢钉。
当啷——
钢钉被扔进了一旁的铁盘中,只见那钉子一半带螺丝卡扣,一半则是光滑的。
“日常的伤情鉴定里,钉子造成的创伤我也见过不少,不过,这么长的钉子的确是头一次见。”貂芳道。
“你是说,这玩意比较少见,甚至有可能是特制的?”闫思弦掏出手机,“我找个懂行的人问问吧。”
也不知他给谁发了消息,很快对方就回了话,看过回话,闫思弦摇头道:“这玩意就是普通的十字碳钢自攻螺丝,日常用得比较少,是因为它太长了,一般用个8厘米的就足够了,1厘米的通常用于悬挂、固定特别重的东西。
虽然用处较少,但还远没到需要特制的程度,还是能买到的……问题是,凶手从哪儿弄来的钢钉呢?专门买这么个玩意儿做凶器也太离谱了……是从现场——也就是那家夜店随手拿的吧?”
闫思弦直接将钉子拍了张照片发给吴端,又注明了尺寸,让他问问夜店工作人员,是否知道店里哪儿有这种钉子。
发完消息,见貂芳正在对张婉晴的尸体进行其它检查,闫思弦便帮她拍照,一边忙,一边瞄着旁边尸床上的男性死者。
“你刚才说,他有可能死于过敏?”闫思弦问道。
“嗯。”
“既然已经知道死者身份了,我通知笑笑调取病例吧,看这个马段清有没有过敏病史。”
“行。”
貂芳不得不承认,与闫思弦合作事半功倍,他总能提前想到两三步之后的工作。
不过,闫思弦给冯笑香发消息,却迟迟没得到回应,打电话她也一直没接。
直到凌晨4点半,尸检工作都快结束了,冯笑香才找到尸检室来。
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闫思弦看着她一愣,问道:“网监那边情况怎么样?”
冯笑香摇头,“不好,夜店里好多围观的客人都拍照了,还有视频,已经开始病毒式扩散,想要删,得个几天时间,赵局刚刚还在网监科发飙呢。”
能让冯笑香迟到,只有一个原因——网监科工作量爆表了。
闫思弦一想到本就身体不好的赵局大半夜被叫来主持工作,顿时觉得领导也不容易啊。
冯笑香道:“马段清的过敏病史已经查出来了,他对花生过敏,以前抢救过……”
“花生!就是花生!”貂芳有些激动,“他喉咙和呼吸道束缩,还有皮疹、水泡,都是花生过敏的症状!
虽然最终确定还需要一些专项的检查,但从症状来看,九成能确定就是花生过敏!”
难怪貂芳激动,她本以为毒理、病理检验分析怎么也得个几天,折磨死一大堆脑细胞,没想到死因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冯笑香继续道,“除此以外,我还查了两名死者的履历信息、银行账户、通话记录、社交软件聊天记录。全在这儿了……”她把一只平板电脑往桌上一放,一边往尸检室外跑,一边道:“网监科炸了,我这两天得回去帮忙,有什么需要我查的资料,直接发我,有空我就帮你们查。”
她这么一说,闫思弦才想起,冯笑香的编制并不在刑侦一支队,而是在网监科,只不过平时她一直负责协助刑侦一支队,大家已经将她当成队里人了。
冯笑香走后,闫思弦拿起她留下的平板,低头翻看着其上的资料,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
一旁的貂芳道:“哎哎哎,别皱眉呀,都不帅了。”
闫思弦笑笑,苦恼道:“看不出两名死者有什么交集,至少从现有的信息上完全看不出来……他们几乎同一时间死在同一地点,不会只是巧合吧?”
貂芳一边缝合马段清胸腹部的解剖创口,一边道:“是不是巧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张婉晴大概率是死于他杀。
通常钉子留下的盲管刺创都源于跌坠、摔倒,在跌坠、摔倒时伤者不慎被钉子刺到,如此一来除了盲管刺创,还会留下擦蹭、磕碰伤,但张婉晴身上非常干净,没有任何此类伤痕。
那根钉子……就像是被人捂住她的脑袋,硬生生从耳朵里刺进去的。”
“对了,那包白色粉末,”闫思弦道:“会是毒品吗?”
“不是,毒物检验室刚刚出检验结果,那就是安眠药粉末。”
“安眠药?”
“嗯,保险起见,刚刚提取了张婉晴的尿液进行毒品反应测试,对绝大部分市面上常见的毒品她都呈阴性反应,她不吸毒。”
一包安眠药粉末,这东西是她自己用的,还是——要用在谁身上?
闫思弦的手机响起,是吴端打来的。
“钉子找到了!”吴端道:“据一名保洁大叔反应,他前今天打扫卫生的时候,在吧台角落捡到过一根类似的长钢钉,本想把钢钉揣兜里带回家,但口袋破了,钢钉有可能掉在男厕所,因为他多次进入男厕所打扫。”
闫思弦问道:“那他出入男厕所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正在询问,所有出入过男厕所的夜店工作人员,还有几个客人……有难度啊,这家店里就门口收银台有一处监控,还不止这一个出入口,里面情况很难把握。”
“监控拷了吗?”闫思弦问道。
“考了,即便希望再渺茫,也总要过一遍筛子。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闫思弦听见电话那头的吴端似乎点了一根烟。
“收获颇多,损失也惨重。”
“什么损失?”
“网监那边炸了,笑笑被叫回去帮忙,折损一员大将,你说惨重不惨重?”
他听到电话那头的吴端笑了笑,“什么时候了,你还贫嘴。”
“苦中作乐呗,不过真的有点收获,等你回来了开碰头会吧。”
“行。”
第五十六章 肉食动物(5)
清晨8点55分,市局会议室。
闫思弦接替冯笑香的工作,进行着死者身份介绍。
“张婉晴,公安大学痕检专业大三学生,根据学校反应的情况,她一年前申请搬出学校宿舍,在外租了房子。”
“为什么租房子?谈男朋友了?”吴端问道。
“目前还不清楚。”闫思弦继续道:“不过,校方从侧面给了另一组信息:算下来张婉晴已经在校外住了近三个学期,第一个学期成绩没什么明显波动,考试成绩在班里还能占据中上等。
第二个学期挂了三门课,这是她入学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况。
到了第三个学期——也就是这学期,虽然还没有期末考试,但她多次旷课,已经有至少两门课的老师表示要挂她。
除了成绩以外,因为大学老师不会过多关注学生生活方面,想要更细致地了解张婉晴,还得去走访她的同学朋友。
至于马段清,这人是个广告公司小老板,有案底。”
“什么案底?”吴端问道。
“也不能算案底,说是纠纷更贴切。三年前马段清经因为强奸被捕,后来报案人又改口说是自愿的,两人闹矛盾所以才说是被强奸了。
这种案子,只要报案人不想追究,改了口,她究竟是不是自愿,哪儿查得清楚。
检查机关最后撤诉,对双方进行了教育罚款了事。”
“能找到当时的报案人吗?”吴端问道。
“能,虽然官司以闹剧收场,但案宗还保留的非常完整,可以查到报案人的资料。以上就是两名受害者的情况。”
吴端又问道:“这么说来,还是没发现两命死者的交集?”
“没有。”闫思弦摇头。
“马段清有过疑似强奸的案底,那有没有可能他曾经对张婉晴……”
貂芳接过话头道:“不大可能,考虑到张婉晴衣衫不整的情况,我对她进行了相应检查,发现***完好,无论是之前,还是案发当晚,她都没有遭受过性侵。”
“她是个处女?”
闫思弦和吴端对视一眼,均是非常诧异。
貂芳道:“我再补充一点。经过检验男性死者马段清的确死于花生过敏,他衬衣前襟处的褶皱是自己抓挠留下的。
因为过敏导致气喘急性发作现象,说白了就是他觉得喘不过气,因此会有手捂胸膛或者喉咙的动作。”
交流结束时,几名刑警押着一个0多岁的年轻男人回了市局。
有刑警跟吴端打着招呼。
“吴队,”刑警道:“人抓住了!就是这家伙拿了张婉晴的手机!”
那年轻男人瘦得麻杆一般,一张长脸,此时被市局刑警的阵势吓得够呛,一个劲儿嚷嚷,“东西是捡的!不是偷的!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初犯?”吴端问道。
“嗯,查过了,没有案底。”刑警道。
“叫什么?”
“金莫寒。”
“怎么抓住的?”
“手机卡都没拿出来,就敢开机,三角定位找到他的时候,正在手机店里跟老板讨价还价呢,要卖张婉晴的手机。”
“行吧,送审讯室,我跟他聊聊。”
市局审讯室。
对初次犯罪的金莫寒来说,这地方实在太过冰冷,令他忍不住浑身发颤,上下牙磕在一起,咯噔咯噔直响,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吴端将案宗往桌上一拍,“手机在你手里,人死了,说说吧。”
听到“人死了”字,金莫寒吓的浑身猛一激灵,“什……什么?……死了?”
紧接着,他大喊道:“跟我没关系!我不知道啊!那时候……她还没死啊!”
“哪时候?”吴端问道。
显然,这家伙可能是最后见到张婉晴的人。
金莫寒嘴唇抖了几下,似要说什么,但最终他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吴端道:“你要卖的那部手机,机主名叫张婉晴,今天凌晨1点半到1点左右死在一家夜店的男洗手间里,夜店名叫95度,你不会正好也去过那儿吧?”
金莫寒犹豫道:“我……我没杀人!”
“那手机哪儿来的?”
他都快哭出来了,战战兢兢道:“我我我去卫生间,男卫生间,突然有个女的冲我笑,吓死我了。
我以为……就是嗑药嗑嗨了,走错地儿了,我就……我就拿了……是捡!手机是捡起的!她手机已经掉地上了!”
金莫寒搜肠刮肚地寻找所知不多的法律知识,以期在回答问题时耍些花样逃避罪责。
吴端没跟他计较,因为貂芳的声音通过耳麦传了过来。
貂芳道:“他没撒谎。”
吴端敲了一下耳麦,意思是自己在听。
貂芳便继续道:“从张婉晴大脑受损的部位来看,她并不会直接死亡,而是可能先出现傻笑、抽搐等症状,一段时间后才死亡,所以,金莫寒说看到她傻笑,而且是类似吸毒症状的傻笑,这说得过去。”
吴端抬眼看向金莫寒,是时候给对方一点甜头了。
他给金莫寒扔了根烟。
“这儿是市局,你知道吧?”吴端问道。
金莫寒点点头。
“什么意思知道吗?”
金莫寒又瑶瑶头。
“意思就是,只要不是杀人,就不归我们管,所以,你捡手机——还从人家钱包里摸钱了吧?——这些事儿我都可以当不知道。把你看到全说出来,她冲你傻笑的时候,衣服裙子还穿得好好的吧?”
金莫寒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吴端乘胜追击道:“怎么,拿了东西不够,还要占人家便宜?见人家反抗干脆杀人?”
“没有!”金莫寒使劲儿摇头,“我没杀人!”
他已顾不得许多,为了洗脱杀人的嫌疑,一股脑儿将当时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
“是,我是想占点便宜,我听说吸毒的人等清醒了什么都不记得,就跟……就跟喝酒喝断片了一样的,我就想趁那个机会……可我还没干什么啊,真没干什么,她……她就……她耳朵里流血了……
我就有点害怕,万一她嗨死了,是吧?我哪儿还敢……我就捡了她的手机,还有钱包里的——就一百多块钱……”
第五十七章 肉食动物(6)
“当时卫生间就你们两个?”吴端问道。
“就就就可不就我们俩,要不我也不敢啊。”
许是想到自己猥亵的姑娘已经变成了死人,金莫寒瑟瑟发抖,浑身鸡皮疙瘩,怎么抖也抖不干净。
吴端瞄他一眼,“现在知道瘆得慌了?占人便宜的时候怎么不怕啊?看见人耳朵出血,不报警还抢夺财物的时候怎么不怕啊?”
“你就别……别吓我了……”金莫寒想挤一个苦笑,却只挤出了一张哭脸。
“仔细想想,当时有什么反常?”
“反常……反常得话……没什么啊……”
吴端刷刷几笔,画了一张夜店男卫生间的平面图,并指着马段清尸体所在的那个隔间道:“当时这个隔间门是锁的吗?”
“锁的!妈呀那里面有人!”
“你确定门是锁的?”
“确定,我我还推了那门一下呢,没推开,不是有人从里面锁上了是什么?”
“你为什么推门?”
“我……”金莫寒大囧,“我本来……本来想把她带到那隔间里去……那个……锁上门再办事……”
说完这极其的隐私的想法,金莫寒倒仿佛已经突破底线,卸下了负担。
他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终于道:“好吧,我承认,我是跟着那女的进去的。”
“什么?”
“我当时是要去方便,可是刚走到卫生间附近,我就看见一女的——就是死的那个——她在男卫生间门口鬼鬼祟祟的。
我见过男色狼,女的还真头一次见,她长得也不赖,有意思,就躲暗处看了一会儿。
然后……我就看见她进去了。”
“进男卫生间?”
“嗯。”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怎么说呢,觉得有好处有乐子吧,就跟进去了。
之后的事儿,我都说过了,我一进门就看见她冲我傻乐。”
“你们两个进男卫生间,中间间隔了多长时间?”
“呃……大概……我也说不上,但肯定很短,肯定连1分钟……不,应该是连半分钟都不到。
我喝得挺多,喝了酒胆子也大了,没多想,应该是一看见她进去我就也走过去了。”
“你是从哪儿走过去的?”吴端又摊开了一张酒吧平面图。
金莫寒伸手一指,“就这儿,这个拐角,我当时就站这儿,卫生间门口看得清清楚楚。”
审讯室外,立即有刑警联络留在夜店继续勘察工作的同事,请他们进行现场模拟,以掐出一个准确的时间。
吴端虽然一时无法拿到具体的时间数值,却也能判断出,两人进入卫生间的时间间隔非常短。
于是他问道:“我这么说,你看有没有错,昨晚你躲在这个拐角处,看到卫生间门口的张婉晴时,她还一切正常,等你跟着她前后脚进了卫生间,她就只会傻笑了。”
“没错!”
“这期间没有人进出过卫生间?”
“绝对没有!”
“你推过那个锁上的隔间的门,里面有人,门一直锁着。”
“对对对!你们应该找那个隔间里的人啊,他肯定知……”金莫寒终于反应过来,他嗷地一声尖叫,几乎昏厥,“他他他……凶手!凶手就在隔间里面!他跟我就隔了……一个破门!!!”
金莫寒的声音无比尖利。
任何人在意识到自己跟一个杀人凶手擦肩而过时,大概都会如他这般后怕。
吴端故意吓他,“说不定凶手现在正后悔放你一马,等从市局出去,走路可要当心背后啊。”
审讯室外的闫思弦:你可真是只老狐狸。
金莫寒本就处在深深的后怕中,被吴端一吓唬,抖得摸了电门一般,吴端乘胜继续道:“所以啊,好好想想,当时那隔间里究竟有没有动静,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算。”
金莫寒真哭了。
“没有……真没有啊……”
吴端摇摇头,看来真问不出什么了。
出了审讯室,见大伙各忙各的,吴端将闫思弦拽到车上,那个疑问他实在是不吐不快了。
不等他问,闫思弦却少见地先认起了错,“我们可能误会人家了,张婉晴留纸条,应该是真的想探讨学术。甚至,可能是求救。”
闫思弦摊开手中的纸条,只见其上是两行娟秀的字:
有一个案例不太懂,希望跟闫老师私下交流
张婉晴14XXXXXXXX
“她应该不是我们想的那种意思,毕竟——我就直说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塞纸条留电话这种暧昧行为,有点儿奔放啊,潜台词不就是’我想跟你一夜情’吗?
这种行为怎么看都像是有性经验的人才干得出来的,可张婉晴没有。”
这便是吴端不吐不快的矛盾点。
闫思弦道:“我摆不正自己位置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脏心烂肺,往那方面想?”
“因为……”吴端又拿出4、5张纸条,扒了两下,从中找出一张递给闫思弦。
闫思弦一看,有些哭笑不得。
那纸条上也是两行字:
第一行:一树梨花压海棠
第二行:是个微信号
“诗是什么意思,你能想到吧……就是这张条子一下把我给带歪了,弄得我一看见留电话留微信的,就觉得有女生……”
闫思弦抢过话头,“觉得有女生觊觎你的美色?”
吴端被他调侃得有些恼羞成怒,“你的,你的美色行了吧!”
闫思弦见他懊恼——因为错过了认真对待张婉晴递来的纸条的机会,而懊恼——赶紧收起调侃。
“抱歉。”他并不习惯跟人道歉,因此摸了摸鼻子,继续道:“至少那小贼帮我们还原了案发时的大致情况。
他说他看到张婉晴在男卫生间门口鬼鬼祟祟,这一点尤为重要。
男卫生间里有什么,让张婉晴如此点击的?
我们先假设张婉晴发现了男卫生间里有某种状况,某种令她在卫生间门口徘徊,甚至要进去一探究竟的状况。
这种状况显然相当危险,否则她就不会丧命了……”
“是马段清!”吴端道:“或许马段清的过敏反应引起了她的注意。”
“或许吧。”闫思弦继续道:“先不论两名死者的死亡有没有必然联系,我们现在知道,张婉晴进了卫生间后,有一个身手相当干净利落的人——能用钉子一击命中在警校受过专业训练的张婉晴,凶手不仅是身手厉害,简直是个专业杀手。
他瞬间就将钉子插进了张婉晴的耳朵,然后——应该是听到了金莫寒走近,他顾不得处理还没死亡的张婉晴,便躲进了那门锁完好的隔间,锁上了门。
等金莫寒离开,凶手也离开了现场。
问题是,当时那锁门的隔间里,死者马段清在不在那儿?”
第五十八章 肉食动物(7)
吴端低头看着笔记本道:“目前工作重心还是放在查两名死者之间的联系,我派了一组刑警去公大,走访张婉晴的同学,至于咱俩,去见见当年告马段清强奸的女人吧。”
“行,全听领导安排。”闫思弦十分狗腿道。
吴端不理他,发动了车子。
待车驶出了市局,闫思弦又道:“我有个问题。”
“什么?”
“你留那些纸条干嘛?”他虽问得一本正经,但眼神里已经透露出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吴队”的意思。
吴端瞟了他一眼,“忘扔了。”
“就这样?”
“不然呢?你当我跟你一样……我还没问你,女医生究竟怎么回事儿?”
“就是……纯洁的……呃……运动关系。”闫思弦强行把一个成人话题说得……更加成人。
吴端:社会闫,你们有钱人真会玩儿。
吴端:“我就提醒一句,常在河边走,小心湿鞋,马段清被人告强奸就是前车之鉴。”
“大家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再说也算得上知根知底,她干不出那种事儿来。”
“所以,你也在钻女性不好意思报案的空子?”
“不带这样的,吴队,怎么还学会给人挖坑了,我是那意思吗?再说了,就爸爸这颜值,挂牌下海怎么也得一夜五万,谁睡谁还不一定呢。”
吴端:我不想说话,我想静静。
……
年前告马段清强奸的女人,名叫柳成荫,是个私企白领,如今刚刚结婚两个月,吴端电话联系到她时,她很紧张,显然她老公并不知道那段过往。
柳成荫很抗拒跟公安机关打交道,话语中满是防备,但又怕警察登门事情败露,只好答应趁午饭时间跟吴端聊聊。
吴端和闫思弦提前到了约好的茶馆,那茶馆距离柳成荫上班的公司有好几公里,想来她是怕被熟人看见,故意挑了个远地方。
茶馆消费水平偏大众,点一杯50块的茶,就能坐一下午。闫思弦看了一眼茶水单,默默回车上拿了两块小金砖,让服务员泡了,并道:“手工费我照付。”
茶馆经理本想拒绝,看了一眼那小金砖的包装,便将话咽了下去。
闫思弦平时不喝茶,可一旦要喝,便十分讲究,吴端已在他家见识过几次,并不稀奇,只是默默揣测着小金砖的价格。
1点0,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茶馆门口,车上下来一个戴墨镜的女人。
闫思弦透过茶馆包厢的落地窗,正好看到,便道了一声:“人来了。”
吴端起身,出了包厢,正好看见那女人进了门。
四目交汇时,他冲女人点了下头,轻生道:“柳成荫吧?”
“嗯。”茶馆大堂的开放环境让女人觉得不舒服,她快走几步,跟着吴端进了包厢。
一落座,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答应过,这事儿不告诉别人。”
“说话算话。”吴端道:“你不用紧张,就是跟你了解一下马段清这个人……对了,马段清死了。”
“什么?!死了?!”
突闻死讯,诧异的情绪令柳成荫的防备之心降低了不少,可是很快,她又有了新的担忧。
“跟我可没关系!”她道。
“你在担心什么?”闫思弦将话题往他们需要的方向上带,“谁也没说跟你有关系……还是……当初真的是强奸,你恨马段清,所以害怕我们将你列在嫌疑人名单上。”
柳成荫的回答倒是痛快,“过去挺久的了,说不上恨了。”
“能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况吗?”
“具体情况,就是我收了他的钱,所以改口了。
他当时找到我,跟我说了很多好话,说有声张出去名声不好听,不如私了,他愿意赔钱。
我本来就有顾虑,他那么一说,我就同意私了,收了他5万块钱。”
柳成荫刻意避开了事发时的细节,而只说之后官司中的变故,可见她不愿旧事重提。
可那些犯罪细节,才是两人想要追问的。
闫思弦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我看了你当时的报案记录,你是在酒吧遇见马段清的,你说他跟你搭话,你们聊了几句,然后你就意识不清,等你醒过来的时候,马段清正在……”
闫思弦没把话说完,因为他看到柳成荫的头越来越低。
“别说了……别说了……”柳成荫道低声道。
闫思弦突然转了个话题,“你后悔吗?收那五万块钱?”
柳成荫一愣,随即道:“天道好轮回,他现在不是死了吗,我要没收他的钱,他进了监狱,说不定还死不了呢。”
这女人的脑回路让两人有点回不过味儿来。
闫思弦立马露出礼貌的微笑,“也对,挺有道理。”
柳成荫叹了口气,“我报案时候说的都是真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带出酒吧的,只是一醒过来发现他正……我……我快恶心死了,当时就报警了。
他应该没想到我那么快能醒吧,也吓了一条,警察没来之前,他就给我跪下了,什么都敢承诺,什么给钱啊,还有……呵呵,他连跟我结婚的话都敢说。”
闫思弦问道:“你醒来的时候,你们在哪儿?酒店?宾馆?还是他家?”
“就……一个小宾馆……”
闫思弦低头给冯笑香发了条消息:马段清的开房记录。
他盯着手机愣了一会儿神,冯笑香没能像往常一般秒回消息,看来网监科还在爆炸状态。
又聊了一会儿,再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柳成荫下午还要上班,火急火燎地就要走。临走还一个劲儿提醒两人,千万别把那事儿说出去。
待她走了,吴端叹道:“受过那种伤害的姑娘,不容易啊。”
闫思弦少有地没接他的话,愣愣地看着桌上的茶杯,不知在想什么。
待他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吴端的手机却响了,是负责走访摸排张婉晴人际关系的刑警组长赖相衡打来的。
“吴队!你猜怎么着……”他以单口相声的形式开场。
“怎么?”吴端迅速进入捧哏状态,对充满工作热情的同事,他总是有耐心。
电话那头赖相衡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个……”他嗫嚅了一下,问道:“吴队,你听说过那什么蕾丝百合吗?”
第六十章 肉食动物(9)
闫思弦喝完最后一口茶,肚子叫了一声,道:“这一肚子水,寡死人了,走走走,吃东西去。”
吴端记得他不宜吃米饭,便找了家拌面馆子,点餐时特地让老板把面多煮一会儿,不过凉水。
吃着饭,闫思弦问道:“马段清是独居吗?”
“嗯,他没结婚,自己租房住。”
“租房?”
“正常,别看他是个小老板,其实他那广告公司……就是街边随处都能找到的那种,就是给店面做做招牌、灯箱、横幅什么的,打字复印的活儿也干。”
闫思弦露出了然的表情,“派人搜他家了没?”
“派了一组人过去,”吴端看看表,“不过到现在还没反馈,看来他家没什么发现。”
“那等会儿去他公司看看?”闫思弦问道。
吴端有点费解,但还是点了下头。
马段清的公司位于墨城某装修建材城附近,果然如吴端所说,是一间十分狭**仄的门面。
不过,因为占据着地段优势,看起来生意还不错,两人赶到时,店门口有两个青年正在制作一块广告横幅,也不知他们使用了喷漆还是什么,使得店门口的一小片区域非常难闻。
两人快走几步进了店里。
店里有两台大型打印机,两个0来岁的年轻姑娘,正坐在电脑前。
电脑屏幕背对着门口,两人虽看不到屏幕上的内容,但能看出那姑娘有些慌乱地关闭了什么,看样子是在上班时间玩游戏呢。
“打印复印?做广告?”姑娘问道。
员工们尚不知道老板已经去世。
吴端亮了一下警官证,那姑娘瞪大了眼睛,十分诧异,立即道:“我们老板不在。”
闫思弦并不向她解释,只是指了指最里面一扇关着的门问道:“那是你们老板的办公室?”
“嗯嗯嗯。”姑娘连连点头。
闫思弦走过去,推门,门锁着,他又问那姑娘:“有钥匙吗?”
“没有,办公室钥匙只有老板有。”
闫思弦看向吴端,吴端只好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铁丝开始撬锁。
小姑娘看得一愣一愣的,嗫嚅道:“你们……你们警察……这这这……”
闫思弦只好解释一句,“你们老板,马段清,死了。”
小姑娘半天没说出话来,趁这工夫,闫思弦已经脚底抹油进了门,他实在懒得干跟人重复解释的活儿。
广告公司本就巴掌大点,这间办公室就显得十分局促,五六平米,里面一张办公桌,一把办公椅,一个小边桌,边桌上放着烧水壶、茶杯、抽纸等物。
闫思弦坐下,开了桌上的电脑,有开机密码,他试了一下马段清的生日,竟蒙对了。
电脑里除了游戏、电影等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闫思弦还是很仔细地点开每个文件夹检查。做起繁琐枯燥的工作,他也很有耐心。
终于,在一个藏得很深的名为“旅行”的文件夹里,闫思弦发现了一些东西。
“你来看!”他冲门外的吴端喊道。
吴端快步过来,只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便皱起了眉头。
“他还留照片了?简直畜生!”吴端骂道。
“还起名叫旅行呢,”闫思弦解释道:“我想他也会留点什么,七成以上重复犯罪的人都会留一些’战利品’,以便事后回忆。”
闫思弦一张张地翻着照片,突然停手,说出了一个名字。
“安凉。”
吴端点点头,“是她。”
早些时候赖相衡发来的安凉自杀案案宗里,就有她的照片,所以两人一眼便认了出来。
被马段清拍下来的女孩大多衣衫不整,有些甚至一丝不挂,照片足有数百张,从脸部样貌来看,共个女孩。
想到安凉抑郁,年轻的生命最终以自杀的结局收尾,吴端只觉得后背发凉,根本不敢去想其他的女孩怎么样了。
吴端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有个想法。”他道。
“你想找到这些女孩?”闫思弦问道。
“嗯。”
“然后呢?”
吴端没答话,举棋不定。
“法律不保护躺在权力上不做为的人,如果她们中有人——我相信相当一部分受害者会这样选择——不报警,那就说明她们无法承受这件事公开的后果。”
“我知道,我知道……”吴端道:“不公开,当然不能公开……就是私下告诉她们,伤害她们的凶手死了,这样会不会让她们好受些。”
“出力不讨好……”
闫思弦只评价了一句,便噤了声,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里竟是马段清侵害女孩时所拍的视频,每段视频上都标着日期,其内容令人作呕。
吴端狠狠锤了一下桌子,“三年前柳成荫报警时,要是当时负责案件的人里有一个能多操点心,再查一查,而不是柳成荫一改口,相关案件负责人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赶紧把事儿了结……后面这些女孩说不定就……”
有兢兢业业的,也有混吃等死的,各行各业都一样,刑警也不例外,每当遇到这样的同行,吴端便忍不住骂娘。
真搞不懂这些人怎么想的,既然想混日子,随便去当个文员,和刑警工资差不多,还不必面临生命危险,何必在提头讨生活的地方瞎混。
刑侦口子上,一个人不负责任,后果可能就是无端多出的许多受害者,不起眼的蝴蝶效应,细究起来,数据非常可怕,令人心惊。
闫思弦拍拍他的肩膀,蹲下身着手开始拆电脑硬盘。
“你还会这个?”吴端问道。
他急需一个新的话题来压制心中的无名之火。
闫思弦配合道:“这很难吗?”
“倒是不难,只是觉得……你应该没什么机会干这种活儿。”
“这不是新时代男性的基本技能吗,拆电脑装系统,手机贴膜,带妹上分,不然怎么找老婆?”
这话从闫思弦口中说出,且还说得一本正经,吴端几乎要吐血。
“有钱不就行了吗?”
“万一我碰上一个清丽脱俗视金钱如粪土的姑娘呢?不还是得老老实实拆电脑装系统手机贴膜带妹上分……”
吴端:更想揍人了啊啊啊……
第六十一章 肉食动物(10)
查到的线索越来越多,一些事情水落石出,一些问题则更加扑朔迷离。
眼下,已经清楚了张婉晴和马段清之间的关联:
“时间对上了,安凉的视频被存入马段清的电脑后大约个月,她开始服用抗抑郁类的药物。
导致安凉抑郁,并最终选择自杀,不是别的,就是马段清!
不过,即便张婉晴跟马段清有仇,她查他,跟踪他,甚至有可能想亲手报仇,两个人同时死在夜店男卫生间,这死法也有点……”
刑侦一支队办公室里,吴端正跟同组刑警们商量接下来的调查方向,冯笑香火急火燎地进了办公室,对闫思弦道:“马段清的开房记录查出来了,很频繁,他……呃……是不是已经不需要了?”
闫思弦冲他笑笑,“辛苦了。”
冯笑香立即揭过此事不提,继续道:“我这儿还有一个坏消息。”
“什么?”
“扫黄科前不久联合行动,打掉了多个色情网站,我想防患于未然,就把马段清电脑里的视频跟那些网站的是内容做了对比,然后发现有重叠的……”
“什么?!……他把视频内容传网上去了?”吴端大惊。
“是,从后台记录来看,基本都是刚拍出来就卖给色情网站了。上传的时间断断续续,我能查到最早的,年前就开始上传了。”
办公室的气氛越发凝重。
对受害人来说,受到那样的伤害已经是巨大的不幸,需要数年才能消解。
将所受的伤害深藏心中,无人能够帮其排解,这本身就是钝刀子割肉一般的痛苦,若再被身边人发现了视频,遭到取笑或议论,让受害者知道那些视频被公之于众,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吴端隐隐觉得,安凉的自杀,可能就跟这些视频在网上传播有关。
他再也无法顾及工作量等因素,对两组刑警道:“马段清的电脑里总共有个女孩的受害视频,除去已经死亡的安凉,还有柳成荫,其余1个,我要知道她们的身份,他们是死是活,在工作还是上学,过得怎么样……”
“明白,”接到任务的刑警组长道:“那我们先查以往的报案记录,看看这两年报案的人里,有没有符合本案条件的。”
吴端点点头,又问冯笑香道:“网监那边怎么样了?”
“基本忙完了,该删的删,该禁的禁,抓了三个疯狂转发传播死者照片的人,还发了新闻,算是起了点震慑作用。”
有人插话:“这些人都他娘吃饱了撑的,闲的蛋疼吧!”
吴端已顾不上埋怨,“忙完了就好。”他对冯笑香道:“找受害人的事,还需要你协助,你的那些什么人像技术什么高科技的,能用的都用上……”
冯笑香少有地在说话时看向对方,他看着吴端的眼睛,慢慢道:“你们查案吧,找受害人的事我来。”
说完,她又迅速低了头。
冯笑香向来话少,与人眼神交流几乎没有。她如此这般,便如同给出承诺,让吴端吃下一颗定心丸。
冯笑香和那两队刑警立即去往办公室一角,着手开始找人的工作。
吴端接着刚刚被打断的话,继续分析道:
“……眼下,虽然有些事明了了,却也还有一些问题:
第一,马段清死于花生过敏,那他当天吃过的食物查了吗?”
貂芳道:“与食物无关,马段清的情况属于重度的花生过敏症状,再加上,他之前就有因为误食带有花生碎的食物,过敏症状发作送医抢救的情况。
我这么说吧,只要吃下两三滴花生油,几分钟他就会出现过敏反应。无论是误食,还是有人故意害他,东西肯定是在夜店吃下去的,跟他之前正餐吃过的食物无关。”
吴端眯了一下眼睛,“那问题就来了,究竟是误食,还是有人害他呢?夜店……花生……”
一名负责清点夜店账单的刑警道:“夜店的小吃拼盘倒是有瓜子花生,但服务生清楚地记得,马段清没点那个,他只点了一杯鸡尾酒。”
“他是一个人去的夜店吧?”闫思弦问道。
“是。”那刑警答道。
“嗯,符合强奸犯去钓下手对象的作风。”闫思弦又问那刑警,“服务生或者周围的客人就没看见点别的?比如有人跟马段清攀谈之类的?”
“马段清选的位置,很难被注意到,服务员提供不了什么信息。”
“哎,”闫思弦少有地情绪外露,他撇了撇嘴,冷笑一声,“还真是钓鱼去的,倒把自己小命搭上了。”
吴端道:“他清楚自己花生过敏,平日吃东西一定会留意,在酒吧也没点花生,最后却是死于花生过敏。
看来真是被人所害,不是误食。
这样说来,迟早还是要查那个曾经受害的女孩,要说谁有杀死马段清的动机,这些姑娘首当其冲。”
“有道理,可张婉晴也死了,一根钢钉穿入大脑,死法还相当的……精准,一击毙命,”闫思弦沉默片刻,摇摇头,“不好说,现在还不好说啊……”
待散了会,吴端单独问闫思弦道:“你刚欲言又止的,想什么呢?”
“想了半天,还是没把握,算了,不说了。”
“怕说错了天才的名头不保?”
“还真怕,没办法,爱面子。”闫思弦似是想揭过这一页,转移话题道:“找到那些女孩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先一一调查,排除嫌疑以后,再告诉她们视频被发网上了。”
“你想要她们的命?”闫思弦有些诧异。
“警方来通知她们这个消息,告知坏消息的同时,再带去凶手的死讯,好好劝慰,让她们有个心理准备,总好过将来某天突然被身边人告知在网上看见她们的视频。”
“有道理。”闫思弦点头。
“还有,需要你帮忙。”
“什么忙?”
“心理学不是你的专业吗,我看美剧的时候,发现国外有那种创伤人群的互助小组,我在想,我们能不能也组织这样的一个互助小组,就这些女孩。
那段经历她们或许永远无法向外界开口,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但要是向有同样经历的人倾诉,总会容易很多吧?”
闫思弦一愣,“我没想到,你打算得这么细致。”
“我只是想……做点有希望的事。
我们的工作总跟死者打交道,总是在尸体或伤害出现后,才介入,可对于已经受到伤害的人,即便抓到凶手了,对他们又有多大意义?
为活着的人做点什么,或许更有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