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我们可不可以不结婚(15)
刑侦一支队办公室。
闫思弦皱着眉,坐在吴端的位置上。
吴端不在的时候,他就喜欢坐在那儿,用闫思弦自己的话来说:风水好。
闫思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之感,思忖道:线索又断了,钟意虽然有了要配合警方的意愿,可她并不了解画像中的男人,连名字——或者说一个称呼——她都不知道。
唯一已知的线索,便是这男人疑似四医院的工作人员。
究竟是医生、实习一声、护士、护工,还是别的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这男人曾来探望过女儿一次。
那天一大早,李洁玉说想要出门走走,钟意哪儿放心她一个人,自打李洁玉生病,钟意便再没让她一个人行动过。
可是那几天李洁玉实在太正常了,正常到一点都不像个精神病人。
她就那么甜甜地笑着,对母亲道:“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就在村里转转,去东头小集市买碗炒粉吃,好长时间没吃了,馋死啦……您又不爱吃那东西吗,就别出来了,我真没问题……”
说着,她还晃了晃手里攥着的零钱,“我保证,吃完炒粉立马回家,绝对不在外头多待。”
她这样的时候,钟意甚至恍然觉得那个十几岁的青春洋溢的女儿又回来了。
病是真的好了吧?钟意心中满怀这样的期待,又想抽空侍弄一下院子里的一小片菜园,便答应下来,千叮咛万嘱咐,让女儿一定早早回家。
可是等女儿前脚刚一走,钟意便心慌得厉害。
一开始她还能自我安慰,是习惯了跟女儿形影不离,突然让她单独行动,当然不习惯了。
可是越往后心慌的感觉越强烈,强烈到钟意心乱如麻,什么活儿都干不下去了,只能立即拔腿奔出去寻找女儿。
好在,在农村找人实在是最简单的事,一路跟村民打听着女儿的去向,很快便找到了。
李洁玉并没有去村里的小集市,也没吃什么炒粉,反倒是在一处跟小集市方向相反的田边,正跟一个男人说着什么话。
钟意心中警铃大作,她可是听说过,有些坏人专对精神病人动手,尤其李洁玉还是个漂亮的姑娘。
钟意拾了一根木棍,就想冲上去保护女儿,却被谈话的两人听到了她靠近的脚步声。
李洁玉赶紧指着男人介绍道:“妈,您还记得吧?我住院的时候没少照顾我,X大夫来着……”
这个X,钟意实在记不清了,也不知是她记性不好,还是女儿原本就说得含糊,反正她就稀里糊涂知道了这位X大夫。
至于当初女儿住院的时候究竟有没有这位X大夫,钟意也说不清,反正她是没在医院里见到的,不过,也兴许是她陪护的时候这位X大夫恰好不在,所以没打过照面呢。
直到闫思弦找上门来,钟意从没怀疑过这位X大夫的身份。
而且,自那以后,钟意便再也没见过女儿和这位X大夫联络了。
她也曾旁敲侧击地跟女儿打听。
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一表人才的大夫来找她啊?
为什么又不来了啊?
……
统统都被李洁玉的一句话搪塞过去了。
“妈您想什么呢?他就是家住邻村,正好路过碰上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呢?”
李洁玉的话没说完,但言外之意已经非常明了:他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看上一个麻烦的神经病?
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舍得让自己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哪怕是有这样的想法,也叫当母亲的揪心不已。
正因如此,钟意再没提起过这位X大夫。
不过,她倒是偷偷翻看过女儿的手机,并没找到跟这个大夫的通讯记录。
看来女儿说的是实话,李洁玉既有点放心,又有点难过。这倒是跟冯笑香的调查记录一致,她查了李洁玉的手机,并未发现什么值得留意的联系人。
甚至可以说,自从生病,李洁玉已经没什么联系人了。
……
闫思弦抬手揉了一下太阳穴,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了。
法医貂芳顶着一头方便面一般的自来卷,进门先扫视了一圈,目光在闫思弦和冯笑香之间来回游移了几下,先问闫思弦道:“我订外卖,你要不?”
闫思弦看了下手表,果然到了下班时间。
他计划着先把吴端送医院,至少送自个儿家去,那小会议室的沙发临时躺躺还行,睡上一夜对病人来说就是种折磨了。
果断带吴端开小灶去。
于是闫思弦道了谢,拒绝了貂芳的好意。
貂芳便对冯笑香道:“笑笑呢?还是老三样?”
“嗯。”
在与案情无关的事情上,冯笑香恢复了惜字如金的本性。
貂芳一边低头拿手机点着外卖,一边道:“诶今儿吴队哪儿去了?他加班不?”
显然,貂芳还不知道吴端病了。
闫思弦不想让貂芳徒增担心,便只说道:“他也不加班,今儿都早点回。”
貂芳露出一副“好白菜被猪拱了”的表情,对闫思弦道:“闫副队,你把我们吴队都带坏了,原先那就是一头勤劳肯干的老黄牛,管它外面花花世界滚滚红尘,一心扑在案件上,恨不得吃住都在市局,现在可好……”
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赖相衡满脸兴奋道:“找着了!重要线索!”
他手里举着一片纸,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股垃圾场特有的不可描述的味道。
闫思弦透过门口的空挡,往吴端所在的小会议室方向看了一眼,示意赖相衡先进来,把门关上,才问道:“什么发现?”
赖相衡挠了挠后脑勺,“说来话长了,让我先理理。”
说完,他一屁股坐下,掰着手指头整理了一下说辞,才开口道:“吴队不是安排我们组去发现尸体的地方附近走访吗?
还真有一条信息:有群众反应,案发当晚1点左右,有个人在路边烧东西。
本来这也不稀奇,城中村里居住的本来就多是外来务工人员,文化程度较低,比较迷信,烧个纸钱什么的,正常。
不过,那名群众明确指出,他看到的人烧得绝对不是纸钱之类的东西。”
闫思弦挑了下眉,“这也能看出来?”
“能。”赖相衡特别笃信,“我每年清明十一都跟家里长辈一块去上坟烧纸,纸钱之类的东西因为本来就是拿来烧的,所以易燃性极好,一点就着,火势正好不大不小。
可要是其它易燃性不同的东西,那可就不一定了。”
闫思弦点头,不禁开始对同组刑警刮目相看,大家真是细心啊。
“所以,你们怀疑烧东西的人是凶手,而被烧的东西是一些……或许是熊蕊蕊的私人物品?”
“是啊,因为熊蕊蕊去圆通网吧的时候,其实背着一个简单的单肩布包——就是女孩出门时候常用的那种便利布包。
可是发现她尸体的地方却没找到她的包,后来虽然找到了疑似案发现场的出租屋,可那出租屋里也没找到她的包……
我们一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凶手拿走了她的包,毕竟……在案发现场停留,处理死者的随身物品,这做法风险太大。
凶手完全可以把包带走,之后再找没人的地方处理。”
闫思弦点头,“是这么回事。”
“不过,提供线索的目击者一口咬定,她看到那人烧的就是个布包,她看见白色的背带了——熊蕊蕊的包就是白色的!”
闫思弦卡壳了一瞬,然后道:“那个……小赖,下次能不能先说重点?你这弯子绕得,我都要晕了。”
赖相衡又挠了下头。
“接下来就是重要的事儿了。”他保证道:“目击者称,她是先看到燃烧的火光不对,怀疑不是烧纸,这才起了好奇心,想看看对到底方烧的什么。
然后,她就真看见烧的是个布包。
再然后,对方也注意到了她,好像是有意躲着,不想让她看见,就随手把那烧着的东西挑进垃圾桶,匆匆离开了。”
闫思弦知道赖相衡身上的味道是哪儿来的了。
“所以你们去翻了垃圾站?”
“没办法啊,又不是发现尸体的垃圾桶,里面的垃圾没被保留勘验,案发当天一大早就已经被送到垃圾站去了,我们这还是紧赶慢赶呢,再晚就要被掩埋或者焚烧了。”
赖相衡终于将手头的一张纸摊在了桌子上,并道:“别看它味儿难闻,作用可大着呢。”
闫思弦已经研究起来。
只见那是半张信纸。
只有下半张,上半张被烧毁了,边缘是焦黑的。
但可以看到信件的落款:
你的大灰狼
是熊蕊蕊的那位笔友!
除了落款,还能看清信末尾的两段文字:
……工养活自己吗,可以去晋华路的圆通网吧,暑假我就在那打了两个月工,老板人挺好的,挺照顾我。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说的是我女朋友可能也要过去,反正网吧缺人。
你会来吧?期待跟你见面。
见办公室里的众人读完了信件,赖相衡道:“怎么样?是不是发现新大陆了?熊蕊蕊去那个圆通网吧的原因,总算找出来了!”
是,原因找出来了。
不过看到这封信的瞬间,闫思弦便知道,这信绝不是真正的大灰狼所写。
内容有多处前后矛盾。
大灰狼是个非常绅士的男孩,他将自己的手机号给了熊蕊蕊,让熊蕊蕊决定两人何时见面。
并且两人从未以男女朋友互称过,能看出他们小心谨慎地维护着彼此的关系,两人的仪式感都很强。
所以,大灰狼不会这么随意地跟外人介绍熊蕊蕊是他的女朋友。
信是假的,介绍熊蕊蕊去网吧工作也是假的,目的不过是将熊蕊蕊引到找到找好的作案地点附近。
熊蕊蕊之所以开学第一天就赶去,因为这个少女被信中“女朋友”三个字打动。还有网吧经理让她回去等消息时,她所表现出的诧异——因为她得到的消息是,网吧方面大灰狼已经打过招呼了。
除了信上的内容,字迹也有问题。
闫思弦从证物袋中取出几封信。
正是在熊蕊蕊家发现的信件。
一眼便可看出,虽然写这封信的人极力模仿着大灰狼的笔迹,但显然并不是笔迹方面的专家,模仿得相当粗糙。
闫思弦低声问了一句:“邢老走了没?”
他显然没指望得到办公室内几人回答,自己快步走到二支队办公室门口,恭恭敬敬道:“邢老,请您帮忙。”
邢老其实真没多老,40岁刚出头而已,只不过他在笔记鉴定方面颇有建树,可以说是国内最顶尖的专家,极受同行尊敬,因此大家才这么叫他。
邢老长着一张弥勒佛似的胖脸,圆鼓鼓的肚皮,光看他这身形,任谁也想不到他敢警察这行。
赵局偶尔开会前拿他开玩笑,让他减肥,说是别人看了你还以为咱们刑警各个都吃香喝辣呢。
别人这么开他的玩笑,他也不恼。
其实认识他时间久了就会知道,邢老饭量一点不大,还坚持锻炼,可惜,他那肥胖是病,真是病,不是少吃多动就能解决的。
此刻,被闫思弦一喊,邢老先是微微一笑,“有笔记鉴定?”
闫思弦没等邢老起身,自己快步走到了他桌前,将两封信放到邢老桌上。
闫思弦并未说明哪封信是模仿的,只看了几秒钟,邢老便指着被烧掉了一半的信道:“这个是仿的吧?”
闫思弦一愣,熊老笑道:“模仿别人写字时,因为不习惯,不免畏畏缩缩,写的时候十分迟疑,你看这里……”
他指着一个长竖和一个长横道:“这两笔做为一个字的收尾,应该是一蹴而就的,却抖了……因为不太有把握,写的时候就会迟疑。”
闫思弦服了,又道:“但我想请您鉴定的不是这个。”
“哦?”
“我有一个目标人物,可能是那个人模仿出了这封信,我想请您帮忙鉴定一下。”
这种鉴定可就颇具难度了。
一个人在模仿另一个人的笔记时,本就刻意弱化着自己的书写风格,即便是专家,也很难在字里行间找出决定性的证据。
但邢老没表现出什么为难的意思,只是让闫思弦将用以比对的样本拿来。
“得嘞,我这就给您找样本去。”
闫思弦拿了几张A4纸,直接进了关押熊思超的留置室。
“写吧。”闫思弦言简意赅道:“你不是说李洁玉叫你去她家商量离婚的事,并且将一些药物交给你了吗?把当时的过程尽可能详细地写下来。”
熊思超:“我都跟你们说了啊……写不出什么花样的……”
闫思弦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例行公事,让你写你就写,哪儿那么多废话?”
熊思超应了一声,唯唯诺诺地埋头写起来。
第七十三章 我们可不可以不结婚(16)
半小时后,闫思弦拿了两张A4纸回到刑侦二支队办公室。
“抱歉,让您久等了。”他对邢老道。
邢老笑容可掬道:“小闫,你太客气了,大家都是为了破案,以后有什么事儿支一声就行。”
闫思弦最怕跟这样的长辈打交道,能力强没脾气还为人谦虚,优秀得让你忍不住自惭形秽。
不过,他突然发现自打进了市局,他自己的变化也相当巨大,那些二世祖的臭毛病,目中无人,几乎被洗净,没办法,周围都是邢老这样的同事,哪儿有嚣张的资本,潜移默化也被熏陶得根正苗红了。
况且还有个吴端,典型的不争不抢任劳任怨。谁要是还忍心欺负他,那简直丧尽天良。
一想到吴端,闫思弦晃晃脑袋,将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脑海。
希望手头的事儿赶紧忙完,忙完就能送吴端回家了。
闫思弦将手上的两张A4纸递给邢老,并道:“这个是他刚刚写的,新鲜出炉。
不过,我担心他察觉到我们要比对他的笔记,让他现写,有做手脚的可能,就又联系他单位,传真了一份他的工作笔记。
两份都给您,您看还需要什么?”
邢老点头,“挺细心啊,成,放这儿吧,我瞧瞧。”
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眼镜盒,是老花镜。
邢老不紧不慢地擦了擦眼镜,戴上,又拿了一只放大镜,开始比对眼前的三份文书。
眼见这位是个慢性子,闫思弦略一思忖,悄悄出了门。
到了走廊上,他给助理打了个电话。
十几分钟后,助理赶到了市局,和闫思弦一起将又烧起来的吴端架上了车。
闫思弦将一张黑卡交给助理,并交代道:“直送医院吧,你在那儿守着,我忙完了过去。”
待助理开车要走,闫思弦犹豫了一下,又道:“那个……让大夫给他好好查查,别是什么大毛病,有病早治。”
助理应着,等闫思弦没事了,终于开车离开。
回到刑侦二支队办公室时,邢老抬头看了闫思弦一眼,朝他招招手。
闫思弦知道有结果了,便凑上前去。
“你看这里,”邢老指着被烧了一半的信件上的一个字,“这个竖弯钩很有特点,竖短,而弯勾长,这一勾几乎和竖一样长,且是平行的。
这是他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书写习惯,而你找来的另外两份对比材料上,同样的比划也有类似——应该说是几乎相同的特点。”
闫思弦问道:“凭这个,能确定信件是这个人伪造的吗?”
邢老显然理解闫思弦的顾虑,笔记鉴定原本就不是能保证百分之百准确的鉴定科学,所以在刑侦过程中,往往将其做为一种辅助的侦破手段,较少将鉴定结果直接做为独立的主要证据。
邢老却胸有成竹道:“这样的鉴定,每年都会送我这儿不少,我还从没出过错。况且,对方只是普通人,不是笔记模仿的行家,这种程度不算很难,应该不会有问题。”
这老油条。闫思弦在心里暗笑了一声。
先是说明自己的权威性,却又不把话说死,只说“应该不会有问题”,给自己留足后路。
但邢老都这么说了,闫思弦心下就定了不少。
是时候再审审熊思超了。
熊思超已经被羁押了近6小时,再过1小时,如果警方没有突破性进展,要么就得放人,要么就送看守所先待着,等待后续提审。
两天而已,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有事,关键发小吴端也不露面,这让熊思超觉得问题很严重。
闫思弦看到他时,感觉他的脸颊好像都消瘦了一点。
“怎么?我们这儿的饭不合胃口?”闫思弦问道。
熊思超苦笑一下,“哪儿还吃得下饭啊。”
闫思弦道:“这可怪了,我拘过的人也不少,没犯事儿的也就一开始慌,之后该吃吃该喝喝,犯事的才吃不下饭。”
熊思超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别拿我开玩笑。”
“是,玩笑,别往心里去。”闫思弦越是这么说,熊思超越觉得他话里有深意,不是开玩笑。
落座后,闫思弦又开口道:“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熊思超张了张嘴,不等他说话,闫思弦又道:“你想清楚了再回答吧,两天了,我们可没闲着,要不是调查有进展,我也不会坐这儿跟你聊。”
熊思超又沉默了,看起来真的在考虑闫思弦的话。
闫思弦抛给他一盒烟,点上,等对方因为这根烟而精神稍微平缓的时候,闫思弦突然道:“你知道你妹有个笔友吧?”
熊思超拿烟的手猛然抖了一下,闫思弦都怕那烟掉下去烧着他的裤子。
与此同时,熊思超突然抬头,快速又惶恐地看了闫思弦一眼。
“我……我被算计了啊。”他道。
“你是被算计了。”闫思弦道:“我想,李洁玉答应跟你离婚,要求不会那么低吧,你们家那样伤害她,你帮她送回药她就放过你?天上掉馅饼啊。
她要毁了你们家,要你杀了你妹妹,因为你妹妹老是找事欺负李洁玉,在李洁玉看来,她该死。”
熊思超低头不语,没有反驳。
对这个推论,闫思弦本没什么把握,可是看了熊思超的反应,就知道自己对了。
闫思弦继续道:“你当然不会答应这样的要求了,毕竟是你妹妹,怎么下得了手。”
这下,熊思超抬起了头,仿佛见了知音一般,“对对对,我没答应啊,那可是我妹啊,骨肉……”
“省省吧,”闫思弦厌恶地打断他:“你妹都死了,还跟这儿讲什么骨肉情深血浓于水。”
熊思超缩了一下肩膀,重新回到唯唯诺诺的状态。
闫思弦继续道:“你是没答应亲手杀人,可那不是因为你有多在意亲情血缘,而是因为你不敢杀人。
你这种投机者最会算账,杀人要判死刑的,即便不是死刑,一旦被抓这辈子肯定也是玩儿完,用杀人换离婚,代价未免太大了,得不偿失,你当然不会答应。
所以对方做出了让步,不用亲自动手杀人,只要帮着把你妹骗到指定的地方,再骗她服下少量安眠药,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之后真正灌她服下大量安眠药,实施杀人,自然有人来做。
那封你模仿大灰狼笔记写的信,是你在开学当天亲手交给熊蕊蕊的吧?你很清楚,她看到那封信的内容,一定会立即奔向圆通网吧。
呵,你一定偷偷看过不少大灰狼写给她的信吧?那你应知道,她欺负李洁玉,其实是出于好心,希望嫂子赶紧离开这个能逼死人的家。
可是即便你知道,也没有去李洁玉那里替她辩解一下……”
“我有!我……”熊思超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十分激动,但只激动了一下,便语塞了。
闫思弦本想等他的下文,见他“我”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好又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去替熊蕊蕊申辩的呢?”
“我……李洁玉不让我找她啊,我只能……只能跟那个人说……”
“那个人?杀人的那个人?”闫思弦道。
熊思超的眼泪已经淌了满脸,他自己似乎毫无察觉,只是殷切地看着闫思弦。
在经历了6小时煎熬后,他终于要崩溃了。
他多么希望得到一句“我能理解你,你也是没办法”,或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为了自己牺牲别人,不算错”,又或者“没事,你又没动手杀人”。
只要一句话,便足以挽救他内心那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可是这些闫思弦都不会给他。
闫思弦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双臂在胸前交叉,好整以暇道:“对了,吴端让我给你捎句话,你参与谋杀熊蕊蕊的事,他会尽量帮你瞒,但能不能瞒住就看你造化了。”
终于,熊思超大哭起来。
闫思弦知道,审讯到了这个阶段,有什么秘密也该撂了。
他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压下想要去探望吴端的烦躁之感,表面上不露声色,只等熊思超哭完。
熊思超边哭边道:“他们坑我……他们坑我啊……他们说了信会销毁……”
“信当然不会销毁,他们的目的就是把你拖下水啊,让你们家破人亡,不然算什么报复呢?
我想,即便没找到这封信,应该也还会有其它指向你的证据吧,比如出租屋里有你DNA样本的烟头。
开始我还奇怪,为什么要在案发现场附近焚烧熊蕊蕊的东西。
现在我明白了,因为想给警方留证据啊。这半封信,是故意没烧掉吧,否则这么重要的证据怎么可能留得下来?”
痛苦愤恨就快把熊思超逼疯了。
闫思弦又道:“我以前听说过一句话,大致意思是:国人喜欢折中,你告诉他们房间太暗了,要开个天窗,他们是不会同意的,可你若是提议拆了房顶,他们便会商量一番,取个折中方案,决定开个天窗。
他们对付你的手段,就利用了这样的心理学原理。
我想,以李洁玉对你的了解,他们一开始根本就没指望你会答应去杀人,想到的就是退而求其次,让你答应成为帮凶。
你从头到尾都在他们的算计中,跌了这个大跟头,也不算亏。”
熊思超的哭声渐弱,只是还止不住眼泪,那眼泪汹涌得如喷泉一般,闫思弦给他递了纸巾都来不及擦。
闫思弦又道:“你也该庆幸,没有真的动手杀人。
你良心上那关能不能过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没动手,就不大可能判死刑。”
听到“死刑”二字,熊思超张开大嘴又要嚎哭。
闫思弦赶紧道:“当然了,你要是能协助我们找到动手杀人凶手,那可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能少判两年。”
一听这个,熊思超便又忍住了哭声。
闫思弦继续道:“就从你们是怎么一起把熊蕊蕊带进出租房说起吧——哦,这个你不用狡辩,有目击者证明熊蕊蕊被带进那出租房的时,冲一个人喊哥,她就你一个哥吧?”
在刑侦过程中,目击者证词的采信度也不高,毕竟人的记忆是有偏差的,不过在审讯过程中拿出来击溃嫌疑人的心理防线,却也并不算越界。
熊思超抹了一把眼泪,一开口,先发个了辨不出的颤音。
他便又闭口清清嗓子,闫思弦给他倒了杯水,他喝了半杯,开口道:“嗯……那天中午我跟她一块在学校食堂吃的饭,吃完饭我给她买了瓶果汁,提前拧开盖子,往里面放了两片安眠药。
我也不知道吃多少能起作用,反正就放了两片。
我把水果汁给她,看她喝下去半瓶,就走了……”
闫思弦问道:“她不是有大灰狼的手机号吗?……你在她手机上做了手脚?”
“我把她存在手机里的号码改了,以防万一嘛。
我拿不准她会不会打电话,可能会打吧,也可能不打,偷偷先去网吧看看那个大灰狼——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
为了以防万一,我就把她手机里那个号码改了,后来又改回来了……”
他看着闫思弦,闫思弦摊了下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其实进审讯室前,闫思弦心里也有点没底,他知道这个熊思超说话有点颠三倒四。
好在,就现在来看,沟通还算顺畅。
熊思超便继续道:“反正她是去了网吧,我按要求先回了一趟宾馆,翻窗户出来,然后打了辆车,也去了圆通网吧。
我先到的,跟那男的碰了面,没多会儿我妹就来了。
她进网吧去,很快就又出来了。
看她没有要晕或者睡着的迹象,那男的又给我一瓶饮料,让我拿给我妹喝。
我也不知道那里面加过什么,反正……就给她喝了。
嗯……就是,装成要去上网碰巧遇上我妹。
然后我就陪着我妹在那巷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她就犯晕了,我跟那男的一块把她扶到出租屋去,之后……我就求情了,我跟他说了,我妹都是好心……”
“他怎么说?”闫思弦问道。
“他……他……他跟我提了一个人。”
“谁?”
熊思超颤颤巍巍道:“你。”
“什么?!”
第一章 有朋自远方来(1)
闫思弦很少有失态的时候,确切地说,连情绪失控都很少有,况且是在嫌疑人面前。
毕竟受过专业训练,闫思弦自认为脸上那张面具已经长进了肉里,在嫌疑人面前,他的所有情绪都是事先在心中谋划好的,最有利于审讯工作的。
这回,他差点没绷住。
在诧异和惶恐自眼中泄露的瞬间,闫思弦本能地垂了一下眼帘,如同思考,下一秒抬眼时,已平静了下来。
因此,熊思超并未注意到他的情绪波动。
自说自话一般,熊思超继续道:“那天吃饭,老吴跟我介绍你的时候,我还想着这下可好了,你跟老吴认识就更好办事了,双重保险啊……”
闫思弦后背已经布满了一层冷汗。
他明白了为何熊思超跟他交代犯罪过程交代得如此利索,原来熊思超将他当成自己人了。
那么反过来想想,凶手会不会早就算到这一步了呢?
提及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呢?还有,那些人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呢?
以及,就算是疯子团伙犯罪,就算张雅兰为了复仇,曾经是疯子团伙的一员,现在她已经死了,这个团伙为什么还要针对自己呢?
闫思弦的大脑有片刻宕机,大脑重新开始运转后,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是那个男人跟你提起我的?”
“是啊。”
“你老婆呢?李洁玉有没有提过我?”
“没,从头到尾,只有那个男人跟我提起你一次——嗨,我总共也就见过那男的一回啊。”
“他是怎么说的?”闫思弦紧盯着熊思超的眼睛道:“我需要你一字不落地复述出他的话来。”
“好……好……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像是畏惧闫思弦的盯视,熊思超低下了头。
“那个……他说事已经干到这一步了,我妹必须死……但他可以给我妹留个全尸体……”
闫思弦觉得好笑,这都什么年代了,好歹熊思超也受过不错的教育。
全尸?这种糊弄死人的话,竟然能把他糊弄过去,可见为了摆脱精神失常的妻子,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交出亲妹妹的性命。
不过此刻闫思弦已经顾不上鄙视眼前的人了,熊思超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闫思弦只好提醒道:“我,他提到我的部分。”
“哦哦哦,你……呃,你得话……就是说到时候一个叫闫思弦的警察会照顾我,不让我出事……”
“具体点!”闫思弦伸了伸手,想要拍桌子,怕影响对方情绪,便只好在空中虚抓一下,又缩回了手。
“我我我……”熊思超都快哭了,“他当时也没跟我说清楚啊……我是真……”
闫思弦长叹一口气。
他明白了,那个时候熊思超一心掂量着妹妹的死究竟能不能给他带来实际的好处,究竟值不值得,因此可能根本没在意关于闫思弦那部分的谈话内容。
“哦,对了,”熊思超突然道:“他说跟你是老相识了!还有有个……好像是什么组织向你问好……”
“组织?”
“对对对,是组织……说组织名字了没啊?好像没吧,就只说组织向你问好……别的我真不知道啊……”
审讯又持续了足足半小时,对闫思弦来说,是破天荒了。
通常他都是迅速撕开对方防线,以最快的速度拿到口供,很少在审讯环节拖延时间。
从审讯室出来时,在外旁听的冯笑香与他对视了一眼。
冯笑香道:“我把其余旁听的人都支开了。”
闫思弦点头,“谢谢,你可帮我省去了不少麻烦。”
思忖片刻,闫思弦又道:“你应该知道的的吧?疯子团伙的事,上头想方设法要压下来,这还没消停两天呢,他们自己就要来作死,指名道姓跟我杠,好啊,那就看看胳膊能不能拧过大腿。”
冯笑香揭穿道:“说得好像他们不主动犯事,你就能放过他们似的。”
闫思弦耸耸肩,不做回答。
沉默片刻,他又道:“这件事先保密吧,别让任何人知道,尤其赵局他们那些领导。”
冯笑香似乎早就料到了闫思弦的决定,答应道:“那这次的结案报告,我来写吧,就按照普通家庭纠纷导致的雇凶杀人。
主犯在逃,从犯熊思超,李洁玉均已落网,林岚虽然给他们提供了犯罪场所,但没有证据证明她有参与作案的主观故意性,不抓她。
我再在追逃网上挂张通缉令,把那神秘男人的相片挂出来,把戏做足了。”
闫思弦犹豫了一下,最终应道:“行,就这么办,先结案,我们得先躲到阴处,蛰伏下来,再跟那帮疯子斗。”
“行是行,就是……吴队那儿你打算怎么办?告诉他吗?”
“当然,没有任何瞒着他的理由,只是对结案这件事,他可能会持不同的态度,我知道他对悬案深恶痛绝。”
“那是你的事,搞定他。”冯笑香十分高冷地丢下一句话。
闫思弦:刚刚发生了什么?……我做为副队的尊严怎么突然不见了……
丢下这句话,冯笑香本是转身就要走,可惜高冷没能维持住。
因为她看到传达室的文员刑警正朝她走来,手里还捧着一束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玫瑰花。
“笑笑,那公子哥又来给你送花了,没办法,那小子就是个磨王,赶都赶不走……”
冯笑香一手接过花,一手捂住额头。
原地爆炸,还是原地消失?
这是个问题。
只可惜,这两样技能冯笑香一个都没掌握。
此刻,只有一个词能形容她的表情:emmmmm……
闫思弦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他亢奋啊,他激动啊。终于被他逮到黄心萝莉的弱点了,可以反击一雪前耻了!
然而下一秒,局势就发生了逆转。
传达室的文员刑警目光在闫思弦脸上停顿了片刻,略一迟疑,又道:“别说嘿,给你送花那人跟闫哥长得还有点像呢……诶?都是富二代,你们不会是亲戚吧?”
亲戚吧?
戚吧?
吧?
……
“握草!”闫思弦突然骂了一句,他转向冯笑香道:“那小子缠上你了?”
冯笑香默默点头。
闫思弦大骂:“没人性啊!萝莉也下手!奶奶的我都没敢下手!”
当然了,最后一句闫思弦只是在心中默念。
他一把将冯笑香拽回办公室,关门,问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那堂弟就是一衣冠禽兽,离他远点,需要跟他打照面的事儿,都让男刑警去干。”
冯笑香无奈道:“哪儿有这么说自己兄弟的,我以为……你夸张了……”
“握草我已经说得很保守了好吗……哎哎!你不知道那货的脑回路,妈的看着女警察这货心里想的绝对是角色扮演。”
“哦。”
冯笑香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闫思弦透过办公室窗户向外看了一眼。
“车在市局门口,人还没走呢,走吧,我帮你解决这麻烦。”
“哦。”冯笑香老老实实跟在闫思弦身后。
闫思弦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四医院你查得怎么样了?监控能看出什么吗?”
冯笑香摇头,“因为是精神病院,监控保留得倒是很完整,粗略过了一遍,没发现那个画像中的人。
监控视频太多,李洁玉前前后后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这些监控视频都要看完,是个大工程,图侦那边已经在加班加点地筛查了。”
说着话,两人到了市局门口。
一个样貌跟闫思弦有七分像的年轻男孩靠在一辆跑车前,看着手机。
闫思弦和冯笑香刚一出现在他的视线边缘,他便立即收起手机,热情地道:“哥!”
“哎。”
闫思弦答应的时候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两人如国家领导人见面一般——十分和谐。
下一刻,他突然环上了冯笑香的腰。
“看什么呢,喊嫂子。”闫思弦道。
堂弟脸上的表情一点儿都没僵硬,顺势就喊了一句“嫂子”。
冯笑香只觉得浑身僵硬,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
或许是两人身高方面差得太多,闫思弦这个搂腰的动作十分别扭,干脆收回手来,在冯笑香头上揉了一把。
“那……我先回去了。”堂弟还真是特别乖巧懂事。
超跑绝尘而去。
闫思弦道:“他不会再骚扰你了。”
“万一他不信呢?”
“不需要他信,他只要知道我的态度就行了。”
也不知怎的,闫思弦又伸手在冯笑香头上揉了一把,十分绅士道:“赶紧回家吧,我今儿有事,不然应该送你的。”
半小时后,医院。
吴端又挂上了吊瓶,正睡着觉,头痛得太厉害,除了睡觉他什么都不想干。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跟助理小声沟通了几句,得知吴端已经做了全身检查,没什么毛病,闫思弦放下心来。
助理离开后,他悄悄进了病房。
不知是因为心有灵犀,还是吴端已经睡足了。
闫思弦刚进门,他便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看到门口的闫思弦,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以为是睡迷糊了,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
闫思弦轻声道:“是我,啥也别管,接着睡。”
然后,他便伸手去探吴端的额头。
吴端显然不习惯,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闫思弦道:“别动。”
吴端便又僵住不敢动。
“好像温度降下来一点。”闫思弦道:“你觉得怎么样?哪儿不舒服吗?”
吴端用一条胳膊撑起上半身,看了一眼床头柜。
闫思弦立即拧开了床头柜上的保温杯,递给吴端,里面是助理准备好的温水。
吴端知道直接开口肯定是破音,待灌下去一杯水后,才问道:“小赖发现什么关键证据了?案子有进展吗?”
“你听到了啊?”闫思弦苦笑。
“他那个大嗓门,整个一层楼的人都听见了吧。”
吴端的话多了一些,看来喉咙没那么疼了。
闫思弦看到他的输液管里有个气泡,伸手去弹那输液管,直至将气泡弹到滴漏里去,才撒了手。
他一边弹,一边道:“我觉得你现在这情况,还是先安心养两,案子又跑不了,等你病好了我详细跟你说。”
吴端道:“我就问一个事——跟疯子团伙有关系吗?”
闫思弦反问:“如果有关系,你打算怎么办?”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帮吴端把枕头竖起来,让他坐的时候能靠一靠。
吴端又缩了缩脖子,“握草你别这样,糙老爷们儿干什么啊。”
闫思弦瞪了他一眼,“不,你是糙老爷们儿,我是精致的猪猪男孩。”
说完这话,不等吴端吐槽,闫思弦先做出了呕吐状,“不行了受不了了,我被自己恶心到了,我特么的……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赶紧关上。”
“好的吴队。”
吴端继续道:“你少跟我这儿打太极,有事说事。”
见吴端精神头确实不错,闫思弦便将今天的调查结果以及接下来的打算和盘托出。
吴端静静听他说,始终没有表态,只是在闫思弦说出想要先做结案处理时皱了下眉。
“结案……也不是不行,”吴端道:“可我们眼下一点关于那男人的线索都没有,真结案了,上哪儿找人去?显然那个男人是串连起整件事的关键,而关于他的信息,我们只有一张画像。”
“这次可能要让你失望了,”闫思弦道:“眼下,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这可不像你。”吴端道。
闫思弦只有苦笑的份儿。
吴端继续道:“一个妇女跟你撒泼,你解决不了,就大老远把人带回市局……还有你审讯她时候——她叫什么来着?钟意,对吧?”
吴端揉了下一侧太阳穴,似乎这样的思考又引得他头疼了。
闫思弦赶紧答道:“是是是,叫钟意。”
“……你审钟意的时候,我是烧得迷迷糊糊,但也让笑笑接内线听了几句……”
闫思弦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见吴端脸上还是没什么情绪,便按捺下解释的冲动。
“……你胆子可够大的,什么话都敢说,她女儿做为精神病人不用负刑事责任?向熊家复仇,把熊思超拉下水?……
你知不知道,就凭这些话你就该停职。
法律不是开玩笑的,诱供啊!谁都保不了你。”
闫思弦闷闷地“嗯”了一声,此刻他根本不敢跟吴端争论。
吴端咳了一阵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红了。
止住咳嗽,他将保温杯里余下的半杯水喝完,闫思弦赶紧起身又给他倒了半杯开水,兑上一半矿泉水,让温度适中。
吴端喘匀了气,总结道:“呼呼——不行。”
“什么不行?”
“你。”
第二章 有朋自远方来(2)
“我?”
“涉及疯子团伙,或者说,涉及张雅兰,你就乱了阵脚,简直莫名其妙。
上一次我还以为你是高深莫测,毕竟——不得不承认,你能力很强。
这回我不会再先入为主了,我知道,你就是不行还死撑着不说。”
闫思弦这一生从未这样狼狈过,从小到大,从未有人用“不行”评价过他,连“差不多”“还可以”都没有过。
他该感到狼狈吗?
被人这样赤裸裸指出错误和弱点,他该狼狈的。
可对方是吴端,他便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
甚至,闫思弦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后背靠上了椅背,整个人从紧绷的状态慢慢松弛下来。
据说,当有两个人说你行,你便无法心安理得地说出“我不行”了。
一开始,闫思弦只是勾着嘴角,后来,这种卸下重担的感觉实在太好,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最后甚至变成了大笑。
吴端:“你疯了?”
闫思弦点点头,又摇摇头。
又笑了一会儿,他深深舒出一口气,重新坐回病床旁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他道。
这样的时刻,真不想那么快过去啊。
吴端便静静看着他。
“好了,”闫思弦有些不舍地睁开了眼睛,笑了一下,“以后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了。”
吴端张了张嘴,他已明白了闫思弦这奇怪行为后的心路变化,该安慰两句的吧,可最终也没说出安慰的话来。
闫思弦突然又问道:“李八月的死我有责任,你是这么想的吧?”
吴端没有说话,他不想在这时候说任何谎言。
闫思弦便自顾自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
吴端又道:“你自己也说过……”
闫思弦接过话头,“我知道,不纠结过去的事。”
可人命关天,怎么可能说过就让它过去?
这后半句闫思弦没说,而是改口道:“我就是问问,知道你的想法,我踏实。”
成年人不撒谎,他们只是说一部分实话而已。
闫思弦看着吴端,也不知他猜到自己的全部想法没有。
“行吧。”吴端只是道。
闫思弦突然发觉,这个自己印象中的傻白甜、老黄牛,竟然有了那么点高深莫测的意思。
倦意袭来,吴端将枕头放平,又躺了下去。
“我再睡会儿,”吴端道,“我自个儿的身体心里有数……”
闫思弦立马道:“你这说得什么话……感觉下一句就要接’我走以后你们不必难过……’握草你刚才……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吴端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别翻白眼了吧,省点力气,只道:“抽空去见见楚梅吧。”
——楚梅。
和张雅兰一同在亚圣书院受到虐待和性侵的女孩,因此两人的友谊非同一般,根据张雅兰的描述,那更像是某种战友情谊。
之后张雅兰遭遇种种不幸,而楚梅也精神失常。
吴端进亚圣书院卧底后,警方将一举打掉了这所黑学校,并将楚梅解救出来。
楚梅被家人送往精神病院治疗,吴端还曾去探望过这小姑娘几次,后来逐渐没了交集。
最近一次听说楚梅的消息,是据说她在一家疗养院。
楚梅跟张雅兰有没有联络,跟疯子团伙有没有关系,不得而知。
闫思弦问道:“我先去探探情况?还是等你好了一块去?”
“一块去吧。”
“那你可得赶紧好起来。”闫思弦起身,“你睡吧,我回了。”
吴端没答话,紧了紧脖子处的被子,几乎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蝉蛹。
闫思弦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趟公司。
他的游戏公司在墨城中央的某处高档CBD,占据了三层楼。
此刻天已经黑了,几个加班的技术男见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板这个时候来公司,有些不淡定。
闫思弦倒是很亲民地问了一句:“夜宵有着落吗?”
说着就掏出手机要帮几人点餐。
几人连连点头,说已经吃过了。
闫思弦又嘱咐几人夜宵钱回头找主管报销,又让大家早点回家。
聊了几句,他便钻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许是见了老板不太自在,没过多久大家就陆续离开了,只剩闫思弦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他桌上摊着一个文件夹,文件夹里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那是一份持股合同。
关于北极星海上娱乐项目。
闫思弦给冯笑香去了个电话。
“笑笑,我请你帮忙查的东西,有什么进展吗?”
“没,我专门找了一个暗网方面的专家,多方打听,有个人知道北极星。”
闫思弦眼睛一亮,道:“哦?具体说说。”
冯笑香在电话另一边摇了摇头,“对方只说那是个非常……刺激的地方,而且是有钱人——特别有钱的人,怎么着也得是你这个级别的吧——才可以去玩的。”
“还有吗?”
“没了,对方不愿多说,而且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这个人了。”
闫思弦问道:“那你觉得,从专业的角度来讲,如果继续查下去,还能找到了解北极星的人吗?”
冯笑香:“不好说,在暗网买消息,要看运气的。”
闫思弦思忖片刻道:“我知道这件事麻烦,已经超出帮个小忙的范畴了,所以我付钱,让你的朋友继续帮我查,可以吗?”
冯笑香犹豫了一下道:“我不太放心。”
闫思弦等着她的下文。
冯笑香道:“暗网上的东西,有相当一部分跟犯罪沾边,什么贩毒、倒卖枪支、洗钱、出售赃物、买卖器官……”
闫思弦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关于这个北极星,不跟局里报备一下吗?”
“不用,是我的私事。”
冯笑香似乎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好吧,我会拜托朋友继续帮你查,我把你手机号给他,他过两天直接跟你报价吧。”
“成啊,多谢了。”
挂了电话,闫思弦又愣愣地看着桌上的合同,出了一会儿神。
在闫思弦正式接管家里的生意之前,闫氏曾经签署过这份投资合约。
投资金额总共5600万,使得闫氏对这一项目持股15%。
做为一家航母级的综合企业,无论闫氏曾经做过什么样的投资,闫思弦都不会觉得奇怪,哪怕现在还有一些连他都不知道的投资项目,也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这张投资合同出现的方式。
那是难得休息的一天,闫思弦自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看到一半的书,想用它打发时间。
刚翻开书,便掉出了这张被对折的A4纸。
闫思弦立即发觉不对劲了。
首先,他有着良好的整理习惯,绝不会将投资合同之类需要保密的商业文书随便夹在一本书里。
再者,闫思弦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很有信心的,他非常确定,自己从未看过这份合同。
那么问题来了。
这份合同是什么时候,谁,夹进书里的。
他很快便想到,自己上一次翻这本书时,张雅兰正借住在家里,她还问他读的是什么书。
闫思弦虽然不喜,但出于绅士风度,当时还是给张雅兰大致概括了一部分书中的故事。
之后,因为疯子团伙的案子,闫思弦便没空翻书了。
再次翻开这本书,已经是将近两个月后。
闫思弦曾反复研究家中的监控内容,也的确发现张雅兰曾从书架上拿出这本书。可是因为角度问题,无法弄清她有没有将合同夹进书里。
但闫思弦知道,是她。
问题是,她为何要留下这么一张合同?
闫思弦也曾查过公司账目和存档文书,知道诺氏的确投资过这个北极星项目,但却并没有查出这笔资金的支出记录。
看着合同签署人这一项里,赫然是父亲的名字,闫思弦有些不知所措。
他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了一会儿步,看了看表。
父亲此刻正在地球另一边,时间应该是临近正午,这个时候打电话,想来不会影响到老爷子诸如雕刻、钓鱼之类的正事。
电话接通,另一边的人兴致似乎很好,张口就跟儿子炫耀道:“刚刚有个老外跟你妈搭讪呢。”
果然老小孩吗?
闫思弦一头黑线道:“那您也不着急?”
“急什么,”老爷子十分淡定,“他们又没我有钱。”
闫思弦猝不及防被塞了一把霸道总裁式的狗粮,只觉得有点消化不良,下意识地就抬手去揉了几下胃部。
老爷子又道:“有话快说,免得你妈等会儿知道是你,又要跟你叨叨代孕的事,烦死了,我最近被她抓着看了好几个代孕公司……”
闫思弦头上的黑线更加密集,赶紧进入正题道:“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您,北极星您还记得吗?”
“北极星……那个啊……你是说那个投资啊……”
“嗯。”
“不是什么大事,怎么突然对那个感兴趣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北极星海上娱乐项目究竟是什么,以及是谁找您投资的?”
老爷子突然问道:“你爸平生是不是叱咤江湖?”
出于某种求生欲,闫思弦乖乖答道:“是。”
“是不是很有眼光,好几次投资和转型都正好选对了时机?”
“是。”
老爷子拿出教训人的架势来,“那你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问这个北极星。”
闫思弦一愣,问道:“您的意思是,这项投资是个败笔。”
“的确是这么回事儿。”
闫思弦斟酌了一下用词,谄媚道:“那……您不介意亲儿子从您的失误里吸取一点教训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老爷子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这样严肃地一开口,闫思弦便立即想到了小时候父亲留给他的印象。
印象中,父亲永远穿着得体的深色西装,身材挺拔,不苟言笑,他周围的人永远都是微微弓着背的。
只是在选择退休的这两年,父亲身上那种疏离感才有所缓解。
此刻,疏离感重又回到了父亲身上。
“那件事你不要再问,你只要知道,麻烦我已经都处理干净了……”
“可是……”
闫思弦一个紧急刹车,他是不敢打断父亲的,此刻是真的情急。
好在,父亲已不是那个小时候对他严格要求的人,并未在意闫思弦的突然插话,只是继续道:“总之,那件事你别管,干好你自己的事儿。”
闫思弦还想追问的,父亲却急匆匆道:“先不说了你妈来了你不想跟她讨论代孕吧……”
“哎那个……”
老爷子已经自顾自挂断了电话。
闫思弦犹豫了一下,没再打过去,他知道父亲的脾气。
别看现在是挺好说话一老头儿,其实倔着呢。
做了一辈子决策,闫父最清楚大事从权,他做决定时从不个人商量,而是直接告诉你结果。
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窗,闫思弦正好能看到城市高架桥。
车流穿梭,车灯犹如星河,算是不错的夜景。
闫思弦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终于回身,将合同收进了保险箱。
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疯子团伙的事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斩断与张雅兰的瓜葛,做为旁观者审视这桩案件。可是现在看来,他似乎是深处旋涡之中,旁观这一说甚至有点可笑。
如果闫氏跟这件事有关,无论是怎样的关系,闫思弦都很为难,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今夜没有星星,乌云很沉,窗外有风。
就在闫思弦关闭办公室的灯的瞬间,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夜空。
闪电狰狞曲折,一闪既逝。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
今年的第一场秋雨,来了。
……
两天后。
吴端的风寒终于基本痊愈。
基本痊愈的意思是,烧已经退了,但他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嘴角起了一片火泡,说话吃饭都很受罪。
闫思弦是想让吴端多休息两天的,但老黄牛不干,一退烧就招呼着闫思弦往楚梅所在的疗养院去,好在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已经转凉,纵然吴端穿得厚些,也并不觉得突兀。
闫思弦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两人驾车,一个半小时后,赶到了楚梅所在的疗养院。
第三章 有朋自远方来(3)
西山疗养院。
说它是个养老院也可以,因为很多退休干部都在这里养老。
西山疗养院依山傍水,在墨城唯一的一处5A级风景区内,其内的中式陈设布局也颇为讲究,与周围风景相得益彰。
看到这么一座疗养院,你就会明白:我国养老问题解决了没有不知道,但干部养老是肯定已经解决了。
让一部分人先老得起,全世界通用的规则。
其实最开始建成的时候,西山疗养院并不像如今这么气派,但在当年也绝对算是高档了。
后来市里为了评这个5A级景区,还曾经专门就疗养院问题开过会。
留着吧,影响景区评级,拆了,小半个前市领导班子都在里头住着,拆个院子事儿小,安置这帮人麻烦可大了。
谁都不愿意麻烦,大伙一商量,干脆翻新扩建一下,搞个配得上5A景区的养老院不就得了。
这本也没什么问题,可偏偏又赶上上头政策紧缩,不许政府单位大搞面子工程。
好在墨城不同别处,毕竟就在帝都边上,消息灵通,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总能提前得到消息,因此当初建疗养院时,政府颇有先见之明,背地里是政府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明面上却是个正规的市政规划项目。
闫家不是没打过建设疗养院的主意,可盘根错节的关系太多,野狗环伺,任谁都有分肉的心思。
闫父一看情况太复杂,不可控风险太多,便没了念想。
果不其然,疗养院是翻新重建得不错,可当年包下工程的地产公司硬是被拖欠工钱拖垮了。
如今走进这家设施先进的疗养院,闫思弦只觉得是一个巨大的前车之鉴。
疗养院内的工作人员已经通知了楚梅有人来探访,两人穿过疗养院的第一栋楼,便看到楚梅坐在院里的石凳上。
她穿着病号服,人很白,看不出是女孩子纯粹的肤白,还是带着点病态的白。
天转凉,所以她披了一条鲜红的毛线披肩,这更加显得她白,整张脸都没有血色,像个瓷娃娃。
不过,除了白,楚梅的长相实在不能用好看来形容,甚至,要不是一白遮百丑,她可就真要被归到丑的那一类里面了。
楚梅一直在朝着两人出现的方向张望,显然是专门在等他们。
看到吴端,她甜甜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那神情竟有种妹妹期盼外地读大学的哥哥假期回家的感觉。
这份情谊闫思弦就无福消受了,自打见到楚梅,闫思弦便深深感觉到,这妹子眼里只有吴端一个人,自个儿完全就是空气。
吴端也没觉得别扭,大大方方地冲楚梅笑,又打招呼道:“听说你病情好转了许多。”
楚梅点头,拿起石凳上的坐垫道:“这儿凉,走吧,咱们去屋里说话。”
看起来,她与刚从亚圣书院出来那会儿的精神状态相比,的确好转了许多。
吴端慢了半步跟着楚梅,悄悄打量着她。
闫思弦则落后吴端一步半,打量着两人。
楚梅感慨道:“那会儿只有你来看我。”
这让吴端十分不好意思,他赶紧道:“应该多去看看你的。”
楚梅摇头,“我知道,你肯定特忙吧。”
吴端赶紧顺着台阶下来,换话题道:“你后来出院,我去四医院打听过,可医院方面也不知道你搬哪儿去了。”
楚梅笑的十分善解人意,“你现在不是又来了吗,我很开心。”
她开心,吴端便跟着傻乐。
楚梅又道:“你看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大夫说我情况特别稳定,我都一年多没犯过病了。”
“好事。”吴端由衷为她高兴。
楚梅却露出了担忧之色,“我还总是害怕呢,怕你是被我吓着了,不敢来看我了,我那会儿病了,发疯什么的,吓着你了吧?”
自此,闫思弦算是看出来了,这楚梅对吴端好像有那么点……念念不忘的意思。
吴端也不知是真迟钝,还是故意装傻,连连摇头接话道:“哪儿能呢,你想多了,我们刑警啥没见过。”
很好,这个回答很直男,简直注孤生,闫思弦差点忍不住吐槽。
楚梅却并不在意,反而还开心道:“那可太好了!”
接着,她又絮絮叨叨道:“以前的事,好多我都记不清了,就记得你来看过我。
我妈也叨念,说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你还给过我们钱,还说……”
楚梅像是被触及了伤心事,停顿一下咬了咬嘴唇,继续道:“还说当时想打官司,所有人都劝我们省省吧,别把事儿闹大,只有你真心帮我们。”
吴端心知自己有心无力,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尴尬地摸摸了摸鼻子,又转移话题道:“对了,你妈呢?她身体怎么样?”
“我妈还是在这儿当护工,一切都好。”
吴端觉得凭护工的经济收入,不足以支付这家疗养院的费用,便又问道:“经济上有困难吗?”
楚梅摇头。
吴端怕她是难以启齿,补充道:“有什么困难你就说,能帮忙的我肯定尽量。”
“真的还好,”楚梅道:“我能住这儿,还是托了我妈的福。
我妈以前在四医院做护工,护理过一个重度抑郁症的人,大概……比你还大几岁吧,那人的爸爸是个挺大的领导呢。
他看我妈把他儿子照顾得不错,把儿子转到这个疗养院的时候,给我妈开了挺高的工资,问我妈愿不愿意一块过来,继续照顾他儿子。
我妈就说了我的情况,说是工资低点也无所谓,能把我带在身边就行。
那个大领导就把我也安排到这儿来了,不花钱的,这一来都好几年了。”
没想到楚梅母女还有这样一番际遇,也算是得了好人帮衬,有了个相对稳定的安身之处,吴端觉得很好。
三人进了楚梅的病房。
疗养院里的病房均是单人间,房间内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与其说是病房,倒更像是酒店房间。
楚梅的房间里,除了她的病床,还有一个简易行军床,看来母女俩有时候都住在这里。
楚梅自己坐在病床床沿上,拍了拍身旁空着的床沿,又指了一下屋里仅有的一把椅子,示意两人也坐。
闫思弦抢先坐在了椅子上,吴端便挨着楚梅坐在了床沿上。
落座后,一直沉默的闫思弦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
他用尽量舒缓轻柔的语气道:“想过回归社会吗?——我不是说你这样不好啊,你要是喜欢当然也没有问题,不过就是……不太容易交到朋友。”
楚梅歪着头想了想,“为什么交朋友呢?”
这还真是个哲学问题,闫思弦看了吴端一眼,那意思还是你问吧。
吴端指着闫思弦道:“你还记得他吗?”
其实楚梅的目光一直在吴端脸上,即便闫思弦刚刚开口说话,也并未受到眷顾。吴端问了,楚梅才看向闫思弦。
一看向闫思弦,她便有点怯怯的——那种面对陌生人时的胆怯。
不由自主的,楚梅的身子向着吴端那边挪了挪。
吴端便柔声安慰道:“他是和我一起去亚圣书院救你的人啊。”
楚梅的病似乎真的好了很多,吴端一开始还担心,听到亚圣书院几个字,她会不会有什么过激反应。
并没有。
楚梅只是在思索有没有见过闫思弦。
最终,她摇了摇头。
这也正常,毕竟只是亚圣书院的一面之缘,而那时候楚梅疯得相当严重。
吴端又道:“那张雅兰你还记得吗?——你好好想想,她也在亚圣书院,和你一块吃过苦,好多人都说你们俩关系最好。”
楚梅还是一副迷茫的样子。
吴端只好又道:“你在四医院的时候,有病友看见过张雅兰去看望你。”
这回,似乎是为了让吴端满意,楚梅便改口道:“那……好像有吧?……我……我真的记不清了。
他们跟我说……那段过去不好,忘了对我有好处,让我不要去想……”
这一点闫思弦是懂的,为了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有时候会采用一些比较极端的措施,比如在药物控制得当的情况下,逐渐影响患者的记忆力,使得患者忘记或者尽量模糊受伤的情景。
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记性太好,总记着那些令他们痛苦的事儿。这种忘却治疗法,倒是能从根源上解决一些问题。
当然,因为副作用显著,这种治疗方法也存在争议。
忘却治疗法虽然能够淡化痛苦,减轻躁狂、抑郁现象,但患者的记忆力也会大幅度衰退,轻则经常忘事,重则呆呆傻傻浑浑噩噩,行为能力大幅度减弱。
像楚梅这样,算是副作用控制得相对比较好的。
两人一时无从判断楚梅是否撒谎了,正想再问点什么,她的母亲回来了。
7年前她便已经受了太大打击,人一下子衰老下来,反倒这几年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让她没有太大变化。
她一眼便认出了吴端,瞬间脸上满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好久不见了。”
吴端也回应道:“好久不见。”
女人又招呼两人重新坐下,并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次性杯子来,招呼两人喝水。
与妈妈相比,楚梅倒真的十分缺乏与人打交道的经验。
女人又问吴端道:“那你……怎么会到这儿来?是不是当年的案子……”
她没有说完,似乎害怕吴端的答案会再让她失望。她已失望了太多次。
没想到,这次吴端却正面回答道:“的确跟当年的案子有关。”
“哦?”
吴端拿出张雅兰的照片,递给女人,“麻烦您看一下,这个姑娘您有印象吗?”
女人接过来看了两眼,便点头道:“我记得她来看过我们梅梅。”
“您能详细说说吗?”
“详细啊……详细的我也不知道啊,我那会儿在四医院当护工,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顾不上啊……
这姑娘大概来过两三次吧,我发现她在梅梅的病房里,她说自个儿是梅梅的同学——反正我是不记得梅梅有这号儿同学。
你不知道啊,那阵子正好是我们梅梅治疗的关键时刻,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再提亚圣书院的事儿了,我就怕啊……怕这个姑娘跟亚圣书院有什么关系。
我是个急性子,没问清楚就跟她说了几句重话,让她以后千万别来找我们梅梅了,再让我看见她来,就不客气了。
那以后,她就再没来过。”
“那……”吴端问道:“照片上这姑娘都跟楚梅说过些什么,您知道吗?”
“那我可不清楚……不过,说啥应该都没用吧,梅梅那阵子药物治疗,神志不太清楚,我前一天跟她说的话,她二天就不记得了,所以……”
女人露出一个“你们懂的”的眼神。
吴端点点头,和闫思弦对视一眼。
闫思弦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也没什么好的切入点询问了。
吴端又对女人道:“那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楚梅这么年轻,总不能一直待在疗养院里吧,就算现在有您,那以后呢。”
女人叹了口气,最终也只说了一句:“我们这种人啊,走一步算一步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道不尽母女俩的凄苦。
吴端深知在这样的苦难面前,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本想留点钱给这母女俩,转念想到楚梅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这么做不知会不会让她觉得难堪,手已经伸进了口袋,终究没将钱包掏出来。
吴端起身往门口走,边走边道:“那就不打扰梅梅了,这次只当认个路,以后但凡有空我就来看你,行吗?”
楚梅满脸不舍,却只是懂事地问道:“真的吗?”
“当然。”
闫思弦见缝插针地递给楚梅的母亲一张名片,并道:“我们公司最近也投资了一个叫北极星的项目,说白了就是建疗养院,所以……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请务必联系我。”
闫思弦暗暗留意着听到“北极星”三个字后楚梅母女的反应。
两人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楚梅依旧只知道盯着吴端看,她的母亲接过名片,道了谢。
她们似乎并不清楚北极星是什么。
第四章 有朋自远方来(4)
这一趟几乎无功而返。看起来楚梅和疯子团伙没什么交集。
闫思弦脸上虽然并无表现,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失落的。
吴端倒松了口气,虽然他希望破案,但更希望楚梅的生活简简单单,可以逐步回归正轨。
两人一路无言。
就在即将走到疗养院门口时,身后突然传来喊声。
“闫?!……闫!”
两人转身,看到一个大胡子老外。
闫思弦十分惊喜,没急着跟老外打招呼,而是先跟吴端介绍道:“我师兄,爱德华,高我两届,我开始读研,他开始读博。
不过我们在一个导师手底下,就玩熟了,他教我不少东西。
这家伙最后选了医学方向,我拐了个弯,走了刑侦这条路。”
吴端点头,表示明白了。
闫思弦介绍时,爱德华已经奔了过来,热情地给了闫思弦一个熊抱,口中不断念叨着“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了……”
看样子,这老外中文还不错。
闫思弦向大胡子介绍了吴端,大胡子一听吴端是闫思弦的领导,立即竖起大拇指,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还有人管得了他?”大胡子大笑,笑得吴端有点尴尬,心想这家伙好像也并没有很难管。
闫思弦嘿嘿一笑,问大胡子道:“你怎么来中国了?”
“那个词叫什么……交换?还是交流学习?”大胡子道:“就是我们医院的人来中国,中国这边医院的人去我们那儿。”
闫思弦听明白了,跟大学里的交换生差不多。
闫思弦一根手指指着地面道:“可是……这儿是疗养院,不是医院。”
“我知道,我知道,”大胡子道:“我来探望一个特殊病例,非常严重的抑郁和躁狂症,短期治疗,几乎痊愈了……”
大胡子抬手看了下表,“我约的时间快到了,闫,加个微信吧,你要请我吃饭。”
老外也懂得吃大户,而且提出要求时一点都不扭捏。
闫思弦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笑道:“别急,我问你,你要去探望的病例,是不是叫楚梅?”
“你怎么知道?”爱德华瞪大了眼睛。
吴端有点不敢直视,这老外两只大眼珠子瞪起来,跟牛眼睛似的,而且透着一种似傻非傻的单纯之感。
闫思弦笑笑,“应该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她的?”
爱德华道:“我听人说的。”
“谁跟你说的?”
“也没谁跟我说,就是在四医院的时候,无意间听两个大夫讨论起楚梅,觉得她的情况有点特殊,就想来看看。”
爱德华环视一圈,感慨道:“这地方很高级吧?很有身份的人才能住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很难约她啊。”霍华德道道:“我约了她好多次,还做了一份简历,就是想证明……呃……我水平还可以,说不定还能帮她治疗……”
爱德华挠挠头,“可能我还不够厉害吧,没什么……呃……名声,或者她有什么顾虑,所以一直不肯见我。”
“但她答应今天见你。”闫思弦道。
霍华德又看了一回手表,“是啊是啊,闫,真要的来不及了,先走了,见到你真高兴啊。”
已经跑出去两步,爱德华又回头对吴端道:“吴,很高兴认识你,领导。”
对这个称呼,吴端有点哭笑不得。
或许是因为见到了老朋友,回程路上闫思弦的心情明显好了些。
他对吴端道:“明儿约顿饭?我把爱德华叫上?”
吴端道:“你是想从人家那儿打听楚梅的消息吧?”
闫思弦笑着耸耸肩,“所以你去不去啊?”
吴端也笑,“必须去啊。”
闫思弦做苦恼状,连声叹气。
吴端:“要死回了家踏踏实实死啊,死半道上我还得想办法毁尸灭迹。”
闫思弦瞬间炸了,“你你你”了半天,长叹一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吴端噗嗤一声乐了,终于问道:“你刚才要死不活那样儿,想什么呢?”
“我已经想开了。”
他这么说,吴端反倒更加好奇。
好奇也不问,就是盯着闫思弦看。
“好吧好吧,”闫思弦终于败下阵来,“我就是觉得吧,你们这帮兔崽子果然没一个真心爱我的,你们都只是想吃大户而已。”
上一刻还十分忧郁,下一刻,犹如变脸一般,闫思弦又道:“不过,这就是有钱人特有的烦恼吧,你不会懂的。”
吴端被他这一句话噎得,几乎喷出一口老血。
自从买了房子,吴端就真穷成了狗,恨不得一天三顿都是馍馍凉水。
吴端坐在副驾位置上,心中发狠,明天无论如何要用好胃口报这一句之仇。
可惜,还没有等到这顿饭,就出事了。
出大事了。
闫思弦不见了。
起初吴端以为只是普通的迟到。
毕竟闫思弦这位从不在意工资条上那仨瓜俩枣的主儿,上班就从没按时按点过。
可是整整迟了一个半钟头,就反常了。
疯子团伙的案子再次浮出水面,正是大干一场的时候,闫思弦没理由在这种时候玩失踪。
吴端打了他的工作电话,关机,打私人号码,还是关机。
难道是在哪儿玩嗨了?
吴端很少关注闫思弦的私生活,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回避,出于某种不希望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的目的。
但这次,吴端忍不住想歪了。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气愤,做为刑警,手机必须4小时开机,即便休假,也要保持随时可以到岗的状态。做不到,只有一个解释:态度问题。
可气愤的同时,一丝不安在吴端心中闪过。
闫思弦是那种态度有问题的刑警吗?
当然不是。
5分钟后,这种不安被无限放大,吴端如坐针毡。
他干脆关了电脑,对冯笑香道:“我出去一趟,闫副队要是来了,让他第一时间回我电话。”
冯笑香一愣,问道:“闫副队联系不上了?”
“嗯。”
“用不用我查一下他的定位。”
“能查到吗?”
“没问题,他有市局配的手机,带定位的,关机也能查到。”
“查!赶紧查!”吴端已经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又回过身道:“这事儿你知我知。”
冯笑香心领神会,道了一声“放心吧”,便噼里啪啦敲起了键盘。
吴端刚进地下停车场,冯笑香的电话就来了。
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戴上蓝牙耳机,接通了电话。
“不对劲。”冯笑香道。
吴端本已提起的心,这下是真的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了,你说详细点。”
“昨晚上追踪信号突然消失了。”
“消失?”
“在……我看看……”停顿了两秒钟,冯笑香继续道:“在长寿桥上没的信号……这……这是……”
“手机掉桥底下水里了。”吴端暗自在心里补充道:但愿是你丫玩嗨了把手机掉了,千万别是……
他没敢往下想。
电话那头,冯笑香继续道:“我跟你说说闫哥的活动轨迹吧,昨天早上你们应该是一块出门的吧,西山疗养院,回来以后他没跟你一块回市局,自个儿回公司了。”
吴端道:“是,昨天他跟我说去查一些关于疯子团伙的线索,就单独行动了。”
“你没问问他查的什么线索?”
“说是关于资金来源,要养活一个组织总得想办法募集资金。他说他有门路,想从这方面着手去查。”
冯笑香一针见血道:“李八月死之前,他也说要从资金来源着手去查。”
吴端道:“我知道,所以我再三追问,他答应第二天一早——就是今天,带着查到的线索来市局。”
沉默片刻,吴端继续道:“偏偏今天他就出事了。”
冯笑香道:“我感觉很不好。”
吴端觉得自己的台词被抢了,只好安慰冯笑香道:“你别多想……之后呢?离开公司以后,他又去哪儿了?”
冯笑香道:“从定位信息来看,闫哥在公司一直待到深夜将近1点,出公司以后,应该是开车直奔长寿桥去了,然后,定位就消失了。”
吴端想了想道:“那我先去他公司看看。你接着查,他的通讯记录、聊天软件内容,还有……他昨晚行车路线上的监控……”
冯笑香突然道:“这么做好吗?——我的意思是,在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这么查自己人,好吗?”
吴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冯笑香:“明白了,查。”
闫思弦的游戏公司。
助理妹子对吴端并不陌生,深知吴端和自己老板关系非同一般,笑得别提有多甜了。
吴端本该向妹子道个谢,毕竟人家前两天才把病得死猪一般的自己送进医院。但他现在实在没这个闲心,始终绷着一张脸。
“闫总昨晚上来加班,你知道吗?”
助理妹子点点头,又摇头,“来是来了,不过他有没有加班,加到几点,我就不清楚了,我昨天按时下的班。
本来看闫总在,我没想走,结果他说让我按时回家,不用陪着耗。”
这倒是闫思弦的作风,刻意避免公司的加班文化。
吴端想了想道:“你们公司有打卡记录吧?你看看,谁昨儿晚上加班加得最晚,把他找过来,我有话问。”
见助理妹子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照做,吴端便亮了一下警官证。
助理妹子还是没动,而是道:“我能问问发生什么了吗?我得以保证公司利益为第一要务。”
“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就是保证公司利益,”吴端不容置疑道:“找人去吧,我就在闫总办公室等着。”
助理妹子咬了下嘴唇,终于踩着高跟鞋小跑去叫人了。
几分钟后,一个年轻职员被请进了闫思弦的办公室。
只要看他一眼,便知道准是个连续加了一礼拜班的技术男。
他戴着眼镜,头发有些油,身上有股烟味。
吴端问道:“你昨天在加班?”
对方点了下头,看向闫思弦的助理,一脸懵逼,显然并不清楚问话的这位是何许人也。
助理妹子给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只管好好回答问题。
待两人眼神交流完了,吴端又问道:“昨天你们闫总也来公司了吧?”
“嗯,来了。”
“你是最后走的,你离开公司的时候,闫总还在吗?”
“在的,他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而且,他也没拉办公室玻璃上的百叶,我在外面能看见。”
“当时他在干嘛?”
“在干嘛,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看文件?反正他就坐办公桌跟前,显示器挡着,只能看见个脑袋尖儿。”
“他有什么反常吗?”
这问题是同时问屋里的两个人的,吴端的目光看向女助理,显然主要是在问她。
女助理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加班的技术男却道:“连着两天晚上来加班算不算?”
“什么?”吴端没太明白。
“我印象里,闫总很少加班的,连来公司都很少,倒是带着几个朋友来打过几回游戏。
所以,连着两天晚上一个人跑来加班,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仅昨天,前天他也来公司了,还是下班以后的时间过来的。
我们今天还被运营的妹子嘲笑,说肯定是代码没写完,闫总来盯着我们写代码了……”
又问了几个问题,并没在技术男这里获得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吴端只好终止了这次谈话。
技术男一离开办公室,助理妹子脸上便有了狐疑和担忧之色,她道:“我们闫总……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瞎说什么呢,工作不想要了?”吴端只能吓唬小姑娘。
助理妹子缩了缩脖子道:“那……万一以后闫总问起今天的事儿,我可就实话实话说了。”
吴端道:“你只管实话实……”
他话还没说完,冯笑香又来了一通电话。
吴端以为她有什么发现,立即接起了电话。
谁知冯笑香道:“吴队,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我一直在帮闫哥查一个东西,而且,就在前天晚上,闫哥还打电话问我调查进展。”
对两人私底下的小动作,吴端已经见怪不怪,他淡定地问道:“查的什么?”
“北极星。”
如雷贯耳,因为就在前一天,在西山疗养院,当着楚梅的面,闫思弦还曾提起过这三个字。
“混蛋!”
第五章 有朋自远方来(5)
吴端觉得,有什么东西逐渐浮现,在他脑海中模模糊糊。
他似乎就要抓住什么关键的线索了,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抓住。
冯笑香继续解释道:“关于北极星,我们在暗网查了很久,可惜几乎没什么收获,连它具体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吴端挂了电话,在闫思弦的位置上坐下,助理妹子上前一步,“哎”了一声,想要制止,最终没开口。
“我在这儿待会儿,你放心,不会损害你们公司利益。”
说着,吴端看向办公室的门,虽没明说,但是请助理妹子出去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助理妹子无奈照做。
她一出门,吴端便拉上了玻璃墙后的百叶。
没有了玻璃墙外忙碌的身影,吴端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这间办公室。
和闫思弦的家一样,装修是那种性冷淡款的简约风。
一张算不上宽大的办公桌,一条看起来很舒服的真皮沙发,一整面墙的书柜。
办公桌的抽屉、柜子都没有上锁,吴端粗略翻看了一下其内的文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倒是找到一串保险柜钥匙。
翻看这些文件时,吴端也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
闫思弦失联不到小时,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了?万一他没事呢?回来以后发现老窝被翻了个底儿掉,会不会翻脸?
于是吴端一边翻翻找找,一边嘱咐冯笑香给闫思弦那帮狐朋狗友打电话确认一下,看人在不在他们那儿。
问了一圈,大家都表示挺久没见过闫少了。
吴端拿着从抽屉里翻出来的保险柜钥匙,环视一圈,却没发现保险柜。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心道:你这两天半夜猫在办公室,总得干点啥吧?究竟是什么呢?
他知道不少富豪都偏爱于将保险柜做成隐藏式的,便有条不紊地检查起书架上的书。
果然,在两排书背后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保险柜。
机械密码的保险柜,吴端对这东西并不陌生。
通常这样的保险柜密码为三个数,转动旋钮,依次转对了这三个数,然后插钥匙,拧钥匙,转把手,就可以打开了。
大部分讲述江洋大盗的电影里,都会出现此类保险柜被盗的剧情。
闫思弦的东西,肯定质量上乘。吴端站在保险柜前,攥了攥拳头,一时间拿这个铁疙瘩有点手无足措。
他摸出手机来,决定给局里的开锁专家打个电话,找到了联系人,却没将电话拨出去。
因为一串数字浮现在了吴端脑海中。
那是一个日期,闫思弦正式进入墨城市局工作的日子。
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吧?
可紧接着,吴端又觉得似乎有挺多日子都比它来得重要,比如生日,散打比赛拿世界级冠军的日子……或者,最后一次见到张雅兰的日子……
但不知为什么,吴端就是有种感觉。
即便还有很多重要的日子,闫思弦还是会选加入市局这一天。
吴端决定试试。
试错一次应该不会报警吧?不管了。
他轻轻地拧动保险柜上的旋钮,18,0,19。
紧接着便是插钥匙,向右转动半圈。
这个小号保险柜上并没有把手,吴端只好捏着钥匙轻轻向外拔了两下,希望能把保险柜打开。
可惜,失败了。
看来密码错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吴端却还是有点失望。
就在他准备将钥匙拧回原位拔出来的时候,保险柜的门却缓缓弹开了。
吴端:……
吴端:闫思弦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选了一个反射弧这么长的保险柜?不科学!
顾不上吐槽,他伸手就去拿保险柜里面的东西。
总共只有两样东西,其一是一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对北极星项目的投资合约,签署合约的人——吴端在闫思弦的政审资料里见过这个名字,是闫思弦的父亲。
吴端知道,他找到了关键。
合上文件夹,吴端又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一个信封。
取出信封里的东西,吴端看了足足半分钟,越看越是后背发凉。
如果说刚刚关于北极星的文件是一颗能将人爆头的子弹,那么信封里的东西——至少在吴端看来——就是一颗原子弹。
他瞬间释怀了,关于闫思弦的隐瞒。
因为这件事背后隐藏着一桩闫家绝不会公之于众的丑闻,尤其不该由闫思弦来公之于众。
信封里是几张照片,从拍摄角度来看,无疑是偷拍的,但偷拍的技术很好,因此很清晰。
每张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对男女。
男人有四十余岁,两鬓微白,女孩很年轻,两人手挽着手,有说有笑的样子,犹如一对父女。
若不是有几张照片是在酒店房间,丑态毕露,吴端也会以为那是一对父女。
有年龄差的情人其实也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个女孩吴端认得,是张雅兰,不会错。
而那个男人,也十分眼熟。
不是见过面的那种眼熟,而是五官眉眼和闫思弦很像的那种眼熟。
吴端的手有些发抖。
他用有些发抖的手,在手机搜索引擎里输入了闫思弦父亲的名字。
第一条消息里便出现了照片,是一个长相儒雅知性的中年男人,儒雅之中又能看出商场沉浮带给他的锐利气度。
吴端一点都不怀疑,闫思弦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子。
毫无疑问,照片上的男人正是闫思弦的父亲。
初恋女孩跟你爸在一起了。
这种网上才有的狗血桥段,竟然就发生在了闫思弦身上。
吴端的胸口犹如被一块大石击中,血气上涌,堵得他都要喘不上气了。
一个外人的不适感尚且如此强烈,他真的不敢想象闫思弦会难过无助成什么样。
一股强烈的恨意升腾。
他恨张雅兰,当年为什么要去那狗屁亚圣书院,为什么不干脆躲去闫思弦家,让他保护她,他是多么可靠的一个人啊。
为什么自己出了事,还要拖闫思弦下水?
为什么连他的家人都不放过?
为什么只要她出现,闫思弦便会麻烦不断。甚至,即便她已经死了,闫思弦还要受余波侵扰,不得安生。
最后,所有的恨都汇成了一个问题:
这样一个女人,凭什么让闫思弦念念不忘?
吴端恨不得让张雅兰活过来,再重新死一遍。
吴端将照片重新装进信封里。他知道看着这些照片根本无法思考。
纵然不断自我调整,还是花了5分钟才勉强镇定下来。
无数念头自吴端脑海中闪过。
那么现在,闫思弦和他父亲关系怎么样?他们谈过这件事吗?
如果闫思弦没事,而他发现我知道了这个惊天秘密,他会怎么做?——不!决不能让他发现……
吴端重新拿出照片,挨个拍了照,将那份北极星项目的投资合约也拍了照,将信封和文件夹原样放回保险箱,又将钥匙放回抽屉。
吴端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心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脑袋里全是浆糊。
从警8年,吴端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状态,整个人丢了魂儿一般。
最后,他甚至给了自己一巴掌,出声道:“忘了忘了,赶紧忘了,那些都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把闫思弦找出来。”
吴端深呼吸了几下,再次拨通冯笑香的电话。
“我这边没什么收获。”吴端道。
“哦。”
好在,冯笑香没起疑。
吴端赶忙又道:“你呢?查到什么没?”
冯笑香道:“我在查昨晚闫哥的行驶路线,已经从监控上找到他的车了。”
“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得话……好像有个老外跟他同乘一辆车,但看起来两人应该是朋友,因为开车的是闫哥,老外坐副驾驶位置上,有说有笑的样子。”
冯笑香说完了,却不见吴端接话,便又问了一声:“吴队?”
吴端回过神来,只好装作信号不好的样子“喂”了几声。
“我刚刚说的,你听见了吗?”冯笑香问道:“要不我再……”
吴端道:“你刚刚说什么?一个老外?”
“是啊,特征很明显,留着大胡子呢。”
一听大胡子,吴端立马道:“有照片吗?发张照片。”
“交通监控拍的,不是很清楚啊……”
“不要紧,你只管发。”
“好,已经发你微信上了。”
吴端便将手机从耳朵旁拿下来,查看微信收到的照片。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吴端对爱德华那满脸大胡子的印象十分深刻,因此虽然照片不清楚,吴端还是能肯定,这人就是爱德华不会有错!
吴端道:“你查一个人。”
“谁?”
“一个四医院的医生,从国外交换过来的,算是医院之间的相互交流吧,名叫爱德华。”
吴端说话时,电话那头敲击键盘的声音不断。
他话音落下,冯笑香便答道:“确实有这么个人……呃……大胡子,就是车里这位?”
“应该是,”吴端道:“我需要他的联系方式。”
“好,我发你手机上。”
“多谢,还有……”吴端想了想道:“查查这个人吧。”
冯笑香并未询问缘由,只道了一句“有什么发现我电话你。”
看来,即便吴端不说她也会去查。
吴端很快便收到了爱德华的联系方式,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爱德华的电话。
出乎预料,电话通了,并且很快就被接了起来。
“喂?”
这老外接电话的方式倒是非常中国化。
吴端道:“爱德华吗?我是吴端,就是昨天和闫思弦一块……”
“谢天谢地,”电话那头的老外情绪有些激动,“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闫让你找我的吗?”
吴端正想回答,老外又道:“我觉得,闫的情况可能不太好。”
吴端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努力克制着情绪问道:“你们昨晚上是不是见面了?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不不不,是我跟他说的。”爱德华努力让自己的话能够被人理解,“我跟他说了一些事,我觉得他听完以后情绪很不好。”
吴端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保险柜里的照片。
他深呼吸一下,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电话那头的爱德华明显犹豫了一下。
“闫说你是他最信任的人,”爱德华道:“应该没错吧?”
吴端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好在,爱德华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道:“你方便吗?我们见一面吧,我这儿有点东西,想给你看。”
“当然!没问题!”吴端已经夺门而出,并道:“你在四医院吗?我去找你。”
“不不不,我去找你吧,我在闫的公司附近,来办点事。”
吴端心想这下可好了,便与对方约道:“不如停车场见?”
“好,那我现在就过去。”
地下停车场很大,分许多快不同的区域,每个车位都有编号。
吴端下到地下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坐进车里等着,给爱德华发去了自己所在的区域及车位编号。虽然只等了不到10分钟,但对吴端来说,这10分钟简直度秒如年。
一辆车驶来时,吴端老远就看到了坐在驾驶位置上的大胡子。
他立马下车朝对方招了下手。
周围已经没有车位了,大胡子便也向吴端招手,示意他上自己的车,同时还拿起一个文件夹向吴端晃了晃。
吴端顾不上多想,爱德华刚一停车,他便伸手去拉副驾驶位置的车门。
可就在他的手触到车门把手的瞬间,一股电流袭来,吴端的意识里刚刚出现“不好”二字,整个人便已经翻倒在地。
浑身都没了知觉,意识却还模模糊糊地有一些。
吴端想要往起爬,却仿佛已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
爱德华下车,他的身影挡住了灯光,吴端看不清他的表情。
脖子上剧痛,似乎是被踢了一脚,吴端觉得颈椎可能要断了。
一翻白眼,终于失去了知觉。
爱德华三下两下便将吴端捆好,掏出他身上的电子设备,将人丢进了后备箱,动作利落。
半分钟后,爱德华的车悄悄驶离地下停车场。
又过了约莫15分钟,一辆车驶上了长寿桥,两只手机从车窗飞出来,噗通噗通两声,掉进桥下的水里,没人注意到水上两团小小的涟漪。
第六章 有朋自远方来(6)
吴端醒来时,脖子疼得要命。
他抬手摸了一下,发现脖子右侧和肩膀连接的位置肿了个大包。
“嘶……”
呻吟声尚未发出来,吴端便感觉有一只手摸到了自己身侧。
吴端霎时便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进入了防御状态。
“是我。”
声音响起的同时,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吴端没敢乱动,怕碰到脖子上肿起的位置。
他只是闷哼一声,又在那人手上拍了一下,示意对方自己已经知道了对方身份。
那人松开手,吴端张口刚想问出第一个问题,那人却又道:“你什么都别说,听我说。”
好吧,吴端沉默着。
“北极星对他们来说应该很重要,重要到碰不得的那种,我查北极星,惹恼了他们。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疯子团伙比我们想象得要庞大,我们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而且……”
说话的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如果我没搞错,我家好像也跟这个团伙扯上了某种关系。”
吴端又想到了闫思弦保险柜里的一纸投资合同,以及那一沓照片。
这使得他的思维有了短暂的停顿。他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闫思弦。
好在,他现在并不需要面对。
因为周围实在太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即便闫思弦的脸就在他鼻子前一寸的位置,也算不上面对。
吴端深吸了一口气,学着闫思弦那样将声音压低,问道:“你也被电晕了?”
闫思弦发出一声闷笑,吴端觉得应该是苦笑。
吴端又问道:“我们会死吗?”
闫思弦:“我觉得不会。”
吴端翻了身,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
“你确定不是在安慰我?”
“你需要安慰?”闫思弦的话里又带上了笑意,这让吴端觉得安心了些,“不过,你要是真需要,我不介意暂时充当一下爸爸的角色。”
吴端决定省点力气,具体的表现是没去反驳。
“抓了咱们,而不是杀了咱们,为什么?”吴端道。
“我分析,不外乎两种可能。
第一,我查北极星,碍了他们的事;
第二,想要我的钱——把手伸到闫氏集团的事,他们不是没干过。”
吴端叹了口气,“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哦?”
“为什么要抓我呢?”吴端反问。
闫思弦一时语塞,不过很快又道:“显而易见,我们一直一起查案,这帮人没法确定你究竟知不知道北极星,了解多少,所以干脆连你一块抓了。”
“那照这个逻辑,一支队的人都该被抓来,赵局也该被抓来,所有知道疯子团伙的人,都跑步了。”
闫思弦沉默了,吴端这例子举得虽说不那么恰当,但也有其道理。
吴端又道:“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走一步看一步吧,”闫思弦道:“现在还什么都说不好。我只知道那帮人暂时不会要咱们的命,不然趁着咱们昏倒的时候,就该下手了。”
吴端也苦笑了一下,“还算有个好消息。”
他觉得脖子上的疼痛缓解了一些,便坐了起来。
手触及身下的“地面”,发现那种冰冷的触感一点不像“地面”,倒像是金属质地。
吴端问道:“咱们这是在哪儿啊?”
闫思弦道:“你刚昏迷的时候,我用步子丈量了一下长宽,长将近6米,宽在米左右。
这种尺寸的铁箱子,你觉得是什么?”
吴端抬头捂住了额头,不知是不是因为脖子上的伤牵连,他觉得头有些发懵。
“这种时候咱就别你问我答循循善诱了行吗闫老师?”
吴端这么说,闫思弦便利索地给出了答案。
“是集装箱,我们在集装箱里。”
“集装箱?那……我们在船上吗?”
“不在,至少现在不在,没感觉到摇晃或者移动。”
吴端站了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这种情况下,他对摇晃或移动的感觉变得迟钝了很多,但他还是道:“我听说,那种万吨巨轮很平稳的,在上面感觉不到摇晃的。”
“很遗憾,你的小道消息……”
这时,两人明显感到脚下一颤,闫思弦一伸手,稳稳扶住了吴端。
吴端本就有些头昏,便反手抓住了闫思弦扶他的那只手臂,着实稳当了不少。
闫思弦道:“现在八成是要上船了,你也感觉到了吧,吊起来了,是码头上那种起重机,专门挪动集装箱用的。”
两人很快便适应了轻微的抖动,吴端挪动脚步,想去摸集装箱的箱门。
“没用,我检查过了,从外面锁上了。”
吴端“哦”了一声,有点迷茫。
两人沉默着都没有说话,这移动大概持续了不到分钟,感觉集装箱被放了下来,之后便再没了动静。
吴端道:“也不知道我昏了多久。”
闫思弦抬腕,习惯性地想要看看手表,再次发觉手表被人摘走了,不由骂了声娘。
“老子的全球限量款!”
又是沉默。
吴端心里有很多问题,但他知道闫思弦此刻的信息也很有限,干脆闭口不问。
倒是闫思弦先开口了。
“你说……笑笑他们会想办法找咱们吧?”
“肯定会,现在说不定已经开始找了。”吴端在黑暗里四下望望,“你觉得这里的氧气够咱们呼吸多久?”
“这个不用担心,有通风口。”
“什么?那能不能……”
吴端又开始四下摸索,想要去看那通风口。
“不能,不能看到外面,喊也不会有人理你。”闫思弦将他引到一处地方,拉起他的手向前探去,吴端摸到了一处圆孔。
闫思弦问道:“气流,感觉到了吗?”
“嗯。”
“这孔是S形的,外面应该还蒙了布之类的东西,一点儿光都透不进来。”
“好吧。”
“别那么沮丧嘛,”闫思弦和吴端一起,靠着集装箱侧壁坐下,“就像我跟你说的,至少那些人现在不想咱们死,这个好消息足以碾压眼下所有坏事。”
“是,可是,留着我们有什么用呢?”
两人隐隐约约听到了某种类似号角的声音,紧接着,集装箱又动了起来。
吴端问道:“是不是……开船了?”
“好像是。”
吴端苦笑一下,“这好像是我这辈子头一次坐船。”
“那可惜了,”闫思弦也笑,“早知道应该请你出趟海的,怎么着第一次也该给我啊。”
吴端喷出一口老血。
闫思弦又道:“这趟咱们要是能活着回去,我就……”
他话没说完,就被吴端打断道:“嘘,别说别说。”
“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立flag死得快。”
……
两人贫了会儿嘴,倒一点看不出惊慌失措,或许因为闫思弦的字典里本就没有大惊小怪这一说,又或许,吴端原本的目的是找闫思弦,既然人找着了,也就没什么可慌的了。
吴端刻意回避着自己找过闫思弦这一话题,他实在不想让闫思弦知道自己已看过那些照片。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闫思弦。
被人当面撕开难堪的伤口,闫思弦这样骄傲的人,一定无法忍受吧。
闫思弦却突然问道:“你都知道了吧?”
吴端心里咯噔一声,还装模作样道:“什么?”
“保险柜密码是我入职市局的日子,如果是你,猜几次应该是能猜到的。”
事实上,并没有“几次”,吴端第一下便猜对了密码。
闫思弦继续道:“那些照片,你都看到了吧?”
吴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过了两秒钟,他便意识到:坏事了!
闫思弦明显是在试探。自己表现出的犹豫便是答案。
吴端想要挽救,“你这……都是些什……”
“你果然还是看过了。”
这回,闫思弦的语气十分笃定。
吴端知道,狡辩没用,以对方的智商,狡辩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于是他沉默不语,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此时的安慰不仅苍白,而且荒诞可笑。
又是闫思弦先开口,他沉沉道:“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吴端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至少应该表现出自己并没有窥探闫思弦隐私的猎奇心。
于是他道:“如果你不想说……不要紧的,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不,我想告诉你!”
闫思弦说话时,似乎压抑着某种人类无法忍受的痛苦,只听到了这一句简短的话,吴端便知道,他整个人都十分不好。
说话的同时,吴端感觉一只手试探地伸过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
握得很轻,那只手剧烈颤抖着,似乎怕弄伤了吴端。
“让我跟你说说吧……我要说说……我要死了……”闫思弦压抑的声音被淹没在浓重的鼻音里。
吴端浑身都僵了一下。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幸好这么黑。
幸好周围足够黑,黑到哪怕闫思弦泪流满面哭得五官扭曲,也不会被人看到。
这样,他便可以痛快地哭,淋漓尽致地哭。
吴端伸出手去,揽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向自己这边带了一下。
闫思弦像一个听话的小朋友,顺从地将脑袋放在了吴端肩膀上。
几乎是瞬间,吴端就感觉到肩膀上的衣服湿透了。
别这样哭啊,我们还要保存体力,前面不知还有怎样的困难等着我们呢……
吴端是有这样的想法的,可他一句也没说出来。
潜意识里,他竟然有种解脱感。
爱咋咋地吧,死就死吧。
好像……有个人作伴,死了也不是很惨。
闫思弦嘴上虽说着想要倾诉一番,但实际上一哭起来,他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或许他也并不需要向谁倾诉,他只是需要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在他背后,不会离去,可以和他一同承担这些不堪。
这就够了吧。
吴端一直保持揽着闫思弦肩膀的动作,也不知闫思弦哭了多久,最后吴端的手臂都要酸得没知觉了,闫思弦也好像哭累了,竟沉沉睡了过去。
“骗子!”吴端在心里暗骂:“谁他娘的说海上不颠簸,妈的爸爸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晃挪位了。”
好在他腹中空空,并没有什么可吐的东西。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坏处在于,吴端已经感觉到了饥饿和口渴。
两天,顶多三天。
食物还好说,如果没有水,三天后他们就会虚脱,别说逃跑了,能不能站起来都不好说。
睡觉吧。吴端想道:眼下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有睡觉。
市局,重案一组办公室。
冯笑香抬手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珠。
就在几分钟前,吴端也失联了。
根据定位,他失联的位置也在长寿桥。
冯笑香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种非常不好的设想:闫队和吴队不会是……先后被人沉河了吧?
这个想法令她不寒而栗。
看了一眼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刑警,该告诉他们吗?
冯笑香摇了摇头,不能慌,眼瞎群龙无首,没搞清楚状况之前,最忌讳人心惶惶。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调取吴端失联前后长寿桥上的监控查看起来。
很快,一辆车引起了她的注意,确切地说,是开车的大胡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爱德华!又是那个爱德华!
只是这回,看起来车里只有爱德华一个人。
怎么办?怎么办?
查案并非冯笑香的专长,此刻没有吴端和闫思弦商量,她捉襟见肘。
恰在此时,貂芳探进来个脑袋,有些气急败坏地问道:“吴队人哪儿去了?有案子!电话都打我们法医办公室了!”
冯笑香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拽住貂芳就往走廊僻静处奔去。
“怎么了,我说你慌什……”
“闫队和吴队,可能被人绑架了。”
“什么?!”貂芳瞪圆了眼睛,嘴巴也张成了O形,“那个……绑匪要什么?钱?还是啥啊?先把人弄回来,保证人的安全啊……”
“不是不是,”冯笑香压低了声音,“我可就跟你一个人说了,这事儿……好像跟疯子团伙有关。”
“怪不得,”貂芳倒是出奇的平静,她也压低了声音,对冯笑香道:“我刚不是说有案子吗,是疯子,疯子做的案。”
第七章 有朋自远方来(7)
市局,局长办公室。
赵正看着眼前两名显得有些局促的女警,两名女警也看着他,似乎在观察这位局里最大的官儿会不会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打击得再次中风。
嗯,就是那样的目光,非常明显。两名从事技术工作的女警虽然性格迥异,但都很直爽,不懂得乔饰心中想法。
老实说,这样的目光让赵正有点受伤。
真老了啊!
但他只恍惚了一秒钟,因为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解决。
他的得意门生、心目中的接班人吴端,已经失联一个多小时,在他之前,闫思弦这位在市局游戏人生的公子哥也失踪了,截止目前,闫思弦已经失联超过1小时。
貂芳道:“情况还没敢跟一支队的同事说,不过还是找理由让人分别去闫队和吴队家查看了一番,没什么特别的发现。
队长和副队都不在,一支队一时有些运转不开,怎么找人,还是……有经验的人主持工作比较好。”
显然,两人是想搬出赵正来统筹全局。
赵正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沉吟片刻,对貂芳道:“你接到的那通电话具体是什么情况,先说清楚。”
“是这样,大约半小时前,有人把电话打到法医办公室。那人说自己是南城分局的,说建民路上发生砍人事件,多人死亡,多人受伤,请求市局过去支援。
这通电话里,还专门强调了是精神病人砍人,我一下子就想起之前……就是李八月那件事……”
赵局点点头,示意他明白貂芳的意思。
貂芳便继续道:“接了电话,我赶紧就去一支队,本想找吴队派一组人跟我一块赶往事发地,结果……”貂芳看了一下冯笑香。
在赵局面前,冯笑香的社交恐惧症愈发强烈,整个人几乎都是缩在貂芳身后的,还偷偷伸手拽着貂芳衣服后腰。
见此情景,貂芳决定还是不提冯笑香了吧。
“……结果,我就听说闫副队和吴队先后失踪。
我想着这边一支队暂时恐怕派不出人手,就去二支队找人吧。等找来了人,给南城分局回了电话,通知他们市局这边立即出发去事发的建民路。
可奇怪的是,南城分局那边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根本就没出事!
无论南城分局,还是110接警中心,都没有接到关于砍人事件的报警。
咱们的人联络建民路上的巡逻车,也可以确定没发生砍人事件。
我们以为这是个恶作剧电话,可电话里偏偏又提到了疯子,让人不安,所以还是查了一下电话号码,发现是个匿名号码。
就在我们刚查完号码时,110接警中心突然来了消息,说是建民路上发生砍人事件,要求市局派人去现场配合。”
赵局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一个匿名号码,事先预告了这次事件?”
“对!”貂芳道:“二支队已经赶往建民路了,一支队这边,因为吴队他们失踪的事,大家没出外勤,都等着您指挥工作呢。
不过,失踪的事我们还没对大家透露,还是您来说比较稳妥,免得军心乱了。”
“军心没那么容易乱,小吴带出来的队伍,我有信心。”赵局道。
他已起身快步向办公室外走去。
三人乘坐电梯下楼时,赵局始终沉默着,显然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对策。
待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他简短地对两名女警道:“你们,很优秀。”
两人受了大领导夸奖,却全然开心不起来,颇有点宠辱不惊的意思。
赵局明白两人此刻的心情,便也不再多说。
路过网监科科长办公室,赵局喊道:“网监和图侦,都来开会了!”
立即有两名科长连声应着,跑了出来。
刑侦一支队办公室。
在赵局讲明了情况后,所有人脸上都蒙了一层阴霾。
自家队长、副队全被劫走,对刑警们来说,简直奇耻大辱,大家都恨不得立即将凶手揪出来。
赵局道:“眼下线索不多,我的安排是暂时兵分三路。”
赵局开始点将。
“赖相衡。”
“到!”
“你带一组人去查这个大胡子老外爱德华。
他什么时候入境的,为什么来,来之前干过什么,来了以后都又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要求你事无巨细地统统查清楚。”
“是!”
赖相衡带着一队人马,匆匆奔向了四医院,那是爱德华工作的地方,也是距离精神病群体最近的地方,赖相衡认为从医院查起最有可能取得进展。
赵局又点了一个名字。
“李天行。”
“到!”
“你带几个人,专门跟二支队对接,看建民路那边的砍人案是什么情况,是否有精神病人牵涉其中,如果有,无论用什么办法,把藏在精神病人身后的人给我揪出来。”
“是!”
李天行也带了几个人,匆匆赶去了建民路。
赵局又道:“图侦和网监,你们就一个任务,调监控,查爱德华驾驶的车辆的行驶轨迹。
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一过长寿桥,爱德华的车就在监控里消失了——确切地说,是在政府的天眼系统中消失了。
那就调取沿街商铺的民用监控,甚至同时间段在嫌疑车辆可能经过的路段行驶过的车的行车记录仪……总之,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把爱德华的路径给我挖出来。
我要知道他最后去了哪儿。
这是个消耗人力的笨活儿,除了必须留下值守的警备,其余所有人全部投入这项工作中,随时汇报进展。”
网监科和图侦科的两位大佬立即应承,脚打后脑勺地开始细分工作。
众人乌泱泱地聚集在一支队办公室,又迅速散去,潮水一般。
人多的时候,冯笑香尚可缩在角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为最低,待办公室里只剩下她、貂芳,和赵局,冯笑香下意识地又想往貂芳身后躲。
不过还没躲过去,她又觉得与其在这儿不自在,不如去为网监科的任务尽一份力,果断抱起笔记本电脑,低着头就往门口走。
“哎,你,冯笑香,我听小吴小闫他们总叫你笑笑。”
听到赵局开口,了解冯笑香情况的貂芳捏了一把汗。
她主走到冯笑香身边,也不顾两人在领导面前的形象了,伸手便挽住了冯笑香的胳膊,看起来像一对准备约饭或者逛街的闺蜜。
赵局对两人的“懒散姿态”倒也没在意,只是继续对冯笑香道:“看监控的事,你就别去了,我知道你电脑技术很好,你和小貂就充当机动小组吧,你现在的紧要任务是查那个给法医办公室打电话的人。
看能不能用你的专业技术把那家伙揪出来。”
“行,我们知道了。”貂芳答道。
赵局似乎对冯笑香的情况也略有了解,知道自己在这里冯笑香没法进入工作状态,又交代一句自己就在隔壁二支队办公室,便匆匆离开了。
“你没事吧?啊?”看着冯笑香紧张到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貂芳担忧地问道。
冯笑香呼出一口气,将手心里的汗在自己衣角蹭了蹭。
“没事,查案子吧。”
她利落地回到座位,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
“那……我去建民路现场了。”貂芳还是有些不放心,直到冯笑香冲她微微笑了一下,给出一个“我没事”的眼神,貂芳才转身向门口走去。
“貂儿姐。”冯笑香道。
“嗯?”貂芳停下脚步,回头。
“你不用……不用这么操心的。我无论如何都要破这个案子,因为我去过亚圣书院,做为网瘾青少年被送进去……出来以后,两年的抗抑郁治疗,自闭,社交障碍……你现在看到的我,已经都好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貂芳有些心疼地应道。
冯笑香继续道:“我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我知道那里能早出怎样的怪物,所以我要查下去。
吴队和闫副队也去过那里,他们也有着必须查下去的理由。”
貂芳点点头,她找不出其它欢迎的话,便又道了一遍:“我知道。”
“可你不一样,你……”
她终于知道冯笑香要说什么了。
貂芳冷笑一声,“是啊,我没去过那鬼地方,所以我的同伴身处险境,我就不能感同身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收回那些话吧,你看看刚才那些刑警,我和他们一样,和你一样,会拼尽全力去查这个案子,因为我是警察,我的同伴杳无音信生死未卜。
我不管你有什么障碍,都别想把我排除在外。”
说完,不等冯笑香回应,貂芳已经自顾自离开了。
冯笑香手心里又出了一层汗。
关心则乱,她知道自己说了蠢话。
她所得到的带着指责意味的坚定回应,的确让他尴尬。
好在,温暖多于尴尬。
一小时后。
赵局收到了第一条算得上突破性进展的重要反馈。
某未知海域上。
一艘破旧的小型货轮静静航行着,出海时船上还悬挂着中国的旗帜,临近公海时天已经黑了,旗帜被换成了别国的。
集装箱里,吴端和闫思弦已经睡到了十成十的饱,已经睡不着了。
为了保存体力,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本该继续躺着,可是入夜后天变得极凉,身下的铁板不断地吞噬他们身上的热量。
吴端先忍不住,骂了声娘,站了起来。
闫思弦紧跟着也站了起来。
“你脖子怎么样了?”闫思弦的声音有点沙哑。
“没事了,”吴端道:“被这贴疙瘩冰敷了半天,药到病除包治百病。”
吴端想调节一下气氛,没成功。
闫思弦继续道:“我对船舶也不大了解,再加上不知道水流状况,只能从船体摇晃的程度大致判断,咱们这艘船应该不大,走得也不快,这么半天应该刚到公海。”
吴端看不到闫思弦的脸,但他从闫思弦的语气中感觉到了担忧。
他沉默等待着闫思弦的下文。
闫思弦道:“茫茫人海,上哪儿找咱们俩去,尤其我们又被隔绝在了公海上,与外界几乎不会有任何联系。
这样的情况下,恕我直言,市局的同事们虽然很靠谱,但我不觉得还能指望他们,接下来是死是活,全得靠咱们自己了。”
吴端突然问道:“你会开船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机会从这儿出去,有没有可能……”
“不大可能。”闫思弦道:“你当我是夏威夷技校毕业的柯南啊?什么都能搞定。”
“好吧。”
“而且,即便是小型货船,也不是一两个人就能搞定的。”
……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适用于眼下情况的方法也不过几个字:
见机行事。
说了等于没说。
最后他们干脆也不说话了,背靠背坐在集装箱一角,沉默着。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
吴端轻轻“嗯?”了一声。
闫思弦道:“你也感觉到了?”
“嗯,船速慢下来了,是不是要停?”
“感觉像。”
两人都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一同站了起来,留意听着集装箱周围的动静。
今晚满天繁星,水面平静,周围是海上特有的那种浩瀚的安静。
纵然有集装箱阻隔,两人依然能听到一些动静。
“这什么声音?”吴端本是自言自语。
闫思弦却给出了答案:“快艇!不会错,我玩过那玩意……应该有四艘。”
两人都将耳朵贴在了集装箱壁上,心如擂鼓。
有人说话的声音,有脚步声。
软底水鞋踩在甲板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嘎吱嘎吱声。
在集装箱里能听到这声音,说明来人已经很近了。
闫思弦心中一紧,知道这集装箱里除了他们俩便是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可做为掩体的东西,便一把将吴端挡在身后。
吴端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到箱门方向传来开扭锁特有的声音。
紧接着,集装箱门开了。
黑洞洞的枪口。
至少10把枪同时对准两人。
闫思弦将吴端稳稳挡在身后,浑身肌肉绷紧,本能地想摆一个防御的姿势,到临头却又收了势。
对方有枪,防个什么劲儿的?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第八章 第三天堂(1)
没有枪响,甚至,没人应答。
集装箱外,为首的一人在微凉的夜里只穿了一身短打,他胖墩墩的,看不清长相。
但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湿漉漉的气场。这种气场告诉淹闫思弦,这人就是船长,或者,船老大。
胖子对身边的人道:“货在这儿了,你们验好。”
他身边是个瘦子,两人站在一起,就像大饼和油条。
瘦子倒是穿得厚,甚至不伦不类地裹着一件毛茸茸的衣服,好像是北方人喜爱的貂。
可他实在太瘦了,厚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挑在了一根竹竿上,晃晃荡荡。
瘦子的手下也都穿得很厚实,有冲锋衣有羽绒服。
瘦子不知对手下说了几句什么,叽里咕噜,听起来像是东南亚地区的话,不懂。
吴端看向闫思弦,闫思弦微微摇了下头,表示自己也没听懂,他表情冷得可怕。
很快,就有几个持枪的汉子进了集装箱,推搡驱赶着吴端和闫思弦。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均觉得此刻不是发难的好时机。
从对方持枪的姿势、挪动时三三成组的配合来看,这帮人并非乌合之众,即便不是正规军,也受过相当程度的军事化训练。
此时发难,毫无胜算。
两人沉默,依照驱赶出了集装箱。
海面空旷,能看到城市里看不到的星海,月牙很瘦,要仔细看才能从星海中将它捡出来。
一出集装箱,众人便吆喝着将两人往最下层的甲板上赶。到了最下层的甲板,又将两人逼到了船舷边上,看那意思,是要两人换乘小艇。
闫思弦率先跨出了船舷。
船舷和那小艇之间有约莫两米的距离,上下还有差距,只能靠跳的。
小艇上,两个持枪汉子一手拿枪指着闫思弦,另一只手则随时准备抓住跳下来的闫思弦。
瘦子首领发出一个单音,有个人的枪托便砸向了闫思弦的后背。
在枪托砸到自己之前,闫思弦跨步跳向了小艇。
跑吧,千万跑啊,你有机会的。
吴端在心里祈祷着。
闫思弦也的确有逃跑的机会。他跳下去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快艇上一名持枪汉子,险些将那汉子撞进水里。
若他真的趁机将那两人弄下水,抢了快艇绝尘而去,再有吴端帮他搅乱船上众人的射击,或许真能逃走。
吴端也的确绷紧了浑身肌肉,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搅和一番。
但闫思弦稳住了,他不仅稳住了,还抓了一把被他撞了个踉跄的持枪男人,免得对方落水。
闫思弦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了吴端一眼。
别想了,不靠谱的,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自己逃命。
被闫思弦撞了的男人揪起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什么,闫思弦只觉得一股口臭味被海风刮到了自己脸上。
他做出紧张害怕的样子,连声“sorry”,对方才骂骂咧咧地松了手。
这艘小艇驶到了一旁,另一艘靠上前来,接上了吴端。
这些人对押解“犯人”也有些经验,知道要将犯人分开,以免他们串通耍花招。
很快,瘦子带着剩余的手下也上了快艇。
马力开足,四艘快艇几乎在水面上飞腾起来。
腥咸的海风呼啸,一开始两人只觉得神清气爽,没多会儿就受不住了。
冷啊。
冷风透过他们本就算不上厚实的衣裤,拼命往毛孔里钻,不一会儿浑身就凉透了。
两人总算知道这帮孙子为什么穿这么厚实了,合着出来冻傻子呢。
与吴端同一艘快艇的三人中,有一个炫耀似的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吴端心里发狠,恨不得把那人踹下船去。
不过,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这点寒冷不叫事儿。
闫思弦试图跟同船的人交流,他打着简单的手势,说了几个简单的英文单词,大致意思是他很有钱,也愿意花钱买命,让对方开个价,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听懂,反正没获得任何回应。
快艇行驶了大约个小时,吴端和闫思弦冻得开始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时候,远方海面隐隐出现了一块黑影。
小艇上的人们吆喝着,交流也多了起来。
近了些,吴端看到那是一座小岛,岛上一片黑暗,看不出都有些什么。
吴端试着回忆为数不多的地里知识,结论是自己的确没有闫思弦那样过目不忘的本事,看一边世界地图就把那上面星星点点的岛屿都记住的事儿,大概只有闫思弦这样的非人类做得到。
不多时,快艇驶到了岸边。
两人被驱赶着跳进海水里,踉踉跄跄向着岸上连滚带爬。
衣服湿透了,被风一吹,冷得牙关嘎嘎吱吱打着颤。
岛上有树,高大茂密,风一吹,沙沙沙地响着,像首哀歌,使人心头平添几分凄凉。
“嘿,你觉不觉得。”闫思弦凑到吴端身边,小声道:“这倒是个风水宝地。”
“啊?”
“死这儿也不赖,可惜你没法继承爸爸的遗产了。”
一个持枪男人粗暴地将闫思弦和吴端分开,虽听不懂他说什么,却也知道是不让两人随意交谈。
终于出了水,众人并未急着前行,而是给吴端和闫思弦戴上了黑色头套,显然不想两人记住接下来的路径。
闫思弦任由对方摆布。
吴端被突如其来的两眼一抹黑弄得慌了神,下意识挣扎了几下,不过他很快就想清楚了。
这是好事。
无论是谁抓了他们,如果最终目的是杀人,大可以不必对两人保守秘密,达到目的后灭口就是了。
对方还有保守秘密的行为,那就说明还不打算让他们死。
想通了这一点,吴端也不闹了,被人半推半架着向前走去。他唯一的担心的是,会不会跟闫思弦分开。
于是,两人脚下时不时故意绊一下,每次差点被绊倒,便抱怨一句。
听到对方的抱怨,便能安心了。
路倒不算难走,有一段甚至能感觉出人工开凿过,是均匀向上的台阶。
夜越来越深,两人已经有4小时没吃没睡了,这样没头苍蝇似的长途跋涉,消耗着他们为数不多的体力。
好在,就在他们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时,说话声响起了。
那是一段英文对话。
口音蹩脚的是貂皮瘦子,另一个女声口音则非常纯正。
有人离开,似乎是完成了“货物”交接。
两人被推进了屋子里,是木屋,新搭建的木屋,因为可以闻到一股新砍下来的木头特有的味道。
这股清新的味道,将海风的腥咸暂时阻挡,让两人的鼻子好受了不少。
有灯光透过头套,是黄色的灯光。
这种地方竟然有灯,岛上应该有发电装置吧?吴端想着。
他听到头套被摘下来的声音,是闫思弦的吧?那自己的头套也要被摘下来了吗?
并没有。
他听到了对话,闫思弦和一个女人,又是英文对话。
每当这种时候,吴端就恨不得抽自个儿一个嘴巴,让你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学英语,让你四六级考试作弊,让你不背单词,这下好了吧,在国际友人面前抓瞎了吧。
好在,他也并没有等太久。
几分钟后,吴端的头套也被摘了。是闫思弦帮他摘的。
屋里仅剩他们两人了。
吴端问道:“刚刚那女人呢?”
闫思弦勾起嘴角笑笑,“早知道你这么有兴趣,应该让你上。”
吴端一脸迷茫。
闫思弦拉开椅子,在屋子中间仅有的一张木桌旁坐下,并示意吴端也坐下,保存体力。
“快跟我说说,你们说什么了。”
“不可描述的交易。”
“少扯淡,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
“真的,”闫思弦一本正经道:“那妞儿夸我呢,说我跟那些整天沉迷酒色身体被掏空的富二代一点不一样,问我愿不愿听她的,我愿意她就放人。
男人嘛,牺牲色相怕什么的,可惜她不同意放你,没办法,最后谈崩了……”
吴端眯了下眼睛。
闫思弦明显是在跟他胡扯,这种时候任谁都不会有心思胡扯,唯一的解释是,闫思弦在故意打马虎眼,他们的谈话内容,他想要瞒着吴端。
问肯定是问不出来,所以吴端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有人来了。
看长相是个亚洲女人,长相平平,不像门外那些持枪的肌肉壮汉,她只在小腿处挂了把刀,但吴端毫不怀疑,要是因此就小瞧她,恐怕讨不到什么便宜。
她一开口,吴端就知道,刚刚说话的正是这个女人。
简短的几句英文,接着,她将一份类似合约的东西递给了闫思弦。
闫思弦看都没看,几乎是抓过笔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他立即对吴端道:“没事了。”
吴端出奇的平静,“什么叫没事了?”
“就是说,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很快?”
“是,我只要再做一件事。”
“只是你?”
“对。”
“不用我跟你一起?”
“不用。”
“好。”
闫思弦深深看了吴端一眼,吴端倔强地回看着他。
闫思弦在暗地捏了一下拳头,他向门口走了几步,平静地回头道:“恐怕你得单独在这里一整天,他们会送来食物,别轻举妄动,我保证,一定回……”
吴端打断他道:“你知道一支队现在肯定乱套了吧?”
“我知道。”
“无数人在找我们。”
“我知道。”
“如果,如果能活着离开,我不会隐瞒所见所闻,包括你刚刚签的东西。”
闫思弦沉默了两三秒钟。
“当然,你有权利这么做。”
吴端觉得自己的要挟还不够明显,他应该再说点什么的,可是闫思弦已经开门离开了。
吴端看到刚刚的女人就在门口等着闫思弦。
他一出门,女人立即对守在门口的两个人交代道:“看好屋里的人,别让他跑了。”
这回,说的竟然是纯正的中文。
吴端心下一紧,看来刚才就是故意在瞒着自己了。
闫思弦跟这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好像并非初次见面那么陌生。
吴端使劲摇摇头,将这些奇怪的想法赶出脑海。眼下,最重要的是先离开这屋子,情势不明朗,但他绝不坐以待毙。
他环视一圈,树屋不大,斜顶,没有窗子,只有一扇木门,其内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椅是那种就地取材手工打造的,很粗糙,但也很敦实。
门口有两名持枪守卫,不知屋外的其余方位有没有守卫。
吴端一会儿摸摸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
正思忖时,屋门开了。
竟然有人送来了食物。
那是个三十余岁的男人,看起来和那些持枪的男人明显不是一路人,他甚至还拘谨又礼貌地对吴端笑了一下。
“等等……”
吴端一开口,门口的冲锋枪便对准了他。
他只好抬起双手做投降状。
待枪口稍稍向下压了一些,吴端拿起了送来的食物。
白色的汤,装在一只铁皮罐头盒里,上面飘着星星点点的油花。
吴端晃了晃罐头盒,发现盒底有几块鱼肉,带着骨头和刺的那种。
他飞快地尝了一口汤,竟然并不难喝。
饥饿就像只小钩子,勾着吴端的嘴巴熙合,大声地喝着汤。
光是喝汤还不够,他还下手去捞了一块连骨带刺的鱼肉,往嘴里送去。
他这野人般的吃相立即引来了嘲笑,门口两个拿冲锋枪的汉子又叽里咕噜起来。
突然,罐头盒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啷啷的响声,将两个持枪的男人吓了一跳。枪口再次对准了吴端。
吴端却顾不上这些,因为他卡主了。
他嘴里有一团白花花的鱼肉,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大声地咳着。他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就会噎死。
他伸出了一只手,向前抓着,似乎想要向门口的人求救。
门口执岗的两人对视一眼,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招架。
想上前帮忙,却又真假难辨。
直到吴端的嘴里的鱼肉见了红色。
血!
都卡出血来了?!
终于,两名持枪男人简短地交流一句,一个警惕地盯着吴端,另一个小心翼翼地上前来。
上前来的那个也是手无足措的,伸手拍着吴端的后背。
先是一只手,后来持枪的那只手终于也离开了枪,想要把即将倒地的吴端扶到椅子上。
就在他撒手的瞬间,吴端突然发力,拽了这人一把,将他挡在自己身前,使得门口的抢手顾及同伴安全,不敢贸然开枪。
与此同时吴端抓过这人挂在身前的枪。
嘭——
一股鲜血自男人左侧大腿上流淌出来,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个男人都没来得及出声。
嘭——
不等第一个受伤的男人倒地,吴端又是一枪,这次打中了门口男人的脚踝。
两个男人终于一同发出了嚎叫。
第九章 第三天堂(2)
“不好意思。”吴端一边说着,一边将两人的枪都跨在了自己脖子上。
枪声很响,吴端不知对方的增援多久能赶到,只能先跑。
刚跑出屋子,他又折返回来,端起了桌上的铁罐头盒。
太饿了!
罐头盒里还有三四块鱼肉,吴端舍不得把它们扔在这儿。
“sorry!sorry!”
他终于钻进了树林。
周围太黑,无从辨别方向,只记得是木屋正前方。
吴端三下两下将鱼肉吃完,觉得那铁皮罐头盒或许还有点用处,便将它别在后腰。
跑了约莫五六十米远,吴端换了个方向,绕到了木屋后方。
刚绕过去,就透过树缝看到对方的支援赶到了。
几个汉子大声嚷嚷着,直跳脚。受伤的两人也是叽里咕噜地嚷嚷,还指着吴端一开始逃走的方向。
立即有十几个人被派往那方向搜寻。
吴端注意到,被派出去的人可以分为两种,其一是持枪者,虽听不懂他们的交流,但吴端能听出,他们的交流用语短促有力,显然相互之间很有默契,只要一两个关键词就能理解对方的完整意思。
看到这些人,吴端便想到了“雇佣兵”。
而另一种人则相对平民化一些,吴端注意到给他送鱼汤的男人也在他们中间。
这些人手无寸铁,虽然情绪也有些激动,却不像雇佣兵们那般激动。
好消息是,平民大部分都说的中文,听到零星的母语,吴端心下有些激动,可惜这些人说话声音不大,被吆五喝六的异国语言一盖,吴端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待十几人朝着吴端逃离的方向追去,有个高个的雇佣兵头子并不放心,又对几名手下交代几句,立即又有十来人分散到其它方向去搜寻。
吴端不敢久留,向着树林深处摸去。
身上带着两把冲锋枪,是吴端最大的优势。
毕竟找人的在明处,被找的在暗处。
此刻分散在林中搜索吴端的人心下都发着颤,怕被吴端冷不丁打上一梭子。
因此他们走得不快。不仅不快,还尽量压低了声音。
吴端一边走一边思索,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岛上情况,没头苍蝇似的被身后之人追赶,不是办法。眼下天黑还能有掩护,等天亮了没了掩护,一旦暴露陷入对方的合围之中,恐怕凶多吉少。
盘算片刻,吴端干脆不走了,上树。
他找了一棵枝杈繁茂的树,三下五除二便爬了上去,感谢小时候的生活经验,感谢吴爸爸关于技不压身的言传身教。
吴端也没敢爬得太高。
太高了,树枝变细,虽然也能禁受他的重量,但树枝因为他的攀爬产生的晃动也会更加明显。
吴端知道,有经验的特种兵即便在夜晚,也可以通过树枝轻微的异常晃动判出树上是否有人。
吴端不想冒险。
他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躺在一根比较粗的树枝上,身旁的树叶还算茂密,能将他的身体遮住大半。
刚摆好姿势,便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吴端屏住了呼吸,朝着脚步声的方向看去。
其实什么都看不到,没有城市里的霓虹灯光,整座岛都是漆黑的,三五米外的东西便彻底融入了黑暗中。
不过,因为静谧,声音倒是很清晰。
“也不知道跑的人是谁……大半夜让咱们出来找。”
吴端心下一喜,太好了,这人说的是中国话!
另一个人答道:“我感觉是个挺重要的人,你刚刚看见老傣那样子了吧?急疯了……而且啊,他还不敢跟亚圣说。”
亚圣!
吴端虽然不能确定此亚圣是不是彼亚圣,但心跳还是突然快了一拍。
一开始说话的人又道:“但愿别影响明天的净化。”
另一人道:“是啊是啊……愿亚圣保佑我们可怜的兄弟姐妹,愿他们受过的苦,明天都能得以消解……”
接下来的对话,吴端就不大能明白了,总体就像是国外小说或者电影里的祷告。
希望仁慈的亚圣拯救芸芸众生,脱离苦海获得救赎巴拉巴拉……
吴端心中的疑问已经够多了,如坠迷雾,他倒也不在乎这雾再浓上几分。
天边出现了一道微弱的白光,吴端知道,天快亮了。
他该睡一会儿的,整个人疲劳得骨头有些发软。但纵然吴端向来以皮糙肉厚和抗造自居,在眼下的环境里,他也肯定是睡不着的。
他将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微眯着眼睛看着水天相接的地方那一线白光。
最黑暗的时候就要过去了吗?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呢?
吴端想到了闫思弦。
看他离开时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能保住小命的……吧?
他不敢去想那最坏的结果,怕自己登时就精神崩溃。
不敢想,就想点别的吧。
刚刚那两人的对话,倒是有几条信息:
其一,他们崇拜一个——暂时叫代号吧——代号为亚圣的人,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亚圣类似于基督教里的耶稣,佛教里的释迦摩尼,跟咱们的亚圣孟子倒是一点关系没有。
不知为什么取这样一个代号,会跟当年的亚圣书院有关系吗?
其二,明天的净化——这是两人的原话。
吴端不知“净化”是什么,但既然他们说净化能使人“受过的苦得以消解”,想来应该是某种类似忏悔的仪式吧。
第三,他们提到了一个叫老傣的人,从语境分析,老傣应该是负责看守吴端的人,因此,吴端逃跑了,才会轮到老傣“不敢跟亚圣说”。
由此可见,老傣很可能是那伙雇佣兵的头子,再延伸开来,可能是负责岛上治安和安全的人。
而吴端跑了这件事,能让老傣不敢跟亚圣说,可见吴端在亚圣心目中还是颇有分量的。
吴端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有这个面子。
他知道,闫思弦一定用了某种办法来保他,或许就跟闫思弦签下那份文书有关。
想到闫思弦,吴端又开始头疼。
他现在在哪儿?
当天边的白光从一条微弱的细线,变成两一指宽的时候,吴端的眼睛终于睁不开了,他用腰带将自己捆在树上,又将衣服撕烂,多捆了几道,以免掉下去。
他的确需要睡一会儿,白天恐怕有一场硬仗要打。
脑子里混混沌沌,发涨发疼,吴端这才想起,他病刚好,这一番折腾,千万不要再生起病来,那可太要命了。
累极了,可他又不能睡,时间紧迫,找到闫思弦之前的每一秒都十分珍贵,怎么能用来睡觉?
吴端从后腰摸出罐头盒,用那罐头盒相对锋利的边沿去割树上较嫩较细的枝条。
很快,他便用枝条编了一件“吉利服”。
天太黑,吴端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可以想象这玩意一定编得惨不忍睹。
与其说是吉利服,不如说是一件蓑衣更加贴切,好在眼下的情况他也不需要好看,能有植被的绿色辅助掩盖行踪就好。
吴端将伪装行头搭在自己的肚皮上,开始等待。
等待总是漫长的,度日如年的。
胡思乱想着,吴端觉得睡意越来越强烈,眼皮终于沉得抬不起来了。
他睡得极浅,睡的时间也极短。
当树下的脚步声将吴端吵醒时,吴端看了一眼天边的颜色,知道自己顶多睡了0分钟。
这两人倒会偷懒,让他们寻人,这才哪儿到哪儿,走出的这一截路距离木屋绝对不到三公里,就打道回府了。
许是走累了,回程这两人倒没说什么,只沉默地走着。
待两人走开些,吴端便下了树,披上伪装,远远跟着。
吴端想了又想,最终决定不能没头苍蝇似的在这岛上乱摸。
跟着人走总不会错,即便不能一下子找到闫思弦,至少可以摸清对方某一处的窝点,再做打算。
此刻他特别感激进山抓盗墓贼的经历,纵然此时又渴又饿,但与那时候的长途跋涉相比,眼下这点路就跟玩儿似的。
很快,又来到了木屋附近。
吴端静静趴在一棵大树后,他身上盖着伪装,一眼看去倒真注意不到他。
天亮了,吴端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隐约看到刚刚结束搜索工作的两个平民,向一名雇佣兵头头儿汇报着什么。
那头头儿烦躁地踱着步,似乎并没有耐心将两人的话听完,很快便挥手让他们离开。
吴端想了想,又远远跟上了两人。
两人在一段有人工修葺痕迹的林间小路上走,吴端则在树林里跟着,树林就是他最好的屏障。
两人的交谈断断续续传入吴端的耳朵里,大都是些跟崇拜亚圣有关的话题。
什么亚圣曾经帮助几百人脱离苦难的折磨,还曾经惩罚了致使这几百人遭受苦难的恶霸;什么有人亲眼看到亚圣飞升,整个身体腾空而起……
犹如两个无聊透顶的相互传教的传教士。
吴端只听得大脑都有些混沌时,终于听到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两人中的某一个要去看“净化”,另一个则要回住处“奉献”,所谓奉献,就是照顾某个生病的同伴。
两人就此分头,那要奉献的还提醒那要去看净化的:“我的兄弟,你一定要小心,别被逃走的人撞上,他有枪。”
“我知道,你也小心些。”
“只要诚心奉献,即便碰上恶人,亚圣也会保佑我们的身体不受伤痛,心灵不受……”
吴端扶额,恨不得将两人现在就按倒在地狂揍一顿。
心中无数头某马咆哮着:妈的不能说人话吗?!
“……有亚圣保佑,我们将所向无敌。”
似乎是完成了某种繁琐的祷告,两人终于分头行动了。要去奉献的依旧按照原路走着,那要去看仪式的则钻进了树林。
吴端跟紧了那去看仪式的,走了不到一小时,太阳已升起了一些,天边是红彤彤的火烧云。
树林豁然开朗,吴端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那应该是岛中间的腹地。
吴端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岛屿,其上不过一些普普通通的山啊树啊,却怎么也没想到这岛中还藏着一块“盆地”。
就在前方不远处,地面如被一把利斧狠狠劈过,直上直下垂直下去。
四面全是这样落差巨大的垂直地形,使得岛中央形成了一块盆地。
吴端无法形容它的大小,总有数十个足球场大吧。
他也不知道那下面究竟有什么,只看到那观看仪式的人此刻已趴在崖壁边缘,手搭凉棚向下张望呢。
如此,所谓净化仪式,应该就在那下面了。
闫思弦会在那里吗?
吴端心痒得厉害,终于蹑手蹑脚凑上前来。
就在对方隐约听到背后有动静,想要回头看一看时,吴端突然一个猛扑,整个人都压在了对方身上。他的手死死捂着对方的口鼻,使得对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另一只手抓起一把冲锋枪,顶在那人的胸口。
“你敢喊,我就开枪,明白?”吴端低声凶狠地问道。
那人被吓得不轻,但还能分得清好赖,连连点头。
吴端缓缓松开捂着他的手,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杀人当然是吓唬对方,即便那人喊叫,吴端也只能重新捂住他的嘴,顶破天也就是将他的嘴用臭袜子塞住,不问青红皂白就杀人是绝不可能的。
因此他紧张极了,生怕对方真的喊叫。
好在,那人很快便从害怕和惊诧的情绪中缓过劲儿来,甚至还先冲吴端笑了一下。
“找到你啦。”
他很放松,听他说话的语气,仿佛不是他被吴端钳制住,而是吴端被他找着了。
他竟就这样一点都不怕了。
吴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心下十分狐疑,总觉得有诈,又拿枪口顶了顶对方的胸口,沉声道:“老实点。”
对方仍是笑,“放下枪吧,你伤害不到我,亚圣会保护我的,你也应该多了解亚圣,任何了解过他事迹的人,都会信服他,爱戴他……”
吴端:……
吴端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有了被嘴炮打败的感觉。
洗脑真可怕。
就在他准备打断对方时,突然一阵呜呜的号角声响彻整片天空。
那声音低沉、悠远,竟让人觉得有点好听。
被吴端制住的人突然激动起来。
“是净化!净化开始了!”
第十章 第三天堂(3)
吴端手中的枪仍死死顶着那人的胸口,目光却向下方的盆地看去。
号角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一眼望去,盆地内全是郁郁葱葱的树冠,可见下方植被非常茂密。
也因此,根本看不到其下有没有人。
下方的情况看不清,周围又太过开阔,吴端害怕被同样来看热闹的人发现,不敢在断崖边上多做逗留。
他一把拎起被制服的男人,重又猫进了树林。
“你说的净化,究竟是什么?”吴端问道。
“那是只有亚圣能做到的救赎!救赎我们这些浑浑噩噩的人,让我们神志清明……”
嘭——
毫无预兆的,吴端的拳头便砸了出去,并没有砸在对方脸上,而是砸在了对方脸旁,震得几片枯叶弹跳了一下。
对方一下子愣住了。
“亚圣本事那么大,怎么没来救你?”吴端道:“我耐心真的很有限,直接说人话,明白?”
令吴端始料未及的是,对方并没有被自己吓住,反倒觉得耳旁擦过的那一拳很有趣。
这人一会儿看看吴端的脸,一会儿看看吴端撑在他耳边的拳头,竟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吴端在跟他玩什么游戏似的。
虽然吴端不喜欢这样的结论,但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精神有问题。
疯子!又是疯子!
一个迷信亚圣,什么都不怕的疯子。
吴端怕跟这些人打交道,可他还是得设法与眼前的疯子交流,问清楚岛上的状况。尤其是问问闫思弦的状况。
于是吴端换了个说法,问道:“你想让我和你一样信仰亚圣?”
那人认真想了想,认真点头,认真道:“所有人都该信他的。”
“好,我听你的。”
“真的吗?”
那疯子立即露出了兴奋之色。
“真的,”吴端赶紧拿出诚恳的表情,又问道:“可还有一个和我一块上岛的人,他也想接受净化,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啊!我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吴端满心喜悦,管理着自己的表情,不要流露喜色,却又竖起耳朵,等待着下文。
“来了,就是我们的兄弟!你说的,一定是我们的兄弟吧!”
吴端强制自己忍住给这疯子一拳的冲动。
吴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下一个问题:
“那我也会被净化吗?”
“会的,只有彻底净化,才能留在岛上。”
“要怎么净化呢?”
“杀死害你的人,只有彻底报仇,才能把怨恨发泄出来,发泄了怨恨,你就会获得内心的平静。”
“你是说……要杀人?”
“对呀。”说这话时,疯子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你难道不想杀死害你的人吗?”
“可那是杀人啊。”
“没有别人办法,只有杀死他们。”疯子道。
吴端隐约能得出两个结论:
第一,跟这疯子讲不清道理,第二,所谓净化仪式,就是一场杀戮。
可被杀死的会是谁呢?
吴端又问道:“你也杀过人?”
“对!我亲手杀了那个坏人!他对我的折磨、欺负……只有他死了,我才能从怨恨和恐惧中走出来……一定要杀了他们,不然这片净土也要被他们占去,他们无论走到哪儿,只会带去贪婪,欺凌,伤害……
你也该去试试的,只有杀死欺负你的人,才能忘却仇恨,才能重新找回良善……
成为我们的兄弟吧,我们彼此信任,相互奉献,亚圣会为你的一生提供庇佑……”
对方的眼神清澈诚恳,像两湾泉水,吴端甚至有点不敢直视。
他稍稍别开目光,问道:“那你愿意带我找找我的同伴吗?我想和他一起信奉亚圣。”
“我带你找怎么样?”
一个女声自吴端身后响起,同时,一把刀抵在了他脖子上。
“吴先生,我们可没亏待过你,你不告而别,我很难做啊。”
吴端听过这个声音,上一次她在木屋里和闫思弦说着英文。
吴端刚有想要举枪反抗的念头,尚未付诸实践,对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发出了逗弄小动物的声音。
“啧啧啧,你想试试我的刀够不够快?尽管来,我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吴端没敢轻举妄动,因为那把刀就轻轻挨在他的脖子上,使得他的脖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是一把极锋利的刀,他感觉到。
据说这样的刀割进人的肉里,并不会觉得疼,反倒会觉得痒,就像有一根头发自被割开的地方抚过。
此刻,吴端就觉得脖子有点痒。
稍一犹豫,他做出了选择,他的手离开了冲锋枪。
吴端抬起双手,做投降状。
女人的刀仍抵在他的脖子上,刀锋一挑起,瞬间割断了吴端跨在脖子上的冲锋枪绑带。
不等两把枪落地,女人已飞起一脚将它们踢远了。
“你是找过来的,还是我倒霉,碰巧被你撞见?”吴端问道。
“你还没那么倒霉。”女人道。
“看来你很擅长丛林追踪,至少比那帮男人强得多。”吴端道,“我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你这样的能人。”
“你这是在拍马屁?”女人问道。
“当然,”吴端道:“我的小命现在就捏在你手里,我当然希望给你留个好印象……呃……如果可以,咱们能不能揭过逃跑这一篇?”
女人凶狠道:“可你弄伤了我两个兄弟,我至少该打断你的腿来报复。”
“别别别,太麻烦了,要是我的腿断了,你就得把我扛回木屋去,据我所知,这段路不算远,但也绝对不近。”
女人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
“你不怎么害怕,你好像确定我不会杀你。”
吴端道:“那你会杀我吗?”
女人叹了口气,“只要你别把我逼急了,暂时不会。”
“那看来,我暂时不用害怕。”吴端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把我押回木屋再打断腿吗?”
“你的话太多了。”女人道。
她摸出绳子来,扔给刚刚被吴端制服的疯子,并道:“你来,捆住他。”
疯子乐呵呵地捡起绳子,先是紧紧捆住了吴端的小腿,接着又去捆吴端的手。
吴端是极不情愿的,一旦被捆住手脚,能脱身的可能是性便大大降低。
可那把刀始终稳稳架在他的脖子上,不仅如此,但凡他稍一动,哪怕只是肌肉蓄势,刀刃便会警告一般在他脖子上轻扫一下,身后的女人也道:“我不杀你,前提是你别作死。”
吴端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他只能寄望于与疯子并不擅长捆人,可偏偏那疯子似乎受过野外生存训练,捆得有模有样。
他先捆住了吴端的小腿,接着是手腕。
扎扎实实捆了三圈,最后竟打了一个复杂又专业的绳结。
吴端的心沉了下来。
疯子欣喜地道了一声“捆好了”,下一刻吴端就感觉背后一股极大的力量推了他一把。
他重心极其不稳,一下子滚倒在地,几乎摔了个狗啃泥。
这样还不够,女人又去扯他的衣服。
“握草!”吴端大惊,“你你你……干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闫思弦所描述的与这女人的英文对话。
难道是真的?她当时真跟闫思弦商量着某种不可描述的交易?现在主意又打到吴端身上了吗?那那那……闫思弦怎么样了?
这些想法不过刹那间,下一秒吴端又否定了这些荒唐的想法。
嘶啦——
吴端用以御寒的薄夹克,前襟被割下来一大块布料,女人将那布料团了团,就要往吴端嘴里塞。
“等等!等等!就一句话!”吴端奋力歪过头,大声道:“跟我一起来的人,他怎么样了?”
“他很好,不过,他能不能继续好下去,还要看造化。”
“你什么意思?他在哪儿?你们究竟要干嘛?——”
女人皱眉摇了一下头,似乎是嫌吴端的话太多,她终于将那块衣襟塞进了吴端口中。
女人起身,捡起地上的两把冲锋枪,问那疯子道:“你能看住他吧?”
疯子连连点头,还拍了一下胸脯,“没问题!交给我吧。”
女人点了下头,从腰间摸出一只对讲机,用雇佣兵门所说的语言说了几句什么,很快便得到了答复,且答复的声音异常兴奋。
看来是在通报吴端被抓住了的消息。
跟对讲机那边说完话,女人又对疯子道:“那就交给你了,就一会儿,很快就会有人来把他接走。”
女人转身就要走,吴端什么也顾不上了,呜呜地冲她发出急促的声音。
女人又停下脚步,用略带嘲讽的目光看着吴端。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把你交给一个疯子,你要吓尿了吧?哈哈哈……”
这的确是吴端的害怕之处,谁知道一个疯子能干出什么来。
除此意外,他还担心那些来接他的雇佣兵。
毕竟,吴端开枪弄伤了两个人,谁知道其余的雇佣兵会不会报复他?
这女人在雇佣兵之中显然颇有威信,而且她没有伤害自己,眼下无论是巴结讨好,还是别的什么,只要能获得这女人的庇护,吴端不介意放下脸面来。
谁知女人只道了一句:“你太不了解这里了。”
在离开前,她又是一笑,像是要故意气吴端似的,女人又道:“谁让你仗着有枪就欺负疯子,现在风水轮流转了吧,好好祈祷吧,但愿这疯子有个好脾气,大人不记小人过。
对了,在这儿祈祷亚圣保佑比较靠谱哦,至少这疯子的疯病就是亚圣治好的。”
女人迈着轻巧的步伐离开了,至少在吴端看来,那是一种报复式的轻巧姿态。
吴端看向疯子,疯子也看着他,饶有兴致。
“嗯嗯……”
吴端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哼哼声和眼神表明自己求和的态度。
疯子在他身边蹲下,像是在打量什么有趣的东西。
突然,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手指慢慢接近吴端的脸,确切来说,是直指吴端的眼睛。
吴端只能尽量往后仰着头。
嘭——
枪响声传来。
吴端和疯子一同看向枪响的方向,那根几乎已经贴上吴端眼睛的手指也缩了回去。
疯子突然转身跑向断崖边缘,只朝那盆地里看了一眼,便突然兴奋地又叫又跳。
吴端目瞪口呆,只觉得一切都不按常理来,让他毫无招架之力,头痛不已。
太不是时候了,为什么偏要在这时候发疯?
可是很快吴端便知道了,这并不是发疯,这似乎……是某种疯狂的仪式。
因为整个岛上都开始发出声音。
人的吼叫声,像眼前的疯子所发出的这样的吼叫声。
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岛上所有人都在拼命发声,还有号角声,甚至某种像战鼓一样的声音也远远地传来。
整座岛像是一只随时可能觉醒的怪兽。
树上的鸟受到惊吓,成片成片地起飞,飞去海面躲避这令空气震颤的声波。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些人究竟在干什么?
吴端左挪挪,右挪挪,努力向着枪响的方向张望,想看看那盆地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他什么都看不到。
闫思弦也听到了枪响,他在努力张望,可是和吴端一样,他也什么都没看到。
因为此刻他就身在盆地之中。
如果说盆地之外的植被有着典型的温带气候特点,那么盆地之内简直就是热带雨林。
树木太过茂密,遮天蔽日,只有星星点点的微弱阳光透过层层树叶照射下来,能见度极低。空气十分潮湿,能想象到,在雨水充沛的季节,岛上大部分雨水都会汇聚在此。
每次走几步,就会踩到一处水坑。
闫思弦心中有无数问题,但他知道此刻不是求证的时候。
此刻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在这场杀戮中活下去。
这是一场不需要缘由的杀戮。
猎物疯狂,猎人更疯狂。
不幸的是,闫思弦此刻正扮演着猎物。
几分钟前,一个人突然袭击了他。
没有任何征兆,就是突然从某棵树上挑下来,直扑闫思弦头顶。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这人手里还有一把刀。
刀子不算上乘,但也足以致命。
好在闫思弦搏斗经验丰富,第一时间便捏住了对方持刀的腕子,一个过肩摔,将那人狠狠拍在了地上。
那人被这一拍,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扭动,像条虫子。
闫思弦确认自己不认识他,便问道:“你为什么杀我?”
第十一章 第三天堂(4)
那人并不说话,只是瞪着一双眼睛,凶狠地看着闫思弦。那双眼睛里恨不得能喷出火,射出刀子,或者滋出毒液来,这样便可以将闫思弦烧死砍死毒死了。
他的情绪是那样激烈,以至于闫思弦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与这人有——杀父之仇倒是不会,但夺爱之恨,闫思弦可不敢保证。
于是闫思弦再次仔细观察那人的长相,并试图从长相中看出自己是不是曾经睡了这人的姐姐妹妹女朋友之类。
无果。
闫思弦之所以生出这一系列有些荒唐的想法,是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受攻击了。
这些人都疯了吗?见了他就拼命,下死手。
正纳闷时,枪响了。
闫思弦听到了枪声,也朝着枪响的方向看了一眼,但他什么都没看到。
林子里的可视范围实在有限得很,只能判断枪响声不远。
闫思弦心下觉得紧张。
有的人有枪,而他手无寸铁。而且,就眼下的情势来看,那有枪的人很可能是敌非友。
这究竟是怎么状况?怎么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
或许这岛上的一些事,本身就不能用常理解释。
闫思弦思忖间,地上的人爬了起来。
他攻击闫思弦时所用的刀已被夺走,赤手空拳,可他并不惧怕,玩命一般向着冲了上来。
闫思弦挥了一下刀,想要将他吓走,对方丝毫不惧,竟直接拿胸膛迎上了闫思弦的刀,与此同时手做爪状,似乎想要挠死闫思弦。
只看这情况,对方实在是毫无打架斗殴的经验,与其说是拼命,倒更像狗急跳墙。
“找死!”
闫思弦将刀别在腰间,侧身闪过对方的攻击,只一抬腿,便又将那人绊倒在地。
这次,他没再给对方爬起来的机会,一个猛扑,将那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闫思弦有近一米九的身高,体型匀称,不算重,但一身精瘦的肌肉也绝不轻,压住那人之后,他发现,对方不仅毫无打架经验,甚至还有些孱弱。
明明已经拼劲全力挣扎,就连脖子和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可那挣扎却是软绵绵的,像没吃饱饭。
“别费劲了。”闫思弦道:“我不伤你,你也别胡来,咱们聊聊怎么样?现在是什么情况?”
突然间,仇恨的神色不见了,对方露出了惧怕的样子,好像换了张脸似的。
不仅惧怕,还掉下了眼泪。
“我不想输,可太难了啊……我完了,完了……谁都救不了我……我就是烂泥巴,没人要的虫子……我不想啊……”
“喂……你先跟我……唉我去,我又没把你怎么着,咱把话说完你再哭行吗……”
闫思弦无比头大。
他防备地慢慢起身,不再压制那人,那人也不再还手,就还保持这原先的姿势趴在地上,只是眼泪还一个劲儿流淌,看起来万念俱灰。
这下闫思弦犯难了,究竟要不要把这人留在这儿?
闫思弦又问了几句话,可那人只是哭,怎么都不答话。
想到刚刚的枪声,闫思弦的心又揪了起来,鬼知道这哭声会不会把带枪的引来,闫思弦果断决定放弃。
“那个……兄弟,别哭了,咱们就此别过,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说完,闫思弦扭头就走。
走出数十米远,哭声渐渐听不到了。
但他还没有走出百米,便听到了一声尖叫。
充满恐惧的尖叫。
闫思弦确定,这叫声就是刚刚那哭包发出来的。
一个人能发出这样的叫声,情况一定糟透了,很可能遇到了什么致命的危险。
几乎是出于警察的职业本能,闫思弦毫不犹豫地掉头,冲了回去。
回程路上,他又理了理想法:救人是次要的,先看看什么情况,万万不能冲动,保命重要。
情况倒是很简单。
刚跑回去,闫思弦便看到了有个人正骑在那哭包身上,双手使劲掐着他的脖子。那哭包脸也紫了,眼珠子也凸出来了。
“我去。”
闫思弦飞奔上前,抬脚就去踹掐人的小子。
那是个发型很潮的小子,年近三十的样子,头顶的头发留得很长,扎个小辫,其余地方的全剃掉了,倒也利落。
他一侧耳朵上方的头皮上,还纹着一串英文字母。
衣服是一身登山服,要不是那滚过泥巴灰头土脸的样子,看装扮倒像个游客。
但闫思弦知道,这纹身哥绝不是游客。?“握草你……”纹身哥被闫思弦踹了一脚,立即摆出一副要干架的样子来,但是看到人高马大的闫思弦,再加上哭包生死未卜,他不想陷入以一敌二的局面,他认怂了。
闫思弦的女性亲属愣是没骂出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纹身哥显然深谙此道,立即改口换了个既不太怂,又留有转圜余地的开场方式。
“握草你有病啊!”
闫思弦觉得自己真有病,因为被骂了他一点都不生气,反倒还有点开心。
“你是正常的?”闫思弦问道。
“废话,你不正常?”
犹如两个傻子的对话。
然而,这样的对话还在继续。
闫思弦又指了指地上奄奄一息的哭包道:“你要杀他?”
纹身哥露出狐疑的神色,“你不杀?”
倒在地上的哭包长吸了一口气,看样子是缓过来了。
闫思弦看看那哭包,又看看纹身哥哥,再次确认道:“你,真的能正常交流?”
纹身哥没忍住,那声憋回去的国骂终于出了口。
“哈哈,就你了。”
闫思弦不由分说,飞快地跨上前两步,抬手就是一拳。
纹身哥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位动手前招呼都不打,大惊失色,赶忙抬手去挡。
两三招后,闫思弦粗略估计了一下,这个倒是懂点三脚猫工夫,王八拳抡得像模像样,但是跟他这个散打国际冠军当然没法比。
没动刀子,闫思弦在对方膝窝处扫了一腿,那人登时就噗通跪下了。
闫思弦一个反手擒拿,死死扣住了他一条胳膊。
被扣住的胳膊剧痛,纹身哥一下就没了力气,别说反击了,挣扎一下都难,感觉自己那条胳膊随时可能被废。
“兄弟!兄弟饶命啊!大神!我跟着你行不行?什么苦活累活都我干,你杀人我帮忙……哎哎哎呦……兄弟我不想死啊……”
眼看纹身哥也拖出了哭腔,闫思弦果断撒手。
“不准哭!忍着!”
纹身哥一秒收了哭腔。
“哎哎,您吱声。”
“你说说,这儿是什么情况。”闫思弦道。
“啊?!”纹身哥下巴差点掉地上,“你不知道啊?”
说完这话,他又后悔了,似乎是怕激怒闫思弦,赶忙收起诧异道:“那个……你……呃……您……您不知道这儿的情况?那那那……您怎么会在这儿?不应该啊……”
“我问你呢!哪儿那么多废话?!”
“诶诶,”纹身哥这才想起给闫思弦解释道:“这儿是个比赛。”
“什么比赛。”
“杀人,怎么说呢,这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反正就是大家互相杀,杀完了为止,谁活到最后,谁能得到一大笔钱,保准以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真的假的?”闫思弦将信将疑。
不等纹身哥回答,倒在地上的哭包醒了过来,他一醒来,便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整个人如同一颗炮弹,弹腾着就扑向了纹身哥。
“你胡说!你胡说!这是净化!神圣的净化!杀啊!杀了这些恶人啊我的兄弟们!亚圣啊帮帮我啊……”
“去你大爷的!”
纹身哥一下就把哭包扑翻在地,迅速补了两拳。
他还防备着闫思弦,因此没敢对那哭包下死手,怕中途被闫思弦偷袭,以一敌二。
“这人有病,你别理他,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纹身哥道。
“哦。”闫思弦显然还在犹豫,“你说的,也太邪乎了吧,凭什么呀?赢了就拿钱,给钱的人吃饱了撑的?”
“你还真说对了,就是吃饱撑的。”纹身哥套近乎道:“咱们这样的穷鬼,当然不知道那帮有钱人的爱好了,听说啊,他们就爱找刺激,咱们在这儿卖命,有一帮有钱人在下注呢。”
闫思弦真想说兄弟你电影看多了吧,我们有钱人真不这样,除了个别傻逼,我们惜命着呢,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参与非法活动的。
但对方讲述的时候非常诚恳,不仅诚恳,还带着对巨额奖金的期盼,那被按捺的紧张是装不出来的。
闫思弦的思索被纹身哥当成了“动心”和“犹豫”,纹身哥试探着问道:“你想赚钱吗?一大笔钱。”
要搁原先,拿这种问题问闫思弦,简直是讽刺,就好比问姚明想不想长高,问爱因斯坦需不需要学习小学数学,闫思弦一定会满脸不屑。
不过此时闫思弦考虑得特别认真。
很快,他给出了考虑结果。
“我觉得吧,”闫思弦道:“钱不重要,还是先想个办法离开这个岛比较靠谱,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说这话,闫思弦真的起身,放开了纹身哥。
纹身哥有点不敢相信,迟疑着起了身。
“你……真不杀我?”
“你希望我杀?”闫思弦上前一步。
“别别别,有话好说。”纹身哥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讪笑。
“你跟我走。”闫思弦道。
纹身哥犹豫了。
“刚刚谁说的愿意跟着我,苦活累活都肯干?需要我请你?”
“不不不,那个……”纹身哥指了一下地上的哭包,“他……不杀吗?”
“我给你个建议吧。”闫思弦道。
“什么建议?”
“苟着。求生游戏玩过吧?一开始大杀四方的往往活不到最后。”
“你是说……先藏起来,等着别人先互相残杀?”
“反正,换我得话,就这么干。”
“不是吧,你真是局外人?你真不知道?”
“什么?”
“要是能一直藏到最后,那当然好了,可也拿不到装备啊。”
“什么装备?”
“刀啊枪啊子弹啊什么的——你听见刚刚的枪响了吧?”
每个参加比赛的人,入场前都发东西了。
有的是刀,有的是枪,有的是子弹,还有的是口粮、淡水。杀了人,抢了东西,才能活下去的。”
说话时,纹身哥的眼睛始终在闫思弦和那哭包身上瞟来瞟去,似乎是在评估两人身上究竟带着什么。
闫思弦干脆从后腰摸出了刀子。
“别找了,他的刀在我这儿呢。”
纹身哥一愣。
“我没想抢,他先攻击我来着。我真没参加你们这比赛,你……爱信不信吧。”
闫思弦娴熟地耍了一个刀花,摆出一副“反正老子比你强,不信你拿命来试啊”的架势。
纹身哥立马道:“我信。”
闫思弦将刀子插回后腰,又扫了一眼哭包,道:“既然他的东西我已经拿到了,那就没必要杀他了,等最后再说吧。”
他的话不容置疑,说完抬脚就走。
纹身哥犹豫一下,终于跟上了闫思弦。
闫思弦在心里叹了口气。
哭包兄啊,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但愿你那狗屁亚圣灵验吧。
走远了些,纹身哥壮起胆子来,问闫思弦道:“那个……您……怎么上这岛上来的?”
闫思弦决定说一部分实话。
“被抓来的,好不容易找个机会逃了,哎!现在不知道怎么出岛。”
“逃?四面都是海,咋逃?”
闫思弦翻了个白眼,“我要是知道就不在这儿了。”
纹身哥趁热打铁道:“说不定我能带你逃啊,只要咱们赢了比赛,他们就会送我离开,还有钱,钱也可以咱俩平分……”
闫思弦觉得,他再说下去自己就忍不住要露出看傻子的目光了。
闫思弦打断他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吧,可你就不怕我跟你撒谎?如果我也是参赛者呢?”
“当然有这种可能,说实话吧,我现在也不大相信你的话,逃跑什么的……”纹身哥倒也不遮掩,“不过,如果你是参赛者,咱俩迟早要碰面,迟早你死我活,先合作,多活一分钟算一分钟呗。
说不定你可怜我,最后放我一条生路呢。”
这倒也不无道理。
闫思弦决定对他的话存疑。
“那么,你是怎么参与到这比赛里来的?总不会电视台报名海选吧?”
第十二章 第三天堂(5)
“是他们找的我。”
“他们是谁?”
“就是……一些人,我也不知道叫什么,这种事……问了他们也不会说的……”
好吧,闫思弦原本也没对这个问题抱什么希望。
他换了个问题道:“那为什么找你?你总该有点特别之处吧。”
“我敢玩啊,这种事,当然要找……亡命之徒,是吧?”
闫思弦第一次碰见这么形容自己的人,让他有点不知该如何接话。
“你?亡命徒?”
“可能是因为我坐过牢吧。”纹身哥道。
重点来了!闫思弦的眼睛眯了一下。
“为什么坐牢?”
纹身哥只是“嗯”了一声,看样子是想敷衍过去。
可他这答案也太敷衍了,哪怕随便编一个杀人放火,也比“嗯”要好,这一听就有隐情啊。
闫思弦道:“问你话呢。”
“诶诶,”纹身哥不情不愿地接过话头,“都是以前的事,没什么可说的。”
“我猜猜,”闫思弦道:“你八成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把某人逼疯了,可这个事走法律程序,又判不了重型。
你坐过牢,但没坐多久,对受害人挺不公平的。我说的对吗?”
纹身哥又是沉闷地“嗯”了一声,紧接着他又诧异道“你……那个……您,您怎么知道,您究竟是……”
闫思弦叹了口气,“我就是你说的没事花钱找乐子的傻逼有钱人。”
闫思弦看见纹身哥的下巴要掉地上了,便又补充道:“不用那么诧异,你也看见了,我现在的情况不比你好。”
“这这……”纹身哥的思维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最值得关心的问题:
“那……我要是赢了,还有钱吗?”
“命都保不住了,还想钱呢?你知不知道,无论你能否撑到最后,他们都不会让你活着离岛。”
纹身哥没有立即否定闫思弦的说法。
因为即便闫思弦不说,他心里也有顾虑:
那些人会痛痛快快给钱?会按照约定把他送回国?就不怕他不小心走漏了这里的风声?
尤其最后一个问题,每每想起纹身哥便揪心不已。
毕竟,这世界上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只不过,当初选择上岛,原本就是半商量半胁迫,现在回想起来,纹身哥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此一来,他心中的天枰自然倾斜响了闫思弦。
“那你有什么打算?”纹身哥试探地问道。
“和你一块上岛的人,你认识吗?”
“这……”纹身哥露出一个“天方夜谭”的表情,不过慑于闫思弦之前展露的身手,他很快收敛了情绪,答道:“怎么可能认识,大家是你死我活的关系,相互认识了能有什么好处?杀人的时候心怀愧疚吗?”
闫思弦笑了,“诶,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听你说话,不像个粗人。”
纹身哥再次苦笑,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我以前是个老师。”
“啥?”
闫思弦再次打量对方的发型,以及头皮上那条字母纹身。
这次,他看清楚了,那串字母是一句话,翻译自“师者传道受业解惑”。
“真是老师啊?”
“老师不好干啊。班里有个女生被欺负,精神出问题了,我就是因为这个坐的牢。”
“欺负得很严重?”闫思弦问道。
“算是严重的。
带头欺负人的女学生,爸爸是教育局的,有点实权,叔叔又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我能怎么办,我女儿刚刚出生,老婆也是教师,虽说有工作,但还没评上职称,工资就那么点……我不能失业啊!”
“所以,为了你女儿,你就牺牲别人家的女儿?”
“对,换了现在让我重新选,我还会那么干,你还没当爸爸吧?你不懂的……”
闫思弦是没什么经验,但他并不苟同。
不过眼下的讨论应该求同存异,于是闫思弦并未反驳,而是问道:“这跟你坐牢有什么关系?”
“本来那个欺负人的女生家都赔钱了,学校也把事儿压下来了,可视频传得到处都是……”
“什么视频?”
“就是……受欺凌的女女生在卫生间里被抽耳光,还脱了她衣服拍视频。
视频传开,事儿就闹大了,公安介入,我也被拘留了。”
闫思弦插话道:“可是据我了解,就算你对学生疏于管理,也不至于判刑,按照之前的先例,最多调离教师岗位。”
“可能我倒霉吧。坏就坏在不该收副校长的钱。
他说让我接受警方询问的时候,帮忙遮着点,就说是几个女生打闹,小孩不懂事,不小心受伤的,在我的调解下,打伤人的女生已经给受欺凌的女生道过歉,认过错了。”
“你就这么跟警察说的?当警察傻子?”
“我知道有漏洞,可副校长说他们已经打点好了。
再说,我能不答应吗?出了这事儿,我的工作眼看就要不保,以后还要靠这层关系保住饭碗。
所以他让我说谎,我当时就答应了,他给我钱,我也就收了。没想到就是这一块出问题了。
收了钱,跟警察说谎,这性质就不一样了,包庇。我就这么判了一年多,哎!”
闫思弦突然问道:“那个女生现在怎么样?”
“什么?”
纹身哥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那个被欺凌,精神出了问题的女生,你后来关注过她的情况吗?”
“哪儿顾得上啊,我这边刚一进去,老婆就把离婚协议送牢里去了,孩子也被她丢给我妈,她算是铁了心不跟我过了。
我爸原本身体就不太好,三高,被这事儿一气,瘫了,就剩半条命,我妈一个人,又要伺候我爸,又要照顾孩子,还得操心我的官司。
就半年啊,家不像家。
本来想着我出来了,就算不能当老师,年轻力壮的,总还有点力气,去搬砖头也能减轻家里负担,可惜我爸没熬到那时候,我出狱前一个礼拜,老爷子突然病危,脑溢血走了。”
听着这一家子的不幸,闫思弦也不免唏嘘。
毕竟犯错的是儿子,两个本该安享晚年的老人,却要跟着受罪。
可是世上那儿有公平呢?
闫思弦问道:“我看你的纹身,你喜欢当老师?”
“当然了,工资稳中有升,每年寒暑两个长假,谁不喜欢……”
闫思弦算是知道了,自己这是对牛弹琴呢。
说起往事,不免忧伤。纹身哥从口袋里摸出了半包烟,他点了一根,冲闫思弦晃晃。
虽然可能性极小,但闫思弦还是担心烟有问题,便摇了摇头,“我戒烟呢。”
纹身哥自己默默抽了起来。
“我不该来这儿的,可这两年家里过得太苦了,光我爸一个人那点退休工资,根本不够,我爸的丧事还是借钱办的。
我是为了钱,鬼迷心窍了,才来这破地方的……”说着,纹身哥竟有了哭腔,“哎……万一回不去,我妈也活不下去了……”
纹身哥的讲述,让闫思弦基本确定了三件事。
第一,又是社会不公造就的精神病人;
第二,又是要这些法律不曾制裁或者制裁力度较轻的人的命;
第三,纹身哥的情况只是个缩影,其他被骗上岛参加比赛的人,恐怕也干过什么把人逼疯的缺德事。
综上,岛上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复仇。
但闫思弦还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
刚刚那个叨念着亚圣的哭包算怎么回事,他似乎是个精神病人。
为什么精神病人也在这场杀戮之中?
如果这一切是为了所谓的公道,难道不应该保护那些已经很可怜了的人吗?
闫思弦一时想不明白,可他想到了那个词——净化。
对受了莫大不公平待遇的精神病人来说,这是某种净化仪式,对这些做下亏心事的人来说,是杀戮的竞赛。
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闫思弦没法再深入地想下去了,因为远处有了人声。
并不是说话声,而是急匆匆走路的声音。
沙沙沙——
三个人在赶路。
脚步由远及近,不久闫思弦便看到了他们。
他们穿着同样的绿色劳动布衣裤,宽松肥大,看样式倒有点像医院里的病号服。
和之前那哭包的衣服一样。
不同的是,这三人身上都沾了血,脸上、手上也有血。
他们神色有些兴奋,并不刻意掩藏脚步声,甚至似乎还在刻意用鞋底摩擦地面发出声音,似乎怕别人注意不到他们。
待他们走近一些,闫思弦听到一人开口道:“应该没问题了吧?”
有人接话道:“咱们有三个人,应该保险了。”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道:“两个了,还差一个。”
他转过半边身子,对那一直没开口的人道:“兄弟,放心,咱们肯定是互相帮忙的,等下一定找一个人让你杀,咱们一起完成净化。”
“是啊,亚圣会平等保护咱们每个人……”
闫思弦明显感觉到,在那人说出要杀人时,纹身哥咽了下口水。
怕啊,再凶神恶煞的人,到了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也怕啊。况且,纹身哥骨子里还是个怂货。
闫思弦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纹身哥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出岔子。
他暂时的确没出岔子,问题就能保持多久呢?
因为那三人也看中了眼前这片灌木,打算在这里隐蔽,守株待兔。
一分钟后,两拨人的情况是这样的:
闫思弦和纹身哥头冲一个方向并排趴在灌木丛中。
在他们前方约莫米远,有个屁股坐在一撮杂草上。
屁股的主人背对着他们,正在跟同伴说着话。他的同伴面对着吴端和纹身哥的方向,四双眼睛距不超过5米。
这是个让人十分没有安全感的距离。
闫思弦必须透过杂草缝隙去观察对方的动向,时刻注意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可是同时,他又害怕看着对方,尤其害怕跟对方眼神交汇。
人是有预感的,在被人盯视的时候,心中往往会产生异样的感觉。
现代心里研究还没法解释这一现象,但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好在,眼前三人的注意力暂时都在自己手上。他们在编草帽——用来伪装隐藏的草帽。
此刻闫思弦和纹身哥头顶就扣着两顶这样的草帽。
呃……俗称绿帽子。
闫思弦担心自己盯久了,对方真的会感觉到异样。
两人趴着坚持了约莫0分钟,精神高度紧张,身上的肌肉都有些发酸了。
闫思弦还好,毕竟坚持锻炼,可那纹身哥看着挺壮,其实虚胖,两条胳膊实在撑不住肩膀了,摇摇晃晃想要换个姿势。
这可要命了。
周围皆是草木,身下是厚厚的枯叶,稍微一动就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对方准能发现。
纹身哥苦撑着,眼看撑不了几分钟了。
闫思弦一边想着对策,一边在心中无比佩服那些善于伪装的狙击手。
人家在一个地方一趴就是十几甚至几十个小时。
好在,这块地方倒也不算太大,有人来给他们解围了。
那竟然是个女人,穿一身迷彩服,腰上跨着一把匕首。
匕首上有污渍,褐色的,看不出是擦拭后又干了的血,还是泥土。
女人很警觉,脚步声很轻。
每挪动一截,都会事先找好掩体,要么是背靠树木,要么猫在树丛里,总之尽量避免背后遭到突袭。
她似乎也看上了闫思弦等人藏身的这片灌木。
“不是吧!”
纹身哥浑身每个毛孔似乎都在控诉这层意思。
闫思弦心里的声音却是:“太好了!”
太好了。
因为灌木丛里三个穿着一样衣服的人已经蓄势待发了。
他们盯着渐渐逼近的女人,像极了丛林动物盯着猎物。
十步……
五步……
女人似乎在判断灌木丛中有没有危险,她谨慎地停留了片刻。
灌木丛里的五个人都屏住呼吸。
终于,女人又开始向前挪动。
就在她距离灌木丛还有三步之遥时,三人同时暴起,直扑向可怜的女人。
之晚了秒钟,闫思弦也窜了起来。
且先不管情况是否明朗,他只知道,他决不能允许有人在自己面前杀人。
第十三章 第三天堂(6)
闫思弦窜起的瞬间,揪住了一个人的后脖领子,虽然没将那人一把揪翻在地,但也使得对方脚下一顿,趔趄了一下。
“哎谁……”
那人的喊声刚起了个头,闫思弦便是飞起一脚,直踹在他腰眼上。
这脚可就颇有些分量了,将那人踹得躬身趴在地上。
“看住了!”
闫思弦对纹身哥喊道。
纹身哥这时候刚刚从灌木丛里爬出来,嘴上连连应着“好好好”,也扑将上去,将那被闫思弦踹翻的人按住。
这当口,女人已经和其余两人交上手了。
三人都拿着刀,冷光闪烁,险象环生,眼看女人手臂上被划了一刀,鲜血直流,闫思弦大喝道:“住手!”
他也摸出了腰间的刀。
可惜没人听他的。
闫思弦就要冲上前去时,却听纹身哥喊道:“再不住手,我杀人了!”
纹身哥双膝跪在那被踹翻的人后背上,一条手臂勒着那人脖子,那人的脖子已经向右扭到了极限,只要纹身哥再稍稍用力,便能将他的脖子扭断。
见同伴命悬一线,尚有攻击力的两人犹豫了。
对视一眼后,他们的意见产生了分歧。
“上!”一人吼道。
“不行啊……他是咱们的兄弟……”另一人显然顾虑着同伴的性命,举刀的手迟疑着,不知该不该继续攻击。
他犹豫,那女人却并不犹豫。
噗嗤……
一有机会,她的匕首便刺进了这犹豫之人的腹部。
被刺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看自己腹部插着的刀子,又抬头看看女人。
还是他的同伴先发出了叫声,伤者似乎被同伴的声音惊醒,终于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喊。
“啊啊啊啊啊——”
他的手颤抖着想去拔腹部的刀子,又不敢,只能无助地看向其余几人。
“握草!”
闫思弦大骂一声。
与此同时,那主张继续进攻的人也如梦方醒。
他眼中突然迸发出激烈的疯狂之色,猛扑向女人。
女人本能地架起了刀子,再次刺向对方腹部。可是对方拿出了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架势。
女人有点慌了,也凶狠地骂了一声娘,闪身就退。
怂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这女人也算胆大,但也不想跟不要命的硬扛。
她看向了闫思弦。
显然,女人的判断力不错,她已看出闫思弦才是这儿身手最好的人,且闫思弦一开始肯出手制服一个攻击她的人,说明即便不帮衬自己,他至少不会来害自己。
闫思弦气急败坏。
光盯着那三个狩猎的,反倒忘了这猎物也是个满身爪牙的主儿,冷不丁就会给人致命一击。
但他并没有因为生气乱了方寸。
他挡在女人身前,抬手,用手中的刀挡下了疯狂之徒的一刀,与此同时飞起一脚,直踹上了对方下小腹。
对方吃痛,脸色一下子煞白,整个人几乎跪了下来。
但终究没有跪下。他撑住了。
撑住后,便是比刚才更快更拼命的攻击,口中吱哇乱叫着。
有四个字从闫思弦脑海中飘过:
回光返照。
“吵死了。”
就在那人手中的刀子即将刺在闫思弦脸上时,闫思弦抬手捏住了他的腕子,转身,一个背摔。
嘭——
那人重重砸在了地上,闫思弦一气呵成地补上一脚,将他还捏在手里的刀子踹飞。
制服这人不过几秒工夫,偏偏就这几秒,那女人不见了。
纹身哥已经用自己的衣服将身下的人双手捆在了背后,倒也算利索。
他奔到闫思弦身边,如法炮制地按住被闫思弦摔在地上的人。
“交给我吧,你去追。”
闫思弦没有立即走,他在犹豫。
他怕自己离开后,纹身哥会对这三个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人动手。
纹身哥便又道:“你放心,我原本也不想杀人的,我可是把宝都押在你身上了。”*
但愿吧。
闫思弦不再犹豫,他只能尽量快地朝着女人逃离的方向追去。
快去快回。
供女人逃离的时间实在不算久,闫思弦在后面追着,总能看到被她碰得摇摆的灌木丛的影子。
占了腿长的优势,几分钟后,女人就被拎了回来。
看到三名“俘虏”并未丢了性命,闫思弦心中大石终于落地,看来这纹身哥的话倒还可以信一信。不过,还不是因为此时的情况是弱肉强食,纹身哥跟在他身边,总比自己在这林子里瞎晃悠强。
这么一想,闫思弦又警告自己不能掉以轻心。
女人是抓回来了。
闫思弦解下她的两根鞋带,将她的手脚捆住,丢在一旁。
眼下,顾不上询问这女人的平生,因为被她刺伤的人情况显然不好。
纹身哥跪在那人身旁,没敢拔出他腹部的刀子。
看样子是想帮他捂住伤口,也的确这么做了,因此弄了满手满身的血,可那伤口的血怎么也止不住,只是一个劲儿往外冒。
那伤者胸腹部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身下的一小片草地也淌得都是血,他脸色白得下人,就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的。
闫思弦解开他的衣服,发现腹部肿胀,看起来整个腹腔内全是淤积的血。
怎么办?怎么办?
凭闫思弦那点已经生疏的急救知识,根本就不足以营救此人。
只有专业医生正确的缝合才能救他,可现在上哪儿找专业医生去?他只能硬上。
剖开腹腔,找到出血点,缝合止血——没有缝合工具,可以暂时用手代替,把手当做止血钳,先捏住出血的位置,总之不能再让他继续流血了。
闫思弦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急救步骤。他的手少有地发着抖。
“兄弟,能活是你命大,活不了我也真尽力了。”
闫思弦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刀终于划向了那人肚皮。
哗啦——
大量血涌出来,直流到闫思弦膝下的地上,将他的裤子浸湿了一大片。
空气里尽是浓重的血腥味。
好在这是个环境封闭的小岛,不会有豺狼虎豹之类嗜血的野兽。
闫思弦深呼吸一下,尽量稳住自己的手。
就在他准备伸手进入满是鲜血的腹腔,去摸索那出血点时,纹身哥开口了。
“好像……没气了。”
闫思弦躬身趴到那人脑袋附近,抬手扒开他的眼皮。
虽然很不明显,但瞳孔的确已经开始扩散了。
不想承认,但在这一刻,闫思弦竟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根本救不活这个人,还是要救,或许只是出于某种自私的人道主义。
救了,便能证明他还温热地活着,跟这些自相残杀的人不一样。
闫思弦将手上的血抹在地上,没抹干净的地方,又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
“来跟烟。”他对纹身哥道。
“哎哎。”
纹身哥也不多说话,递了烟,他想帮闫思弦点着烟,被拒绝了。
闫思弦接过打火机,自己点了烟,又将烟和火一同还给了纹身哥。
女人冷笑一声,说话了。
“装什么好人?”
闫思弦冷冷扫了他一眼,想到她刚一出现时,衣服上就有血迹,便问道:“他不是你杀死的第一个人吧?”
“要杀要剐,随你便。”女人梗着脖子道。
“别扯淡了,你当拍电影呢?”闫思弦道。
纹身哥也露出嗤笑,“就是就是,你有病吧。”
人就是这样,即便自己也并没有比别人好到哪里去,但因为稍稍占据信息优势,便会自我感觉良好,张口就能吐出嘲讽来。
闫思弦倒也乐得省口舌,见纹身哥表现欲很强,干脆道:“你跟她说说眼下的情况吧。”
纹身哥便将怎么遇着闫思弦,怎么被闫思弦说服,一股脑讲得明明白白。
不得不说,当过老师的人,表达能力的确可以。
女人沉默不语。
她虽没有立即表态,那种自我感动式的不怕死态度却是收敛了起来。
她不说话,闫思弦也不催促,他相信对方算得清这笔账。
这些人被威逼利诱,应该都是在脑子发热的情况下选择上岛,参与这场游戏。等到冷静下来,闫思弦就不信他们心里没犯过嘀咕。
他只不过将他们心中的怀疑和恐惧说出来罢了,并非真的是由他来说服这些人。
终于,女人开口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看来,女人也有了想要入伙的心思。闫思弦却挑剔起来,他问道:“我的确有打算,但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女人又暴躁起来,“跟我没关系,你废话什么?”
不怕死的神色再次浮现在她脸上。
闫思弦突然道:“我不相信你。”
女人愣了一下。
“你杀过人,你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不相信你。”
“呵呵,难道我就应该等着他们来杀?”
“你有能力自保的。”闫思弦道:“我看你刚刚过来的时候,很有章法,藏身的位置也选得不错,至少,你比普通人更有自保的能力。
你受过相关训练,在部队待过?”
女人张了张嘴,不知她想说什么,又将话咽了回去。
就在这一瞬间,她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很短暂,很快她便又强硬起来。
“那又怎么样?反正就算苟到最后,也是要拼命,不如先找几个菜鸟练练手,壮壮胆。
再说,万一活不到最后呢?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
这么算账,还真是让人不好反驳。
闫思弦便不去反驳她,而是道:“那你现在知道真相了,还想继续杀下去吗?”
女人摇摇头,“我不知道。”
人到了临死的关头,似乎都会诚恳起来,有那么点其言也善的意思。
纹身哥如此,这女人亦是如此。
闫思弦问道:“你叫什么?”
“安妍。”
“安妍。”闫思弦重复了一遍,表示自己记住了,“你为什么来这儿?也做了什么亏心事?”
安妍再次沉默,她似乎不太想提及过去,但闫思弦坚持道:“来这儿的人,情况应该都差不多,你也不用藏着掖着。”
安妍终于道:“我必须赢,我需要钱。”
“看来你需要的数目可不小。”
“是。”安妍苦笑一下,“我不会告诉你的,我知道你有钱,你不会明白。”
“我有钱不假,我之所以能一直有钱,是因为没干过什么缺德事。”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安妍,她挣扎了几下,喊道:“你胡说!你才缺德,你……”
“你喊什么?”闫思弦掏掏耳朵,“现在被捆住的可不是我,你要是以为光凭着嘴炮就能自救,那你就试试看,我们走了。”
他说着要走,便真的站了起来。
纹身哥也不知道是不明真相,还是故意配合,反正很恰当地来了一句:“走?不好吧?吧这些人扔这儿,他们活不过今晚。”
闫思弦道:“我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他转向安妍,故意气她一般道:“没办法,我们有钱人的臭毛病就是多。”
安妍又气又急,但也还有些理智,她已偷偷尝试了半天,想要解开捆住手腕的鞋带,可闫思弦捆得极紧,解是肯定解不开了,想把那尼龙鞋带蹭断,没有个把小时就别想了。
如此一来,纹身哥的话就不是危言耸听了。
“哎哎……”求生的本能让安妍态度软了下来。“你们别走,问什么我说还不行吗?”
这次,不等闫思弦问,安妍自己说道:“我们问心无愧!有错的不是我们啊!”
闫思弦:“我们?”
“我跟我老公,要说亏心,我们也是受害者,我们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都是网上的人啊……”
“狗?”闫思弦突然道。
女人一愣,“你……你知道那件事?”
“看过新闻,看你受过点训练的样子,又提起你老公,又说什么网上的人……就联想到了,还真是你啊?”
纹身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你们说啥呢?我咋不知道?”
闫思弦道:“概括起来就是,她们家的狗也不知道抽什么疯,冲邻居的女主人扑咬,邻居那天正好喝酒了,护妻心切,就把狗踢死了,是这么回事吧?”
女人点头。
“这……”纹身哥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不算啥事吧?”
“可她把这消息发网上了,邻居的信息被人肉出来,无数爱狗人士不分白天黑夜地骚扰那两口子,威胁信息铺天盖地。
结果,女人自杀了。
如果我没猜错,男人的精神状态一定不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