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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形骸     罪无可赦txt下载     罪无可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七章 独钓寒江(17)

    “想要钱,就必然要走保险理赔程序,想要这个程序走的顺利,那最好永远别抓住窃贼啊。

    至少,就算贼抓住了,也不能跟你们扯上关系。

    否则就是保险诈骗。我做了一些了解,像这样的天价保单,合同里的各项要求可以说非常严格,你只要看一下不在赔偿范围之内的情况就会发现,它几乎是用人类语言概括出了所有疑似保险诈骗的情况,当然包括亲属作案。

    所以一旦警方怀疑到苏景身上,你们就休想拿到保险金了。

    这样一来,绕回冯星辉的第一个要求,没有保险金,她铁定就拿不到那五千万了。”

    “你说的情况,我是后来才想到的,结婚当天我被他们搅得晕头转向,尤其冯星辉最后这个坦白,说实话吧,那天在KTV我俩都动手了,我想杀了她的心都有……”

    “等会儿,动手?KTV?”

    “是这样,婚礼彻底结束后,我和苏景被一群朋友拽去唱歌喝酒,就算是闹洞房了吧。

    我是实在没心思跟他们闹腾,就抽空从聚会跑出来,跟冯星辉单独见了一面。我要是再不见一见她,把心里疑问问出来,真要憋死了——婚礼的时候,她虽然一直在我身边,可总有亲戚朋友在,不方便说话的。

    所以我就从大家聚会的包厢溜出去,在旁边开了个小包厢,就为了跟冯星辉单独聊聊。

    那时候我对她还是有一点——不说依赖吧,但至少是信任的,毕竟在项链丢失以后,她就成了我的主心骨。

    结果,就在那个小包厢里,她对我表达了恨意,还提出了那些要求。我真是气炸了,抬手就扇了她一下,我们打起来了……”

    闫思弦实在没法想象,冯轻月这样一个大小姐,竟然还会亲自动手跟人打架。

    这事儿要是吴端说出来的,他肯定会礼貌性地冷嘲热讽两句。

    但面对冯轻月,为了接下来能够保持优质的沟通,闫思弦忍了。

    “……我这辈子从来没那么崩溃过,要不是冯星辉说出了那句话,我可能当天就把她掐死了。”

    “她说什么?”

    “她说她跟我是一样的,她还问我,想不想报复苏景?

    我当然想,一切都是苏景的错,要是他当初不带着目的接近我,我就不会一步步走到挪用公款的路上。我想报复他,想看着他最在乎的公司倒闭,想让他的创业项目失败,甚至还觉得,他这种人渣就应该进监狱改造。”

    “看来你跟冯星辉建立了联盟。”

    “联盟?呵呵,要是只存在了半天的联盟也能叫联盟得话。”冯轻月苦笑了一下道:“我当时的确被她说服了,可是后来想想,冯星辉还是恨我的,否则,我结婚前她有那么多机会提醒我,为什么偏偏等到我结完婚了才说?

    这就是报复,等着我把自己搭进去了,她再来说出真相。她要让我难受。

    还有,如你所说,她提出的两项要求根本就是悖论,要满足她,我家很可能要承担诈骗保险金的罪责。

    从头到尾,她只想报复,而我也是她的报复对象之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心跟我结盟?”

    “那你们最终商量的结果呢?”

    “在KTV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只是确定了一件事:项链在冯星辉手上。

    我脑子里实在太乱了,就跟她说让我想想,给我点时间。

    当天我就从我们的新房搬回家了,苏景一直追问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怀疑他偷了项链,他试图跟我解释,说什么他不会拿这种事儿引火烧身,希望我相信他。可我对他哪儿可能还有什么信任,我压根就没心思搭理他,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搬回家以后,我就跟我妈说了这一天的遭遇。我怪她经营不善,才惹下后续这一连串的破事。

    我就任我数落,我就有点受不了了,既心疼她的压力,又怨自己没能力,不能帮她分忧。

    最近的情绪真的太复杂,我都要被撕裂了……”

    “我插一句。”闫思弦道:“你爸知道这事儿吗?”

    “我爸……他俩分居挺长时间了,家里的事我爸都不问的,我们也不会主动跟他说。”

    怪不得,吴端之前还觉得奇怪,这都什么火烧眉毛了,冯轻月的父亲竟然没事人似的出国工作去了。知道了个中原委,吴端不免唏嘘。

    闫思弦已经岔开了话题:“你妈妈不是计划在婚礼上上演一出项链丢失的戏码吗?她的计划具体是怎样的,你知道吗?”

    “我后来问她,她也说了。”冯轻月道:“她的计划还是比较缜密的。首先,项链当然得先亮相,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

    在引起了足够的关注和讨论之后,由冯轻月偷偷将项链拿走。因为冯轻月是我的伴娘,她有机会接触到项链。而且我妈让冯轻月把项链送过来,本身也就给了我一个心理暗示,暗示我可以信任冯轻月,项链经她的手是没问题的。这样一来她接触到项链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在冯星辉偷偷拿走项链之后,她只要瞅准机会项链交给我妈,后面的事我妈自然会安排。

    毕竟我妈不用时时刻刻陪在我跟前,她可以用帮我拿东西这样的借口,回到自己的车上,顺便把项链也上车。只要项链被送出婚礼现场,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闫思弦思忖片刻道:“你妈妈筹谋这件事很久了吧?她专门选了那栋建筑做为你的结婚场所。我观察过,和酒店宴会厅不同,因为是古建筑,那里面一个监控探头都没有,警察就是来查,也很难查出什么。”

    “选在那儿,的确有你说的原因,我们都觉得警察办案靠的都是摄像头,没了摄像头,不说瞎吧,至少你们就成了高度近视。”

    “你们就不怕司机带着那条项链潜逃?”问完,吴端便恍然大悟,“哦,那样才好呢,那样得话,项链就真丢了,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保险金了。”

    “可不是,她们最不担心的就是项链丢失,真丢了才好呢。”闫思弦道,“不过,我想,出于安全考虑,你妈妈应该把司机也蒙在鼓里了。”

    “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如果真的把项链送上了车,我妈会交代司机把东西送到指定的藏匿地点,至于在这个过程中,司机会不会发现他送的东西价值连城,会不会起什么歹心,这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那冯星辉呢?你妈妈应该答应了给她好处吧?”

    “两百万。”冯新月道:“还送她一套市中心房子,当然了,前提是等我家的房产解除抵押之后。”

    “怪不得冯星辉那么恨你。”闫思弦道:“为了保护你,你妈妈完全把你蒙在鼓里,却选择让冯星辉做为同伙。

    事情败露以后,你是没事儿,可人家冯星辉要去坐牢。

    说句不好听的,你妈妈这么干,在人格上羞辱了冯星辉。”

    冯轻月低了头,“我知道。”

    “我知道,”她又重复了一遍,拖着叹气的腔调,“所以我不希望冯星辉被抓,的确是我妈对不起她,苏景利用她年少无知,我妈不也是利用了她这一点吗?只是没想到反被她算计了。

    她完全应该恨我,很我们。”

    吴端却有不同的想法,他道:“我可不觉得冯星辉值得同情,她要是觉得受了羞辱,完全可以义正言辞地拒绝,而不是把自己搅和到这趟浑水里。她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所以说,小孩心性,你有什么办法?只能怒其不争。”闫思弦无奈地摊了下手。

    三人沉默额片刻,冯轻月在思索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情节,闫思弦和吴端对视一眼。他看出了吴端的迟疑。

    案子虽然复杂,又是三角恋,又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连环算计,可项链现在就在冯轻月家里,而且人家也没有向保险公司提出理赔。

    保险诈骗肯定是不成立的,那么盗窃呢?盗窃是否成立?

    吴端意识到,即便冯家人并不想保冯星辉,盗窃的罪行也很难成立,毕竟冯星辉已经把项链还回来了,整件事可能真的就做为一种误会被一带而过。

    那么,职务侵占呢?

    冯轻月的确从任职的公益组织挪用了资金,而且那亏空现在还没补上。

    这是唯一一项证据确凿可以定罪的罪行。

    可是,闫思弦会忍心让冯轻月坐牢吗?吴端太了解闫思弦这个人了,要是他这辈子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那肯定是女人。

    闫思弦自然从吴端眼中看出了担忧,他拍了拍吴端的肩膀,示意对方别自行脑补。

    闫思弦和吴端的想法差不多,他开门见山地问冯笑香道:“项链可以抛开不说,但咱们得聊聊职务侵占的事儿。”

    “我知道,”冯轻月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其实我也咨询了律师,律师跟你的说法差不多,如果我及时把亏空补上,事情就不严重。”

    “是这个道理,”闫思弦道:“问题是你家早就拿不出钱去补这个亏空了吧?否则也不至于想出诈骗保险金的招儿。”

    冯轻月低头不语。她很尴尬,从小到大她从没为钱发过愁,更别说因为钱而接受别人的同情了。别说同情,即便是纯粹善意的帮助,她都无法接受。

    那种资本带给她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被瞬间抹去的感觉,令她浑身不自在。

    “你这边亏空了多少?”闫思弦又问道。

    “断断续续地……五百多万。”

    “那我支援你六百万。”闫思弦道:“现在就去把亏空全补上。”

    对闫思弦的慷慨解囊,吴端和冯轻月都想到了,吴端很淡定,冯轻月则更加紧张了。

    其实闫思弦还有半句话没说完:补上亏空之后,去自首吧。

    他之所以忍着没说,是因为他觉得,在这件事上外力的推动没多大用处,只有当事人自己有那份心思,才能达成结果。

    于是他等着冯轻月的表态。

    冯轻月当然清楚闫思弦的想法,她害怕,但她也意识到了,必须勇敢。

    于是冯轻月道:“可我毕竟挪用过那些钱,那个……可能被查出来吗?”

    言外之意,如果查不出来,她当然不会考虑自首,谁愿意给自己的人生抹上一个污点呢?

    闫思弦很有耐心地劝道:“查,肯定是能查出来的,毕竟市局经侦科那帮人就是干这个的,据我所知,只要有问题的账目,没有能瞒过他们的。”

    “那你会告发我吗?你会让他们来查我吗?”

    “当然。这件事我不知道则已,既然知道了,就不能隐瞒不报。”

    其他不要举报自己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冯轻月咬着嘴唇,忍住了。

    这是她最后的尊严,恳求的话只要说出来,她便再也不可能跟闫思弦平等地交流了。

    “其实我的举报是次要的,”闫思弦道:“你想想那些拿这件事要挟过你的人,你想想苏景,想想冯星辉。被要挟的日子好过吗?你想往后都被人揪住小辫子吗?

    这件事会成为一把悬在你头上的利剑,除了处处受人要挟,一旦有什么风声,比如国家开始收紧对公益机构的监管力度,你也会心惊胆战。

    所以,与其考虑有没有可能被查出来,不如考虑一下得失。

    主动补上亏空外加自首情节,缓刑基本上是铁定的,你只要花个把月时间,走一下司法程序,很可能连看守所都不用进,我爸爸就是这样的情况。

    之后你就可以心安理得重新做人——当然我这个说法可能夸张了。

    不去自首,往后只能提心吊胆地活着。

    那种选择从长远来看更有好处,其实一目了然。”

    冯轻月许久都没有说话。

    闫思弦给吴端递了个眼色,自己率先起身道:“你好好想想吧,我能理解你害怕,除了帮你补上亏空,我还能为你做的,大概就是全程陪着你了。

    我答应在最大程度上给你照应,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自首这个选项。”

    说完,闫思弦就向书房门口走去,吴端也跟上了他。

    冯轻月突然也站了起来,“你能陪我吗?如果自首得话。”

    “当然。”

    “我还是需要一点决心。”冯轻月道。

    “什么样的决心?”

    “比如,只有我自首以后,你才会借给我钱,让我去补那些亏空。”

    “当然可以。”闫思弦道:“只要你信任我,不觉得我是在骗你自首就行。”

    “谢谢。”

    闫思弦刚想摆手客气,冯轻月却先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客气,并补充道:“谢谢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拿钱要挟过我,如果你提出只有我自首你才借钱,我只能听你的,我已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绅士么,不能晚节不保。”

第十八章 独孤(1)

    冯轻月第二天就在闫思弦的陪同下到市局自首了,之后,根据规定,她的案子被移交给了经侦科。

    闫思弦在市局忙碌了一整天,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天虽然黑了,但因为到处都是积雪,反射着城市里的霓虹灯光,也比平时的夜里要亮堂许多。

    吴端还没睡。在打游戏。

    闫思弦看了看表,催促道:“不早了。”

    “嗯。”吴端正在团战,没工夫搭理他。

    闫思弦只好先去把吴端留的饭热了,胡乱吃了几口,吃完又来书房催道:“别玩了,赶紧休息。”

    “哎——”吴端长长叹了口气。“不爽,好不容易有个案子,最后还不了了之。怎么就……感觉这案子办了跟没办一样。”

    “我倒觉得没什么遗憾,自首终归是个好结果。”

    “这我当然知道,只是……”吴端郁闷地退出游戏,“睡觉睡觉。”

    说完他便起身往书房门口走。

    跟站在门口的闫思弦擦肩而过后,吴端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身,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闫思弦的脸。

    “我又帅了?”闫思弦挑挑眉。

    “你不对劲儿。”

    闫思弦:???

    “你今天是黑着脸回来的,怎么了?”

    “不是吧,这你也能看出来?”

    吴端耸耸肩,“可能相处时间久了,能感觉到吧。”

    吴端重新回到书房,坐在电脑前,并拍了拍一旁的椅子。

    “来聊聊?”

    “行吧,聊个五块钱的。”闫思弦依着他的招呼坐了下来,“我得先问你个事儿。”

    “你说。”

    “经侦那个科长,温以诚,你俩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他啊……”吴端撇了撇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俩的事儿,我以为你知道。”

    “呦,能让你这么评价的人可不多。”闫思弦反倒乐了,“你俩的爱恨情仇我还真不清楚,只知道他给你当过一段时间副支队长,让一支队的破案率创了历史最低。”

    “别提了,没被他坑死算我命大……对了,他怎么招惹你了?”

    闫思弦冷笑一声道:“查我们家的时候他就格外严苛,亲自带着手底下人把闫氏的账目筛了不下三遍,除了给北极星提供资金,还查出来我家各种合理避税的操作,幸亏我爸向来小心,那些避税手段并不违法,顶多打打擦边球。

    他想拿这些事儿做文章也就罢了,勉强能归到认真的那一类里,可今天轻月去自首的时候,他明显是故意跟我过不去。”

    “怎么个故意法儿?”

    “你说,劝一个人自首容易吗?对来自首的嫌疑人,态度一定要好——虽然没有这样的明文规定,但大家不是心照不宣的吗?这么做其实是对自首的一种变相鼓励,没错吧?”

    “没错。”吴端道。

    “那个温以诚倒好。本来轻月就紧张害怕,温以诚偏还全程黑脸,各种跟我唱反调。我说轻月这种情况,可以申请调查期间不予收监,他偏说案子已经转到他们经侦科,都由他们说了算,他不会提供这种方便。还跟我阴阳怪气,说什么不是谁都能有我爸那种待遇。

    我说有自首情节,判刑的时候法院会酌情考虑从轻或者减轻,他偏说是不是自首还有待商榷,还反咬一口,说我做为负责案件的刑警,在查到犯罪情节后不上报,刻意给嫌疑人留出自首的机会,是玩忽职守……我勒个……”

    闫思弦咬牙忍了忍,没爆粗口。

    对闫思弦的描述,吴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只是比较好奇,闫思弦可不像个会吃亏的主儿,有火肯定当场就发了,这次怎么跟小孩儿似的跑回家告状来了?

    有点意思。

    见闫思弦垂着头,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吴端拍了拍他的肩膀,讲述道:“要说过节,还要从他横杀出来抢支队长这个位置说起。可能温以诚觉得人定胜天吧。”

    “言下之意你就是天?”闫思弦故意调侃吴端道:“这就有点臭不要脸了啊。”

    “我不是,可赵局是啊,至少在市局,他对人事调整有着绝对的发言权,而且他的意思可以直接影响市委的决定。”

    “那倒是。”闫思弦点头,示意吴端说下去。

    “赵局一直有意锻炼我,他是拿我当接班人培养的,这一点,他跟我明示或暗示很多次了。甚至,原先的支队长被平调到禁毒支队,也是赵局一手安排的,就是为了帮我铺路。

    当然了,表面上赵局还要做出一碗水端平的样子,竞争上岗什么的。没想到,温以诚却当真了。

    当年支队长的位置空出来以后,温以诚没少找门路,他原本在市委就有些关系,这事儿让赵局挺恼火的。

    虽然温以诚给我升支队长的事儿造成了一些波折,不过结果你也知道,他没争过我——确切地说,是没争过赵局。

    尘埃落定以后,原本是我大展拳脚的时候,可惜……哎!”

    吴端捏了捏鼻梁,想起那段往事,他心情颇为复杂。

    “那会儿我资历很浅,算是特别破格才升了支队长,难免有人嚼舌根,不能服众。面对温以诚,我是有点心虚的。

    我知道他对我有意见,也的确想要缓和同事之间的关系,就跟温以诚深聊了一次。我希望他能来当副支队长。

    要不说年少无知呢,那会儿是真抱着学习的心态,以为所有的前辈都是好人,我甚至跟他说,他只是名义上的副支队长,其实他可以行使正职的权利,我愿意给他打下手。”

    闫思弦“啧”了一声,“要不说你傻白甜呢,明摆着给自个儿挖坑啊。”

    吴端耸耸肩,“没办法,习惯了人微言轻,老想着跟同事搞好关系,后来才想明白,想要服众还得凭本事,说白了就是凭破案率,把心思都用在破案上,少想那些没用的,才是正道。”

    “后来呢?”闫思弦问道:“他给你当副手的时候,肯定闹得鸡飞狗跳吧?”

    “何止,我差点就在阴沟里翻船了。

    一支队被他搞得乌烟瘴气,那可真是……一张报纸一杯茶,一天就过去了。能夸张到什么程度?他做了小半年副支队长,愣是一次外勤都没出过,你能想象吗?”

    闫思弦拍了几下手,表示涨姿势了。

    “不患贫,患不均。温以诚偷懒,别人心里自然会有想法,大家都是吃公粮,凭什么他可以混日子,而我就得出生入死?

    很快,队伍里的几根老油条也开始偷懒。他们原本就对我有意见,有了温以诚带头,自然有恃无恐,成天也赖在办公室里。

    偷懒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原本想要好好干的刑警心里就更不平衡了,最后甚至形成了大家相互比懒的氛围,事情完全失控了。

    那半年里,不知道多少原本能破的凶案,因为延误时机,最后成了悬案。

    这是最让我不能原谅的事。我现在每次回想起来,只恨自己当时不够果断,没能第一时间把纪律抓上去。”

    “被副支架空权利,你这个支队长也真够可怜的。那后来你怎么处理的?”

    “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只能整肃纪律,我是硬着头皮把温以诚和几个老油条扫地出门的,反正就是彻底撕破脸了。”

    “赵局没帮你?”闫思弦问道。

    “温以诚在市委多少还有点关系,赵局……他有他的难处。”

    “啧啧,你倒是温良恭俭。”

    “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闹僵就闹僵了,大不了支队长不当了,继续当回我的小组长,跟现在的小赖似的,不也挺好。

    赵局不一样,他坐在那个位置,总要考虑维护同僚之间的关系。我应该理解他,毕竟这些年他给了我很多无形的支持,我才能把一支队带好。”

    “好,理解。”闫思弦表态道:“以后不拿赵局说事儿了。”

    吴端用目光表达了谢意,并继续道:“你也看见结果了,我把温以诚踢出一支队,赵局就把他安排到经侦科去当副科长了,之后又从副科长升到科长。”

    闫思弦耸肩表示他不予评价。

    吴端感慨道:“最可惜的其实是那几根老油条,上头没关系,出了事儿首当其冲被拿来开刀。被这个事儿影响,退得很不光彩,被同事们诟病,而且,退休金一人少了将近两千块……他们也真是,何必呢。”

    “所以说啊,”闫思弦道:“人要有自知之明,别动辄拿资历说事儿,居功自傲。”

    “是啊,这件事之后,我一直引以为戒。”

    “共勉共勉。”闫思弦思索片刻,突然笑了,“诶你别说,我真没想到,你也有快刀斩乱麻的时候。总觉得你不像能下得去手的人。”

    “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兔子急了也咬人吧。不过我得感谢貂儿,她才是这件事的导火索。”

    “哦?”

    “貂儿比我晚几年到市局,她来的时候,我刚升支队长,可能是出于同是新人的惺惺相惜吧,我挺愿意让她一起出外勤的,也希望她能有机会多参与尸检工作——她那会儿是助理法医,还没有独立尸检的资格。

    因为和我的相互照应,貂儿很快就跟一支队的人熟络起来了。麻烦也就来了。

    温以诚开始追她。

    貂儿长得其实挺好看,也耐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温以诚追她,很正常,市局里喜欢貂儿的人,没有一打也有半打吧。可是温以诚的手段实在下作,那不是追,压根就是职场***。

    你知道他干过啥事?以跟进案情的名义,把貂儿叫小会议室里直接就动手动脚。”

    “握草,咱们局还有这种人?!”闫思弦表示长见识了。

    “你没跟温以诚打过交道,自然没听说过,就在他去经侦科以后,经侦科接连有年轻女警要求转岗,这中间的猫腻,都快被编成顺口溜了。什么铁打的科长,流水的女警……

    总之吧,我就是在得知他骚扰貂儿以后,下定了决心收拾他。

    说起来,真得感谢制度,制度给了支队长充分的权利,可以直接把副支踢出队外……”

    闫思弦无奈道:“你每次强调这一点,我总觉得是跟我下马威呢。”

    吴端噗嗤一声乐了,“实话啊。”

    “那吴队你可千万高抬贵手,有事好商量,实在不行你就罚我款……”

    “少炫富。”

    吴端作势要踹闫思弦,闫思弦夸张地躲闪着。

    一边躲一边道:“不过我还有个想法。我觉得赵局是在考验你,要是你无法下定决心整肃队伍,赵局会放弃你。”

    “这么恐怖吗?”

    “也不算恐怖吧,他就是再看好你,也得考虑培养成本。有些东西是骨子里带的,没有就是没有,比如大刀阔斧重头开始的魄力,你本身要是没有这种魄力,烂泥扶不上墙,很可能就被他们打败了。如果是这样,赵局自然没必要再在你身上浪费精力。

    他可真给你出了个难题啊。都是前辈,想要反击绝非易事,失败的成本太大,万一失败,很可能以后都没法在一支队混了。

    赵局就是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承受住这些压力,究竟能不能承担严重后果。”闫思弦拍拍吴端的肩膀道:“感谢当时的自己吧,通过考验了。”

    吴端却皱眉道:“但愿这样的考验以后能少点吧,要是那半年里能好好干刑侦,别把心思花在跟人勾心斗角上,多好啊。

    太对不起那些死者家属了。”

    闫思弦的手又搭上了吴端的肩膀,“以后万一再有这种事,你可以交给我。”

    “你?”

    闫思弦挑挑眉,“秋后算账先走一波,等着听温以诚的消息吧。”

    “不是,咱们跟他互不招惹挺好的,我不想再……”

    “可这次轻月的案子,他惹到我了。”闫思弦道:“你就别操心了,瞧好吧,温以诚快完蛋了……哦,对了,貂儿明儿想来看你。”

    “好啊,笑笑来吗?我挺想知道那个后续……就是她遇到的那个网骗。”

    “笑笑恐怕没空,她被抽调到一个打击网络诈骗的专案组去了,最近至少半个月见不着了。”

    “好可惜。”吴端有点失望。

    “睡觉吧,今儿实在太晚了,我就没带回来,明天貂儿会带一些近期的案子过来,你可以跟我一起在家办公。”

第十九章 独孤(2)

    闫思弦还是颇有先见之明的。其实案宗就在他车上,可要是让吴端知道了,这位今儿晚上肯定就不睡了。

    吴端最近的生活可谓是……想破案了睡一会儿,想健身了睡一会儿,伤口痒了睡一会儿……反正,喝热水能解决的问题,睡眠也统统能解决。睡眠充足得甚至有点多愁善感。吴端算是明白了老妈的那句话:人会闲出毛病的。

    闫思弦却巴不得吴端的假期能再长一些,最好休息个一年半载。吴端实在是太累了。

    估摸着对方睡下以后,闫思弦悄悄起身,下楼去车里拿了案宗,偷偷猫进书房,开始翻看。

    两人休假的这一个月里,有4起目前未能侦破的命案,其中两起正由辖区分局展开调查,且已经有了眉目。

    还有一起女性被杀案件,尸源尚不明确。

    闫思弦最感兴趣的一起案子,死者名为周忠戎,4岁,尸体被发现在一片街边的绿化带内。

    发现尸体的是一名清洁工大爷。清洁工在清扫路面时,隐约看到绿化带内露出了一双鞋子。

    是的,一开始清洁工的注意力全在鞋子上,因为那是一双几乎全新的鞋。

    待他走到近前一看,才发现雪里埋着个死人。赶忙报了警。

    闫思弦犹记得一周前的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交警出动去疏导交通。环卫部门也是紧急调动了数千名环卫工人清扫路面积雪。

    和往年一样,路面积雪全部被堆进了路旁的绿化带。半天之内,几乎所有道路旁的绿化带里都堆了半人高的积雪。

    据发现尸体的环卫工人回忆,刚开始清扫时,绿化带内的积雪虽然也很厚,但还不足以掩盖住一具尸体。

    由此推测,尸体是在积雪堆积到一定程度后,被凶手埋进了雪堆。或许,凶手认为这样就能瞒过整个冬天。

    可是,连续两个大晴天后,气温少有地回升到了零度以上,积雪逐渐融化,尸体露了出来。

    通过对尸体及死者衣物、随身物品的检验,有几个发现:

    其一,死者周忠戎的钱包被丢在尸体旁,里面的钱不见了,但身份证、银行卡等物品完好。刑警们在现场并未发现死者的手机。疑似谋财害命;

    其二,在死者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一些DNA检材,疑似是挣扎扭打时凶手留下的,因此,凶手可能受了外伤,但其受伤程度不好判断;

    其三,死者后脑有两处凹陷性骨折,系致命伤,经法医鉴定,为锤击留下的伤痕。值得注意的是,两处伤口中的一处,头皮破裂,另一处皮下出血形状呈长方形,因此可以判断,击打死者的锤子呈鸭嘴状。这是一把形状较为常见的锤子。凶手使用更为尖利的垂头击打死者,而不是使用锤背,显然动手时就想置周忠戎于死地;

    其四,尸体在雪里埋了好几天,相当于储存在冰柜里。从尸僵、尸斑、腐败情况很难确定精准的死亡时间。法医推断死者是在末次进餐后到小时遇害的;

    其五,死者左腿自膝盖以下做过截肢手术。他戴着假肢。那是一条已经掉了漆的老式假肢,能看出有些年头了。

    在查清了以上信息后,分局刑警围绕死者人际关系展开了调查。

    周忠戎,退伍军人,是一名汽车兵,一生中无数次行驶在鬼斧神工的川藏线上。

    他的腿截肢,也是因为一次山体滑坡事故。当时他连人带车被压在了泥土下,被挖出来时整个人处于深度昏迷状态。

    他的一条腿被卡主,长时间血液不循环,导致小腿坏死。医生尽了最大努力抢救英雄的腿,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只好截肢。

    因为有这次事故,组织上照顾残疾人生活不便。其余战士专业或退伍都是不分配工作的,周忠戎却给分配了一个工作。

    在墨城下辖的顺县教育局,周忠戎有着一份闲职,他的工作基本就是喝喝茶看看报,侍弄一下教育局大院里的花花草草。

    这次来墨城,是参加一个可有可无的培训。因为是可有可无的培训,自然就派了可有可无的周忠戎来参加。

    据周忠戎的亲属反应,出事之前他是个十分开朗热情的人,但自从截肢以后,周忠戎性情大变,再也不主动跟人沟通了,眼看着他一天天阴郁了下来。

    有段时间家里很是为他的婚事担忧,父母还为他四处张罗过,曾有一个初中毕业没有工作的姑娘愿意来跟周忠戎见一面,算是相亲。那姑娘主要是看周忠戎有份旱涝保收的正经工作。

    周忠戎言辞犀利地拒绝了,在他看来,如果连结婚都是以同情、凑合和等价交换为前提,那他就真的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为此他甚至还以死要挟父母兄弟,大概意思就是他这辈子就自己一个人过,谁再给他张罗婚事,他就去死。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家里哪儿还敢当着他的面提及结婚,即便偶有姑娘愿意了解一下周忠戎,家里怕刺激到他,也只能眼睁睁婉拒。

    不过,除了对婚事的抗拒,平日里周忠戎还是很好说话的。

    他心肠不坏,别人要是有点什么急事,他很乐意扮演雪中送炭的角色。单位里的同事对他评价可以用两个关键词概括——不太熟,人不错。

    与人为善,并跟所有人保持距离,这大概就是周忠戎的生存之道。

    刑警们试图找出跟周忠戎有过节的人,失败了。

    他独居,爱好阅读和写作,上班以外的时间几乎都是将自己关在家里。他在网上写小说,虽然并不大红大紫,但每月可以稳定赚到一两千的外快。

    在他去世后,有些不明情况的读者在他的书评区里催更。

    这样一个有点敏感和封闭的人,人际关系自然很简单。可以说,除了相处得不咸不淡的同事,周忠戎就再没什么朋友了。

    跟旧日里的战友还有些联络,但也仅限于在网上联络。战友们都已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生活,虽然大家还是会在微信群里忆当年,但对当下的秀晒炫越来越频繁,周忠戎被边缘化了。

    这就是闫思弦通过案宗能够了解到的周忠戎的一生。

    每每在案宗里看到一个普通人带有悲剧色彩的人生,闫思弦总觉得胸口发闷。

    那是幸福的人从未体会过的沉重。为了保持客观,案宗中描述性的文字很少带有修饰,有种粗犷的味道,粗犷得血淋淋赤裸裸。

    闫思弦拽了拽居家服的领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透过气来。

    他去楼下厨房拿了一瓶果汁,给自己灌下大半瓶。得缓缓。

    要是吴端在,两个人有商有量,不适感就能很快转化为破案的动力。此时吴端不在,闫思弦觉得仿佛失去了一个小太阳,周身发冷。

    闫思弦搓了搓手臂,又揉了揉脖子,缓了约莫一分钟,才开始继续看案宗。

    接下来,就是对周忠戎死前活动轨迹的调查了。

    据查,周忠戎这次参加的学习活动,是墨城教育局组织的,意在提高下辖各县教育局职工的素质。

    具体提高哪项素质,不清楚,授课内容,不清楚。

    倒不是刑警们不好好调查,而是授课老师和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压根也说不清楚。要不怎么是可有可无的学习呢。

    对此,刑警们当然也少不了私下议论。政府衙门就是这样,闲的单位闲死,忙的单位忙死,一线办事的岗位永远缺人,清闲的单位……总得找点事儿干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比如组织这种不知道学什么的学习。

    这次学习活动在师范大学举行,说白了,就是借用师范大学的教室。

    至于住宿,则是统一安排在距离师范大学约莫七八公里的一间宾馆。为什么住宿安排得这么远?因为宾馆老板跟组织这次学习的领导有亲属关系。

    不出事则已,出了事,这些无关痛痒的小猫腻被曝光,教育局脸上很是挂不住。教育局的领导们临时抱佛脚,想要跟公安系统搞好关系,好让案件负责人帮着遮羞,于是急匆匆发出邀请,下次搞学习活动的时候,希望能请到局长赵正莅临指导,并就如何遏制校园暴力开展一次讲座。

    赵局对这种浮于表面的活动烦不胜烦。不过,这只老狐狸才不会去得罪人,于是他脸上笑嘻嘻,一边“无意间”将个别人利用教育局组织学习之便中饱私囊的事儿透露给了在市纪委工作的朋友,一边应承下了讲座邀请。

    对于自己没时间亲自去搞讲座,赵局那是相当遗憾,但他也请教育局领导放心,他一定会派一个得力手下——也就是温以诚——去参加。

    赵局在用人方面果然有一套,温以诚这样沽名钓誉又好吃懒做的人,自然能跟同类产生共鸣,派他去参加这类单位之间的“联谊”,走过场,最合适不过。

    闫思弦正想着这些,书房门开了,吴端探了个脑袋进来。

    “你干嘛呢?不睡觉。”

    “打会儿游戏。”闫思弦面不改色地摸上了键盘和鼠标。

    从吴端的角度看过来,他桌上的案宗应该正好被显示器挡住。

    “那你早点睡。”吴端道。

    “诶诶。”

    吴端转身,却没有离开,而是又转了回来,脸上带着狐疑。

    “打游戏?”

    一边自言自语,他一边走进了书房。

    闫思弦心里咯噔一声,有心去藏那案宗,却已经来不及了。

    “啧,”吴端看到案宗,皱眉道:“我就说,你那机械键盘声音大得跟放炮似的,半天都没听见响……还学会撒谎了。”

    闫思弦硬着头皮抵赖,“没,一开始真玩游戏来着,然后……那什么,玩着玩着就感觉自己太堕落了,看看你,带着伤还成天关心案子,这不是向你学习吗。”

    “你少来这套。”吴端拿过案宗,又顺手拽了椅子,坐在闫思弦身边。

    闫思弦知道劝肯定是劝不住的,于是从一旁的懒人沙发上拿起一条装饰用得毛毯,扔给吴端,让他把自己裹严实点,这才将刚刚看过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吴端点头思索道:“没线索吗?嫌疑人也没有?”

    他当然不是等闫思弦给他答案,而是自己动手翻看起了下面的内容。

    辖区分局的刑警走访了死者周忠戎的同学们。

    因为陂足这个特点十分明显,且一侧裤管空荡荡的,能看出是装了假肢,同学们对周忠戎印象十分深刻。

    据反应,死者周忠戎沉默寡言,在这个临时的班级里,他从不主动跟人亲近,总是独来独往,每天下课后,都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住处。

    不过,因为这次学习的住宿标准是标间,也就是两人一间房,跟周忠戎同住的“室友”还是反馈了一条比较重要的信息:

    周忠戎每天下午下课后,先是在师大的食堂吃饭,吃完饭便独自坐公交车回到住处。但他并不是直接回到住宿的宾馆,而是去附近的网吧,玩到大约1点,才回宾馆睡觉。

    跟他同屋的人曾经就此向他搭过讪,问他是不是出去逛了,还问他附近有没有好玩的地方,周忠戎坦然承认自己只是去网吧玩。他的室友还在心里嘀咕:这瘸子还有网瘾呢。

    11月1号,瘸子周忠戎和往日一样,很晚都没有回宾馆,室友以为他是网瘾上来了要在外面通宵,便没管那么多,早早睡了。

    直到第二天,14号早晨,周忠戎都没有回来,室友也没太担心,只是以为这瘸子通宵了一夜,直接去师大教室了——毕竟,那课实在无趣,不少人都在课上睡觉。

    可是直到上课,周忠戎还是没出现。等一上午的课都结束了,老师在下课前点了名,发现周忠戎不在,询问了他的室友,也没弄清楚周忠戎的去向。授课老师将这一情况反映给了这次学习活动的负责人。

    负责人——就是安排大家住进自家亲戚开的宾馆里的领导——仅仅表示等课程结束了要向周忠戎的单位通报,提出批评,并未尝试联络周忠戎本人。

    之后的三天周忠戎一直处于旷课状态,但因为后来的课程中老师再没点过名,人们似乎集体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纵然偶尔闲谈时提起他,也只是觉得这个怪诞的瘸子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

    没有一个想到过失踪这个词汇。

    直到周忠戎的尸体被发现,这次学习活动的组织者才又想到这个人,才终于慌了神。

    吴端忍不住骂道:“这群都是什么东西,还知识分子,太可笑了。”

第二十章 独孤(3)

    闫思弦能够给出的评价唯有冷笑。他们是如此冰冷,以至于一点关爱之心都不能分给别人。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群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写满了冷漠的人,在从事教育工作。

    吴端又道:“看来死亡时间可以大致确定在1号晚间至14号凌晨。”

    “可以这么认为,辖区分局的同事查到了周忠戎上网的网吧,网吧监控显示,从第一天参加学习起,周忠戎每天都在住宿地附近的泡泡鱼网吧上网。时间都是在下午放学后。

    1号下午7点半左右,周忠戎和往常一样进入泡泡鱼网吧,选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他一直坐在那个位置,据他的同学反映,上课时他也喜欢坐在角落。”

    “还真是孤僻。”吴端评价道。

    闫思弦继续道:“网吧内恰好有一个监控探头能拍到他的电脑屏幕,能看出周忠戎在写小说——从他遇害前几天发文的时间来看,他去网吧并不是为了打游戏,而是撰写和发布连载的小说。

    监控记录显示,周忠戎每晚上网时,都会叫外卖。

    说是外卖,其实就是网吧旁边的一个烧烤摊,他几乎每天都会叫上十几串烧烤,遇害那天还要了一瓶啤酒。

    那就是他的最后一顿晚饭,因为周忠戎所要的烧烤里,就有平菇,还有一条秋刀鱼。”

    “明白了,”吴端从案宗里抽出了尸检报告,快速阅读了一遍后,指着其上的一行字道:“你看这里,法医检查了周忠戎胃内容物里的成分,发现了一些没有完全消化的平菇,还有少量鱼肉。”

    “你也注意到了。”

    “嗯。”吴端接过话头道:“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是末次进餐后到小时,而周忠戎吃过烧烤后,又过了小时1分钟,他离开了网吧。”

    “也就是说……在周忠戎离开网吧之后——应该就是在从网吧回宾馆的路上,他遇到了凶手。”

    “应该是。”

    吴端将尸检报告放在桌上,伸手去翻闫思弦手中的案宗。闫思弦怕他扯到伤口,将案宗放在自己膝盖上,并尽量靠近吴端。

    他还给吴端解释道:“从网吧到宾馆只有一条路,网吧门口的监控显示,从网吧出来以后,周忠戎的确是往宾馆方向去的,就和他前几天所走的路线一样。

    可惜监控并没有覆盖整段路,中途有约莫一百多米,是监控盲区。周忠戎就是在进入监控盲区后,彻底消失的。

    之后,他的尸体便出现在了距离失踪地足有5公里的绿化带雪堆里。”

    两人沉默,各自思索了片刻。

    “交通工具。”吴端道,“如果凶手是在网吧附近杀死了周忠戎,想要将他从第一现场转移到5公里以外的地方,肯定得有交通工具。”

    不等闫思弦回答,吴端自己又摇了摇头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周忠戎出于某种原因,并未原路返回宾馆……沿途走访过了吗?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辖区分局走访了沿路居民楼的住户,没发现异常。”

    又是沉默思索。

    又是吴端率先开口。

    “两锤毙命,犯罪手法熟练,会是前科人员吗?”

    “可能性不大。”闫思弦摇头,“辖区分局也有过这种怀疑,因此对在墨城的有过故意伤害罪行的前科人员过了一遍筛子,可疑的一一被排除了。

    死者的人际关系中筛不出嫌疑人,前科人员也排除了,辖区分局是没办法了,才把案子报到市局的。”

    “怪不得你这么感兴趣。”

    “感兴趣的好像不止我一个吧,某人不是正在苍蝇式搓手吗?”

    正在搓手的吴端尴尬地放下手。

    “那你打算怎么查?”吴端问道。

    “先去周忠戎最后出现过的网吧实地看一下。”闫思弦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睡觉睡觉,明天再说。”

    吴端的手伸向了案宗,他当然想把案宗拿到自己房间里继续看。被闫思弦眼疾手快地截了胡。

    闫思弦无奈地笑道:“你老老实实睡觉,明儿我带你去现场。”

    吴端只能悻悻然答应下来,“那咱们还得跟貂儿说一声,明儿就甭来了,改天我上市局看她去。”

    “啧啧,活该你单身。”

    对闫思弦的调侃,吴端充耳不闻。

    “行吧,我明天一早就给她打电话。”

    貂芳家中。她今天睡得格外早,一想到可以休息一天,还可以趁着休息去探望吴端,顺便吃闫思弦这个大户,连日来加班的疲惫便扫去一半。

    只是不知为何,睡到半夜突然打了个大喷嚏,整个人瞬间醒了。

    一定是因为天冷。貂芳翻了个身,裹紧被子,这样想道。

    第二天一早,又是个大晴天。

    因为地上有积雪,折射的光很强烈,闫思弦和吴端出门时都戴了墨镜,白宫保镖似的。

    巧的是,两人都穿了一身黑,却是风格迥异。

    吴端一看到闫思弦,就直撇嘴,“呢子大衣,油头,格子围巾,你这是接了民国戏?要出演斯文败类?”

    闫思弦上下打量着吴端,反击道:“那你就剩下败类了。”

    吴端穿着一条两侧带白边的黑色运动裤,上身是件黑色夹克,棒球服款式,亮闪闪的,显得整个人很年轻。

    闫思弦又调侃道:“吴队你这打扮,是要组男团出道?……别不好意思啊,靠颜吃饭不丢人,我还能当你金主……”

    “滚!”

    吴端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莫名其妙就买了这身衣服?

    他原本对买衣服是没什么兴趣的,逛街从来都是只进那么几家平价服装店,进门,试衣服,掏钱,一般十分钟内搞定。

    要怪就怪这个双十一他实在太闲了。

    见吴端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闷闷不乐,闫思弦又道:“其实你这么穿挺好看的,谁让你显小呢,明儿给你买个书包,送你回中学体验一把。”

    “这是儿童节的保留节吗?”吴端问道。他心情好了起来。

    闫思弦将车停在红绿灯前,勾起嘴角道:“青年节也行啊,爸爸不介意。”

    “滚!”

    别说,这穿搭确实可以组个父子局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车便驶到了目的地。

    闫思弦将车停在泡泡鱼网吧门口的空地上,两人下车,走进网吧。

    那是一家很大的网吧,里面的设备很新——至少看起来很新。

    网吧占据了一排沿街的二层门面,楼下是散座,还专门划分出一块区域,做为禁烟区。

    禁烟区紧挨着的一面窗上安装了换气扇。那换气扇一转起来,反倒把烟都带到了禁烟区,使得禁烟区成了烟雾缭绕最为严重的区域,可谓是装修时的一大败笔。

    二楼为包厢,环境雅致,有几个可以称作贵宾席的包间,是用玻璃幕墙跟其它区域隔开的。

    闫思弦和吴端来得比较早,按说这应该是网吧一天中客流量最少的时候,可偏偏这家泡泡鱼网吧人一点儿都不少,楼下70%的位置都坐了人,楼上则坐得更满了。

    两人并未跟前台和网管搭话,而是先楼上楼下地溜达了一圈。

    “有点意思嘿。”闫思弦评价道。

    吴端也觉得不可思议,“你发现没有,在这儿上网的人,以女孩儿居多。”

    “可不是,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什么情况?网吧搞选美啊?”

    两人正小声交流着,一名网管凑上前来,开口道:“别找了,没来,两位上网?”

    吴端和闫思弦对视一眼,显然都没弄明白那网管的意思。

    “谁没来?”吴端问道。

    “你们不是来等人的?”网管有些诧异,“我看你们在这儿转悠半天了,以为也是来找陈琛的。”

    “陈琛?”吴端并不知道网管所说的人。

    “他?!”闫思弦却是知道的,他给吴端解释道:“电竞圈挺火的一个小孩儿,今年他所在的队伍拿了一个世界级比赛的冠军,而且他本人在比赛中的表现可圈可点。炙手可热的一名选手。”

    闫思弦的直播平台正在跟陈琛所在的战队对接,希望达成长期的合作,以后战队成员直播打游戏都在他的平台。

    当然,有外人在,闫思弦并未说出这件事。

    吴端自然也知道那支夺冠的战队,毕竟网上消息刷得沸沸扬扬,只是他鲜少关注这些,并不能如粉丝一般对战队成员如数家珍。

    闫思弦一解释,吴端就明白了。他追问道:“所以这些上网的人都在等那个陈琛?他要来这儿?”

    网管一摊手道:“不知道,我刚来这儿上班,我也是听说,听说以前陈琛落魄的时候,经常在这儿打游戏,还参加过网吧举办的比赛,跟我们老板关系不错。

    他火了以后,好像的确也来这儿玩过几次,有一次被粉丝拍到了,传到网上,这不,”网管指了一下周围,“都是来等他的粉丝,小迷妹儿。”

    原来如此,没想到这家网吧还跟电竞选手有这样的渊源。

    网管又问道:“两位上网吗?上网去前台开卡。”

    吴端亮出了警官证,“我们来了解点情况。”

    “诶?”网管一愣,很快明白了两人的来意,“你们还在查那个瘸子?”

    “我们的同事来过很多次了吧?”吴端笑道。

    “可不是,那人看起来挺老实的,怎么就摊上那事儿了……”网管没把话说完,而是一转话锋道:“我去叫我们经理,你们……要不先坐会儿?”

    “不急。”吴端问道:“之前我的同事来这里,都是跟你们经理聊吗?”?“还跟我们老板聊过一次。”

    “你呢?”

    “我?”网管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露出自嘲的笑来,“警官,你可别开玩笑,我们这些打工的,不敢瞎说。”

    似是感觉到两名刑警对自己感兴趣,那新来的网管局促地捏了捏拳头,并再次表示要去通知经理。

    吴端不想放他离开,吴端和颜悦色道:“不用紧张,人又不是在网吧出的事儿,我们就算询问,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这话让那网管的紧张情绪缓解了些。

    吴端知道,再征求他的意见已是多余,可以直接开始询问了。

    “你刚才说死者——就是那个瘸子挺老实,为什么这么想?”

    网管向收银台看了一眼,见那里只有一名顾客在办理会员卡,并不忙,终于犹豫着在吴端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脸冲着收银台的方向,犹豫道:“好吧,我只能跟你们聊几句,要是等下有顾客喊,或者收银台那边忙起来,我就不能在这儿坐着了。”

    “非常感谢。”

    网管接着吴端刚刚的问题道:“我说他老实是因为……他不玩游戏,就在那儿打字,而且打得还贼快,比葬爱家族跳劲舞团还快……”

    网管被自己这说法逗乐了,为了不使场面变得尴尬,吴端便礼貌性地跟着笑了两声。闫思弦全程高冷,墨镜都不带摘的。

    “我看这人挺有意思,就问他干啥呢——我跟他搭讪,主要是闲的——那天是我头一次来这儿上班,他们啥都不让我干,就看着——看别的网管怎么处理问题。

    其实那有啥可看的,不都一个套路吗,有问题先重启,重启完了要是还不行,就让他换一台呗。我又不是没在别的地方干过……”

    发觉自己扯远了,网管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哦,那个,为啥说他老实……我不是跟他聊了几句吗,他想吃隔壁的烧烤,问我能不能帮他看着机器——他怕走了以后有人占他那台机器——一看就很少来网吧,其实他不用担心,他的号登陆着呢,只要计着时扣着费,别人不会抢的,那是规矩。

    我就跟他讲清楚了。

    而且隔壁烧烤店在网吧放了菜单,他打个电话,点好都要什么,报一下机器号儿,隔壁烤好了就直接送过来了。

    我把菜单给他拿过去,他可能是感谢我吧,非要请我吃几串,我俩还推让了半天,场面挺尴尬的。

    就因为这个,我觉得他这人……虽然有点老土吧,但挺老实的,人应该不坏。”

    吴端问道:“他最后一次来上网,就是1号晚上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网管摇头,“那我可就不清楚了,那会儿我已经开始上手干活儿了,我想想……下午来来往往的人挺多,老有客人喊,我连游戏都没法打,到晚上10点左右,我得去收银台帮忙,因为一般10点左右包夜的人就陆陆续续来了,再加上还有一些人买水啊买零食啊什么的,收银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顾不上注意那瘸子……大概就是……他来的时候跟我打了个照面,走的时候又打了个招呼……别的我就真……诶?等会儿……”

    网管像是想起了什么,连道了几声“对对对”。

    “等会儿啊,我帮你们问问。”

第二十一章 独孤(4)

    吴端和闫思弦不得不承认,他们挺喜欢这个热心的网管。但当他说出了要去“问问”的时候,两人还是捏了把汗。

    吴端已经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动作,无奈他现在没有从前那么敏捷的身手,没拦住。

    “哎你先别……”

    吴端的话还没说完,那网管已经冲着一个方向吆喝起来:“双喜!嘿!双喜!这儿!”

    被叫做双喜的是个姑娘,染了一头说不上是蓝还是绿的头发,长得挺好看。当然,是那种有点个性的好看。

    她戴着耳麦,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眼睛盯着屏幕,迅速腾出一只手拽掉了耳麦。

    确信的确是有人叫自己,双喜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屏幕,而是扯着嗓子大大咧咧地喊道:“谁?啥事儿?”

    “你来。”

    此刻,吴端已经小声嘱咐过了网管,让他说话注意些。

    双喜将余光分给网管一点儿,答道:“等会儿的,忙着呢,挂机死全家没听说过?”

    网管挠挠后脑勺,冲吴端和淹死下讪笑一下,又喊道:“你过来,真有事儿。”

    双喜在游戏里的人物似乎是死了,她翻了个大白眼,同时也眼看到了坐在网管旁边的吴端和闫思弦。

    或许是闫思弦的穿着太正式了,使得双喜感觉到网管这边的事儿挺重要,她终于起身向三人走来。

    几步路的工夫,这姑娘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到了近前,她又扔给网管一根烟,网管接过,点上。

    双喜又将烟盒伸向了闫思弦和吴端,并问网管道:“你朋友?”

    网管只能讪笑,他觉得无论穿着打扮还是气质,他跟这两名刑警的画风都是截然不同的。

    吴端和闫思弦婉拒了双喜的烟。吴端还刻意留意了一下香烟的品牌,有这样一个外号,想来她应该很喜欢那个品牌的香烟吧。

    结果却不是。

    不过,吴端很快就发现了这一外号的由来。

    姑娘一扬脖子,吴端看到她的下巴下方,和脖子连接的位置,纹着一个红双喜图案。

    那图案虽然在裸露的皮肤上,但位置刁钻隐蔽,唯有她扬起脖子才能看到。

    姑娘似乎对这个纹身很满意,她说话时很喜欢用扬脖子的动作向人示意。

    双喜坐了下来,一坐下便伸腿在网管鞋子上踢了一脚。

    “诶,什么事儿?”她问道。

    “前几天有个瘸子来上网,你记得不?我不跟你说过吗,就是要请我吃串儿的那个。”

    “嗨,闹半天你要说他啊。”双喜翻了个大白眼,显然对一个中年瘸大叔没什么兴趣。

    不过,翻完了白眼,她的目光就偷偷瞄了一下闫思弦。

    吴端算是明白了,这姑娘是冲着闫思弦的颜值才丢下队友来跟他们闲聊的。

    闫思弦依旧面无表情,用墨镜屏蔽小姑娘的偷窥。

    显然,双喜的回答令网管不太满意,仿佛让他在两名刑警面前跌了份儿。他孜孜不倦地追问道:“诶诶,跟你说正事呢,你再想想,就是1号——陈琛打比赛那天,你不是在这儿看的比赛吗?”

    “嗯。”

    一直关注电竞活动的闫思弦知道,1号陈琛打的是一场不太重要的比赛,有表演赛的性质,输了。

    果然,提起那场比赛,双喜姑娘兴致不高。

    网管又追问道:“那天你看完比赛不就走了吗,你就在那瘸子后头走的,你没看见他?”

    双喜想了一会儿,恍然地“哦——”了一声,“那个就是你说的瘸子啊——”

    但她更加迷茫了,“你打听人家干啥?”

    吴端很想开口亲自问问这姑娘,但又觉得贸然插话会让气氛变得尴尬,似乎两个年轻人更能在一个频率上交流。从这个角度来说,热心网管更适合这次询问。

    吴端果断决定换一种方式,他要给网管打下手。

    吴端对双喜解释道:“姑娘,是这样,你们说的那瘸子,他是我小叔……”

    吴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道:“这儿有点问题,间歇性的,1号他走丢了,警察帮着查,也只查到他是从网吧出来以后走丢了,之后的下落就谁也不清楚了。

    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来打听一下,你要是见过他,能不能跟我说说……”

    说到这里,吴端做出了一副要红眼睛的样子,话是说不下去了。

    影帝。闫思弦和网管同时给了他这样的评价。

    吴端的表演成果斐然,成果可谓应了那句话:她虽然抽烟喝酒纹身,可她是个好姑娘……

    双喜瞬间被吴端的解释激起了怜悯之心,她先是安慰道:“哎呦是这么个情况啊,你先别急,我想想啊……让我想想……”

    “好好好,你慢慢想,我先谢谢你了。”吴端拿出了一副要感谢人家祖宗八辈的样子来。

    双喜是真的皱着眉在回想,特别仔细,搜肠刮肚的那种。

    吴端估摸着有半分钟了,不能再让她想下去了。

    人的思维是很奇妙的,对于记不清的事物,人会通过脑补来填充记忆里的空白,而且有时候这种脑补当事人并不自知。

    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被走访询问的人明明诚心诚意地想要给警方帮忙,明明也说的是他们记忆中的实话,可偏偏就是与事实不符。

    对于印象模糊的场景,最好的描述便是不假思索。模糊的比虚假的要好。

    闫思弦比吴端率先开口,他打断了的双喜的回想。

    闫思弦道:“没事的,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于是双喜有些害羞地低头道:“我那天从网吧出去的时候,好像是有个瘸……”考虑到照顾失踪者家属的心情,双喜来了个紧急刹车,改口道:“有个腿脚不太方便的大叔走在我前头……我一边玩手机一边走的,真没太注意……不过我记得,前头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就是,晚上过了几点以后那个红绿灯就不起作用了,就是只有黄灯在那儿闪,不分红绿了——具体是过了几点我也不知道。”

    为了减少无谓的等待,避免资源浪费,在一些车流量不大的路段,晚间的红绿灯是全关闭,有的地方则是半关闭,一直闪黄灯,提示过往车辆注意安全。

    闫思弦立即点头表示自己清楚双喜所说的情况。

    双喜便继续道:“过马路的时候前头那路口就闪的黄灯,大叔往左拐,我要直走,我当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是——他腿脚不方便,路口又没有红绿灯,会不会出什么危险?所以我就多看了两眼。我一边自己过马路,一边还看着他那边的情况。

    挺顺利的——我是说过马路。

    然后我就没再关注他了。

    那个……我先说清楚啊,我是在路上见过这么一个瘸大叔,但他是不是你们说的人,我可不确定。”

    吴端一脸感激道:“你能告诉我这个,已经万分感谢,太谢谢了。”

    双喜连连摆手道:“那个……应该也没帮上你们什么忙吧?”

    吴端又问道:“你是跟在他后面的,对吗?”

    “嗯,一开始离得挺远,天又黑,我都不大能看得清他。不过我比他走得快点,就慢慢赶上了。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俩前后就没差几米远。”

    “那就是说你能看清他的背影?你还记得他的体态吗?”

    “大概就是……有点胖吧——也不是特别胖,你知道,就是人到中年那种发福,个头……哎呀个头我记不大清了……哦!对了!对了!他好像秃头!就是头顶那块,他一走到路灯底下,就能看到头顶反着光,这个还挺明显的,老远就能看见。”

    错不了!那就是周忠戎了!

    在尸检报告后所附的照片里,两人注意到死者的确微微发福,且有秃顶的情况。再加上腿瘸的特点,以及网管证实两人的确是先后离开的网吧,双喜看到的准是周忠戎了。

    “你最后一次看到周忠戎的时候,周围有什么异常吗?请你再仔细回想一下。”

    “真没有。”双喜摇头道:“就是特正常地走路啊,我想想……好像他那条路上还有几个行人?……哎呦我真记不清了。”

    吴端知道已经问不出什么了。对双喜千恩万谢后,两人起身离开。

    离开前吴端隐约听到双喜跟网管小声嘀咕:“戴墨镜那个……挺帅……为啥在屋里还要戴墨镜?别是个瞎子……”

    吴端想笑,他奋力忍住了,这忍笑使得他腹部的伤口有点疼。

    痛并快乐着。

    在离开之前,吴端叮嘱了网管不要泄密,更不要私下里对案件造谣传谣,网管连连答应,送两人出了门。

    一出门,两人发现天竟阴了下来。

    早上从家出来的时候还晴空万里,此刻天却阴得如沉重的铅块,低低地压在两人头顶,风也凌冽起来,裹挟着细小的雪粒子,不知是下了雪,还是地上的积雪被刮了起来。

    两人坐进车里,闫思弦给吴端递上一只保温杯,皱眉道:“天气预报也太不准了。”

    吴端随便喝了几口热水,眼睛始终盯着手机上的地图软件。

    地图软件里标记着一条绿线。

    那条绿线连接着周忠戎最后一次出现的网吧,以及他临时居住的宾馆。在遇害前,周忠戎曾有5次往返在绿线标记的道路上。

    地图显示这段道路总共547米。

    闫思弦启动了车子,一脚油门便到了双喜提起过的十字路口。

    双喜的描述还是比较具体可信的,因此两人推断,周忠戎是在过了十字路口之后发生了意外。

    转过十字路口,吴端道:“距离宾馆还有07米。”

    闫思弦道:“宾馆附近的一段路有摄像头,摄像头并未发现异常。再排除约莫一百米……”

    “也就是说……”吴端指了指眼前平坦笔直的路面,“周忠戎就是在这分钟左右的路程里消失了。

    他要么是被人带走,要么出于某种原因自己改变了路线,总之,他消失了。”

    闫思弦将车停在路边,两人下了车。

    他们所站的地方,很可能有一条生命发生过意外,就在前几天。可这里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平静,积雪是平静的,挂了霜的树是平静的,过往的车辆和零星的行人的也是安安静静的,像一出萧条的默剧。

    “这儿人真够少的。”吴端道。

    “两边都是新建的小区,很多业主还没入住,前头的路也还没修通,是条死路,所以人少。”

    “原来如此。”

    简短的对话过后,两人开始沿着这条路向前走。他们知道这短短的一截已经被数名辖区分局的刑警细细筛查过不知多少遍。

    他们无功而返。

    所以两人虽然也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路边的积雪,留意着周围的居民楼,但他们并不抱什么希望。

    大概这里真的发现不了什么吧。

    雪越下越大。两人均是心头一紧。

    “不是时候。”吴端叹气道。

    “是啊,这场雪一来,即便还有什么难以发现的痕迹……恐怕也要被掩盖了。”

    吴端有点不知所措,那是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无奈。

    一条流浪狗从他脚边跑过。黄白花的母狗,耷拉着肚皮,看样子刚生完小狗。

    闫思弦叹道:“这么冷的天儿,要活下去,难啊。”

    两人的目光追随着看起来脚步有些虚浮的狗,只见它在一家诊所门前转着圈儿徘徊。

    那诊所是整条路上唯一的门面,看样子是社区配套的。诊所门前的积雪清扫得很干净,已经有三条脏兮兮的流浪狗在那里徘徊。

    刚生产完的母狗也加入了其中,它跟它们打着招呼。

    它们显然经常打照面,碰触和轻蹭已经相当熟稔。

    “看来诊所里有好心人经常喂它们。”闫思弦道。

    “看来是。”

    两人被这一幕吸引,同时驻足。

    天已经这样阴沉,雪已经这样大,找到线索的希望已经这样渺茫,这一切压得他们有些透不过气,他们需要靠这些可怜的动物让自己换换头脑。

    两人甚至同时想到了一件事:车里有没有什么食物,能够给这些流浪狗充饥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必为此担心了。诊所里出来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他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手中端着一个比脸稍微大点的不锈钢饭盆。

    他一出现那群流浪狗便立即摇起了尾巴。

    “来吃吧,不许打架。”他招呼道。

    放下饭盆后,他并不离开,而是就蹲在不远处看着狗门围在一起吃着饭盆里的食物。

    流浪狗一拥而上,发出呼噜呼噜的大口吃食的声音,间或有一些小摩擦,但它们并不愿意在发生激烈冲突。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流浪狗门显然都不愿意成为鹬蚌,它们已被艰苦的环境磨砺得胆小怕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人一样。

    “去问问?”闫思弦用下巴示意他所指的是那喂流浪狗的年轻医生。

    “嗯,问问。”

第二十二章 独孤(5)

    年轻医生看到两人向自己走过来,用目光跟他们打着招呼。

    “这么多流浪狗啊。”吴端率先开了口,闲聊一般。

    “会越来越多,”年轻医生叹了口气,“这还是附近没怎么住人,等住满了,被遗弃的宠物会越来越多。”

    “真是……”

    吴端虽与那医生有些共鸣,一时间却也找不出恰当的语言来抨击遗弃宠物的行为。

    闫思弦开口道:“你经常喂流浪狗吗?”

    “差不多吧。”

    中国人还真是喜欢模棱两可的回答。好在年轻医生很快又补充道:“差不多每天都喂,它们也习惯了,天天在诊所门口等吃的,天好的时候,能在这儿趴一整天,连等吃的带晒太阳。”

    “那你们一般白天营业到几点?”

    “不一定,闲了就**点关门,忙的时候可能要通宵,怎么着也得等病人输完液走了吧。要是碰到个急病什么的,就更说不准了。”

    辖区分局的刑警们已经走访过这家诊所至少三次了。所以吴端和闫思弦知道,在案发当天,诊所不到10点就关了门,诊所内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没有目击到周忠戎失踪是的情况。

    但吴端和闫思弦又不太死心,毕竟诊所是这段路上唯一的门面房,而这个年轻医生又是如此富有同情心。如果他知道什么,一定会积极配合吧。

    “早上呢?你们早上几点开门?”吴端追问道。

    “早上啊……”年轻医生推了推眼镜,讪笑一下,“这我就不清楚了,早上都是我爸来开门,我可起不来……应该挺早的,六七点?差不多这个时间……”

    这家诊所是家庭经营的,父子两代都是医生。

    “你们刚搬来吧?家里有老人?”年轻医生猜道,但他很快又改口道:“你们不会也是警察吧?前两天警察来了好几次了。”

    “警察为什么来?”吴端再次戏精附体,满脸探讨八卦的好奇。

    闫思弦默默看着他。

    “你们真是新搬来的啊?”年轻医生立马换上了过来人的口吻,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们说,晚上最好别出门,这一片最近可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吴端也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的。

    年轻医生扭头往诊所里头看了一眼,“行吧,反正今儿没什么人,我就跟你们说说。有个人在大马路上莫名其妙没了,就这儿,就前两天的事儿。”

    “没了?!”吴端满脸不可思议,“你这说的也太玄乎了,啥叫没了?外星人绑架啊?”

    “你看你咋还不信,我骗你干什么?警察都来问过好几次了,要不我怎么能把你俩当成警察呢……说不定啊,真死人了。”

    “死人?快说说。”吴端摩拳擦掌,一副打听八卦消息的小市民样儿。

    见自己挑起的话题引起了别人注意,那年轻医生很是开心,话匣子算是彻底打开了。

    “反正肯定死得挺惨,你想想啊,被人当街杀掉哪儿能不惨,那血流得啊……”年轻医生的描述仿佛他真看到了命案现场。可事实上,在向警方提供的信息里,他是一问三不知的。

    吴端不禁感慨:人吹起牛来真可怕,想象力这么好不去写小说可屈了大才了。

    “你看见血了?”吴端探究道。

    年轻医生揉了揉鼻子,含混地“嗯”了一声。

    吴端又问道:“在哪儿?”

    “现在肯定看不见了。”

    话题再次被含糊带过,于是吴端知道,他跟辖区分局刑警说的是实话,跟自己这儿是纯粹吹牛呢。不必抱有希望了。

    就在吴端准备离开时,闫思弦突然问道:“那这附近的人应该也看见你说的血了吧?”

    “那没有,就我知道。”年轻医生很有些得意。

    “吹牛吧你就。”闫思弦转身要走。

    “谁说我吹牛!”年轻医生不服气地起身,提高了声音冲闫思弦嚷道:“你还别不信,这事儿还真就我一个人知道,我今儿就让你们看看眼。”

    闫思弦立马停了脚步,转身,丢给年轻医生一个“我看你能翻出什么花儿来”的眼神。

    连番的激将之下,年轻医生更加不服。

    “我是没看见血在哪儿,可它知道啊……”年轻医生指着一条土黄色的流浪狗道。

    那流浪狗身量不大,腿短短的,两只耳朵很大,直愣愣的。看起来是不够纯种的柯基。

    说是黄色,因为脏,它已经几乎是黑的了,因为腿短,肚皮处格外脏。

    “它?”闫思弦皱眉盯着那条流浪狗。

    流浪狗似乎意识到几个人的话题围绕着它,有些紧张害怕,夹着尾巴跑远了几步,跟几人保持着它认为有效的安全距离。

    “我跟你们说,事儿就出在1号晚上,因为那帮警察每次来,都让我使劲儿回想1号晚上有没有看见什么。

    1号晚上我是不知道,不过,14号早晨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满脸满嘴的血。”

    “它?……血?”

    “我吓了一跳,以为它跟别的狗打架受伤,就稍微检查了一下,结果发现那不是它的血。

    那就是它把别的狗咬伤了呗,我又留意了一下别的流浪狗,也没发现那只受伤啊。当然,我也没太在意这个事儿。

    结果,没过几天警察就来了,警察虽然没明说,但我知道,1号晚上肯定有人在这附近出事儿了。

    那些警察反倒给我提了醒……我后来一琢磨,怎么想都觉得它那满嘴满脸的血是……”

    年轻医生没把话说完,只是做了个抱臂缩脖子的打冷战的动作,显然,那个猜想也让他不寒而栗。

    吴端接过话头道:“你认为它舔食了死者遇害时留下的血迹?”

    “我反正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因为时间敢得太寸了?偏偏人是1号晚上出事儿的,偏偏14号一大早它就吃了一嘴的血……”

    吴端和闫思弦已顾不上再听医生细说,闫思弦道:“那这事儿你跟警察说了吗?”

    “没。”年轻医生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何必让他们折腾狗?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它,万一抓回去查来查去,查完了又对它不好,再弄死……反正我觉得他们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两人说话时,吴端从不锈钢饭盆里捏出了几粒狗粮,他抬手示意那只跑远的流浪狗过来吃。

    它害怕,在几步之外徘徊犹豫着。

    它不来,吴端便慢慢靠上前去。流浪狗迟疑着,终究没再躲开。

    一人一狗相互试探了一番后,狗终于鼓起勇气,凑上来吃掉了吴端手中的狗粮。

    吃了东西就算是基本放下防备了,吴端伸手摸了摸它脏兮兮的脑袋,它没有拒绝。吴端又挠了挠它的脖子,它便整个躺下,一副任人搓揉的样子,很是温顺。

    “有了!”吴端轻声道。

    闫思弦便不再跟那年轻医生聊天,而是凑上前来,看着吴端捻在手中的一小片狗毛。

    “是不是?”吴端问道。

    只见那一小片狗毛也脏成了半灰不黑的颜色,不过边缘处还能看出一些暗红。

    “看着像血。”

    “是,像。”

    两人苦于没有趁手的工具,不能当场剪下一点狗毛带回去化验。

    刚刚还洋洋得意的年轻医生终于看出了不对劲儿,嗫嚅着问道:“你们……不会真是警察吧?”

    闫思弦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紧张,我们是警察,不过你担心的那些事儿——杀狗啊之类的,不会发生。我们也是人,也有那么点同情心。”

    对年轻医生“他们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言论,闫思弦显然很介意。

    “我不是那意思……那个……”

    “狗我们带回去了,查完案子会有人养它。你要是不放心,随时欢迎来市局检查督促。”

    说完,闫思弦伸手抱起那只流浪狗,扭头就走。

    吴端反倒有点同情那医生了,不管怎么样,最终还是从人家这儿打听到了线索,至于过程是否曲折,是否愉快,那不重要。

    他留下一句“多谢你提供的线索”,匆匆追上了闫思弦。

    看到脏兮兮的狗毛正蹭在闫思弦死贵死贵的大衣上,吴端顿时一阵肉疼,心想这货也太败家了,好想踹他。

    开了车门,他又是直接将狗放在后坐上,根本不管那狗会不会弄烂真皮座椅,弄脏羊毛坐垫。

    直到闫思弦启动了车子,吴端才意识到他还生气呢。

    “哎哎,不至于吧?这种人不在少数啊,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无条件信任警察……找到线索了,咱们应该高兴才是。”

    闫思弦瞄了一眼吴端侧腹的位置,那里的伤口还未痊愈。

    “我就是一想到你还受着伤,你出生入死的时候他知道吗?他了解吗?他凭什么那么说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些话就出来了……多气人。”

    吴端伸手捏了捏闫思弦一侧的肩膀,“因为这个啊……”

    他劝道:“你想啊,咱们出生入死的时候他也没看见啊,不知者不罪嘛,咱就别为这个较劲了,不值当。”

    闫思弦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一点,嘴角却还绷着,吴端就故意逗他道:“哎你怎么不戴墨镜了?”

    “不要跟我提墨镜。”

    “别介啊,戴上呗,再给你配把二胡,拿个马扎,立马能上天桥卖艺去了。就你这颜值,一天收入怎么着也得有……0吧……”

    闫思弦表示不想说话。

    吴端兀自乐了一会儿,有点无赖地直接翻过话题道:“哎你饿不饿?走,找地儿填肚子去。”

    自从吴端受伤,一日三餐都有专门的营养专家搭配,营养的确很足,就是略显寡淡,吴端这套吃惯了地沟油的肠胃早就开始怀念夜市摊上的人间烟火了。

    闫思弦自然知道他的想法,并早留了后手。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私房菜馆,带你去尝尝?”这句询问被闫思弦说出了一种已经拍了版的气势。

    吴端想了又想,终于忍住了那句“其实烧烤啤酒就挺好。”

    好在闫思弦拿“等下送狗去市局做检验”转移了吴端的注意力,对回市局的期盼瞬间让他将食物抛到了脑后。

    市局。

    物证实验室。

    对于吴端和闫思弦送来的狗,物证检验人员并未表现出太多诧异,在听了两人的诉求后,相关的专业人员告诉他们检测大约需要半小时。

    等待的时间倒是很好打发。听说吴队来了,刑侦一支队的人纷纷来问好,痕检科的、法医科的、监听科的……但凡没出外勤的都来了。

    吴端当然不肯放过任何向他们打听案件进展的机会。

    半小时后吴端已经知道疯子团伙的案件审讯工作已经基本完成,这两天再进行查漏补缺,案宗很快就会移交预审大队进行最后的核查了。

    也就是说,一支队马上就要恢复正常运转,那些因为疯子团伙案而被耽搁的案件,就要开始着手调查了。

    吴端当然不想缺席,于是他摩拳擦掌,向兄弟们夸下马上就归队的口。

    待众人陆续,吴端才小心翼翼地瞄着始终没说话的闫思弦,并瞬间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闫思弦拿他没办法,只好道:“等疯子团伙案彻底移交检察院的吧,再休息几天。”

    怕吴端不答应,他又强调道:“反正也等不了几天。”

    “嗯嗯。”吴端倒是答应得很爽快。

    于是闫思弦又强调道:“归队破案可以,不能出外勤,你就在办公室指挥,跑腿的事儿交给我。”

    “嗯嗯。”

    无论闫思弦强调什么,吴端都决定先答应下来再说。据说好说话的男孩运气不会太差。

    物证实验室的结果出来了。

    的确在狗毛上发现了血迹。但物证实验室只能确定到这一步,接下来的DNA比对得交法医实验室,需要几个小时。

    闫思弦怕吴端累着,加之外面天气的确不好,暴风雪已经初具规模。他决定回家等结果。

    “那狗怎么办?”吴端问道。

    “狗留下,我跟值班的李芷萱说好了,她帮着照料一天。这样也方便法医工作,万一法医那边取证不成功,需要重新提取检验样本,也可以就地取材。”

    吴端又问道:“用不用给它买几根火腿肠什么的?办公室还有存货吗?”

    闫思弦算是看出来了,吴端就是不想走。其实暂时没什么案子需要他,他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但他就是一进市局就不想走,脚底抹了胶一般,纯粹心理作用。

第二十三章 独孤(6)

    好在闫思弦早有准备,他从容道:“我刚给门口小超市打过电话,一会儿就送来。”

    “那……”

    “别那啊这的了,过两天就回来工作了,你非得纠缠这一会儿?”

    “只争朝夕啊,只争朝夕!”

    吴端是被闫思弦拎进地下停车场的。直到被塞进车里,他还恋恋不舍地望着通向办公区的电梯。

    闫思弦故意逗他道:“知道你现在特别像谁吗?”

    吴端全无心情跟他瞎扯,出于礼貌有气无力地接了一句“谁?”

    “那流浪狗啊,它看见食儿的时候两眼放光那个劲跟你一模一样,你就差条尾巴了。”

    吴端少有地没搭话,他实在是期盼了太久,期盼的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于离开市局这件事让他与有点心态失衡。哪怕近在眼前的回归也无法抵消这种郁闷。

    “诶你不会要哭了吧?要不我给你找个盆儿?”

    要多欠揍有多欠揍的闫思弦收获了吴端的白眼。他耸耸肩,摆出一副“略略路”的欠揍表情,伸手打开两人中间的杂物匣,从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递给吴端。

    “你看看。”

    “什么啊?”吴端打开了盒子,“诶?这……这不是那颗埃及什么宝石来着……”

    “就是仿造的那颗,你见过的。我看你还挺喜欢,留着吧,就算是破案的纪念。”

    “这么值钱的纪念我还是第一次见。”

    吴端拿起高仿红宝石,对准车窗,可惜今天阳光不好。纵然阳光不好,红宝石依旧闪闪发光。

    “当然了,要是哪天你饥寒交迫,还可以以假乱真拿去卖钱,我帮你介绍买家,保证是全墨城最不识货的冤大头。”

    “啧啧,我为你的朋友感到担忧。”

    “朋友?我家这次出事儿,那帮孙子没少捞钱,弄得闫氏市值大大缩水,虽说泡沫经济都是浮云,可数据不好看终究脸上无光。总之,谁让资本家嘴脸丑恶,那帮孙子活该被坑。”

    说得好像他自己不是资本家似的,吴端嗤之以鼻。

    闫思弦又问道:“你说那狗怎么整?要不咱们接回来养着?”

    “咱们?有案子了几天几夜不回家,跟着咱们它不得饿死?还是问问局里那些文职小姑娘,总能找到愿意收留的。”

    “看来你不喜欢宠物。”

    “说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就是纯粹没时间,不去想。”

    “知道了。”闫思弦点点头,不再坚持。

    其实他对待宠物的态度和吴端差不多,只是见吴端关心狗的去留,以为他喜欢。现在看来,吴端只是出于善良,不忍它再沦落接头。

    “我会处理好它的去留问题,给它找个有时间的主人。”

    两人到家时,正是暴风雪最盛的时候,落下来的雪花又大又瓷实,已经不是纯粹的雪花,而是介于雪花和冰雹之间,砸在脸上有点疼,呼呼的风声让出行的人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渺小。

    吴端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了,可被风一吹,他还是觉得冷气拼命往腹腔里钻,浑身都是冷的。

    看来要把伤了的元气彻底养回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一开门,屋里的热气扑面而来,吴端觉得舒服极了,不禁感慨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闫思弦被这土语逗乐了,他一点都不介意自己黄金地段上千万的家被形容成狗窝,他的关注点全在“自己的”三个字上,吴端能把这里当成“自己的”,他很欣慰。

    法医实验室的检验结果在晚饭前出来了。两人自然展开了讨论。

    “狗身上发现的血迹,与死者周忠戎的DNA相匹配,咱们今天去到的那条路,应该就是第一现场,周忠戎就是在那里遇害的。”吴端道,“可惜发现尸体之前降过大雪,痕迹肯定都被掩埋了,所以辖区分局没什么收获。”

    见闫思弦皱眉思索,并没有接话的意思,吴端继续分析道:“从尸检报告能看出,凶手下手时稳准狠,一击毙命,因此周忠戎遇害时没有任何挣扎反抗呼救的余地。走访周围住户时,大家也都表示1号晚上案发时段没听到任何异常动静。

    没有仇家,难道真是抢劫杀人?那凶手真是个亡命徒。”

    闫思弦紧锁着眉头道:“如果真是陌生人随机作案,可就难办了。”

    说话时闫思弦正一遍遍地看着案发现场附近的监控录像。

    吴端问道:“还是没找到可疑车辆?”

    “没戏,案发时段死者所在的路段前后路口的监控总共拍下来辆车,不多,辖区分局干脆挨个走访了所有名车主,连车带人查了个底儿掉,被拍下来的人一一都排除了。”

    “行人呢?”

    “大冷天的,那地方白天都没什么行人,更别说半夜了,零零星星,少得很,每个行人不知道被看了多少遍,的确没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这么荒凉吗?”这一点完全出乎了吴端的预料,“好歹在城市里,不至于吧……”

    “还真就至于,涨见识了吧?”闫思弦道,“不过,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还有一辆电动车经过。”

    “电动车?”

    “嗯,一个人骑着,带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闫思弦电光火石般意识到了什么,他迅速拖动鼠标,调取出了电动车经过时的画面。

    实在是冷,所以无论是骑车的人还是坐车的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帽子、围脖一应俱全。

    那电动车前端还安了一个棉布门帘似的东西,用以挡风,将两人的体态遮挡得七七八八。

    闫思弦将播放速度放得极慢,几乎是一帧一帧看着监控画面中的电动车。

    只见电动车上的两人都穿着厚实的军大衣,活像两只大熊,坐在后座上的人两手搂着前面驾车人的腰,手插在前面那人的口袋里,裹着皮帽子的脑袋靠在前面那人的肩头。

    在不到10秒的监控画面里,两人都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普普通通的骑车和坐车而已。

    “后面这个人的体态……跟周忠戎是不是有点像?”闫思弦问道。

    说话间,他将监控画面向后倒了十几秒。

    两人更加仔细地又看了无数遍监控。

    “好像……有点像?”吴端道:“你看这人露出来的鞋子,还有裤腿。”

    周忠戎遇害时穿着深色的西裤,黑皮鞋。

    坐在电动车后座上的人也是露出了一截黑色裤子和黑皮鞋。

    可这好像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此类打扮的男人可不少。

    “可惜头彻底被帽子挡住了,看不出究竟有没有伤。”吴端道。

    “电动车要是有拍照就好了。”闫思弦将监控画面截图,给图侦科发了一份,让他们帮着追踪这辆电动车,同时比对抛尸地点附近的监控,看是否出现过一辆类似的电动车。

    吴端当然不想坐等结果,闫思弦打电话沟通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抛尸地点附近的监控视频。

    吴端一边调整视频时间一边道:“他们行驶的速度大概在15公里的样子,要到达抛尸地点,最近的路程是5公里,也就是要行驶一个半小时以上。当然,如果他们中途为了躲避监控而走小路绕行,时间可就没数了……

    应该饶不了太久吧,毕竟电动车,电量有限……”

    吴端突然陷入思索,不再说话。

    “怎么不说了?不是分析得挺好吗。”闫思弦问道。

    “没什么……先看监控吧。”

    “那就从一个半小时之后查起。”

    吴端没有异议,闫思弦调整好视频时间,两人便默默开始查看。

    抛尸地点在江陵路一侧的绿化带内。说是绿化带,因为足够宽,几乎可以称之为一个小公园。

    绿化带紧邻马路的地方,还安装了一些公用的健身器材。若是天不那么冷,早晚时分总会有大爷大妈在此锻炼身体。

    尸体就被抛在健身器材附近的雪堆里,闫思弦当时看着现场拍的照片,还感慨道:“安装健身器材的人怕不是没长脑子,安在这儿,人是锻炼身体呢,还是吸尾气呢?”

    “谁知道,可能只是为了完成指标吧……你关注点是不是歪了?!扶正扶正。”

    此刻,两人分别盯着抛尸路段前后十字路口的监控。

    吴端将播放速度调整到了倍,余光瞥见闫思弦那边的播放速度快得都有了残影。

    “哎,你那是几倍速啊?”

    “8倍。”

    “能看得过来吗?”

    “正好,不过我就没时间关注你的速度了。”

    吴端吃瘪,撇了撇嘴,但细想想,闫思弦的专注的确值得学习,于是吴端也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闫思弦似能猜出他的所想,笑道:“羡慕嫉妒什么的,习惯就好。”

    吴端满心恐惧,那种熊孩子回来了的恐惧。

    半小时后,闫思弦有了初步结论:目标电动车并未通过他所关注的路口。

    “你看清楚了没?仔细点,别漏了。”

    “不会漏,大半夜的,过往的电动车本来就少,我都挨个仔细看过了,真没有咱们要找的……倒是你,已经知道了电动车的样子,干嘛不加快点速度?这不像你的水平啊。”

    “你知道吗,以前有好几个案子,破案的关键线索都是视频监控边缘非常不起眼的人影或者车影,那些影像存在的时间甚至可能连一秒钟都不到,我不想错过这些细节。”

    “这么说来,我也应该……”

    闫思弦的手机响了。

    他只好打住话头,接听电话。一看是市局打来的,接听后闫思弦便按了免提。

    “有发现!”电话那头是图侦科的同事,“闫副队,1点5的时候,疑似目标电动车的车辆,通过了709号交通监控。”

    709号交通监控,是吴端正在查看的。吴端立即快进到了电话那头报出的时间点。

    “看见了!多谢!”

    闫思弦果断挂了电话,又和吴端一起反复看了至少10次监控画面。

    “电动车的样式、前头挡风的那个棉帘子,还有两人穿的军大衣,都跟咱们之前看到的一样,对上了……骑车的两个人在案发当天,曾经先后出现在第一现场和抛尸地点,他们……”

    闫思弦兴奋地打了个指响,“不是两个人,是一人一尸!你再看后座上那个人,是不是跟之前的姿势一模一样!凶手!前面驾车的是凶手!他就是用这种方法明目张胆运尸的!……灯下黑啊,我怎么早没想到……”

    吴端后背一阵阵地发凉。仿佛有一具死尸正贴在他的后背上。他缩起脖子,实实在在地打了个寒颤。

    “这……这也太……他胆子也太大了吧?!他还是人吗?”

    “连吃人的案子你都破过,还在意这个?人性是没有底线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对无神论者来说,背一具死尸不叫事儿。”

    闫思弦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将一条毛毯披在吴端肩上,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这哪儿是无神论者,那是胆大包天,心肠狠毒,蔑视死者,那是个魔鬼!

    但就这个问题,吴端觉得没有争论的必要。

    他往毛毯里使劲缩了缩,让自己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

    沉默片刻后,吴端的思维重启,他道:“得查沿路监控,看有没有哪里拍到……”

    他自己先否定了这一想法,“不行,恐怕没得查……捂得也太严实了,根本不可能拍到面部特征……那就查他抛尸以后的行驶路线,看能不能找到凶手最后的落脚点。”

    “只能这样了。”闫思弦道,“我可以确定,我这边没有类似的电动车经过,所以,凶手应该是抛尸以后原路返回……”

    吴端让监控视频继续播放,并适当调快了速度。

    过了约莫0分钟后,这辆电动车果然再次出现了。

    这回,电动车上只剩了一个人,还是穿着军大衣,后座上捆着另一间军大衣。

    吴端暂停了监控,指着后座上的军大衣道:“包裹和伪装尸体用的!抛尸过程清楚了!”

    闫思弦却皱眉道:“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

第二十四章 独孤(7)

    “远距离抛尸通常都是熟人作案,而且往往是跟死者关系相当亲密的人,以夫妻、情人关系居多。

    凶手很清楚,只要警察查清了尸体身份,自己第一个就会遭到怀疑,所以他们选择远距离抛尸,为的是不让警察查清尸体身份——还记得局里滞留的大量无名尸案件吧?找不到尸源,所以没法展开调查,只能悬着——这就是凶手想要达成的结果。

    周忠戎遇害的反常之处在于,凶手既选择远距离抛尸,又留下了死者钱包里的证件——都拿了钱和手机,为什么不顺便把证件带走销毁?为什么让我们如此轻易就查到了死者身份?

    我可不相信凶手是因为紧张犯了错,能紧挨着死人在大马路上驾驶电动车,心理素质得有多好。”

    闫思弦这么一说,吴端也觉得这是个问题。

    “是挺矛盾,”吴端道:“熟人作案确实说不通,死者周忠戎的人际关系已经排查了不知多少遍,没有任何线索支持熟人作案这个方向。

    可如果是生人作案,照你说的规律,完全没必要把尸体抛到这么远的地方。这案子细推敲起来,矛盾点还挺多。”

    闫思弦看了一眼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不想了,吃饭,等图侦那边的结果吧,看他们能不能追踪出凶手的落脚点。”

    图侦在第二天一大早给出答复。

    找到嫌疑人的落脚点了,通过监控追踪到了一处破旧的棚户区,那里居住的主要有三类人:流浪者、乞丐、没挣上钱的打工者。

    为了找到嫌疑人居住的具体地点,图侦方面从棚户区所在的辖区派出所抽调了十几名人手,进行了一次算不上细致的摸排。

    刑警们忙碌的夜晚,吴端被早早赶去睡觉。闫思弦则不同,他虽然没出门,但也陪着熬了小半夜每,跟摸排小组保持着实时联络,因此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结果。

    吴端是在第二天一早得知消息的。

    “所以找到人了?”吴端兴奋地问道。

    “没,只找到电动车和军大衣了。”闫思弦道。

    “那……这么说起来,凶手只是在那片棚户区弃了车。并没有找到他的落脚点。”

    “看样子是。不过我还是让辖区派出所的人开展一次摸排,看能不能从棚户区的暂住民那儿了解到什么线索。”

    吴端没说什么,回屋洗漱去了,待他洗漱完出来,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对闫思弦道:“我想再去诊所看看。”

    “案发路段那个诊所?”

    “嗯,我有个想法……很渺茫,但我想再去试试。”

    吴端似乎不想多解释什么,闫思弦便也不问,只老老实实给他当司机。一说要去,吴端片刻都不想等了,他甚至是捧着早饭在车里吃的。

    两人去得很早,没看到那年轻医生,倒是看到一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医生,看样子是那年轻医生的父亲。

    谁知问过以后才知道,那是爷爷,人家家里三代都是行医的——可能还不止三代。

    吴端按捺住对医生世家的好奇,亮明了警察身份,掏出监控摄像拍下来的电动车照片,问那老医生道:“这辆车有没有在您这儿充过电?”

    老医生只看了一眼便道:“充过充过。”

    吴端看向闫思弦,眼中是收敛不住的兴奋之色,闫思弦便对他挑了挑嘴角。

    只见老医生扭头冲着诊所里间喊道:“卫东!你出来看看!”

    喊完了,他跟吴端解释道:“我儿子。”

    卫东是个中年人,也戴着眼镜,从里间一出来,看到吴端和闫思弦,便猜到两人是警察,顿时皱起了眉头。

    “又是警察?”他没好气道:“这街上可是就我们一家门面,就逮着我们骚扰呗。”

    吴端直接忽略了他的恶劣态度,将照片转向卫东,“麻烦你看看,这辆电动车有没有在你们这儿充过电。”

    “充过。”卫东也如此答道。

    “那来充电的人的体貌特征您还记得吗?”吴端问道。

    卫东连连摆手,“不知道不知道……”

    说完就做出了转身要往里间走的样子。

    老医生赶忙解释道:“那人捂得可严实,浑身上下只露一双眼睛,长什么样我们可真不知道。”

    父亲给出了回答,这令中年医生十分不满,他故意大声叹了一口气,表达着抗议。

    吴端后悔了,他太急,早知道应该像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先不亮明身份,从闲聊开始。

    好在,那老医生并未表现不耐烦,他瞪了儿子一眼,继续道:“不过啊,有一点我可记着呢。他掏钱的时候摘过手套,我看见他手上有纹身,就是……手背上,这里……”老医生指着自己虎口的位置道:“就是这儿,纹了三个点儿。”

    老医生兀自比划了一下,似乎在模拟对方掏钱时的模样,最后确认道:“纹身在左手上。我就知道这些,别的就不清楚了。”

    “那他有没有跟您说来这一片干啥?”?“说了,他头一天来充电的时候说起一句……那意思好像是……他在这附近打工,给人装修房子。

    附近不少新房子,装修倒也正常,不过……大冬天的,装修工都不怎么干活了吧?”

    他问自己的儿子道:“下雪以后就没再见过装修工了吧?”

    卫东不情不情愿地点点头。老人觉得无趣,撇了撇嘴。

    闫思弦接过话头道:“您刚才说他头一天来充电如何如何……头一天?也就是说,他不止在您这儿充了一次电。”

    “差不多有个……三天!对,他总共来了三天。”

    “那他把车放您这儿充电,人往哪儿去了,您知道吗?”

    “这可就不清楚了,他人话不多,来了就是掏钱充电,我们没聊过天。”

    “明白了。”闫思弦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送这辆电动车来您这儿充电的,就一个人吗?”

    “就一个人啊。”

    “三天里始终就一个人?”

    “是啊,”老医生看着吴端手里的照片道:“不会错了,就一个人。”

    “他有没有带着一件军大衣?还有一把锤子?”

    “锤子……应该没有吧,至于军大衣……”老医生一边想一边慢吞吞道:“我没注意啊,不过他倒是穿着一件军大衣呢……”

    老医生终于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能想起来的都跟你们说了。”

    “太感谢了。”闫思弦递上一张名片,“真是麻烦您了,您要是想起什么,还请给我打个电话。”

    “行,你放这儿吧。”老医生顺手将名片插进了桌上的笔筒。

    吴端和闫思弦一出门,便隐约听到那中年医生道:“烦死了,可算走了。”

    老医生似乎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使得两人的心情有些沉重,他们沉默上了车。闫思弦不想让吴端心情不好,有点没话找话地问道:“你怎么想到凶手会在诊所充电的?”

    “貂儿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骑过一辆电动车,我记得她天天从一楼会议室窗户拖一根插线板出去充电,就是感觉……感觉这玩意儿的电量应该支持不了太久吧,凶手肯定不希望电动车电不够导致罪行败露,所以我推测他会在附近找地方充电。就好比……有的人有手机电量强迫症,电量低于80%

    跟你说了只是推测,一点把握都没有。”

    闫思弦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吴端问道。

    “听着耳熟。”

    “耳熟?”

    “只是推测,没把握什么的……这好像是我的台词。”

    “你注册专利了?”

    “那倒没有,不过,我没记错得话,某人曾经一度对我的推测嗤之以鼻。”

    “你不也说了那是曾经吗,怎么着,不允许别人进步啊?你就当我是……近朱者赤吧。”

    吴端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还有点眉飞色舞,那表情完全就是“你就偷着乐吧”。

    闫思弦明着乐,乐得嘴都要咧到耳根子上了。

    见吴端不郁闷了,闫思弦进入正题道:“现在有个问题,锤子和那件用来包裹尸体的军大衣是哪儿来的?

    先不说锤子,毕竟穿得厚,那东西可以别腰上,藏在衣服里。可一件军大无论怎么叠都得是挺大一团吧?那玩意儿可藏不住,老医生没看见,监控里——就是嫌疑人独自骑着电动车进入案发路段的时候,也没见他带着疑似军大衣的东西。那他包裹尸体用的军大衣哪儿来的?”

    吴端一拍脑门,“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个。”

    案件疑点越来越多了。刚刚还为有所发现而激动不已,以为柳暗花明,下一秒便又冒出了新问题,吴端有种被人浇了凉水的感觉。

    “咱们重新梳理一下案发当天的时间线吧。”吴端道。

    “好。”闫思弦将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来,侧身看着吴端。

    吴端伸出一根手指,“首先,死者周忠戎在案发当天下午7点半左右进入附近的泡泡鱼网吧,11点多他像往常一样离开网吧。”

    闫思弦点头,“没错。”

    吴端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继续道:“几分钟后,我记得是11点6的时候,周忠戎出现在路口的监控画面中,又很快进入监控盲区。几秒后,嫌疑电动车沿着同样的方向驶入监控盲区。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阶段的监控中,周忠戎本人没穿军大衣,而嫌疑人也并没有携带疑似军大衣的东西——诶?他会不会自己穿了两件,作完案以后脱下一件用以包裹尸体?”

    “不会,从头到尾他只穿了一件军大衣。”

    “也对,那么厚的外套,要是套了两件很容易注意到。”吴端摇摇脑袋,将这一想法赶出脑海,又伸出了一根手指,“那我接着说了,再然后,过了0多分钟,在11点48的时候,嫌疑电动车再次出现在监控中,这时候车上有两个穿着军大衣的人,后座上的疑似死者。”

    吴端伸出第四根手指,“最后,在个多小时以后,将近凌晨点的时候,嫌疑电动车出现在了抛尸地点附近的监控中。”

    “你有什么结论?”闫思弦问道。

    吴端有些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仿佛在说“考试来得也太突然了?毫无准备啊,不给划个重点啥的吗?”

    闫思弦不想放过碾压吴端的机会,挑挑眉道:“近朱者赤,看来还不够近。我发誓我尽力了,队友太菜带不动啊。”

    吴端反击道:“我谢谢你,以后我一定天天跟你这个’猪’待一块。”

    闫思弦耸耸肩,表示吴端的反击弱爆了。

    “我倒是有个想法。”闫思弦道。

    “什么?”

    “你说,有没有可能凶手就住在这附近。”

    “住在附近?你是说杀人以后,凶手在很短的时间内回家拿了军大衣,把尸体裹了起来。

    绳子,应该还有绳子,要想把尸体固定在电动车后座上,凶手还需要用绳子把死者捆自己身上……”这个话题显然引起了吴端的极度不适,他缩了缩脖子,又摇头否定道:“只有0分钟啊,0分钟内干这么多事儿,我觉得悬。而且,要是凶手就住在附近,他干嘛要上诊所花钱充电呢?没这个必要吧?”

    闫思弦眉头紧锁,沉思了好一会儿。

    他沉思期间,吴端问道:“你说,会不会凶手还有同伙?他的同伙一直在监控盲区,没被拍到,作案后,他的同伙脱下自己的军大衣用以包裹尸体。”

    “那他的同伙如何离开现场呢?

    开车不可能,如果他们开了车,就不会选择拿电动车运尸体了,尸体裸露在外,风险多大啊。

    电动车也不是,因为那个时间段,附近的监控只拍到一辆电动车,就是咱们追查的嫌疑车辆。

    打车?那个时间段的确有一辆出租车经过,但辖区分局已经查过了,是空车。

    只能是步行,可监控也没拍到任何行人。实在太晚了,又那么冷,一个行人都没有。

    所有选项都排除了,不存在同伙。”

    “住在附近,住在附近……”吴端掂量着闫思弦的推论,“暂时还真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了,那咱们先验证吧,调个人来,实地试一下,看0分钟内能不能做到杀人,拿东西,再把尸体固定在电动车后座上。”

第二十五章 独孤(8)

    吴端的伤尚未完全恢复,还不能干重活儿,实地模拟就只能由闫思弦和从辖区派出所借调的一名协警配合完成。

    协警扮演死者,躺在地上,闫思弦则要想办法将“尸体”安置在一辆与嫌疑电动车同款的电动车后座上。

    试了几,路滑,加之沉甸甸软绵绵的“死人”着实不好固定,闫思弦只觉得两只手不够用,要么“尸体”歪倒在地,怎么都扶不正,要么就是电动车被碰倒,最惨的还有一次两人一车摔做一团。

    试了一个多小时,闫思弦不得不放弃,那被摔成了沙包的协警苦着脸骑电动车离开了。

    闫思弦又累又热,连大衣都脱了。

    刚一坐回车里,吴端赶紧将大衣递给他,“穿上,别感冒了。”

    “嗯,”闫思弦一边穿衣服一边道:“看来不行。”

    吴端道:“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这办法不行,没想到你能试这么久。”

    闫思弦耸耸肩,“没办法,我对电动车实在不了解。”

    吴端:这货是不是暗戳戳炫了一波富?

    但闫思弦依然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吴端便不太忍心拿他取乐儿了。

    吴端道:“既然这条路走不通……”

    闫思弦摆摆手,打断他道:“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嫌疑人骑电动车带着周忠戎离开时,周忠戎并未死亡,他只是受伤,还有些意识。”

    “你是说……周忠戎是自己坐上电动车的?”

    “流浪狗在这附近舔食到了周忠戎的血,只能说明周忠戎受伤流血,至于伤到什么程度,有没有死,可不一定。”

    吴端抬起一只手揉着太阳穴,“太乱了。”

    “我还是想不出别的可能性,我想把这个想法验证到底,看究竟能不能行得通。”

    “一条道走到黑呗,行。那接下来你还打算怎么验证?”

    “再对周围住户展开一次摸排,主要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穿军大衣,骑电动车的人,看这个人究竟住不住在附近。”

    吴端的目光透过车窗看向马路两侧的居民楼。

    “可惜这一片都是新小区,有的小区连草坪、路面都还没修整,更别提监控了,一个监控探头都没安。”吴端给自己加油鼓劲儿道:“没监控,就用老办法,铺人力查,也不是一点好消息都没有啊,疯子团伙不是快结案了吗,之前投入的大量人力已经开始陆续往外撤了吧?要几个人来配合调查,应该行得通。”

    “实在不行还从辖区派出所调人。”

    想到刚被摔绿了脸的协警,闫思弦一想到还要开口借人,心里难免也有点犯怵。

    好在,几分钟后两人便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负责在嫌疑人丢弃电动车的棚户区走访的刑警有了重大突破。闫思弦接到了报告进展的电话。

    “闫队!嫌疑人身份确认了!”

    “太好了,什么情况?”吴端率先道。

    “是这样,我们在棚户区走访,原本只是想问问看有没有人见到前来抛尸的嫌疑人。可没想到有几个农民工表示,他们认得这辆电动车,也认得电动车的主人——也就是嫌疑人。

    嫌疑人正是他们的工友。就在案发前三天,嫌疑人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离开了工友们一起居住的几间破烂窝棚,至今不知去向。”

    “你们在哪儿?”吴端问道。

    “还在棚户区呢……”对方报了个地址,闫思弦将手机往吴端手里一塞,自己则专心开起了车。

    吴端又跟对方聊了几句,得知他们也是才取得这一突破,还未对农民工进行细问,便挂了电话。

    死者身份是明确的,现在嫌疑人身份也清楚了。只要找出杀人动机——退一步说,万一找不到嫌疑人,也可以发布全国通缉——总之,这案子就算到了尾声。

    这当然是好事,可两人心中的忧虑明显要多于兴奋。还有不少疑点。

    车开出去一截后,吴端问道:“那还要对案发现场附近的居民进行走访排查吗?”

    “要啊。”闫思弦道:“正好腾出手来,我这就给组里打电话……”

    “我来,”吴端已拿起了手机,“就算跟赵局耍赖,我也得要出几个人来,赵局总不会跟病号计较。”

    “病号这马甲还挺好用。”

    “借你穿穿?”

    “我的错,”闫思弦意识到这么说对吴端实在有些残忍,连声道:“我错了。”

    吴端耸耸肩,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让闫思弦别往心里去。

    城北棚户区。地方不大,却是有名的三不管。

    这地方原先有两栋老旧居民楼,拆迁时跟钉子户起冲突,闹出了人命,官司打了一年多,被拆了一半的老楼就那么晾了一年多,可谓杂草丛生,砖石满地。

    打官司期间,那遭遇不幸的钉子户家里来了许多亲戚,天天在法院门口抗议。

    这些亲戚没地方安置,便凑合住在被拆了一半的老房子里。

    有人白住,附近的流浪者、乞丐心思便活泛起来,也住了进去,后来又陆陆续续有找不到活儿的民工住了进去。

    开发商好不容易跟钉子户打完了官司,这块地已经被形形色色的流民分据。

    就在开发商组织人手,准备清理这一片的非法住户时,偏偏区政府重新规划,想要把地收回去建办公楼。

    开发商又开始跟区政府扯皮,如此一晃,又是一年多,流民门甚至用旧砖头又砌出来几间房,有的则是拿防水布搭出了临时居住的棚子,由此,棚户区初具规模了。

    再后来,国家出台了一系列规定,不允许地方政府铺张浪费,大肆建设高档办公楼,墨城做为首都的卫星城市,就在中央眼皮子底下,自然不敢顶风做狼,建新办公楼成了马歇尔计划。

    区政府想就这块地方重新招标,可因为之前的不守信行为,加上棚户区居住的流民多达百人,清理起来难度很大。

    巴掌大的地方,顶多建一栋高层,利润实在有限。

    综合下来,开发商们便不大看好这片地方。

    偏偏又有传言说这块地方从地脉来讲,是个死穴,招晦气,因此才会有那么多底层流民在此聚集——反正说得神乎其神,谁碰谁倒霉,导致开发商们更加犹豫,即便去参与招标,也都是抱着“捡漏”的心理,报一个极低的价格,能招上就当占了个小便宜,招不上也不觉得有多可惜。

    如此一来,这么一小片地方屡次躲过政府规划,似乎被大刀阔斧的城市发展遗忘了。

    吴端以前在派出所实习时,就曾到棚户区抓过贼,因此还算熟悉。

    闫思弦将车开到棚户区附近时,看到路边有辆警车,警车车窗伸出一只手来,示意闫思弦停车。

    停车后,那警车下来一名刑警,冲闫思弦和吴端敬了个礼,示意两人跟他步行。

    闫思弦紧挨在吴端身边,路面不平,他忧心忡忡,时不时伸手去扶着吴端。

    走了一小段,吴端便彻底成了老佛爷走姿,一只手撘在闫思弦平举的小臂上,不知道的还当这位爷摆了多大的谱。

    在三间相比之下还算严实的窝棚里,两人见到了嫌疑人的五名工友。

    他们正抽着刑警散的烟,还一人吃了一份刑警订的外卖盒饭,因为有烟抽,有东西吃,他们的精神头便格外足,说话声音也很响亮,每一句都像是在吼。

    跟这样的人沟通总是畅快的,他们正需要新鲜事来打发走得太慢的时光。因此,即便已经跟片区刑警沟通过一次了,他们还是很乐意再对吴端和闫思弦重复一遍。

    两人戴上了执法记录仪,开始询问。

    一开始,负责回答问题的是个被叫做胡叔的人。胡叔是五人中年纪最大的,看样子约莫有60岁了,当然,很可能是艰苦的条件使他比较显老,实际年龄或许没有这么大。

    其余四人则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后生。

    吴端首先开口道:“你们都在一个地方打工吗?”

    “能找到大活儿,就一块干,找不着就各干各的……老乡么,我们都是一个村的,我带着他们出来的,相互有个照应,有活儿了相互介绍呗。”

    吴端指了指已经被推到一间窝棚门口的电动车,“这车的主人你们认识?”

    “车是小川儿的。”

    肖川,人称小川,正是电动车的主人,本案的头号嫌疑人。

    那是一台枣红色的电动车,能看出来车被改动过,后座位置加了一块电瓶。

    吴端问道:“车哪儿来的?”

    “小川儿买的啊。”胡叔扯高了嗓门,不服气道:“咋?不像啊?跟你说,我们以前不这么穷,都是入秋那个大活儿没结上钱闹的。”

    吴端不想跟他起争执,只继续问道:“那这车在哪儿改的?”

    “小川儿自己改的,他本来就是电工。”

    吴端将目光从电动车上收回来,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来这儿住的?”

    “那可挺长时间了,从入夏就住这儿了,本想着春夏秋住这儿挺好,还能省了租房钱,谁知临到拿钱的关头,工头跑了,大冬天也只能在这儿熬着了……”

    闫思弦皱起了眉。这得多冷啊,窝棚四处漏风,里头和外面一个温度,他光是站一会儿,就觉得脸颊冻得有点疼。

    “那时间可不短了。”吴端道:“肖川有什么仇家吗?”

    五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四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其中一人身上。

    那是一个极瘦的青年,长手长脚,说话时目光不敢看人,很腼腆的样子。

    “小国,你说说。”胡叔将那极瘦的青年推到前头,青年的头更低了。

    有人催促道:

    “就是啊,小国,你快说说,你跟小川儿关系最好……”

    “可不是,你俩天天吃睡都在一个屋……”

    “那啥……”被叫做小国的青年终于开口道:“我也不知道,就听他说有几次被人欠了工钱。”

    吴端等着他的下文,可他竟没有下文了,吴端只好问道:“知道谁欠了他的工钱吗?”

    “迎宾路那儿有一家,我跟他一块去要过债,还有个姓王的,装修公司的小经理,别的我可不知道。”

    “这两笔钱要回来了吗?”

    “不知道啊,反正我陪他去要债的时候,没要回来。”

    见小国并不知道更多嫌疑人的经济情况,吴端决定回去后细查肖川的通话记录和银行流水,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道:“肖川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

    “有一个多礼拜了吧。”

    胡叔补充道:“9号走的。”

    显然,这个日期他已经在之前的询问中回想清楚了。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离开?”吴端问道。

    “跟我提过一嘴,”小国道:“说是去搞钱。”

    “具体怎么搞?是去问债主要债吗?”

    “应该是吧,不然还能干啥……”

    有人插话道:“小川儿咋的了?”

    有人附和:“就是啊,他人呢?”

    吴端和闫思弦对视一眼。

    吴端:案子是你负责的,告不告诉这些人肖川的嫌疑人身份,你来决定吧。

    闫思弦勾起嘴角一笑:呦,刚才抢着提问的时候怎么看不出案子是我负责的?

    吴端假装接收不到信号。

    闫思弦亮出了死者周忠戎的照片:“他叫周忠戎,在翠萍小区附近遇害,又被抛尸至江陵路绿化带,我们怀疑凶手是肖川。”

    “不可能!”胡叔大步跨上前来,几乎要撞在闫思弦身上,闫思弦急忙挡在了吴端身前。

    胡叔扯着嗓门道:“小川儿不可能杀人!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最老实了!”

    其余几人也附和着:

    “就是啊,搞错了吧?”

    “刚说什么来着?翠萍?在哪儿?”

    “就是那一片嘛,你忘了?都是新盖的房子。”

    “哦哦,小区门口的路还没名字呢,是吧?”

    “对对对,就那儿。”

    吴端抓住了重点,打断几人的讨论,问道:“你们装修过那片儿的房子吗?”

    “没,那地方好多都是临到冬天才急慌慌交房的,为了能收上这一冬的暖气费。今天开始装修肯开不及了,都赶在明年开春儿装呢。”

    “肖川也没装过那片的房子?”吴端想再确定一次。

    几人一起摇头。

    “那他有没有去过那附近……比如,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接到活儿,毕竟那儿有很多还没装修的房子。”

    “他没时间,我可以证明。”胡叔道:“我们接了个大活儿,翻新一个学校的老楼,忙着呢,一睁眼就得去工地,没空到处逛。”

    “既然这样。”闫思弦接过话头问道:“肖川9号离开后就再没回来见过你们吗?他的电动车可是送回来了,而且就藏在附近的破窝棚里,离你们住的地儿一百米都不到。”

第二十六章 独孤(9)

    几人面面相觑,都摇着头。

    “没见过他吧?”

    “是啊,人真没回来过。”

    “反正我们是没见他。”

    “行吧。”闫思弦沉默了几秒钟,朝向小国道:“他也没找过你?”

    小国一愣,连连摇头“没啊。”

    闫思弦不再看向小国,“哥儿几个,不好意思了,你们得跟我去局里走一趟。”

    “怎……怎么?”大嗓门的胡叔怂了,“你要抓我们?”

    “不是抓,是配合调查,再说,这地方太冷了,我保证,给你们安排的住处比这儿舒服。”

    这话当然无法让几人信服,胡叔将几个后生护在身后,活像一只护仔的老母鸡。

    “你们讲不讲理?”

    从最初的吓蒙了的状态里回过劲儿以后,几个后生很快也统一了阵线,七嘴八舌道:

    “我们不去!”

    “对!警察不能乱抓人!”

    “我们没杀人,小川儿干了啥我们也不知道!”

    自始至终只有小国苍白着脸没说话,他好像真的很腼腆。

    闫思弦深深看了小国一眼,对众人道:“我再说一遍,不是抓人。但你们要是不配合,可就说不准了。”

    这次,小国说话了。

    他对胡叔道:“要不……去吧?”

    五人沉默着。虽然沉默,行为却说明他们已经屈服。他们陆续上了两辆警车。

    收队。

    有的刑警负责将五人送往市局,有的则等待车辆来拖走电动车。

    闫思弦也启动了车子。

    副驾驶位置的吴端问道:“你要单独审他们?”

    “嗯。”

    “你看出有问题了?”

    “看不出来,是推测。”

    “推测?”

    “嫌疑人抛弃电动车的地点,他不该把车丢在那儿。我问你,丢弃电动车的目的是什么?”

    “是……掩藏踪迹,免得被我们查到。”

    “对,掩藏踪迹。如果是这个目的,傻子才会把作案用的交通工具丢弃在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不是自暴马脚吗?干什么?羞辱咱们的智商啊?生怕咱们查不出他的身份?”

    “你的意思是……”吴端的眼睛亮闪闪的。

    “我的意思是,”闫思弦挑起嘴角,“嫌疑人回到那片棚户区,一定有除了抛弃电动车以外的某个目的,甚至,他根本就没想把电动车丢弃在棚户区,电动车之所以在那儿,是意外导致的。”

    “你觉得那五个人里,有人在肖川作案之后见过他,那个人撒谎了?”

    “也有可能是五个人都在撒谎,所以要分开询问,像刚才那样几个人乱哄哄的,问不出什么。”

    两人沉默着,闫思弦专心开车,吴端则在思考案件。

    他回想着闫思弦刚刚的分析,不由觉得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与闫思弦刚刚重逢的时候。

    闫思弦总能在关键时刻找到突破口,让案件调查峰回路转。

    那样又充实又有趣的日子,真的就要回来了吧?

    吴端瑶瑶头,想把这些奇怪的感觉赶出脑海。果然人不能过得太好,像林黛玉似的,闲得,胡思乱想。

    见吴端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两眼放空,一会儿又唉声叹气,闫思弦道:“你干嘛呢?”

    “没什么,就是……案子有点复杂。”

    “真的?”闫思弦对吴端的这一说法半信半疑。

    “嗯,你好好开车吧,我睡会儿。”吴端闭上了眼睛。

    闫思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睡?谁天天嚷嚷着睡眠严重饱和,等伤好了要好好熬几个夜报复社会?这什么情况?

    市局。

    在休息了一个多月后,吴端第一次正式参与案件调查,自然免不了同事们的一番嘘寒问暖。

    吴端也很兴奋,一兴奋难免就秃噜嘴,向大伙承诺道:“打今儿开始,我就回来上班了。”

    这话是快过脑子的,说完,吴端偷偷用余光瞄向闫思弦。这是他不曾跟闫思弦商量过的。吴端有点心虚,他觉得应该提前跟闫思弦商量,毕竟他养伤的这段时间,多亏了闫思弦无微不至的照料。

    吃人嘴短!吃人嘴短啊!

    果然,闫思弦绷紧了脸颊道:“吴队暂时不出外勤,只负责一些协调工作,审讯和组织案情分析会之类的,另外,他只上半天班,什么时候恢复全天……遵医嘱吧。”

    “那个……”吴端心虚地岔开话题,“人带回来了,先审吧。”

    闫思弦没答话,径自向问询室走去。

    吴端也想跟上,却被女警李芷萱叫住了。

    “吴队,赵局找你。”

    吴端有点反应不过来,消息传得这么快吗?他前脚才刚进办公室,赵局后脚就叫他。

    来不及多想,吴端对闫思弦的背影喊了一句:“我等会儿过去。”便匆匆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问询室。

    这次,只有胡叔一个人。

    闫思弦将手中的一次性纸杯放在胡叔面前,“喝点热水。”

    明明只是一杯普普通通的水,却被胡叔喝出了喝酒的架势,他一饮而尽,放下水杯时甚至还故意在桌上磕了一下杯底,就差翻过来让对方看看自己确实喝完了。

    “还要吗?”闫思弦伸手去拿纸杯。

    胡叔更快地捂上了杯口,“不了不了。”

    闫思弦坐下,“那咱们说说正事儿吧,肖川回来的那天,都跟你们说过什么?”

    坐下以后,闫思弦便再也没有看胡叔一眼。他低头看着手中文件夹里的资料。

    那是嫌疑人肖川的背景信息。

    肖川和问询室里的五人的确来自同一个南方村子。

    肖川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姐们早早嫁人,减轻家庭负担。

    肖川读书时成绩很好,一度被认为是全村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可他刚上高中那年,家里的拖拉机翻了,他的父亲和弟弟当场被砸死,这个生活条件在村子里还算不错,原本最有希望出大学生的家一天之间支离破碎。

    顶梁柱没了,母亲身体又不好,做为仅剩的男人,肖川必须肩负起养家的责任。

    父亲的葬礼过后,肖川便背着被褥,随村里的叔伯们踏上了打工的列车。

    他从小工做起,因为心灵手巧,又勤奋肯学,很快就掌握了刷墙、铺地之类的装修技巧,能够独当一面了。

    他始终沉默寡言。跟一般的打工者不同,除了干活和睡觉,他只爱两件事,读书和攒钱。

    攒钱是为了母亲,读书则是为了自己。

    在肖川居住的窝棚里,刑警们找出了一个帆布背包,那背包很大,上面打着补丁,肩带和背包连接的地方针脚被撕扯得有些稀疏,能看出来,那个位置被缝补过很多次,各色的线头挂在上面。

    背包里全是书,沉甸甸的。

    在肖川心中,一定埋藏了深深的遗憾吧。不知他翻开书页的时候,会不会幻想自己正坐在大学的自习室里。

    资料的最后一页是一张诊断报道。

    肝癌晚期。

    一个月前,肖川的母亲被查出了肝癌晚期。

    闫思弦能想象得到,一个勤俭质朴了一辈子的农村妇女,是如何默默忍受病症初期的痛苦,硬生生将病症拖到了晚期,使得自己形容枯槁。

    毫无疑问,肖川是个孝子,从这一家的银行流水就能看出来,他打工赚的钱几乎钱汇给了家里,自己只留下相当微薄的生活费。

    母亲患了癌症,这个家更缺钱了。

    这是个能站得住脚的犯罪动机,一个被钱逼到走投无路的人,谁都不知他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比如在僻静路段拦路抢劫,比如由抢劫演变为杀人。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了。但闫思弦还是等待着胡叔的答案。闫思弦已经看完了案宗里的内容,胡叔却还没给出答案。

    “他跟你说什么了?”闫思弦重复了一遍问题。

    他并未询问肖川是否在犯案后回来找过他的工友,而是一上来便拿出“我知道他找过你们”的姿态。

    严格来说,这是诈供。好在法律对诈供的描述既模糊又宽泛。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能要求正直的人在跟流氓对抗时只能用正直的手段,那简直是在保护流氓。闫思弦一直认为,警校应该开一门课程,教一教大家如何打诈供的擦边球。

    胡叔还是没有开口,所以闫思弦才有时间胡思乱想。

    终于,胡叔开口了。

    他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川儿太不容易了。”胡叔感慨道:“那孩子可怜啊。”

    “所以你们都知道他妈妈得了癌症?”闫思弦问道。

    胡叔点点头,“他要是真干了什么,那是因为他没办法……没办法啊……”

    闫思弦靠在椅背上,冷眼看着胡叔,“这是他给你的解释?杀完人之后他就是这么跟你解释的?”

    胡叔摇头,“他真的没来找过我们。”

    真的。

    人在撒谎的时候往往喜欢用这样的词语掩饰。

    “你好好想想,”闫思弦道:“你们可是有五个人,这事儿被问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胡叔犹豫着,最终还是点了一下头道:“好吧,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是回来过一次,只是说他犯了事儿,要去躲着,让我们帮忙照顾他妈,还拿出了几百块钱。”

    “你们见面时的情景,仔细说说。”闫思弦向前探着身子。

    “我们没见面。”胡叔摇头道:“我只是听见……那天晚上,小川儿和小国吵架……好像是吵架吧,声音不大,我迷迷糊糊听见,又迷迷糊糊喊了一句’小川儿回来了?’他们就没音儿了。

    第二天一早,我问小国,小川儿是不是回来了,小国就拿出来几百块,说是小川儿给的。

    再细问,他就跟我们说,小川儿犯事儿了,好像是杀人,得出去躲着,他不让小川儿走,俩人就吵起来了。

    最后小川儿还是走了,留了几百块,说是想让小国帮着照顾他妈。”

    胡叔满心哀怨地低下了头,仿佛他干的是一件背信弃义的事儿。

    这种法律意识的浅薄让闫思弦有点同情胡叔,他指着照片道:“你觉得肖川无奈无辜?那你看看被他杀死的人。

    周忠戎,退伍汽车兵,一条腿丢在川藏线上,被肖川遇上他就活该遭遇灭顶之灾?凭什么?!”

    闫思弦已经在努力压制心头的不爽,即便是劝慰人,也是犀利的。

    “我不是那意思,我……”

    胡叔编不出给肖川开脱的理由了,他只能叹气,“那孩子……就是一时想不开啊……”

    闫思弦继续问道:“你还记得肖川和小国的吵架内容吗?哪怕只有一句半句也行。”

    胡叔摇头,“我睡觉沉,真不太清楚。”

    “行吧,最后一个问题。”闫思弦道:“小国有没有跟你提起过那辆电动车?他知道电动车被肖川骑回来了吗?”

    “他没说过,应该不知道吧。”

    “我暂时没什么问题了。”

    闫思弦叫来一名实习警员,让他将胡叔带到一旁的小会议室休息,同时把人看住。

    和肖川平辈的后生们可就没那么多心理负担了,闫思弦一搬出来“包庇犯罪”的罪名,这些被单独询问的后生便把知道的都撂了。

    跟胡叔所说的情况基本一致,在11月14日凌晨,大约抛尸一个小时后,有人和胡叔一样,也听到了肖川和小国的吵架声音,并在第二天一早,从小国的描述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其中一人还记得小国骂肖川骂得挺凶,说了好些脏话。肖川则说了一句“你害死我了”。

    这句话让闫思弦的眼前一亮。

    “你确定肖川说过这样的话?”闫思弦问道。

    “反正就是那意思。”接受询问年轻后生道。

    “那小国怎么回答的?”

    “他……他没顾上回答,因为胡叔被他们吵醒了,胡叔嚷嚷了一句,好像是问小川儿是不是回来了,他们就走远了,我就听不见了。”

    “走远……那他们聊完以后,小国什么时候回来的?”

    后生摇头,“不知道,没过多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闫思弦又问了关于电动车的问题。这后生也表示自己并不知道电动车被骑回来了,他一直以为肖川是骑着电动车走的。

    “最后一个问题,”闫思弦道:“肖川回来的事儿,为什么一开始你们都不说?”

    后生揉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那个啊……我们都看胡叔的脸色呗,而且,别人都不说,就我说了,以后在村里传开了,是我出卖的小川儿……我倒好说,一年到头都不一定回去一次,我爹妈怎么在村里做人?”

第二十七章 独孤(10)

    小国是最后一个接受询问的。

    闫思弦走进问讯室前,先让人查了他的资料。

    小国,姓名肖国,初中辍学后在村里过了三四年游手好闲的日子,小偷小摸不断,是村派出所的常客。还曾因为打架斗殴被判过一年半。

    出狱后,肖国便开始外出打工,最近两年倒没什么劣迹了。

    “肖川回来过,他们全撂了。”闫思弦开门见山道。

    “哦。”小国很淡定,至少是看起来淡定。“我刚刚没想骗你们,就是……不想被他牵连。”

    “那倒奇怪了,你心虚什么?”

    “以前蹲过牢,能不虚吗?我一个狱友就是被冤枉的,就因为他有前科,硬给抓进去顶罪,还是无期……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你们肯定第一个怀疑我。反正我是怕的。”

    “我不管之你听说过什么,在我这儿,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明白了吗?”

    闫思弦的语气严肃中肯,即便迟疑,肖国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问你。”闫思弦道:“14号凌晨,你跟肖川为什么吵架?”

    “他杀人了,杀完人还会来找我,这不是坑我吗?就因为这个跟他吵了几句。”

    “可你还是拿了他给的钱。”

    “我后来不是把钱分了吗?

    我得让他们帮我证明清白啊,你想想,要是大家都知道肖川回来过,你们至少要把所有人都查一遍吧,可要是只有我知道,你们不就该盯着我一个了吗?”

    “你们吵完架以后,肖川去了哪儿?”

    肖国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他去哪儿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好吧,你再细细说一遍14号凌晨的情况,就从肖川回来的时候说起。”

    “还要再说?”肖国无奈地撇撇嘴,“好吧,那个……那天晚上,我正睡着呢,肖川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的,他跟个鬼似的,就蹲我脸前头,拍我。

    我一醒就看见一张大脸,吓了一跳。

    刚要说话,他嘘了一声,让我小声。

    我困啊,不想理他,让他赶紧睡。

    他就一个劲儿摇晃我,让我起来,跟他到远点的地方,说什么他搞到钱了。

    我也是鬼迷心窍,想钱想疯了,才会跟他叨逼叨那么多……我们六个人,口袋里就剩二十多块,饭都要吃不上了。他一说钱,我不能不动心啊。

    我跟他往远走了点,他掏了几百块塞给我,还给我一部手机,让我拿去卖钱……”

    闫思弦打断道:“手机呢?”

    “我……藏起来了。”

    “藏哪儿了?”

    “我们住的那片,有几间鬼屋,就是以前拆迁拆了一半的老楼,特破,楼梯晃晃悠悠的,能拆下来的砖头全被拆了。没人在那儿住,都是些在那儿拉屎撒尿的,手机就藏那儿了。”

    “具体点,哪个位置?”

    “西边墙上,差不多半人高吧,有两块空心砖,就在砖头里。”

    闫思弦伸手敲了一下耳麦话筒,耳机里传来一名刑警的声音。

    “闫副队放心,我们这就联系在现场的同事,找到手机第一时间告诉你。”

    闫思弦又敲了一下耳麦话筒,意思是他知道了。

    “手机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其他工友?”他继续问肖国道。

    肖国讪笑一下,“我……那个……我看手机挺新,就想着要是有机会自己留着用。”

    “好吧,你继续说。”

    “继续……后来得话……就是……他不是把钱和手机给我了吗,我就问他东西哪儿来的,他让我别管了。

    他这么一说,我更觉得不对劲儿。

    是真怕啊,我承认,我挺舍不得那些钱和手机的,可我更怕被冤枉进来判个重刑。

    我当时就把钱和手机还给他了,他要是说不清这些东西的来路,我不可能拿。他没办法才说可能杀人了。”

    “可能?”闫思弦问道:“他说的是可能?”

    “嗯,我听见杀人,都吓懵了。主要还是生气。

    我问他手机是不是死人的,他说是,我那个火一下就窜出来了。

    这不是害我吗?到时候你们一查,手机在我身上,我还能说得清吗?……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栽赃给我!”

    肖国的胸膛剧烈起伏,情绪开始激动。

    “亏我还觉得他人挺好,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有文化的朋友了,谁知道心这么黑。还说什么让我帮他想办法,我给他想个吊毛。

    我让他赶紧滚,别拖累我。他就哭,一个大男人在那儿抹眼泪,还说他妈如何如何。

    他一把他妈抬出来,我就没办法了,而且我是真想让他赶紧走,只能软下来,答应帮他照顾老太太,才把他劝走。”

    “这么说来,肖川很信任你啊……别急着否定啊,杀完人第一时间想到找你,用命换来的钱,也给了你,最放心不下的妈妈,托你照顾,不是信任是什么?”

    “这……好吧,我俩关系是不错,要是没有这档子事儿,他托我照顾他妈,我真能尽力,但是现在……我自私点也没什么错吧,不想被他牵连难道也有错?”

    “没人说你有错,你不用过分命案,现在只不过是把问题搞清楚……继续讲吧,你拿了钱和手机之后呢?”

    “之后就没什么了,他就走了呗。”

    “他没骑电动车走吗?”

    “我没注意,好像……一直没见电动车。”肖国道。

    “那第二天呢?”

    “第二天我就跟胡叔他们说了情况,我主要想让他们帮我作证——就是我一直跟他们在一块儿呢,可没去犯过罪。

    你问过他们了吧,我那几天一直跟胡叔他们在一块呢,没怎么出过窝棚,就是出去捡烂菜叶,也都是跟他们一块,没单独行动过。”

    “这个会问的。”闫思弦道:“14号凌晨的情况清楚了,那再说说之前吧。”

    “之前?”

    “胡叔也一致反映你跟肖川关系好,他有多缺钱你应该最了解吧?”

    “这种事儿……不用关系好吧?谁家得了癌症不缺钱啊?”

    这么说就有点侮辱闫思弦智商的意思了。闫思弦也不在意,继续道:“那他决定抢劫杀人之前,总会有些反常吧?你俩住同一间窝棚,他就没跟你透露点什么?”

    “哎……我没想到他真去走那一步了。”肖国道:“好吧,我承认,他跟我商量过。”

    对这个答案,闫思弦并没有特别惊喜,他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肖国继续说下去。

    “他跟我商量过,说他有个计划。

    因为之前有人欠他的工钱,他说不如把那人绑了,不给钱就打,打到给为止,谁让那人有钱不给。

    他还说那种人就是打死都不亏。

    我听他说这些的时候,就很害怕了。那可是绑架!我蹲大牢的时候,牢里讲过的,那是要判重刑的,搞不好还要吃枪子儿,我当然一万个不同意了。

    我记得他当时就跟我说过,没人帮他,他就没法去绑人了,只能去路上抢。”

    “你的意思是,他那时候就考虑过抢劫这种做法。”

    “我觉得应该吧。

    我当时吓懵了,后来越想越害怕,就劝他啊,我说让他别在这儿跟我们一块耗着了,大冷天的,又接不着活儿,我们是没路费,实在回去不,没办法。

    可他不一样啊,他可以把电动车卖了,至少够车票钱了吧,先买票回老家,问亲戚朋友借钱看病,也比干耗着强。

    可他不听啊,他就是钻牛角尖,非要自己挣钱……要我说就是太爱面子了。他这个人,总觉得自己书读得好,什么事儿都争强,每年回家都要跟邻村的大学生比,看谁给家里提的礼物好,看谁给家里的钱多。

    村里人都说他有本事,就连我妈都年年那他跟我比呢,年年嫌我拿回去的钱少……

    反正吧,让他拉下脸去开口问人借钱,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我这么劝他,好像还把他搞生气了,有什么事儿也不愿意跟我说了,最后干脆自己悄悄走了……”

    “他没跟你透露过他要去干嘛?”

    “没,真没有啊。我要是知道我是孙子。”

    闫思弦摆摆手,意思是没有发这种誓的必要。

    “肖川什么时候走的?”

    “9号晚上……他电动车白天一直充电呢,充得满满的,晚上他就……”

    “你们住的地方有电?”闫思弦问道。

    这的确是个现实问题。

    “肖川不是电工吗,他自己接的线,反正附近都是老小区,线路乱得很,接上就能用,他之前还用两根便宜电阻丝搞了个电炉子呢,我们做饭就是用的那个,还能取个暖。”

    “明白了。”闫思弦点了点头,他没想到肖川如此的心灵手巧,精通业务。

    “我再跟你确认一下。”

    “虽然肖川最终没同意,但你正式跟他商量过,让他卖电动车。”

    “不止我,胡叔也这么劝过他。”

    “那肖川为什么不卖车?都要吃不上饭了,还留着电动车干嘛?”

    “我不是说了吗,他就是钻牛角尖,不听劝,非要自己挣钱。

    有车,他就能每天去劳动市场等生意了,他一个人就能代表我们六个。虽说天冷没什么生意了,可去等着总比啥都不干强吧。

    要是没了电动车,我们可出不起每天往返的4块公交车钱。”

    这话里透出的心酸让闫思弦很不适应,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情绪,以免被同情心影响判断。

    “好吧,你继续说,9号晚上肖川走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那天我们围一块煮菜叶吃,快吃完的时候,肖川说晚上要出去一下,他跟人约好了去拿钱——说是之前有个拖欠他工钱人家要给钱了。

    他还说什么感谢胡叔对他的照顾,就跟最后告别似的。

    我听了肯定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啊,毕竟他之前跟我商量过绑架,他不会真要去绑架要钱吧?

    我该多问一句,劝一劝的,可那几天他不怎么搭理我,我肯定不想热脸贴冷屁股啊,就没问。

    结果他没回来,我就知道肯定出事儿了,我那两天去市场捡菜叶的时候,就总跟着带收音机的老头儿走,顺便听听新闻啊,看他是不是出事儿了。

    哎……真没想到,他真去杀人了。”

    肖国的讲述到此结束,他看着闫思弦,等待闫思弦给他一个结果。

    闫思弦沉默思忖了约莫半分钟,这让肖国有点手无足错。就在肖国打算叫一下闫思弦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

    “这样吧,”闫思弦递给肖国一张纸一杆笔,“你把拖欠肖川工钱的人都写出来。”

    “这……我不清楚啊……”

    “真的不清楚吗?像被拖了钱这种事儿,应该是你们茶余饭后最容易聊起的话题吧。就单是骂上几句,也够解气的。你可别说肖川从来没跟你们聊过。”

    “这……”

    “没关系,你不说,我可以去问胡叔他们。不过,你得给出解释?为什么你要隐瞒?”

    “不不不,不是隐瞒。他当然提起来过,可也没说得很细啊,每次都是哪个小区有一家不要脸的,干了活儿不给钱,要么就是……他好像说过医生不靠谱,有一家两口子都是大夫,找他修电路,各种找事儿,不给钱。

    那些人具体都叫什么,我真不知道啊。”

    “没关系,你只写你知道的。”临出门前,闫思弦又回头补了一句:“对了,有些活儿不是你们几个一块干的吗?那就把但凡拖欠过你们工钱的人统统列出来吧?”

    “我们?全部?”

    “对。”

    一小时后,闫思弦拿到了几人所列的信息。可谓惨不忍睹,错别字连篇。好在,向来细心的女警李芷萱主动承担了整理这些信息的任务。

    闫思弦对李芷萱交代道:“整理好了给笑笑,让她根据这些信息和肖川的通讯记录做比对,看能找出多少拖欠过肖川工钱的人。”

    吴端早就从赵局那回来了,一直在问询室外旁听,等闫思弦布置完工作,他才凑上前来问道:“听这意思,好像只是一起普通的抢劫杀人案,接下来的重点就是抓捕嫌疑人肖川了吧?”

    “已经在准备发通缉令了。”闫思弦态度冷淡,显然还在为吴端擅自决定复职而感到不满。

    可是一想到吴端还带着伤,他又硬气不起来,还是心软地补充道:“我觉得这案子还有三个疑点。”

第二十八章 独孤(11)

    “什么疑点?”

    “有了肖川工友们的讲述以后,你已经对这个结论板上钉钉了吧?”

    吴端想点头,但他知道闫思弦心中的疑点才是关键,现在下结论容易被认为智商不够。毕竟,由闫思弦创造的反转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次。

    于是吴端有点鸡贼又有点讨好地答道:“我没觉得啊,你怎么想的?”

    闫思弦丢给吴端一个“少装蒜,我很生气”的眼神,继续面无表情。

    “疑点一,肖川有藏尸行为,你知道藏尸意味着什么吗?”

    吴端不管闫思弦的臭脸,继续摆出“我不知道耶,还是聪明的你来答疑解惑吧”的狗腿表情。

    “藏尸意味着肖川有意识避免案件被人发现,再深一层的意思,他当然不想成为被警方通缉的嫌疑人。这是凶手的普遍心理,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说肖川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他家里的老娘还指望他挣钱回去,或许这理由能帮他加一点同情分吧。这也正说明,肖川的目的不仅仅是避免被通缉,他是要继续过正常人的日子,挣钱给老娘看病。

    这种情况下,他会怎么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不会怎么做。

    他不会把钱给肖国,更不会把杀人的事儿告诉任何人,因为他还想要继续过正常人的生活。

    肖川不仅需要钱,更不会允许任何人掌握他曾杀了人的把柄,这件事必须烂在肚子里。

    况且没事儿就独自看书也说明了,肖川是个相对孤僻的人,在他心里他跟那些工友是不一样的,他比他们要高出一截。他是俯视着这些工友的,因此我不相信他会在犯案后的第一时间跑回来说明自己的罪行,向不如自己的人求助。”

    “这个……我不予置评,怎么说呢,很多嫌疑人,尤其是激情犯罪的嫌疑人,犯罪后自己都是懵的,干什么都不稀奇,我跟你讲件真事儿吧,有人杀了人之后往死者伤口上贴创可贴,为了救人。

    所以,凶手犯案后的奇怪行为,往往规律性比较弱,你先说下一点吧。”

    “不好意思,我的疑点都是针对行凶后的行为。你姑且一听吧。”闫思弦继续道:“第二个疑点。将尸体运到0公里外,埋在绿化带的雪堆里,这说明什么?”

    “说明……”吴端想了几秒钟道:“我不知道能说明什么,我只是从一开始就觉得,那真不是个藏尸的好地方。

    雪一化就会被发现啊,挖个坑埋了更靠谱点吧?”

    “你说到点子上了。”闫思弦点头道:“藏尸的首要任务是藏,他选的藏尸地点不靠谱,驮着一个死人——或者重伤之人,在路上行驶两个小时,更不靠谱。

    再者说,如果真要找个雪堆藏尸,他行驶的一路上,比江陵路绿化带更适合藏尸的雪堆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要跑到江陵路去?

    我认为就像你说的,肖川当时完全是懵的,他根本没想好怎么处理尸体。在雪里埋尸,他是慌乱做的决定。

    如果他是临时起意,突然决定抢劫杀人,那在处理尸体时如此不靠谱,说得过去。可种种迹象表明,这不是临时起意。

    在11月9号之前,肖川就跟肖国明确说过要去实施犯罪,但当时说的是绑架,抢劫只是顺嘴一提,而11月9号肖川不告而别后,种种迹象表明他是去案发现场附近踩点了。

    提前三天踩点。

    他甚至不惜花钱在诊所给电动车充电。他是那么缺钱,这钱也太没花在刀刃上了。

    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他那时候已经有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搞到钱的决心。

    他至少有三天时间准备,我们不说具体的行为上的准备,就光是心理准备和计划,也足够他想清楚该如何处理尸体了……”

    吴端打断闫思弦道:“会不会一开始他只是想着抢劫,根本没考虑过杀人。乐观还是比允许的嘛,就像好多被捕后痛哭流涕的嫌疑人,说什么一开始没想杀人,都是失手导致的。

    当然有为自己开脱的因素,但这其中肯定也有真的。

    肖川说不定就是这种情况呢?”

    “如果只是抢劫,那就不该选钝器做为凶器。”

    吴端恍然大悟,“是了,你说得有道理。”

    “对吧?”闫思弦道:“如果不想杀人,肖川首选的作案形式应该是威逼,能不动手最好不动手。

    显然锐器的威逼效果更好。你是更怕刀还是锤子?你见过拿把锤子抢劫的?凤毛麟角,绝大部分都会选择锐器。”

    “好吧,这一点的确不合理,你接着说。”吴端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三个疑点,既然肖川都回到棚户区了,既然他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托付给了肖国,那他为什么不把电动车也托付给肖国呢?

    那电动车的确不算新,但卖个百来块还是没问题的吧?即便不卖钱,让哥儿几个拿去骑,图一个方便,总是可以的吧。为什么他不说呢?”

    吴端露出一个“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你真厉害”的表情,也不知他是真的折服,还是故意想拍闫思弦马屁。

    闫思弦有点绷不住了,脸上紧绷的线条松弛下来,表情终于不再冷冰冰。

    他继续道:“综合这些疑点,我有两个推论。

    第一,肖川为什么要在犯案后回到棚户区?给肖国送钱,让他帮着照顾母亲,我认为这理由是站不住脚的,至少有水分。肖国撒谎了,他隐瞒了什么?

    第二,肖川为什么不把电动车也托付给肖国?肯定不是忘了,我认为他根本就不没想过。他也没想把钱和手机交给肖国,是肖国抢的。别忘了,14号凌晨这两个人爆发过争吵。

    我甚至怀疑,’把肖国害惨了’的肖川究竟有没有活着离开棚户区。

    肖国的讲述里的确有一些能够指向肖川的干货,但他总给我一种迫不及待地要把所有罪责都推给肖川的感觉。”

    闫思弦想要努力描述他的感觉,可惜失败了。他摊手道:“就这些。”

    “你这……”吴端思索着恰当的形容:“第一个推论听着不太靠谱,第二个……更不靠谱。”

    “抛开主观感受,你跟我说说哪儿不靠谱。”

    “这……”吴端再次语塞,只好道:“好吧,我承认我的说法不够严谨,应该说你的推论太大胆了点。

    抛开主观感受得话……你说肖国是同伙,这我不赞同。你见过啥也不干的同伙吗?自从肖川离开棚户区,肖国就一直跟其余几个工友待在一块,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或许问题就出在不在场证明太过完美。”闫思弦道:“这一点我还没想清楚,再给我些时间吧。”

    吴端第二天一早来到市局工作,他跟闫思弦有说有笑地走进办公室,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平息了闫思弦的不满,就像没人知道闫副队昨天暗暗生了一场闷气。

    冯笑香是在两人之后进入办公室的,一见两人,她就将一沓表格递了过来。

    “李芷萱整理的信息,我已经跟几人的通话记录做了比对,这些是我能查到的所有拖欠了他们工钱的人,其中有一个……你们可以留意一下……”

    冯笑香伸手指了指表格第三页位于中间的一行。

    “谢淼,因为一次车祸腿部受伤,是个瘸子……”

    “瘸子。”闫思弦眼睛一亮。冯笑香不再多说,只丢出一个“你懂了”的眼神。

    “左腿残疾,和死者周忠戎的情况一样,而且,就在案发现场附近的翠萍小区,谢淼有一套房子……”

    闫思弦一边踱步一边看着表格。

    “……位于翠萍小区的房子是一套拆迁补偿房,还没装修……谢淼本人原先在城北的一栋老筒子楼里有一套0多平米的小房子,小房子拆迁,所以在翠萍小区得到了一套10平的新房。

    据几名工友反应,肖国曾在前年去谢淼的老房子干活儿。

    算是对老房子的重新翻修吧,住了好些年,墙都快住成黑的了,肖国是个瓦工,就去给重新摸了一遍墙面,刷大白。

    总共千儿八百的工钱,偏偏这个谢淼耍无赖不给,肖国去要债,谢淼还纠集几个哥们儿把肖国给打了。

    每次提起谢淼,肖国都恨得咬牙切齿。毕竟,被拖欠工钱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拖欠了工钱还动手打人……实在欺人太甚了……

    可惜他们法律知识淡薄,又不相信警察,没有选择报警。”

    吴端问道:“肖国自己有没有在清单里列出谢淼?”

    “列了。”冯笑香道。

    “哦。”吴端满脸的不可思议,“那你的意思是说……这……”

    闫思弦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太激动。

    “或许在肖川提出要用暴力手段向拖欠他们工钱的人讨债时,肖国就想到了谢淼。”闫思弦道。

    吴端接过话头继续道:“他不仅想到了,而且和肖川一起计划,头一个就对肖国下手。他不仅要钱,还要伺机报挨揍的仇。”

    “没错,两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谢淼在翠萍小区有房子——或许是去讨债时听周围住户说的吧——总之,由肖川独自踩点,实施作案,而肖国则始终跟工友们待在一起,以确保案发时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肖国是既想报复谢淼,又害怕牵连到自己。”

    “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我不信!不可能!”吴端道:“如果这是一次有预谋的犯罪,如果他们的目标是谢淼,那就说明……杀错人了啊……这个概率……”

    闫思弦不置可否,只继续道:“我的几个疑点能解释得通了。

    肖川图财是没错,但他却选择使用钝器行凶,因为他不是要抢劫,而是要绑架。

    抢劫的过程很短,只要瞬间震慑住对方,把对方身上现有的钱要来就可以了。而绑架是一个持续的过程,绑人这件事与震慑无关,更需要的是肉体上的实质的制服,是行动上的限制。

    如此,钝器显然是更好的作案工具,用锤子可以把人敲晕带走,换成锐器,比如匕首,就不那么好掌握分寸了。

    可惜没经验的人往往会低估钝器的威力,他们不知道,拿榔头在人脑袋上敲一下,致死的可能性可比砍一刀大多了。

    在失手杀死周忠戎后,肖川彻底慌了,而在发现自己竟然还杀错了人以后,肖川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带着尸体在城市里游荡了0多公里,终于将尸体埋进了雪堆。

    那时候肖川一定迷茫透了,那是绝大部分失手杀人的凶手所共有的情绪。

    他唯有向同伙求助,他太需要安慰和鼓励,太需要有人帮他善后了,所以他才回去找了肖国。

    肖国也懵了,那可是杀人,所以肖国才会愤怒地觉得自己被肖川害了。能理解,谁遇见猪队友会不生气呢?况且还是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

    吴端依旧沉浸在“杀错了人”这种可能性中,几乎丧失思考能力,他需要点时间缓缓。

    有时候真觉得闫思弦是个怪物,他怎么就能如此淡定地接受这样奇葩的可能性。

    吴端干脆摊了一下手,表示自己还是暂时做甩手掌柜吧。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有方向吗?”吴端问道。

    “有,对案发现场附近五公里范围内进行地毯式摸排,天这么冷,肖川独自在外漂了三天,他总得有个落脚点。如果找到了那个落脚点,兴许就能发现更多他准备作案的证据。”

    “你也要去现场吧?”

    “人手不够,我得去。”

    “我跟你一块吧,在办公室怪无聊的,我就当遵医嘱出去走走。”

    “这时候知道拿出医嘱说事儿了?”

    吴端耸耸肩。

    闫思弦拿他没办法,只是嘱咐道:“那你在车里待着,跑腿儿的事用不着你。”

    “好。”

第二十九章 独孤(12)

    貂芳在两人临出门前匆匆将他们拦下。

    “DNA比对结果出来了。”貂芳道。

    “怎么养?”

    “凶手就是肖川!有关键性证据了!

    我们从肖川老家提取了他姐姐的DNA样本,与死者周忠戎指甲内提取到的DNA样本进行比对,发现两者DNA的确存在同父同母的亲缘关系。

    同时,在肖川的电动车车身上提取到少量血迹,经检测是周忠戎的血。”

    “太好了!”

    法医的结论使得案件证据链形成了完整闭环。

    貂芳将两张检验报告递给闫思弦,又问吴端道:“身体怎么样了?”

    “没事儿!”吴端拍了一把胸脯,紧接着就咳嗽不止。

    “我那个……咳咳咳……呛着了……口水呛着……咳咳……真没事儿……”

    貂芳丢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闫思弦也不无同情地拍着吴端的肩膀道:“行不行啊兄弟?”

    吴端抬头看天。

    他犹记得曾经拿“行不行”这个梗取笑闫思弦。

    苍天饶过谁,苍天饶过谁啊!

    “咳咳咳……走走走出现场……”吴端强行扯开话题。

    人上车后,吴端道:“肖川是杀死周忠戎的凶手,已经没什么悬念了,现在的问题是咱们得验证肖国究竟有没有参与犯罪,参与到什么程度。”

    “难啊。”闫思弦道,“主犯行为直接,最好界定,反倒是胁从犯……难。”

    “是啊,如果肖国只是跟肖川探讨绑架谢淼,那他在本案中的责任很难界定,一来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二来受害人毕竟不是谢淼,即便他真的计划绑架杀害谢淼,可现在的结果跟计划大相径庭,他真的犯罪了吗?”

    闫思弦腾出一只手给自己戴上墨镜,以阻挡雪地的反光。

    他道:“我感觉也很不好,即便肖国也参与了犯罪,但结果很可能他不会被追究责任。”

    吴端噗嗤一声乐了。

    闫思弦绷起脸来,“不准再提瞎子的事儿。”

    “那个……”

    “也不准说二胡!”

    吴端抿着嘴,强忍住心头的好笑,假装咳嗽两声,回归正题道:“通缉令发出去了吗?”

    “已经挂追逃网上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你还是怀疑肖川生死未卜?”吴端问道,“有什么依据吗?”

    闫思弦指了指后座放的一个蓝色文件夹,吴端探身拿过文件夹。

    “最后一页。”闫思弦道。

    吴端便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墨城局部的地图,地图上用蓝色圆珠笔标记出了两截路线,其中一截是从案发现场到位于江陵路的藏尸地点。第二截则是从江陵路到肖川和工友们居住的棚户区。

    “这是图侦那边通过调取监控还原的案发当晚肖川的电动车行驶路线。你数数看这一路上他经过了多少家医院。”

    其实不用细数,因为闫思弦已经将沿途的医院标记了出来。

    “四家医院,而且有两处绕道……似乎就是为了绕到医院门口而选择的路线。”吴端道:“我知道了,周忠戎真的没死,肖川想过送他去医院的……”

    “想有什么用,凶手被捕以后哪个不说当初想做个好人的。”闫思弦叹气一声,“可惜救人的想法还是不够强烈,最终他没把周忠戎送进医院。”

    吴端惋惜道:“就像那些撞人后逃逸的司机,怕担责任,总抱着侥幸心理。不过,不能否认,肖川面临的情况更眼中,肇事至少没有主观致人死亡的故意,肖川可是主动下手伤人。”

    闫思弦话锋一转道:“你再看看,在第二截路上,他还路过了花溪路派出所。”

    “我看到了,画红圈这个。”

    “没错,之所以画上红圈,因为派出所门前的监控显示,肖川曾在那里停留徘徊了大约15分钟。”

    “他是……想自首?”

    “我觉得是。”

    吴端惋惜道:“这一晚上可真够折磨人的。”

    “杀了人,再不受点精神折磨,那还是人吗?”

    “我明白你的怀疑了。”吴端道:“你的意思是,肖国是共犯,而肖川有了自首的心思,他回到棚户区找肖国,或许有意无意地透露了自首的想法。

    肖国怕自己受牵连,自然是坚决不同意自首,所以两人发生了争执。”

    “或许这也是引发争吵的其中一个因素吧。我认为在那样一个两人都很慌乱的时刻,引发争吵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

    “这点我赞同。”吴端道,“但肖国有没有对肖川动手,我持怀疑态度。”

    闫思弦耸耸肩,“这是最坏的情况,我向来对人性没什么信心。当然了,我和你一样,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当然是将潜逃的肖川捉拿归案,让他告诉我们,肖国在这件事里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但愿吧……但愿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依然是那条行人稀少的街道,依然只有一间诊所开门营业。流浪狗又开始在诊所门前聚集,等待着好心的年轻医生施舍食物。

    地毯式排查开展得异常艰难,天冷,人少,天地苍茫茫一片,好像连眼前的景象都在打击刑警们的信心。好在当天下午就收获了一条线索,这着实让刑警们振奋了一把。

    “就这儿。”介绍情况的中年刑警胡子拉碴,他大大咧咧地指着一处桥洞,对闫思弦道:“闫副队来听听吧,这儿的流浪汉提供了一条线索。”

    他所指的流浪汉,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睡在一根废弃的水泥管里。

    桥洞下有十几根长短不一的水泥管,其中三根里面住了人。住人的水泥管里塞满了报纸旧杂志之类用以取暖的东西。

    闫思弦所看到的流浪汉,脸上手上长着可怕的冻疮,因为太瘦,颧骨高高耸起,两只眼睛又圆又浑浊,头发一缕一缕,头发里夹杂着肉眼可见的油污。这样一个人,若在晚上见了,兴许会把路人吓个大跟头,还以为见了鬼。

    老年流浪汉情绪有些激动,他扯着嗓子对闫思弦道:“他偷我的东西!大衣!我的军大衣!”

    闫思弦一愣,立即拿出肖川的照片问道:“是他吗?”

    “就是他!太缺德了!要冻死的啊!”

    闫思弦问道:“您怎么知道是这个人偷的?”

    “他来这儿住过一宿啊,怪不怪?他还骑了辆电动车呢,不是个好东西!”

    许是因为老人有什么疾病,或者他实在太老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闫思弦便耐心问道:“他什么时候来这儿住的,您还记得吗?”

    “就那天晚上,天都黑了。”

    不等闫思弦追问,将闫思弦领到此处的胡茬刑警率先摇头道:“我们也想问具体日期来着,可真问不出来……这些人过一天算一天,早就不记日子了,你问他现在是那一年他都不清楚。”

    闫思弦看着另外两个住在这里的流浪者,他们看起来倒是比较年轻。

    “没用,一个智力有问题,一个精神有问题。”

    闫思弦只好死心。

    他又问那年老的流浪者道:“您还记得您丢的军大衣有什么特点吗?比如……几成新的?扣子什么样式?”

    “新的!新的!”老流浪汉流下了眼泪,“新的啊!我不舍得穿外面啊!”

    他是真的想念他的军大衣。这种渺小的热切的想念让闫思弦的心钝钝地疼着。

    一想到吴端还在车里等着他,专业性就压过了个人情感,闫思弦继续问道:“您说那个人来这里睡了一晚,当时是什么情况?您能跟我说说吗?”

    “他往我的水泥管里钻,吓我一跳……我也吓了他一跳……

    他又去找没人的水泥管,我让他把报纸塞衣服里,太冷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冻醒了……军大衣没了,那个畜生走了……我一直盖身上……我的大衣啊……”

    老人很快就止住了悲鸣,因为闫思弦手里出现了几张红彤彤的钱。

    他毫不犹豫地将钱塞进了老人手里。

    “您买点吃的。”闫思弦道。

    他又给胡茬刑警塞了几百块,道:“看能不能联系上收容所,要是联系不上,就给买床被褥吧。”

    “好。”

    闫思弦其实能管的更多,能让他们的条件进一步改善,但他也清楚,这世界上的悲惨是救济不过来的。救穷不救急。他用这句话安慰了一下自己。

    可是回到车上他还是有些沮丧。

    吴端看出了他情绪不对,问道:“进展不顺利?……摸排这不才刚刚开始吗,拿出点耐心,你急得龇牙咧嘴,底下人阵脚就更乱了。”

    闫思弦笑道:“吴队教育的是。”

    吴端撇嘴道:“你这话的的诚意比塔里木盆地高不了多少。”

    闫思弦认真道:“净瞎说,也就比珠穆朗玛峰低那么一点儿。”

    ……

    摸排工作开展了整整一周,再没有取得什么进展,而且颇有摊子越铺越大的势头。

    随着警力逐批地从疯子团伙案撤出来,投入闫思弦这边工作的人越来越多,一开始,大家刚从连轴转的审讯工作里解脱出来,能出外勤就觉得幸福,工作热情高涨。

    一两天后,都冻成了孙子,关键是没效果,士气空前低落。

    闫思弦整宿整宿地睡不好,他太想帮吴端分担工作,偏偏指挥大现场又是他的弱势,每天都处在焦头烂额的状态。

    吴端似乎有意锻炼他,竟真的忍着不去插手,只在关键时刻提些建议。

    摸排工作开展到第十天时,闫思弦开始自我怀疑。

    “我觉得咱们现在的方向不对,找落脚点这个事儿真靠谱吗?万一肖川就是随便在哪儿猫着睡觉呢?就跟他曾经在桥洞下的水泥管里睡觉一样,上哪儿找去啊……”

    “那你有更好的方向吗?”吴端问道。

    闫思弦揉着太阳穴,“我想想……让我想想……”

    吴端将手搭在闫思弦肩膀上,“肉联厂家属院一家三口灭门案件,摸排工作持续了整整三个月;葡央村枯井弃尸案件,摸排工作持续了五个多月;飞车砍手案,两个月……

    我最近在反思,自从你来了一支队,破案效率大大提高,甚至有过接警1小时内破案的记录。

    这让我也心浮气躁起来,稍微遇到点挫折,就想崩心态。

    这是不对的。

    我们应该知道,有的案件的确可以靠聪明迅速破了,可有的案件就是得靠勤奋,就是得尝试一百个方向以后,才会得到结果。”

    吴端娓娓道来,像是夏日炎炎里一袭凉风,又仿佛寒冬的一个暖炉,一点点驱走闫思弦心头的烦躁。

    “现在就是遇上了这么一个需要耐心和勤奋的案件,我们都得忍,这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闫思弦点点头,“知道了。”

    这次他是心悦诚服,真的受教了。

    见吴端还看着自己,闫思弦便又补充一句道:“我真没事儿。”

    “那就好。”吴端道:“那啥……我有个想法,可能有点班门弄斧了,你就……姑且一听吧。”

    闫思弦挑挑眉,“吴队怎么还扭捏上了?”

    吴端不理他的调侃道:“你不是怀疑肖川遭了肖国的毒手吗?那你不妨再想想,如果真是那样,肖川的尸体会在哪儿呢?”

    “我不是没想过,可……”

    “没有结果是不是?”吴端打断了他。

    闫思弦只好点头。

    “所以我联系了警犬中队,让狗帮咱们找找看,你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大型人不如狗系列。闫副队不想说话。闫副队不想动。闫副队的眼泪掉下来。

    “小闫你别难过啊,狗只比你强一点,就一点点,真的不多……”

    报应,这一定是报应。闫思弦觉得,吴端不仅身上的伤在恢复,他损人的能力更是在恢复。

    不,那不是恢复,那简直是倍数增长,断崖式的。闫思弦深深有一种即将被毒舌支配的恐惧。

    而且为什么这一次好像智商也被碾压了?

    好在闫思弦心理素质还算不错,很快便欣然道:“那我也去看看。”

    就在他要发动车子时,手机响了。

    闫思弦接起,只听对面道:“闫副队,摸排有进展了!落脚点找着了!”

第三十章 独孤(13)

    闫思弦精神一震,开了免提,问道:“什么情况?”

    “刚刚辖区派出所接到报警,有人声称家里遭贼了……也不能叫遭贼,非法入室吧。

    报案人是屋主的妹妹。屋主一家去南方度假了——他们冬天都在南方呆着,等天气回暖了才回来。

    报案人帮姐姐一家照顾房子里的养的花儿,差不多一个月来浇一次水。

    这不,今儿去浇花,发现客厅地上有泥脚印,满地烟头,一间卧室被搞得乱七八糟,明显是睡过人,被子也不叠。

    厨房里剩下的几贷方便面也被煮了吃,锅碗脏兮兮的。总体来说,就是有人偷偷溜进这房子住过。最重要的,找到了一本笔记,上面有关于谢淼的信息……

    而且这房子停电了,正好没法给电动车充电,所以偷偷住在这里的肖川才需要去诊所给电动车充电……”

    “可肖川是怎么进门的?”闫思弦道:“门锁有被破坏的痕迹吗?”

    “没有,应该是用钥匙正常进门……”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捂住了听筒,不久那声音再次响起:“发现血迹了!疑似血迹!”

    闫思弦和吴端对视一眼。

    虽然还不能直接结案,但长时间的勤苦付出和忍耐终于有了结果,真是太好了!

    对闫思弦来说,这样的苦等简直是磨难,不能给参与这项工作的同事们对结果的保证,是他不能忍受的。

    终于好了。

    闫思弦和吴端甚至同时伸出了手,想要拍一拍对方的肩膀。于是两条手臂在半道打了架。他们干脆碰了碰拳,这种有点嘻哈的打招呼方式让两人很不适应。

    “哈哈。”

    “嘿嘿。”

    唯有不失礼貌的微笑能化解此时的尴尬。

    “去看看?”吴端小声道。

    “嗯。”闫思弦对着手机道:“报一下具体地址,我们这就过去。”

    闫思弦和吴端赶到时,勘察工作刚刚开始,报警的女人心有余悸,后怕让她坐在客厅沙发上嘤嘤哭泣,一名女警陪在女人身边,耐心劝导着她。

    有刑警对闫思弦道:“怎么进门的查清楚了。”

    那刑警指着门口地上的一块脚垫道:“屋主人怕忘带钥匙,习惯往门垫底下藏一把钥匙。”

    “丢了?”闫思弦问道。

    “嗯,不见了。”

    “知道了。”

    又有刑警将一本笔记本递给了闫思弦。

    说是笔记本,可那东西实在残破得无法称之为笔记本了,不过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牛皮纸封皮,再加几张纸而已。

    是那种最最劣质的小学生作文本,封皮上还写着“数学”二字。

    翻开封皮,第一页是一张夹进去的纸条,那纸条上写着谢淼的名字,手机号,

    纸条贴在本子第一页,贴得很平整,像是用吐沫贴上去的。

    第一页还写着一些笼统的关于谢淼的信息,不是完整的叙述,而是一个个的关键词。比如,腿瘸,左腿,其中瘸字是用拼音写出来的。还有不到180,175左右,显然,这应该是身高。秃头,秃也是用拼音写成的。

    这些字歪歪扭扭,仿佛出自刚会写字的小儿之手。

    翻过一页后,字迹质量则大为改观,至少平常规范了许多。

    自第二页之后,便多是手画的地图了。是附近的道路地图,标记着路上有摄像头的位置,还详细标记了哪些小区安装了摄像头,哪些小区没有。

    闫思弦注意到了一个位于附近的详细地址。

    “谢淼家。”闫思弦指着那地址道。

    “嗯。”吴端点头,“看来他们一开始真是冲着谢淼来的。”

    继续往后翻,笔记本上还记录了一些日期和时间,对应着谢淼每次出门及回家,还列出了他出门后都去了哪里。以早市和广场居多,谢淼是个爱逛早市爱跳广场舞的人。

    看来肖川跟踪过谢淼。

    最后一页的记录则都是一些适合作案的有利条件,比如附近路段晚11点之后就没人了,且路灯也十分昏暗,所以即便将谢淼砸晕,伪装成扶着醉酒的朋友,把人带走,过往的车辆也不会在意。

    这几乎昭示了肖川的计划。

    不过,“11点之后”这个关键信息旁边打了个问号。

    “谢淼晚上11点之后不出门,在跟踪时肖川没找到下手的机会,所以他困惑,这个时段究竟有没有机会下手。”闫思弦道:“我想这应该就是问号的意思。”

    除此以外,最后一页上还有一句话被画了圈圈:

    回来打扫。

    “肖国是计划过回来打扫这间被他暂住的屋子的,而且这件事在他心里很重要,因为这短短一句话上画了好几个圈。可他终究没回来……”

    闫思弦将破旧的笔记本装进证物袋,将证物袋交给一名刑警,并嘱咐道:“带回市局做笔记鉴定,第一页跟肖国的笔记进行比对,第二页之后的,跟肖川的笔记进行比对。你们能搜到肖川写的东西吧?”

    “保证完成任务。”那刑警对闫思弦敬了个礼,便带着笔记本匆匆离开。

    交代完这些,闫思弦一扭头,发现吴端不在了。他四下看看,发现吴端和一名痕检蹲在储藏室门**流着什么。

    “只有这一处血迹?”吴端问道。

    “对,就这儿一点点。”

    闫思弦探头去看,发现那是一处擦蹭状的血迹,短短一截,看方向,是向着一个角柜的方向擦蹭而去的。

    于是吴端顺手打开了角柜门。

    在角柜的最下一层,他看到了一个家用工具箱。

    吴端拿出那工具箱,打开。三人的目光一同汇聚到了一把鸭嘴形状的锤子上。

    吴端拿起锤子,仔细观察着。那名负责痕检工作的刑警十分娴熟地递上棉签,吴端用棉签反复擦拭锤头与锤柄连接处的缝隙。

    终于,一抹暗红出现在了雪白的棉签上。

    三人都知道,那是血,不锈钢材质的锤头是如此的光亮,远没到生锈的程度。

    吴端将那棉签和锤子分别装进证物袋,递给痕检刑警。他要站起来,闫思弦便立即伸手扶着他站了起来。

    “看来这儿没什么咱们能帮忙的了。”吴端道,“去棚户区看看?我刚收到消息,警犬中队已经派人来支援了,不能没人指挥。”

    闫思弦有点头大,他要管理协调的工作又多了一块。但他又很庆幸,幸亏吴端在帮着他。

    闫思弦再一次意识到,有吴端统筹全局,他才能游刃有余地发挥联想和推理,吴端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后盾。

    他之于吴端,就像是吴端之于赵局。

    潜移默化中,闫思弦竟学会了谦虚和欣赏别人,这对于纨绔子弟来说,是相当稀缺的品质。

    闫思弦跟现场负责人嘱咐了几句,便和吴端一同上了车。

    车子启动后,他道:“我看第一页是肖国写的,之后的地图都是肖川画的。”

    “还需要笔记鉴定。”吴端道。

    “那咱们私下里先说说。”闫思弦道:“如果印证了里面的确有肖国的笔记,可以凭这些内容给肖国定罪吗?”

    “不好说。”吴端摇头,“咱们国家法律的基础原则是疑罪从无,终究肖国并没有动手。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把肖川找出来,嫌疑人相互推卸责任,狗咬狗,比由着一个人推卸责任要强。至少能让我们找到更多定罪的依据。

    我印象中,以前二支队有个案子,主犯在逃,只抓住一个从犯,最后那从犯就无罪释放了。”

    “直接释放?”

    “不然呢?明知道找不出什么能给他定罪的证据,刑警们不能再没日没夜地耗在那一个案件上,只有……”吴端停顿了片刻,问道:“如果我也必须做出一些取舍,暂时放下个别案件,你能理解吗?”

    “当然,我可是个商人,最明白适时止损的道理。”闫思弦道:“况且,现在这案子全权由我负责,就算真到了要中止的时候,也该由我来取舍,与你无关。”

    吴端心中五味杂陈。侦破每一起经手的案件,是他和闫思弦共有的信仰。若真到了信仰必须打折扣的时候,闫思弦会毫不犹豫地祭出自己的信仰,而保护他的。

    “怎么样?是不是特感动?我已经看出来了,别绷着了吴队,想感谢我得话,不如就……呃……好像很难提出什么要求,主要是我太优秀了,啥都不缺……我好好想想,哎呀真难……”

    在闫思弦开口之前,吴端确乎是感动的。

    现在没有了。

    “滚。”

    他用一个字概括了自己坐了一趟过山车的心情。

    闫思弦勾起嘴角,想要扯出一个狷狂邪魅的笑。脸有点不自然,可能太长时间没有混迹风月场,他已经不太会那样笑了。

    “但愿不是这个案子吧,但愿这案子不必中途叫停。”吴端道。

    警犬中队是在两人之前到达棚户区的,冬天的关系,动物都换了一层厚毛,警犬也不例外,它们穿着写有“警犬”字样的衣服,露出的脑袋、四肢和尾巴上的毛儿又密又长。

    知道要执行任务,警犬门都有些兴奋,在训犬员脚边徘徊着。

    吴端说明了这次搜寻的目的,训犬员分别让三条警犬闻了肖川一直盖着的一条破破烂烂的棉被,并道:“最好还是闻沾有血迹的东西,只有棉被得话……味道可能比较复杂,搜索效率会大大下降,质量也没法保证……”

    闫思弦便解释道:“我们手上确实没有肖川的血迹。”

    “那就先搜一搜看吧,确定人在这一片吗?”

    当然不确定,但闫思弦面不改色地郑重点了下头。

    他心里的盘算是:如果肖国真对肖川下了手,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他只能把尸体藏在这附近,虽然不是百分之百肯定,但这一片的概率一定是最大的。

    这样得话,当然不算撒谎。闫思弦如此安慰着自己。

    吴端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想笑。待那训犬员走远了些,他便低声对闫思弦道:“你不用撒谎的。”

    “啊?”

    “我是说,调动警犬中队配合是你的权利,你不用跟他们撒谎。”

    闫思弦摸了下自己的鼻子。他有种碰了壁的感觉。流年不利啊,开年时他老爹花重金给他算了一卦,那算命的说他的大灾大难都在后半年,当时闫思弦不以为意,现在却信了。

    几次死里逃生都发生在后半年。

    不不不,不能向封建迷信低头,闫思弦心道:那老神棍肯定是骗钱的,他还说今年有姻缘,哪儿呢?不仅没结交到新的姻缘,前任还一个个命途多舛。

    吴端拿胳膊肘碰了碰闫思弦:“愣着干嘛呢?走,咱们也到处看看吧。”

    闫思弦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扶住吴端。

    吴端抽回手臂,“我又不是瘸了,不用扶。”

    转而,他又冲训犬员喊道:“能不能让警犬多去雪厚的地方找?”

    训犬员高高扬起一只手,比了个OK的手势。

    棚户区四周还真有一圈厚厚的积雪。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荒地,没人管,平日里一些没素质的路人便会随后往这里丢垃圾。到了冬天扫雪的时候,无论是清洁工人,还是四周小区的物业,都会把积雪往棚户区堆。

    棚户区四周如同筑起了四道雪墙,雪墙上留有一道缺口,供这里居住的流浪者进出。

    吴端的提醒刚过不到5分钟,便有一只警犬吠叫起来。

    另外两只警犬听到同伴的叫声,便朝着同伴所在的地方奔去,奔到近前,闻了闻,也不叫,只是和同伴一起,不停地刨着一处雪堆。

    “应该就是这儿了,雷神还从没出过错。”训犬员一脸骄傲道。

    那名叫雷神的是一条德国黑背,长相凶悍,刨起雪来也不甘落于其它狗后。

    不多时,一处一角便从那雪堆里露了出来。

    警犬的任务已经完成,为了不破坏现场,接下来的挖掘工作就要由刑警们来完成了。

    在肖川的尸体被彻底挖出来后,闫思弦低声对吴端道:“我知道不太道德,但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肖川要是真死了就好了,就能给肖国定罪了。”

    “不,还不能给肖国定罪,我们还没有证据证明肖川的死是肖国所为。”

第三十一章 独孤(14)

    尸检室。

    是貂芳将吴端和闫思弦叫来的。

    尸检工作已经结束,貂芳一边缝合肖川喉咙位置的刀口,一边道:“桌上,盘子里的东西,你们自己看。”

    桌上的白色方形搪瓷盘里有一样东西。

    “扣子?还只有一半?”闫思弦道。

    “嗯,从死者肖川的喉咙里拿出来的。扣子划破了他的口腔粘膜,食道也有损伤。”

    “拼死咬掉了凶手的扣子?”闫思弦道。

    “看来是,口腔和食道内的伤口很新。牙缝里还夹着缝扣子用的深蓝色线。”

    “深蓝色……”

    肖国等人所穿的衣服,全是深色。

    闫思弦用镊子夹起扣子,仔细观察。

    那是一枚金色的纽扣,跟一元硬币大小差不多,其上有老鹰形的花纹,让人想起美剧里神盾局的标志,想来是某件有点热血或中二的衣服上所搭配的纽扣。

    纽扣还剩大半个,从断口处能看出,它是硬塑料材质,外面喷了一层金色涂料而已。断口处非常锋利,还沾着斑斑血迹。

    闫思弦将那个纽扣装进证物袋,对貂芳道:“我拿走了。”

    “嗯。”貂芳头也没抬。

    “死因呢?”闫思弦又问道,“是头上的伤口吗?”

    “是,我在死者伤口处的头发中提取到少量水泥灰,再结合现场周围的情况,可以推断凶手是拿凝结的水泥块猛砸死者脑袋,以至于颅骨呈放射状骨折,这是致命伤。”

    因为有两栋拆迁拆到一半的破楼,散落在地的水泥块的确随处可见。

    貂芳继续道:“值得注意的是,致命伤在死者前额和面部位置……”

    “正面?……也就是说,凶手不是非背后偷袭的?”吴端道。

    “不,因为额头和面部伤口都是水平打击的,没有垂直方向的擦蹭痕迹,我更倾向于凶手先放倒了死者,然后拿起水泥块狠狠砸了死者的脸。”

    “放倒……”吴端指着尸体的脖颈,“意思是用勒颈把他放倒的?”

    “没错,勒痕很深,这么深的勒痕,足够把一个成年人勒个半死,从而倒地丧失反抗和呼救能力。

    而且扣子就卡在勒痕上方的位置,由此推测肖川应该是在被勒住脖子的瞬间奋力挣扎,他本想去咬从身后勒住他的凶手,却只咬掉了凶手的扣子。

    如此严重的勒颈,使得肖川短时间内丧失了吞咽功能,因此扣子卡在了他的食道里。

    在他被勒个半死之后,凶手又用水泥块猛砸他的脑袋,致使肖川彻底死亡。”

    闫思弦看着肖川脖子上的勒痕沉思片刻。

    终于,他晃了晃证物袋里的扣子,对貂芳道:“多谢了。”

    说完,闫思弦和吴端就要离开。

    “有空常来玩儿啊。”貂芳有意逗他俩,话里透着风情万种,还冲两人抛了个媚眼。

    可惜她戴着尸检专用的蓝色手套,一身防护服,纵然风情万种,也被裹得严严实实。

    闫思弦和吴端都被她逗乐了,闫思弦指了指肖川的尸体,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女施主放贫僧西天取经吧。”

    貂芳便也笑,并道:“局里组织相亲,你们不去吗?”

    吴端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啥玩意儿?”

    “跟附近一个小学,那学校80%都是女老师,局里这不是想给你这样的大龄单身男青年谋点福利吗……”

    “我不去,”吴端连连摆手,“这样的福利当然应该让给更需要的人,是吧闫副队?”

    突然被点名的闫副队挑了挑眉毛。他立即就看穿了吴端的小心思。

    吴端其实有点介意。凭什么他被划到大龄男青年里,而闫思弦却不在其内,好歹他看着比闫思弦年轻啊。

    于是闫思弦道:“那我去看看?”

    闫思弦毫无压力的态度让吴端更加郁闷。他丢下一句“要去你自己去”便离开了尸检室。

    貂芳一脸迷茫,“吴队咋了?”

    “没事,被人踩着尾巴了。”

    “怎么好心当成驴肝肺呢。”貂芳撇嘴道。

    闫思弦笑道:“你俩不是一直打得火热吗?或许……相亲本身没什么,但你怂恿他去,他就不爽了呗。”

    “我俩?”貂芳被气乐了,“我对活人真的没兴趣,而且……都快400章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对这个问题达成共识呢?纯破案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有恋爱情节这种恶心巴拉的存在?我不当女主,谁爱当谁当。”

    “服了你了。”闫思弦笑着摆摆手,“我去忙了,结案请你吃饭。”

    “好嘞。”

    没有什么矛盾是吃大户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多吃几顿。

    审讯室。

    出乎闫思弦预料的是,卡在肖川喉咙里的半粒纽扣并不是肖国的。他当场检查了肖国的衣物,肖国身上那件捡来的羽绒服,是拉链款,而且拉链已经坏了,裹在羽绒服里的一件旧毛衣倒是系扣的,可毛衣上的口子是和衣服一个色系的咖啡色,证物袋里那枚华丽丽的金色扣子在他身上着实没有用武之地。

    闫思弦便问道:“谁身上有这样的扣子,你知道吗?”

    肖国低头沉默了很久,闫思弦都怀疑他是不是要睡着了。

    “你慢慢想,我先去问问你的工友。”

    闫思弦起身就要往审讯室外走,肖国突然道:“等等!你等等!”

    闫思弦停下脚步。

    “我知道是谁,我要是说了,你能不能给我算立功?我想减刑!”

    “是你们中间的某个人吧?”闫思弦晃晃手里的证物袋道:“看来这扣子是个挺明显的物证,我要是去问别人,也能很快得到答案吧?那为什么要给你立功机会呢?”

    肖国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大声道:“不是的……不是……你得听我说……”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站起来挽留闫思弦,无奈一只手被拷在椅子上,刚往起站,便又被扯回了原位。

    闫思弦终于重新在他面前坐下。

    “你说吧,但能不能记立功表现,我不能给你保证。”

    一听这话,肖国又犹豫了。

    闫思弦可不给他斟酌的时间,再次起身,一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样子。

    “哎你别走!我说!”

    闫思弦并未停下脚步,他已经拉开了审讯室的门。

    “是胡叔!”

    终于。

    闫思弦果断关门转身,回到原先的位置坐下。

    “你是说,胡叔参与了杀害肖川的行动?”

    “人是他杀的,全是他干的!我没动手啊!……对!扣子!那口子就是他的!他那衣服捡回来的时候,领子前面的扣子就只有半拉。”

    “详细说说,胡叔是怎么杀人的?”

    “哎哎……”肖国深呼吸几下,又咽了一口吐沫,开始了他的讲述:

    “那天晚上,肖川来找我,他慌得不行,一个劲儿说他杀人了,让我帮他。我一看他那个样儿……感觉要坏事儿啊,我当然不想跟他继续搅和到一块……那可是杀人,我哪儿救得了他,我要是能救他,当初自己还去坐牢?

    而且,他说要去自首,我真吓了一大跳,我怕他把我供出来啊,我就劝他千万别去自首,我说那可是杀人啊,就算自首,少说也得判个十年往上吧……

    我让他赶紧跑,隐姓埋名……为了让他跑路,我还答应以后帮着照顾他妈,等风声过去了让他再回家看老人……我说要是自首蹲了大牢,这辈子都见不着老人了……

    他可能是因为听了我这句话吧,就掏了几百块,让我拿着,还说让我偷偷买票回家去,帮他看看他妈……我哪儿敢拿这个钱啊,那是从死人身上抢来的啊……

    可是……我也不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可能胡叔打一开始就猫着偷听呢吧,反正……他就突然跳出来,突然拿裤带勒住肖川的脖子……太突然了,真的,我当时完全懵了,根本不知道是啥情况。

    然后……然后胡叔就一边勒他一边跟我说:快拿钱啊,拿钱啊……

    那几张钱掉在地上,就要被刮走了。

    我吓得三魂升天七魄入地,我我我……根本不知道自个儿干嘛呢,只能是胡叔说啥,我就干啥。

    等我捡完钱,才反应过来,不能不管,我就去掰胡叔的手,我说不能杀人啊……胡叔当时——推我了没有?好像是推了一下吧,我记不清了——反正他就松手了。

    他一松手,肖川就摊在地上,根本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觉得完蛋了,当时慌得……只觉得一阵阵头晕……胡叔从我手里把钱拿走了——应该是他拿走的吧,反正钱就到他手里了。

    他说有了那些钱,我们就能回家了,咋能不要呢。他还说我和肖川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知道肖川杀人了。

    正因为肖川杀人了,而且是跟我一块商量的杀人,所以不能放他走……他走了,万一去自首,我说不定得跟着陪葬。

    胡叔这么一说,我就清醒了一点,这时候肖川哼哼了两声,好像要缓过来了,我就又慌了……胡叔说不能让他活着,不然我们都得完蛋……我知道胡叔又蔫又狠,他真能下得去手……我要是拦他,说不定他连我都不会放过。

    真的,胡叔眼都没眨,拿了一块砖头——还是石头来着?我不知道,天太黑了,我看不清——反正他朝着肖川脸上砸了几下……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声音啊,砖头砸在人脸上,噗噗的……太恐怖了……我天天都梦见小川一脸血,眼珠子都从脸上掉出来了,耷拉着,还看着我呢……太恐怖了……”

    闫思弦摆摆手,示意肖国跳过封建迷信的部分,“继续,说重点,你们杀了人之后呢?”

    肖国瞪大了眼睛,叫嚷道:“我没杀人!是胡叔!”

    他已经泪流满面,看起来很苦恼的样子,“你咋就不信呢?”

    闫思弦并不想争论,根据他的经验,共同犯罪的罪犯落网后,少不了相互推诿责任。有些证据不够清晰的案件,扯皮一两个月都是可能的。

    不过,在这个问题上,闫思弦倒不太担心。

    “除了你和胡叔,其他人呢?他们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闫思弦道:“他们应该也知道事情的经过,并且以此要挟了你们吧?否则,胡叔怎么可能舍得把杀人抢来的钱分给大家?”

    肖国一愣,他没想到闫思弦的思路竟是如此清晰。

    闫思弦递给他一张纸巾,让他擦擦眼泪,“继续吧。”

    “哎哎……”肖国连连答应着,看样子,他好像真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没错没错,他们能给我证明……他们肯定看见了胡叔杀人了,胡叔刚杀完人,他们就站出来要钱,说是不给钱就要去告我们……”

    肖国一手捂着脑门,十分头疼的样子。这个难题是够他头疼的。

    “我真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怎么了,事情怎么就变成那样了……胡叔……我感觉胡叔已经杀红了眼,他什么也不管了,再多杀几个也无所谓,就是把我们全都杀了,他也敢。

    那几个嘴上吼得厉害,这样那样的,实际根本没胆子,几下就被胡叔唬住了。

    我是真怕啊,我怕我也被杀了,我就劝他们都别冲动,大家家里都有老人,胡叔是上有老下有小,谁都不能进大牢……

    我这么说,他们总算不那么计较了,总算能一块商量对策了。

    我们把肖川埋进雪里——我承认,这是我提出来的,是肖川给的提示,因为他刚跟我说过,他就是把死人埋进雪里的。

    埋人的时候,我趁他们不注意,探了探肖川的呼吸……他好像还有一点呼吸,就一点,我……我也不确定……可那时候我根本不敢说啊,我要是说肖川还没死透,胡叔肯定要再砸他几下,死透了为止。

    我真是为了肖川好啊,要是他命大,能自己醒过来,兴许还能逃走呢……”

    肖国叹了口气,似乎在替肖川惋惜。在闫思弦看来,这完全是鳄鱼的眼泪。没人能证实他当时内心的真实想法。

    但闫思弦并未揭穿,此刻他不想把肖国逼得太急。

    闫思弦问道:“你们有了钱为什么还不回老家?钱不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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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无可赦介绍:
“我死去,并不是你们的胜利,顶多证明庸才对天才发动了可怕的战争……你们打着正义的旗号,剿灭异己,颠倒黑白……你们笔下的史书记录我鲸吞一切,横行霸道,压制弱小。多年后,我的优点会变成缺点,唯有借我之手得到正义的人,将铭记我的功德。”——摘自本世纪最负盛名的犯罪天才语录。
墨城公安局刑侦副队长闫思弦:“狗屁!这混蛋还挺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墨城公安局刑侦支队长吴端:“人都被你抓住了,你还不让她逞会儿口舌之快?”
罪无可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罪无可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罪无可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