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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形骸     罪无可赦txt下载     罪无可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二章 独孤(15)

    “是,钱不够。”肖国叹了口气,“那钱顶多够两个人买车票,两个人买富余一百多块,三个人买就不够了。我们总共5个人,谁都不愿留下。万一被抓了呢?趁着被抓之前回家看看总是好的吧。

    都抢,就都回不去……”

    “所以你们最后只能把钱平分,互相牵制着,这样也能避免你们中有人去自首,连累别人。

    等卖了肖川抢回来的手机,凑足了钱大家一块回。”

    “嗯。”肖国闷闷地应了一声。

    “还没敢出手是怕风声紧?”闫思弦问道。

    “是啊,怕。我计划过年前去卖手机,也等不了几天了,可他们急得不行,天天催,这两天本来想着找家远点的手机店,卖卖试试,你们就来了。”

    肖国噤了声,意思是他知道的都说了。

    闫思弦问道:“你们是怎么串供的?”

    “哦,那个啊……我们一开始想说肖川根本没回来过,这样就能把事儿推干净,他自己杀完人抢完钱就逃了,跟我们啥关系没有。

    可谁也没想起电动车这茬事儿,谁也没想到肖川把电动车停在跟前了……而且你们是先发现的电动车,后找着我们的。

    没办法啊,只能临时改口。要是还硬说他没回来过,恐怕你们会怀疑啊。

    我就说他悄悄回来过,只见过我。

    这是我临时能想到的——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吧。

    我当着他们的面儿改口,说肖川回来过,但只找了我一个人。这样我跟他们也不用再串供了,他们只要顺着我的意思说就行了,碰上答不上来问题,只要说当时瞌睡,没留意,就行了。”

    “你这办法虽然算不上多高明,但确实不笨。”

    肖国是少有的能获得闫思弦夸奖的罪犯,毫无疑问,眼前的嫌疑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反应迅速,且有一定的耐心和胆量。

    这是需要天分的,不是单单有过前科就能有这样的能力。

    肖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信我啊。”

    “你的同伴会证实你有没有撒谎。”

    丢下这句话,闫思弦这次真的出了审讯室。

    他一出来,吴端便迎了上来,“我全程在听。”

    “哦?吴队长有何指教?”闫思弦十分绅士地躬了躬身。

    “挺好,就是有一点,”吴端想了想,又摇摇头,“算了,那或许是你的个人特色,未必就是个缺点,我相信你能拿捏分寸。”

    “话咋还说一半呢,留一半回去生崽儿?”闫思弦抬手轻轻勾住了吴端的脖子,做威胁状,“吴队你说不说。”

    “好吧,说说说!”吴端笑道:“嫌犯交代问题的时候,我更多的是听他说,而不会提出自己的推论,比如除了肖国和胡叔,别人是不是也参与了杀死肖川的过程,再比如这些人迟迟没回家,是不是因为钱不够分的……最好还是听嫌犯自己交代。

    要时刻保持警惕,嫌犯总是狡猾的,能瞒则瞒是他们的处事方法。如果你的推论比实际罪行要严重,嫌犯会极力为自己辩解,如果你的推论正好与事实相符,他也恨不得无理争三分,如果你推论的罪行比实际情况要轻,那很可能嫌犯会顺着你的推论交代,你是在给自己挖坑。

    当然了,我见识过你的水平,所以,你有那种自信,我完全理解,就当……当我是吹毛求疵吧。”

    “不,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以后会注意,”闫思弦郑重道:“多谢吴队指教。”

    闫思弦突然这么郑重其事,反倒让吴端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摸摸鼻子,又假装咳嗽一声,最后终于一把推开闫思弦道:“我擦你是假的吧?突然这么人五人六,把二傻闫思弦交出来,赶紧的!”

    “二傻?你确定?”

    吴端怂了。“那个……今儿天气不错哈……审讯,接着审吧,你审我看着……”

    闫思弦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郑重道:“那以后我的推论就说给你吧,审讯的事儿还是你来。”

    吴端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所以你要面向我一个人炫技?压力真大,我需要一瓶信心增强丸。”

    “噗……啊哈哈哈哈……”闫思弦爆笑。

    吴端一脸迷茫,不懂闫公子的笑点。

    “哈哈哈……你能提出这种要求,我……哈哈……我觉得你更需要智商增强丸。”

    好像……有点道理……

    吴端:“我擦!滚滚滚!”

    闫思弦不想再刺激吴端了,但他实在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好,那下一个就是胡叔了,你再帮我挑挑毛病。”

    吴端谦虚道:“哪里哪里,相互学习。”

    闫思弦挑挑眉毛,进入了胡叔所在的审讯室。

    胡叔已是一只惊弓之鸟。

    之前警方虽然也限制了他的自由,但还算客气,每次询问要么是在会议室,要么是在问询室,气氛相对轻松,可以感觉到在警方眼中,他只是个可能提供线索的知情者。

    可是这次,他被送进了审讯室,戴上了手铐。

    从种种变化中,胡叔察觉到事情对他已经相当不利。

    闫思弦进门时,他便瞬间抬头,双眼紧紧盯住了闫思弦,他希望闫思弦能给他一些信息。

    警方的调查究竟到了哪一步?他们掌握了哪些线索?会给他定杀人罪吗?

    闫思弦志在必得的神色让胡叔更慌张了。他又匆忙别开视线。

    啪——

    闫思弦将一样东西扔在了桌上。是那半枚装在证物袋里的纽扣。

    “你的工友都说这东西是你的。”闫思弦道。

    他故意先不提及纽扣的来源,以免胡叔狗急跳墙的抵赖。

    果然,胡叔犹豫了。他并不知道这枚纽扣对于案件意味着什么。他当然知道自己衣服上的确有这么半枚纽扣,不知纽扣什么时候不见了。

    而且他很清楚,套在破棉衣里面的一件捡来的呢子大衣上还有两三枚一样的纽扣。没法抵赖。

    胡叔局促地想要缩回手摸一摸那些扣子,他就像一只老狐狸,在陷阱边不断地观望试探,但就是不往下跳。

    他沉默着,又看了一眼闫思弦,然后飞快地低下头,他希望闫思弦能再给一些讯息。

    闫思弦便真的给了讯息。

    “肖川的尸体找着了,你的扣子在他喉咙里。”

    胡叔的肩膀猛然颤抖了一下。

    “找着了?找着了?……小川儿……”他喃喃道。

    胡叔的语气很温和,仿佛只是长辈在呼唤一名家中小辈。

    “你的工友都交代了,现在该你了。”闫思弦道。

    “我……我……”

    出乎闫思弦的预料,在度过了最开始的慌乱后,胡叔既没有询问其他工友是怎么交代的,也没为自己狡辩。

    他只是感慨了一句:“我想回去……我想回家。”

    于是闫思弦知道,这可能是数天来他碰到的最简单的一场审讯。心理战的过程可以省去了,因为嫌疑人已经认输。

    想来,胡叔在这些天已经想明白了,只要工友们的交代达成了一致,他便无法翻身了。

    他只能认命。

    这个老人已经经过了好几天思想斗争,他无数次试图想一个能够自救的办法,最终只是认清了已经无力回天的现实。和肖国所交代的情况基本吻合。

    他只是在最后替自己辩解了几句:

    “想回家有错吗?……为什么我们干了活儿,那些人却不给钱?要不是那些人,小川儿会走上那条路吗?要不是他们,我会为了几百块鬼迷心窍吗?”

    “试过报警吗?”闫思弦问道:“有没有找过……有关部门?”

    闫思弦其实很不愿意说出这几个字,因为他本人就不怎么信任有关部门。在闫思弦的印象中,前些年拖欠农民工工资成为全民关注的焦点时,各地政府都曾设立过讨薪办,专为被欠薪的农民工提供法律援助。

    但讨薪结果如何,具体帮到了多少人,要回来多少钱,没人知道。至少墨城的讨薪办就从没公布过这些数据。

    没有数据,怎么证明工作有效呢?哪怕像公安机关似的,不定期开展退赃活动,跟领回失物的失主合个影,也算有些成绩。

    所以,当胡叔对找有关部门这一提议表现出一脸迷茫时,闫思弦觉得太正常了。

    于是他很快揭过这一篇,又问道:“那你们也可以联络家里,先让家里打百来块钱路费,今年没挣上钱,明年还可以继续出来打工,何必钻这个牛角尖?”

    胡叔长长叹了口气,“怕村里人笑话,以前我带后生出门打工,年年都挣得不少,他们高兴,我脸上也有光。村里好些跟我同辈的,自己身体不好没法出来打工的,都争着抢着把小的送我这儿来,让我带着,今年……哎!点儿背啊,一出来就不顺……我没脸回去啊……

    ……还有我家婆娘……只认钱,只知道打牌,有钱就伺候我吃喝,没钱恨不能天天站门口骂街,我真怕回家啊。不敢回,就撒谎呗,说接了个多好的活儿,能挣多少钱,等挣了钱就回。

    哪儿有活儿啊,谎越撒越大,根本圆不起,家里又催着要钱,我电话没停机那会儿,天天打电话发消息,问我钱挣到哪儿去了。

    别说小川儿家躺个病人等着用钱,我都快让家里逼疯了……”

    胡叔摇着头,“我真不是故意的……肯定是鬼上身了……”

    闫思弦知道他已说不出什么新花样,准备离开。谁知这时胡叔突然挣扎了一下,手铐磕在桌子上,发出刺耳的哐啷声。他似乎想抓住闫思弦。

    闫思弦便停下脚步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那个……小川儿家,对不起……”

    闫思弦点点头,“我会帮你转达歉意。”

    于事无补的道歉并不能打动闫思弦,况且,闫思弦很清楚,有些已经定罪的嫌疑人声泪俱下的道歉,不过是想获得被害人亲属一句谅解,好在量刑时占些便宜。

    嫌疑人都是狡猾的。

    “看来这案子到了这里就算是……安排明白了。”吴端对刚出审讯室的闫思弦道。

    因为一直站着旁听,他脚有些麻了,走得比平时慢,闫思弦便伸手去扶住他。

    “嗯,事实基本都清楚了,证据也完整,嫌疑人之间的供词也可以相互印证。”

    “那要不……咱们顺便把其他几个人也审了?”吴端跃跃欲试。

    “不审了,回家。”闫思弦道,“说好的半天班儿,到点儿了,剩下的交给小赖他们吧。”

    吴端张了张口,闫思弦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就剩点收尾的工作了,有什么劲的?回家等结果吧。”

    说完,闫思弦便招呼赖相衡,开始交接余下的审讯工作,待他交接完,见吴端面色依旧有些凝重,便故意道:“这案子肯定今天就能结,赌一包辣条?”

    吴端无奈道:“刚拔尿管的人不配享受辣条这种美味。”

    闫思弦笑岔了气。

    果然如闫思弦所预料,还没到下午下班时间,赖相衡便把全套电子版案宗发给了闫思弦。只等他审阅签字。

    案件最后的结果令两人唏嘘,这些为钱所困最终走上犯罪道路的人,既可怜又可恨。

    “你说,他们真的还有别的选择吗?”

    回程路上,闫思弦突然问道。

    “当然,绝对不止这一种害人害己的选择。”吴端道:“你怎么了?这不像你会问出来的话?”

    “最近看到一句话,说是人类最大的错觉就是以为自己有得选。”

    “打住。”吴端道:“咱们干实事儿的,跟哲学势不两立,别把自己往疯癫的路上带,阴沟里要翻船的。”

    于是闫思弦开始小声叨念。

    “你干嘛?”吴端问道。

    “默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吴端:……

    到家以后,吴端注意到的是玄关置物柜上的一个快递盒。看样子是给两人送饭的酒店工作人员代收的。

    那快递盒和普通的手机包装盒大小差不多。

    “你有快递啊。”吴端拿起盒子晃了一下。

    谁知,却被闫思弦突然劈手抢了回来。

    “别动!危险!”

    闫思弦脸上的紧张神色几乎与吴端在马蹄岛受伤时的一样,于是吴端知道,他没在开玩笑,是真的危险。

    “什么东西?”

    吴端也紧张起来。

第三十三章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1)

    闫思弦小心翼翼将快递盒放回原处,几乎是连拉带拽地让吴端远离那快递盒所在的玄关区域。

    “先吃饭。”

    闫思弦并不多做解释,只是伸手去摸了盛着饭菜的碗碟外壁,饭菜都还热乎着,两盅汤还有些烫手。自从吴端来他家养病,每顿饭都是酒店送来的养生餐。

    闫思弦揭过刚刚的话题不谈,招呼道,“温度刚好,快来吃。”

    吴端便在他对面坐下,两人沉默吃了一会儿饭,吴端终究没忍住好奇,指了一下玄关处,问道:“那到底是啥啊?就是……你的那个快递。”

    问完,意识到不太妥当,便又道:“啊那个……要是不方便透露就算了……”

    察觉道吴端语气中的拘谨,闫思弦挑挑眉,重复道:“不方便?”

    “谁知道你是不是买了奇怪的东西。”吴端感觉自己占据了即将开始的互损的制高点,不无得意地笑了笑。

    “奇怪的东西……原来你也对那个感兴趣,吃饭,吃完饭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握草你你你……”

    吴端接不上话啊,后悔啊,只想找个地缝钻一钻啊。为什么要挑起这个话题?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要作死?

    互损的战役还没开始,吴端就自己从制高点上摔了个狗啃泥。

    闫思弦放下筷子,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吃饭吧。”

    待吴端吃得差不多,开始喝汤了,闫思弦才道:“本来这事儿我不想跟你说,至少不想现在跟你说,但既然答应了以后都不对你隐瞒……”

    吴端眼睛里冒着小星星,满脸的表情是“快说重点啊!前戏铺垫什么的都不重要,我要听重点!”

    于是闫思弦便直奔主题道:“快递盒里是一份血样。”

    “血?你是说……人血?”

    “嗯。”

    “那个……还真有点……没想到哈,你是要往法医方向发展?……小闫我知道博士毕不了业很郁闷,博士读到一半导师去坐牢也没谁了,但你不能病急乱投医啊……”

    闫思弦差点被一口汤噎死。

    “你最近看新闻了吗?”闫思弦问道:“有人报复社会,恶意传播莫琳症。”

    吴端一愣,他的目光忍不住瞥向了玄关方向,“那个……不是吧……那个血样……”

    吴端想将筷子放在碗上,但因为紧张,手抖了一下,筷子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他猫腰去捡。闫思弦更快一步,一手扶住了吴端的肩膀,不让他弯腰,他自己蹲下将筷子捡起来,放在餐桌一旁。

    他想要进厨房再拿一双筷子,却被吴端拽了一下袖口,“不用麻烦,我吃好了,你继续说。”

    于是两人挪到沙发上,吴端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着,闫思弦继续道:“情况就是,有些人在网上售卖莫琳症患者的血液,而且几乎是明目张胆。

    他们不仅售卖血液,还提供各种各样害人的方案,比如我买到的这个东西……”闫思弦小心翼翼地将那快递盒子拿过来,放在茶几上。

    “这玩意儿还是带机关的,有点厉害,所以打开之前咱们得做点防护措施。”

    吴端如临大敌,他知道莫琳症的传染性有多强,其中血液传播又是传染概率最高的,只要皮肤黏膜——比如眼睛沾上了患者的血液,被感染的概率几乎为百分之百。

    “你已经想好防护措施了吧?”吴端注意到,在将快递盒拿过来时,吴端还从玄关旁边的衣帽间拎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袋。

    那手提袋是纯黑色的,长方形,很大,有一人长,乍一看像个裹尸袋。其上印着英文,以及一个十字logo,看样子是医疗相关的用品。

    闫思弦打开手提袋,从中拿出一大坨透明塑料布,吴端瞬间想起了家里的花卉大棚,他猜到这东西是干嘛的了。

    不待闫思弦解释,吴端也从那手提袋里拿出几根高密度支撑杆,拼接组合,想要帮忙将那塑料布撑起来……

    闫思弦连连摆手道:“体力活儿你都别管,坐着去。”

    “这叫什么体力活儿,哪儿就那么娇气了。”

    吴端不听,闫思弦只好交给他一些极简单的事项,拽一下塑料布,扶一下支撑杆之类。

    然后,一个像模像样的塑料小屋就搭建起来了。

    小屋方方正正,六面完全密闭,严丝合缝,连地板上都有一层塑料布,其内竟然还有一个透明硬塑料的工作台。

    “这是开展医学实验的简易工作间,我从制药公司借来的。”闫思弦道。

    “挺像那么回事儿嘿。”

    闫思弦又从手提袋最底端掏出两套防护服,那防护服全方位密闭,穿上以后有些臃肿,像米其林轮胎广告里的小人,使得吴端忍俊不禁。

    “笑什么呢,你也穿上。”闫思弦道。

    吴端一边穿一边道:“不至于吧,也太草木皆兵了,我记得以前貂儿解剖过两具感染了莫琳症的尸体,也不过就是口罩护目镜再加一双厚实点的手套,防止操作失误割伤。”

    闫思弦耸耸肩,“没办法,像爸爸这样的有钱人,别的时候抠抠唆唆,惜命的时候可大方得很。”

    吴端表示想揍人。

    闫思弦将快递盒拿起,率先进了简易工作间,“而且,这东西的介绍里说得神乎其神,我都被吓住了,还是小心点,小心驶得万年船。”

    吴端紧跟其后,也进了工作间,并将密封门上的拉链拉好。

    闫思弦开始用剪刀拆快递盒,吴端静静看着,一时间这个小小的密闭空间里只有剪刀戳透明胶带的声音,从外面看,像一部带有科幻色彩的荒诞剧。

    “小心了。”闫思弦压低了声音,他很紧张。

    快递盒已经被拆开,里面是个画着红丝带图案的铁盒,镂空的花纹,镶钻,以及沉甸甸的分量,很容易传递出一种奢侈感,仿佛其内是什么名贵的首饰、手表之类。

    “啧,挺用心啊,”闫思弦道:“女孩儿要是收着这么个礼物,会很想打开看看吧?”

    “我想到了一样东西:潘多拉魔盒。”

    吴端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因为戴了手套的关系,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

    盒子一侧的盖子跟盒身处有卡扣,另一侧则是精致小巧的合页,显然应该从有卡扣的一侧打开。

    闫思弦问道:“准备好了吗?。”

    “我来。”

    吴端伸手便要去开那盒子,却被闫思弦眼明手快地拎到了盒子后方。

    “得从后面来。”

    “哈?”

    “暗器。”

    吴端发誓,在这个严肃又紧张的时刻,他有点想笑。

    下一刻,闫思弦便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是一个像香囊的布袋,布袋鼓鼓囊囊,一根铅笔粗细的塑料软管从布袋口露了出来。

    在盒盖弹开的一瞬,那鼓鼓囊囊的布袋受到某种挤压,一股鲜红的液体瞬间从软管喷了出来,香囊瘪了。

    因为两人在盒盖后方,那液体是冲着与两人相反的方向喷射的,所以他们并未受到波及。

    事实上,因为角度不佳,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去看那盒子内部的构造。尤其吴端,被闫思弦190的个头死死挡在了身后,他只是听到了红色液体喷在简易工作间的塑料墙壁上的噗噗声音。

    “怎么了怎么了?”

    吴端探着脑袋去看时,面前已是一片血泊。

    “我去,太特么缺德了。”吴端少有地飙了脏话。

    闫思弦的眉也是拧成了一团。他走近塑料墙近前,观察着血泊的面积。

    “如果是正面打开这玩意儿,除非跟咱们似的,穿全套防护服,否则眼睛肯定会被喷进去。”

    “别说眼睛了,嘴里都会被喷,毕竟受到惊吓,不少人的第一反应是尖叫。真太缺德了,这帮人……”吴端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一时间竟没有合适的词表达他的如芒在背。

    闫思弦阴测测地接道:“这帮人如果被抓住了,他们应该感谢没有凌迟的现代社会。”

    此刻的吴端和闫思弦一样,发誓一定要将这群传播疾病的人绳之以法。

    “握草,还有更过分的……”吴端从盒盖内侧取下了一张礼品卡片。卡片上只有短短三行字:

    哈哈哈哈哈哈~~~~~~~

    你被整了!好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爱你,小可爱。

    这张纸条上的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让吴端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那句原本温情的“好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背后所隐藏的意思,让吴端的腿肚子想要抽筋,他伸手扶住了闫思弦的胳膊。

    “好想看看你被毁掉的瞬间。”

    这张卡片让收到礼物的人以为不过是恶作剧,甚至是来自亲密爱人的恶作剧,他们根本不会联想到这礼物背后的险恶用心,被喷了满脸满身的莫琳血,或许还会欣然享受。

    他们会错过最佳的阻断病毒的时间。

    吴端和闫思弦沉默了很久,闫思弦率先走出了简易工作间。

    “我要洗澡。”他语气中满是嫌恶。对人心,他恶心透了。

    “我也要。”

    吴端的伤口愈合情况不错,已经可以洗澡了。闫思弦示意吴端先去,自己却并不立即上楼,而是着手拆解和收拾简易工作间。

    吴端帮忙,闫思弦道:“我一个人就行,你把防护服给我,先去洗吧,你洗得慢。”

    “那你小心点,千万小心啊。”

    一小时后,吴端一边擦头发一边下楼,闫思弦已经在沙发上呈帝都摊状了,毛巾随意搭在头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看到他的表情,吴端心一下揪了起来。

    “出事了?!你防护服坏了?!”吴端快步走到闫思弦面前问道,看他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拉着闫思弦去做病毒阻断治疗。

    “啊?”闫思弦莫名其妙。

    “干嘛一脸丧夫相?我以为你被感染了。”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闫思弦坐直了,“就是觉得……底线再次被刷新,开始怀疑这世界究竟值得不得努力。”

    “别介啊,惜命的闫公子,就算为了你的直升机、大游艇、大别墅,你也得继续努力。”

    吴端不想看闫思弦继续丧下去,转移话题道:“我刚洗澡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事儿,我有三个问题。”

    闫思弦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一,快递是来送饭的酒店经理顺便帮你收的?”

    “是他。”闫思弦点头,今天除了他家里没来过别人。

    “我去!你不怕他误拆了你的快递,成为受害者?”

    “当然怕,所以我什么都没告诉他。”

    “啊?”

    吴端显然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首先,我能把家里电子锁密码告诉一个人,说明我信得过他的人品;

    第二,我家有监控,就算他人品不太行,在有监控的情况下,我还是相信他为了保住工作会调动自控力;

    第三,我没告诉他,因为人有好奇心,你越是强调不能动某个东西,有危险,他就越是想关注这样东西,一个普普通通不知道是什么的快递,对一个人品还不错的酒店行业服务者,没那么大诱惑力,毕竟,不窥探客人隐私是他们要刻进骨髓的素养。

    当然,说了这么多,还有最后一点,无论快递员,还是可能代收快递的物业、我身边的工作人员,万一真的很不幸被感染,我一定第一时间为他们提供最好的阻断治疗。”

    “好吧,我的第二个问题,”吴端道:“东西已经试过了,血溅当场,是挺瘆人的,但问题是,这真的是莫琳血吗?”

    “这个好说,”闫思弦道:“我刚刚采集了一些样本,稍后制药公司的人会来取走样本,他们今天就能出检测结果。”

    “那我的第三个问题,我想了解报案人的情况,你接了这个案子,那就意味着,在墨城已经有人被这种卑劣的手段坑害,我……我想跟这个人聊聊。”

    提出这个要求是,吴端是恐惧的。

    他见过各种各样穷凶恶极的人,也见过痛失亲属的悲痛。

    可绝望,一个个体对未来深深的绝望,吴端不敢想象。他觉得有一只手在揉搓他的心脏,受害者遭受了怎样的打击,以后可怎么办?

第三十四章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2)

    “没人报案。”

    吴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绝大多数莫琳症患者不敢公开身份,因为太容易被打上私生活混乱的标签,甚至被指责活该。他们甚至不敢告诉父母家人。公开未必得到理解和认同,歧视和伤害倒是一定的。

    歧视现象普遍存在,报案过程中也不能完全保证不会出现不公正待遇。对受害人来说,报案存在巨大风险和不确定性。

    突然遭受被绝望吞噬的结果。没有加入那个报复社会的群体,已然是莫大的善良。

    这些便是莫琳症患者面临的困境,谁也不能要求他们打起精神,为昨天遭遇的不幸奔走,因为他们看不到明天。即便坏人被绳之以法,对他们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没人报警。

    纵然网上的新闻已经沸沸扬扬,警方却未接到一例报案。

    古时候衙门讲究民不举官不究,现在的法律制度提倡“法律不保护躺在权利上睡觉的人”。

    其实道理是一样的,只要不是即发的命案,你不来报案,警察有什么立场管你的事儿?

    “所以,这个案子,你还没报市局?”吴端已经知道了答案,摆摆手,示意闫思弦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并继续问道:“你怎么想的?”

    “总要有人管,任凭这件事在大众看不到的地方发酵,会酿成灾难性结果。”

    “什么时候跟市局报备?”

    “就这两天吧,会有人报案的。”

    吴端一愣,指着闫思弦道:“你……报假案?!”

    闫思弦耸耸肩,“当然不是我,但会有人去的,我这两天潜伏在一个莫琳症患者交流群里,并跟群主私聊了一番,群主是个热心肠,愿意帮这个忙。

    报假案吗?可能吧。报案人并不是这件事真正的受害者,你大可不必见他,他提供的报案资料都是我给的。”

    “好吧。”吴端道:“可这案子里,作案人动机只是个人报复社会的行为,凶手分布在全国各个地方,相互之间应该没有联络,犯罪手法也各不相同。别说墨城市局,就是报了省厅也没用。

    想要严厉打击这种犯罪,必须由公安部主持工作,全国联动。单单一个墨城市局,办案阻力依然很大。”

    闫思弦挑眉,“你吴队帮我分析分析?还有什么阻力?”

    “那我就说说,除了凶手分散之外,还有一些阻力:

    第一,鱼死网破的局面不可避免,对方抱了必死的决心,他们挥霍最后的时光,黄泉路上能多拽一个垫背是一个。这些人不会束手就擒。

    第二,售卖血液是极其明显的作案手法,想要钓到这些人,不难,但这肯定只是极少数。性传播更加隐秘,是犯罪分子的首选。所以,对查出这些人我没什么把握。

    第三,莫琳症的特别之处在于,从被感染到出现发病症状,有较长的潜伏期,少则两三年,多则十几年,在这期间,感染者不会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有些人并不知道自己感染了莫琳症,这个群体有多少人,很难估量。

    从这个群里中引申出来一种人,疑似感染了莫琳症,不敢面对现实,所以压根不去检查,直接加入报复社会的群体,疯狂约炮,这种人就算抓住了,也可以辩称自己不知道,不是故意的,约炮总不犯法吧?法律拿他们根本没办法。

    第四,收监难度大,即便抓住了,这些犯人需要长期服药控制病情,还要避免他们在监狱向狱友传播疾病,这无疑大大增加了监狱的管理成本。”

    闫思弦愣愣地“啧”了一声。

    “怎么了?”

    “你把话都说完了,一点儿补充的余地都不留啊,感觉……身体被掏空……”

    “什么鬼。”吴端乐了。

    闫思弦一边拍手一边道:“吴队带病工作都这么厉害,咱只有鼓掌的份儿……啪啪啪啪……”

    吴端: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调侃两句,闫思弦心情好了许多,反过来对吴端道:“难,才有意思。”

    “看来你已经有对策了。”

    “也不算什么对策,只能说运气好。”

    “哦?”

    “那帮卖血的,我前几天就开始关注他们了,他们的发货地点就在墨城。算是近水楼台吧。”

    “你要先拿这伙人开刀?”

    “是。”见吴端露出一个不太有把握的表情,闫思弦便解释道:“不单单因为离得近,即便他们不在墨城,也是首当其冲要被拎出来开刀的。”

    “为什么?”

    “业务量大,每天卖出去的血包少说有10个,他们的业务已经持续了三年之久,这绝不是一两个人临时搭伙报复社会,而是一个组织成熟的犯罪团伙,全国范围内首屈一指。”

    “你查他们多久了?”吴端道:“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大概……从你出院时候开始陆续关注的,前期调查我没怎么参与,都是笑笑在推进,毕竟他们的买卖都是在网上开展的。”

    吴端费解道:“那你早就有计划了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剧透了,读者还怎么往下看。”

    吴端:……

    吴端:“你真是作者的好儿子。”

    “我会继续努力。”

    ……

    第二天半上午,西子街拐角。

    闫思弦的车就停在路边,车里的两人观察着斜对面的一辆黑色小轿车。

    小轿车约莫10分钟前停在了这里,车窗贴膜极黑,看不清车里的状况。

    不多时,一名骑着电动三轮车的快递员便停在了黑色小轿车跟前。

    看到快递员,小轿车司机下车,开了后备箱,将十余个方方正正的纸盒倒腾到了电动三轮车上。

    两人均是轻车熟路,那纸盒上已经贴好了快递单,快递员用随身携带的终端设备扫了码,司机付了钱,前后一分钟都不到,快递员便离开了。

    司机开门下车时候,闫思弦注意到,车上只有一人。

    快递员离开后并未继续收取快递工作,转过前方路口后,一辆警用轿车的车窗降了下来,一名刑警冲快递员道:“跟上。”

    “诶诶。”快递员连连答应。

    他们的目标是市局法医实验室。为了既不打草惊蛇,又避免有人受害,警方便与为犯罪团伙送货的快递网点合作,将快件中的血袋掉包,换成无害的红色颜料。

    快递三轮车离开后不久,闫思弦手头的对讲机便有了动静。

    “闫副队,已经碰面了,保证把莫琳血送到市局。”

    “好,小心点……A组注意,目标动了,黑小轿车现在由北向南行驶,彪子,是你那个方向,注意跟踪。”

    被叫做彪子的刑警答复道:“看见了,交给我们。”

    待闫思弦指挥完,副驾驶位置上的吴端正伸长脖子看着目标车辆的车屁股。那眼神仿佛看着一只煮熟的鸭子。

    “咱们也跟上?”吴端问道。

    闫思弦看他这样觉得好笑,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道:“咱们跟彪子那组轮流跟踪。”

    吴端这才放下心来。

    “一点儿闲不住啊吴队。”

    “我早就能工作了。”吴端抖着两条胳膊,想要以此证明自己的健康灵活。

    “呦,”闫思弦看着他抖手,“咋的,不用别人给你倒尿袋了呗。”

    “滚!”

    吴端发誓,他绝对不再跟闫思弦说话了……至少一分钟。

    “你归队工作的事儿,赵局没批吧?”闫思弦又问道。

    吴端的脸便垮了下来。

    “别垮啊,这不带着你呢嘛。”

    这话倒不假,对于闫思弦出外勤能带上自己,吴端还是很感激的。于是刚刚那个一分钟的决心破了功。

    “爸爸没白疼你。”吴端老神在在,做了个捋胡子的动作。

    闫思弦没再跟他贫嘴。他注意到前方有个路口,目标车辆在红灯时停在了右拐车道上,可直行的绿灯亮起,狡猾的目标选择了直行。

    对方具有一定反侦察意识!

    跟着停在右拐车道上的彪子的车当然不能也直行跟上,会被看出来。

    换停在直行车道的闫思弦继续跟踪。

    不远不近地跟上目标车辆后,闫思弦问道:“你刚说啥来着。”

    吴端以拳挡口,咳嗽了一声,“那个……没啥。”

    安静的跟踪,闫思弦时不时通过对讲机跟配合的同事沟通几句。约莫跟着目标车辆兜了40分钟圈子,那车的行驶终于有了些目的性。

    “小心了,都跟远点。”闫思弦嘱咐道。

    终于,目标车辆进了一座中档小区。闫思弦在导航地图上看了小区规模,不算大,十来栋楼,便没跟进去,而是沿着小区门口的路继续直行,直到透过小区栅栏墙看到目标车辆拐进地下车库,闫思弦才掉头进了小区。

    他直奔物业办公室,亮出一张目标车辆的照片,照片上车牌号清晰。

    “开这辆车的业主住哪栋楼?他的身份信息。”

    闫思弦说话时,一旁的吴端亮了一下警官证,物业工作人员便迅速行动起来,有辨认车辆的,有讨论车主信息的,有翻登记本查资料的。

    很快,闫思弦拿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一名戴着茶色眼镜的物业管理者介绍道:“你们要找的人我知道,最近才搬进来,租房的,住5栋单元,1楼的,来了还不到半个月……那个……还没来得及登记他信息呢。”

    闫思弦点了下头,没说什么。

    见刑警并未抓住他们的工作疏漏不放,茶色眼睛稍稍放下心来,继续介绍道:“这儿有他的车辆进出记录……表格有点复杂,你慢慢看……”

    茶色眼镜很上道地指了表格中几处关键信息,闫思弦便明白了要领。

    很快,闫思弦便总结道:“11月1号这辆车第一次出入小区,看样子是来看房的,15号就搬进来了,因为15号之后每天都有车辆进出记录。车辆进出的时间一般都在上午11点左右……”

    闫思弦和吴端对视一眼,两人均明白,上午的这趟进出就是他们刚刚见到的发货。

    “就这一趟进出?”吴端问道。

    “嗯。”

    那看来,这一趟包含了拿货和送货两个过程,除非“货”就在嫌疑人家里,或者“货”就是嫌疑人本人。

    但吴端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每天装满十几个血袋,一个人肯定不够,怕是要被抽干。

    “咱们去探探情况吧。”吴端道:“假扮物业,去登记身份信息。”

    “那你跟物业大哥一块去?”闫思弦道,“不能都是新面孔,物业大哥登记信息,你在边上观察情况。”

    闫思弦实在不忍打击吴端的积极性,让他在这儿等着的话绕到嘴边终究没说出来。

    “行。”吴端浑身都散发这干劲儿。

    被闫思弦点名的物业大哥却胆怯了,毕竟他将要面对的可能是个罪大恶极的人。

    他推了推茶色眼镜,问道:“那个……他干啥了?我能问问不?”

    “经济犯,不用紧张。”

    “哦哦。”

    通常情况下,人们面对经济犯不太容易紧张。毕竟只是贪了财,还没到害命的程度。

    “但在对他展开抓捕之前,你们有配合保密的义务。”

    “明白明白。”茶色眼镜连连点头。

    他从桌上拿了个登记本,对吴端道:“那咱们……走?”

    “走。”

    吴端冲闫思弦笑笑,意思是等我好消息,闫思弦也笑。

    ……

    这是吴端第一次仔细打量嫌疑人。

    他先是隔着门听到了嫌疑人的声音——在物业大哥敲门后,嫌疑人问道:“谁啊?谁?”

    茶色眼镜带着些许口音喊道:“物业的!开下门!登记下信息!”

    屋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终于开了。

    吴端先是注意到了嫌疑人的手,那是一双刚刚洗过的手,虽然擦干了,但手背上的汗毛贴在皮肤上,还有些潮湿的迹象。

    嫌疑人已经换了居家服,一套干干净净的居家服,使这个青年男人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他脸上挂着微笑,接过物业手中的本子,按照物业的要求填写着登记表,并不时回答一个问题。

    “这儿就你一个人住?”

    “嗯。”

    “是本地人吗?”

    “没,家在西北。”

    “哦……在墨城上班?”

    “做点小生意,网上卖货。”

    “网店啊?你卖啥啊?我从你这儿买东西能便宜不?”吴端摆出一副想贪小便宜的样子。

第三十五章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3)

    “你……我这儿卖的都是女性用品,没你用的。”嫌疑人道。

    “那我女朋友能用不?”

    此刻吴端就像个没见过世面,又想跟人炫耀自己有女朋友的愣头青。说着话,他还向前探着身子,试图去更仔细地看房间内的情况,甚至还想进屋看看卧室里的情况。

    物业大哥拉了吴端一把。

    “哎,你……”

    物业大哥连连冲吴端使眼色,又尴尬地对嫌疑人笑笑,为自己带来这么个不懂事儿的同事感到跌份儿。

    嫌疑人倒没太大反应,挡在门口,填完表格,将笔和登记本还给物业大哥,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没事儿了吧?”嫌疑人问道。

    “没事没事儿。”物业大哥似乎再也丢不起人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往电梯间走。

    待电梯向下运行了两层,吴端才小声对那物业大哥道:“您挺会演啊。”

    “本能反应。”物业大哥挠挠头,“就是……你那个……”

    吴端便知道了,自己实打实被物业大哥嫌弃了。

    物业大哥见吴端很好说话的样子,便讪笑着道:“我们好歹培训过,不至于那么……没见过世面。”

    “噗……”吴端乐出了声:“那你刚刚看我,像警察吗?”

    物业大哥回过味儿来,挑了下大拇指,“还真不像,就是……纯烦人。”

    “那就行。接下来可能还需要你们配合,说不定咱们还要继续演同事。”

    “那你可别再把我们演得那么土了。”物业大哥调侃着表达抗议。

    “我尽量。”吴端也跟他调侃,两人相视一笑。

    两人在物业办公室门口告别,吴端回到车上,摘掉藏在衣服里的微型麦克风,问闫思弦道:“你都听见了吧?”

    “嗯,自称网上卖东西……”闫思弦拿过登记表,一边看一边道:“姓名李司农,岁,身份证号……”

    闫思弦索性将登记表拍了张照片发给冯笑香,很快便收到了李司农的相关资料。

    “查出莫琳症之前,李司农在电力单位工作,收入各方面都比较稳定。

    四年前单位的一次例行体检中,查出感染了莫琳症,经过复查,确诊之后,李司农就辞职了。

    之后他的档案中再没出现过任何工作经历。但能确定,李司农一直在积极治疗,他会定期去所在城市的疾控中心领取免费药物。

    目前我国所有疾控中心都会免费发放控制莫琳症的药物,还可以申请免费的耐药性测试,相关程序还是比较完善的,相较于其它恶性疾病,莫琳症患者的经济压力是非常小的。”

    吴端抓住了一处细节,问道:“所在城市……不是具体的某个城市……看来他这四年去过不少地方。”

    “都是些适合旅游度假的地方,给人的感觉是,生命的最后关头,李司农想要过舒适悠闲的生活,看看以前没看过的风景。”

    “谁不想呢,问题是,他哪儿来的钱支撑这种生活?”

    闫思弦挑了下眉,似乎发现了什么。但他按下不表,只是答道:“那就再看看他的银行流水。”

    闫思弦打开一张冯笑香发来的表格,扫了一眼道:“一开始,李司农银行账户内的钱每月少个四五千,很规律,能看出来是在吃老本。

    维持了约莫大半年,坐吃山空,不行了,他在一个城市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银行流水也逐渐有了进账,看来是找了工作,一边工作一边旅行,攒点钱再换个地方。”

    “这期间始终没有工作记录……”吴端看着电脑,一边思索一边道。

    “是啊,不知道他靠什么谋生,不过……”闫思弦指着李司农最近的银行流水道:“从最近半年的小额消费信息来看,消费商家全在墨城,可见他已经在墨城生活了半年,这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之前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月。

    而他的进账也越来越多,甚至开始有了存款。当然,他的存款全被打回了老家,收款人是他的母亲。看样子是希望自己去世后,能在经济上给父母留下一些保障。”

    “倒卖莫琳血赚的钱吧?”吴端道,“问题是,他是怎么加入这个犯罪团伙的?在团伙里又处于什么位置?”

    “看看他的通讯记录吧。”吴端提议。

    “好。”闫思弦打开了李司农的通讯记录。

    “电话方面……完全就是只接不打,偶尔打出去一个电话,准时父母的号码。”吴端道:“而且,笑笑标记了呼入号码的关联信息,大部分都是推销、送外卖、快递之类的,短信就更别提了,全是垃圾信息。”

    闫思弦接过话头道:“社交软件得话,微信和QQ上各加了一个病友交流群,但李司农很少在群里说话,确切地说,他根本就很少使用社交软件。上一次打开QQ,是在一个月前,而上一次打开微信,也是在一周前了。

    综合这些信息,我想李司农应该还有一部手机,且电话卡并不是用他本人身份证办理的。那部我们没发现的手机,是他用来联络团伙其他成员的。”

    “看来还是得盯人。”吴端道。

    “那就蹲点观察吧,”闫思弦征求着吴端的意见:“三班倒,只要目标出门,咱们的人就盯上,看他都去见过谁,尤其他售卖的莫琳血是哪儿来的。”

    吴端点头,赞同了闫思弦的安排。

    “那我说说刚刚去李司农家看到的情况。

    总体来说,挺爱干净的一个人,开门之前刚洗过手,光看家里客厅得话,收拾得很整齐。至于藏人没有……看不见卧室里的情况,不好说。”

    “我等下去对面楼上,试试透过窗户观察李司农家卧室的情况,我想尽快确认他家里是否还有别人。”

    “我跟你一块。”

    “那边走边说,”闫思弦率先下了车。

    吴端便跟着下了车,“其实,要不是事先知道李司农是个莫琳症患者,我可一点都看不出来。”

    “李司农现在只是病毒携带者,还没到爆发期,跟正常人无异,看不出来的。不过,莫琳症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当免疫系统被逐渐蚕食,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彻底崩溃,念珠菌、肺囊虫、感染或恶性肿瘤就会肆无忌惮地掠夺生长空间,那时候的病人已经不能再称之为病人,他们基本变成了病原体、病毒的培养基……”

    这说法显然引起了吴端的不适,令他打了个寒颤。

    吴端道:“我觉得更可怕的是,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今后的某一天会那样死去,这是钝刀子割肉。

    我刚刚只扫了一眼李司农加过的病友群里的聊天记录,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

    “有个持续低烧的患者,说是不想扛了,又没有自杀的勇气,每天都希望第二天永远不要醒来。”

    吴端沉默。

    闫思弦便又道:“那你应该也看到了,群里不少人在安慰他,给他加油鼓劲儿,有人说自己已经吃了七八年药,虽然免疫力水平低于常人,但至少病情没有恶化,只要坚持吃药,及时调整药物搭配,人人都有活到平均寿命的希望。

    你不要小看人的毅力,也不要小看希望的力量。”

    “希望?”

    “当你以为这病多么可怕,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而且很大概率还会死得比较痛苦,整个世界当然就坍塌了。

    可是随着对莫琳症的了解,你会知道自己其实还能活数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如果保养得好,还有希望活到人类平均寿命,这难道不是希望?

    病发前的这些年,除了要不间断地吃药,生活质量和正常人无异,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希望吗?至少,我就觉得哮喘病患者比莫琳症患者的生活质量要差一大截。

    还有,医疗水平在不断进步,就在一个月前,咱们国家首例莫琳症患者被治愈,这消息就更是希望了。根据诺氏药业整理的数据,新型的治疗方式要投入市场,大约要经历5到10年的实验周期……”

    “5到10年?你的意思是……”

    “相信我,实际的实验周期会更短,因为我们处于科技爆炸式发展的年代,正在发展的不仅仅是制药领域,还有诸如人工智能、基因技术……它们相辅相成,科研周期还是有希望缩短的。”

    这下,吴端的眼睛里也燃起了满满的希望,“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现在感染了莫琳症,他只要保持积极的治疗,那么几乎可以肯定,他能活到莫琳症被普遍治愈的那一天。”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能治愈是一码事,治不治得起,是另外一码事儿。”

    吴端缩缩脖子,“好吧,终归是有治愈的希望,也终归会有价格不那么昂贵的一天。”

    “所以你看,这就是一个世界观坍塌,然后重建的过程。其实无法治愈的病有很多,我刚才说的哮喘,还有肝炎、慢性肾炎之类……这些疾病发展到最后,也一样会导致死亡,痛苦不堪,这么看来,莫琳症没什么特别的。”

    交谈间,两人已经乘电梯到了6号楼14层,几乎是李司农家窗户正对面。

    闫思弦在窗角用望远镜观察着李司农家的卧室窗户。

    总共两间卧室,窗户都正对着6号楼方向。

    “怎么样?”吴端问道。

    “可以确定了,他家没别人。‘货’不在这儿。我有个猜想……”闫思弦将望远镜递给吴端,吴端也凑到窗前观察着李司农家的情况。

    待吴端观察完了,闫思弦继续道:“李司农每天出门,应该是先去某个秘密地点取货,然后发快递。”

    “这一点我认同。”吴端道:“我也查了一些资料,莫琳血中的病毒相对比较脆弱,在血液离体后,能存活的时间有限,况且,血袋里还要加入抗凝剂,这会进一步减少莫琳病毒的存活时间。

    所以,为了保证莫琳血中的病毒有效,他们会尽量缩短血液在体外的存储时间,应该会在售卖当天,甚至是售卖前一小时内抽血取货。理论上来说不会提前抽血囤积。

    当然,如果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赚钱,并不太在意传播效果,那就另说了。”

    闫思弦挑挑眉,眼中已有了迫不及待的意味。

    “所以,如果我们的推测没错,明天只要跟紧了李司农,就有很大概率找到他的取货地点。”

    有了这一推论,吴端更加积极,第二天一早他便和闫思弦一起出了门,直奔李司农所住的小区。在小区附近蹲点的刑警看到副队的车,便通过对讲机打招呼道:“闫副队来了?”

    “有吴队亲自督战,不敢不勤快啊。”闫思弦故意挤兑吴端。

    吴端不理他,只问道:“怎么样?有情况吗?”

    “还没出来,根据李司农以往的出行记录,应该还要过一个小时。”

    “那我们先盯着,你们赶紧就近解决早饭。”

    刑警们纷纷表示车上带了面包矿泉水等干粮,早饭已经解决过了。

    知道今天或许就能找到取货地点,大家都打起了精神,不敢松懈。

    闫思弦便道:“那等这案子破了,我请大餐。”

    对讲机里一片雀跃的道谢声,刑警们呼号着表达期待,又吹着牛要把闫副队吃破产,闫思弦照单全收,表示已经洗好了脖子,任凭宰割。

    吴端则跟他开玩笑道:“你这是趁着我养伤,收买人心,憋着夺权呢?”

    闫思弦乐了,“你把心放肚子里,只要赵局在一天,我的夺权大业就不可能实现。我要是当了支队长,赵局还不得三天两头气得中风?”

    “你就不能盼领导点好?”

    “行行行,我错了,祝愿赵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步步高升,争取早日跻身国字辈儿的领导班子,让咱也跟着露露脸。”

    吴端笑道:“就你鸡贼,夸别人还不忘让自己沾光。”

    ……

    闫思弦和吴端便是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从前的蹲点经历让他们拥有过人的耐心,他们不急不躁地等着。

    到了李司农平时出门的时间,毫无动静。

    过了李司农平时出门的时间,还是没动静。

    “怎么办?”

    对讲机另一边的刑警等待着闫思弦的指示。

    “别急,再等等。”

    闫思弦飞快地在脑中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一切,难道打草惊蛇了?

    吴端也有着同样的困惑,他更多的是自我怀疑:是不是昨天假冒物业露馅了?

    见吴端既紧张又自责,闫思弦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关系,你昨天的行为有点招人烦,但正因为这烦,才会放大‘既没见过世面又没文化’的印象,而弱化‘可能是警察’的怀疑,问题不该出在你这儿。”

    那为什么平时雷打不动的出门送货,今天却断了呢?

第三十六章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4)

    下午点半,李司农依旧没出门。

    负责用望远镜盯守的刑警不断汇报着李司农的情况。

    “他看电视呢,看了一部最近的电影……”

    “他叫了外卖,咱们的人假扮外卖小哥给他送上去的,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回卧室躺下了,玩手机了……”

    李克农就像进入了某种肥宅角色,好像那个风雨无阻倒卖莫琳血的人不是他。

    “难道真的是我那一环出了问题?”

    吴端皱紧了眉头,他不禁再次考虑自己的一言一行。

    “我更喜欢直接考虑最坏的结果。”闫思弦道。

    “嗯?”

    “我的意思是,无论什么原因,我们假设李克农已经知道自己被警方盯上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吴端皱眉思忖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我们手上已经有了他的犯罪证据,直接拘人回去审。”

    “我也这么想的,但我有点拿不准……”

    “直接拘人,现在。”吴端给出了决断。

    “会不会太……草率了?”

    “你看到那些快递了,十几个,如果犯罪团伙换人送货,而我们还死盯着李司农,每浪费一天,就会多出十几个被害人,这种不可逆的伤害,我们必须尽最大努力阻止。”

    闫思弦沉思片刻,终于拿起了对讲机。

    “各小组注意,准备收网。”

    ……

    刑警们和吴端的感觉一样,这个李司农不仅正常,而且太正常了。

    他们假扮物业,再次敲开了李司农的门。门一开,便有几名刑警鱼贯涌进房间,迅速制服了李司农。被按倒在地的李司农没有任何反抗,只是说了一句:“我有病。”

    见他并不反抗,戴上手铐后,刑警们便将他扶了起来。一起身,李司农的脸上便挂着微笑,仿佛刚刚狼狈倒地的不是他。

    “知道为啥抓你不?!”为首的刑警问道。

    “我有病,你们小心点。”李司农答非所问。

    不知是他早已看穿了生死,所以无所畏惧,还是他知道早晚要面对这个场景。李司农很淡定。

    “想好了再说。”那开口询问的刑警故意做出一脸凶相。

    李司农干脆闭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吴端拍了拍那开口询问的刑警的肩膀,“去搜吧,我跟他聊聊。”

    那刑警点头,投入到了对李司农家的搜查中。找出李司农跟犯罪团伙的联络方式是他们的目标。

    吴端自己先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指了指自己身边,“你也坐吧。”

    为了拉近距离,吴端又道:“对了,你的药在哪儿?让他们给你带上,去了局里,该吃药还是得吃药。”

    李司农便真的拉开茶几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分装药丸的盒子,只见里面的药丸有红有黄有蓝,花花绿绿。这是吴端第一次见到的莫琳症患者的药。

    他将那药盒装进自己的口袋,“那我就帮你拿上了,到你吃药的时间会按时发给你。”

    “那谢谢了。”李司农依旧冲吴端微笑。

    “我真的穿帮了吗?”吴端问道,“就是昨天,我来找你登记信息的时候。”

    “不,我没看出来,你……挺真的。”李司农评价道。

    这多少让吴端心里舒服了些,演技穿帮这种事,对演员来说还可以用下一条补救,可对刑警来说,那或许意味着生命危险,行动失败。

    “那今天为什么不去送货?”吴端问道。

    这并不像一个刑警对嫌疑人的问话,而更像是单纯的讨教,像是朋友之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我有我的原因。”

    显然,李司农并不想谈及今天的变故,但他也并没有否认“送货”这件事。

    吴端干脆坦诚道:“我们检查过你送出去的货,是莫琳血。”

    “嗯。”

    “为什么干这个?”

    “赚钱。我没什么活头了,以后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总得赚点钱,让他们进个养老院吧。”

    “看来干这个比正常工作赚得多。”

    “我能赚多少,你们应该也查过了吧。”

    “总体情况确实知道,还差细节,比如你们是怎么分账的。”

    “五五。血罐子拿5成,剩下的5成,其余人平分。”

    “血罐子是让你们抽血的人吧?”

    “是。他们已经进入发病阶段,顶多撑个一年半载,能撑到够一年半就是奇迹了。

    本来就活不成了,与其花光手里的钱治病,苦熬着,不如当个血罐子,有钱赚,死了还能给家里留个几万。”

    “看来你对未来已经有明确规划了,没发病之前干送货的活儿,从别的血罐子身上赚钱,等自己病发了,也去当血罐子,赚一笔大的。”

    “也算有始有终吧。”

    和形容让吴端怒不可遏,这些害人的魔鬼竟毫无愧疚之心,竟然把这个害人的闭环看得如此完满。

    吴端忍住了怒火,他知道,眼前这个连怎么死都想好了的人已经麻木,外界的情绪并不能刺激到他。况且,他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你知道买莫琳血的都是什么人吗?”

    “这我可不管。不过我猜应该是被惹急了吧,不然谁会用这么损的招儿报复别人?”

    恰恰相反。警方查到的买家,有相当一部分从事着讨债、看场子之类的工作,还有相当一部分有犯罪前科。

    说白了,报复的方法恶毒,可人有底线,什么样的人选择什么样的方法。

    吴端并不想在这一点上跟李司农费口舌,他又问道:“知道你们总共卖出去多少血袋吗?”

    吴端只是单纯想问一个大概数字,李司农会错了意,以为吴端要打煽情牌了,干脆先发制人道:“你不用跟我讲道理,害人不对,害那么多人,当然更不对,我都知道。

    可你换个角度想想,我们在做好事。”

    “愿闻其详。”

    “得这个病的人越多,社会各界才会越重视,专家们觉得能卖出很多药,有利可图,才会去研究治疗莫琳症的药。

    所以你看,我们是不是在推动莫琳症早日被治愈。”

    这人脑子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他得经过多少次心里暗示,才会这样说服自己?还是说,这个犯罪团伙里有一个特别会洗脑的人,专门把这些荒谬的想法灌输给他们?传销洗脑也不过如此了吧?

    又或者,李司农天然就是这么想的?太可怕了。

    名下有一家知名制药公司,对制药行业略懂的闫总,此刻的内心也在咆哮:制药行业并不需要你们这样推动好吗?!资本就是再无耻也用不着你们这样推动好吗?!

    但闫思弦也忍住了,他知道吴端此刻的怀柔政策。

    “如果你被捕,你的同伙会怎么样?”

    “给我家汇钱,给我父母养老。”

    “那可难办了。”吴端皱着眉,很苦恼的样子,“你既不怕死,又很信任你的同伙——或者说不得不信,毕竟以后家里还指望着他们。

    看来你是不会供出他们的。”

    “当然,不论你们查到什么,我一个人扛,所有事儿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绝不会供出他们。所以,警官,我看你人不错,劝你一句,别费劲了。”

    “就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你供出他们吗?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我没有任何条件。”

    “真的?”

    “千真万确,别再浪费时间了。”

    “那真可惜。”吴端道:“我从来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绝对。”

    “哦?”李司农有点好奇,不相信吴端能从自己身上找到突破口。

    “我并不怀疑同伙们对你的真心,你扛雷,他们应该是真的想替你照顾父母,但这件事风险太大,毕竟我们会去盯紧你的父母,一旦有人接近他们,不论是汇钱,还是别的什么行为,警方都不会放过。

    想干事是一方面,能不能干是另一方面。

    再者,即便你的同伙躲开了警方视线,真给你的父母送去了钱物,他们敢要吗?会要吗?

    你可以用那套理论麻痹自己,甚至当自己是个推动药品研发的英雄。别人也会这么想吗?显然不会。你会被全世界唾弃。

    这样的舆论环境下,别说接受你同伙的钱物,你的父母还能活吗?我表示怀疑。”

    李司农的脸上还挂着微笑,但眼中已经有了犹豫的神色。

    吴端乘胜追击道:“你还从没跟父母说起过自己的病情吧?如果有一天他们要通过法制新闻才能了解到你的这一面,你觉得他们能接受吗?你这是在要他们的命。

    我得提醒你,按你的想法,一个人扛雷,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这回,李司农脸上的微笑也挂不住了,他戴着手铐的两只手捏做一团,显然心里已经乱了。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蓄意、恶意传播高危害传染病,属于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在量刑上等同于故意杀人,会判得很重。我想,你对这些应该没什么兴趣,你也不在乎能否立功减刑。

    那我们聊点你在意的。如果你供出团伙其他成员,我可以保证,这案子不会让媒体和公众知道,即便你判了死刑,至少你的父母还可以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他们不至于被愤怒的舆论淹没。

    我可不是危言耸听,你听说过16年的**大盗案吧?那案子当年可是轰动全国,凶手强奸并杀害了9名不满18岁的少女。凶手认罪后不到一个月,还没等到执行枪决,他的父母先上吊自杀了。

    你能保证你的父母绝不会做出极端选择?”

    李克农一会儿低头看自己的手,一会儿又去看吴端,他已六神无主。

    “你……你……骗我的……”

    他虽这么说着,却没什么底气。

    “我是不是骗你,你可以自己琢磨。你的确孝顺,你把给他们存钱当做孝顺他们的唯一途径……

    我查过你的家庭情况,父母退休前都在事业单位工作,他们有退休工资,两个人加起来每月退休工资将近一万五,又都有医保。

    可以说,即便没有你的钱,他们依然可以安度晚年。前提是他们能继续活着。总得先保证他们能活下去,再去想他们有没有钱。”

    吴端不再说话,能讲的道理他已经讲明白了,车轱辘话反复说反倒显得不自信,好像急于逼迫李司农做出决定。

    他翘起了二郎腿,仿佛一切都已在掌控之中。

    沉默了很久,李司农道:“我就是不放心他们。”

    这句话像一声长长的叹息,全是无奈。

    “我就是运气差了点,真的。”李司农道:“那么多胡搞的人,我只是谈了个女朋友,就……不能提不能提……我已经好多年不想这个事儿了,一想起来就是抓心挠肝,太难受了。”

    “那个传染给你的女朋友,她没去检查?”

    “我没告诉她。”

    “为什么?”

    “没用,告诉她又能怎么样?病都已经得上了,让她道歉吗?况且,让她多去多传染几个人不好吗?说不定她当初就是故意传染给我的。”

    吴端强忍厌恶已经快达到极限了。

    “那你呢?你也去跟别人……那个,然后传播疾病吗?”

    “我没有,我不行。”李司农道:“自从查出来得了病,我就不行了。”

    吴端反应了几秒钟,意识到李司农是说他那方面不行了。

    “心理障碍?”

    “应该是吧,我也没去看过,顺其自然吧。”

    吴端有点后悔了,他不该把话题引开。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点儿压迫感,眼看就要因为话题被转移而功亏一篑。

    一旁的闫思弦问道:“想得怎么样了?供出同伙,我们就给你时间,让你慢慢地把这些事儿告诉父母,给老人一些时间去接受,不说,他们就只能在谩骂指责声中度过晚年了——或许他们根本没机会再去度什么晚年。”

    李司农再次沉默。

    他低头,双头痛苦地捂着额头。

    “不不不……我不能背叛他们……他们是我的朋友,真朋友……”

    “这种时候,朋友重要,还是爹妈重要,你自己掂量。”

    吴端说得委婉,闫思弦却拿出了狠劲儿道:“不用心怀侥幸,你不配合,我现在就把案件细节透给媒体,尤其你们当地的各种媒体,保证全方位覆盖。”

    “你……你不能这样!”

    “我当然可以,你也换个角度看看,我可是在推进破案。”

第三十七章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5)

    闫思弦话虽不多,却唱了一整出的白脸,吓唬人的效果丝毫不弱。

    他现在已经不去看李司农了,而是低头翻看着手机里的联系人页面,仿佛正在思考该给哪家媒体消息。

    “我要是说了,你们……你们能把我父母接来吗?……不,还是让他们自己过来……不不不,你们帮我瞒着他们,你们得帮我啊,就说……就说我是车祸死的,或者……失踪了……对,失踪了好!他们有个念想,总还能活……”

    见李司农开始顺着吴端的提议考虑后事。对视一眼,知道就快拿下他了。

    “这些都可疑商量。你的原则是尽最大可能保护父母,让他们安度晚年,对吧?这一点我们已经了解了。”吴端道:“警方跟你想法一致,我们不想牵扯无辜的人,前提是你要配合调查。

    所以,说说你的同伙吧。”

    李司农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又沉默了一阵子,终于道:“我今天没去送货,确实因为我已经知道,你们盯着我呢。”

    吴端神色黯然了一下,觉得还是自己漏了馅儿。

    “不是你。”李司农道:“是有人告诉我的。”

    “谁?”

    “物业,就是昨儿跟你一块来登记我信息的人。他一来,我就觉得不对了。我的情况,他大概都知道,真要登记,他帮我填上就行了,用得着假模假式跑一趟?

    他走了没多久,就给我发了条消息,说是警察盯着呢,让我这几天不用出门。”

    “手机。”吴端道:“他给你发消息的手机,藏哪儿了?”

    “卫生间,浴缸底下。”

    立即有警员抬起浴缸去找,果然发现一个粘在浴缸底的防水袋。防水袋里装着一部手机。

    刑警将找到的手机拿给吴端,吴端并不去操作,直接问李司农道:“消息已经删了吧?”

    李司农点点头。

    吴端将那手机还给刑警,“送市局,让笑笑放下手里的事儿,先恢复这上面的数据。”

    他又问李司农道:“你就是用这部手机跟团伙其他成员联系的?”

    “没有其它成员,就周聪一个——哦,周聪,就是那个物业,我只跟他一个人联系。”

    “那周聪也感染了莫琳症?”

    “他比我久,病情一直不太稳定,应该没两年活头了,一直想等到最后熬不住了,就去当个血罐子,最后给妻儿捞一笔。”

    “他有孩子。”

    “儿子7岁了,刚上小学。生的时候没做阻断治疗,也有病,不过他儿子倒挺能抗,一直好好的,看着跟普通小孩儿没啥区别。”

    吴端心中不免唏嘘,虽然唏嘘,却还是对一旁的刑警交代道:“去把周聪控制住……注意一下,他三十出头,茶色眼镜,中等个头,不胖不瘦,抓着了拍张照片,我确认一下。”

    “得嘞!放心!”

    交代完这些,吴端又问李司农道:“周聪在团伙里扮演什么角色?”

    “他是我们群主。专门物色血罐子。”

    “怎么物色?”

    “就在群里观察,看谁已经发病,发病后既有轻生的念头,又怕死,既不想孤苦伶仃地死,又不敢跟家里说。

    这样的人当然巴不得在同伴的陪伴下解脱,更巴不得有个机会给家里赚笔钱,心里有愧么。我自己就是这样,能理解,对我们来说,一旦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愿望,让我们干啥都行。”

    “你跟周聪怎么认识的?他也是通过病友群找到你的吗?”

    “是啊,他一直都知道,我得病以后到处旅游,没敢跟家里说。我以前在群里也算挺活跃吧,跟他挺能聊得来。

    有一回他私聊我,说是有个活儿,能挣钱,问我愿不愿意干。我问能挣多少钱,他说了个大概的数儿,我觉得挺多,问他什么活儿,他说得面谈。

    无所谓,反正我也是到处走走看看,那就来墨城玩玩,顺便跟他面谈呗——我估计,他就是看上我这一点,才来问我的。

    他倒也没藏着掖着,见面就直接跟我把情况说了,就是……卖血什么的。

    我之前是真没想到这种状况,吓了一跳,但他说的一点特别打动我,他就问我死的时候难道不想有同伴在跟前陪着吗?”

    李司农沉默了一下,吴端接过话头,“反正你答应了。”

    “嗯。我……我见到之前帮他们送货的人了,他病发了,成了血罐子,他们真的对他不错,有人专门照料,还有人……那应该叫临终关怀吧?我不知道,反正就是基本上一直有人陪在跟前,跟他说话……我想要的,无非也就是这些。”

    “那说说组织内的情况吧,总共有多少人?怎么分工的?”

    “人得话……除了周聪,我就知道两个。”

    “你细说说。”

    “我不知道他们叫啥,他们几乎不跟我说话,每次拿完货我就立马离开——那地方的血罐子,有的已经被病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分分钟就会死。看得人心里难受,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你就说你知道的情况。”

    “我知道的,他俩一个看着挺壮,有40岁了?差不多吧,一口黄牙,胳膊上还有个纹身,是条龙,应该是老大吧,反正别人都听他的。

    还有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白白净净的,戴个眼镜,别人都喊他大夫,他负责抽血,还有照顾那些血罐子。

    我就知道这些,其余的真不知道。”

    “他们也是在群里吗?”

    “不在。”李司农想了想,改口道:“真不熟,就算他们在,我也不知道。”

    “听你的说法,团伙里总共四个人,一个老大,一个医生,一个送货的,就是你,一个吸纳发展血罐子的,是周聪。”

    “对。”

    “既然你要去取货,肯定知道他们的窝点,说说吧。”

    “我可以告诉你们那个地方。”李司农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你们必须保证,不公布我的身份,不能让我爸妈被口水淹死。”

    “可以。”

    李司农张了张嘴。他并不相信警方的承诺,想要他们有更进一步的表示,但他心里也清楚,只能相信,主动权已完全在警方手中。

    李司农是个明白人,所以他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雨花路跟东汇路那个十字路口附近,三好超市对面,有个邮局家属院,特老的小区,总共就三栋楼。”

    吴端点头,表示这个描述已经很清晰了,可以继续。

    “号楼,1单元,4楼,左手边那一户。”

    “最后一个问题,”闫思弦道:“你们给那边通风报信了吗?就是你被警察盯上这件事儿。”

    “我没说过,周聪说了没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据我所知,送货的就我一个人,我今儿没去,他们应该能感觉到出事儿了。”

    吴端起身就往门口冲,并对一名刑警交代道:“人你们一会儿带市局去。”

    闫思弦快步跟上,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你慢点。”

    吴端顾不得回应,因为前去抓捕周聪的人来电话了。

    “头儿!情况不好!周聪跑了!”

    “详细说说。”

    吴端开了免提,和闫思弦一起听着电话那头的讲述。

    “据周聪在物业办公室的同事说,昨天白天你们离开不久,周聪就说身体不舒服,请假回家了,他的同事还开玩笑,说他别是知道小区里住着犯人,吓破胆了。

    那之后,周聪就一直没来上班,今儿白天没请假,直接旷工。同事领导试着给他打过电话,联系不上……”

    “他的家人呢?联系过他老婆没?”吴端问道。

    “他老婆电话倒是能打通,也说不知道人去哪儿了,家里也着急找人呢,还去辖区派出所报警了……我想着,现在就去周聪家看看。”

    “行,赶紧去,有进展随时联系。”

    “好嘞。”

    两人上车,闫思弦发动了车子,吴端的眉拧着成一个大疙瘩。

    他们有着同样的担忧,只盼着车能开得更快些。吴端给指挥中心去了电话,调了十数名刑警前来支援,并要求大家穿防护服,戴橡胶手套,口罩,护目镜,外面还要罩一层无纺布一次性手术服。

    万一对方想要鱼死网破,吴端不允许手下的人出事儿。

    许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待吴端挂了电话,闫思弦问道:“你有一个多月没参与过现场指挥了吧?”

    “快俩月了。”

    “采访一下吴队,感觉咋样?”

    “轻车熟路,没啥感觉。”

    “呦,吴队还真是……宝刀未老哈。”

    “你咋不说我老当益壮呢?”吴端翻了个白眼。

    闫思弦耸耸肩,“好歹我也戴过红领巾,不能说谎啊,就你,哪儿壮了?”

    “滚!”吴端骂道。

    他嘴上骂闫思弦,心里却平添了一些惆怅。是那种胖子每次照镜子称体重都会有的惆怅。

    吴端的体质属于胖起来贼快,瘦起来也贼快的,休养一个多月,整个人胖了不止一圈,腹肌已经变成了一整块,甚至还有凸起一块肚腩的趋势。

    前两天他还跟闫思弦开玩笑,说自己这脑满肠肥的样儿,怎么看怎么像个鱼肉百姓的贪官。

    自黑是一码事儿,被人嘲讽又是另一码事儿,吴端不乐意,吴端想怼回去,吴端找不到怼闫思弦的点。他很郁闷。

    闫思弦却道:“我跟你说件正事儿,等会儿我们进去,你在车里等消息……那窝点里什么情况,只有李司农单方面的描述,我不想你跟进去冒险,万一……”

    “当然,我也没想上去,”吴端道:“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

    闫思弦挑挑眉,表示意外,他没想到吴端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怎么?你觉得我会逞强,死活往第一线冲?”

    “反正我觉得……让你干等着,挺难的。”

    “再难也比拖后腿好,我什么情况自个儿清楚,”吴端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道:“你不会是言情剧看多了吧?啧啧啧,还是那种烂剧。”

    “怎么说?”

    “言情剧女主角烂大街的套路啊,不行还非要上,搞一堆烂摊子让男主收拾。”

    “所以你承认我是男主了?”

    “握草!重点不是这个啊!”吴端骂道:“怎么会有你这种厚颜无耻之人!”

    “多谢多谢。”闫思弦还停留在关于主角的暗爽中,直接忽视了吴端的骂。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指定地点。市局的增援尚未赶到。

    因为这里从前是单位家属院,房子颇有些年头,多处外墙皮都剥落了。

    家属院刚刚建成时,物业管理在墨城还是个新鲜事物,自然没有物业,就连保安室都没设一个,颇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筒子楼的感觉。

    到了现在,三栋破楼就更没人管了,住户都是各扫门前雪,爱干净的人家门口自然收拾得利利索索,比较邋遢的,门口堆着各种各样的废品、垃圾,楼道都被挡了一半。

    闫思弦将车停在小区门口附近,两人并未急着下车。

    “你看那儿。”闫思弦指了指小区门口的监控探头。

    吴端点头,指了指自己正在拨出的电话。

    他打给冯笑香的。几分钟后,两人便通过车上的笔记本电脑看到了监控内容。

    “我记得昨儿李司农差几分钟11点出的门吧?”吴端道。

    “嗯,小区车道监控显示,他10:51出的门,从李司农家到这儿,大概0分钟车程,咱们就从11:05开始看……”

    闫思弦将视频调整到恰当的时间点,又调到16倍速,吴端刚要说太快了,闫思弦已经暂停了视频画面。

    “来了。”

    果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小区门口,车上下来的人正是李司农。

    他一下车,便向小区内走去,消失在了监控中,看起来十分熟稔。

    仅过了两分钟,李司农便回来了,手里抱着个纸箱。

    两人一眼便认出了那纸箱——李司农将货交给快递时,曾经打开过后备箱,那些货正是从这个纸箱子里拿出来的。

    此刻,监控探头清晰地拍到,他将纸箱放进了后备箱。

    “李司农没撒谎。”闫思弦道:“采血的窝点就在这儿。”

第三十八章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6)

    一层担忧终于落地,另一层担忧则更显得紧迫。这个犯罪窝点的人究竟有没有收到消息?他们会不会已经逃了?

    “你昨天假扮物业去李司农家摸底,是几点钟?我记得是刚过1点……”

    “1点09,从物业办公室出来我看了时间。”

    “要通风报信,也得在那之后。”

    闫思弦再次调整了视频监控的时间,并继续用16倍速观看。

    吴端知道自己在这方面能力有限,也清楚此刻闫思弦正高度集中注意力,便静静在旁等待结果。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吴端的手机响起,是手下刑警打来的。他赶紧接起电话。

    “头儿,我们到了,车停马路对面了,两辆车,没敢直接过去,等你安排。”

    吴端透过车窗,果然看见马路对面有两辆十分眼熟的警用越野车。

    “先等会儿。”吴端低声道:“等闫队通知。”

    闫思弦暂停了监控画面,吴端赶忙挂了电话,凑上前去看电脑屏幕。

    “啥情况?有发现?”

    闫思弦揉着自己的山根处,苦笑道:“没,我就是……需要歇歇。”

    吴端的目光在闫思弦脸上逡巡了一番,见他紧闭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来。

    “很费精力吧?调慢点,我跟你一块看,实在不行还有……”

    “没事。”闫思弦冲吴端笑笑,又使劲眨了眨眼睛,转了转眼珠,缓解着眼睛的疲劳。

    “我发现眼保健操是个好东西。”

    调侃一句,闫思弦继续播放起监控画面。他就这样看个十几二十分钟,休息一会儿,循环往复,直看到监控中夜幕降临,闫思弦眼睛里已经有了血丝。

    待到夜幕彻底降下,闫思弦有些暴躁地骂了一句。

    “草!老式探头,没有夜视功能,晚上一团糊,抓瞎。只能上去看看了。”闫思弦道,“但愿他们没逃。”

    说着话,闫思弦将笔记本电脑递给吴端,自己则开始穿防护服。自从着手调查莫琳血案,他车里便常备这玩意儿。

    吴端一边戴耳麦一边道:“那我就在这儿看着你们的情况了,小心点。”

    通过闫思弦戴在胸前的的执法记录仪,他确实能看到整个抓捕过程。此刻,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执法记录仪拍摄到的画面。

    闫思弦紧了紧自己的耳麦,冲对讲机道:“行动。”

    两辆便衣警车自马路对面驶到小区门口,停在了闫思弦的车旁边。

    三辆车鱼贯驶入小区,在号楼1单元门口依次拍开。

    闫思弦率先下了车,带着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刑警进了楼道。

    每个人最外层都穿着绿色手术服,乍一看,仿佛是一组科幻电影长镜头,一群气势汹汹的极端科学组织要对平民下手了。

    他们一鼓作气冲上了4楼,也不敲门,闫思弦从口袋里掏出两截铁丝,就去撬锁。他跟吴端学来的手艺已经相当熟练。

    吴师傅看着那些修长的手指,心中滋味复杂。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这话不假。

    啪——

    门锁开了。

    “警察!都别动!”

    闫思弦第一个冲了进去。

    执法记录仪拍摄到的画面抖动十分严重,吴端恨不能将眼珠直接贴在电脑屏幕上。

    他看到了一间小小的客厅,墙壁已经泛黄,桌椅板凳陈旧,凌乱。墙上仿佛挂着一幅画,也是灰土土的,一晃之下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

    客厅没人。

    闫思弦进了一扇门。

    门里很黑。

    “警察!”闫思弦又大喊了一声。

    啪——灯亮了。吴端终于能看清这屋里的情况了。厚厚的窗帘完全遮光,屋里有三张单人床,其中两张横着的铁床,一张行军床,竖着摆在角落。

    铁床上铺着脏兮兮的褥子,那褥子上有红的、黄的印记,看到了就会让人联想到病人。床边竖着个掉了漆的简易衣架,衣架上挂着几只输液袋,一些输液袋上垂着带针头的输液管。

    针头泛着寒光,像某种能夺人性命的暗器。

    地上有凌乱的纱布,纱布上也有暗红的、暗褐的印记,让人看了就一阵阵头皮发麻。除了纱布,还有诸如注射器的塑料外包装。

    闫思弦怕有针头扎脚,蹚着往里走。

    “这边没人。”进屋查看一圈,他高喊道。

    他的话音刚落,便得到了回应。

    “这边也没人!”

    “检查过了!没人!”

    闫思弦低声骂了一句,交代道:“收集证据,都小心针头……”

    他交代完,吴端便进了屋。

    “跑了。”闫思弦一脸无奈地冲吴端道。

    吴端拍拍他的肩膀,“看来周聪还是给他们通风报信了,下一步全市范围内搜索周聪……”

    “搜索周聪……”闫思弦摇了摇头,“作用应该不大。”

    “怎么说?”

    “他们想要搞到假身份,太容易了,毕竟死去的血罐子无亲无故,死后身份证件正好可以为他们所用。”闫思弦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从房子查起吧……”

    他给冯笑香去了电话,很快便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你报的地址,我这边没查到租房记录。”冯笑香道。“也就是说,住在这里的可能是房主本人,也有可能是跟房主私下达成的租赁,并没有通过中介。房主资料已经发你了……”

    闫思弦没挂电话,切出通讯页面,粗略看了一眼冯笑香发来的资料,又继续道:“他们已经把人带回去了吧?一个叫李司农的,在团伙里负责送货。”

    “刚带回来,在审讯室呢。”

    “帮个忙,我看你发的户主资料里有个中年男人,叫孟昀,让李司农辨认一下照片,看他认不认识这个孟昀。另外,查一下孟昀是否感染莫琳症。”

    “好,我这就把资料发审讯室,有结果了跟你说。”

    “多谢。”

    之后的半小时,闫思弦陆续收到冯笑香发来的消息。

    “房主照片李司农认出来了,他说那人就是团伙的主要成员,他们的老大……”

    “孟昀的确有莫琳症,疾控中心登记在案的……”

    “好像找到孟昀的落脚点了,当地警方已经派了人盯梢……”

    最后一条消息,是冯笑香打电话来说的。

    “太好了!”闫思弦拽住欲去走访左邻右舍的吴端,用眼神示意他有重大线索,吴端便停在闫思弦身边,竖着耳朵去听电话那头的情况。

    不过他只听见一句“继续跟进”,便挂了电话。

    “走走走。”闫思弦拽了一下吴端的手腕,“咱们有更重要的事儿。”

    说着他便往门口走去,走出门,又回身对屋内取证的刑警道:“留一半人在这儿取证,另外一半人跟我走,大家都小心点,多戴两层手套,有发现电话联系。”

    吴端跟着闫思弦上了车,有五名刑警上了另一辆警用越野。闫思弦发动了车子,待车开上主干道,他又拨通市局电话,报上一个位于郊区的地址,再次请求支援。

    待他挂了电话,吴端终于忍不住问道:“究竟有什么发现?”

    闫思弦将手机递给他,“你自己看,貂儿发来的房主资料,主要看那个男的。”

    “孟昀?”吴端问道。

    “就是他。”

    吴端念道:“出生日期1977年7月19,41岁了,1年前离异,没孩子,父母已经过世,只有一个姐姐。但因为经济原因,跟姐姐关系并不好,笑笑查到了分财产时姐弟俩闹到法院的民事调解记录。

    这个孟昀,也感染了莫琳症吗?”

    “没错,孟昀5年前查出来感染了莫琳症……哦,这个是刚刚查到的,不在笑笑发来的资料里。”

    吴端点点头,继续看道:“工作得话,孟昀一直在邮政单位工作,就是个普通职员。

    有过两次犯罪记录,其中一次是交通事故,因为违章驾驶撞伤了一名行人。孟昀主动赔钱,道歉,态度很好,再加上事出有因——那是他刚刚检查出莫琳症的时候,对控制病情的药物有些不良反应,简单来说就是吃了药会犯迷糊——事实上,这确实是比较普遍的药物反应。

    反正,最后没判,赔钱了事。

    还有一次犯罪记录……**被抓……我去而且是查出来莫琳症之后……”

    闫思弦也皱起了眉头,“笑笑刚在电话里说,她查到孟昀的社交软件聊天记录了……”

    闫思弦话没说完,因为孟昀的行为实在令他不齿。

    “他在到处约炮?故意传播莫琳症?”

    “嗯。”

    两人一同沉默了片刻,从心底泛起的寒意让他们头皮发麻,吴端伸手将车上的暖气开到最大,之后便一直将自己的手放在暖气出风口边吹着。

    “你说,他害了多少人?”吴端问道。

    “还没统计出具体数字,只粗略看他的聊天记录,他现在锁定的目标至少有0人。”

    “以前约过的呢?”

    “应该是怕有麻烦,都拉黑了,或许……上百人。”

    说出这个保守估计的数字,闫思弦伸手松了松自己的领口。

    办过疯子团伙案,见识过堆满死人的尸坑,闫思弦以为自己的神经已经是铁打的,他再也不会为了任何作案手法感到不适和揪心。

    可他低估了人性。

    一开始参与案件时,吴端便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他有预感,或许会遇见这样的嫌疑人。

    或许,他希望世上不要有这样的人,这样,怎么配生而为人?

    可他最不想看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吴端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他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工作。

    “得通知跟孟昀发生过关系的人。无论多难,务必把这条传染路斩断。”吴端思索片刻,继续道:“所以不仅仅是通知,还得组织心理辅导,虽然被害人自己也有一定责任,但毕竟是被人坑害,心态容易崩,缺乏疏导,万一再出几个报复社会的……

    还要公开严惩,对对对!像孟昀这种情况,死刑都太便宜他了。这种典型案例必须全国通报,让媒体介入曝光,一方面是给有报复社会倾向的患者敲警钟,另一方面是提醒所有人洁身自爱,别等感染上了哭天抢地怨社会……

    还有……”

    吴端有条不紊地说着他对下一步工作的考量。他今天的话略微有点多。

    唯有邪恶终将被一步步铲除的心理暗示,能让他击退心中的寒意。

    他想起了几天前闫思弦曾提出的那个疑问,这个世界是否值得拯救?

    回神时,闫思弦的一只手已搭在了他的肩头。似是怕他坐久了不舒服,闫思弦的手缓缓捏着他的后脖子。吴端养伤期间,这几乎成了闫思弦下意识的行为。

    “你说得在理,这案子后续还有一大摊子活儿,得有人盯着,要不咱们分工合作,你回市局,筛查跟孟昀发生过关系的人。”

    吴端郁闷了,他想抖抖肩膀,抖开闫思弦捏在自己后脖上的手。

    他终究没这么做,因为隐隐作痛的颈椎的确有所好转。

    “我还没问你,”吴端道:“现在是去哪儿?”

    “你刚不是看见了吗,孟昀曾经为了分割父母留下的财产跟姐姐打官司。”

    “嗯。”

    “双方争议的焦点主要是一套院子,就是孟昀父母一直居住的地方,在郊区农村,那场调解官司之后,孟昀获得了院子的所有权。

    他们走的时候带着病号呢,想要找一个落脚点不容易。毕竟,莫琳症发病后,患者大多形容枯槁,单看外表,说不人不鬼也并不为过,宾馆酒店应该不会接纳这样的客人入住,怕惹麻烦。

    对他们来说,最安全的地方还是自己的住处……”

    “你怀疑他们去了孟昀的那套老房子?”

    “不是怀疑,是确定。”

    “这么快?”

    “貂儿的办事效率挺高,她第一时间联系了附近派出所,好巧不巧,孟昀家那老院子离村派出所不到100米,都不用专门派人侦查,从村派出所二楼拿望远镜看,直接能看见孟昀家那荒置的院子里住了人,厨房冒着烟,有人做饭呢。

    孟昀他们还是比较缺乏安全感的,首选的落脚点在熟悉的地方,也在情理之中,关键是,他们知道警方已经介入,一定会马不停蹄地寻找下一处落脚点。

    所以要快,这一仗贵在速度。”

第三十九章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7)

    吴端最近两次在乡下办案的经历都很不愉快,吃了许多苦头。

    抓盗墓贼的案件,进山,荒野求生半个月,出来只剩半条命,另一个案子更夸张,他的家人遭到报复,母亲差点丢了命。

    再次来到乡下,吴端没来由地心头发紧。

    “你千万小心。”他对闫思弦道。

    闫思弦拍拍胸脯,“放心。”

    车子停在村口,两名身手不错的刑警去到目标院落附近侦查。

    闫思弦给身边的十几名刑警布置行动方案时,有消息不断自耳麦传来。

    “可以确定孟昀就在院子里,刚看见他从厨房拎了个炉子进屋……”

    “还有个青年,跟李司农描述的医生外貌相似……跟孟昀一块在院里抽烟呢……”

    “窗户太脏,看不见屋里的情况,无法确认病号儿在不在……”

    “那个物业!逃跑的周聪也在!出屋了!三个人一块出门上车了,可能要逃!”

    听到这一消息,闫思弦当机立断道:“一辆车跟我来!拦住!”

    他一踩油门,向着目标院落冲去。一旁的吴端抓紧了车门上的把手。

    两人均看到一辆银色小轿车正从目标院落驶出来,驾驶位置上坐的是个年轻人,周聪在副驾驶。

    小轿车一拐出来,便与闫思弦的车迎头相对。

    周聪见过闫思弦的车,一打照面便知道不妙。只见他指着闫思弦的车,满脸惊恐,冲驾驶位置上的年轻人大吼大叫。看嘴型,他在不停地喊着“退!快退!”

    年轻人拧着眉,阴测测地瞪着前方。闫思弦不敢逼得太紧,放慢了车速。

    村子里路窄,闫思弦的车又宽,盘踞在道路中间,若想通过,只能用撞的。

    纵然闫思弦对自己的车子很有信心,并不怕对方硬撞,但他要避免那种情况。吴端就在旁边,他不想冒险。

    吴端低声说了句“不用管我”,自己伸手抓住了车门上方的把手。

    闫思弦没答话,他需得专心应对眼前的情况。

    “来了。”吴端道。

    “嗯。”

    目标车辆后方,警方的另一辆车赶到,拦住了他们的退路。

    黑色依维柯样式的警车上印着白色“警POLICE察”字样。那车一看就非常敦实,绝不是普通小轿车靠硬撞能够越过的。前后都被堵死,小轿车被迫停下,车里三人慌张地四下张望。

    刑警开始喊话:

    “车里的人听着!你们已经无路可逃!放弃抵抗,束手就擒是你们唯一的出路……不要再做无谓挣扎,想想你们的家人、孩子……”

    这话是说给周聪听的,刑警们知道,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儿子。

    果然,周聪的情绪也最激动,开始抹眼泪,一旁的年轻歹徒嫌恶地冲他吼着什么,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喊话的同时,有刑警自车上下来,举枪对准了银色小轿车。闫思弦对吴端嘱咐一句“待着”,自己也下了车。

    三名嫌疑人犹如困兽。短短两三分钟犹豫,围堵他们的警察越来越多,除了闫思弦带来的十几名刑警,还有村派出所的民警自发增援。

    他们知道自己装备不行,往前凑恐怕反而拖后腿,便主动承担起了维护秩序的工作,劝阻围观的村民离开。

    大概是怕传染病殃及自己,村民们并没有坚持在现场附近围观,就连现场两侧的院落也都是大门紧锁。劳动人民的智慧终究是无穷的,很快他们就聚集在现附近几户人家的房顶上,交头接耳评头论足,间或还有一两个胆大的村民冲那银色轿车喊话。

    “出来啊!”

    “就是!躲撒嘞?!敢做不敢当啊?”

    ……

    民警又开始冲房顶喊话维持秩序,让他们别乱喊,又让他们坐着看热闹,别站起来,那房顶连个护栏都没有,迈错一步就能栽下来,看着都让人揪心。

    中心现场,双方仍在僵持,闫思弦的耳麦中传来消息:市局调遣了支援,十几分钟后就能赶到。

    但他们已经等不了十几分钟。有嫌疑人开始自残了。

    银色小轿车后座车门突开了,一条血淋淋的手臂伸了出来。紧接着,孟昀下了车。

    他的左臂上有一道伤口,右手拿了一把菜刀。他不断地将鲜血往菜刀上蹭,刀身整个染红了,血顺着刀尖向下滴。

    谁敢过来,他就要拿那把菜刀砍谁。

    只要被砍出伤口,肯定会感染莫琳症,没跑儿。

    他便是用这样的方式向刑警们宣战。

    “退!往后退!把你们车退开!”孟昀挥舞着左臂,叫嚣道:“我让你们一个都活不成!信不信?!”

    他每一次挥臂,都会有几滴连成串的鲜血被甩在地上。他很用力,恨不得这些血能甩得远一些,立即就有人感染才好。

    嘭——

    闫思弦开了枪。

    谁都没想到。

    “啊——”

    孟昀下意识发出的声音里满是诧异。

    这种程度而已,就开枪了?他们竟然敢开枪?

    “啊啊啊啊啊……”

    诧异过后他才因为疼痛发出了嚎叫。

    菜刀哐啷啷掉在了地上,他持刀的右臂上多了一个弹孔,贯穿伤,就在手腕处,似的他的右手无力地耷拉着。

    就在孟昀发出第一声轻叫时,闫思弦已冲了上去。

    “行动。”他在耳麦里沉声道。

    他几步跨到了孟昀身边,先一脚踩住掉在地上的菜刀,一踢,将那菜刀划拉到了一旁。

    欺身上前,一个擒拿,将孟昀按倒,呈脸朝下背朝上的俯卧姿势。

    用膝盖顶住孟昀后背,咔咔两声将他双手铐在了身后。

    虽然隔着两层橡胶手套,闫思弦还是感觉到了孟昀手臂上温滑的血液,那感觉让他浑身一阵阵地发着毛。

    闫思弦制服孟昀的同时,其他刑警也冲了上来。

    周聪整个人都软在了副驾驶位置,毫无抵抗之力。他是最后被刑警拽出车来的。

    那开车的年轻人则不同,他有着高昂的斗志。

    他和孟昀一样,手持一把沾了血的刀。

    尖利的水果刀,看起来比菜刀还要危险。

    车门刚被从外面拉开,他便挥出了水果刀,直向着开车门的刑警面门刺去。

    那刑警早有防备,快速向后闪身,并大叫一声提醒同伴们小心。

    围在驾驶位车门附近的刑警们齐齐退了两三步,避其锋芒,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唯有刚刚制服孟昀的闫思弦来不及退。

    年轻歹徒的余光发现背对着自己的闫思弦,眼中闪过凶兽才有的嗜血光芒。

    “你来陪葬!”

    噗——

    水果刀不偏不倚正刺在闫思弦后背。

    吴端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伤,拿出比受伤前还要快的速度,大吼一声冲向了闫思弦。

    下一秒,却看见闫思弦一个背摔,那年轻歹徒被大头朝下砸在地上,水果刀登时脱了手。刑警们一拥而上,终于制服了歹徒。

    从行动开始到结束,总共不到半分钟。

    “小闫!小闫!”

    “别过来!我没事!穿防刺服了!”闫思弦大喊着。

    一边喊还一边连退了好几步,躲开了吴端。

    “别过来!我身上沾血了。”

    吴端看清了闫思弦的后背,在被割破了的手术服和防护服内,的的确确有一层防刺服,他终于听从闫思弦的,停下了向前冲的脚步。

    直到此刻,吴端的大脑里还是一片空白。他反复问自己:没事吧?没事吧?……没事了吧?……

    可他还是不太敢确定那个答案,他的心还在悬着。

    闫思弦简单粗暴地拽掉了最外一层的手术服和手套,又脱了防护服,确定自己身上没有沾血,才向吴端走来。

    走到现场边缘一处没血迹的地方,脱掉了鞋套,又摘了最后一层手套,他才终于走到吴端面前。

    闫思弦脸色不太好,刚刚那一出,确实吓得不轻,心脏都漏了一拍。

    而且,太特么疼了。

    防刺服虽然可以有效防止锐器刺伤、砍伤,但毕竟还是要承受力道,此刻闫思弦的后背就是一阵剧痛。

    他上车,不敢去靠椅背,只躬着身大口喘气缓解疼痛。

    “我看看。”吴端也跟上车,先帮闫思弦脱了防刺服,又轻轻掀开了他后背处的衣服。

    只见被刺的位置已经有了一小块乌青。

    吴端“啧”了一声。

    “没破皮吧?”闫思弦有些紧张。

    “没没没。”吴端怕他自个儿吓唬自个儿,赶紧安慰道:“走,下车,咱们去村派出所要点热水,给你热敷一下,淤血散得快。”

    两人一下车,便看到刑警们正将那袭击他的年轻歹徒往车上押。

    为了防止他咬人,年轻歹徒被强行戴上了口罩,还是好几层。口罩并不是挂在他的耳朵上,而是拿绳子在脑袋后面勒了一圈,勒得挺紧,不上手肯定是挣脱不掉。

    年轻歹徒恶狠狠地瞪着闫思弦,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人。

    闫思弦压根不去看他,只对负责押解的刑警道:“把人看好了,都给我提起十二分精神,着了道可不是闹着玩的。”

    “知道!”

    交代完,闫思弦才毫不在意地指了指那年轻歹徒。

    “我跟市局支援沟通过了,让他们来的时候带精神病院给病人用的那种嘴套——对,就是避免精神病人咬人的东西——等会儿来了就用上。”

    “草你妈有种你过来……单打独斗……”年轻歹徒冲着闫思弦骂骂咧咧。

    闫思弦连一点余光都不肯给他了。

    村民淳朴热心,尤其是,许多村民刚刚目睹了那惊险的一幕,都为闫思弦揪着心,见他从车上下来,并无大碍,也不知谁带了头,鼓起掌来。

    村派出所很快便准备了热水,闫思弦趴在沙发上,热毛巾敷上后背的淤青,很是舒坦。他当然不会忘记任务,对着耳麦道:“孟昀家里什么情况?还有人吗?有没有看见血罐子?”

    “刚安顿下嫌疑人,留了一半人看守,现在去查看孟昀家里……”

    耳麦里传来刑警组长钱允亮的声音。

    “到门口了,准备进门,大家小心,等下我先进,你们……”

    突然,“轰”得一声巨响。

    紧接着,耳麦里传来几声惨叫,又叫又骂。

    闫思弦一骨碌从沙发上爬了起来,透过派出所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孟昀家的方向冒着黑烟。

    闫思弦拔腿就往外跑,吴端紧跟其后。

    两人几乎是同时冲着耳麦喊道:“钱允亮!小钱!什么情况?……报告伤亡情况!马上!”

    几乎每一名刑警都在朝着孟昀家跑,每个人都大呼小叫地询问着同伴的情况。

    每个人都红了眼睛。

    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谁在负责看守嫌犯?”吴端道:“你们不能离岗。”

    吴端的声音沉稳,但每个人都能听出这沉稳背后的狠厉。

    如果有人出事,他绝不会放过这三个畜生。

    刑警们沟通的频道里短暂地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在酝酿情绪,每个人都用沉默表达着某种决心。

    终于,闫思弦和吴端跑到了起火地点。

    大火已经窜出了门窗,两名满身满脸黑黢黢的刑警,正架着一人艰难地往院子外头走。

    是钱允亮!

    “还有人吗?啊?里面还有没有人?!”吴端大声问道。

    闫思弦已经开始清点人数。几秒种后,他终于给出了一个好消息。

    “都在外头,咱们的人都在外头。”

    钱允亮满脸的血,额头处肿起一个鸡蛋大小的包,衣服前襟处被烧得破破烂烂。

    吴端伸手摸他的颈部脉搏,感觉到脉搏十分有力,这才看向将钱允亮架出来的刑警。

    他们惊魂未定,讲述道:“烧倒是没烧着,爆炸的瞬间我们离门还有两三米,组长是被炸飞的门框砸着脑袋了……”

    ……

    警车内。

    轰鸣声响起的瞬间,那年轻歹徒先是激动地“啊啊”直叫,接着便是狂笑,他想拍手,可手被拷在了身后,便干脆在身后拍着手,晃得手铐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眼看负责看守他们的刑警睚眦欲裂,他笑得更欢了。

    孟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似乎已经认了命,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周总只知道哭,他已吓得尿了裤子,坐都坐不住,直往下出溜,没了人样。

第四十章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8)

    救护车是跟火警一同赶到的。

    钱允亮被抬上车时依旧昏迷,脸色煞白,吴端看着他,只觉得情况不太好,便当仁不让地跟着上了救护车。

    赖相衡也也沉着脸上了救护车。

    自打钱允亮被人架出来,赖相衡便一句话没说过。他们在警校就是同班同学,关系类似吴端和李八月。许多次任务都是他们一同配合完成的。这一点,整个一支队有目共睹。

    闫思弦一直在打电话,直到救护车离开前,他报了一家医院的名字,对吴端道:“眼下我能找到的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正在那儿等着你们,赶紧去。”

    赖相衡红着眼睛,向闫思弦道了句谢。吴端只点了点头,表示医院那套流程自己门儿清。救护车风驰电掣地离开了。

    消防官兵有条不紊地救着火。

    农村的老砖瓦房,易燃物有限,加上冬日里到处都是积雪,火势并不能蔓延,很快就被控制住。

    约莫半小时后,明火已被彻底扑灭,三名消防战士进入了火场。

    “有人!死了!”一名消防战士喊道。

    “别动尸体!”闫思弦在外面喊道

    待他跟消防的领导沟通了情况,消防战士也穿了防护服,才将三具尸体抬了出来。

    自家娃娃自家心疼,在现场只会消防工作的领导不断叮嘱着战士们,务必小心别受伤。

    三具尸体横在院子里的门板上,两男一女,皆是骨瘦如柴,面部皆被烧毁。身体也有不同程度损伤,其中两具尸体躯干正面被严重灼伤,正冒着油。

    他们被抬出来,空气里便有了一股熟肉的香味。

    味儿是真香,但也真叫人反胃。村民们大概是嫌这味道晦气,终于开始散去。

    消防战士们戴了耐高温防烟尘的面具,屋外的人就不大能听清他的话了。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猜测:

    他们好像找到了一只煤气罐,那煤气罐好像开着阀门呢,因此听到的爆炸声是煤气爆炸……起火点就在床上,有人往三名死者身上倒了汽油之类的助燃物……

    “收队。”闫思弦率先道。

    故意纵火,已经毫无悬念。更细致的火场分析工作,应当由更专业的火警来完成,他们此刻的任务是将尸体和嫌疑人一同带回市局。

    到了市局底下停车场,有刑警一下车就问闫思弦道:“闫队,审吗?”

    “晾着去。”闫思弦并未跟众人一起下车,他不放心,想先去医院看看钱允亮的情况。

    初步检查该出结果了,吴端还没给他打电话,难道情况不好?

    就在闫思弦准备启动车子时,手机响了,是吴端。他立马接了起来。

    “怎么样?”

    “刚做完CT核磁,片子上看没问题,还得住院观察。”吴端道:“脑震荡比较严重,颅骨骨裂,好在脑部没有器质性损伤,人刚醒,嚷嚷着头晕,医生说这伤得靠养。”

    “烧伤什么情况?需要我找找烧伤外科的医生吗?”

    “三个人都检查过了,没有烧伤。”

    “行,那我……就不过去了?”

    “甭来了,我在这儿盯着。”

    闫思弦道了“有情况随时联系”,又道了“再见”,准备挂电话时,吴端提醒道:“哎,你小心点。审讯那些人,小心点。”

    “嗯。”

    吴端又嘱咐道:“他们净憋着报复社会,指不定还能干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儿……”

    “我知道。”闫思弦勾了下嘴角,“你放心,在惜命这件事上,我向来无所不用其极,有必要得话,我会穿戴好防护服,全副武装地进审讯室。”

    “好。”

    挂了电话,闫思弦下车,冲正在押解嫌犯的刑警喊道:“现在就审!人直接带审讯室去!”

    年轻歹徒。闫思弦对他最感兴趣。一路上他都在冲警方叫嚣炫耀,钱允亮受伤,命悬一线,他得意极了。

    若不是有执法记录仪,刑警们真想让他尝尝私刑的滋味。

    闫思弦去审他,的确穿了整套防护服,还戴了口罩和护目镜。场面有几分滑稽。

    年轻歹徒见到闫思弦,毫不掩饰鄙视和嘲笑。

    “这么怕死,进来干什么?”

    “人人都怕你,这不是你想要的吗?”闫思弦大喇喇地坐在那年轻男人对面。

    男人这说法或许并不合适,说他是个少年也不为过。

    他看起来的确十分年轻,就连嘴角的胡须还只是些绒毛罢了。但看相貌,是那种长得很好看的大男孩儿,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就能迷住小姑娘那种。

    “还在上大学?”

    对方“切”了一声,不屑回答闫思弦的问题。

    闫思弦将一只装在证物袋里的手机放在了桌上:“虽然那个群好几个月都没打开过了,但你确实在群里。

    师大声乐专业17级0班。这是你们的班级群吧?

    我往你们学校打过电话了,很快就确定了你的身份,邱柏儒。”

    在闫思弦说出他的名字时,年轻人第一次露出了恐惧之色。

    他之所以无所畏惧,因为始终藏在身份不祥之后,他的为非作歹并不会被具象到某个姓名身上,更不会波及与这个姓名相关的亲友,更不会被在现实中知道这姓名的人唾弃。

    闫思弦一来,便扯掉了这层遮挡。

    当阴暗被拖到阳光下暴晒,那些自阴暗中滋生的爬虫、青苔、霉菌自然是不好受的。

    但邱柏儒强撑着,他不肯在警察面前跌了份儿。

    既然已经死到临头,既然他已害了那么多人,立刻死去死也值了,那为什么不死得豪气一些?不能怂!绝不能让这些警察得逞!

    有这种想法支撑着,他的脸上便又挂起了玩味的笑。

    “那又怎么样?”邱柏儒道:“对,我就是害人了,实名害人,要我抵命,行啊,拿去,我就一条命,这波稳赚。”

    “懦夫。”

    邱柏儒没想到闫思弦口中蹦出这两个字。

    “你说什么?”

    “我说你,懦夫。”

    “少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不懦夫……”邱柏儒抬了一下左手,手铐哗啦响了一声。

    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伤口——拘捕时自己刺出来的伤口,和孟昀情况差不多。伤口已经进行了简单包扎,此刻被他一挣,纱布上渗出了血。

    “……你不懦夫,有本事喝一口我的血啊!来啊!”

    邱柏儒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努力将有伤口的手伸响了闫思弦。

    “怕死,又不得不死,那就找点理由说服自己,比如,拉一个垫背的不亏,拉两个赚一个……这么想想,好像死真的可以衡量价值,真就值得了。”闫思弦满眼的嫌恶和不屑,“一条见不得光的可怜虫而已,表演什么豪气万丈?”

    邱柏儒脸上的挑衅和不服僵住了,他表情在龟裂着,闫思弦仿佛听到了咔嘣咔嘣的的碎裂声。

    除了钱允亮并无大碍的消息,这是闫思弦今天听到的最好的声音了。

    他乘胜追击地问道:“你这么急于报复社会,自己也是被害人吧?当初感染莫琳症是被人算计?”

    邱柏儒的一侧嘴角和眼角抽动着,闫思弦知道,这回真戳到他的痛处了。

    几乎每个通过性传播路径感染上莫琳症的患者,都不愿意提及自己的患病经历。

    他们痛恨自己,正因为太过痛恨,无法跟自己和解,所以只能选择忽视那段经历,向前看。

    他们可以在网友面前卸下防备,向某个和自己情况差不多的陌生人倾诉悔恨,相互慰藉,却决不能跟一个现实里面对面的人吐露心声。

    没人能理解那种悔恨,没人能理解那悔恨所滋生的煎熬。

    “跟前男友/女友的分手炮,就那一没注意安全措施。”

    这是他们最爱用的搪塞,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是被一夜情对象传染,对方可能是故意的,一觉醒来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没人愿意把那个连自己都鄙视的自己拉出来游街。

    邱柏儒沉默着。闫思弦知道,他不会轻易讲出那段过往。

    好在,闫思弦也并不需要那些信息。

    有时候,问题本身便是击垮对方的利器,答案并不重要。比如现在,只要闫思弦不提那段令他痛苦的往事,邱柏儒还是愿意做出些让步的。

    他嘴上虽没有说,但眼中已露出了乞求。

    接下来的问题,才是闫思弦真正想问的。

    “说说那三个死人吧,”闫思弦道:“就是你放火烧的三个死人,他们就是血罐子吧?”

    与之前尖锐的问题相比,这简直是送分题,邱柏儒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他点了点头。

    “点火之前人已经死了?”

    “嗯。”

    “谁杀的?”

    “没人。”见闫思弦眯了一下眼睛,邱柏儒便解释道:“他们自己要求的,真的。他们知道已经被警察盯上了,也知道带着他们大家都别想跑,就提出要安乐死……

    到最后,人人都会想要安乐死的……为什么要苦熬着?为什么要受那个罪?没有意义。”

    “就算是他们自己要求的,你们是如何满足要求的呢?”

    “很多东西都能杀人,要看手头有什么。之前是直接抽血到死为止,毕竟血能卖钱,就有点类似……割腕吧。

    这次要血没用了,只能用手头有的东西,农药——我不知道那是啥,孟昀从他家床底下拿出来的,他们仨一人吃了一小把——冲在糖水里喝下去的。

    喝完没多久就不行了,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断的气。”

    讲述这些时,邱柏儒非常平静。他已见惯了生死,或许在他看来,这样的死法已经算是幸福的,毕竟,他接下来要面临的死亡,是不会有同伴陪伴的。

    “在孟昀家的时候——我是说他在市里的家,邮局家属院——直接杀了血罐子不行吗?”

    “当时慌了,只顾着逃了。”

    “逃跑还要带着他们?”

    “要带,要是情况换一换,我们是血罐子,连床都下不来了,肯定不想被同伴抛弃,那样……太凄凉了。

    死不重要,重要的是,谁都不想孤孤单单地死。有人陪着,总会多一些死的勇气。”

    没想到,磨牙吮血的恶鬼在这件事还保有那么一点人情味。

    对死亡的恐惧,对孤零零死亡的恐惧,大概是这个团伙能够维系下去的基石。

    既然死亡在所难免,总要提前找好给自己收尸的人。

    “说说你们具体怎么害人的吧。”闫思弦敲了一下桌上的手机,“我不是说卖血,卖血的情况已经基本调查清楚了。我是说,你们跟人约炮。”

    邱柏儒手机里的情况和孟昀一样,两人均是通过各种途径,疯狂物色一夜情对象。

    犯罪团伙总共四人。司机李司农因为心理原因影响到了生理,不能出去约,负责物色血罐子的周聪,有老婆孩子,选择不去约,他们也有报复社会的倾向,但更多的还是想要赚钱。

    孟昀和邱柏儒则不同,他们是撒开了欢儿地报复社会,无所不用其极。

    闫思弦还注意到,邱柏儒的约会对象有男有女,而孟昀,一开始他只约女人,后来……不知是不是受了邱柏儒影响,他的一夜情对象也出现了男性。

    他已经不在意对方的性别,他只在意能不能多拖一个人下地狱。

    “就那点事儿,有什么好说的?”邱柏儒道:“你要想问我约了多少人?不好意思,早记不得了。”

    物证、口供都齐了,受害的人证不知有多少,案子似乎能够盖棺定论了。

    离开审讯室前,出于某种阴暗的报复心理,闫思弦对邱柏儒道:“你了解过自己的罪行吗?知道会怎么判吗?”

    邱柏儒有些迷茫,却还是不想露怯,嘴硬道:“有啥好想的,大不了一死。”

    “大不了?你的猜测也太乐观了,你们死定了。”闫思弦十分笃信道:“蓄意、恶意传播高危害传染病,量刑等同故意杀人罪,传播人数多,影响恶劣的情况,死刑妥妥的。”

    邱柏儒耸耸肩,满不在乎。

    “可惜了,你这么年轻,才查出这病不到两年,如果好好吃药,积极锻控制病情,摆正心态,活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知道吗?咱们国家已经有莫琳症治愈的案例了。

    走正道,十年八年后,兴许你这病就能治好了。

    偏偏你选了这条路,”闫思弦摇头,“没机会了,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闫思弦转身就走。

    身后的审讯室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为什么人只有在最后的时刻,只有真的见了棺材才肯落泪?生而为人,善良一下竟那样难?

    闫思弦不懂。他永远无法理解这些人。

    眼下,他只担心钱允亮和吴端的身体,夜幕降临,该去医院看看了。

第四十一章 侠盗(1)

    刑侦一支队最近接连有人受伤。有人说是流年不利,吴端不信。

    但他又不得不信,因为这话是靳花花女士说的。

    靳花花几十年如一日身体力行地告诉吴端一个道理:老娘就是用来哄的。

    “你就是不听老人言,”电话另一端,靳花花女士掰着手指头道:“你一个吧,还有小闫,两个了,现在可好,又多了一个……钱允亮是吧?……不止他,这回受伤的不止他吧?你还不信?”

    “妈你别瞎说,亮子没啥大事儿,医生都说了,躺躺就好,那俩就更不叫事儿……”

    靳花花果断打断了吴端:“像话吗?都是娘生爹疼的孩子,受了伤,让家里知道,父母不知道多担心呢……也就是你,没当过爹,站着说话不腰疼……”

    闫思弦彻底败下阵来。

    他当然不该那样轻描淡写,甚至是满不在意地讲述同事的伤情,这么做不过是想让母亲放心,却适得其反了。

    不能否认,靳花花的话有些道理。就拿钱允亮来说,

    钱允亮家不在墨城,单身汉一个,受伤了不肯让父母担心,硬是不让通知家里。

    或许,的确该顺着母亲?吴端有些动摇了。

    于是这天,吴端少有地只给自己安排了半天工作,中午去探望过钱允亮,便独自驾车离开,直到深夜都没回来,闫思弦打电话询问,吴端只说明儿早上才能回。闫思弦细问,他只拿家里有事搪塞,很快便挂了电话。

    不过,第二天他回来得是真早。

    不到六点,天还未亮,吴端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门厅的灯一直亮着,因此,一进屋吴端便看到闫思弦睡在客厅沙发上,只盖了条薄毯。

    茶几上有一些案宗,闫思弦胸口处扣着一本厚厚的《018新版物权法通解》,不知是不是被书压得不舒服,闫思弦高耸的眉微微皱着。

    他一只手垂在沙发旁,沙发旁的地毯上还有一本书,《怪物治愈》,看样子是本漫画。

    单看这两本书,只觉得闫思弦十分分裂。

    吴端蹑手蹑脚地上前,拿起压在闫思弦胸口的大部头,放在茶几上,又捡起地上的漫画,摞在大部头上。

    最后,他轻轻捏起闫思弦的手腕,想给他把薄毯往上拽拽。

    闫思弦醒了。

    睁眼看到是吴端,他道:“回来了?”

    “早着呢,你接着睡。”

    看见吴端手上拎着豆腐脑和油条,闫思弦便不太想睡了。

    他坐起来,只觉得一条胳膊酸麻得厉害,不断揉搓着。

    “你干啥去了?熬夜了?”闫思弦问道。

    “没,就是……起得有点早。”吴端从带回来的纸袋里掏出一条黑色和金色相交的绳子,递给闫思弦。

    许是刚睡醒,懒得说话,闫思弦也没多问,将那绳子拿在手中兀自翻看着。

    “编得不错。”评价完了,闫思弦转而又道:“你这……啥时候喜欢上做手工了?”

    吴端打了个哈欠,“给你就戴着,我妈去庙里求的,叫平安扣,说是能保平安,见者有份,我也有一个……”

    吴端抬了下手,露出自己手腕上的一段绳结。

    “老人迷信,没办法,今儿一大早4点不到就往大悲禅院赶,说是有讲究,烧头一柱香才灵……”吴端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又从纸袋里掏出几个平安扣,“我睡个回笼觉,晚点去局里,你等会儿带上这些给大伙儿分一分……”

    闫思弦猜出了吴端昨晚的去处,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问道:“咋不让阿姨过来住?又不是住不下。”

    “太麻烦你了,她也不自在,我就在市局招待所开了间房,住了一晚上……那儿住得挺好,单位产业,又便宜又干净……”

    闫思弦开始刷牙,含糊地接话道:“那也不至于藏着掖着,昨儿问你还不说。”

    “我这不是……搞封建迷信,怕被你鄙视吗。”

    “吴队还在乎这个?”

    “主要是……怕封书。”

    闫思弦:……

    待闫思弦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吴端看见他手上也挂了一截绳扣。

    单挂个绳子还没什么,可他一戴上那块好几十万的限量款手表,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吴端坐在餐桌边,喝着豆腐脑,吃着油条,有点没眼看闫思弦,委婉地表示道:“那个……反正你有主角光环,还是把平安扣给需要的人吧,比如医院里的钱允亮。”

    “不好看?”闫思弦满不在乎地撸起袖子,“主要是表丑,等会儿换一块。”

    吴端:哈?

    某国际知名腕表品牌:表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金主爸爸您开心就好……

    洗漱完,闫思弦也坐下来准备吃早饭,出于习惯,他先看了一眼手机。

    转账提醒?吴端的?

    闫思弦有点懵。

    他瞄了吴端一眼,本想偷偷点进详情页,弄清状况再说,吴端却率先道:“我给你转了000,以后每个月都给你转钱,就是……房租。”

    见闫思弦皱眉不语,吴端有些紧张道:“我知道,这个数少了……少得多……那什么,等发奖金了……”

    “是啊,少得多,怎么办呢?”闫思弦打断了他的话。

    吴端一愣,他没想到闫思弦真的会计较钱数,干脆也掏出手机,想要继续转账。

    闫思弦眼疾手快地拿过吴端的手机,看着支付宝里的余额“啧”了一声。

    吴端知道那点可怜的余额大概连闫思弦的零头都不到,心里更虚了。虚到极致,气急败坏道:“大不了我……搬出去。”

    闫思弦挑挑眉,“当初让你住过来,就是想帮你省点房租,好早日买房,你现在要交租,一开口就给自个儿涨价,怎么?找着私活儿了?按夜结钱啊?”

    “滚!你当谁都跟你似的,说下海就下海,一晚上好几万。”

    “呦,这么了解爸爸的行情?要不要给你打个折?”

    “我看你是欠把腿打折。”吴端翻个白眼,揭过闫思弦的打岔,“主要是,老在经济上占你便宜,不像话……”

    “不然呢?你还想在哪方面占便宜?”

    “你别老打岔……总之,我妈都说了,我受伤的时候就没少沾你的光,现在……不能因为你有钱就理所应当白吃白住吧?”

    闫思弦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豆腐脑,“白吃的好像是我。”

    “嗯,就是你。”

    知道吴端拿谐音调侃自己,闫思弦丢出一个“你幼不幼稚”的眼神,直接被吴端忽略。

    “随便吧,”闫思弦道:“你要真想交房租,就量力而行,钱,我就当是你给我公司投资了,年底给你分红。”

    说话间,闫思弦就给吴端转了一笔钱——反正在吴端看来是很大一笔。

    “握草你你你……”吴端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年底分红,现在就是年底。”闫思弦回答得理直气壮,“怎么样?我公司效益还不错吧?你不用再为破产传闻担心了。”

    有钱人都这么玩的吗?还有天理吗?

    吴端默默把钱转回去,并服服帖帖道:“你正常点,我不提房租的事儿了……以后都不提了。”

    见闫思弦还在笑,吴端不免后怕,又补充一句:“我说真的,你再乱散钱,我就搬走了,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闫思弦这才收起笑容,遗憾地挑了下眉毛。

    天不怕地不怕的吴队长,竟然被钱给吓着了,有点意思。闫思弦颇有些意犹未尽,并觉得其实吴端完全不用还钱,这出戏,值了。

    吃完东西,吴端回到客房睡回笼觉。距离上班时间还早,闫思弦没了睡意,倒了杯咖啡继续在客厅看书,间或摩挲一下手腕上的平安扣。

    他几乎是瞬间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上午9点,闫思弦到了一支队办公室,将吴端拿回来的平安扣分发给众人,又给医院里的钱允亮和赖相衡留了两条。

    刚发完平安扣,办公室电话响了,李芷萱接起,应答两句,对闫思弦道:“闫队,赵局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闫思弦不敢怠慢,拔腿就走。

    “来了?”赵局抬眼看到站在门口的闫思弦道,一手端起茶缸子吸溜,一手招呼闫思弦进来坐下。

    “有个案子你看一下。”赵局递给闫思弦一个牛皮纸袋。

    闫思弦自袋子里取出案宗,一边看一边问道:“挺神秘啊……这案子要求保密?”

    “涉及贪(防止和谐)腐,问题比较敏感。”

    闫思弦粗略翻看一遍案宗,看到最后,他笑出了声,并拍手道:“奇了!真是奇了!这贼……也算个能人。”

    “能得厉害,刘能都没他能。”

    闫思弦:???

    显然,闫少爷并没有看过某国产乡村爱情题材大型连续剧。

    赵局玩梗失败,老神在在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单看盗窃金额,这位绝对算得上江洋大盗了,再看作案手法,又很有人情味,是不是觉得他是个侠盗?”

    表达完相同的观点,赵局脸一沉,继续道:“所以,你应该明白为什么这事儿不能张扬。

    老百姓多少都有仇官心理,他们会给这个江洋大盗脑补一个劫富济贫的英雄形象——甭管他究竟有没有济贫……要是人民的海洋愿意帮这位侠盗打掩护,咱们的工作可就太难了。”

    “我明白。”

    明白归明白,闫思弦还是不甘心道:“太可惜了,要我说,就应该把这案子公布出去,公布完了看哪个当官儿的偷偷换家里门锁,偷偷往外转移现金,一抓一个准儿。”

    赵局瞪了闫思弦一眼,“少在那儿满嘴跑火车。”

    “行行行,我错了,您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小的告退了。”

    赵局挥挥手,示意闫思弦可以走了,又嘱咐道:“你们支队伤员多,先盯这个贼,恶性案件交给其它支队。”

    “得嘞,多谢您厚爱。”

    闫思弦回到办公室,开始细细翻看案宗,待他一字不漏地看完了所有内容,吴端来了。

    “有案子?”吴端问道。

    “从去年开始,国家开始重点整治贪(防止和谐)腐,你知道吧?”

    “新闻不是天天报道吗?”

    “咱们省打了几只老虎几只苍蝇,你知道吗?”

    “好像……在哪儿看见过来着……哎呦,具体数字我可记不清了。”

    “省委班子五个落网,市委班子六个。这还都是大头儿,犯了上亿的事儿,底下小的就不挨个儿例举了……说个总数吧,光在墨城落网的,总共9人。”

    吴端“啧”了一声,没做评价,这样的数字,并没有让他感到诧异。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个……”吴端的突然紧张起来,他压低了声音,凑到闫思弦跟前问道:“不会是你爸受牵连了吧……他给人送钱了?”

    闫思弦被气乐了,他转了转手腕上的平安扣,道“你就不能盼我家点好?”

    吴端也很无奈,“谁让你卖关子的?怪我喽?”

    闫思弦无言以对,只能继续说案件:“有个贼,专偷这些贪(防止和谐)官。”

    “啊?”

    “这里有份审讯记录。

    落网的贪官里,有人家中曾经被盗,丢失大量现金,有的人一次被盗了几百万。”

    “几百万?”吴端很是诧异。

    闫思弦耸耸肩,“收了现金不敢往银行存,就放家里呗,落网时候床底下都被钱塞满了,这种人不在少数。所以,大量现金被盗一点儿也不稀奇

    关键是,这种来路不干净的钱,被盗了失主都不敢报警。”

    “确定是一个人干的吗?”吴端问道。

    “可以确定,他作案时有几个很鲜明的特点。

    第一,只拿钱,珠宝首饰名表之类价值更高更容易携带的东西,他碰也不碰;

    第二,具备一定的开锁技能,能开指纹锁;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每次偷完东西,他都会留下一张纸条。

    因为受害者被盗也不敢报警,纸条大多也被销毁了,只有两张被留下……”

    闫思弦将两只装了纸条的证物袋放在桌上。

    今听闻你处有人民币发霉,特帮你拿出去晾晒,无奈风大,刮跑了。钱财乃身外之物,还请节哀,莫问我是谁,我叫雷(防止和谐)锋。

    借款一百万元整,今夜1点在人民公园桃树林奉还,接头暗号:“你是警察吗?”不见不散。若不敢去,只好给你烧纸还钱了。

    吴端:……

    吴端:为什么……对这个贼讨厌不起来啊……

第四十二章 侠盗(2)

    看到两张字条,吴端的第一反应是想笑,第二反应:这哥们儿不会是个段子手吧?

    当然,除了字面内容,吴端还注意到了字条本身的一些特点。

    字条并非手写,而是由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拼贴而成。是推理小说中很常见的手法。

    “推理迷啊?”吴端道。

    “纸上谈兵。”闫思弦表示不屑,“这种手法虽然在小说里用烂了,但现实中并不常见,因为现实案件里会留下讯息的罪犯本身就凤毛麟角。

    罪犯躲避警方还来不及,怎么还有心思刻意留下讯息,只有那种特别自大,特别想炫技的罪犯才会选这么个办法。”

    “我倒不觉得。”吴端提出不同看法。

    “哦?”

    “纸条毕竟不是留给警方的,他究竟想炫技,还是纯粹给贪(防止和谐)官(后文中这两个字一律用TG代替,给您阅读造成的不便,十分抱歉)添堵,现在还不好说。

    如果是后一个原因,你不觉得他还挺可爱吗?”

    吴端说话时,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两张纸条,最后干脆戴上手套,将纸条从证物袋拿了出来。

    “有发现?”闫思弦问道。

    “没什么,一点皮毛。”

    “说说看。”

    “咱们这位大盗,恐怕有强迫症。”吴端从办公室的打印机纸槽里拿出一张A4纸,与两张纸条叠在一起,一边比划一边道:“宽窄一致,用于贴字的白纸是从普通A4纸上裁下来的。一张A4纸被等分成了三份,大小均匀。

    被裁剪的纸张边缘很平滑,要特别仔细才能看出裁剪痕迹。

    如果这还不能算强迫症,那你再看贴在上面的字。

    字是从报纸上裁下来的,每个字都是贴这边儿裁剪的,剪下来的小纸块大小一模一样。

    粘贴的时候,每个字之间距离均匀,一点翘角都没有,一点多余的胶水都没有。

    我甚至能想象,咱们这位盗贼坐在桌前,衣着整齐,手指甲也修剪得很干净。他开着台灯,用镊子夹起裁剪好的字,背面抹上胶水,每贴一个字,都要用尺子上下比对,以确保整齐,比对的过程中他可能还要用牙签之类的东西调整字的位置。”

    闫思弦轻笑一声,吴端疑惑地看着他。

    “吴队想象力挺丰富,这人物侧写跟拍电影似的。”

    “你就当我班门弄斧抛砖引玉吧,”吴端耸耸肩,“这方面你是专业的,有不对的地方尽管提。”

    “没,挺好。我稍微补充一下吧。”

    “洗耳恭听。”

    “我把最近两年的盗窃案过了一遍筛子。排除窃贼已经落网的,排除暴力撬锁的,再排除除了现金以外还有珠宝首饰名表等贵重物品被盗的,剩下的要么被盗金额实在太少,用偷鸡摸狗来形容比较合适,不符合咱们这位大盗的手笔,要么就是飞贼……”

    “飞贼?”

    “从楼房顶层系上绳子吊下来,专门盗窃没安防盗窗的高层住户。

    这种盗窃手法自成一格,也跟咱们这位技术开锁的大盗不沾边。

    所以,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已知的有报警记录的盗窃案,跟咱们面对的这位窃贼没什么关系,他只偷TG,适当延展一下,至少他的盗窃对象出于某种原因绝不会选择报警,他从根源上直接避免了与警方交锋。

    他很聪明,至少比一般的贼聪明得多。

    同时,他的自控力还很强。从来不拿动辄一件几十万的名表珠宝就是证明。

    那些东西看起来值钱,但销赃是个大麻烦,很容易被警方查到,许多窃贼就是在销赃环节露出马脚,最终落网。

    道理很简单,窃贼们也明白其中的风险,但人啊……人就是那么难以控制贪欲,人在诱惑面前就是那么软弱。

    那些因为销赃最终落网的窃贼,哪一个不是在面对名表珠宝时动了一下’我哪儿就那么倒霉了?怎么可能偏偏就抓住我?’的心思。

    唯有咱们这位大盗,从来不动这个心思。哪怕他的下手目标并没在家存放很多现金,几万块而已,而和这几万块一同存放在保险箱的,就是价值上百万的珠宝。

    这种自控力可以说惊人。”

    吴端点头表示认同,但也仅仅是认同而已,与以往不同,闫思弦这次分析并没有让他觉得惊喜。吴端等待着下文。

    闫思弦继续道:“自控力,以及选择特定的盗窃对象,毕竟都是主观因素,个人抉择,不算什么,难的是怎么找到那些TG?

    注意一个概率,墨城这两年总共打掉了9名TG,其中人家中有被盗的情况。八成以上啊,准确率都快赶上巡(防止和谐)视组了。

    你想过没,他怎么能如此准确地知道哪些人是TG?”

    吴端的面色十分凝重,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有一个不太好的想法。”

    “别说!”闫思弦少有地流露出紧张的情绪。

    除了紧张,他还害怕,不寒而栗。

    “有些话不能乱说。”闫思弦道。

    于是吴端低声道:“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的意思已经非常明了:或许已经没有干净的地方,也没有干净的人,窃贼并没有刻意挑选TG行窃,只要是个当官的,他就偷,这样也能达到八成以上的准确率。

    这想法令两人头皮发麻,他们犹如举着火把独行的人,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不清楚来路,也看不到终点,连一个同类的火把都没有,随时可能被不知什么吞噬。

    闫思弦理解了这案子保密背后的深意,只有他一人理解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对这世界本就不乐观。可他看出了吴端恐惧。这令闫思弦忧心忡忡。

    但吴端的恐惧只有一瞬。

    “先不说这个吧。”吴端道。

    “好。”

    两人十分默契地揭过这一篇。他们不能丢了希望。没了希望,他们所有的智慧角逐,所有的命悬一线,便都没了意义,他们也不必再去探究任何真相,等待黑暗蔓延至天际,等待灭亡即可。

    吴端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他又问闫思弦道:“你要不要?”

    闫思弦说“要。”

    于是吴端又给闫思弦泡了一杯。

    他需要做点什么,让自己暂时从那个阴谋论的陷阱里跳出来。甚至,泡完了茶,吴端踱步到窗前,看了一会儿警局大院里的枯树,以及警局门口的车水马龙。

    今天天气很好,是冬日里少有的艳阳天。站在窗边,阳光就能照在身上身上。

    吴端便站在阳光里胡思乱想着,他想:人是应该多在阳光下晒一晒的,这样晒着,便很难冒出什么阴暗的想法,不想去害人,也不大容易把别人往坏处想了。

    这个过程中,闫思弦一语不发地保持着刚刚的坐姿,右手时不时拨弄一下左手腕上黑色金色编成的绳扣。

    有人敲了敲两人的办公室玻璃门。

    一支队办公室用玻璃幕墙隔成了两部分,较小的一块空间是吴端和闫思弦的办公区域,其余的敞开空间,则是刑警们的办公区域。

    此刻,两人就是关了门,在他们自己的办公区域讨论着这件事。

    吴端开了玻璃门,门外的刑警道:“外卖,用不用你们点上?”

    “不了,多谢,我们出去吃。”闫思弦抢答。

    说完,他已开始穿外套。

    穿好外套,又将案宗悉数装回牛皮纸袋,夹在胳膊下。

    吴端也穿上外套,两人一同出门,一言不发。

    直至上了车,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这件事,你知我知,上面个别人知道,就够了。对下面,必须完完全全保密。”吴端郑重道。

    “可是万一……”

    “没有万一。”吴端深深地看着闫思弦,“只有真相还不够,有时候真相会摧毁希望和勇气。

    况且我们不是孤军奋战,至少还有赵局……”

    平生第一次打心里佩服赵局。

    如果他们所身处的环境已经打根儿上全烂完了,赵局却依然能给他们营造一个相对干净的空间,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做实事,全身心地投入到破案中。这样的人他不得不佩服。

    “……即便那个最坏的结果就是真相,也要往好处想,上面要求对这个案子保密,或许是出于和我们同样的考虑。”

    “或许。”闫思弦抓住了关键点。

    或许不是。

    或许他们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秘而不宣往往与阴谋陷害杀戮勾连。

    但闫思弦没将话说完。

    他的车驶出了阴暗的地下停车场。阳光自天窗洒下,路边积雪的反光刺了闫思弦的眼睛一下。

    吴端自两人中间的杂物匣里取出墨镜,递给闫思弦。

    闫思弦摇摇头,“今天不戴了。”

    吴端沉默地收起墨镜。

    闫思弦将车停在自家酒店门口,轻车熟路地进了一间餐厅包厢。

    他们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服务员见到闫少爷,有些诚惶诚恐。

    闫思弦道:“跟后厨说,菜是老样子,茶我自己倒,你们不用在这儿待着。”

    菜很快便上齐了,待包厢里只剩他和吴端两人,闫思弦便道:“继续说案子吧,我刚说到哪儿来着?”

    似乎是怕气氛沉重,闫思弦又招呼道:“边吃边说,你尝尝这个,帮你叫了一杯开胃的甜酒——就一杯。”

    吴端便泯了一口琥珀色的酒。

    醇厚浓郁的酒香从甜丝丝的味道里一点点渗出来,的确令人食指大动。

    吴端送了一口菜到嘴里,还不忘回答闫思弦的问题:“你刚刚说道,窃贼是如何摸清哪些人是TG的?”

    “这问题……暂时搁置吧,我先说下一个问题,开锁。窃贼的开锁水平是业内顶尖的,单是能开指纹锁,就不简单。

    多亏跟你学了一阵子开锁,我对门锁也算有了些了解,现在常用的门锁有三类,A级锁芯,就是十几年前还普遍使用的一字锁芯和十字锁芯,互开率极高,运气好得话,不用学习开锁技巧,用铁丝都能直接捅开。当然,A级锁芯已经逐渐淘汰。

    B级锁芯稍微高级点,就是咱们办公室的门锁,平板钥匙。

    C级锁芯,也叫超B级——没办法,商家就是喜欢在起名上做文章——咱们的警械库、枪械库用的就是C级锁芯,配套的是月牙多排钥匙。

    这三种锁芯,虽说防盗水平不同,但原理如出一辙,钥匙结构越繁杂、排列越复杂、齿印越深,防盗性能就越好。

    因此,它们都可以被技术开锁打开,具备开锁资质的专业人士轻松就能搞定,只是难度较大的可能需要多花点时间。

    指纹锁不同,指纹锁上虽然也有锁孔,也可以被钥匙打开,但锁孔本身设计得比较隐蔽,找到和打开锁孔上的遮挡物,要花一些时间。有些锁具也比较智能,在锁孔遮挡物被打开时,会给相关联的房主发送消息,房主即便不在这里,也可以及时报警。

    你要相信片区民警制度,110的出警到达,已经能够控制在5分钟以内。窃贼不会冒这个险,所以,纵然他们能通过技术开锁的方法打开指纹锁,他们也不会选安装了指纹锁的人家下手。

    咱们要面对的窃贼不同,被他盗窃的户TG,有7家安装的是指纹锁,其中不乏防盗等级极高价值上万元的指纹锁。

    他们中没有一人收到锁孔遮挡物被打开的信息。也就是说,咱们要面对的可不是传统意义上撬门溜锁的贼,而是真正的高科技,能从指纹和密码层面破解最目前市面上最安全的门锁。”

    说完这堆一堆理论知识,闫思弦灌下半杯茶。

    吴端夹了一筷子肉,正要往自己嘴里送,见闫思弦有点可怜,便将肉送到了他面前的碟子里。

    “别光顾着说话,吃点东西。”吴端咽下口中的食物,擦擦嘴,道:“会不会是咱们想复杂了?如果窃贼能搞到他们的指纹呢?

    比如,他是这帮TG身边的某个小人物,谁也没注意到……或者他自己本身就是个官儿。

    这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他一偷一个准儿了,他或许本来就有办法去了解那些TG。”

第四十四章 侠盗(4)

    “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意思。”吴端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样子是吃饱了要犯困。

    这么靠了一会儿,他挣扎着坐直了,拍拍肚皮,沮丧道:“不行,这伤养得我生活奢侈精神腐化,得改,明儿开始我跟你一块健身……那什么,不用劝,我心里有数,剧烈运动做不了,简单的复健运动还是没问题的。”

    闫思弦“哈”了一声。

    “你笑什么?”

    “我就是……一想到你在健身房做广播体操……哈哈哈……用不用给你放一首时代在召唤……”

    “这都被你发现了,我还有个绝招呢。”

    “绝招?”

    “按太阳穴轮刮眼眶。”

    闫思弦:……

    吴端兀自笑了两声,提起些精神,继续刚才的话题道:“不是我不告诉你,主要是……当年案发的时候,我不过是赵局手底下一个小兵——那时候他还不是赵局,是赵队,那案子的许多细节我并不清楚……”

    “但最后你还是跟这位书记扯上了渊源。”闫思弦道。

    “你倒让我把话说完。”吴端不满地嘀咕道:“还说没憋着篡位。”

    闫思弦摆出一脸苦相,“我这不是想着尽快架空你这个支队长的权利,好让你提前过上退休生活,争取0岁之前实现财务和时间双重自由。”

    “我谢谢您。”

    “不客气,叫爸爸就行。”

    闫思弦再次给自己嘴巴拉上了拉链。

    吴端不理他的调侃,继续道:“我跟书记扯上渊源,是在他入狱之后,跟之前的案子没什么关系。

    那时候他已经判了,我为了另外一桩盗窃案件去找过他,确切来说,我去监狱找了好几个在道上有口碑的窃贼,给他们看了现场照片,又描述了被盗的物品,希望他们能看出来端倪,在作案手法上给警方一些启发。

    当时大概找了十个人?七八个总有的,只有书记看出了端倪。

    他很配合,毫不吝啬地说出了他的发现,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正因如此,可能是出于某种好感——还有感谢,我后来又去探望过他几次……”

    “不好意思,我插句话。”闫思弦道。“把’好感’这个词换了——直接去掉也行——罪犯永远是狡猾的,对他们的同情、欣赏,会成为你的弱点。”

    “我承认,严格来说,他算得上我的一个弱点。”

    闫思弦没想到吴端会承认得如此痛快,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吴端继续讲述道:“后来我们开始谈论一些跟案件不想干的事,他教我开锁技术,自己也从中获得锻炼技能的机会——他大概不想这门手艺生疏吧。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反正监狱方面也给他提供了一些便利,比如他的牢房里有象棋、书,甚至还有一套油画画具。

    哦,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他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绘画水平能够以假乱真。有些狱警专门拿他的画挂回家做为装饰……他还懂得古董鉴赏……”

    “我明白了,”闫思弦若有所思道:“个人魅力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他能得到这些,除了积极配合你们,为警方破案发光发热,还因他博得了你们的欣赏。

    人们总愿意给自己欣赏的人行各种方便。

    你这样描述他,我就放心了。”

    “放心?”

    “这趟不虚此行,我已经很久没听说过这么有趣的人了。”

    “那你真该关小黑屋,读上三个月案宗。”

    “这主意不错,我会考虑的。”闫思弦道:“继续,我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落网的。”

    “他偷了不该偷的东西,那东西是一些人的命,那些人比警察狠毒多了,消息也比警察灵通多了……”

    “你的意思是,那些人找到了书记,并且威胁到了他的性命?”

    “不止威胁,是实质性的伤害。”

    “警察都找不到的人,那些人却能找到,看来他们真的很厉害。”

    吴端不置可否。

    闫思弦便继续道:“我猜猜看,是那种小说里根本不能出现,一出现就有封书风险的人?”

    “当然。”

    “我非就那么几类,我大概能猜到,你继续。”

    吴端并没有继续的意思,靠在车窗边,目光看向窗外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树。

    树虽秃了,盘虬的枝丫有种袒露锋利的美感。

    这样的枝丫自然是挡不住阳光的,一条条阴影快速从吴端脸颊上掠过,阳光被切割成了小份,像是金灿灿的芒果慕斯蛋糕。

    想到甜食,人的心情便会好一些。

    吴端轻声道:“应该是你出国的第三年吧,也是冬天,墨城发生了一起特大爆炸案。

    一间制毒仓库发生爆炸。

    仅仅爆炸不算什么,关键是,二十余名警察葬身火海。

    那次行动,缉毒、刑侦联合办案,赵队带队,一早就摸清了犯罪分子的窝点,原本是稳操胜券的行动,谁知情报有误,那窝点里竟然藏了爆炸装置……那些警察……那些几天前还跟我并肩作战,在一辆便衣车上蹲点,一起啃干巴面包,喝同一瓶矿泉水的人,瞬间全没了,有两个人,至今连尸骨都没找到。

    一支队牺牲了5人,而且全是骨干力量,全是带过我的老警察。

    赵局原本要亲自进厂房的,被缉毒队长劝了一句。

    缉毒队长说:我们对制毒环境更熟悉些,还是我们去,万一有什么事儿,你在外头统筹,我放心。

    缉毒队长牺牲了,跟在缉毒警后进去的五名去固定证据的刑警也牺牲了,赵局捡了一条命。跟着赵局在外头准备接应的我,也捡了一条命。”

    闫思弦的手用力握着方向盘,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他少有地没去思索这一切跟书记的关系,而是全身心地关注吴端所讲的事情本身。

    他当然知道那次震惊了全国的爆炸,也当然知道吴端保住了命,却不知吴端曾离葬身火海那样近。

    吴端拍拍闫思弦的肩膀,“都过去了。”

    “嗯。”

    吴端继续道:“我跟你说这些,因为这些事儿跟书记有关。他从我们要抓捕的那个团伙老大那儿偷了东西。确切地说,不能称之为东西——他偷了一个化学分子式。”

    “新型毒(手动分隔)品?”闫思弦问道:“他偷那东西干什么?”

    “据说是想一劳永逸,跟毒(再次手动分隔)贩分成,结果栽了个大跟头。那些不要命的主儿,怎么可能坐下跟你谈判?更不会讲利益拱手相让。”

    “能让你欣赏的人,我以为有多聪明,看来不过如此。”

    “是不过如此,还是另有隐情,我始终想不明白。”吴端道。

    “另有隐情?”

    “他不该去干那样的事,那不是他的风格,也不是他的兴趣所在。我总觉得他藏了一些事,虽然后来我旁敲侧击,但他对过往始终三缄其口。

    不仅他,就连案宗都被上头调走封存,赵局也不再提起那件事了。”

    闫思弦挑挑眉,“意思是,你现在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呗。”

    “你好像很得意。”

    “是有那么点。”

    吴端轻笑一声,“见过书记本尊再说吧……我提醒你一件事,他挺吓人的。”

    “吓人?”

    见到书记本人时,闫思弦觉得吴端的提醒还是很有必要的。他瞬间想到了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

    纪山枝,书记,几年前赫赫有名的大盗,看照片算得上帅的一个中年人,此刻的样貌不用化妆就能扮演卡西莫多。

    他的背佝偻着,脸上的皮肤抽抽巴巴,一只眼睛没了。

    是真的没了。

    上眼皮和下眼皮粘连在一起,眉骨下只有一整块凹陷的皮肤。

    凹陷着,那里面并没有眼球。

    一只耳朵没了,只有头侧的一个小洞。

    这副面貌,是大火灼烧的结果。

    他左侧的裤管空空如也,两手倒都在,只不过指头也被灼烧地粘连在一起。

    他拄着拐杖的左手只有一个抽抽巴巴的拳头,右手也只有半截大拇指还能活动。

    这样一个人,无论出现在哪儿,都会迅速在人群中形成一圈真空。他的外形已是个怪物。

    所以他离群索居,在一处乡镇边缘的农舍里居住。

    虽然他的外形十分可怖,闫思弦却并不觉得反感。

    因为他干净,周正。

    纪山枝穿着一条咖啡色条绒裤子,亮堂的皮鞋,空着的那条裤管打了一个整整齐齐的结。

    上身是黑色圆领毛衣,领口露出了酒红色的衬衣领子,头上戴着一顶样式经典的老头帽。

    见闫思弦盯着自己的衣领,纪山枝道:“他们都说我穿红色好看。”

    他虽没有表情——或者说,闫思弦还不习惯去看他的脸,更看不出他脸上扭曲的肌肉组织所传达的表情——但话里是有笑意的。

    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闫思弦便也跟着笑了一下。他大概也领略了纪山枝的魅力。

    两人是在县公安局见到纪山枝的,吴端轻车熟路地办了手续,将人“提走”。

    县公安局的警察们显然也不想让这位面貌奇葩的嫌疑人久留,跟这样的人共处一室,总会浑身不舒服。于是手续办得很快,比以往任何一次提人手续办得都要快。

    直到吴端带着纪山枝上了车,两人才总算有机会寒暄。

    “最近怎么样?”吴端问道。

    “还行,活着。”

    “身体呢?”

    “熬过这个冬天,应该没问题。”

    吴端沉默出神片刻,不过很快他就想起了闫思弦。

    他给两人做了简单的介绍。

    纪山枝透过后视镜看着正在开车的闫思弦,道:“真是麻烦你了,让你跑一趟。”

    “不要紧。”

    “去我家坐坐,歇歇脚?”

    “好,去坐坐。”

    吴端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气氛微妙,两人好像是杠上了,但又好像是错觉。

    闫思弦明明神色如常,纪山枝……纪山枝的脸就更看不出情绪了。

    一路上,三人都没什么多余的话,只有纪山枝偶尔给闫思弦指个路。

    地方不大,很快就到了纪山枝家。

    他家周围三面是庄稼地,一面是树林。独门独院。

    单从地理位置来看,这里不该有像样的房子,有个看守庄稼的窝棚倒是可以理解。

    偏偏这里就有房子,而且被纪山枝侍弄得有模有样。一个小院,两间瓦房。

    院子一角,一支红梅开得正盛。

    院子里有几口大缸,纪山枝介绍道:“夏天这里是荷花。”

    “不是还有鱼吗?”吴端问道:“你把鱼挪屋里了?”

    “没,死了。”

    “都死了?”

    “都死了。”

    吴端不语,纪山枝道:“可能我身上死气太重,但凡动物,养什么死什么,只能养点花花草草。”

    纪山枝请两人进屋,黑瓦白墙的屋子,檐角翘起,颇有徽派建筑风格。闫思弦注意到,屋前两侧翘起的檐角下垂着两只很有质感的铜风铃。

    进得屋内,闫思弦的第一感觉是冷,屋里屋外一个温度。

    不过,待纪山枝三下两下将炉火拨弄得红彤彤,屋里很快便热乎起来,又热又干燥。

    人在干燥的地方待着,便会想要喝水。

    纪山枝很注重做主人的礼数,侍弄好了炉火便开始煮茶。

    他一个手脚残疾的人,做起这些事来竟然比正常人还要麻利,闫思弦几次想要插手,却又实在不知该从何帮起。

    纪山枝用独眼看了闫思弦一眼,道:“坐着吧,这些活儿你干不惯。”

    闫思弦看着稳坐在矮塌上的吴端,大概能想到吴端也曾如自己这般局促,此刻他淡定地坐着,必然是已经习惯了纪山枝的麻利,并接受了帮忙只会越帮越忙的现实。

    闫思弦便也在矮榻上坐了,打量着屋内。

    屋内的装饰既简单又复古。

    简单的是水泥地和白墙,粗粝,没有任何装饰。虽然粗粝,但很干净。

    复古的是家具,包括两人此刻坐的矮榻,屋里的家具有一样算一样,都是老物件,窗户也是老物件,应该是从古建筑上整体取下来,又镶在了这间房子的墙上。现代人早就不用复杂的榫卯结构去做繁复的镂空雕花了。

    闫思弦开始相信吴端的描述了,这家伙或许真的对古董有些造诣。

    里屋的门开着。

    总共有两间房,显而易见,矮塌既是待客的坐处,也是纪山枝睡觉的地方。

    那里间是干嘛用的?

    注意到闫思弦的探究的目光,纪山枝道:“不用拘束,有兴趣得话可以到处看看。”

第四十五章 侠盗(5)

    主人应允,闫思弦也不客气,起身便进了里间。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有一个巨大的书柜,书柜连着书桌,书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

    屋子正中间有一个画架。

    那画架上有半副油画,画的是窗外萧索的树林,构图简单,却惟妙惟肖。调色盘上五彩斑斓。

    屋子一侧的地上是一副副码放得十分整齐的油画,闫思弦伸手巴拉着,一张张看过去,竟全画的是窗外那片树林。

    四季分明的,全景的,局部的,写实的,抽象的。

    画很简单,难的是用不同的手法将同样的风景画出截然不同的样子来,你甚至很难相信这些画出自同一人之手。

    纪山枝站在门口道:“做贼终究是做贼,上不了台面,跟艺术品作假一样,仿得再像,手法再高明,行家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感觉不对。”

    闫思弦耸耸肩,“我没什么艺术细胞,只能看个热闹。”

    “能看出热闹也不错,选一幅?”

    “无功不受禄。”

    闫思弦转身往外屋走,纪山枝便也不勉强,只道:“闫少爷太谦虚了,怕是看不上我那些不值钱的东西。”

    闫思弦不去看纪山枝,只对吴端道:“吴队介绍得不全啊,怎么把书记最大的本事给漏了,要我看,画画鉴赏古董什么的,不过雕虫小技,书记最擅长的应该是看人。”

    三人都笑。

    各有各的笑法,各有各的心思。

    吴端笑得小心、尴尬,他的目光在闫思弦和纪山枝之间逡巡。他终于确定,这俩人果然杠上了!

    闫思弦笑得畅快,他开始有点欣赏这个面目丑陋的家伙了。他已很久没欣赏过什么人了。

    纪山枝的笑声最是与众不同。他的声带被烧坏了,无论说话还是笑,嗓子里都会带出些特殊的尖利的声音。但他显然对自己的气息、发音进行过严苛的训练,因此,当他发出声音时,听的人只会觉得仿佛有一只鹅毛棒刮蹭着自己的耳朵,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一个将伪装完全融入了声音的人,一个脸上的样子永远古怪的人,即便是闫思弦也很难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揣摩出他在想什么。

    闫思弦少有地率先开口道:“难得您知道我,我早该来看望您。”

    “哦?”

    “吴队说,他开锁的本事是您教的,而我又从他那儿学到了这门手艺,这不等于是从您这儿偷艺了吗,于情于理我都该来拜访您。”

    纪山枝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好像在笑。

    “那倒不用。”他道:“手艺能传给你们这样的人,能被你们用来做好事,我可不敢居功。”

    “您倒是淡泊。”

    闫思弦的评价不咸不淡,听起来既像夸赞,又像挖苦。

    吴端拿手肘碰了碰闫思弦,意思是让他别阴阳怪气的。

    闫思弦回拍了一下吴端的肩膀,道:“淡泊可是件奢侈品,比如像您这样,日日睡在古董家具上,不用付出劳动也能吃穿不愁。

    据我所知,绝大多数刑满释放的犯人都过不上这样的日子。

    我还知道,您经手的东西,随便卖出一件,后半辈子都能衣食无忧,不知您卖的是哪一件?”

    这话已经非常露骨,让吴端觉得难堪。

    他答应过纪山枝,不再追究从前的案子。闫思弦这样,无异于让他公然毁约。

    吴端爱惜自己的信誉,他认为,人若言而无信,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立足的。哪怕暂时飞黄腾达,也终会断了自己的路。

    所以,即便在罪大恶极的犯人面前,他也是言出必行的,况且纪山枝还是他欣赏的人。

    纪山枝却对吴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有压力。

    “闫少爷比传闻中还要锋芒毕露一些,你这脾气当警察倒是刚好。”

    “多谢夸奖。”

    “你们找我来,难道不是有比翻旧账跟要紧的问题吗?”

    “不急。”闫思弦道。

    纪山枝感慨:“健康真好,要是有一天你有过我的遭遇,只剩下这么一副随时可能撑不住的皮囊,就会和我一样,无论什么事都要急斯忙慌。”

    “我只希望离您的遭遇越远越好,连指头尖儿都别碰上。”

    不知是纪山枝的感慨触动了闫思弦寥寥无几的同情心,还是闫思弦不过是在试探,本也没想得到一个具体的答案。他终于有所妥协,顺着纪山枝的话道:“我们的确有求于您。”

    “我看不止吧。”说这话时,纪山枝的一只独眼看向了吴端,“只是让我帮忙,吴队自己偷偷地来一趟就是了,带上你,怕不是因为你们在怀疑我。

    吴队总说看不穿我,原来不是客套,这是找个人来帮你掌眼?”

    吴端低头咳嗽一声,以遮掩尴尬。闫思弦那番明显的旁敲侧击,让他着实不好辩解。

    吴端只好瞪闫思弦:默契呢?

    闫思弦:对不起,您所呼叫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留言请先叫爸爸……

    吴端:滚!

    闫思弦倒是理直气壮,他将两张从TG手里拿到的纸条摊在了桌上。

    纸条装在证物袋里,证物袋有反光,纪山枝伸出抽抽巴巴的右拳,按住证物袋,将他们拽到自己眼前,低头看了片刻。

    “嗯,跟我当年给人留的纸条有点像,比我粘得整齐,写的内容也比我有趣。”他心平气和地评价完,又问道:“怎么?因为这个,你们怀疑我?”

    “是我,我怀疑你。”闫思弦包揽下了责任,“所以我才出了个损招,逼吴队带我来见您。”

    “一般损吧。”纪山枝评价道。

    “多谢多谢。”闫思弦继续道:“我怀疑您当然不止是因为这两张字条,还因为这贼的作案手法跟您有些相似。”

    “哦?”

    “您当年盗窃之所以能屡屡得手,有这么两个原因——我姑且分析,有不对的地方,您指点。”

    “不敢不敢,探讨探讨。”

    “第一,您手法干净,从来不给警方留任何线索,至少,无论是指纹、脚印,还是影像资料,什么都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线索,警方自然是没法查的。

    第二,您选择下手对象,也是有讲究的。他们怀璧其罪,因为’璧’的来路本就不正,他们活该被盗。东西丢了,即便报警,也是胆战心惊。甚至,他们根本无法证明从自己手里被盗的东西是价值连城的真品。

    警方面对这样的案子,也比较尴尬。铺大量人力查吧,万一最后抓着的不过是个偷了仿品的毛贼,不值当,还有那么多更紧急更要命的案子呢,对吧?不查,被盗的万一是真品,心疼。

    就在这尴尬中,警方的侦查一次次不了了之。

    说实话,一想到这些,我就要怀疑第一条结论,您真有那么神乎其神吗?究竟是您的手法干净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还是警方压根就没仔细侦查?

    当然,您金盆洗手多年,这很难考证。”

    “有点意思。”纪山枝评价道。

    被抢了台词,闫思弦皱了下眉。

    他继续道:“从您第一次出手盗走老外的汝窑瓷碗,到之后盗窃清代皇帝的亲笔画……那些不够轰动的案子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全是些来路有问题不敢示人的东西。所以,我想,报案的应该只是少数,还有一部分人,尤其那些手里还有其它来路不正的宝贝的人,被偷了也只能吃哑巴亏。

    您留下预告犯罪的字条,正是一种试探,您要看看他们收到字条后的反应,若他们报警,您也好及时收手。

    可惜,被您选中的人不仅心虚,还盲目自大,在收到您的预告信函后,竟没一个人报警。”

    “这确实是人性中共通的毛病,人都觉得自己特殊,别人逃不过的厄运,自己总能逃过的。”

    “被您盗走的东西能在黑市的频繁交易中保存下来,实属不易,我不否认,东西到了您手上,一直妥善保存,直到最后您落网,东西被悉数——哦,我忘了,不一定是悉数——总之,有过报案记录的东西全部归还了国家。有人认为您做了好事,不然那些东西的结局就很难说了……

    我却认为不必往您脸上贴金,毕竟最后落网和归还东西并不是您的本意。”

    “的确,把心爱之物拱手让人,谁都不甘心的。但人要是连命都快没了,却还要守着宝贝,那就是傻子。”

    “您当然不傻,您利用手里的东西,以交出那些价值连城的国宝为条件,的确得到了警方的严密保护。

    我想,您的条件是要警方打掉那个折磨过您的犯罪团伙。

    在那之前,您要受到严密的保护,在那之后您就会交出手里的国宝。”

    “差不多就是这样。说起来,你们警察占了个大便宜,我既提供了一个犯罪团伙的线索——足以将这个团伙一网打尽的线索,又把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国宝拱手相送。”

    纪山枝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一下,他又在笑。

    “你分析了半天,难道是想说,你们现在要找的贼也懂得挑选下手的目标?”他问道。

    “正是。”闫思弦点头。

    “闫少爷啊闫少爷,”纪山枝的语气有些无奈:“我可要开始轻视你了。”

    他虽然并不比两人大几岁,但他一这样说话,便有一种长辈教育小辈之感。

    这感觉可让天不怕地不服的闫少爷难受极了。

    他想发火,却又不知道这火该冲谁发。

    最后,他却笑了。他想到自己此行的真实原因,便有些想笑。

    他终于承认,破案只是一方面,他早就想来看看这位书记了,早在吴端几个月前第一次提起这位教会他开锁的师傅,并流露出欣赏之意时,他就想来了。

    好奇心害死猫。

    闫思弦实在很想知道,如吴端这样嫉恶如仇的人,怎么可能去欣赏一名罪犯。

    现在想来,吴端的为人的确十分正派。

    因为正派,所以能够将犯罪之人和改过自新之人一分为二地看待。对罪犯,他不会手软,对改过自新的服刑人员,他也不会戴有色眼镜,还愿意多多地付出关怀。

    茶煮好了,铜炉上的水壶咕噜噜地冒着热气,让谈话的氛围轻松了些。

    闫思弦率先提起水壶,为三人都添上茶。

    吴端吸溜了几口茶水,三言两语便向纪山枝讲清了案情。闫思弦则始终观察着纪山枝的神色变化。

    他的脸上看出情绪,但他那只独眼里的目光却越来越亮堂。

    待到吴端讲完,纪山枝甚至做了拍手的动作。

    “妙,这想法的确妙,那确实是一群无论如何都不会报案的人,若不是国家的反(手动间隔)腐政策,你们怎么可能知道还有这样一个贼……哈哈哈,妙!真是妙!”

    因为兴奋,纪山枝脸上的肌肉抽动得十分频繁,就连习惯了他这副尊容的吴端,此刻也不大敢去看他的脸了。

    纪山枝继续道:“可惜我当年只对艺术品感兴趣,不然我也要用这个法子,也要去偷那些TG的。”

    “可你非但没去偷那些TG,还去招惹了一群穷凶恶极杀人如麻的恶鬼,这不是你的风格。”闫思弦好整以暇道:“一个只对艺术品感兴趣的人,却去偷了一个化学分子式,实在风马牛不相及。”

    闫思弦的话仿佛对着纪山枝兜头浇下一盆凉水,使得刚刚还兴奋的人迅速缄默下来。

    吴端于心不忍,纪山枝已受了太多苦,一个人若是已经遭受了常人数倍的苦头,当他开心的时候,像吴端这样心软的人便总是希望他的开心能持续得久一些。

    但他忍住没去拿胳膊肘碰闫思弦。因为他同样对这个问题好奇。已经好奇了很时间。

    谁说吴队是迫于无奈来见纪山枝的呢?

    或许他也很想有个人能替他逼问一下纪山枝,可这样的想法不能表露出来,伤交情。

    他还是在意像纪山枝这样特别的朋友的,一个人一生怕是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结交这样特别的朋友。

    纪山枝眨了眨可怜的独眼。

    “你说得对,我当然不该去那些人手里偷东西。所以你应该能想到……”

    “当年去偷分子式的不是你。”闫思弦十分笃定,“你被人当了炮灰。”

    “我又不想轻视你了。”

    这次,纪山枝拿出了长辈表扬小辈的口吻。闫思弦“嗯”了一声,并不买账。

    “我是直到被那些人抓去,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说对了,他们是魔鬼,他们有无数种办法折磨你,让你说出真相,让你恨不得自己真的是那个偷了他们东西的人,真的能交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纪山枝抬了一下自己的手。

    “你以为我的手指头是被烧掉的?不,是他们一根根割掉的,还有我的腿。”

第四十六章 侠盗(6)

    在这一瞬间,闫思弦和吴端都没能管理好自己的表情。

    吴端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那必然是十分残酷的折磨,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然会这般残酷。

    纪山枝继续道:“至于火烧……那是最后一步,他们以为我死透了,放火烧尸……谁能想到我的生命力那么强,我不仅活了下,还找到了保护自己的办法,更把害我的人逼得狗急跳墙,不惜跟警察鱼死网破来保命。

    据我所知,他们一个也没保住性命。那么多警察不会白死,那么大的爆炸,墨城老百姓需要一个交代。

    警察虽然笨了点,可真拼起命来,还是能办成事的。”

    “这么评价保护过你的警察,可不厚道。”闫思弦道。

    “实话实说。”

    闫思弦确定,此刻的纪山枝是真的在笑,揶揄的笑。

    吴端接过话头道:“是,最后他们的确死得很惨。

    两名主犯沿西南边境逃到邻国,以为出了国境,又到了一个时不时在边境对我国政府挑衅的小国,就安全了。

    结果政府层面正面施压,外交部态度也相当强硬。

    那小国往日仗着背后的靠山寻衅滋事,却也并不敢真的跟我们撕破脸,谁会甘心平白让人当枪使呢?弱小,没办法,虚与委蛇罢了。

    我们的态度一强硬,他们就软了下来,乖乖交了人。

    押解途中,那两名主犯还企图逃跑,当场击毙。

    究竟是逃跑击毙,还是发生了其它更加大快人心的事,没人知道。反正最后人死了,了解真相的只有那么几位高层,连赵局都不清楚其中细节。”

    纪山枝点头,“看来赵局跟我们说的是同一个版本。”

    “您觉得有不同版本?”吴端问道。

    “谁知道,那只老狐狸。”

    这一点倒是颇能跟闫思弦产生共鸣。

    “言归正传吧,”闫思弦伸手敲了一下桌上的证物袋,“关于这个专门盗窃TG,只盗窃现金的贼,你有什么想法?”

    “很聪明。”

    仅三个字,纪山枝没了下文。

    “就这样?”

    闫思弦虽然在追问,却一点都不着急。

    “就这样。”

    纪山枝的独眼盯着闫思弦,他知道闫思弦还有底牌。

    “这样的作案手法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果然,闫思弦说了下去。

    “谁?”

    “你的搭档,或者说助手——当然,称呼不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

    纪山枝独眼的瞳孔骤然放大。

    吴端也诧异地看向闫思弦。闫思弦冲吴端挑了一下眉,有些得意。

    “你的故事里缺了个人啊。”闫思弦道:“除了那些折磨你的恶鬼——甚至他们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把你出卖给恶鬼,陷害你的人吗?

    自始至终那个人都没出场,无论是当年参与过那起案件的警察的讲述中,还是你本人这里,都不曾提起这样一号人物,为什么?”

    说出推论令闫思弦十分畅快,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添了一杯,并随手给其余两人续上热茶。

    闫思弦继续道:“当然,你可以说那人选中你不过因为你在道上的名声,你其实是被名声所害。

    如果是这样,就不必刻意抹去那个人的存在了,相反,在你的复仇中,他应该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为什么要隐瞒?”

    “有意思。”纪山枝又拍了一下拳头,“你觉得我认识他?”

    “不仅认识,就如我之前说的,他是你偷窃时的助手、伙伴,他对你十分了解。

    正因为了解,才能让你有难言之隐,让你不能拿他怎么样。他手上还有你的把柄?还是说,即便是此刻他依然控制着你?”

    吴端一下坐直了,他只觉得仿佛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一双无形的眼睛盯着。

    他探身拉近与纪山枝的距离。用力过猛,撞在矮几上,使得自己和闫思弦面前茶杯里的茶水撒出了一些。

    闫思弦第一时间伸手拦住了他,怕他扯到伤口,因此他的袖口被茶水泼湿。见吴端并没有流露出痛苦的样子,他才松了手。

    “真的吗?”吴端情绪激动地追问道。

    纪山枝不答话,只是在第一时间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动作快得任谁都不会认为他是个手有残疾的人。

    他不答话,吴端便又看向闫思弦。

    “躲在暗处的人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手,可他也有弱点。”闫思弦道。

    “哦?”

    “既然他见不得光,那我就将他拖到阳光下,暴晒个几天,让他也难受一下。”

    “这主意不错。”纪山枝道,“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躲在暗处的人,我倒是很乐意看看你的表演。”

    “不要紧,反正我不需要你承认。”

    闫思弦以不在意的态度宣告这轮谈话结束。

    纪山枝叹了口气,喃喃道:“都过去了……该报复的人早死了,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

    “对了,说到这儿,我还有一个疑问。”闫思弦直接打断了他,“你这条命究竟是怎么捡回来的?

    按你的描述,他们烧你,丢弃你,然后你就出现在警方的视野中,受到了严密的保护……

    这中间也少了一段,你怎么就搭上警方的船了呢?

    那些魔鬼把你折磨得不成人样,那时的情景,我想,你恐怕连动一下都不能。

    一个只剩一口气的人,是怎么做到联络警方寻求庇护的呢?

    这显然不是你自己完成的,是谁救了你?是谁把你送到警方手上的呢?

    助手这种事可不是我凭空猜测的,这个故事里的漏洞和空白恰好需要一个人来补上。”

    “我明白了。”纪山枝指了指桌上的证物袋:“你带来的这个案子,你们怀疑的不是我,而是你假想的那个跟我有渊源的人。”

    “不是假想,是推理。”闫思弦纠正道。

    他伸手指了指纪山枝面前的茶杯。吴端和闫思弦的茶杯旁均有水渍,唯有纪山枝的茶杯旁干干净净。

    闫思弦老老实实道:“看到您的第一眼,我的确打消了怀疑的念头。完完全全打消了,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您的身体条件已经无法作案了。

    但人不可貌相,现在我倒觉得您的身手依然敏捷,至少与常人不相上下。”

    “借您吉言吧,但愿这能让我多活几天。”纪山枝道。

    纪山枝拿出打太极的态度来,他已经不去正面回答闫思弦的任何问题。

    闫思弦当然也明白,不可能简单粗暴地拿下纪山枝这样一个对手。

    今天的试探已经够多了,该说正事了。

    他看向吴端,意思是他已经问完了问题。吴端方从诧异中回过神来。

    “其实今天来,是有件事求您的。”说这话时,吴端红了脸。

    他实在不好意思,刚刚还伙同闫思弦试图拆穿别人,现在却又求人办事。哪有这样的道理?若换了他自己被人这样对待,恐怕早就下逐客令了。

    偏偏纪山枝一点儿不恼,只示意吴端继续说下去。

    “就是……关于开指纹锁,您怎么看?您有办法破解指纹锁吗?”

    “什么样的指纹锁?”

    吴端递上一张锁具名单,那是警方统计出来的被盗TG家里所用的锁具,详细记录了品牌及型号。

    纪山枝细细看过名单,“嗯”了一声。

    “怎么样?”

    “问题不大。”

    “哦?”

    “有一两处想不明白,你容我两天。”

    “那……过两天我再来看您。”

    “不好意思,净让你跑趟了。”

    “哪里哪里,是我麻烦您了,我该多来看看您的。”

    ……

    谈话的最后,氛围和谐得让人怀疑刚刚究竟有没有发生过试探和猜疑。就连闫思弦也是面露微笑,临走甚至还向纪山枝拱了拱手。

    待到两人上了车,闫思弦直接笑出了声。

    吴端瞪了他一眼,“你发什么神经病?”

    “有意思,这人真有意思,就是他那样子……可惜了……反正我觉得不虚此行。”

    “你倒是不虚,我虚,以后再见面我多尴尬。”

    “虚了你补补。”闫思弦一边看手机一边道:“就今儿吧,正好,貂儿和笑笑叫咱们吃饭。”

    “好啊,难得最近没什么恶性案件……”

    想到自己灵验了无数次的开光嘴,吴端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不安地四处瞅,仿佛在看有没有过路神仙听到他这话——阿弥陀佛,大冷天的您就别显灵了,走好不送。

    许是神灵听到了吴端的祈祷,回程的一路两人手机一直很安静,没有接到有案件的通知。

    中途,吴端要求跟闫思弦换换位置,由他开一会儿车。

    闫思弦:“你行吗?”

    吴端撸胳膊挽袖子,“行!”

    闫思弦:“不行别硬撑啊吴队,谁还没个不行的时候,我一点都没鄙视你真的……”

    吴端:我是谁?我在哪儿?这特么好像不是开往幼儿园的车……

    最终,两人还是在一处休息区域停车换了位置。

    受伤近两个月后,吴端再次摸上了方向盘。

    刚开始不免有点手生,吴端开得很小心,闫思弦也紧张地帮他看着路况。

    吴端便开他的玩笑:“闫少爷后悔了?”

    “可不是,我多惜命啊,你还不知道?”

    “可惜啊,来不及了。”

    闫思弦佯装叹气,“早知道应该多买几份保险。”

    吴端噗嗤一声乐了,“你还在乎那点保险金?”

    “话不能这么说,死么,机会就一次,当然不能白死,多少得赚点,苍蝇也是肉。”

    “我去。”吴端咂舌,“我特么这个礼拜都不想吃肉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吴端慢慢找到了驾驶的感觉。

    然后,他就超速了。

    “我刚是不是被拍下来了?”

    在路过一处交通探头后,吴端问闫思弦。

    “好像是。”闫思弦强忍住笑意道:“你还有几分儿?”

    “应该是1分满的吧,还没被扣过。”

    “那还行。”

    吴端好奇道:“你呢?今年违过章没?”

    “没,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青年。”

    ……

    两人回市局,接上貂芳和冯笑香后,在貂芳的指点下,来到了一家养生火锅店。

    四人翘了一会儿班,提前赶来吃午饭,这个时间段火锅店里的客人寥寥无几。

    落座后,貂芳对吴端道:“我前两天跟朋友在这儿约饭,觉得挺不错,一直想叫你们来尝尝……不过,看你最近被小闫养胖了一圈,不知道嘴是不是也跟着变刁了了……”

    吴端全程只听到“胖”这一个字,不禁流下两条宽面条眼泪。

    倒是闫思弦替他答道:“听说过这家店,新开的,网红,是吧?”

    “嗯嗯。”

    “墨城搞酒店餐饮的圈子就那么几个人,这家老板人挺讲究,店又是新开的,想来不会差。”

    合着表面没事人似的闫思弦已经提前做了功课,貂芳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吴端。

    该!你就该胖!

    只要闫副队的愧疚感一直在,你怕是别想瘦回来,变身大腹便便的油腻中年男指日可待。

    吴端领会到了貂芳目光中的深意,更加郁闷了。

    不能化悲愤为食量,绝对不能……克制克制……

    倒是冯笑香放下筷子问道:“是不是有什么案子?”

    “没啊。”

    “没有!”

    闫思弦和吴端反应一致。

    冯笑香“哦”了一声,不再说话,继续埋头吃东西。

    几分钟后,她再次放下筷子,狐疑道:“真没案子?”

    “真没啊……”

    “呵呵哈……”

    吴端觉得这样不行,便反问道:“二支队忙坏了吧?赵局不是说恶性案件暂时都交二支队那边吗?最近有什么新案件吗?”

    “闫队没跟你说?”

    这次,貂芳也狐疑起来。

    “我干嘛告诉他,让他干着急?”

    “你不告诉,他就不急了?”貂芳反问。

    不得不承认,两人低估貂芳和冯笑香了。本以为偷偷地查案不会被人发现,谁是还是被她们看出了端倪。太了解了,她们笃信吴端肯定是闲不住的。

    有时候,直觉这东西还是很准的。

    而且,这两人对破案的热情也不容小觑,貂芳还好,毕竟在市局法医科,墨城辖区范围内,包括下面的乡镇,总会报上来疑难的尸检、伤情鉴定工作,足以填满她的时间,让她无暇估计其它。

    冯笑香则不同,她现在隶属刑侦一支队,每天仅帮着同组刑警调一调监控,查一查嫌疑人信息,显然并不能满足她挑战疑难案件的欲望。

    无聊的冯笑香隐约觉得队长和副队在暗戳戳地搞事情。

    吴端挠了下后脑勺,“那什么……”

    感谢老天爷,有人给他解了围。

    就在几人边吃边聊时,一群手执棍棒的年轻人鱼贯而入。

    一进门,他们不由分说,对着收银台就是一番打砸。

第四十七章 侠盗(7)

    闫思弦第一个发现了这群人,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

    那锐利的目光扫了冯笑香一眼,低声道:“报警,现在!”

    说话间,闫思弦已经给自己盛了大半碗滚烫的汤。余下三人心领神会,也纷纷往自己碗里盛汤。貂芳和冯笑香回身,从邻桌各拿了一只长柄汤勺。

    寥寥几桌食客,此时逃窜的逃窜,尖叫的尖叫,唯有吴端这一桌几人手上忙着盛汤,根本顾不上流露什么情绪。

    貂芳和冯笑香也短暂地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装一下柔弱以混淆视听?

    最终觉得太不符合人设,算了。

    歹徒已注意到了四人,并朝他们喊道:“吴端!谁叫吴端?自己站出来!”

    “吴端是吧?叫你不会吱一声?你他妈哑巴了?……”看来有人见过吴端的样子。

    吴端也看向盯住自己的人,却并不认识他。

    那人显然是歹徒们的头目,一边叫嚷,一边朝着几人走来。

    他手中的铁棍所向披靡,沿路所有桌子都被他狠狠砸过。

    这样一个气势如虹的歹徒头子,仿佛随时可以用手中的铁棍将一桌四人开瓢,可当他走到距离闫思弦约两米的位置时,闫思弦飞快地端起汤碗,毫不犹豫地泼了出去。

    只有手腕间不容发的一动,又快又隐蔽。整个过程闫思弦一声未吭。

    最前方的同伴突然倒地,一边打滚一边惨叫,只见他头上脸上红彤彤的一大片,活像一只被烫熟了的猪。

    这情形着实惨,使得他身后的歹徒们停下了脚步。

    闫思弦挡在吴端身前,道:“谁还想来?”

    他声音不大,尤其脚边有一个惨叫的人,叫声又将他的声音盖住了些,但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个狠主儿,于是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听他说话。

    于是,虽然他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

    “谁还想来?”闫思弦又问了一遍。

    歹徒们竟齐刷刷地后退了一步。

    毕竟,那中招的兄弟看起来十分痛苦,要说被砍一刀两刀,这些小混混们或许不当回事儿,可是毁容……这样的结果任谁都得掂量掂量。

    再而衰,三而竭。

    就在四人一边期盼着110快点赶到,一边为对方的退却而稍稍松口气的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咱们也泼!”

    歹徒们如梦方醒,纷纷奔到不远处一个沸腾的火锅前,也开始盛汤。

    那桌客人早就被吓得躲在了角落。

    闫思弦骂了一声“草!”

    四人当即起身,端起汤碗就朝聚在一起盛汤的歹徒们泼了过去。

    瞬间歹徒们做鸟兽散,刚刚盛了汤的人哪里还顾得上端,甚至出现了自己人烫伤自己人的情况,真真是乱作一团。

    趁着乱,冯笑香和貂芳在前,吴端紧跟两人,闫思弦断后,四人麻溜地钻进一间包厢,并关上了门。

    “桌子。”貂芳道。

    包厢正中的圆桌是固定在地上的,挪不动,四人便动手去挪房间一角摆放茶具、酒杯的一只斗柜。

    急匆匆地搬动之下,斗柜上的杯子掉落,碎了一地。

    终于,在歹徒们赶来踹门之前,几人将柜子挪到门口,堵上了门。

    “开门!”

    “吴端!滚出来!”

    “你小子完了!”

    门撞在斗柜上,发出嘭嘭的声响。

    闫思弦拿身体顶住斗柜,以免门被撞开。

    “警察怎么还不来?”吴端也加入了顶门的行列。

    冯笑香和貂芳哪儿敢让他出力,两个姑娘不由分说便将吴端拽到了一边,自己顶了上去。

    貂芳还开玩笑道:“这是来报复警察的?阵仗挺大,可也太不专业了吧?”

    吴端提议道:“什么来路的?问问?”

    闫思弦赞成:“嗯,问问。”

    于是他对门外喊道:“哎哎!你们!找吴端啥事儿?”

    “你他妈瞎?!老子来取他狗命!”

    闫思弦气乐了,吴端的狗命是旁人能取走的?开玩笑。

    他又问道:“他是警察,我们都是警察,你们知道吗?”

    外面的声音明显停顿了一下。透过门缝,闫思弦看到了几张面面相觑的脸。

    但很快,那答话的人又道:“草!杀的就是警察!”

    显然,这群乌合之众受人指使,且指使他们的人并未告诉他们实情。他们是刚刚才知道自己跟警察杠上了。

    乌合之众的可憎之处在于,胆子往往很大。

    比如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让他去袭警,他是万万不敢的,可若是纠集了一群人,那便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但乌合之众也有可爱之处,一群处于低智商水平的人所构建的群体智慧,总是蠢得惊人。

    比如现在,闫思弦语重心长地对门外喊道:“你们可想清楚!警察快来了!袭警不是闹着玩的,别被个别人带跑偏了!”

    这句话成功将门外的乌合之众分割成了两个阵营。

    个别人和大多数。

    个别人为了稳定军心,大声叫嚷着。

    “别听他的!他骗咱们呢!”

    “把他们救出来!好好收拾一顿!”

    ……

    大多数人已经萌生了退意。他们就是再傻,也能算过一笔账来:为一件不明状况的事坐牢,不值得。但碍于哥们义气,他们不能退缩。

    毕竟,混社会靠的是口碑,认怂,尤其是当众认怂,以后还怎么混?

    所以,大部分人选择硬撑着。

    硬撑的结果就是,混混们虽然还杵在门口不肯退却,但撞门的力道和频率明显降低了,一些一开始叫得很凶的人,此刻叫声依旧不减,但撞门的时候不过象征性地把自己砸在门板上,动作夸张。

    仅限动作夸张而已。

    “警察!警察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

    有那么一两秒,火锅店完全安静了下来。于是众人真真切切地听到,确实有警笛声。

    “走走走!”

    “快上车!”

    一群人呼呼啦啦地离开,跑得要多快有多块。

    路人看到了十分荒诞的一幕。

    十几个手持棍棒的人,被一男二女三名手无寸铁的青年追得满大街跑。

    吴端倒是没跟他们一起追,他蹲在火锅店大堂里,查看那个被闫思弦用热汤烫伤的倒霉蛋的伤势。他显然是这些人的头儿,可逃跑时竟没有一个人将他扶起带走。

    不久,追出去的三人回来了,貂芳喘着大气也蹲了下来。只见刚才还在打滚的倒霉蛋已经昏了过去。

    “塑料兄弟情,说的就是这帮人吧。”貂芳道,“还好,烫伤不严重。闫队泼他的时候,他拿手挡了一下——这不,装酷用的皮手套管了大用了。

    至于脸,虽然半边脸红彤彤的,也起泡了,但在烫伤里实在不算重,及时治疗,好好保养,不至于毁容。”

    吴端清楚闫思弦的行为并不构成防卫过当,可毕竟防卫的一方是警察,而舆论对警察总是不太友善的。

    此刻明确了对方伤势,吴端终于放下心来。

    闫思弦本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那就送医院吧,早点把他叫醒,我已经迫不及待询问他了,究竟是谁让他来找吴队麻烦的?”

    可惜,事情并没有预期的顺利。

    人很快醒来了,问话却是不行的。

    一群家属守在病房前,男人们虎视眈眈,门神一般,妇女则席地而坐,哭天抢地,要警方给出说法。

    但凡有警察上前,妇女便在地上滚成一片,形成一段人肉障碍,叫人无法下脚。就连周围病房的病人和家属都受到了影响。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刑警能够接近受伤的歹徒。

    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闫思弦和吴端就被困在了病房里。

    他们正问着问题,突然就被围堵在屋里了。那被询问的歹徒似乎也突然开了窍,生生将呼之欲出的答案咽了下去,愣是改口说自己失忆了,啥都不记得。

    “不记得?”闫思弦冷笑一声,“没关系,也不是非问你不可,你的同伙——那些蠢货里已经有人被押回市局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混乱的人声。

    刑警们见劝说无果,决定采取强硬措施。

    所谓强硬措施,不过是一些迫不得已的身体接触,诸如抬走赖在地上的妇女之类。

    这一举措自然引起了妇女的一片哭嚎。偏偏就在这时,一群记者从电梯间奔了过来,这一幕被记者们看个正着。

    见到记者来了,妇女们哭得更惨了,一个个大喊着讨要公道,黑的被说成了白的。

    “哎呀……没法活啦……警察打人啊,直接拿开水泼呦……给我们孩子烫得呦……”

    “我们孩子年轻轻的,没成家呢,脸烫毁了,以后可咋办呦……家里条件差,连医药费都交不上,警察要是不赔钱,我们就去跳楼……”

    “家里老人还都指望他呢,现在他这样……完啦!好好的一个家,完蛋啦……”

    纵然身经百战的刑警,也被这一波操作打蒙了。

    也不知记者们是有备而来,故意跟刑警作对,还是的确被这些空口白牙之人的说辞说服了,询问起无赖轻声细语,而向刑警求证时则是一波接着一波的刁钻问题。

    吴端听着外面的动静,皱起了眉头,“幕后的人不简单,能这么快调集无赖,还能想到找记者,制造舆论攻势。”

    “我看是只纸老虎。”闫思弦道:“虚了,怕咱们把他查出来,所以搞这些麻烦事儿,试图靠这个分散咱们的注意力。”?“你可别胡来。”吴端提醒道。

    “胡来?”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家跟许多媒体关系都不错,想要引导舆论走向并不难,但这次你不能管,咱们得走市局的正规辟谣途径。

    火锅店有监控录像,能证明这些人的确有过打砸、袭警行为,我们是正当防卫;跟到医院的刑警都佩了执法记录仪,能证明我们并没有越线办事。

    两件事情都有切实的影像证据,纵然市局的公关经验不如你厉害,辟这个谣还是没问题的,所以你别插手。

    这帮人就等着揪咱们的小辫子呢,从现在开始,咱们的一切工作必须严格按照程序。”

    “有道理,我听你的。”

    10分钟后,病房门打开了。

    吴端站在门口,闫思弦在他身旁。闫思弦目光阴鸷,紧盯着门口的无赖和记者,谁要是敢打吴端的主意,他会毫不犹豫地下狠手让那人瞬间失去行动能力。

    吴端开口道:“一小时后,市公安局会召开一次记者会,介时我会详细说明案件细节,并公布一些与案件相关的影像资料。相信大家能够通过记者会看到事情始末。

    案子会由我们局长赵正亲自督办,欢迎记者朋友监督。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市局办案不怕监督,但要是有人试图利用不实报道煽动舆论,给我们办案造成麻烦,后果自负。

    既然你们报道的是社会新闻,就拿出点媒体人的担当,别给我整娱乐新闻那一套,刑事案件由不得任何人扇风造谣。”

    吴端的强硬态度是记者们始料未及的。

    说完这些,他的目光越过挡在面前的闲杂人等,看向了人群最外围的刑警。

    “愣着干嘛呢?”吴端换上训斥下属的态度,厉声道:“就跟这儿眼看着他们扰乱正常医疗秩序,警服还想不想穿了?穿不了现在就脱!”

    刑警们配合地摆出挨骂时特有的臭脸,并开始吆喝着驱赶堵在病房门口的人。

    他们虽然赶人,却并不阻拦记者采访,也并不制止无赖们继续满嘴跑火车。

    自然,也有记者趁机向吴端提问,吴端只道:“想要了解案件具体情况,就去市局的记者会,现在无可奉告。”

    这一回答成了刑警们的模板,但凡再有记者追问,刑警们统一口径,显得缜密又专业。

    又是乱哄哄的十几分钟,医院走廊终于恢复了应有的安静。

    吴端对守在病房门口的刑警道:“再有人来闹事,直接联络指挥中心,请求武警支援。”

    “明白。”

    安排妥当,两人急匆匆往市局赶,闫思弦将车开出了医院,打趣吴端道:“我才发现,咱们组全是戏精,都跟你学的吧?……训人那段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嘿。”

    “我再给你来一遍?”

    “不了不了,消受不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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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无可赦介绍:
“我死去,并不是你们的胜利,顶多证明庸才对天才发动了可怕的战争……你们打着正义的旗号,剿灭异己,颠倒黑白……你们笔下的史书记录我鲸吞一切,横行霸道,压制弱小。多年后,我的优点会变成缺点,唯有借我之手得到正义的人,将铭记我的功德。”——摘自本世纪最负盛名的犯罪天才语录。
墨城公安局刑侦副队长闫思弦:“狗屁!这混蛋还挺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墨城公安局刑侦支队长吴端:“人都被你抓住了,你还不让她逞会儿口舌之快?”
罪无可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罪无可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罪无可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