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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远尘     大华恩仇引txt下载     大华恩仇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七二章 十七年红尘往事

    都城里年纪稍长者,多半都还记得十七年前的那场大雪。顶 点 X 23 U S

    据当时的百岁老人感慨,“我活了一百年,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可见,那年那场雪的确是极其罕见的。

    那年十月底,天气就变得格外的冷,次月初开始下起了雪。这一下便是整整三个月,都城方圆数百里都是皑雪茫茫。

    城郊的积雪厚达半丈余,不知压塌了多少房,更不知冻死了多少人。只是印象中,雪融之后,满都城几乎都见不到乞丐了。

    十一月十一,亥时,一幢几乎被雪埋掉的木屋里面先后传出了两声小孩的啼哭声。

    “娃儿爹,你掌个灯来,我瞧瞧是男娃还是女娃。”黑暗中,一个女子有气无力说道。

    雪已接连下了有旬,且不知甚么时候能停,家里的存粮眼见已是不多了,她虽临产在即,这些天也从未吃过一顿饱饭。

    这会儿刚刚生产完,更是虚脱得几乎支不起身子。

    一个汉子絮絮叨叨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这个时年,生男生女有甚么差别?难不成还指着男娃子养老送终?呵呵,贼老天可没那么好的心思,巴不得我们早些死。”

    女子轻声劝道:“娃儿爹,莫说这样的胡话,当心老天爷听了去。这些天当真苦了你,明儿一早,我便能下床了,咱们就去山里掏点吃的,可莫要说这般丧气的话。”

    汉子重重叹了口气,缓缓爬了起来。

    “啪”,火石相激起了火花,却没能点着油灯。

    “啪!”、“啪!”“啪!”... ...

    接连试了几十次,油灯还是没点起来,汉子无奈叹道:“想是火石受了潮,打不起火了。”

    说完这话便爬上了床,轻声道:“娃儿娘,我给你剪了脐带罢?”

    这对双胞胎之前,夫妇二人已生过四胎,两男两女都在隔壁房里挤着,于这些生产的秘事,他倒清楚的很。

    “是两个女娃子。”汉子往两个婴儿胯下摸了摸,轻声叹道,“有奶么?给娃子喂口奶罢。唉,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又是在这样的时节,前世也定是两个作孽的人。”

    ... ...

    天微亮,女子便爬了起来。

    昨夜喝了一点奶后,双胞胎姐妹屎尿不断,把她污了一身。

    洗净换好了衣裳,见丈夫已给两个奶娃包好了襁褓。

    “真是两个有灵气的娃儿!”汉子看着床上的两个女儿,含泪叹道,“你们若是生在好一点的年景,该多好!”

    家中存粮不过四、五十斤,那是一家八口过冬的全部倚仗,这才刚入冬,难熬的日子多着呢。

    生而难养,让这位朴实汉子的心像是被刀扎一般的疼。

    “大娃、二娃,你二人要看住三娃、四娃,可不要乱跑。”女子轻轻摸着几个子女的脸面,柔声交代道,“爹娘出去给你们找吃的,你们在家里要乖乖,好不好?”

    “嗯,娘亲,你们要早些回来,我饿!”一个**岁的女娃子低声回道。

    “娘,我也饿了。”二娃跟着唤饿。

    站在门口的汉子高高仰着头,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老天爷,昨夜是我嘴贱,你要怪罪就怪我罢。求你保佑我

    的妻儿平安度过这个寒冬!”

    刚生的双胞胎,女子倒不甚担心,她们还小,放在床上顶多也就是饿得哭闹,不至于乱跑惹祸。

    “娃儿娘,趁早出门罢,也好早些回来。”汉子沉声催促道。

    ... ...

    汉子行在前,女子跟在后,缓缓向远处的深山行去。

    这个时节,山下的吃的已经被找光了,二人只能去去深山里碰碰运气。

    运气好,或许能抓到一只獐子、麋子甚么的,那一家人便可吃上好几日的饱肚了。

    然,进山还有三十里的路。

    这在平时也就是两个时辰的功夫,只是眼下积雪齐腰,实在寸步难行,也不知甚么时候能到。

    夫妇二人也是饿着肚子出门的,行到午时便已精疲力竭,眼看,离山还有几里远。

    “娃儿爹,你看!你看!”女子突然矮下身,指着两百丈外,轻声谓汉子道,“你看凹口那里,是不是有一群獐子?”

    顺着女子手指的方向,汉子努眼看去,依稀见到山凹中有物事在动着,却分不清究竟是何物。

    “走!走近些看看!”汉子拉上女子的手,一步一步在前开路。

    一百五十丈... ...

    一百丈... ...

    “是獐子,是獐子!”汉子虽竭力压低着嗓门,却仍听出了他“绝处逢生”般的喜悦。

    这时,他已取下后背上的斧子,女子也握紧了手里的柴刀。

    能在这里见到一群獐子,已是上天送给他们的大礼,能不能收下,便看他们自己如何把握了。

    他们必须打到獐子。

    只有打到獐子,他们才有吃的,一家八口才有可能熬过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想到这里,汉子和女子都死死攥紧了手里的铁器。

    五十丈... ...

    二十丈... ...

    “昂~~~”突然,凹口旁传来了几声低鸣。

    是狼!夫妇二人都辨出了那声音,的确是狼。

    汉子回头看了看女子,见她对自己摇了摇头,“娃儿爹,等一等。”

    果然,狼群出动了,汉子数了数,有五头,正从五个方向包抄过来,其中一匹狼甚至离他二人不过数丈远。

    狼毛皆白,即便不刻意隐着身形,数十丈外也极难发现。

    那是头狼,它在汉子面前驻足,与他对视了数个呼吸,似乎在警告二人,莫要夺食。

    那匹狼身形高大,却也瘦的皮包骨。果然,灾年不仅百姓受苦,连山里的畜生也跟着遭了秧。

    头狼从汉子身旁慢慢走过,突然加速,朝低处的獐子群奔去。余那四狼见首领已动身,也及时冲了下去。

    这时獐子群才反应了过来,想要跑开,却行不得快,转眼间已有三、四只獐子被咬死,好不容易逃到半坡,却被冲下来的四匹狼一个个收拾了。

    “娃儿娘,走,就现在!”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沉声谓女子道。

    女子也明白,这是最好的时机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也就不敢犹豫了。虽然心里怕得要死,却也紧紧握住了柴刀,跟在丈夫身后朝狼群逼近。

    “昂~~~”、“昂~~~”

    狼群发现二人慢慢靠近,发出了一声声狼嚎,显然是在警告他二人。

    女子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狂跳着。

    “喂!”汉子对着头狼吼道,“你们也吃不了这么许多,见者有份,我们只要三只獐子,余下的归你们!”

    五狼围成一个圈,把二人围在了正中,各个龇牙咧嘴,随时准备发动袭击。

    其中一匹狼矮着身,慢慢靠了上来,突然往汉子腿上扑去。

    汉子早有提防,抡起斧子照着它肚子劈去,在它腰腹间开了好大一个口子,内脏也流了出来,眼看是活不成了。

    “昂~~~”、“昂~~~”

    四匹狼见状,皆仰天呼嚎,呜呜然如泣。

    头狼转过身,刁起一只獐子就跑,其余三狼有样学样,皆叼着一只獐子跟在了它后面。

    四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二人的视线中。

    “娃儿娘,快,用绳子绑好,赶紧拖回去!”汉子长吁一口气,大声谓女子道。

    回来虽拉了四只獐子,二人却比来时行得快,天还未黑便赶了回去。

    血迹... ...

    离家两里处,女子发现了雪地里的血迹。

    再行了百余丈,又看到了几块碎布条... ...

    女子瞬时感觉腿软了,从心凉到了脚那些碎布条和二娃身上穿的衣裳是一样的。

    “啊~~~”

    女子丢下身后的獐子和丈夫,疯了似的往家里跑。

    一路上,有头发,有碎布条,有... ...她回到家中时,房门开着,却再也没有了大娃、二娃、三娃、四娃的身影。

    是狼,是那群狼!

    按往年,狼进村子也只是叼些鸡、鸭、鹅、狗、猪之类的畜生,倒没怎么听过有叼小孩的。

    狼很聪明,伤畜不伤人,人便不伤它。

    然,它们今日却吃人了,且一吃就是六个,这显然是一种报复,狼群是在报复他们二人。

    二人的足迹,从山里一路连到家,狼群放下獐子后,顺着足印很快便找到了这里。

    听到门口的动静时,四个娃子还以为是爹娘带了吃的回来,没想到,进屋的是一群阴森可怖的恶狼... ...

    “我可怜的娃儿呀... ...我可怜的娃儿呀... ...”

    汉子拉着獐子回家时,见女子坐在地上哭喊着,心里早已有了预感,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不想,这时屋里传来了几声哇哇的哭声。

    四匹狼进屋时,两个襁褓中的娃儿已哭累睡着,并未发出半点声响,竟得以逃过一劫。

    只是那日后,女子便疯了,整个痴痴傻傻的,除了喂奶,甚么也不会做。

    汉子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春后已觉得自己不行了。便趁着赶集的日子,把两个娃子抱进了城。

    那一日,他亲手把自己的两个女儿送到了两个路人手上。

    那二人,一个是黑衣中年,一个是白袍贵妇。

第二七三章 政司府中团圆宴(一)

    早膳向来不是正餐,安咸盐运政司府的膳厅上却摆了三席。www.uu234.net鸡鸣天微亮,百里思、云婆便领着筱雪、百灵、水灵及两个妈子在伙房忙开了。

    今是七月初七,乃是七夕节,再有月余就到中秋佳节。难得今日府上人聚齐了,干脆两节齐过,提前吃了那顿团圆宴。

    膳后梅远尘便要只身东行回都城了,这筵席,又何尝不是饯行宴?

    傅家兄弟、云家兄弟本来也是要去伙房搭手的,却被百里思撵了出来,“去厅上候着,庖厨里的事,你们哪里懂得?怕是越帮越忙。”

    后厅之上,白泽、海棠怀里各抱着一个小襁褓,一众老少爷们正围着两个娃儿逗乐。

    “白泽,你把长生给我抱一抱罢?”梅远尘心里痒痒,搓磨着手掌,笑谓白泽道。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抱过婴孩,甚至这般靠近襁褓的次数亦不超过只手之数。在旁边瞧着两个小奶娃吐着泡泡,梅远尘很想抱在手里瞅一瞅。

    “呵呵,有甚么不可以的。”白泽笑着回道。说完,把襁褓轻轻交到他手中。

    两个多月的娃子,其实也就八、九斤重,梅远尘抱在怀里,却像捧着百十斤的大石,生怕有半点闪失。

    “公子,何至于这么小心?没有那么娇贵的。”白泽见他兢兢业业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打趣。

    抱了半盏茶的功夫,总算习惯了襁褓的重量,架势也就慢慢放松了。

    只是这娃子似乎天生安静,梅远尘怎么逗也不笑,一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厚此不能薄彼,抱了哥哥自然也要抱妹妹。

    把傅长生还到白泽手上后,梅远尘又从海棠怀里接过梅新月。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前面抱哥哥的经验,这会儿就从容多了。

    “新月,小宝宝。”梅远尘把她横抱在臂弯,轻轻逗着。没想到才说第一句,怀里的小小小丫头居然咯咯笑了。

    “白泽,瞧见没?新月朝我笑呢!”梅远尘欣喜异常,抬头笑道,“傅二叔,你刚才瞧见没?新月对我笑呢!”

    傅惩哈哈笑道:“看来这个小妮子顶喜欢你呢!我可逗她半天也不见她朝我笑。”

    梅远尘食髓知味,逗得越发起劲了。一时间,后厅之上笑声不断。

    “小师弟,老远便听见了你在笑。”厅外响起了湛通的声音,却是真武观的三个湛字辈老道士行了过来。

    刚刚尹成惠奉百里思之命去请他们来膳厅用早膳,三人才知梅远尘今日便要回都城的。

    “新月,去海棠姐姐那里哈,哥哥和几位爷爷聊聊天。”梅远尘在梅新月小脸上亲了一口,笑着对自己这个小妹妹说道。

    云鸢忍不住叹道:“唉,辈分全乱了,全乱了。”

    众人一想,皆哈哈笑了起来。

    湛通、湛成、湛觉中以湛通最年长,已年过甲子,比云鸢还大两岁,四人自然算是平辈。

    傅家兄弟、云家兄弟及府上的几个丫头都是以兄弟姐妹相称,傅惩一直唤云鸢叫“云叔”的。这么算,傅长生、梅新月也就是云鸢的孙辈了。

    然,梅新月已过继给了梅思源,乃是梅远尘正儿八经的妹妹。梅远尘与湛通等人是同门师兄弟,依着这一层,梅新月自然也是跟湛通等人平辈。

    算来算去,显然是说不通。

    “小师弟,还不及找你好好切磋切磋武功,你便要回都城了。”湛通一脸的遗憾,两个呼吸后又转而笑了起来,叹道,“此刻只怕你已胜出我一大截了。”

    近来梅远尘内功精进不少,隐隐又有突破的迹象,倒真如湛通所言,此刻的确已胜出他不少。

    见小师弟只是笑笑不应,湛通收起笑脸,正色谓他道:“小师弟,遇着难事不要忘了你还有师门。倘使你真遇到了甚么事,大可以去找掌门师弟和湛为师弟。真武观虽不参与朝廷之争,却还是能护门人周全的。”

    真武观实力如何,除了门派里的老人,别个谁也不清楚。在湛通看来,真武观要是铁了心保梅远尘,天下没人能伤得了他。

    “师兄,这是朝堂政争,乃是梅家的私事,怎能牵连师门陷入两难之

    境?”梅远尘轻声回道,“放心,我自不会鲁莽行事。且以我现在的武功,谁想伤我、害我也不容易了。”

    湛通三人听了,皆轻轻点了点头。作为当朝国观,不到万不得已,真武观自然不能牵涉到朝堂政争之中。

    云鸢行到他身边,拍着他肩,轻声道:“公子,此行凶险,一定要多保重。时刻记着我们这一大家子都在这里牵挂你,你武功虽好,遇事也不能逞强。”

    他和傅惩、傅愆是昨夜刚从盲山盐场赶回来的,原是打算和梅远尘好好聚一聚,哪里料到他早膳后便要走了。

    “嗯,云爷爷,我理会得。”梅远尘强笑着回道。

    若有得选择,他哪里舍得走?

    “公子,筱雪肚子里也有娃儿了。你也知道我认不得几个字,这娃儿的名可等着你回来给他取呢。”傅愆接过话茬,笑着对梅远尘道,“呵呵,听云叔说,水灵也有孕了。”

    说完,拍了拍身侧的云鹞,打趣道:“鹞子,我们可都有了后,你和公子比一比罢,看是谁最后生娃儿!”

    云鹞一脸尬笑,也不知该希望自己先有后,还是梅远尘先有后。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旁的海棠双颊瞬时红透,抱着梅新月悄悄躲到了白泽身后,埋首不语。

    其时,人三十而殁,不算早夭;四、五十亡,已是正寝;年及甲子,可谓高寿;古稀之死,当办喜丧。

    女子十五、六岁生养,并不在少数。妇人年二十未有孕,则夫可再娶;至三十犹不能生,则可遣归。

    梅远尘倒是坦然得多,笑着回道:“自然是鹞叔先有娃了!”

    众人又聊了几句,总算见梅思源过来。

    他昨夜虽祛了体毒,却未能尽除。云晓漾临行嘱托,要他今一早起来便用几味药材泡澡,到这会儿才算泡够了时辰。

    “傅三弟,去看下伙房备好了么?人齐了便早些用膳罢!”梅思源行到傅愆身边,轻声吩咐道。

第二七四章 政司府中团圆宴(二)

    聚乐少、离愁多,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七、八,能苦中作乐也算得一种大智慧。顶 点 X 23 U S

    意念难越千山,聚散离合向来是由缘不由人。

    受了夏牧朝多年恩情,眼见少主临此困境,依梅思源的脾性,自不能坐视不理。百里思虽心有几分不情愿,也只得让梅远尘返回都城,助夏承炫一臂之力。独子此去必定凶险,为人母者,担忧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有半点喜意?

    只是 ,事既如此,她已无力改变,干脆便张罗起了这顿临行宴。

    膳厅之上摆开了三张束腰八仙桌,几个老妈子正往此间端来碗碟。

    “此间皆是梅府亲友,难得今日凑得这么齐,大家一起吃顿团圆宴罢。”梅思源行到正中,朗声笑道。

    言毕,引着众人落了席位。

    上座之上是梅思源、百里思、云鸢、云婆、湛通、湛成、湛觉七人。空缺之位原是留给胡郗微的,只是他推辞未来。

    左座之上是梅远尘、云鹄、云鹞、海棠、百灵、水灵、白泽、筱雪八人。其中,白泽和百灵怀里分别抱着傅长生和梅新月这对双生奶娃子。

    右座之上乃是傅惩、傅愆、贺荆、尹成惠、薛壬谟、顾一清、翟开及神哨营佐蔚林觉明八人。

    林觉明虽是受了皇命领着五十名神哨军来此佑护梅思源,然,数月来他殚精竭虑,事事尽心,比之云、傅两家也并不逊色多少。此间宴请既为饯行也为感恩,自当有他一席。

    三张膳桌上各摆了十二碟菜肴,梅思源祝了酒,众人便吃喝了开来。一时厅上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喜庆!

    ... ...

    距盐运政司府不到三百丈的一进老旧院落中,胡郗微站在屋檐下,手里紧紧握着久无情送来的那封密信。

    “梅大人,你我交心互敬,胡某本不敢相负。”胡郗微哀声叹道,“然,主命难违,天意弄人啊... ...在下知你不舍者,唯爱子尔,也只能遂你此愿了。望来生,你我再不为敌。”

    昨夜,他登门拜访,与梅思源畅谈许久,知其才、其德、其情皆属当世一流,心中生起相见恨晚之

    意。原以为二人能成知己,共谋一番大事,不想此间竟陡然生出如此巨变,实令他猝不及防。

    一早,梅思源便遣薛壬谟来请他赴府上用膳,胡郗微只得借口推辞。

    他哪里敢去?哪有脸去?

    “堂主,行头都置办好了。”一个灰衣汉子从院中行了过来,躬身报道。

    胡郗微点了点头,轻声吩咐:“叫兄弟们都换上新服,就地待命。”

    置换行头这种行径虽是掩耳盗铃,却也好过堂而皇之杀入盐运政司府。他不想也不敢让梅思源知道,要害他的人,竟就是自己这些声称要护卫他周全的人。

    “带着怨气死去的人,是不能转世投胎的,将化作厉鬼,游荡在阳间... ...”若梅思源知道,来害自己的竟是百微堂的人,他一定会很痛、很恨、很怨。

    胡郗微希望这个秘密,永远无人知晓。

    ... ...

    恨红尘昨夜竟难得没睡好,做了一宿的梦。

    一场梦中,她依稀见到一对老夫妇。那对老夫妇离她三、四丈站着,两人额眉紧锁,嘴里不停地说着甚么,她却半句也听不到。

    另一场梦里,她又梦到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条红鲤,在一汪浅水中游弋着。虽未见着,她却能感觉到在这汪水里的某处,有一个“自己”悄悄打量着自己。

    恨红尘很少做梦,上任菩提心曾说过,她注定是个无情的人。

    “你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命格,会克死所有与你亲近的人,这一生注定孤苦,情无所依... ...”

    上任菩提心是一个相士,十七年前的初春把她带到了九殿。

    通常,九殿的人不会从外间带婴儿回来,他们更喜欢三、四岁的孩童。毕竟,婴儿不易养活,照顾起来也麻烦得多。

    菩提心说,那是缘。

    尘世浩瀚,自己能在路上遇着她便是一缘;她的命格为百年不遇的天煞双孤星又是一缘。天煞双孤这种命格于相命者而言,有着魔一般的引力。因此,他破例把她带了回去,这些年一直放在殿里悉心照料。不仅教她识文断字,还将

    一身武学尽数相授。

    论缘宜,二人乃是师徒的情分。

    当然,九殿是没有师徒关系的。菩提心是大师傅,她是一个“稚士”,长大后是要做杀手的。

    她第一次执行任务,是随菩提心去雪国无恙山杀净庭山庄庄主殷无垢。

    天下最名贵的十种药材,有两种仅产于雪国极北的无恙山:华容雪莲及黑血参。而无恙山所出的华容雪莲及黑血参,又有七成进了净庭山庄,是以,殷家多年来一直都是雪国首富。

    有人找上九殿,出高价买殷无垢的人头。

    她把殷无垢的人头带了回来,菩提心及五十几名死士却永远留在了雪域。

    交人头覆命的那日,她也是做了一宿的梦,便如昨夜一般。

    ... ...

    膳厅之上,众人虽各有心思,却皆不表露,放肆吃喝着。

    海棠、白泽、筱雪几个女子虽不善饮,席间也跟着频频举杯。梅远尘担心她们醉酒,便拿来了水壶,往酒坛里兑了半坛热水。

    今日倒真奇怪,此时早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却无人露出醉态,难怪世人会说“离别酒,千杯不醉人”。

    杯盏尽,盘碗藉,意兴阑珊声渐息。无酒作掩,情何以饰?

    想着,一会儿梅远尘便要离府而去,不知何日重逢,百里思情难自禁,双眼通红离了席。傅惩、白泽等人也皆是一脸的不舍、无奈,陆陆续续回了各房各院。

    “公子,你来我房里罢,我有东西送你。”海棠双颊酡红微露醉态,低声谓梅远尘道。

    言毕,径直往后院行去。

    梅远尘觉得胸口如压着大石一般的难受,紧紧跟在了她身后。

    海棠的卧房在后院最外,行不过二十个呼吸便至。

    “吱呀~~~”一声,梅远尘顺手关上了门,身形还未转过来,便感觉自己被紧紧抱住。

第二七五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一)

    七月初七乃是乞巧节,于闺中女子而言,这一日可比新年还来的重要。顶 点 X 23 U S

    男女之防历来是大防,未出阁的女子,身边若无亲眷陪同,是决不可随意出门的。千百年来,无论贫贱富贵、市井豪门皆严守着此礼。

    乞巧节还有另一个说法,叫女儿节。一年中只有这一日,女子可以跟父母告请出门,却无碍于礼教。

    都城的街街巷巷人潮如织,妙龄少女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夏承漪行走其间,却感觉着从所未有的孤独,仿似,自己已被世间遗弃一般。

    早起到娘亲的灵堂前跪守了两个时辰后,她便行出了颌王府。此时,夏承炫、杜已进了皇宫,而褚忠去安咸、驻北两郡暗查夏牧朝的死因尚未回来,府上根本无人拦得住她。

    何况,今日是乞巧节。

    都城虽大,夏承漪去过的地方却没几个,最远便是城西柳竹林了。上次去那里,若不是有梅远尘、獬豸等人佑护,她多半是要被何瓒派去的刀客掳走的。

    “柳竹林... ...”

    想起了柳竹林,想起了柳竹林的燕尾塘,夏承漪突然很想去那里。

    论散心,街市哪里比得了燕尾塘?

    她骤然停下了脚步,转身走向不远处一个面容粗犷的灰袍中年汉子。

    “饕餮师父,我想去柳竹林。”夏承漪行到他跟前,轻声道。

    内城行人密集,于护卫而言乃是最不讨喜之地。听她要去城西,中年汉子点了点头,回了句“我去安排”,便消失在了人海中。

    饕餮走后,另一高大短须老者替了上来,在夏承漪身旁站定。那是颌王府上另一位护卫高手:华方。

    胡凤举、胡秀安父子就擒后,都城的执金卫便被夏承炫拆分了开来,派到各街巷,一来使其不能互通,二来可以威慑四方。

    而宫防则由二十八府府兵及神哨营将兵暂领。

    夏牧舟乃是永华帝钦命的神哨将军,端王年轻时也曾首领神哨营多年,神哨营可谓是端王府最大的倚仗。然,神哨营乃皇亲卫队,不参与政争乃是其内部传承百年的铁律,大华自开朝以来,便从未听过有神哨营党附乱政。

    这也是端王从来不曾想过动用神哨营对付执金卫的缘由。

    夏牧炎夫妇自尽后,王派便做鸟兽散,已是名实皆亡。原本夏靖禹是不甘心捧夏承炫上位的,在他看来,贽王虽死世子还在,夏承灿才是皇位的最佳人选。他多年来受尽贽王府恩德,眼下正是报恩的不二良机。

    只是,夏承炫也早有提防,马笃善所部一撤离,杜便派人去了城南白鹤观,把秦胤贞等人径直接去了颌王府。

    主母被人拿住,夏靖禹徒叹奈何,只得老实交出了兵权,随端王、冉杰庭、秦孝由等人一起进了皇宫。

    铁打的子民,流水的皇帝。

    都城百姓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才两日,便将先前发生在城内外的恶战都抛诸脑后了。街道上人流熙来攘往,好一派喜庆的氛围!

    “郡主,眼下多事之秋,可不能在外边待太久了。”华方守在她身边,一脸疼惜地说着。

    夏承漪还未出世他便来了颌王府,是真正看着她长大的。

    府上十大护卫中尽杌、浑敦、穷奇三人有子嗣,其余七人却是终生未娶,众人向来把两位少主当成了自己的孙辈。

    自夏牧朝的死讯传回来后,颌王府便恶事不断,夏承漪已瘦了一圈,整个人都是沉沉郁郁的,华方看在眼里,心间也是止不住地疼。

    听了他的劝慰,夏承漪苦笑着摇了摇头,并未答话。

    “华方师父,哥哥是要做皇帝了么?”沉默许久后,夏承漪突然问起。

    华方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有些奇怪地笑了,回道:“这个... ...我也不好乱说。不过,王已经伏法,世子也带着诸位大臣进了皇宫,想来这事当不会出甚么岔子了,登基是早晚的事。”

    至此时,他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颌王府夺储最大的倚仗便是夏牧朝的“智”,任谁也不会认为失去夏牧朝的颌王府还有夺储之力。然,就是在这种谁也想不到的境况中,夏承炫实现了绝地反击,不仅拿下了王府,甚至连皇位也几乎收入囊中。

    谁曾料到?

    谁敢想象?

    但十八岁的夏承炫当真做到了。

    “呵呵,我已经两日没见哥哥了,还不及跟他道一声恭喜呢。”夏承漪勉强笑道,心里却暗暗自苦,“父王、母亲皆不在了,他又远在千里外,哥哥

    忙着家国大事也顾不得我,世间还有比我更可怜之人么?”

    华方眨了眨眼睛,轻声叹道:“世子谋得善果,王爷、王妃泉下有知,也该能安歇了。”

    二人正说着,一队麒麟辇赶了过来,打头的乃是应声及饕餮。

    “郡主,上辇罢!”饕餮跳下马,轻声谓夏承漪道。

    数月来,她除了到芮府看过芮筱灵,其他哪也不曾去过。整日困足于府邸中,于夏承漪这样跳脱活泼的性子而言,实在是件极其苦闷难为之事。想着能到柳竹林散散步,她总算有了一丝喜意,应了声“嗯”便弯腰进了辇厢。

    一声“起”令后,数百人浩浩荡荡护着四辇转道向西而去。

    ... ...

    旭日当空,一骑向东疾驰。

    早膳后,梅远尘便辞了梅府众人,头也不回地策马东行。

    都城来锦州的路上,梅远尘所骑乃是颌王府的备马。王府的马骑首重形仪,脚力倒不是那么紧要。梅远尘骑的那匹马虽也彪壮,却并不善远行。第一日尚能行八百里,次日却只行了七百余里,到了第三日更是行不过六百里,至锦州城外时已累得几乎倒毙。

    都城局势于颌王府极为不利,梅远尘此番回去,比前次要紧急得多。是以,梅思源一早便遣人到锦州驻地军营,向郭子沐要来了一匹军马。

    军马历来是军中重要的资财,比之寻常步卒还要金贵一些。锦州驻地军营有驻军三万,军马却只有四千五百余,梅思源要来的便是其中最骠壮、脚力最好的那匹,也就是郭子沐的坐骑。

    夏牧仁的死讯早已传到了锦州,何厚棠、郭子沐失了靠山,行事自然就要内敛许多。别说梅思源只是开口要他的坐骑,便是再开口提些更苛刻的要求,郭子沐也只得照办。

    当然,历经宿州之战后,郭子沐心中对梅思源也是极佩服的。一个一品文官横刀立马,上阵杀敌,他自认是做不到的。把坐骑让出来,倒有九成是出于心甘情愿。

    “黑风!郭将军说这匹马叫黑风。”盐政司府的衙兵把马牵来时,是这样对梅远尘说的。

    “黑风?”梅远尘笑了笑,赞了一句,“好名字!”

第二七六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二)

    段儒然原是都城学监的监生,家境殷实,段家在城南何家巷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家。www.uu234.net

    自三月初一在燕尾塘见过夏承漪后,他便在附近买了一间农舍,带着两名小厮住下。

    自那日起,他像丢了魂一般,整日往返于河塘堤岸的栈道,再也没有去过学监。

    “如此绝色佳人,实在百年难有。儒然得见一面,已耗尽三生之幸。若能重逢,便是罚我十世堕入畜生、恶鬼道,也毫不吝惜... ...”

    然,天涯路远,不知佳人何往,段儒然只得日夜在此流连,寻寻觅觅、左顾右盼。

    “公子,我送饭来了。”一个青衣小帽打扮的男童追上前来,气喘吁吁谓段儒然道。

    这四个多月来,他每日早起洗漱完便换上得体的装服来柳竹林,夜黑始归。期间,小厮会在午时、酉时给他送两次饭菜。

    见来人是自己的跟班小厮,段儒然有些颓丧,轻声叹道:“已至午时了么?今日这时辰怎过得这般快?”

    几乎每次小厮过来送餐,他都会不自觉地说这句话。

    “时间怎过得这般快?那姑娘怎还没来此... ...”

    小厮看着自家公子神伤失落的样子,难过地点了点头,低声回道:“嗯,已午时了,公子该用膳了。”

    言毕,将手里折叠桌椅摊好,再从食盒里取出了两盅饭菜,放置在小案桌上。

    ... ...

    “几位师父,便让我一个人走走罢。你们跟得紧了,我左右也不得趣。”夏承漪轻笑着央求道。

    华方、饕餮几人看了对方的神色,皆点了点头,均想:“此处眼界开阔,贼人倒也不易藏身,我们隔百十丈跟着,若有情况,数息便能冲上来,当不至于出甚么岔子。”

    “好罢。”华方笑着回道,“不过,郡主可得答允我们,最多申时便要回府了。”

    颌王府得势,有人喜欢,自也有人不喜欢,想从中作梗的并不在少数。夏承炫

    在皇宫,歹人自然拿他没法儿,夏承漪可就不一样了... ...

    眼下,朝堂之上谁不知道夏承炫的至亲只剩这一个妹妹!可说,夏承漪便是他唯一的软肋了。

    由此看,她此行虽有三百多人佑护,却也不见得万无一失,自然是早回去早好。

    没了侍从在侧,夏承漪总算放松了些,双手反向交叉背在身后,迤迤行着。

    虽才入秋,堤案的柳树却已黄色衰,此时的燕尾塘可远没有桃花盛开时的景致。

    “前次来时,桃红柳绿,燕儿叫得也轻快,便如嬉唱打趣一般,游人也要多得多。此番再来,已是桃花落尽,绿柳成黄,萎顿颓靡哪有半点生机?呵呵... ...这不就如颌王府么?”她轻移莲步,心中思虑不停,暗暗自苦道。

    想着才过去半年不到,自己与父王、娘亲已阴阳相隔,眼泪便絮絮落下。

    “四季往复,秋冬无常时,春天总是会来的。届时桃花再开,柳枝再绿,北燕归来,又是一番热闹生机的场面,颌王府呢?父王、娘亲还能回来么?”夏承漪越想越难受,忍不住抱肩蹲地痛哭起来。

    这会儿正值膳点,整个燕尾塘也见不到几个行人,她的哭声在这静谧河堤岸传出了许远。

    段儒然正嚼着饭菜,听了隐隐传来的抽泣声,忽然间整个人都愣住了,把碗筷往案桌上一推便急急循着声音跑去。

    他步子迈得急了,竟不小心踩到了衣摆,狠狠摔倒在地。小厮虽不知段儒然何以突然狂奔,然,他跌倒在地却是看得真切,正想上前去扶,却见他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 两手提着衣摆继续朝前奔跑。

    距夏承漪约百丈外的一个凹槽中,华方委着身子努着眼,紧紧盯着栈道上的动静。

    “华方师父,要拦下那个书生么?”一颌王府亲卫行上前,恭声向华方问道。

    “用不着。此人脚步虚浮,不是练武之人。瞧他衣襟摆动的样子,身上也绝不会有兵刃,不妨事。郡主难得出来一趟,这些日子心里定然苦极了,

    便让她在那里好好哭一会儿罢。倘使那书生真有不当之举,我自然会出手制住他。”华方目不斜视,沉声回道。

    夏承漪正哭得伤心,旁边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男子颤颤巍巍的声音:“姑娘,遇着了甚么难为之事,大可告于我知,段儒然便是粉身碎骨也定要替你办到。”

    离得越近,段儒然便更确信,眼前这个身着一袭素衣的少女便是自己苦等数月的梦中佳人。此时,他距夏承漪三尺站定,恭声问道。虽竭力去平复自己的心境,牙口却仍止不住地打颤,说出的话自也就颤颤巍巍,有些不清不楚了。

    听有人来问自己,夏承漪渐渐止住了哭声,埋头擦净眼泪,乃抬起了头,轻声回道:“我不打紧,你... ...”她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

    眼前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正微微躬身给自己行着礼。只见他衣袍沾了不少泥土、枯草,额脸上正流着血,像是跌跤摔伤的。

    “你额脸在流血,快擦一擦罢。”夏承漪递过手里的丝绢,轻声谓他道。

    虽并不认得眼前这个书生,她却能感觉到他满满的善意,见他这般狼狈,自然心生恻隐之心。

    段儒然身形一震,缓缓抬起了头,怔怔看着夏承漪,喃喃道:“姑娘终于跟我说话了... ...姑娘终于跟我说话了... ...我... ...我莫不是在做梦?”

    “你额脸上正流着血,还是赶紧擦一擦罢。”夏承漪又说了一遍。

    这时,她突然记起,上次也有一个书生在此间拦住自己,细想之下,不正是眼前这人么?乃轻声问道:“你是上次那位段公子么?”

    段儒然双目一瞪,喜道:“姑娘!姑娘... ...你竟记得小生?”他一边说着,双手不停地发抖,显然是开心到了极处。

    夏承漪笑了笑,并不答他,把手里的丝绢递得更近了些,谓他道:“赶紧把血渍擦净罢,看着倒挺人的。”

第二七七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三)

    整整一个下午,段儒然都亦步亦趋跟在夏承漪身后,既不敢逾越半尺,也不敢稍有落后,“恭而不阿,敬而不谄”,实当得“君子”二字。

    他先前跌那一跤着实不轻,虽已用衣角拭去了血渍,浮肿淤青却一时难消。

    怀着自惭形秽的心思,段儒然不敢挡在夏承漪视线之内,唯恐唐突了佳人,使其不乐。

    可离得远了,又怕佳人身影转瞬便逝,再无迹可寻。

    是以,夏承漪行快些,他便行快些;夏承漪行得缓了,他便慢下脚步,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三尺余的距离。

    “我要回去了。”夏承漪停下脚步,转过身轻声谓段儒然道。

    在心伤烦闷之时有这么一个陌生人伴着自己,说到底,她还是心怀感激的。这个陌生人不同于府上的护卫、府兵、婢女,一路上只是跟着,绝无半句赘言,夏承漪并不觉得叨扰。

    此时已是黄昏近晚,到了与华方约定回府的时候。

    虽已过去两个多时辰,段儒然却仍沉浸在天降深恩的迷醉中,骤然听夏承漪辞行,脸色瞬时黯淡了下来。

    “姑娘,还... ...还不知贵姓芳名?”他鼓起勇气,执礼问道。

    夏承漪摇了摇头,一脸歉然回道:“今日多谢你陪我走了这么久,不过,想来我们今后再不会见面了。姓甚名甚,不知也罢。”

    说完这句,她转身上了堤坝,朝来时落辇之处行去,留下呆若木鸡的段儒然站在原地。

    ... ...

    黑风的脚力果然远胜寻常马匹,夜幕时分已赶到了澹州的迎来客栈。

    “已到此处了。我和易姑娘、易大哥便是在这里认识的。”梅远尘策马进了院门,忍不住想着,“御风镖局的总号便在青州,易前辈和易姑娘应该已经回去了罢?云宫主回蒯州,也不知与易前辈他们是在哪里分开的,算脚程,这会儿只怕还在路上。”

    “哎哟,小公子远途劳顿,请进来稍歇!”小厮听了马嘶声,快步自掌堂处迎上前,嘴里乐呵呵地说着讨喜的词儿。

    梅远尘从马上跳了下来,把缰绳交到他手上,正色交代道:“小哥,烦请把它牵到马厩好好饲喂。草料要上等的青料、再添些蔬菜

    和应季的瓜果,耗费多少银钱,我两倍给你便是,可莫要用干草来糊弄。”

    这是郭子沐把爱马牵给盐政司府的衙兵时,特意嘱托过的。梅远尘既然答应要好好照料他的坐骑,自然便要依从他的嘱意。

    小厮尴尬笑了笑,哈着腰回道:“小公子请放宽着些心,你若不吝惜银钱,我自然依言照办,绝不敢弄虚作假。”

    客栈喂马通常是两文铜圆,然,喂的草料可是陈年的秸秆,远比不得外边的草皮子。马虽也能吃饱,却算不得吃好,这次日的体力可就保不齐了。梅远尘是要行远路的,其间也没功夫让马在半道上吃草,可不能在马食上吃了亏。

    赶了一整天的路,梅远尘还没吃喝过,这会儿可真饿的紧,抚了抚黑风的脸面便进了客栈的膳堂。

    今日客栈的生意并不好,膳堂上竟只开了这一席。

    不到半刻钟,一个老妈子便端来了餐盘,里面是梅远尘点的两个小菜和一大碗白米饭。

    食材虽简单,却也烹烧得味,梅远尘拾起筷子便吃食起来。

    他手上、嘴里虽扒拉着饭菜,脑中却止不住地想着:“爹、娘、海棠... ...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还好么?”

    ... ...

    初七,月相为上玄月,星如雨幕,有微风。

    胡郗微站在屋檐下,仰天长叹:“我本无相害之心,奈何造化弄人。梅大人,是我胡郗微负你了。”

    左右见了,正想上前相劝,却被他摆手止住:“兄弟们都准备好了么?”

    “嗯,堂主,兄弟们手里的家伙都换成了柳叶刀、离别钩,练了大半日,这会儿也颇称手了。”一个黑衣劲装男子沉声回道。

    百微堂惯使的兵刃是雁翅刀和北人刀剑。胡郗微虽打定主意今夜偷袭盐政司府,却担心让人查出自己这一行人的来路,便嘱人置办了夜行服、柳叶刀和离别钩。

    雁翅刀与柳叶刀、北人刀剑与离别钩在长短、重量、用法上皆有七八分相像,百微堂的人虽刚换了兵刃,然握在手里耍了大半日,倒也并不觉得别扭。

    盐运政司府的防卫不弱,胡郗微虽对百微堂有必胜之心,却也不敢托大,将兵器分发下去后,还是给足了他们时间熟

    悉手里的家伙物事。

    这定将是一场生死之战,百微堂的死士皆追随胡郗微多年,他自然希望今夜堂里的损伤能尽量少一些。

    “好,知道了。”胡郗微轻声回道。

    那黑衣汉子又行上前两步,压着嗓门问着:“堂主,甚么时候动手?”

    胡郗微看了看盐政司府方向,深深叹了口气,乃回道:“再等一个时辰罢,瞧里面的动静,他们入睡了,我们再动手。”

    夜袭最好的时机,便是对方入睡后。这时人在睡梦中最无防备,也是己方最可能成事的时候。

    既然梅思源是非杀不可,胡郗微便只能顾自己这边的人了。

    “嗯,我下去先让兄弟们眯一会儿。”黑衣汉子微微躬身言道。言毕,委身退了下去。

    ... ...

    一进高墙院落中,恨红尘、久无情对坐在于茶案两侧,一个捻帕擦剑,一个斟茶自饮,自顾自暇,两相不误。

    这是九殿上午才找到的落脚点,离盐政司府不过两个街角,满打满算也就五里路。以九殿杀手的脚力,从这里赶往盐政司府,最多半刻钟的功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此来,张遂光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路上截杀王府的洪海死士,另一件便是收割百微堂。

    九殿做事,无往不利,近三、四十年来,几乎从未失手过。殷无垢、悬月、夏牧仁... ...把他们杀的人列出来,当真惊世骇俗。

    “咚!咚!”院外响起两记叩门声。

    不待二人答应,大冥使便推开门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站定恭声报道:“两位大师傅,百微堂的人已经在走动了,看来应该快要动手了。”

    “还早。盐政司府内有三百多护卫,够百微堂的人杀一阵子了,我们动手多半要在下半夜,让殿里的兄弟们先就地歇着,养足精神。”久无情咂巴着干瘦的嘴巴,冷笑着回道。

    大冥使看了看久无情,又看了看恨红尘,见她也点了点头,乃应了声“是”,悄然退了下去。

第二七八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四)

    永华帝死后,遗体被放置在了太和宫玉清殿,后事由秦孝由主理。www.uu234.net

    王虽死,都城却并未就此安定下来。夏承炫自问无法镇住大局,只得让端王出面安抚各方,以扫清登基前的种种障碍。

    戌时二刻,端王、秦孝由、冉杰庭、芮图贤及夏承焕五人离宫后,夏承炫终于得了一刻空闲,忙唤来了卢剑星,询道:“漪漪回府了么?”

    夏承漪前脚一离府,颌王府内的管事后脚便遣人送讯到了皇宫。

    这些天颌王府遭逢数劫,府上愁云惨淡,今日又是乞巧节,夏承炫心疼妹妹,也就默允了此事。自申时起,他便一直惦记着她,只是恰巧秦孝由、芮图贤几人先后有事奏报,便耽搁了下来,至此时才又得了一会儿空档。

    “世子,我嘱府上每隔一刻钟来宫里报讯一次,至戌时初刻,尚未传来郡主回府的消息。”卢剑星面有惭色,躬身报道,“酉时二刻我便派出八百余府兵到城郊去寻了,世子还请稍候。”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说郡主尚未回府时,世子气势上变得凌乱了,是以,又急忙补了后面那句话。

    “你怎不早些来报?”夏承炫强压着怒意,沉声叱问道。

    卢剑星“唰”的一声单膝跪倒在地,请罪道:“属下办事不力,请世子责罚。”

    “我自然会罚你,但不是现在!”夏承炫冷声斥道,“你亲自带人出去,没找到郡主之前,别回来见我!”

    他明知此事怪不得卢剑星,却怎么也压制不住火气,忍不住便骂了出来。

    “远尘... ...若有你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远尘,你可知我有多难,心里有多苦么?”

    “远尘,你还好么?你... ...你还活着么?”

    “远尘,... ...我做了这么多恶事,来生,你还愿和我做兄弟么?”

    夏承炫在金殿外的校场上,向西凭栏而立,身形微颤。月光下,隐约能见他紧闭的双眼,和眼睑中滑落的泪流。

    ... ...

    白鹤观是百年老观,因观内澜天湖中常年有白鹤栖息而得名。

    据传,四百多年前一位道门大能在此修了此观门后不久

    便得道成仙,飞升之时有九只白鹤自云间飞来,驻足在了观中的鱼池旁。接着,水池不断变大,变成了今日万亩之广的澜天湖。

    “世子,前方有亮光的地方便是白鹤观了。”斥候指着不远处的光点,郑声报道。

    夏承灿听了,心间一暖,难得笑了起来,大声令道:“走,随我去接王妃。”

    垓州辞了欧禄海后,他领着四千五百余轻骑又行了三日才赶到都城。他写给夏靖禹的信中已约定好,一旦白衣军动起来,便把贽王妃安置到白鹤观。

    此地背靠深山,是个遁迹的绝好之地,不怕歹人作难。

    白鹤观属于道门的宿土一脉,观主叫衍法,是大华最有名望的风水师。道人向来少眠,弟子来报时,他还在后观道院中盘膝吐纳。

    “来人可有说明来意?”衍法沉声问道,心里却胡乱想着,“数千骑?难道竟是皇陵出了事?若真如此,我命休矣!”

    十六年前,他奉命替永华帝勘定陵寝之所,这两日,坊间已传出了永华帝殡天的消息。衍法思来想去,只有帝陵之事,或可招致数千骑来此。

    道童恭声回道:“师父,来人是个少年将军,说是来此接回他的母亲。”

    竟不是帝陵出了事!

    衍法心中先是一喜,旋即又是一苦,起身叹道:“唉,随我去看一看罢。”

    大华崇道,信徒常以为将患病之人送至道观中可吸收道门灵气,有助于治病续命。白鹤观里置有百余间客居,专门接纳各地送来的信徒病患,一来观门可以赚得不菲的资费,二来也能全了病人子孙的孝义。

    衍法已经猜到,这位少年要接的是甚么人了,乃急忙朝前厅行去。

    ... ...

    “你们是甚么人?”华方指着挡在前面的一队黑衣人厉声呵斥道,心中暗呼不妙。

    夏承漪回柳竹林后,辇队便一路东行,朝颌王府方向行去。约莫行了二十里,途径一村落时,两侧忽然冒出了这数百黑衣人,将辇队死死围住。

    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驱马行至最前,正色回道:“我们想出城关,烦请郡主送我们一程!”

    那说话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王府管事何复开。

    王府派出去的人接连受劫后,他便觉察到了危机,乃设法将王的两个子嗣骗了出来。

    何复开本想趁乱将夏承燧、夏承炀和自己一家人带出都城,领着王府仅剩的这五百余人一路往东朝向阳郡遁去。向阳郡离着都城逾五千里远,且王府在此经营多年,要寻个蔽身之所,算不得甚么难事。

    哪里想到,杜早已领人死守着城关,既不让进,更不让出。昨日好不容易放开了通行,却盘问的紧,除了要看都府的牒引,还拿着画册比对过往人的容貌,显然是在拿人。

    何复开身边带着两位少主,哪里敢冒此险?

    恰巧,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死士发现了颌王府的辇队,何复开心知这是出城的最后机会,遂倾巢而出,在此设伏。

    “里面的人不是夏承炫便是夏承漪,无论拿住谁,我们都可以其做人盾,光明正大地出城关。”

    华方双拳紧握,冷声喝问道:“你们是王府余孽?”

    颌王府此行护卫有三百四十几人,对方也不过只多了两百余人,要突围并不算难事。

    然,突围与护夏承漪突围是两回事。

    “辇内是承漪郡主罢?在下斗胆,劳烦郡主随我们走一趟。何复开对天起誓,只要郡主送我们出了城,我们绝不敢有相害之意。”何复开一手执缰,正色谓华方道。

    言毕,右手一挥,数百人搭弓对准了四乘麒麟辇,其意再明显不过了。

    华方、穷奇、饕餮三人对望一眼,皆是一脸的难色:要突围不难,但要护郡主平安突围却难如登天,三人皆无把握。

    “华方师父!”便在此时,辇中传来了夏承漪的声音。

    ... ...

    星空烂漫,夜寂如定。

    一个黑衣夜行人轻轻一跃跳入一进老旧院落,在庭院站定。

    “如何?盐政司府可还有动静?”胡郗微低声问道。

    黑衣汉子躬腰作揖,轻声回着:“堂主,府上皆已歇下了。”

    “把人都召集到这来。”胡郗微双手握成拳,努眉谓那汉子道。

第二七九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五)

    自白鹤观出来,夏承灿神情凝重,右手紧紧握着配剑。

    “夏承炫,你当真是想一箭双雕么?我真心助你,你可莫要负我!”

    郑颖东见王妃并未随世子一同出来,已知不妙,默默站到了他身边。

    其意很明显,无论夏承灿想做甚么,他都会追随左右。

    “夏承炫把我母亲接去了颌王府。”夏承灿强忍着火气,轻声谓随行的四名千夫道。

    郑颖东、骆家骏、连霁臣、左四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皆是又急又气,既恨且怒。

    “副帅和徐将军在城关外打败了马笃善的主力,我们又恰巧拿下了马笃善、汪卞安,论功劳,谁比得了白衣军?他娘的,颌王府躺着占了这江山,还待要作甚?难不成要卸磨杀驴么?”骆家骏恨恨骂道,“我老骆是个粗人,别的理儿咱不懂,但历来谁打下的江山便由谁做皇帝。咱白衣军死伤了多少兄弟,立了多大的功劳,他夏承炫又做了甚么!”

    言至语末,他几乎是哭着吼出来的。

    郑颖东、连霁臣、左三人伸手挽住他,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他的苦,他的痛,他的不甘,他们都清楚。那是所有白衣军将士的苦,是所有白衣军将士的痛,也是所有白衣军将士的不甘... ...

    “父王,我该怎么办?”

    夏承灿仰天长舒一口气,嘴里轻声呢喃着。

    ... ...

    “杜管事,王府的辇队到城关了。”通关台的守吏急匆匆地跑到城墙上,向杜报道。

    杜虽只是个六品武官,却是夏承炫的亲信,日后飞黄腾达是可以预见之事,是以,整个城关大大小小的守吏皆以他为尊,唯他之令是从。

    “颌王府的辇队么?”杜神色一紧,脱口问道。

    “是,颌王府的辇队,有四辆辇车。除了有三四百府兵护卫外,还有五六百黑衣人一路随行。这些黑衣人各个执刃,看起来颇为骁勇剽悍。”守吏躬身细禀道。

    心里一沉,暗叫不好。

    “定然是郡主被歹人挟持了,却不知这些黑衣人是不是王府的势力,要把她掳去甚么地方。王已死,会不会是王府余孽想拿郡主做挡箭牌过城关?”

    “你赶紧派人去皇宫给承炫世子报信,便说承漪郡主被人掳劫了,在要出城。”杜一时拿不定主意,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让人奏报夏承炫,自己再设法拖住歹人。

    诸事安排妥当后,他领着几个随从下了城墙,直奔通关台去。

    果然,借着火把的光亮,远远便在人群中看到了辇车旁的华方、穷奇、饕餮三人。

    “何复开?”杜行到队列前,死死盯着打头的那个瘦削汉子,冷声道,“你想作甚?”

    他二人同为王府管事,虽并无交情,却颇熟络,是以一眼便认出了他。

    “夏牧炎已经伏法,你们束手就擒,端王殿下定会酌情处置,从轻发落。你我相识匪短,奉劝你放下挟人为质的心思。”杜正色谓他道,“眼下朝局动荡,端王殿下和我家世子定不会株连过甚,首恶已惩,你们这些人还能翻得起甚么风浪?多半不会再追究从事之人的,你可莫要铤而走险!”

    杜所述倒并非诳言。

    这一年多来,大华经历的祸事太多,国力已大为受损。此时边境尚有厥国、沙陀、冼马及雪国四个外敌,端王、夏承炫皆不想再增加内耗,有意从轻处置王府羽翼。

    然,何复开可不是一般从事之人,他是夏牧炎的亲信,会不会赦免,能不能赦免,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决断。

    “哼,杜,你太小看我了。”何复开冷笑回道,“王殿下对我恩同再造,何复开便是以死相报犹觉未尽。殿下虽不幸事败,我又怎会卖主求荣?”

    他这话说得浩气凛然,倒有一股“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概。

    一群黑衣人中,两人执手护抵,轻声啜泣。夏承燧、夏承炀此时方知父王、母亲已身死,心伤之下,忍不住哭了出来。

    “你可要想清楚!

    ”杜努着眉,冷声谓他道,“我所料不错的话,王府的世子和公子应该也在此间罢?他们是皇室血脉,且并未涉事其间,端王和我家世子未必会追究他二人。倘使你一意孤行,挟持承漪郡主送你们出城关,他二人即是无罪也是死罪了!”

    听了这话,何复开不由一怔,确有些迷惘意动了。

    “何况,天下虽大,你当真觉得自己逃得了么?”杜又靠近些,继续道,“逃亡之路,绝非你想得那般容易。王好不容易留下了两条血脉,你若当真忠心,怎忍害了两位少主?”

    “何管事,天涯虽路远,你我一心,大不了一死而已!”夏承燧从人群中驱马行至何复开身侧,扯下面罩,紧咬着牙看向杜,恨恨道,“皇位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父王事败,我无话可说。但我夏承燧乃是王府世子,自与父王、母亲一体,绝不屈居于死敌檐下,乞怜摆尾苟且偷生!哼,此刻我们拿住了你们府上的郡主,少给我废话,赶紧开门送我们出城!夏承炫要追杀我们,放马过来便是,我还怕他不成!”

    “不错!哥哥所言极是!”夏承炀也从人群中驱马出来,在兄长身旁驻定,一把扯掉了黑面罩,哭道,“你们害死了我父王、母亲,我二人只恨力小不能血刃仇人,想让我们仰仇人鼻息苟延残喘,我死也不答应!”

    杜瞧他们兄弟一脸愤恨,却皆果敢勇毅,不愧是皇家子弟,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何复开见两位少主不肯妥协,也就拿定了主意,冷声谓杜道:“赶紧打开城关,放我们出去!我们已是亡命之徒,早抱定死志,惹急了,大不了玉石俱焚!”

    他话音刚落,便有数十人手执连环弩对准夏成漪所乘的辇车,摆着一副一言不合就同归于尽的架势。

    华方、穷奇、饕餮三人虽近身守在辇厢旁,却无法面面俱到护得周全。

    一旦开打,只怕辇厢内的夏承漪九死一生。

    杜脸色煞白,急忙答道:“切莫冲动,我放你们出城。”

第二八〇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六)

    记事起,恨红尘从未觉得这般烦躁过。

    烦躁,乃是源于不安。然,便是她自己,也不知在不安甚么。

    没由来的不安,让她很烦躁,拭刀的频率也就越来越快了。

    “他们还未动手么?”她侧首问站在一旁的大冥使。现在,她只想赶紧把事办完,再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杀光百微堂的人,此间的事就算办完了。

    大冥使微微欠着身,轻声答道:“回大师傅,信子刚刚来禀过,百微堂的人已经聚了起来,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动手了。”

    ... ...

    梅远尘躺在客栈的床上,手里攥着海棠临行送给自己的香囊,久久难以入眠。

    “公子,这是我昨夜绣的香囊,里面放了一些提神、祛头痛的药草,你带在身边罢。身子乏累之时拿出来闻一闻,兴许会好一些。”

    “你回都城万事可都要小心着些,我... ...我等你回锦州呢,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要娶我的,可不能食言哦!”

    想起海棠离别前的温存耳语和梨花带泪的脸庞,梅远尘不禁轻声唤着:“海棠,你这会儿睡下了么?”

    ... ...

    “公子,你到哪儿了?赶了一天的路,身子肯定乏了罢?这会儿睡下了么?”海棠倚靠着床栏,望向屋外被星光照得银白的桂花树,轻声呢喃着。

    海棠是从梦里惊醒的。

    梅远尘走后,她心里空落落的,很早便上了床。

    上床后,又很快入了梦。

    梦里,她见到了一条大红鲤,在一汪水中优哉游哉地游着... ...

    突然,一条满嘴钢牙的大怪鱼自峋石后面冒出了,朝大红鲤猛冲过去,显是想吃了它。

    大怪鱼一口咬在红鲤身上,她便惊醒了。

    还好,只是个恶梦。

    “公子,我好怀念和你在玉琼阆苑的那一年多时光,那是海棠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海棠的思绪被几声犬吠打断了。

    “汪汪!汪!汪~~~”外院的狗叫唤了几声便突然没了声息。

    “甚么人!”云鸢的喝声骤然而起,“戒备!

    有人闯进来了!”

    ... ...

    看着何复开一行人及颌王府的辇队走远,杜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虽然适才华方等人都有言,必誓死保郡主周全,他却半点也放心不下。

    那群黑衣人手上的连环弩乃是一种极少见的近距强攻兵器,因其构造繁复,造价高昂,整个大华也仅有神哨营和执金卫的精锐才配置了一些。

    这种连环弩共有四排箭槽,每排箭槽内可置五支短铁箭,每按动一次机括可在半息不到的时间连发五箭,且其箭身比之一般的箭只要短小的多、重量却还略重,是以穿透力极强,一旦数弩齐发,实在极难躲避。

    并无把握避开连环弩,便是华方三人不敢轻易动手的缘由。他们都明白,夏承漪对颌王府,对夏承炫意味着甚么。

    “你们既已出城了,便赶紧走罢!”华方驱马靠近何复开,冷声道,“天色已晚,恕不能远送了!”

    何复开努着额眉,轻轻摇了摇头,回道:“我猜,颌王府的追兵便在身后不远处罢,我们若是放了郡主,只怕他们半刻钟便要攻上来了。到时候他们再无顾虑,我们如何能抵得住?抱歉,你们要走,我自不相拦。然,承漪郡主却必须送我们到一处安全之地方能离开。”

    他说的没错,这行人出城行了不过两里远,杜便派了十几人一路追踪,说好每半个时辰派一人回来报一次行踪。这是军中常用的追缉法,适合长距跟踪大队人马。

    华方脸色一冷,指着他鼻梁骂道:“何复开,枉你是个七尺男儿,竟也如此言而无信!”

    “哼!”何复开冷哼一声,回道,“若杜不派人跟过来,我们行出两三百里自然会放郡主回去。但我知道,他必定暗中派人跟在后面,放心,等我的人把他们都杀了,自会跟你好好论一论!”

    适才他已悄悄给亲信做了一个手势,他们懂了他的意思,已经领了一队人折了回去。

    等他们赶回来时,杜的人便都活不成了。

    “小人!”华方心里咯噔一突,气得咬牙骂道。

    ... ...

    夏承灿从庇南哨所出发时,身边的白衣军将士有四千五百余,此时却只剩四千一百不到。

    出白鹤观后,这四千一百人便

    直奔城关而去。

    马笃善率众与白衣军的徐寒山部在城门外厮杀了一个晚上,最后败下阵来,只领着三千余人逃出了战场。

    这些人虽侥幸活了下来,却各个疲累不堪,饥渴难耐,且皆负了或轻或重的伤。行了六七十里后,便再难行进,只得就近躲到了一个镇落里稍事休整。

    马笃善料定城中混乱,夏承炫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派出人马趁胜追击,便足足在那里歇了两日。

    然,第三日开拔时,将兵已逃了一半多,留下的不足一千六百人。

    手下的人跑了这么多,马笃善却并不着急,在他看来,逃亡路上人太多未必是好事:“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兄弟,我既给不了他们富贵,跑了便跑了罢。朝堂上我是绝无立足之地了,只得寻个远僻之地落草为寇。”

    于是,他带人洗劫了镇里的几个富户,抢了银钱和一些食粮便继续往南逃遁。

    马笃善没想到,自己逃至城郊时竟与夏承灿的人碰了个正着。两队人马在并不宽阔的驿道中遇上,避无可避地厮杀了起来。

    白衣军战力本就远胜一般驻地军,何况夏承灿所部乃是白衣军中最精锐的精锐。且马笃善的人刚刚经过死战,不仅元气未复还各个负伤,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便被斩杀了个精光。

    夏承灿担心母亲安危,便急急朝白鹤观赶去,没想到早被颌王府抢了先。

    “世子,前面有一队人马。”探子驱马在夏承灿跟前驻定,执手报道,“属下远远瞧见,乃是一队麒麟辇,有**百人护着。”

    “麒麟辇?”夏承灿神情一震,问道,“可看真切了?确是一队麒麟辇?”

    探子郑声回道:“回世子,确实是四乘麒麟辇。不过那队人有些奇怪,有一大半人穿着黑衣,其中有五六十人死死围着最前面的那个辇车。”

    “麒麟辇... ...”夏承灿低头思索着,“是端王府,颐王府,还是颌王府?难道是... ...贽王府?王府?”

    他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哪个王府会在这个时候出城?

    “不论是哪个王府,总要拦下来问一问。”夏承灿抖了抖脑袋,冷声道,“要是王府的人,那便太好了!”

第二八一章 福祸来时悄无声(七)

    夏承炫孤零零地坐在勤政殿前的石阶上,垂首弓身,双手抱膝。m.www.uu234.net

    月光洒照如霜,侵冷了他的整个身心。

    百丈内的执勤都已被挥退,他终于可以躲在这里,一个人偷偷地哭。

    “父王、母亲,孩儿真的好苦... ...好苦... ...母亲,你为甚么要逼孩儿... ...孩儿现在委实生不如死啊!远尘,对不起!我对你不起!梅叔叔,对不起... ...海棠,对不起... ...远尘... ...远尘... ...”夏承炫越哭越伤心,抱着膝盖的双手勒得越来越紧,似乎想把自己勒死一般,“远尘,我对你不起... ...我... ...我欠你的,只得来生还你了。从此以后,我在人世间孑孓一身,与孤鬼何异?便是做了皇帝,又有甚么滋味!”

    数十丈外,一个身影隐在殿檐下,看着这一幕,轻轻叹道:“唉,天道置障,凡人何能相抗!”

    身影又望了望玉清殿方向,抚须摇着头,眨眼间便已消失不见。

    ... ...

    南下的官驿旁,十余人聚在一棵老槐树下商量着甚么。

    “就这么定了。左撇子,你先回去给杜管事报讯,张老、常高个、徐胖墩 ,你们先跟上前面的人,记住,切莫跟得太紧了,他们人多,跑不了远的,别叫他们发现了便成。每隔两百丈做一个记号,后边儿的人循着记号会追上来的。”一个矮壮汉子低声谓众人道,“余下的,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儿找几匹马,赶上张老仨,分出三人替下他们,继续跟。左撇子,你这就回去报讯罢,杜管事和世子爷肯定着急了。”

    一个矮瘦汉子应了声“哎”,便要离去。

    然,行不过十步却被一把飞刀扎中咽喉,“呃~~~”地低吼了几声便颓然倒地。

    “甚么人?”十几人中的那个矮壮小头领厉声喝问道。

    几声冷笑后,二十几个黑衣人从四面包抄过来,把他们围在了正中。

    “不用回去报讯了,太麻烦。”黑衣人中的小头目冷冷言道,“明一早,颌王府的人追上来看到你们的尸体,自然甚么也明白了。”

    十几人被死死围住,已经有些慌了神,忙从腰间掏出了兵刃,准备殊

    死一搏。

    “杀了他们!”

    ... ...

    华方一路都在思索,如何才能在黑衣弓弩手施发连环弩前把他们全部杀了,至少要制住才行。

    思来想去,竟找不到一种稳妥可行之法。

    辇队渐行渐远,他的心越来越沉。

    颌王府这一行人都明白,离都城越远,他们要救郡主便越难。

    辇厢中的夏承漪虽然也心急,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她知道,外面的三百多人,一定比自己还要着急。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任性惹祸了... ...望随我出府的府兵皆能平平安安... ...”

    辇车停了,外面起了对话。

    “甚么人挡道?”

    “先说你们是甚么人?”

    “没看见么,这是王府辇队,赶紧闪到一边儿去!”

    “甚么王府?我们可没瞧明白!”骆家骏呲牙冷笑道,“老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有哪个王府的人会穿夜行衣,戴黑面罩的!”

    离着驿路七八十丈的树林间,郑颖东凑近夏承灿,轻声道:“世子,辇队是颌王府的,但领路和断后的却是王府的人,我在里面看到了夏承燧和何复开。这...有些怪异啊!”

    一听到王府三个字,夏承灿便冷笑起来了,努眉道:“原来真是王府的人!只希望夏牧炎也在里面!”

    颌王府的车队?

    “想来是夏牧炎趁乱劫持了颌王府的辇队逃出了城关来罢。”夏承灿想着。

    郑颖东又轻声问道:“世子,怎么办?”

    “呵呵,老天送来这个机会,我怎能就此错过!”夏承灿眯眼回道,“王府的人,一个也不要放过!”

    想起自己的父王被夏牧炎陷杀,他的心里瞬时便燃起了一团熊熊的火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报仇!

    “世子,里面有不少颌王府的人,还有辇车... ...”郑颖东提醒道。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夏承灿打断了:“甚么也不要管了,先杀了王府的人。你现在便安排下去,把所有退路都堵死了,决不可放过王府一个人!”

    他仰起头,望着天,恨恨道:“父王,孩儿发过誓的,王府的人见一个杀一个,直到把王府上的猫猫狗狗杀绝为止!今夜,孩儿便来兑现誓言,拿他们的血祭奠你的在天之灵!”

    一旁的郑颖东、左众人也是热血沸腾,不知不觉地拔刀出了鞘。

    “传下去,王府上的家眷留给我,我要亲手宰了他们!”夏承灿有些癫狂地笑道。

    ... ...

    “我们都机灵一点,找准时机动手。”华方策马行到饕餮、穷奇身旁,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谓二人道。

    一旁的黑衣人及时发现了,厉声斥道:“干甚么!且走开些,不准交头耳语!”

    话已传到,华方三人怕激怒对方,便各自散了开来。

    “呸!一群蟊贼偷了人东西还在这里摆谱。”骆家骏重重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那里那么多辇车、箱子,里面装的定然全是金银财宝。见者有份,怎么也得分一半给老子!”

    何复开从人群中驱马行到队前,冷声道:“别装了,你身上穿的是白衣军的军袍,看来是徐寒山手下的逃兵了。你们这里也就两三百人,这样,我给你们两箱银子,也够你们分了。你们拿了钱就赶紧逃罢,别挡了我们的道。”

    大华对逃兵历来严苛,抓到都是要判斩决的。

    何复开见他们身上皆有血渍,料定他们是两日前与马笃善部交战中逃出来的白衣军,是以,倒并不担心。

    听他猜自己是白衣军逃兵,骆家骏气得就要骂出来,转念又想了想他话里的意思,似乎徐定平、徐寒山的人与马笃善部交战竟没占到甚么便宜。

    他与徐定平是多年老友,多年的白衣军袍泽,心里又有些担心了起来。

    就在这时,骆家骏身后一个亲兵策马行上前,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

    骆家骏听后,脸色大变,突然骂了一句“去你娘的!”拔出厚背刀,猛然跃下马,朝何复开砍了过去。

    几乎同时,前后左右都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 ...

    “甚么?”夏承炫几乎跳了起来,扯着卢剑星的衣领问道,“漪漪被王府的人掳走了?”

第二八二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一)

    莲,生淤泥而自清,其根骨洁白如玉,不为污淖所染,前人评百花,以其为夏芳之首。顶 点 X 23 U S

    又因莲音同于“廉”,故大华各大府衙内院,但有河池者,皆必植莲于其间,以儆官风。

    安咸盐运政司府乃是二品府衙,前院便有一方不小的勺形莲池,乃是梅思源常去之地。

    此时,一坛池水已被鲜血染红... ...

    “贼人太多,快去搬救兵!”贺荆浑身浴血,大声吼道。

    ... ...

    夜起了风,吹来了云,遮住了星月,挡住了光辉。

    恨红尘把短刃擦得锃亮,恨不得马上跳进盐政司府杀人。

    她的兵刃是一把折花刀,那是十岁时,前任菩提心赠给她的。

    也是在那夜,她用它杀了第一个人。

    这七年来,她一直将这把折花刀带在身边,已不知用它杀了多少人。

    “久无情,一会儿,我们来比谁杀得人多?”她看了看一旁眯着眼睛的干瘦老者,沉声问道。

    九殿之内,向来鲜有私谊。

    久无情在殿内已逾二十年,可说是看着恨红尘长大的,然,他们看对方的眼神皆如看陌生人一般。

    “哼,你的杀人技,我可比不了。”久无情睁开眼看了看恨红尘,又缓缓闭上,冷声回道。

    对殿主把恨红尘提到大师傅第二,不止是他,连血滴子、灭封魔、断离忧几人也是甚为不满的。

    以她的武功和功劳,单说列身大师傅之位,众人倒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张遂光把她排在了菩提心之后,便不免教其余七人心生怨怼了。

    毕竟,她才十七岁,是众人的子侄辈,甚至孙辈。

    大冥使行了进来,在二人面前站定,恭声报道:“百微堂的人动手了,盐政司府有些抵不住,派出了几拨人去搬救兵,都被我们的人杀了。”

    “胡郗微要拿下梅思源,只怕不会那么容易成事。神哨营和真武观的人可不是一般府兵,还有得打。继续锁死各方出路,只要是从府里出来的,不论是百微堂还是梅思源的人,一个也不能活着离开!”久无情阴恻恻地对大冥使令道。

    恨红尘在大师傅里面的排位虽比他高,却并不喜言语,倒也乐得由他去管事。

    “是!”大冥使答完这一句便行了下去。

    ... .

    ..

    “嘭!嘭!嘭!”杏林堂的木门上传来一阵急切的拍打声,“嘭!嘭!嘭!”

    老掌柜闻声,急忙披上外衣,行了出去,一开门,便有一个满身是血的汉子倒了进来。

    医者善心,向来少有见死不救的。

    “那是甚么人?”云晓漾听了拍门声也赶了过来,正见老掌柜扶着一伤重男子,乃问道。

    “认不得呢,一开门便倒了进来。”老掌柜一手扶住他,一手去检查他的伤势,乃摇头叹道,“竟断气了。”

    那汉子的致命伤在颈下,咽喉被锐物切开了一道豁口。

    “外边有人来了,熄了火,把他扶到后面去。”云晓漾轻声谓老掌柜道。

    “滋~~~”把汉子的尸身放下后,老掌柜摸出火折子打火点着了油灯。

    云晓漾托着油灯凑近了那汉子,借着亮光一打量竟觉有几分面熟,心中隐隐不安。

    “他是盐运政司府的人!”云晓漾突然想起,昨日在盐运政司府中见过这人数面,梅远尘送自己回来时,随行的护卫中就有他,“盐政司府上出事了?”

    想到这一节,她的脸色瞬时凝重了。

    很显然,这个人是跑出来搬救兵的,只是才行两里地便坚持不住了。

    “盐政司府上肯定受袭了。”云晓漾一脸的急色,沉声道,“我们要设法替他们找帮手解围。”

    她去过盐政司府,对那里的防卫也略知一二,敌人能打得他们求援,显然异常强大,素心宫这里这点人定然不是对手。

    “余掌柜,附近哪里有官军?”云晓漾转向老掌柜,皱眉问道。

    梅思源是安咸首官,盐政司府也是官邸,说到援军,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官军。

    余掌柜滋了一声,回道:“郡政司府和锦州驻地军营都在城内,距此也不过二三十里。”

    “你认得路么?”云晓漾急问道。

    要说救兵,整个锦州城还有哪里能比得过驻地军营和郡政司府?

    “我在锦州二十几年了,自然认得。”余掌柜正色回道。

    云晓漾脸色一喜,谓他道:“事不宜迟,你赶紧带我去!”

    ... ...

    何复开没有想到挡在路上的这队白衣军竟有数千人之多,抵抗了不过半个时辰,王府的五百余人便被斩杀殆尽,仅剩下自己

    一家和夏承燧、夏承炀数人。

    白衣军一冲进来,华方、穷奇、饕餮便迅速出手,趁乱杀向一旁的执连环弩那几十人。弓弩手宜攻不宜防,一旦失了先机则处处落入下风,转眼间便死伤干净。

    颌王府一众府兵见黑衣弓弩手全被拔除了,赶紧聚过来,把夏承漪的辇车护在中间,深恐其在乱战中被误伤。

    此时,黑衣人尽皆伏诛,华方才把夏承漪迎了出来。说到底,他们能脱围还是依靠白衣军的牵制,于情于理,都应该下辇表示谢意的。

    “等等,郡主,还请回辇中稍候!”她刚下了辇,华方便又要把她送进辇厢。

    夏承漪虽觉怪异,却并未多问,老老实实坐进了辇内。

    原来,此时白衣军将士正把夏承燧、夏承炀及何复开、何复开的妻儿押到了驿路中间,夏承灿正执刀走近六人。

    “咔嚓!”何复开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便被夏承灿一刀砍下了脑袋。

    何妻见夫君惨死在眼前,“啊~~~”地大叫一声便昏死了过去。她身旁的一双儿女吓得竟忘了哭,一左一右攥着娘亲的衣袖,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将,浑身瑟瑟发抖。

    杀了何复开,夏承灿并无半点罢手的意思,走近二人,先后两刀将他们砍杀在血泊中。

    “怎样?”他回过身,慢慢行至夏承燧、夏承炀二人面前,笑着问道,“你们此刻是怎样的感觉?”

    夏承燧紧紧握着弟弟凉得僵硬的手,重重吞了一口唾沫,强作镇定回道:“承灿,你... ...你究竟与王府有甚么深仇大恨?到底想做甚么?”

    他原想,到了此时自己是可以做到视死如归的。然,见何复开一家先后惨死在面前,他突然怕得要死。一股深深的恐惧在抽动他的灵魂,令他的双腿忍不住地打颤。

    “呵... ...呵呵... ...甚么深仇大恨?”夏承灿怒极而笑,冷声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先前一直把你当做亲兄弟,原本是不想杀你的。可是,我父王跟你爹也是亲兄弟,但他却对我父王下了死手,我又怎能容你?”

    说完,一刀当头砍下去。

    刀身不做停留,立马又砍向了一旁呆若木鸡的夏承炀... ...

    “铿~~~”

    夏承灿手心一颤,长刀便掉落了在地上。

第二八三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二)

    郡政司府离盐政司府更近,然云晓漾却并未去找何厚棠,而是径直到了驻地将军府。

    夜袭盐政司府的绝非一般死士,郡政司府内府兵不过两百余,即便有心驰援,怕也是力有不能及。

    如此情势之下,她不敢有片刻耽搁,直让余掌柜引着找上了郭子沐的官邸。

    听云晓漾讲了盐政司府发生的事,郭子沐猛然从座上站起,惊问道:“竟有这等事?你们可有靠近盐政司府查究一番?可莫要错报了军情。”

    “郭将军,通往盐政司府的各街各巷都有黑衣哨子盯着,我们人手不足,不敢硬闯。”云晓漾皱眉回道,“然,我们隔着百余丈,犹隐约听得到里面传来不绝于耳的兵刃撞击之声,且左近人家的看门犬都吠了起来,决计不会有错的。还请将军尽快出兵,贼人强悍异常,去得晚了,梅大人他们未必撑得住。”

    去,还是不去?

    “都城局势未明,这个时候谁会来害梅大人?多半是颌王府的政敌。眼下颌王府在朝堂上可远不如从前,我今夜去救梅大人,不就是把自己绑在了颌王府这条漏船上了么?”郭子沐低头权衡着,乃缓缓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站队,绝不是明智之举,尤其是站到颌王府一边。

    “郭将军!”见他脸色渐渐缓了下来,还微微摇着头,云晓漾心里一急便叫了出来。

    果然,武将也是官场中人... ...

    “云姑娘,我驻地军营的人无令不得擅动。姑娘还是去找一找何大人罢,郡政司府上的府兵何大人是可以直接调用的。”郭子沐强作笑颜,拱手辞道。

    他嘴里虽辞了云晓漾,心底却并不觉得轻松。

    “难怪梅家的那小公子都瞧我不起!我果然没了一点军人的棱角... ...哪里还有一点武将该有的锐气!”

    云晓漾眼睑轻颤,唇角轻努,似要说些甚么,却终究甚么也没说,转身便往厅外走。

    不值得。

    向这样一个市侩、趋利之人软语相求,不值得。

    素心宫有自己的骄傲,云晓漾亦有自己的坚持。

    “走,我们自己去救!”

    云晓漾快步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谓身后的余掌柜道。

    “他怕死,我们素心宫的人可

    不畏死!”

    ... ...

    听卢剑星来报,夏承漪已回府,夏承炫“嘭”地一声打在案桌上,大叫道:“好极了!”

    再听是夏承灿送回来的,前后一推敲自能知个始末,不禁暗暗自惭。

    “世子,承灿世子求见,人已到宫外了。”一颌王府亲卫行上前报道,“他是一个人来的,随行入城关的白衣军将士都到夏将军的军营歇下了。”

    其实,倒不是夏承灿有意要把身边人都支开以避嫌,而是杜出言提醒:“新皇未定,世子带这么多将兵入城做甚么?呵呵... ...莫不是也觊觎那至尊皇位?”

    时局敏感,他一个亲王世子领兵入城,的确引人遐想。贽王府的眷属可都被接到了颌王府,夏承灿哪里还敢有半点争储的心思?是以,二话不说便让杜把白衣军一众亲从带去了夏靖宇的营地,自己只身一人来见夏承炫。

    “请他来此,再吩咐御膳房去做些酒菜,我要和他好好聊一聊。”夏承炫眨了眨眼,笑着吩咐道。

    随后,又唤来了卢剑星,令他安排好颌王府防卫,再不能放夏承漪出门半步。当然,也让府上盯紧贽王府的一众眷属,既要好生供着,却绝不能让他们出了内院的门儿。

    ... ...

    “大冥使,盐政司府的人死光了没?”恨红尘放下手里的折花刀,不耐烦地问一旁的黑衣大冥使。

    这半个多时辰来,她越来越感觉烦闷,仿似有人在她腑内拿着烟火熏烤她的心窝一般。

    这种烦闷、焦躁来得毫无依据,令她越渐不安。

    “是要发生甚么事吗?”

    “难不成竟是我今夜要死在那盐政司府?我不信!”

    她只想赶紧了结此间之事:杀了盐政司府的人,杀了百微堂的人。

    “回大师傅,我回来时,他们正厮杀地厉害,百微堂的人好像... ...好像也没占着甚么便宜。”大冥使忙行到她身边,躬身报道。

    九殿和百微堂都足够高估盐政司府的防卫,却还是低估了。

    “你瞧得明白了?”久无情欠起瘦小的身子,皱眉问道。

    “这... ...”大冥使有些语塞,想了想,乃回道,“不如属下再去探细一些。

    ... ...

    “几位道长,此处交给我们罢,你们设法护送梅大人潜出府去!”林觉明挥刀逼退眼前的黑衣人,趁隙对身后一侧的湛通、湛觉、湛成道。

    论武功,神哨营自不如真武观的老少道士,论杀人,他们却显然胜出不少。斜砍竖劈,干脆利落,少有空招,几乎刀刀伤敌。

    湛通也看得出来了,此间这五十神哨营各个勇悍异常,守在此间,应可挡住贼人一阵,说了句“林将军保重!”便领着真武观十六人退回了内院。

    内院之中,梅府众人聚在厅上,皆是一脸的肃穆。

    “源哥,外边不是有胡先生带人守着么?这些贼人怎如此轻易便攻了进来?”百里思站在梅思源身侧,皱眉问道。

    她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这些贼人是如何突破了胡郗微的人,径直冲到了府里来。

    “源哥,你不是说胡郗微带来了四百多人么?”她眼角闪着泪花,轻声问道,“贼人再多,又怎能轻易破开这四百多人的防线?”

    梅思源竭力平复着心绪,转头看向爱妻,柔声回道:“想来,胡先生正带人与歹人在外边厮拼罢,待他们打退了外围的人自会过来相助我们的。王府势力甚强,此番派来的人只怕不少,胡先生他们也未必能全部挡住。”

    见百里思仍皱眉不语,他又道:“你想,王府能同时对付三王府而不落下风,那是何等强悍的实力!承炫世子定是得知了夏牧炎此次派人的人不易对付,担心我们出事才派来这么多人佑护盐政司府。看来我还是低估了敌人,也低估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啊。”

    听夫君这般说道,百里思觉得倒也说得通,心里总算好受了一点。

    便在这时,湛通领着真武观的道士们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正色道:“梅大人,我们设法带你们出去罢!”

    “外院,守不住了么?”梅思源看着他们浑身浴血的样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惊问道。

    他对盐政司府的防卫非常清楚,寻常死士,就算外边四五百人,也是绝不可能轻易冲进来的。现在居然守不住,说明院外那些黑衣人绝不是一般的死士。

    湛通看着梅思源,轻轻摇了摇头,却并未答话。

第二八四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三)

    凭五十名神哨营和两百六十余府兵,再加上真武观十六位道士、梅思源的亲卫、云家父子傅家兄弟,此间共有三百五十人,竟然抵挡不住?

    “院外来的是甚么人?”

    “胡先生带来了四百多人,有他们守着外围,贼人怎能如此轻易攻进来?”

    “整个朝廷上,谁会在这个时候对我下死手?若是为了争储,我远离都城,便是有心要助承炫世子,也暂时帮不上甚么忙啊。www.uu234.net”

    “究竟会是谁?为何愿派出这么多人来害我?”

    “王?尘儿和胡先生都说过,他派来的洪海死士是两百多人,而此次攻进来的歹人绝不止两百多,难不成是王府与人合谋?和谁呢,会是赵乾明么?难道是盐帮?”

    “盐帮... ...张遂光一直想染指盲山盐场。先前李学辞便来此间威逼利诱了好几次,之前也曾派了两百多人杀到府里,若不是尘儿和真武观的道长及时赶到,我哪有命活到现在!若是盐帮和王府合力... ...不好,盐政司府绝守不住了!”

    “看来,王府是打定主意要我的命了。要不是承炫世子派来这四百多人在外挡住,只怕此时府上已无一活口。”

    梅思源心脏一缩,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傅二弟、傅三弟,你们赶紧到外院去,找到云叔、顾一清他们,看能不能觅出一个豁口。”他陡然握住双拳,拿定了主意,正色道,“思妹,你带着女眷先去乔装一番,一会儿让湛通道长和云叔他们趁乱带你们杀出去。”

    “源哥!”

    “大人!”

    “老爷!”

    “梅大人!”

    “都听我说!”梅思源低声喝道,“敌人太多,今晚梅府上下注定要殊死一搏!他们攻进内院是迟早的事,府上女眷、婴孩皆无自保之力,一旦被拿住,我们便投鼠忌器,只得弃械投降,引颈就戮了!”

    百里思看向夫君,似乎要看透他的心思。

    “思妹,此战凶险,然,我们这里的人也不少,全力一搏胜机仍在。”梅思源轻笑着对爱妻说,“你们逃出去了,我们方可心无顾虑,打起来自然就有把握得多

    。”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敌人虽强,盐政司府的防卫也不弱,胜负手便在于谁能肆无忌惮,女眷乃是大家的包袱。

    “嗯!”百里思握住他手,点头应道。

    ... ...

    御书房中,夏承灿与夏承炫对向而立,紧努双眼,许久不语。

    “承灿,你回来了!”夏承炫打破僵局,轻笑着谓他道。

    夏承灿却并未答他,反而握紧双拳,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夏承炫猜到他定然不会给自己好脸色,不过却半点也未生气,又挤出一个笑容,谓他道:“承灿,听卢剑星说,你不仅杀了何复开和马笃善,还救了漪漪。我... ...很感激你!”

    “我没想到,最后竟是你当这皇帝。”凝视许久后,夏承灿乃轻声叹道。

    论出身,论势力,论才学,他都自认绝不会输给任何人,自明事起,他都一直想着自己能做皇帝,止大华三十几年的颓势,救天下黎民于水火。

    眼下,白衣军也算立了不小的功劳,然,皇位却与自己渐行渐远,夏承灿只能将这一切归于天命。

    “天不与我,我如何争?”

    想起此节,心中不免一阵失落。

    夏承炫行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正色道:“承灿,这次诛灭王府,你们白衣军实在是出了很大的力,于公于私,我都很感激你!”

    从这话语中不难看出,夏承炫对皇位已是志在必得。

    颌王府扳倒王府,可说是史上从未有的以弱胜强、扭转乾坤之例,夏承炫作为此间谋局者,其才、其性皆已初为世人所知,都城权贵鲜有不服。

    且经端王四下走访安抚,夏承炫登基新皇乃是众望所归,水到渠成。

    唯一能与其相争的,便只有同样在此事中立下大功的贽王世子夏承灿。当然,这是把白衣军所有的功劳都算到了他头上。

    夏承炫好不容易挣得如今的局面,这个时候自不会允哪个人冒出来跟自己抢皇位。是以,早早便释了夏靖禹的兵权,软禁了贽王府的眷属,拿住了夏承灿的两处死穴。

    “你预备怎么感激我?”夏承灿一脸鄙夷,嗤笑道,“以我母亲、弟弟妹妹做挟,教我束手就擒,然后随便找个机会杀了我?哦,是了,我曾经屠戮北邺城,犯的可是死罪,你登基后大可以以这一条将我入罪,天下谁也不能说你半句不是。”

    他脸上虽笑着,眼中却透着一种冷厉。

    夏承炫看到他这表情时,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父王、自己的七叔,人称“武王”的夏牧阳。

    只有从他们父子的眼中,才能看到这种桀骜不驯的孤冷。

    亲人被拿住,自己亦随时可能身死,然,自踏进这御书房起,夏承灿却从未露出过半点怯意,更别消说言出半句求饶的软语了。

    “承灿,我今天才发觉,你和七叔真的很像!”夏承炫轻声叹道。

    夏承灿身形一震,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见他并不领情,夏承炫也不着恼,接着道:“父王生前曾与我深聊,对这些年三王争储之事颇多悔恨。父王曾说,倘使三王皆能以大局为重,拥其一为储,二为其辅,大华何至于堕入今日的局面。”

    夏承灿虽未答话,眼中怒意却显然少了。

    “承灿,今日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我所言者必皆肺腑。”夏承炫正色道,“先前都城局势之危,我不说你也当知晓。当时夏牧炎距皇位可说只有一步之遥。一旦他登基,不仅颌王府上下生死难料,连颐王府、贽王府只怕也难逃被清洗的命运。稍有犹疑,三王府皆有堕入万劫不复之虞。如此情势下,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救救人,倒不是奔着皇位来的。”

    夏承灿抬起头闭上眼,重重呼了一口气,却仍是不答他。

    “然,事既至此,我已退无可退。这皇帝我是想当也得当,不想当也得当!”夏承炫冷声道,“你若是当真识大局,还顾念夏氏江山,此时当知取舍才是!”

    夏承灿睁开眼,笑着看向他,一脸坦然回道:“不错,大局当前,我身为夏氏子孙,个人得失、生死有甚么好计较的。好,你要我死,我便死罢!希望你能放了我母亲和弟弟,给贽王府留下一丝血脉!”

第二八五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四)

    “我们梅家的人不畏死!”

    “他怕死,我们素心宫的人可不畏死!”

    梅远尘、云晓漾的话,一遍一遍在郭子沐的脑海中闪过,似乎要冲将出来... ...

    仿佛有这么一个声音在心底,对他说:“你是堂堂大华朝廷的驻地将军,是领兵数万的一方武将,行事当果敢勇武,怎能畏首畏尾,被朝局羁绊?”

    “云姑娘,请留步!”郭子沐从恍惚中猛然惊醒,几个箭步追上去,在后朝云晓漾、余掌柜喊道。

    ... ...

    盐政司府的后厅上,梅思源在做最后的安排。

    “湛通道长、云叔、傅二弟、一清,烦请你们一定设法把府上女眷带出去!”

    众人皆知,眼下绝非争论之时,主家既下了决心,大家必须齐心协力。

    云鸢、傅惩皆是梅府旧人,跟随梅思源奔波十余年,还从不曾把他落下过,今夜乃是头一回。

    若只为自己,他们是绝不可能弃主而去的,然,此间还有主母,还有两个婴孩,还有挺着孕肚的筱雪和水灵,还有... ...

    危从左右来,势必难两全。若二择其一,那只能是由梅思源来做这个决断了。

    “梅大人,请放心,但教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必保府中女眷平安周全。”湛通身为此间年岁最长、武功最高者,这时代众人回了话。

    梅思源感激地点了点头,轻笑着谓众人道:“众位叔伯、兄弟,大恩不敢轻言谢,思源铭记于心!如此,便拜托了!”

    言毕,朝众人揖手躬腰,执了一个重礼。

    ... ...

    外院早已成了修罗场。

    “贺荆,你派人出去了么?救兵怎么还没来?”林觉明一边挥着大刀,一边朝西北角的盐政司府衙兵们吼道。

    苦战了近一个时辰,虽斩杀敌众两百多人,自己一方伤亡也已过半,连他都多处负伤,体力渐感不支。

    此间黑衣人还有两百余,若再无援军赶至,只怕他的神哨营和府上衙兵便是拼光死绝了也顶不住。

    他不怕死,但怕梅思源死!

    “我先后派了四人出去求援,这会儿未见音讯,多半是在路上被贼人截住了。”

    贺荆退出战圈,大声回道。

    盐政司府屡次受袭,杀手武功有高有低,可谓良莠不齐,却从没有哪次来人像今夜这些贼人这般强悍。他们不仅悍不畏死,还各个身手不弱,无论是单打还是群杀,皆不落于下风。

    “兄弟们,我等奉皇命来此护梅大人周全,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能使梅大人有分毫闪失。随我冲上前,杀... ....贼!”林觉明一刀劈死一个黑衣死士,大声朝身后的二十几人吼道。

    而后,身先士卒冲入了敌阵,奋力厮杀开来。他身后的二十几人见状,不约而同地杀向前去,如恶狗扑食一般。

    “滋~~~”

    “滋~~~”

    “噗~~~”

    “噗~~~”

    “嘭!”

    锐物切肉之声、利器贯体之声、重物倒地之声不绝传来,渲染着修罗场中的血腥味。

    云聚不散,遮住了月,遮住了星。

    星月皆美玉,朱润如雕砌,或不愿见这人间惨事,始呼来了云,遮了眼眸。

    ... ...

    对面的夏承炫惊得怔住了,良久乃笑道:“承灿,我几时想要你死了?你怎会生出这个想法?”

    他虽有些忌惮白衣军的武和夏承灿的谋,却从未想过除之而后快。

    三王身死之后,大华国力已经大减。时下强敌环伺,若朝中再增内耗,无异于自取灭亡。

    端王虽并未开过口,但夏承炫看得出来,他希望自己能与夏承焕、夏承灿二人冰释前嫌,携手共济。

    “你不想杀我?那你解了夏靖禹的兵权、扣押我贽王府眷属意欲何为?”夏承灿额脸一皱,一脸不解道,“难道不是以此制住我,在伺机杀我?”

    储位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何曾脉脉温存过?

    自己可是他唯一劲敌,不擒而除之,他能释怀?他能心安?

    夏承灿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当时马笃善虽然战败溃逃,但身边还跟了两三千人。倘使他知道贽王府的眷属暂居在白鹤观,带人过去拿住了他们,你教城内的白衣军如何自处?”夏承炫正色回道,“诛灭王府后,很多人顺势依附在了颌王府。你领着一队白衣军进城,便是我不多

    想,他们也会坐不住的,说不得会做出一些自以为事主之事。我虽无心害你,下面的人可未必会这么想。”

    历史上,这等错着之事并不在少,许多都是臣下献殷勤,私揣上意,反而做恶事,误了大局。

    夏承灿低头沉吟着,缓缓点了点头。

    “不错,他这说法倒也入情入理,算不得牵强。”

    这时,他心里渐渐有了一丝羞喜之意。

    “承灿,三大亲王府在朝廷内外争斗十几年,何曾下过死手?”夏承炫把手搭在他肩上,意味深长道,“我们的父王皆是有担当的夏氏男儿,虽为私利而斗,却也顾及手足之亲,念着社稷之重。我们本无仇怨,何必你死我活?大家都是夏氏子孙,体内流的可都是相同的血脉!”

    夏承灿抬起头,看着夏承炫的眼神颇复杂,脸上意动却再也遮掩不住。

    “大华遭此百年不遇之危,家国困顿非常,仅凭我、仅凭你、或仅凭承焕个人之力,如何能挽大厦之崩、止国势之颓、救百姓之苦?”夏承炫又道,“皇位只有一个,我既最靠近他,你何不如承焕一般,与我戮力同心,创一段兄弟君臣的历史美谈!”

    听到这里,夏承灿终于笑了。

    他的笑,很坦然,毫无半点屈于形势的怨尤。一直以来,他都算是个坦荡之人,拿得起也放得下。

    “承炫,你能做皇帝,乃是势必使然。”夏承灿抬起另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正色道,“你的谋略、胆识、胸襟、言谈皆胜我良多。你当皇帝,我服气的很!我大华国有你,必将崛起于不久后!”

    终于得到他的认可,夏承炫会心一笑,回道:“大华有我还远远不够。还需要你,需要承焕、需要薛宁、需要欧潇潇、需要... ...”

    他说了很多名字,却漏了一个人,那个他曾经最亲近的人。

    “远尘,你... ...你会记恨我么?”

    ... ...

    “呼~~~”

    梅远尘倚靠床栏坐着,擦干了悬凝在额发上的汗珠,乃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好不容易入了睡,却被噩梦惊醒,吓出了一声冷汗。

    “我怎做了一个如此可怖之梦?”

第二八六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五)

    梅思源济世之才天下广闻,世人多以其为大华第一能臣。

    然,知其好武者,世间不过一二人尔。

    云鸢初授武时曾言:“少爷,你资质极佳,乃我生平仅见,若潜心习武,未必不能成当世一等一的高手。”

    以至于,后来梅远尘随他习武时,差点没把他气背过去,几番摇头轻叹:“唉,想来梅家的天资都聚到你父亲身上了,累得你这般难以开窍。”

    可惜,梅思源虽有向武之心,根骨亦佳,却终究未能踏入武道一途。

    梅晚亭死后,梅家失了顶梁柱,很快便没落了下来。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他不得不肩负起这好大一家子的生计。

    一来,梅家并未在都城置办产业,家里除了现银便再无其他资物;二来,他性子有些腆,也不想去街市做买卖营生。

    最后只得请梅晚亭的几个友人帮忙举荐,做了个末品小吏,也算进了仕途。

    做了几年的小京官后,梅思源被调去了清溪郡,在那里一待就是十年,总算坐到了郡察司的位子。

    为官这十六载来,无论在甚么位上,他历来都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唯恐事不能尽。心思和时间花在了政事之上,武功进益自然就不那么快了。此时,他的武功比之傅惩略胜,与云鸢相较却颇有不及,实算不得甚么高手。

    湛通一行人带着百里思等女眷向侧门行去后,梅思源也拿出了久未出鞘的佩刀,大吼一声“众府兵,随我杀贼!”便带头快步冲向了前院。

    ... ...

    湛通等人还未到侧门,便看到了守在那里的六十几个黑衣人。

    三十三对六十几。

    人数虽不占优,但武功上他们却要远强于对方,是以,几个老头对视了一眼,便拔出了兵刃。

    “止字辈弟子和亲兵留下保护女眷,余者,随我等杀敌开路!”湛通朝后冷喝一声,便执剑杀入了敌阵。

    胡郗微料定梅思源当会趁隙把眷属送出府去,是以,提前带人守在了这里。他得到的死令是:将盐政司府上下一干人等灭尽,不可留一个活口。

    “我有心放你们生路,可惜... ...”

    湛通的武功在真武观湛字辈的道士里面算是中上的,至少可排前十之列。胡郗微已看出他是此间首领,见他执剑冲杀上来,二话不说便迎了上去。

    两队人见状,自然纷纷拔刃厮杀了起来,一时间,刀剑相激之声四起。

    交手三十几招后,湛通、胡郗微皆不由得暗暗心惊,均想:“此人武功竟如此厉害,我倒是有些托大了。”

    胡郗微年轻的时候在执金卫中已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也是夏牧朝请他替自己做事的重要缘由。

    筹建百微堂后,夏牧朝送了一本罕有的刀谱给他,苦练近十年,胡郗微的武功自又精进不少。

    然,与湛通交上手,却发现自己竟占不到半点便宜,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湛通的真武剑法已练了三十几年,可谓熟稔至极,一招一式攻守并重,两百余招后,胡郗微便知自己未必能胜。

    “今夜可不是江湖人比拼武艺,费时和这老道斡旋非坏了大事不可!”胡郗微越打越心惊,逐渐转攻为守,心里思忖着制敌之法。

    盐政司府一方,除湛通之外,还有湛成、湛觉、云鸢三个高手,且云家兄弟、傅家兄弟和顾一清几人的身手也明显胜出一般黑衣死士甚多,两方厮打开后,竟呈僵持之局。

    百里思死死盯着与湛通对打的胡郗微,眼角渐渐眯了起来。

    ... ...

    “杀~~~!”

    梅思源很少动兵刃,今日出手却毫不留情,一把柳叶刀在他手里已成了杀人之利器。

    这近半个时辰,他砍杀的黑衣人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身上沾满了他们的鲜血。

    不,还有他自己的血。

    梅思源虽杀了十几人,自己也已多处受伤,背上、胳膊、大腿上各有一道狭长的伤口。

    它们都是黑衣人的离别钩留下的。

    “大人,你快些走罢!”贺荆冲到他身边,哭着吼道,“我们三百多个兄弟豁出去命便是为了保住你,你若有个好歹,他们便白死了!”

    梅思源骤然觉得心脏一紧,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

    “府上护卫竟已死伤三百多,所为者,只是挡住贼人,保自己一命。”

    “为我梅思源一人,竟要搭进去这么多人命... ...他们可都是大华人啊!”

    他本良善,从无害人之心,不想今日却连累两方数百人为自己死战。念及此,悲从中来,忽然心灰意冷,隐有求死之志。

    “大人,你快走啊!我们顶不了多久了!”贺荆含泪吼道,“快走!再晚便来不及了!”

    黑衣人还有一百多,府兵和神哨营加起来却不及三十,且这不到三十人各个负伤,无论怎样看,都已看不到胜机了。

    “这边留下五十人收尾,其余的随我去侧门。”一黑衣汉子跳到战圈外,大声对一众黑衣人道。

    此间兵刃相激之声不绝,若不这般吼叫,隔得远一些的,根本甚么也听不到。但他这般叫法,不仅黑衣人听到了,梅思源等人自也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他适才有些魔怔了,这时听了那黑衣头目的话,神思才又清明了起来,瞬间便紧张了。

    “不好,思妹他们也被截住了!”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七八十人陆陆续续朝内院侧门方向行去。

    “大人,现在这里只有五十人,我们兄弟说甚么也要为你杀出一条生路来!”见敌人走了一大半,贺荆满是血水、肉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喜色,笑着嚷道。

    梅思源却无暇回他,早已双手握刀,朝侧门方向冲了过去。

    ... ...

    虽只有四道小菜,夏承灿却吃地很得味。

    心疑得解,豁然开朗,仿似永夜后迎来了天明。且,这一路上,他的确不曾吃过一顿好菜。三餐不是馒头就是面饼,要么就是熟肉干,能填饱肚子已算不错了,哪里指望能有多好吃。

    “吃好了?”

    “吃好了。”

    “我已命人送你母亲、弟弟妹妹回贽王府了,你早些回去罢!”

    ... ...

    古人云:“驭人之难,在于恩威择机。威使人驯,恩使人服。人桀时威,人顺时恩,恩威并重,张驰之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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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谁能知天意?命时难与,人事可为。跬步不辍,未必不至万里;孤翅单飞,或许亦登青云!大华恩仇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华恩仇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华恩仇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