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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远尘     大华恩仇引txt下载     大华恩仇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八七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六)

    右厢院已乱作了一团,唯一不乱的是正中间的一个圈。

    十三名真武弟子执剑围成环,把六女两婴护在其间。

    原本两方僵持,云鸢等人尚能勉力支撑,前院那七八十黑衣人一赶到,局面陡变。

    离别钩似剑、似刀、似钺又似钩,可切、可撩、可劈、可砍、可环、可刺,刃多形异,对敌之时,最是难以防御。

    “滋~~~”傅愆稍不留神,背后便被撕扯出了一道狭长的口子。

    “二哥!”筱雪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哭喊了出来。

    不远处的湛成道人,手腕一抖,剑尖发出一阵鸣音,“咻!”剑影过处,三黑衣人骤然倒下,他们的咽喉处皆有一个斜斜的切口。

    湛成冲出包围圈后立即杀向傅愆身边,帮他抵住了连绵杀招,一边谓他道:“傅兄弟,先到一旁让你夫人给包扎一下!”

    血气乃是人的力量之源,血足则气足,血亏则力虚,血流不止有性命之虞。

    除了后背外,傅愆的手臂、左臀皆有伤口,此时已明显感觉气力难继,见湛成替自己挡住了数人,正是包扎稍歇的好时机。

    他挥着刀,逼退挡在身前的黑衣人,一步一步朝女眷所在之处靠近。

    “噗!”傅愆的身形骤然顿住... ...一把柳叶刀由左腰深深扎入他的腹中。

    “二哥!”

    筱雪知丈夫受伤不轻,流血不止,一直心急如焚地看着他,盼他能到自己身边包扎再战。这时亲睹贼人一刀捅入丈夫腰上,疼得大叫一声后便幽幽倒了下去。

    傅愆的视线开始模糊,却也瞧见了妻子昏了过去,想过去看一看,腿脚却全不听使唤,腰腹间传来的凉意似要冻僵他的意识。

    “噗!”插进他腰间的刀被抽了出来,他也应声倒在了地上。

    血流了一地,浸湿了他的衣裳,“筱雪... ...”

    甚么也听不见了,甚么也瞧不见了,甚么也感觉不到了。

    没有了疼,没有了冷,没有了累,只有... ...只有无尽的不舍。

    “筱雪,你和孩儿一定要活着!”这是傅愆最后的念想。

    ... ...

    驻地将军府离驻地军营还有二十里,郭子沐集结好两千骑卒已是寅时,距云晓漾来报讯已经过去近一个时辰了

    与哨所不同,驻地军营乃是督内之责,若未接到郡府首官的戒严令,寻常值夜勤的将士极少。是以郭子沐点兵耗了一番时间。

    他只点了两千人,且都是骑卒。

    宿州战事中,锦州驻地军营的军马死伤过半,新补充过来的马匹多在例训之中,眼下能用的,便只有这两千匹了。

    步卒脚力慢,赶去盐政司府还要两个时辰,只怕来不及。

    交代清楚此行目的后,郭子沐便领着这两千轻骑径直赶往盐政司府。

    云晓漾驱骑跟在郭子沐身后,心急如焚:“梅大人,你们可要撑住啊!”

    ... ...

    梅思源是听了筱雪的嚎叫才发现傅愆已倒在血泊中,眼泪瞬间便流了出来。

    “傅三弟... ...”

    二十二年了。

    傅家兄弟到梅府已经二十二年了。梅晚亭把两兄弟带回家时,傅惩九岁、傅愆才五岁,转眼已过去二十二年。

    十二年前,梅思源奉命往清溪赴任,傅家兄弟也随他同行。自那时,他们便成了梅思源的贴身亲卫,那一年,傅愆十五岁。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再造之恩。

    两年前梅家众人往虢山参拜真武大帝时,傅家兄弟曾伏首祈愿:“深恩难报,愿为犬马,披荆斩棘,生死无悔!”

    到锦州后,梅思源便陷入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之中,遇过的暗杀数不胜数,他能活到今日,那是他们兄弟多少次用命搏杀换来的!

    多少险境都闯过来了,没想到今日死在自家府邸中。

    谁能想得到?

    傅惩已杀到弟弟身边,蹲下身探过他的鼻息,整个人都傻了。

    “傅愆,你起来啊!你还未见过自己的孩儿呢!”

    “弟弟,我们欠大人的恩情还未还完呢,你怎能死?”

    “弟弟,我答应过娘亲要照顾好你的... ...”

    若有人问傅惩,世上最亲之人是谁,他一定会说是自己的弟弟,傅愆。

    二十二年前,兄弟俩逃荒路上几乎快要饿死,他都没有松开弟弟的手。

    而此刻,弟弟却死在了自己眼前,行凶者便是那些黑衣人。

    “傅愆,哥给你报仇。”说完这句,他便握刀

    朝最近的黑衣人杀了过去。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武功稍差的黑衣人早已死在了乱战中,活下来的都是其间佼佼者,便是比之傅惩也并不差太多。

    以一敌二,傅惩只能稍微占得些上风。

    以一敌三,两方僵持,相互奈何不得。

    以一敌四,他已便露了败迹。

    以一敌五,登时险象环生,命悬一线。

    适才他之所以得一刻空闲守在傅愆身边,那是有云鸢、湛成、顾一清三人帮他挡住了周围的歹人。

    此时,傅惩独力面对五个黑衣人,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擒贼先擒王!”一旁的百里思拂袖擦干眼泪,对着战圈中的湛通大声叫道。

    梅思源用余光瞥了一眼,见湛通正与一个黑衣人缠斗。

    以湛通的武功,竟占不到多少便宜,显然此人身手与他在伯仲之间,无疑是这群黑衣人的首领了。

    “思妹说的不错!此间黑衣人还有一百多人,我们如何杀得完?只有制住他们的头领,或有一线生机。”梅思源这才醒悟过来,乃一步一步朝二人方向杀去。

    胡郗微与湛通已过了**百招,这会儿已是左右支绌,左手和左胸各中了一剑。亏得他反应够快,是以伤口并不深。

    “这牛鼻子老道怎这般厉害?再过三四百招,只怕我便支撑不住了。”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得有些紧张了,乃刻意憋着嗓门叫道,“抓紧时间,杀了他们!”

    ... ...

    九殿之所以攻无不克,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们每次出手前都会做周详的部署。

    要杀的是甚么人?

    要在甚么地方杀人?

    要杀的人可能有哪些援军?

    援军可能从哪些地方赶过来?

    百微堂的人一动手,他们便在各街口置了路障。

    郭子沐率人正往盐政司府赶,距着不到三里远,眼前的路却被挡住了。

    棘条、铁钉、木桩、大石... ...

    “不好,贼人猜到会有援兵,提前设了这些路障拖住我们。”郭子沐见此情形心中已了然,乃大声喝道,“下马除障!”

第二八八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七)

    与死神竞行,瞬息必争。m.www.uu234.net

    “快,开出一条路来!”想到盐政司府的处境,郭子沐如被烧眉一般的焦急,厉声吼道,“到街边人家找几个铃锣敲起来!”

    人未至,声先行。这是军中常用的惊敌之法。

    虽说“打草惊蛇”是行军大忌,却也不是绝对,它的另一种说法叫“敲山震虎”。

    ... ...

    城区的大户人家都会在门口摆上一个大钟或一面锣,用于夜里走水时向邻里求救。

    再大的家业,再厚的家产,一场大火便可化作灰烬,甚至家毁人亡。是以,大户人家很少会忽略此节。

    驻地军营的骑卒很快便找来的数面铜锣,狠狠敲打了起来。

    “咚!咚!咚!”

    “嗡!嗡!嗡!”

    夜深已静,敲锣声传出了很远。

    “你们听到了么?”百里思突然笑了起来,哭道,“你们听到铜锣声了么?”

    海棠一手抱着梅新月,一手颤颤巍巍地去牵她,哽咽着答道:“夫人,我听到了,外面响起了很多锣声。”筱雪昏倒后由云婆照看着,怀里的梅新月便由海棠接了过去。

    她虽被真武观的道士们护了起来,却一直盯着院中的乱斗,亲睹着薛壬馍、尹成惠、傅愆、止淙几人惨死在眼前,身体早已吓得发抖,甚至怀里的襁褓都有些抱不住。

    好在,援军来了!

    “我们听见锣声了,定是郡政司府和驻地军营的人知晓了此间动静赶了过来!”百里思朝着院中嘶声吼道。

    果然,她的话一说完,院中的黑衣人便有些乱了阵脚。

    “不好,我们耗费太多时间,竟把他们的援军引了过来!”胡郗微也是忍不住心惊。

    便在他分神的刹那,梅思源翻身跃起近丈,跳到他身边,一刀砍在他的左膀上。

    胡郗微听了梅思源的落脚声已知不妙,想去格挡却来不及,因为湛通的剑正刺向他的咽喉。

    咽喉还是臂膀?

    两者二保其一,无需思量便可作出抉择。

    “铛!”他手里的柳叶刀应声落地。左膀受创,胡郗微的左手已无握刀之力。

    湛通收住剑势,趁机在他膻中、神阙、中极、关元、气海五穴上快速点了一下,将他全身内气死死封住。

    失了内力,胡郗微比寻常的中年庄稼汉也好不了多少。

    “都住手!”湛通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一手提着他的背领,朝院中喊道。

    他这声用上了五成的内力,院中百余人都听得甚是清楚,不到十息便陆续停了下来,分列两边对峙着。

    “外面的铜锣声,想来你们也听到了,我们的援军很快便到。且你们的首领已被我们制住,还不快快退去!”梅思源以刀作指,指着对面的近百黑衣人,大声呼喝道。

    他那一方会武功的所剩不到二十人,对面却还有七八十人,若非及时拿下了这个黑衣头领,后果可想而知。

    ... ...

    恨红尘、久无情对视一眼,脸色皆不好看。

    九殿的人一路设伏,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将盐政司府的援军领了过来。

    “可不能教人坏了殿主的事!”久无情冷声道。

    身在九殿,自然都明白殿里的规矩,张遂光可从来不听解释的。成了便是成了,不成便是不成。成则有赏,不成便罚。

    他二人是大师傅,虽不至轻易赐死,却也绝不会轻饶。

    “你带一队人去拖住援

    军,我带余下的人去盐政司府。”恨红尘冷声道。言毕,收起了锦帕还刀入鞘,从石凳上起身,径直朝外行去。

    大冥使、大鬼使早已集结好了人马伺立在一旁,听了她的话,立刻分出一半跟在了她身后。

    恨红尘虽年幼且向来不喜言,却终究是排在第二的大师傅,她的话,落地便是令,就算久无情也得遵从。

    ... ...

    “该如何办?”

    “是去,还是留?”

    “好不容易将盐政司府上的护卫杀得差不多,眼看就要事成了,难道就此退缩,功败垂成?”

    院中的数十黑衣人胡乱想着。

    胡郗微被封住了五处大穴,不仅全身无力,嘴里也出不了声,只得不停地努眼摇头。

    少主叫他来此杀人定有深意,若不能成,其害难料。

    “呜呜~~~”胡郗微用尽所有的气力却仍说不出一句话,只得呜呜地摇着头。

    他对面的黑衣人见状又跃跃欲试地抓紧了手里兵刃,似乎想做最后一搏。

    院内虽有灯盏,光亮毕竟不耀,隔得再近也只能看出身形却辨不清形容。站在这黑衣首领身旁,借着微光瞅了瞅他的眼眉,梅思源竟觉得有些熟悉。

    “这眼神,好像在哪见过!”

    “莫非是我认识之人?”

    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心奇,干脆转身朝檐下行去,跃起半丈取下了一盏琉璃灯。

    百里思料到他意欲何为,急忙行到他身边,阻住了他,摇头道:“源哥,别看了,让他们赶紧撤了罢!”

    她倒并认不得胡郗微的身形,只是前后一番计较,已猜到了大概。胡郗微此番带来了四百多人,倘使他们全在盐政司府外设防,若有人来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惊出半点动静。唯一的解释便是监者自盗,他面上打着保护梅思源的幌子,实则是来作恶害人的。

    “只怕这胡郗微已背叛颌王府,投靠了夏牧炎。他歹人来害源哥,多半也是受了夏牧炎的指使。”百里思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么一个解释,“亏源哥还说与这人一见如故,原来也是个口蜜腹剑的坏胚!”

    梅思源素以为爱妻才智犹在自己之上,见她拦住自己,已知她猜到了他的身份,惨笑一声乃轻轻推开了她,快步行到胡郗微面前,把灯笼挑高了些。

    靠得这么近,又有灯笼照着,虽有黑面罩遮住脸庞,梅思源也一眼认出了胡郗微,痛心疾首道:“我原以为自己又得一良朋知己,不想却遇到了个灭绝人性的卑鄙小人!”

    日前畅谈,他可谓推心置腹毫无保留,没想到却是一刻赤心换黑心。

    胡郗微听他事前竟把自己当知己,一时羞愧难当,拼命扭着脖子朝湛通的长剑上割去,显是一心求死。

    “湛通道长,烦请解开他的几处穴道,我有几事想问他。”梅思源转而谓他身后的湛通道。

    听了他夫妇二人的话,湛通还有些不明就里,奇问道:“此人你们认得?”

    梅思源缓缓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对面的黑衣人皆仍手执兵刃,既不愿退去,也不敢攻上来,一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陷入了群龙无首之境。

    原来,前院与此间的混战中,百微堂除胡郗微这个堂主外的四个头领皆已身死,院中虽还有七八十人,却并无一管事,这时谁也不敢站出来说句甚么话,所有人都只得巴巴地望着被湛通制住的胡郗微。

    湛通快速在他腰间、前胸一通点戳,解开了他脖颈上的气血,却又封住了他双手双脚的气血,使他口虽能言,躯干却动弹不得。

    神阙、中极、关元三穴被解开后,胡郗微顿时觉得脖颈以上恢复了气力,张口便是:“梅思源,是我对你不起。你一刀杀了我罢,我绝无怨言!”

    他这话是以平常的嗓音道出来,傅惩、顾一清都听出了他是胡郗微,两人皆是一脸不可思议的形容。

    傅惩最先回过神来,提起刀就要朝他脑袋上砍去。唯一的弟弟被杀了,他的胸中满是怒火与怨恨,既知行恶的歹人竟是“自己人”,巴不得将胡郗微千刀万剐,生吞活剥。

    “傅二弟,不如先听他说。”梅思源忙轻声言道。

    这话说来,语气中听不出半点命令的意味,倒像是在商量。傅愆身死,他的仇理应报,若傅惩强行要杀胡郗微,梅思源自也不会说甚么,顶多就当疑问存疑。

    他们兄弟手足之亲毕竟与自己这些人不同,他若想杀胡郗微而后快,那也是情所当为,没甚么不对。

    然,傅惩的刀还是悬在了半空之中,迟疑数息后,总算缓缓收了起来。

    “就让他多活一时半会儿罢!等他话说完,我再一刀砍了他脑袋,替弟弟报仇!”

    “你甚么也别问,我也甚么都不会说。”见梅思源行到自己身前,就要开口来问,胡郗微抢先言道,“你杀了我罢!”

    他像是突然想起甚么,转而又谓对面的一众黑衣人道:“你们快撤!此间之事已不可为,我的死活与你们无关了,快撤回去!”

    “来罢,杀了我!”他这话却是朝傅惩说的。

    胡郗微看出来了,他对自己的恨意最深。

    傅惩听了这句话,手里蓄力提起刀,就要遂他所愿。

    “傅二弟,等一等!”百里思急忙出声止住了他,“等一等!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她原以为胡郗微是投效了夏牧炎,然,这会儿又觉得极有可能是自己猜错了。“只是,颌王府为甚么要派他们来杀源哥?如果他们要杀我们,又岂会轻易放过尘儿?尘儿可甚么也不知晓啊,万一... ...”

    “你们在往都城的路上,有没有... ...”百里思咬着牙颤声问道。

    她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胡郗微却明白了她的意思,闭眼叹气回道:“梅公子是我有意放出去的。”

    有意放出去的... ...

    “果然,他原是要灭我梅府满门的。”百里思感觉到了一股透心的凉意,继而又想好在他还留有那么一丝人性,乃含泪问道,“为这样无情无义之人,这么做值得么?”

    她这话满含幽怨,既像是对梅思源说,又似在对胡郗微说。

    梅、胡二人听后,脸色皆变。

    “无情无义... ...是啊!梅思源对颌王府绝无二心,他既然都能下这等死手,哪里还有半点仁义?为这样的一个人,我们两方搭上六七百条人命,何其不值啊!怎我先前不曾这般想过!”胡郗微双目瞪得老大,眼中满上恐惧、悔恨,大哭一声,就要伸脖子朝湛通的剑刃上抹去。

    湛通不清楚原委,院中敌人未退,一时也不敢让他就这么死,急忙旋起了剑刃,剑身作尺,在他脸上狠狠一抽,将他打倒在地。

    “源哥!源哥!”百里思见丈夫像瞬时丢了魂一般,心疼地牵住他的手,哭着唤道,“源哥,罢了!罢了!人心如此,你不要这样!”

    海棠这时才猜出,原来是夏承炫派他们来杀自己这些人,想起梅远尘正朝他身边赶去,惊出了一身冷汗,脱口便道:“快救公子!”

第二**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八)

    “我怎做了一个如此可怖之梦!”梅远尘倚靠着床栏,喃喃叹道。

    想起梦里种种,忧从中来,乃自床上起身行到窗前,对着漫天繁星许愿道:“老天爷,愿你保佑承炫事事顺遂,平平安安!”

    ... ...

    自知派胡郗微来的人是夏承炫,梅思源便心如死灰了。

    弃子,他此时始知自己成了弃子。

    “是我做错了甚么?”

    他自认,掌管盐政以来从无过错,事事办得妥妥当当,要说惹祸,也只可能招致觊觎盐场之人的杀心,绝不应该是颌王府。

    “难道是承炫世子以为颌王殿下的死与我有关?”

    “还是... ...无论如何,世子终究是对我下了必杀之心,否则绝不可能派这么多人来锦州。”他竭力平复心绪,猜测着夏承炫的心思,“倘使我真有甚么必死之由,府上余人总是毫不相干的,世子当不至于非杀他们不可。胡郗微不像是薄情之人,今夜杀进盐政司府来定是身负死命,由不得己。若以我之死,换海棠、云叔、傅二弟他们一条生路,他或许也能交差。”

    若能一人之死换府上众仆安生,梅思源自是千肯万肯。

    心里打定了这个主意,也就再无厮拼的念头,乃将手中砍得卷刃的刀丢到了一边。再从地上的尸体中找出了薛壬谟、尹成惠和止淙,与止清合力将他们抬到了傅愆旁边。

    “嘭!”

    梅思源骤然在四尸前跪下,泪流满面,以头抢地伏首九拜,哀声叹道:“傅三弟、壬谟、成惠、止淙道长,因思源个人之由累你们今夜丢了性命,思源实在百死莫赎,愿有来生,容我再报!”

    他虽只说了这一句却言真意切,不仅海棠、云鸢等人听得心如刀绞,甚至胡郗微也深为动容,心中愧意更甚。

    梅思源再拜起身,转头向百里思望去,见她正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正向这边微微颔首,脸上笑得又凄又美。

    知夫莫若妻,反之亦然。

    百里思猜到了他要做甚么,却没办法阻止。

    她不能。

    “瞧这阵仗,颌王府是铁了心要置我们于死地了。反正尘儿也已长大,若以我二人之死能让胡郗微放了海棠、新月他们,我们死又何惧呢!黄泉路上,能与源哥执手相伴,也有趣得很啊!”

    既知丈夫怀了死志,她又如何能独活?

    “道长,还请解开胡兄的穴道!”梅思源行到湛通、胡郗微二人身旁,轻声谓湛通道。

    点穴功夫乃是一种极高明的武功,整个大华江湖中有点穴术的门派也没几个,真武观便是其中之一。

    梅思源习武虽也逾二十年,却从未学过点穴的功夫,更不消说解穴了。

    胡郗微乃百微堂堂主,是和杌、庆忌等人一个级数的高手,比之湛通也只是略微逊了那么一招半式,与湛觉、湛成、云鸢几人比却还要胜出一筹。若解开了他的穴道,再要制住他那可是千难万难了。

    “梅大人,当真要解开他的穴道么?”湛通皱眉问道,“此人武功甚高,适才若不是有你从旁伤了他的臂膀,单凭我一人可制他不住。若解了他的穴道,岂不是放虎归山?”

    梅思源看着胡郗微,一脸正色道:“我相信胡兄绝不是那种恩将仇报之人。”

    胡郗微露在面罩外的眼睑轻轻地抖了抖... ...

    “我待他如此,他还能如此信我!”

    湛通见梅思源眸目清明,不像是犯浑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后,仍是解开了胡郗微的穴道。

    对面的黑衣人纷纷攥紧了手里的刀兵,死死盯着他,准备伺机杀上来。

    胡郗微诸穴得解,已是运气无碍。然,他却迟迟未离开湛通几人的包围,反而缓缓取下了脸上的黑面罩,一字一顿道:“梅大人,我胡郗微对你不起!”

    言毕,朝梅思源和地上躺着的傅愆等人微微躬腰,以示歉疚。

    “胡兄,我知你绝非阴佞之人,今日要杀梅某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梅思源含泪笑了笑,又谓他道,“可否行到一边,思源有一事相求。”

    ... ...

    盐政司府内的交手已经止歇,两里之外的街道上却又响起了兵刃相交之声。郭子沐率着三千骑卒,眼看便要赶到盐政司府了,却在最后一个路口被死死挡住。

    路中堆了数排鹿角障,皆以油布裹身,四名驻地军营的骑卒刚下马准备移开路障,却被暗处飞来的羊角镖射倒在地,挣扎数息后便蹬腿而死。

    “小心,镖上有剧毒!”云晓漾急忙开口示警道。

    其实不消她说,四人倒地后众人便纷纷退后了几步,警惕地看向街边两侧的屋顶。好在,并无毒镖施发下来。

    显然,敌人只想止住他们,并无意与之厮杀。杀那四名骑卒,不过是在警告众人而已。

    郭子沐此番点兵出营,皆是轻装而行,并未携带重甲、盾牌等防具。敌人隐在暗处施发毒镖,又在路中置了鹿角木使他们不能快速通过,这会儿谁也不敢硬闯。

    “将军,眼看政司府便在眼前,我们可不能驻足于此啊,否则梅大人便危险了!”云晓漾驱马靠近

    郭子沐,一脸急色道。

    郭子沐沉着脸,恨声道:“我当然知道。但前有路障,暗处又有人在掷毒镖,怎能派兵士上前送死?他们的命不是命么!”

    他们的命不是命么?

    云晓漾为之一滞,暗忖许久乃道:“一会儿我到前面推开路障,你们由豁口冲过去,行么?”

    郭子沐盯着她数息,乃缓缓点了点头。死她总比死自己的人好,且他看出来云晓漾武功不弱,未必没有生机。

    “蹬!蹬!蹬!”便在二人对答间,余掌柜驱马由最左端贴着铺面冲向了路障。显是他听了云晓漾的话,不想让她赴此险境,乃以身作饵要替她走这一遭。

    “余掌柜,不可!”云晓漾在后大声唤着。然,老掌柜却并不为所动,继续策马前行。

    如果非要靠近路障,贴着两边走自然是最稳妥的选择,这样便只有一面暴露给敌人了。

    “铿!铿!”空中传来几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原来是数枚羊角镖被云晓漾用铜圆打了下来。

    适才见余掌柜冲出去,她便急忙摸出了腰袋中的铜圆,死死盯着街道右侧的一排屋顶。她知道,他们一定会设法阻住他,不让他靠近鹿角障。

    “铿!铿!... ...”云晓漾外出向来不带很多银钱,今夜她的钱袋里只有十四枚铜圆和四粒碎银子,适才已全部掷了出去,而铿铿声却只有十二响。

    羊角镖飞来又疾又密,她出手仓促,三有其一失了准度。

    “嘭!”余掌柜的坐骑中镖倒在了地上,嘴里流出了鲜血,四腿崩得笔直。

    好在他见险提前跳了下来,不曾被压倒。

    余掌柜迅速出掌,“轰!”四个鹿角木被推歪,路障出现了一个近半丈的豁口。云晓漾正要开口把他唤回来,却见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刚刚余掌柜出手前,又有数枚羊角镖朝他投去,云晓漾手里再无什物格挡,只得眼睁睁看着毒镖打在他身上。原以为凭着自己的金针术,及时出手或许还可吊住余掌柜的命,没想到他甚至未及收掌便倒闭在地。

    “好歹毒的毒药!”

    郭子沐不敢耽搁,大喝一声便率先驱马朝豁口冲了过去。

    “咻!咻!咻!”锐物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 ...

    胡郗微猜到梅思源会问这个问题,却仍不知该不该回他。

    “胡兄,以你的为人,肯为世子来灭我梅氏满门,定有一个你不得不为的缘由!梅某相信,你绝不会凭他一句话便带这么多人杀上盐政司府来!可否告知,究竟是因何?”梅思源执手作礼,正色问道。

    能成为夏牧朝的左膀右臂,又岂会是个庸碌无能之辈?梅思源料他定然知晓,何以夏承炫非杀自己不可。

    处此险境,他已无所牵念,倒也不甚惧怕死。然,他却不想让府上这些人为自己陪葬,知道夏承炫为甚么杀他,才可能找到保全他们的法子。

    “好,我告诉你!”胡郗微长叹一口气,嘶声回道,“前几日,颌王妃在府上悬梁自缢故去了。”

    “啊?”梅思源不禁讶声惊问,“颌王府举步维艰,王妃如此睿智通达之人,怎会寻死?”

    他想不通,何以冉静茹会在如此紧要之时丢下一双儿女而去,让他们去面对如此险恶的局面。

    胡郗微惨笑着摇了摇头,再努眼盯着梅思源,缓缓说道:“王妃以自己的死,逼世子爷杀你!”

    “轰!”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几乎劈碎了梅思源的心。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胡郗微,一脸不可置信的形容,良久乃问了句:“怎... ...怎么会?”

    冉静茹要杀自己?这怎么可能!

    “难道王妃真的以为颌王殿下的死与我有关?这可是个天大的误会啊!”梅思源想着冉静茹或许至死还恨着自己,心中又痛又躁,觉得是自己没有及时跟王妃解释清楚,以致她含恨而死。

    “梅大人,此事与王爷有关。”胡郗微轻声道。

    “果然如此!”梅思源闭眼哀叹。

    胡郗微见状,有些迷糊了,接着说道:“张遂光手里有夏牧炎害死颌王殿下的铁证,颌王府要扳倒夏牧炎报仇,就必须拿到那些证据。但张遂光提了一个要求,他要颌王府杀了梅氏满门。”

    “嘭!”

    梅思源的脑海中像是被丢进了一颗巨石,把他从一片迷蒙中惊醒。

    “原来是张遂光!”

    “原来不是世子想杀我,也不是王妃想杀我,而是张遂光!呵呵... ...呵呵... ...”梅思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这几声笑,畅快而干脆,并无半点勉强的意味,显是真的由衷而喜。

    若是张遂光要杀他,那再正常不过了。毕竟,梅思源监管盐政以来,断了私盐的货源,可谓是掘了盐帮的财路,盐帮也数次找上门来威逼利诱,甚至明刀明枪派人杀上门来也有数次。

    “呵呵,我怎没想到,竟是张遂光要杀我!”梅思源笑着摇头自语道,“我断了他的盐路,又屡次三番驳了他的面子,还杀了他两三百个手下,他这样的江湖枭雄怎能忍得下这种气?原来是在憋着大招!”

    此时他已豁然开朗,茅塞顿开,颇有慨然赴死之志。

    “我梅思源治盐从无私心,也从未想过要害谁。不过盐帮以贩卖私盐为营生,现如今无盐可卖,几万人没了活计,张遂光定然不会放过我。自上次李学辞派了两百多人冲进盐政司衙门,我便知道盐帮绝对容不得我。只是,没想到我这条命竟然还可换回夏牧炎害死王爷的证据,呵呵,值了!”梅思源不停地摇头轻声笑叹。

    他适才的几声笑,笑得不轻,二十几丈外的百里思、湛通等人也听见了,这会儿都不免惊疑:“源哥(梅大人)怎笑得如此欢,莫不是事情有了转机?”

    胡郗微可不知道个中由来,见梅思源笑着自言自语,乃问道:“张遂光要杀你,你怎笑得这么乐?”

    梅思源收起笑意,正色回道:“思源自任盐政首官来,严查各地盐场出盐之去向,几乎断了私盐的供给,致使盐帮无盐可卖。张遂光定是恨我阻了盐帮的生计,才非杀我不可。先前,他已曾数次派人袭杀,数月前甚至不惜派出盐帮两三百人攻入盐政司府衙门,只不过被府上护卫打退,我才侥幸活到现在。革弊陈新向来要流血死人,我梅思源早已作好了赴死的打算。不过没想到,他们竟能拿夏牧炎害死王爷的证据作为交换,我如何不喜?如何不是大大的值当?”

    他口中说着自己的生死,倒仿似在说一件极普通的事,脸上毫无惧怕、不甘之意,胡郗微听着,脸露敬服之色。

    所谓视死如归,不是如此,又当如何?

    胡郗微静默许久,乃抱拳作礼,深深躬腰,正色谓梅思源道:“梅大人之胸襟,胡某万般敬佩,这就回去覆命!”

    “哎,思源还未说完。”

    ... ...

    羊角镖上面涂的毒,乃是从一种极其罕见的海蛇胆内提取淬炼所得,几乎见血毙命。

    只是这种海蛇抓捕不易,是以,九殿的羊角镖上也只有很少一部分淬了此毒。而未淬毒的羊角镖,若不是打在咽喉等处,往往只能伤人,却不足以致命。

    驻地军营的骑卒们跟在郭子沐身后冲过路障豁口,又有许多人中镖,然,倒地的却没几个。大家明白了此间端倪,顿时惧意大减,“嚯嚯”地叫喊了起来。

    久无情见毒镖唬不住他们,只得领着一众搪手现身冲下屋顶,与郭子沐的骑卒厮拼。

    ... ...

    “如何?”梅思源正色问道。

    胡郗微眼中闪过一缕不忍之色,却还是点了点头,轻声回道:“便依梅大人之计。”

    梅思源大喜,笑道:“好!思源在此谢过胡兄!请!”

    言毕,二人乃并行朝院中众人走来。

    百里思见丈夫脸露笑意,料想当是胡郗微愿意放过自己这一家人,乃笑着迎了上去,问道:“怎样?”

    “思妹,这边说话。”梅思源却并未答她,只是拉住她手,往适才与胡郗微对谈之处行去。

    海棠见老爷拉着夫人避开众人谈事,隐隐觉得不妙,却不知自己该做些甚么。

    “那坏人,你与我家老爷说了甚么?”她把梅新月轻轻交到云婆手中,鼓起勇气从众道士身后行到胡郗微面前,冷声喝问道。

    胡郗微的武功,此间众人都见过,要杀海棠不过在一息之间罢了。

    湛通担心她的安危,乃扣紧手里的剑,悄然站到了她身旁。只有站在她身旁,他才有把握挡住胡郗微突然的一击。

    没想到胡郗微并未出手,只是轻轻皱着眉,叹道:“梅大人是胡某生平最为敬佩之人。”他看了看海棠,又补了一句,“放心,我们没有在路上设伏阻截梅公子,想来他不会有甚么危险的。”

    虽然他的话答非所问,海棠的心却登时平复了不少。

    听他的话,似乎对面那些黑衣人不会再与府上之人纠缠了,云鸢、云婆、湛成等人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只有傅惩还跪在弟弟的尸身旁,轻声啜泣。

    人死不能复生。

    人与人之间最远之距,便是一个生,一个死,中间隔着阴阳海。活着的那个,只有至死才能到得了对岸。

    “傅愆,你听到了么?筱雪和她肚里的娃儿保得住了... ...”

    听完梅思源的话,百里思婉然一笑,轻声道:“有甚么对不住我的。你我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世上的悲苦喜乐都已经经历过,便是今夜就死,也算是一生圆满了。况他愿放海棠他们一条生路,我还有甚么怨恨的。”

    “思妹,这两年实在是苦了你了。思源得你,早已无憾。”梅思源牵住爱妻一双柔荑,温声道,“黄泉路上,你我相互作伴,也不会觉得寂寞冷清。我们这一生做了不少善事,想来在阴间也是有福报的。倘使天命果真有轮回,你我来生为人,愿再结发。那时,我们只做对寻常夫妻,我种田,你织衣,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好好爱你、疼你!”

    此话说完,他再也忍不住,双眼之中的泪水如断线珠儿一般滚滚落下。

    “思妹,今生,我实在欠你太多了!”

第二九〇章 何惜以死报国恩(九)

    若得生,谁不愿长生?

    若能不死,谁愿就死?

    然,仁义驱使,人往往又不得不死。顶 点 X 23 U S

    古今多少舍生取义之事,疼煞了多少面简观史之人。

    “思源自幼受教,梅氏一族深泽皇恩,非鞠躬尽瘁无以报。在清溪督管察务,拨乱反正、惩奸除恶也算造福一方;来安咸解盐危,建盐场、拓盐道,亦得活万千人命,思源自问无愧于朝廷,无愧于颌王,无愧于百姓,上对得起苍天,下不负于黎民。今若能以你我二人之死扳倒窃国篡位的贼子,自是以死报国,人之一生,哪里还能更圆满?”梅思源清声谓百里思,言及此却忽然话锋一转,一脸神伤道,“可惜,胡郗微没有早些说明此行来意。若知晓他身负死命,我定束手就擒、引颈就戮,也不至于枉送了这几百府兵及傅三弟、壬谟他们的命了!唉,若说有憾,便是这一着了。”

    执子之手不敢放,怕留孤影待终老。至始至终,他都不曾开口让百里思独活。

    既为知心,自是心意相通,又何须赘言?

    “源哥,天命如此!”百里思反握住梅思源的双手,柔声道,“走罢,要上路了,我们还要回去交代一番才好。”

    ... ...

    盐运政司府的前院中,贺荆以刀支身,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太累了,一个半时辰的厮杀,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此时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瞪眼冲着眼前这六七人嘶声吼道:“啊!啊~~~”

    眼见贼人也只剩下这么几个,他却实在连刀都提不起了,只能不甘心地、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他杀不了他们,他们便要杀了他... ...

    贺荆力竭,对面那七人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嘭!”其中一个竟比贺荆先一步倒下,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怎么也办不到。

    他的腰腹流着血,一截半尺余的肠子随着血流漏了出来。

    那黑衣汉子使劲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再扯下面罩咬在嘴里,探手往腰间一通摸索,找到了漏出来的肠子,

    轻轻地往创口中塞。

    贺荆看着他,呜呜地哭了出来,仿似看到了一会儿后的自己。

    “本无仇怨,为甚么要这般舍命相杀!”

    他的家里还有老父老母,还有妻妾儿女,他不想死。

    “啊~~~啊~~~”贺荆大叫几声,站起了身子,挥着刀,颤颤巍巍朝对面站着的六人行了过去。

    “我要活,我要活!我不能死!只有杀了他们,我才能不死!”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由院门处疾速冲了过来。

    两息过后,七人皆已倒在地上,咽喉间多了一个两指宽的血窟窿。

    ... ...

    云鸢听完梅思源的话,眼眶瞬时红了。

    湛通也没想到,他竟是做了这么一个打算。

    “云叔,烦你安顿好府上老少后去一趟都城,找到尘儿,带他回清溪。嘱他这一生,绝不可入仕为官!”梅思源皱着眉,一脸正色道,“道长,此去三水郡尚有三千余里,便劳烦诸位了!”

    一直以来,他都希望梅远尘如自己、父亲一般,入朝为官,救黎民于苦困,还一方吏治清明,直至此时才明白,他可以自己为国而死,却不愿孩儿也为国而死。

    若还有得选,他宁愿梅远尘一生只做个寻常百姓,平平淡淡却又平平安安,远离朝堂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云鸢父子和傅惩皆有伤在身,自行行走尚且困难,要说护卫一家女眷,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请真武观一众道士随行护送了。

    “他们人虽多,我们殊死一搏,未必冲不出去。”云鸢噙着泪,轻声回道。

    湛通也从旁相劝:“梅大人,云兄所言极是,你又何必出此下策?”

    梅思源摇了摇头,笑道:“道长、云叔,没用的,就算今日冲出去,明日呢?再往后呢?盐帮势大,且颌王府也受张遂光胁迫,他们铁了心要杀我,是如何也逃不掉的。若能以我夫妇二人之死换你们还有尘儿的活路,已是万幸之幸了。思源一生所为,也已圆满,多虚活几年

    又有甚么趣乐?尘儿尚年少,长生、新月还裹着襁褓,且筱雪、水灵又有孕在身,我们几个做大的,说甚么也要护他们周全啊!”

    云鸢忍不住抽噎了两声,突然跪倒在地,向梅思源拜了三拜,哀声道:“公子,我们云、傅两家欠梅家的,永生永世也还不完了... ...”

    不远处的一众梅府女眷也已哭作了一团。

    “夫人,我不走!我不走!”海棠早已哭成了泪人儿,抓紧着百里思的手,摇头呜呜道,“无论生死,今日我总是要陪着老爷、夫人的,说甚么我也不走!”

    百里思伸手拭去她眼帘下的泪痕,柔声道:“傻孩子,尘儿待你终究与他们不同。若你也随我们去了,便只剩尘儿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活在这人世间。让他过得这般凄苦,你如何忍心?我和老爷在泉下又如何能安?”

    海棠怔怔看着百里思,心中犹有剑刺刀剜,“哇”地一声趴在她肩上哭了起来,“夫人,我... ...我不要你们死!我们都不要死。”

    人生最难为,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又求死不能。

    云鸢、湛通等人辞了梅思源,向百里思行了过来。

    百里思见他们在轻轻推开海棠,笑着谓云鸢道:“几位道长、云叔,往后诸事拜托了!”

    云鸢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只躬身执了一礼。

    礼毕,拉着海棠便往侧门方向行去。梅思源已对他说了,他们的身后事,胡郗微答应代为料理,将二人合葬于城东驿路旁,自己要做的是带着府上众人回清溪郡三水洲安顿好,再把小公子接回去。

    “壬谟、成惠他们都是军职,便让他们留在此间罢。一清,府上后事便劳你找何郡司处理,该有的抚恤,万不能少了,是我们梅家负了他们!”百里思行到傅惩、顾一清几人身边,哀声道,“傅二弟,你们把傅三弟带回三水郡安葬罢,也好让筱雪有个念想。”

    傅惩痛得说不出话,只“啊啊”地哭着,跪拜在地不停磕着头。

第二九一章 此间之人不可活

    “一个也不要放过!”

    恨红尘凌虚几个翻身,率先冲进了偏院,手执短刃冷冷盯着眼前的人。www.uu234.net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黑衣人陆陆续续赶来,逐渐将偏院围了起来。这些黑衣人与百微堂的死士唯一的区别是,他们都戴了黑斗篷。

    “你不是久无情!你是谁?”胡郗微听到了她刚才那句话,心里隐隐感到不妙,虽知眼前这些定是九殿的人,这会儿却分不清是敌是友,暗暗思忖着,“她说‘一个也不要放过’,又把我们也围了起来,难道还想将我们这些人也杀了不成?”

    他一边向恨红尘问话,一边伸手朝后悄悄做了一个戒备的手势。

    胡郗微身后的那七十几个百微堂杀手皆以其马首是瞻,靠前那十几人自然都瞧见了他手里的动作,纷纷朝后做着同样的手势,让兄弟们都警惕九殿的人。

    “哼,你们百微堂真是废物,这么久都没办成事,便随盐政司的人一起去死吧!”恨红尘一脸鄙夷道。

    见随自己来的这一百多人皆已落好了位,乃轻声令道:“动手!”

    言毕,身如箭簇直直冲向梅思源。她之前从未见过梅思源,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梅思源的身份在这一百余人中并不难辨认:着黑衣的皆是百微堂的人,余者多是道士,剩下的四十岁左右的汉子,便只有一个人。

    那人自然便是梅思源了。

    恨红尘此行是来杀人的,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也是非杀不可的那个就是梅思源。

    甫一交上手,胡郗微便发现九殿的人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难对付得多。

    他们各个招式简洁而狠辣,几乎只攻不守,且所攻之处往往又是己之不可不防,稍一分神便有性命之虞,实在是见所未见。

    “九殿天下第一杀手堂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只怕今夜我这百微堂便要作古了。”胡郗微懊恼不已,想着,“这么看来,只怕是世子爷上了九殿的当才遣我们来杀梅大人。否则九殿断没有连我们一块儿对付的道理。梅大人... ...他们想杀梅大人自

    然是因他对他们最有威胁,我已铸成大错,说甚么也得将功补过。”

    他一腿踢开眼前的九殿死士,快速扫视了院内,见九殿之人竟有大半在围攻真武观诸道士及梅思源等人,已知自己所料不错,一时悲愤交集,乃朝身后大吼道:“兄弟们,我们上当了,大家随我掩护梅大人突围!”

    百微堂日常例训极严,向来是令行禁止。胡郗微一声大喝,院中仅剩的那六十几人便缓缓靠了过来,一起朝恨红尘等人杀过去。

    论武功,恨红尘本就高出梅思源不少。

    论技艺,恨红尘杀人的手段在九殿已是人尽皆知的厉害,便是菩提心、怨长生、灭封魔等老一辈大师傅也自愧不如。

    论形势,梅思源与百微堂的人拼杀了一个多时辰,已近力竭,而恨红尘却是以逸待劳,精力充沛。

    可说,从任意一方面,恨红尘都占着明显的上风。

    她出手,向来是奔着杀人去的,适才冲着梅思源接连出了六刀,分别刺向他左胸、左臂、咽喉、眉心、左眼及右臂。

    梅思源躲过了前面五刀,最后一刀却是避无可避,只能生生受了。

    好在湛通及时赶了过来,替他挡住了后面的连绵杀招。

    “这女子手法端的是狠辣无比,当真难以招架,若不是道长出手相救,适才我便没了命。”劫后余生,梅思源忍不住想道。

    湛通虽然一把年纪了,抖剑在手却并无半点老态,搅、点、压、戳、旋十几招使出,登时便压制住了恨红尘,将她逼离至战圈边沿。

    “梅大人,你快带着家眷离府,此间由我们先挡着。”胡郗微逼开几个九殿搪手,杀到了梅思源身边,大声谓他道。

    他说这话时,神色肃穆,却是一脸的决然,仿似不容人反驳。

    “胡兄,好意心领了,然他们要杀的是我,怎能让你替我挡着?”梅思源单手挥刀应敌,一边回道。

    听了他的回话,胡郗微脸色一急,怒道:“梅思源,都甚么时候了,收起你那套道德仁义!我上了他们的当杀了你们那么

    多人已是百死莫赎、万劫不复,反正我们左右也是活不成了,就当临死赎罪求来世一个善报罢!快点走!”

    他自认轻信久无情的话,害死了盐政司府三百多人,心里本就愧疚万分,九殿的人杀进来后,便已抱定了死志,只盼拼着一死或许能救下梅思源一家。

    人之生,因的乃是前世业报。

    人之死,为恶过甚便无来生。

    世人信因果,信轮回,就算杀手也鲜少有例外。

    梅思源正厮杀着,傅惩冲到了他身边,嘶声叫道:“大人,走罢!再不走,我们都走不了。”

    就在刚刚,他又眼见顾一清和止淅被他们乱刃分尸,死状惨不可言。

    他虽不畏死,却也不想死,更不想妻儿、老爷、夫人一块儿死。

    九殿不仅人数更多,战力也明显更强,若再不走,半个时辰之内他们都得死。

    傅惩看得出来,梅思源自然也看得出来,正又瞧见云鹄被三个黑衣斗篷人围攻,满身是血的样子,当即拿定了主意,朝云鸢、湛通几人大声叫道:“云叔、道长,我们先出府去找救兵!”

    适才他们分明听到了铜锣音,援兵定在这不远处,若是驻地军营或郡政司府的人来了,便再也不用惧九殿了。

    “好,正当如此!”云鸢救出云鹄,一边引着他朝梅思源靠近,一边回道。

    他对百微堂恨意未消,巴不得他们两方厮拼,死个干净才好。胡郗微愿意挡着九殿的人,他自然乐意之至。

    恨可以来得很快,要想一时消恨却是千难万难,毕竟,傅愆、薛壬谟、尹成惠及府兵、神哨营这三百多人实实在在是被他们杀的。

    梅思源的话,不仅湛通听见了,他对面的恨红尘自也听了去。见湛通急刺几剑想逼退自己,她也接连祭出杀招,似乎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死活不退,不给他脱身的机会。

    “哼,我说过,你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恨红尘微微眯着眼,冷笑着谓湛通道。

第三〇〇章 厥国君臣千里来

    入冬后,气温渐降,人皆添衣、兽皆增膘以御长寒。www.uu234.net

    自进了十一月,岚湖上也慢慢闹腾了起来,湖面的渔船比之前几月多了三四倍不止。这些左近县里的百姓这会儿都成了渔民,所为乃是湖里的季花鳜和湖。

    鱼乃至鲜味美的肉食,且相较于鸡、鸭、猪、牛、野味等,它们又易得很多,田渠、小溪、河池,只要有水的地方,几乎都是随处可见。

    然,寻常时日里,平头百姓却宁愿食野之苹也不愿吃鱼,以至田渠、小溪、河池之鱼近乎泛滥。

    倒不是人们不喜欢吃鱼,实在是渔获烹饪之法,无油无盐难去其腥。

    渔获易得,而油盐价高。

    然,十一月后,岚湖附近出船的渔民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了,但凡家里船只能入水的,几乎都会去捞鱼。

    冬里的季花鳜和湖虽然既肥且味美,但若只为祭五脏庙,渔民们倒也不至于下湖这般频繁,这般不顾冬寒下水,所为乃是鱼腹内的那层肥膘。

    大华颁布的统购律中有明文规定,猪油之价一斤最低不得低于六百文,最高不得高于七百二十文,折合银子约是四至五钱。

    而谷子一斤才十三至十六文,一斤猪油可买四十至五十斤干谷,乃是种昂贵的资物。

    鱼油味道、口感远逊猪油,然,其价也要四百文一斤。便是不卖,留着自用,也是每家每户一年四季都用得着,且必不可少的。

    三餐饮食,总少不得油,既买不起,只得设法儿去捕鱼炼油了。

    “公子,一路走来,这凌渡县家家户户门口都晒满了季花鳜和湖鱼干,只怕足食半年啊。凌渡县在苍生郡可算不得富庶,民生已是如此,那些物产富饶之地就更不消说了。”端木敬侧首沉声谓一旁的端木玉道。

    虞凌逸回鄞阳后,一五一十地将安、徐、陈三家的诉求报与了端木玉和胥潜梦。

    得知了三家的家底后,端木玉惊得几乎当即从座上起身。他原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让虞凌逸跑这一趟的。

    没想到,这事竟真的叫他办成了。

    且二王的这三家后人,经三百年累积皆已成一方巨擘,甚至比之二王当年强盛之时也是半点不逊色。

    有如此助力,端木玉怎舍得因险而弃之不用?一口便应承了他们所有的要求。

    胥潜梦、虞凌逸、端木敬几人劝不得果,也只得从命,安排起了他的行程。

    五日前,端木玉在虞凌逸、谢天邀、祝孝臣、佟高格、穆伦彦、端木敬、穆及三十五名京畿营的高手护送下,由乌荡山进了晟郡齐州,昨夜才到了苍生郡彭州城的凌渡县。

    距离十二月十二日的若州会盟之日尚还有半月,端木玉一行人倒也并不着急赶路,一路查考着大华各州县的民生。

    “大华有句古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便是如此。我们厥国多瘴林、盐碱地而少湖泽,渔获自是稀罕的物产。这大华可不一样,湖泊星罗棋布,水道纵横交错,渔获乃是极其易得之物。邻近湖泽的州县,耕地不足,百姓所分的田亩也就少了,两季谷物所得有限,往往不足一家人食用,他们便只得将营生转向了湖里。”端木玉笑着回道。

    岚湖之广,也没有确切的说法,只听说有好事者曾驱马绕湖行了一圈,竟跑了十日,依着脚程算,那可是三千余里。

    千百年来,岚湖一直养着临近三县的百万之众。甚至,再远些的几个县,遇着灾荒之年,也会远行百里来此求生。

    有湖的地方就有鱼,有鱼便可下腹作食,有物果腹便不至于饿死人。

    大华每年都有州县闹饥荒,其间却并不包括彭州。

    穆唇角咂巴了几下,喃喃道:“唉,季花鳜和湖可是难得的美味,我在厥国这么多年还从未吃过这等鲜美的肉食。而彭州的平头百姓却能三餐随喜而食,啧啧... ...端的是好命啊!”

    “哈哈,这也不见得。”端木敬嗤笑道,“穆,你是难得吃一回,才会觉得味美无比。倘使一日三餐,顿顿吃这鱼干,甚么珍馐你也再不得味了。”

    穆撇了撇嘴,一脸不屑,驳斥道:

    “你这人寡趣的很,对吃的也不讲究,跟你说了也理会不得。”

    虞凌逸、谢天邀几人听了,皆哈哈大笑了起来。

    “公子,要不我们找一处客栈落脚,今晚让店家烧几桌全鱼宴?”虞凌逸笑谓端木玉道,“我看穆可嘴馋的很,就剩流口水了。”

    他们一行四十三人是分三队行进的,七名亲卫和端木玉在中间,前后分别有十七和十八名京畿营武士开路及殿后。

    “好的很,虞先生所言甚有道理。”穆一听今晚能吃全鱼宴,急忙接口赞成。

    端木玉皱眉想了想,笑着道:“不如这样,先让前后两边的人在客栈歇下,我们找一处农家,体验一番大华寻常百姓家的全鱼宴?”

    他此来大华可不是为了吃喝,除了与二王后人誓盟之外,体察此间民生、民俗以备战需乃是此行的另一目的。

    七名亲卫虽时常拌嘴,这会儿听端木玉发话了,却无人敢有他说,皆拱手回道:“公子所言极是。”

    天色渐暗,村子里稀稀落落地点缀着零星的火光。

    八骑进了村,一时四下起了犬吠。

    “呔,这些狗可真恼人的很!”穆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声,无奈抱怨道。

    谢天邀也颇觉厌烦,接话道:“怎这大华家家户户养了狗?莫不成他们都喜欢吃狗肉?”

    “非也!”端木敬笑着回道,“华人养狗可不是要吃它们的肉,而是防贼、防盗之用。大华吃江湖饭的人多,好赖皆有。一些没品儿的坏胚子不时会到僻远的农家盗抢银钱资物,百姓们在家里养狗便是提防他们的。”

    “哦,原是如此!”穆恍然大悟,对这些看门狗的厌恶瞬时便没了。

    “这么说来,还是我们厥国好!”谢天邀叹道。

    厥国历来劝民从农,民间习武之风不盛,这等恃武入室盗抢之事并不常见。

    “不错,要说百姓,还是我们厥国的百姓好。”穆深以为然道。

第三〇一章 夜入寻常百姓家

    仲冬之风冷冽,吹在脸上犹如刀刃切肤。www.uu234.net

    马掌踏在结了冰渣的泥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倒像是嘴里咀嚼酥点发出的靡音。

    乡里人家并不会在门口挂灯笼,是以,村落中漆黑如墨染,只有零星从屋里透出来的点点光亮昭示着此间的生机。

    然,依着这些个光亮,可没法儿照得路明。

    端木玉勒马在一处篱笆院落前驻足,笑谓众人道:“闻到了没?好香的肉味,不如去里面看看罢!”

    穆早已闻到了院内传来的味道,听了他的话忙请命道:“公子,我去问问。”

    “还是我去罢。”端木敬先一步跳下了马,笑谓穆道,“你的长相不讨喜,可不要吓着了人家。”

    众人见端木敬取笑穆长相粗犷,皆哈哈大笑起来。

    “汪!汪!汪!”院内的两只狗闻声冲到了篱墙边,朝着外边儿的这一行人吠叫了起来。

    屋里也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爹,小灰、小黑叫唤得厉害哩,我去瞧一瞧!”

    “是嘞,可不会是山里的狼进了村罢?”一个老者回道,“你拎着油灯,带上门口的捣火棍再过去。”

    “娘,你来给爹搭手罢,我跟哥哥同去。”又有另一年轻汉子的声音接话道,“狗叫声一路由村口到咱家,怕真是来了狼、豹子甚么的野畜。我和哥哥作伴,真要来了野兽,哼,便杀了那些畜生做腊菜!”

    “小武说的在理。娘在这里搭手,你们哥俩一起去瞧瞧。小武,你到灶房拿上柴刀再去。”一个老妇人有些严肃的声音传来,“前些天,嘎子夫妇上山打柴便遭了豹子,哎哟,那个惨啦。总算他媳妇儿胆子大,紧要时候一刀劈在那畜生背上,才救下了嘎子半条命。啧啧... 多少年的邻居了,嘎子爹断了腿下不得水,现在他又这样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哩!他爹,这个冬天咱一家辛苦些,多下几趟水,多抓些鱼来熬油,临年了给嘎子家送一半鱼油去。”

    “可不是!”老汉的话音中有着浓浓的愁苦,“我爹跟嘎子的爷爷那是拜把子的兄弟,我跟嘎子爹也是同穿一条裤衩长大的,这会儿他家遭了难,咱家可得多出力。再说,大武和兰兰的婚事也定了,那可是亲上加亲的情谊。”

    叫小武的年轻小伙自伙房拿了柴刀,急急忙忙跑了出来,笑嘻嘻地对老汉道:“爹,你去跟天宝叔讲讲,让他把玲玲许给我。他要是允了这事,儿子这个冬天,不,往后的每个冬天,一天也不在家待着,将他家的鱼油包圆喽!”

    “嘿嘿,你那点小心思爹娘啷个不清楚,早就替你们打算了。”老汉呵呵笑道,“你先跟你哥去外边瞧瞧,回来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哥俩听爹娘讲起自己的婚事,浑身来了劲儿,轮着捣火棍和柴刀,把着油灯就行出去了。

    端木敬下马刚走近篱笆墙,便见两年轻汉子掌灯抡着家伙物事朝院外行了出来,乃朗声笑道:“两位小哥,我们一行游玩至此,想借屋灶吃顿热饭!银钱我们照着酒肆给。”

    说完,从腰袋中掏出了一锭五两的官银。

    哥俩见来的不是野兽,而是几个骑马的汉子,心中更加提防了,深怕来了打家劫舍的蟊贼。待听了端木敬的话,脸色乃缓和了一些,凑近一看,见他衣着华贵,手里递来一个银锭般的物事。又努眼看了看他身后数丈之外的那七人七骑,马皆高壮,人皆衣锦,断不像是劫匪的样子,总算放下了警惕,操着乡音回道:“这事我们可做不得主,得去问过屋里的爹娘才好回你。”

    “自然。”端木敬笑着回道,一边把银锭透过篱笆缝递了过来,“小哥,劳烦转呈你爹娘,就说我们八人今夜想在你家吃顿饱饭,这五两银子是膳资。”

    叫大武的汉子眼睛瞪大,讷讷不知该如何答,更不敢去接那银锭。

    大华立国伊始便有了铸币部,司职铸造官银、铜圆。

    官银共有五种锭制,分别是一两、二两、五两、十两和五十两,其中五十

    两的官锭虽铸造了不少,朝廷却并不允在民间流通,只有大商贾和朝廷做买卖时才会用到。

    剩下的一两、二两、五两、十两也多在州府、郡府、都城流通,乡野村落可少见得很。

    眼前这五两的银锭,哥俩皆是头回见到。

    “哥哥,你先在此间,我去屋里问过爹娘。”小武一脸的喜意,笑谓大武,言毕,也不等他回话,径直快行了进去。

    过了不到十息,便见小武引着一对五十余岁的老夫妇行了出来。

    “哦哟,今儿家里来了贵客!”老汉在篱门前站定,笑眯眯谓端木敬道。见大儿子还傻愣愣地立在自己身旁,不禁笑骂道:“还不快去开门,引几位贵客进屋!”

    “老人家,叨扰了!”端木敬双手把银锭送到老汉面前,笑着道。

    五两银子,在这种不算富庶的县里,足可买下一亩的良田,这对寻常人家而言,可是一笔不菲的资财。

    要知道,一般的富农,累积三代能攒下几十亩的田地已算大大的有作为了。这八人来这里吃顿饭,出手便是五两银子,怎教他这个乡里乡人不欣喜若狂。

    “呵呵,家里也没有甚么好菜,只有这几日打回来的鱼和几只鸡、鸭、狗,贵客不嫌弃才好哩。”老汉伸手快速接过这银锭,紧紧捏在指尖,验着它的真伪,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了。

    端木敬拱手笑道:“小可有幸吃过一次岚湖的季花鳜和湖,其味之美至今未忘,要是今夜能再吃到便感激不尽了。”

    “哈哈... ...我家围了个小水池,里面便养了不少这几日从岚湖打回来的湖和季花鳜,尊客要是喜欢吃,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啊!”见端木敬所求只是自家最易得的渔获,老汉的嘴角咧成了一条大弧线。

    “如此便好,我这就将我家公子几人迎进来。”端木敬笑道。

第三〇二章 一桌鱼宴也尽欢

    端木玉出生尊崇,虽有意与人为善,然,其由内而出的贵重感还是让老汉一家子心生敬畏。m.www.uu234.net

    “大叔,夜来打搅,实在过意不去。”见主家竟有些拘谨,他主动拉起了话闸,一脸和煦道。

    然,心里却不免想着:“大华朝廷驭人严苛,久而久之使得百姓的奴性已深入骨髓,浑不似我厥国,民风彪悍而自强,尊君而又自尊。甚至连虞先生、谢先生、祝先生这些人,倘使我是个无德、无才之辈,只怕他们也未必会屈从于皇家客卿的束缚听命于我。”

    老汉见端木玉给自己拱起了手,连忙摆手辞道:“哎,不打搅!不打搅!是小老儿一家贪财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还有些不自然的尬笑。显然,收了端木敬一锭五两的银子,他是有些忐忑的。

    “几位尊客稍候,待小老儿去把院里的鸡、鸭、狗杀了,一会儿好做菜!”老汉乐呵呵说道。

    他家的家境在村里还算不错的,不仅有四亩良田,院里还种了二十几株桑树,饶是如此,能够拿得出手的硬菜也就是鸡、鸭、狗了。

    家里虽还有一头大水牛,却是耕田之用,断不可杀了做菜的。

    端木玉站起身劝道:“大叔,无需这般麻烦。鸡鸭之类的肉菜,我们哪里吃不着?倒是岚湖的鱼,除了附近三县,其他地儿可没处见。不如一会儿给我们做一桌全鱼宴罢?”

    老汉见端木玉笑意吟吟的模样,心想:“瞧这八人的装扮,绝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出身,鸡、鸭、狗之类的肉菜在我们看来自是难得的硬菜,然在他们眼中,只怕也稀松平常。反倒是这岚湖特产的几种湖鱼,别处可真见不着。”

    “嘿嘿,贵客不嫌弃的话,也...也好!也好。”老汉笑呵呵回着。

    说完,拉着两个儿子下去忙活了。

    老汉的婆娘又拎来了两盏煤油灯,撩拨起灯芯点了起来,一时间,一室木屋中被照得锃亮锃亮。

    “大婶,可得空?不如坐下来跟我们闲聊几句?”端木敬从她手里接过煤油灯,笑着问道。

    老妇人神情有些忸怩,快速挽

    了挽头发,抖落了衣服上沾着的鱼鳞,轻声辞道:“刚在伙房杀鱼熬油呢,溅了一身的鱼鳞,又腥又脏哩,哪里好跟几位贵客坐得近了。”

    “大婶客气了,没有这么许多讲究,坐下罢。”端木敬端了一个木凳在她身边,笑问道,“熬鱼油?湖鱼也能熬鱼油么?”

    厥国的东、西、南三面临海,靠海吃海,渔获自然多从海中捕得。

    其时,厥国已能造出五十丈长的海船,可离岸远航五百里,时常会捕捞一些鲸鱼回来,用于香料及炼油。

    端木敬想,大水养大鱼,小水养小鱼,只听说大鱼有肥膘可煎熬炼油,没想到这岚湖的湖鱼竟也可以取膏炼油。

    “有哩。一斤以上的季花鳜和湖,到了冬天便会积肥膘。每年这个时候,邻近几个县里的百姓便会到湖里打一整月的鱼。”老妇人笑着回道,“猪油和菜油都太贵了,寻常人家可不舍得买来做菜。好在我们依着这么一个大湖,我们家每年能打几百尾‘油鱼’,肉干做腊菜,肥膘炸油。”

    “哦,原来如此。”端木敬点头赞道。

    一旁的端木玉也来了兴致,倾身问道:“大婶,凌渡县的‘冬粮’已征完了么?”

    大华的税赋是分两次收缴的,一次是‘夏征’,一次是‘冬征’,通常‘夏征’要比‘冬征’多一些。

    “上月底已经收上去了。”老妇人憨笑着回道,“县府派人来说过,今年瑞临皇帝刚登基,全国各地税赋减半,我们家也省下了一百多斤的粮食,总算可以过个好年了。”

    老妇人家的四亩田是县府核定的良田,官定的亩产是三百一十斤,按着九二税制,“冬粮”的缴纳数额是两百七十五斤。现下减免了一半赋税,则可少交近一百四十斤粮食,那可是一家人足月的口粮。

    “呵呵,是了。”端木玉笑着应道。

    他想了想,又问:“我们是清溪三水郡人,我们那儿的盐价近来涨一多半了,你们这里的盐价涨了么?”

    “唉,可不是,我们这里的盐涨得更凶哩!现在砂盐已经又一千文一斤了,啧啧... ...越来越贵了!”老妇人

    适才还欢畅的笑脸,瞬时便愁苦了起来,轻声埋怨道,“盐价好不容易降下来了,掌管盐政的梅大人一死,这盐价比先前还要贵!都说安咸那几个盐场出的盐足够大华百姓吃几百年了,怎这砂盐都能涨成这样?”

    端木敬好奇问道:“朝廷不是有统购律么?砂盐之价,县府不得高于五百文。”

    他是端木玉制华重臣,于大华的政事了解颇深,甚至对朝廷的律法也所知匪浅。

    老妇人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叹道:“几位一看就是富贵人家,这些柴米油盐想来也不常管涉。梅大人死的第二个月起,县府的供盐便比先前少了一半,而后趋减,到上个月,便几乎不再卖盐了。现在整个县里的供盐都是私盐,听说是哪个帮派的人在管着,唉,心黑的很哩!”

    ... ...

    果然是全鱼宴。

    红烧季花鳜、红烧湖、清蒸季花鳜、清蒸湖、蒜片炒鱼泡、清炒湖鳞、鱼渣萝卜丁、油烫鱼籽、酸菜鱼头汤。

    八菜一汤,皆是大盆大碗盛着,散发着蒸腾的热气和浓郁的肉香味。

    “太香了,公子,快吃罢!”穆攥着竹筷,笑谓端木玉道。

    端木玉从木凳上起身,向老汉夫妇执了一礼,笑道:“两位,还是坐过来一起吃罢!”

    “尊客无需客气,我们已吃过晚饭了。饭菜简单,勿怪才好!”老汉笑岑岑地看着端木玉,执手回道。

    一锭五两的银子埋在胸口的怀袋中沉甸甸的,压得他的衣襟往下耷拉,令他有种从所未有的踏实感。

    “仓里有谷,池里有鱼,缸里满油,两个儿子的婚事眼见有了着落,今日又得了一笔不菲的银钱,啧啧... ...可不是老天送的婚喜钱么!”老汉想着当下的日子,只觉得踏实且圆满,脸上笑意渐盛。

    端木玉看得出来,这一家人的确是已用过晚饭的,是以也不强求,看了穆眼冒精光的样子,呵呵笑道:“倒真饿了,吃罢!”

第三〇三章 蛇无情非敌非友

    八人吃完鱼宴回到县府客栈时,已近夜半。www.uu234.net

    虽有火把指路,一行人也行得甚缓,四十里路竟驱骑赶了一个多时辰。一路冷风吹袭,八人武功虽高,却也觉得颇有些受冻。好在打头的侍卫提前在房里备好了火盘,将屋内烤得暖烘烘的。

    夜虽已深,众人却皆无睡意。

    见端木敬、穆几人愣愣地在屋内站着,丝毫没有请晚回去歇下的意思,端木玉笑了笑,向近卫道:“去跟店家要些干货、果饯,再烫上几坛酒。”

    穆见端木玉准备和大伙儿夜饮,忙跑了下去,没过多久,便抱了一叠蒲垫回来,围着火盘摆好,再行到他身边,指着正北位的位子道:“少主,坐罢!”

    他跟随端木玉多年,除了护卫,还承担着日常照料之责。众人皆知,穆看起来大大咧咧,心思却一点也不简单,照顾起人来,比宫里的太监还要周到几分。

    “都坐罢,我瞧大家今夜都吃了不少,只怕这一时半会儿也没睡意。许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聊了,今夜我们彻夜长谈。”端木玉在蒲团上坐下,张开手示意七人入座。

    这七人中,端木敬、穆、穆伦彦皆是皇室宗亲,与端木玉自小相熟,关系便不消说了;而虞凌逸、谢天邀、祝孝臣、佟高格四人都是皇家武席客卿,乃鄞阳皇城中最高级的护卫。能成为皇家的贴身武席,不仅武功要高强,更要对皇室忠诚不二,端木玉向来信任他们。

    他虽早已登基为皇,却并未自恃位尊而卑下,待他们人前以礼,人后以敬。

    这点,倒与他的父亲端木澜极其相似。

    “穆,若我厥国北征大业克成,岚湖边那三县便赏与你。”端木玉似笑非笑地看着穆,轻声言道。

    他看得出,穆很喜欢这里。

    甚至,他看得出,某些时候穆动过留在这里的念想。

    二人既是主仆,更是挚友。从十二岁那年开始,穆便一直守在端木玉身边。

    端木玉知道,那是一个为了自己,可以连命都不要的人。他想要甚么,哪怕没有开口,自己也应该成全。

    穆才刚坐下,听了这话,整个身形怔住了,良久才回过神,双眼湿润,缓缓磕了一头算是谢恩。

    厥国历来慎赏慎罚,上至皇室宗亲,下至朝堂文武,生活皆简朴,向少骄奢,以地敕封那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

    “穆,到时候你想甚么时候吃岚湖的鱼便甚么时候有,想吃多少便有多少。”一个瘦削的高个短须汉子轻声笑道。

    他叫穆伦彦,乃是穆的族兄,也是穆家年轻一代中武功最高之人。得知端木玉决心往若州赴二王后人之约,他遂请命同往。

    端木澜在他们的保护下丢了性命,端木玉虽未降罪,九大客卿却皆自觉有罪,只盼能将功折罪。

    穆却似乎并不想纠缠这个问题,转而谓祝孝臣道:“上次我们来大华,只剩一个梅思源没杀成,没想到他还是死了。”

    其时,祝孝臣隐身于盐政司府的人群中,就要拔剑冲杀进去的,是穆及时拉住了他。当时,梅远尘已到府内,端木玉料到祝孝臣并无胜机,乃临阵将他撤了回来,转而使了回马枪,折回都城杀了芮如闵。

    “梅思源死了还不到半年,大华的盐政便乱成了一锅粥。官盐出了盐场很快就被贱卖给了盐帮,盐帮囤积居奇,不停推高盐价,大华百姓已是怨声载道了。”端木敬笑呵呵说着。

    大华内政越乱,于厥国便越有利,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端木玉缓缓摇着头,笑问端木敬道:“你觉得大华这个小皇帝怎样?”

    “夏承炫?”端木敬滋了一声,想了一会儿乃道,“嗯... ...依着当时的情势,夏牧炎登基原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夏承炫能在那般不利的局面中扭转乾坤,应当... ...应当是个极有心机城府的人。然,盐政如此紧要,却不知他为何会放任盐帮乱政不管。实在是耐人寻味啊!”

    端木玉从穆手里拿过酒坛,放到了火盘中,一边问道:“那你觉得张遂光怎样?”

    “那可是条毒蛇。”端木敬半眯着眼睛,冷声回道。

    端木玉哈哈笑道:“你倒是总结的精辟。”

    他从一旁的箩筐里夹了一些炭块放到火盘中,又问:“若你是夏承炫,会如何应对张遂光这条伏在草丛里的毒蛇?”

    端木敬低头思忖数息,乃回道:“少主的意思是,夏承炫放任盐帮干涉盐政不管,是故意在避开他,有意向张遂光示弱?”

    “不要小瞧了夏承炫。那种情势下他都能登上皇位,绝对是个极聪明之人。他放任张遂光不管,自有他的考量,或许... ...”端木玉欲言又止,话锋一转,又道,“张遂光可未必甘心当一条毒蛇,这个人野心

    大得很呢。既可能是夏承炫身边的毒蛇,也随时可能冲到我们身边咬一口。我们此行,最大威胁并不在于大华朝廷,而在于张遂光。”

    虞凌逸神情一凛,站起身,执礼正色道:“属下等就是死,也绝不能让张遂光伤了皇上半根汗毛!”

    谢天邀、祝孝臣、佟高格、穆伦彦也纷纷站了起来,齐道:“属下等就是死,也绝不能让张遂光伤了皇上半根汗毛!”

    “都坐下!”端木玉笑道,“莫要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样子。”

    几人依言落了座,脸色却仍有些紧绷。

    “虞兄,我们对张遂光所知不多,不如你给大伙儿讲一讲?”佟高格正色问道。

    离开鄞阳前,胥潜梦把“千里眼”收集的江湖门派情报编纂成册给众人看过。然,一些江湖上的厉害人物,“千里眼”也并不知晓底细,毕竟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常出手。

    虞凌逸见过安乌俞,众人看来,他所知当不仅于此。

    摘星阁消息灵通乃世人共知,作为阁主,安乌俞所知自远比常人多得多。虞凌逸和他待了两日,绝不会错过这个面询密要的机会。

    “我曾与安乌俞交过手,不分上下。”虞凌逸满脸严肃道,“事后他说过,大华武林中至少有四人武功高于他,而其中就有一个张遂光。”

    安乌俞并不在摘星阁高手榜上,然,江湖上人尽皆知其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甚至很多人认为,甚至悬月老和尚也不如他。

    “大华竟有这么多高手?”谢天邀惊道,“以虞兄的武功,也只能和安乌俞打平手么?这么说,岂不是张遂光的武功还在虞兄之上?他不是在高手榜仅列第六么?”

    “不知九殿还有多少高手呢?”祝孝臣一脸苦笑道。

    他知道,张遂光之所以名扬天下,最大的倚仗是九殿和盐帮。反倒是他的武功,并不是那么能够威慑人。

    端木玉笑了笑,并未搭话,转而问虞凌逸:“虞先生,徐家可有派人和你联络?”

    “有。”虞凌逸执手回道,“前日收到徐家的密报,徐家长孙徐簌功和徐啸石的幼子徐簌延已在竺州赶往雷州的路上,我们赶到雷州前,他们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好,大家喝完这碗酒便回去歇下罢,我们明日快马赶路,尽早去雷州跟他们会合。”端木玉端起小桌案上的酒碗,笑谓七人道。

第三〇四章 涟河之上一扁舟

    苍生郡内山高陡峭、湖河密布,是以陆路难行,渡运繁忙。www.uu234.net

    涟河是大华西南最大的一条河,流经晟郡、庇南、苍生、清溪、下河五郡,长逾六千里,穿山越岭,襟江带湖,素有“通达百州”之称。

    天气本寒,江风又起,吹得掌舵得船夫们瑟瑟发抖。

    “劳什子的鬼天气,今年怎这般寒冷!”船头一个干瘦的白胡子老者一边撑着竹蒿,一边骂道。

    他衣衫单薄,被冷风吹得勒出了瘦小的身形。

    船尾有个老妇人,听了他的话行了过来,伸手就要去接他手里的竹篙,轻声道:“老头子,身子禁不住的话便到船尾避避风,歇一会儿,我来替你一段。”

    瘦小老汉轻轻挣开她手,叹道:“你身子也不好,快些到副舱歇下。我还顶得住,且雷州码头也没多远了,估摸着还有三四十里,一个时辰便到了,不妨事。”

    老妇人站在他身边,有些心疼地谓他道:“这还没到腊月,便比往年临了年关还冷,我说,咱还是先停了这渡河的活计,在家歇几天罢?”

    “唉,莹儿不是定了明年开春的婚期么,咱这做爷奶的说甚么也得给孙女送点嫁妆啊!我想了许久,还是给娃子置办一套褥子、一套襁褓罢。噫,前天我到巷口的张师傅家问过了,月初老李家给孙女儿的新婚褥子是用五斤的棉胎做盖,两斤的棉胎做垫,两个襁褓各要半斤棉料,算来算去得要一两八钱银子呢。咱手头的积蓄可还不够哩!”瘦小老汉摇头呢喃道,“难得近几日赶趟的人多了些,咱得劳苦些,多拉点活计,攒够银钱给孙女把嫁妆置办齐备才好。要不,往后她在婆家可难贵重了。”

    “理自然是这个理,然,你也要多怜惜着自己一些。”老妇人劝道,“咱都老了,经不得折腾。”

    船头这对老夫妇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船舱内。

    “世道艰难,过世的固然可惜,只是活着的也未必喜乐,你还是看开些罢。”一个蒙着薄面纱的白衣女子轻声谓眼前的素服公子道。

    素服公子勉强笑了笑,答道:“云姑娘,多谢你的好意,我理会得。”

    这个形容枯槁,脸面瘦削的素服公子正是梅远尘。他对面的白衣女子便是从锦州赶往都城报讯的云晓漾。

    没想到梅远尘得知了安咸盐政司府发生的事后,痛怒至极以致体内真气冲撞奔走,接连伤了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阴肺经、足厥阴肝经八条经络,几乎身死。

    虽得云晓漾及时行针导

    气救回一命,却终究落下了极重的病根。

    历经四个多月的精心调理,总算能下床走路了,梅远尘便执意要去蒯州天心洲。

    云晓漾告诉过他,她救下傅长生、梅新月后担心遭歹人追杀便令部下将他们带去了天心洲。

    天心洲是素心宫总堂,江湖上还没有哪派势力敢硬闯。

    夏承炫、夏承漪久劝无果,只得让他出来。好在一路有云晓漾照看,倒也无需过于担心他身体出甚么岔子。

    “已过了申时,我再给你行几针。”云晓漾从医箱中取出了银针,谓梅远尘道。

    梅远尘跟随青玄修习内功也颇久,自是深谙内气运行的法门,知道自己内伤深入肺腑,那日若不是她在紧要关头给自己行针导气、放血,他绝对无命活到现在,是以,一路上对她的话都是百般依从,从不违逆。

    他应了声“是”,便挽袖伸出了右手。

    这四月来,云晓漾每日巳时初刻、申时初刻都要给他行针,二人早已有了默契。

    云晓漾在江湖上的声名并不响亮,然,在杏林之中却是无人不知的女神医,尤以“鬼王针”针法为人所推崇。

    妄无月在世时,便是医武双修,武功天下第一、医术天下第一。然,究其一生也未能贯通“鬼王针”针法,可见此针绝非易学之术。

    “鬼王针”针法乃是素心宫秘传之术,由门派开山祖师所创,至今已传了四百多年,其间能贯通此术者有载不过六人尔。

    此间还有一个颇有意思的事故:素心宫建派四百多年,然,开山祖师和后面七位宫主,宫中却并无半点记载,宫史记录最早的一位宫主叫风凌散,乃是本门第九位宫主。

    这实算是武林中少有的奇葩事。

    “鬼王针”的由来,世人皆传是“向鬼使要人”的意思,只有素心宫里少数一些人才知道,这套针法之所以有这个名头,因着的乃是诡谲的行针手法。

    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阴肺经、足厥阴肝经,皆为对生,合计有八十六个穴道,以梅远尘的受损程度,依着寻常的针法疗伤,非扎遍这八十六个经穴不可。

    然,鬼王针却只需要扎三针:右手劳宫、右手曲泽、左肋期门。

    虽只行三针,然,每针耗时却皆不短,只见她左旋数圈、右旋数圈,再扎深半分,接着又是左旋、右旋... ...

    “‘鬼王针’的确是博大精深。”云晓漾刚收了针,梅远尘便忍不住赞道。

    一百三十二日来,这三针,云晓漾足足在他身上行了两百六十三回,这是梅远尘初次出口赞叹。

    无知者无畏,知之者知其奥秘,是以生出敬畏之心。

    云晓漾脸色有些怪异,问道:“怎突然发出这般感叹?你在偷学我的针法?”

    “云姑娘有问,在下不敢欺瞒。九日前,姑娘给我行针之际,我无意察觉了一些端倪,见猎心喜,这些天便暗暗记下了姑娘的行针之法。”听她的话语中有几分质问之意,梅远尘忽然想到“鬼王针”乃是素心宫秘传之术,只怕不喜旁人觊觎,急忙坐起身,执手回道,“不过,姑娘请放心,在下绝不敢擅学擅用!”

    他原以为云晓漾得知自己偷学本门不二秘术,定然要怒目相对,大声叱问的。没想到她只是皱了皱眉,清声问道:“你说说,这三针有甚么特别的?”

    她替梅远尘行的三针是“鬼王针”里面的“迎笑子”、“孤芳子”、“孑孓子”。这三针,每一针从下针至导气,再到拔针,都有数十种微妙变化,可谓繁复至极,她自己也是学了一年有余才勉强能施用。

    无人面授机宜,她不相信梅远尘能在不到十天内窥探如此多的奥妙精义。

    梅远尘见她并未发怒,心思放下大半,脸上却还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回道:“是,在下便如实说了。”

    “劳宫那一针,用的是四寸软针,下针的特别之处在于:入肉极缓,先是左旋七圈,灌入一丝极细小的内气,催动至曲泽、天池二穴,往复十二次再收回内气;接着右旋五圈,入肉半分,待我体内真气慢慢在天池穴汇聚时,再左旋九圈... ...每次拔针前,你都会留下一道真气封住劳宫穴。异气相斥,我体内的真气运行至此时,便会与它冲撞,两气相激发热,使我右手手心一直保持干热,湿冷难浸。”

    “曲泽那一针,用的是四寸大头针... ...”

    “期门与劳宫、曲泽两处的行针之法大有不同... ...”

    云晓漾在一旁听着,竟有些目瞪口呆了。

    “云姑娘,我无意偷学贵派的神技,实在是无意... ...实在是不小心... ...唉!云姑娘,是我行止不端,但凭责罚!”梅远尘见她良久不语,还以为她正在暗怒中,忙不迭地认错。

    云晓漾眨了眨眼,唉声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船舱外的青山绿水,轻声道:“雷州快到了。”

第三〇五章 行路难日宿舳舻

    雷州的地理,水陆交接成凹形,雷州码头便在那凹口正中。www.uu234.net

    舳舻是一种古制方船,四平八稳,寓意水航平泰,事事顺遂,也是雷州最大那家客栈的名字,出了雷州码头,行不过三里便至。

    虽只有两里余,云晓漾、梅远尘二人却走了好一会儿。

    他的经脉近三成受损,此时留了一条命已是难能可贵,能下地走路,那是因着云晓漾起死回生的医术和长生功中高明的循气之法。

    自修习长生功后,梅远尘甚少会觉得累,然,这会儿眼看客栈便在十数丈外,他却再也坚持不住,原地拄剑喘着粗气。

    算上这次,自码头到此处,他已歇了五次。云晓漾在一旁看着,双眼之中隐露担忧。

    眼前的是一个天资高绝,才华横溢,而又令人生怜的世家公子。

    是,云晓漾很可怜他。

    在杏林堂初次见面时,得知自己能治愈父亲的病,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跪拜在地。

    “他... ...他一定是爱极了他的父亲。”云晓漾多少次心里暗叹。

    然而,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相好还有看着他长大的家奴们... ...那一夜后,已全部离他而去。

    “喀喀!喀喀!”

    刚一歇下,梅远尘便又开始咳嗽了。

    伤及肺经,一旦身体有较大动作,人自然便会剧烈咳嗽。

    咳完之后,脑中还是“嗡嗡”地响个不停,眼前的人影也有些晃动,令梅远尘不敢轻易再动。

    刚刚的咳嗽牵扯着胸腔的肌膜,此时正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腥红的血滴从他的唇角缓缓渗了出来,落在泥地上。

    他只得紧紧握住剑柄,支撑自己的身体不倒下。

    “爹、娘、海棠,他们肯定不想看到我倒在地上的样子... ...”

    云晓漾踏出了一步,原想扶他一把,终究还是没有,只是从袖袋中取出了一方锦帕递了过去。

    梅远尘微微抬了抬头,用力笑了笑,轻声道:“云姑娘,不用了。”

    他想

    伸手辞却,却腾不出手来。以他现下的体力,单手可支不起自己的身体。

    “一方帕子而已,有甚么紧要的,你流血的样子瞧着可有些吓人,快些擦了罢。”云晓漾又把锦帕递近了些,冷声谓他道。

    见锦帕已至手边,再推辞便矫情了,梅远尘只得接了过去。

    然,他却并未用它去拭血,而是握在手里,低下了头,嘴角在衣袖上来回擦了两遍,将唇边、下巴的血痕擦净。

    舳舻客栈大门拐角处,两名锦衣男子正低头轻语。这二人皆是一般高大,一人衣蓝,一人衣黄。

    “哥,你没看错罢?”身着黄袍的男子看起来略微年轻些,正凑近蓝衣男子,轻声问道。

    蓝衣男子努眼看向梅远尘、云晓漾二人所立之处,点了点头,回道:“想来不会错了。诸葛星辰他们带他去过几次南国食肆,且我曾与他一起押送了一批犯人去先前的颌王府。他长高了一些,瘦削了一些,但应当不会错的,就是瑞临皇帝的义弟,前安咸盐政司梅思源的儿子梅远尘。”

    说话的这蓝衣公子,竟是南国食肆的老板徐簌功。

    “哥,瞧他的样子像是受了重伤,要不要趁机杀了他?”黄衣男子低声道,“我们此行所谋,若是叫他知晓半点,那可是遗祸无穷啊!”

    想着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嘱此事决出不得半点错漏,又经堂弟在耳边吹风,他的心里倒真的生出了杀机,点头回道:“他既受了伤,有我们的人盯着,也跑不了远。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他是梅思源的儿子,若出现在此只是巧合,就算了。倘使他与我们碰上了面,无论他知不知情,你都杀了他罢,免留祸害。”

    “嗯,哥说的是!”徐簌延笑着回道。

    ... ...

    原地歇息了半刻钟,梅远尘始渐渐回复了些体力。

    “云姑娘,久候了!”

    他重伤在身,云晓漾答应夏承漪一路上必定半步不离地照看他周全,是以,客栈虽近在咫尺,她却并未先行落脚。

    “我们并不着急赶路,要是胸口还觉得痛,便再歇歇。”

    梅远尘苦

    笑一声,答道:“我这伤,你也清楚,一时半会儿哪里好得了。还不至于这般娇贵,走罢!外边冷,累姑娘陪我受冻了,远尘实在好生过意不去。”

    说完,提起剑,徐徐朝舳舻客栈行去。

    由雷州码头一路行来,倒也路过了几家客栈,不过适才那些客栈看起来要么太小,要么太旧,二人皆无意驻足去问。

    一来,梅远尘想,云晓漾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既以面罩遮脸,显然不喜欢抛头露面,适才那些小客栈,住的往往是些粗鄙之人,担心他们唐突了她。

    二来,云晓漾想,梅远尘身体薄弱,行路艰难,还是住得舒适些,休息好了赶路总要多些气力。

    三来,夏承漪给了云晓漾好大一笔银钱,既做路资,路上用度自不该节省,能吃好的便要吃好的,能住贵的也不能住贱的。

    “掌柜,劳烦给我们两间甲字号的客房。”梅远尘行到掌堂处,谓八字胡掌柜道。

    云晓漾毕竟是女子,梅远尘知道她性子有些清冷,似乎也不精于日常琐事,是以,这些与人答对之事,他一路都是抢着在做。

    “哦哟,贵客,实在抱歉的很,甲字号的客房都已经订出去了。呵呵,我们这儿的乾字号客房也顶好,要不要带二位去看看。”掌柜双手按在算珠上,笑呵呵答着。

    梅远尘回头看了看云晓漾,见她并无拿主意的样子,乃回了掌柜:“不用了,便给我们两间相邻的乾字号房间。一会儿再送两个火盘,两筐炭火上来。对了,给我们两个水壶、两个木桶和一个干净的药盅,再送几个小菜。”

    他气力刚复,话说得甚是缓慢,听得掌柜笑得有些僵了,见他没有再说的意思,乃回道:“好嘞,都给公子记下了。请问两位贵客是要住几日啊?”

    “一日,最多两日。”梅远尘轻声回道,说完,从腰袋中取出了一个五两的银锭放在掌堂案上,“无需找钱了,把我交待的物事备好便行。”

    “哎唷嘞!哎唷嘞!”掌柜连忙收起了银锭,乐呵呵地应承道,“尊客放心,你交办的这些事,定给你备得妥妥当当的!”

第三〇六章 人生若可如初见(一)

    梅远尘在乾兑二,云晓漾在乾兑九,二房门对门。www.uu234.net

    两房虽不相邻,却还更方便些,云、梅二人自无意见,谢别掌柜后相视一笑,各回了各屋。

    阖上了门,仿似就隔绝了世界,那些心伤之事便又出现在梅远尘的脑海。

    “世间险恶难料,有爹娘在你旁侧,自是不会让你吃了亏。若是你一人离了我们,可如何照料自己,又护佑......护佑自己?”

    “好孩儿,这小楠苗现下虽小,但终究会渐渐长大。等它长成了大树,质刚比铁,叶冠似伞,顶天而立地。那时,它便可以给你遮风避雨,佑你周全平安了!”

    “自清溪到这安咸,老爷做了多少大事?活了多少人命?世人皆知他是当朝第一能臣,可却仍有那么多人欲置他于死地。哼,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傅家受老爷的恩情,这辈子都报答不完,便是为老爷去死亦是毫不遗憾,更莫说这一点小伤了。”

    “我与白泽去年已完婚了,白泽肚里已经有了孩儿,这个月便要生了,你可知么?”

    “公子,我一早下厨给你做了竹丝鸡。,食盒里还有你喜欢吃的松子糕,你尝尝是好吃不好吃?”

    ... ...

    “爹... ...娘... ...海棠... ...傅二叔、傅三叔... ...云爷爷... ...你们... ...我... ...”梅远尘再也说不出话,把头捂在被子里,呜呜哭了起来。

    此仇,不共戴天。

    此恨,可撼山河。

    “我这一生甚么也不做了,只报这个仇!”

    有一种东西,可以比爱更强烈,那是恨。

    ... ...

    穆初次坐船,竟有些受不住,下船都好一会儿了,犹感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顶大的一个汉子,你怎这般畏水?”见他扶着岸边的木桩久久不敢松手,端木敬嗤笑道。

    “我这不是畏水,我是晕... ...”船字还没说出来,便急忙蹲下身哇哇吐了起来,好不狼狈。

    他们八人

    所乘,乃是一种叫“楔舸”的船,形体较大,左右各有三个船夫,一路上都划得很快,再加上有江风作祟,吹得船身晃荡,令穆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比灌了十斤青叶酒还晕乎。

    歇了近半盏茶,端木玉见他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乃笑谓他道:“行得路了罢?”

    “公子,行得,我自然行得。”穆憋着脸,强忍着尬意答道。

    下船后,虞凌逸便向船夫问明了路,已知晓了舳舻客栈所在,乃令乘小舟同行赶来的侍卫先去探了路,自己一行人在后面慢行。

    一路上,端木敬、穆伦彦、佟高格几人说笑得挺欢,还不停拿穆打趣。

    穆难得没有插嘴,至始至终跟在端木玉身后,便似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一般。

    “这下可真糗大了!日后在他们面前,哪里还抬得起头来!”想及此,穆的脸上憋成了猪肝色。

    约莫过去了半刻钟,两名侍卫快步折了回来,其中一人靠近虞凌逸,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

    虞凌逸频频点头,待他报完训乃行到端木玉左侧,低声报道:“公子,徐家的人给我们在舳舻客栈定好了客房,我们的人也查过客栈的住客了,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可以住下了。”

    “呵呵,好罢,那便过去歇下罢,一会儿徐家的人应当会找上门来。”端木玉轻笑道。

    雷州乃是大华水运枢纽,南方的米、西南的盐、西北的皮、东北的瓷和东南的锦要散卖到全国,都会经过这里,是以,此间虽不是郡府,却比苍生郡府滇州还有繁华一些。

    舳舻客栈既是城中最大的客栈,规模自不会小,共有客房两百二十间。其中天字号五间、地字号十间,其余的乃是甲字号、乾字号、乙字号、坤字号甚么的。

    徐簌功为他们一行包下了所有的天字号和地字号客房。然,五间天字号客房,只有端木玉住了一间,其余四间却是空着的。

    一来,端木玉身份尊贵,他的住处自然要与臣子区分开。

    二来,防止有人暗里加害,用空房分散其注意力,四间未住人的天字号房也都点了灯盏、烧起了火盘。

    虞凌

    逸、穆等人则在端木玉的房间四周住下,一众侍卫也早已乔装好,分住在客栈各处。

    ... ...

    真气逆散后,梅远尘的内力几乎流失殆尽,先时青玄留在他体内那道用以抑制他的真气也已散得没了影。

    虽然夏承炫已对自己说了,他派人在追查此事,然,身为人子,梅远尘不敢将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盐政司府的防卫何其严密,能灭尽府上近八百人,绝不会是一般的势力。要杀这样一个主事之人,必须要超绝的身手。

    梅远尘知道,他的师父青玄就曾只身一人闯进了厥国皇宫,层层严防之下杀了他们的皇帝端木澜。

    “我要成为最顶尖的高手,像师父那样的高手。”梅远尘在心里早已立誓。

    好在,长生功算是一门易于速成的武学秘术,有了先前的根基,他的内力修为进益神速,且对这门武学的理解,似乎比初学时又更深了一层。

    以己为师,如镜照人,能自省自身,汲长弥短。

    好在有云晓漾这四个多月来的行针导气做协,才使得他体内淤气、滞气去尽,此时通体空明,盛物不知其限。

    “意为虚力,气为实劲,以意驭气,以力使劲。气不贮,满则溢,溢则流,流则通,通则贯。贯则循,通则环,往复无新,去返无旧。亏而不断,小则小通;盈而无满,大则大通... ...”

    青玄曾谓梅远尘,“你寻气之能,我是闻所未闻,见犹不敢信。”此话半点不虚。

    只见他盘膝于床,周身六百七十个穴道同时微微使力、寻气、聚气,再缓缓催动它们于百会、神庭、膻中、太渊、巨阙、长强、气海诸穴汇合。

    由无生微,由微转弱,由弱变小,由小渐大,由大增强... ...

    寻气... ...聚气... ...使气... ...循气... ...散气。

    “噗!”刚刚运行完一个周天,梅远尘便再也绷不住,一口鲜血吐在了地板上,殷红殷红的,散着微白的热汽。

第三〇七章 人生若可如初见(二)

    梅远尘在虢山的那声长啸,牵扯了他通身的经脉,耗尽了他全部的真气,最终八条内经损毁,落下了极重的内伤。www.uu234.net

    当时,他体内的生机极度萎颓,一条命已经丢了九成九,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所幸,这四个多月来,云晓漾每日给他行针导气,灌服秘制药汤,且长生功本就有护体、自佑之能,两相作用下才使其脏器、经脉之损得以温养、缓缓自愈。

    饶是如此,梅远尘坐轿、乘船也是极其勉力方可为之,且决不可久继,一旦过劳,则其必承肌体撕裂之痛,或临血脉破毁之危。

    依着夏承漪的性子,是断不会允他远行的。然,夏承炫的一番话又实在让她难以反驳。

    “漪漪,远尘不幸逢此大难,他的父母、亲眷、故旧几乎一战而无,这等世间至痛,我们即便和他再亲近,又如何能感同身受?他既知晓府上还有两个娃娃侥幸活命,说甚么也是要见上他们一面才安心的。且素心宫所在的蒯州距锦州不过六百里,他此行,肯定也是想去锦州看一看的。前些日子他是半昏半醒,下不得床,实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身体稍能使力,自然会想着尽早到父母、旧故坟前拜上一拜,以寄仁孝之万一。傻妹妹,他若未办成此事,心如何能安?心若不能安,伤病又如何能愈?”

    好在,云晓漾也要回蒯州,刚好可以与他同行。有如此良医沿途照看,夏承漪稍微放心些。

    原本她是想派府上几个高手一路护送的,不想梅远尘却拒了。

    他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去做了,但这些事,他必须亲自去做。

    且云晓漾也说了,素心宫向来不允外人进入,让梅远尘进去,已是破了门规。

    当然,那不过是一个说辞罢了。梅思源遇害那夜,她是亲自去过盐政司府的,院落中的尸体散布很诡异。她心里一直有很多疑问,虽然不曾对任何人说起。

    心疑未解之前,多留几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咚咚!咚咚

    !”

    梅远尘昏睡间听见了几响叩门声,料知是云晓漾送药来了,忙蓄力支起身体,缓缓行过去揖开了门,正见云晓漾双手端着一碗药汤站在门外。

    “该服药了。”她的声音有些清冷。

    “云姑娘,教你这般苦劳,实在惭愧的很。”梅远尘伸手接过药碗,侧身让出了路来。

    然,云晓漾却并未入内,只在门口站着,清声道:“把药喝了,碗给我。”

    此时黄昏近晚,梅远尘的房里已点起了灯烛。

    男女之防历来是礼之大防,孤男寡女昼间同处一室,尚且有瓜田李下之嫌,何况是夜里。

    云晓漾虽是江湖儿女,却也未至于这般随性,必守之礼不敢轻逾。

    梅远尘则毕竟年少,思虑有所不及,一时倒未考虑这一层,听她有令,当即捧碗将汤药一饮而尽。

    “你又吐血了?”他正欲将碗归还云晓漾,却听她骤然问起。

    云晓漾乃是医者,嗅觉自比常人灵敏些,已在门口闻到了房里有股血腥味,乃厉声斥道,“你怎这般不知好赖!不知轻重!不知死活!”

    梅远尘的伤有多重,她比谁都清楚,见他竟背着自己强行运功,以至口吐鲜血,此时已经气极,忍不住大声骂了出来。

    云晓漾向来寡言,自相识来,梅远尘从未见她动过怒,更不消说这般劈头盖脸地骂人了。隐约见她黛眉倒竖,显然怒意极盛,不免心头一紧,忙把药碗放到桌案上,再行至她跟前解释道:“云姐姐,你... ...你不要这般着恼。我不是有意要惹你生气,我... ...我不知你会这般恼怒。我... ...对不起,云姐姐,你打我罢,打我几下解解恨。”

    情急之下,他唤了她“云姐姐”。

    二人相识不过半年,云晓漾却屡次施恩于梅远尘,令他由衷感激,心里实已视她如亲姐无异。

    “嘭!”

    云晓漾向前行了

    两步进了房来,反手便阖上了门,径直在茶案旁坐下。见梅远尘唯唯诺诺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副小孩做错事的模样,又好笑又好气,乃冷声斥道:“知道错了么?”

    “知道了。”

    “还敢不敢背着我偷偷运功?”云晓漾又问。

    “再不敢了。”梅远尘老老实实答着。

    见他认错之心甚诚,云晓漾的怒意已消了大半,且梅远尘的身体本就不好,今又吐了血,不敢让他久站,再道,“又不是没有凳子,你站着作甚?”

    梅远尘甫一落座,她便道:“伸出手来。”

    医理以为,血气乃命之本源,吐血乃是重症之征。梅远尘脸色清减,看起来却比上午时要好一些。然,毕竟是吐了血,云晓漾总不放心,还是要把上一脉。

    梅远尘依言挽起了左袖,将手伸了过去。

    只过去一个呼息,云晓漾便脸露讶异形容,颇有深意地看着梅远尘,轻声叹道:“你这门内功,当真了不起。”

    他的脉搏跳动甚是有力,全不似亏血之状,且其经脉之中竟有真气在游走。这些真气虽还不浑厚,却连绵不断,颇有涓水细流的意味。

    云晓漾出身底蕴深厚的大门派,修习的内功心法亦是本派至高武学素心功。但依她之见,梅远尘所习的内功是要胜过素心功的,这教她怎不惊奇。要知道,在江湖上,素心宫的声名是要远胜真武观的,唯有苦禅寺能与之匹敌。

    “先前听说真武观有一门内功心法叫‘玄策功’,没想到竟高深至斯!看来,世人对其所知有欠啊。”

    听云晓漾夸赞长生功,梅远尘笑了笑,回道:“云姐姐,我修习的是师父所授的长生功。”

    “长生功?”云晓漾轻轻念了念,缓缓点了头,过了几个呼吸乃道,“你这内功与寻常的内功颇有不同,既无损于身体,你要练就练罢,但仍需适可而止。”

    “嗯!”听了她这话,梅远尘大喜,笑着应道。

第三〇八章 人生若可如初见(三)

    厥国三面环海,四季温润,少有寒时。www.uu234.net

    鄞阳在国境正中,三百多年来,竟从未有载下过雪。

    雷州位于大华西南,虽也不算严寒之地,却也每年都要下几场雪。此时已腊月,霜雪之季已至。

    “公子,我刚下去时听掌柜的说,今夜有雪呢!”穆笑呵呵谓端木玉道。

    为不引人耳目,此行端木玉化名杨澜,乃是庇南郡一隐世家族杨家的长公子,而虞凌逸及一众近卫则化身为杨家的客卿,一行人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呵呵,穆,我们可都还不曾见过雪呢。今夜便晚些睡,看能否见着降雪之景。”端木玉给他倒了杯热茶,轻声笑道。

    他们虽长年习武,毕竟久居南疆,雷州的天气于他们而言,实在是有些冷。能喝一杯热茶,倒可驱寒不少。

    “咚!咚!”二人正聊着,虞凌逸叩门行了进来。

    他快步向端木玉行来,脸色凝重。

    “虞先生,你脸色不大好,可是不适应这寒冻天气?先喝一杯热茶暖暖身罢!”端木玉也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二人虽未行师徒之礼,虞凌逸于端木玉却有授业之实,登基前,端木玉私底下便常以尊师之礼相待。

    虞凌逸并未行过去喝茶,只在他身前三四步外站定,躬身报道:“公子,徐簌功刚派人过来传讯,说他们适才夜巡,发现客栈周围有可疑之人出没,数量尚在查核中,让我们警醒着些。”

    端木玉额眉一皱,缓缓低下头,若有所思。

    “这徐簌功倒真是个人物,我们在此落脚已大半日,他却一直未来找我,原是在帮我们清理外边儿的宵小,呵呵... ...”

    还未见过,他便已对其生出了一丝好感了。

    “安乌俞曾与我说过,徐家三代人才济济,以徐啸衣之子徐簌野武功最高,便是安乌俞自己,五百招之内亦不敢言胜。然作为大华第一武林世家,徐家却一直以徐簌功为少家主,族中大小诸事皆可参与,可见此人绝非易与之辈。”虞凌逸正色回道,“我和他

    见过几面,感觉此人沉着、内敛、心思细腻,大可以为公子所用。”

    徐家真实的底细及图谋,在江湖中几不为人知,便是整个族中所知者亦极少。徐啸钰能将联络厥国皇帝这等重任交托于徐簌功,自然说明其是知情之人。

    近十余年来,大华吏治腐朽、国势渐衰、民心涣散,徐啸钰、安乌俞皆觉祖宗托付之事已现转机,便先后遣族中才俊布局都城。

    安家派的是安如庆,徐家派的是徐簌功,二人皆是各自家族中的翘楚。

    安如庆秉承着父亲一贯隐而不露的风格,将整个大华北方的动向尽收眼底,却一直扮着观局者的角色。

    厥国杀手进入都城之前,安如庆便提前得了确切的情报。然,他却并未将这其价无限的密报卖给甚么人,反而暗里替他们扫清了入城的障碍。

    端木玉派去埋伏在屏州水坝附近的死士多达百余,自他们进了屏州城便被摘星阁盯上。当传来他们置办锹、镐、铲时,安如庆便料到端木玉打的什么主意。然,他只是下令把摘星阁的人撤了回来而已。

    王府、盐帮、九殿在坪上原围杀夏牧仁,三方几乎精锐尽出,这般动静怎能轻易瞒过其他势力的眼线?也是安如庆让人悄悄打掉了隐在各处的暗哨,掩护他们顺利出城。

    夏牧炎一生谨慎,怎会不提防夏承炫与张遂光密谋反己?然,他派到颌王府、凌城斋的密探皆在最后时刻被摘星阁的人剪除,二人行动的消息未能传出。信不能通,则上不能达,下不能禀。夏牧炎心思再缜密也成了闭室之人,有谋而不能施,有力而不能使。

    与安如庆相反,徐簌功六年前便以若州徐家少主的身份活跃于都城,不仅开妓馆、办赌坊,还营酒楼、立银号,游走于大华权贵政商之间。大华朝局动乱,少不了徐家的“功劳”言以利害,使敌对之臣相攻相讦;明以得失,诱友盟之宦互制互衡。三王虽无心兄弟阋墙,却也难以止住三派属臣明争暗斗。

    徐簌功察言观色之能极佳,往往能对官员投其所好:该送钱的送钱,该送人的送人,图名声的就想方设法让他得虚名... ...

    这么几年下来,诤臣也能变谄臣,清官也要变贪官,能吏也得成腐吏... ...若是遇着了刚正不阿的官员,也会尽可能将其调到无关紧要的位子去。

    倘使赶不动,如梅思源这种,他的一贯做法便是杀。徐簌功先后四次派人去锦州刺杀梅思源,可惜始终未能功成。毕竟,他还要继续潜伏,不能派出自己的嫡系。只是,一般的杀手,又怎能轻易突破梅思源身边的防卫?

    所幸,梅思源还是死了,让徐簌功安心不少。今日在舳舻客栈外,他竟看到了其子梅远尘,倒真教他意外。

    徐簌功自认不是个滥杀之人,他杀的每一个人皆是他觉得谋事所不得不杀之人。梅远尘并非朝局众人,若是没有碍到他此行所办之事,徐簌功倒也无意杀他。

    梅远尘碍不碍事他不清楚,但客栈外潜伏的那批黑衣人却已经碍事了。

    数月前,徐啸钰已把徐、安、陈三家的渊源及三家将与厥国皇帝誓盟之事尽数告诉了他。身为徐家长孙,他当仁不让地接过了迎接端木玉一行的重任。

    此事干系重大,绝不容有半点闪失。适才亲信来报,舳舻客栈方圆两三里之内,有数十黑衣人在活动,这让徐簌功不得不绷紧了弦。

    “九殿?别人怕你们,我徐家可不怕!你们敢来,我便让你们一个也回不去!”

    “咚!咚!咚!”叩门声打乱了徐簌功的思绪。

    他身后一老者行过去揖开了门,进来的是个短须中年。

    “少主,办妥了。是九殿的搪手,共三十七人,已全部处理干净。”

    徐簌功点了点头,吩咐道:“徐九,你们盯紧一些,要确保方圆十里之内,绝对安全。”

    那个叫徐九的中年汉子执剑作揖,郑声答道:“属下明白。”

    ... ...

    徐九走后,徐簌功从蒲垫起身行到窗前,轻轻把窗推开。

    窗门甫一开,便有一股冷风灌进来。

    “下雪了,我们去给南方来的尊客送几件氅子。”

第三〇九章 人生若可如初见(四)

    “下雪了... ...”端木玉倚在窗栏上,望着外面飘起的鹅毛雪花,轻声呢喃。www.uu234.net

    穆取过一件裘衣,行至窗前,轻轻给他披上。

    端木玉背身摆了摆手,温声笑道:“呵呵,我也没那么娇贵。”

    “公子,咱自小在南边长大,可没见过这么冷的天。还是小心着些,披上这貂裘罢,可别着了凉。”穆站在他身后,低声劝着。

    “穆,天赋人间以四季,夏炎冬寒,春华秋实,何其美满!我厥国偏居南蛮之地,从无霜寒,百姓终其一生也不识皑雪其物,天赋之美生而不全,此实我端木氏之大恨!”端木玉努着额眉,轻声言道,“这片疆域,曾是我端木氏的旧土,是我厥国百姓的祖居!玉,有生之年,必将其收复!”

    竖子登高初见雪,未忘先翁曾披蓑。

    会当驱骑八十万,再引新人临故国。

    ... ...

    “又下雪了... ...”梅远尘趴在阁窗前,低声自语,“两年前,我和娘亲、海棠、傅二叔他们便是从三水洲一路冒着风雪去的都城。记得,那时的雪,下得也如今夜这般大。”

    七百八十一人。

    何厚棠呈上来的奏报上说,在安咸盐运政司府内找到的尸体是七百八十一具。

    “爹、娘、海棠... ...我一定手刃仇敌,以慰你们在天之灵!”

    未及弱冠,便已负如此深重的家仇,天煞双孤命格之霸道,果不其然。

    “你睡了么?”门外响起了云晓漾的声音。

    这会儿已是亥时三刻,依着梅远尘往日的作息,早该就寝了。然,今日气运一周之后,他自觉体力渐复,既不畏寒也不嗜睡,似乎内伤已好了一些。

    “云姐姐,我还未睡呢。”

    梅远尘一边答话,一边行过去开门。

    门一开,云晓漾便端着一大碗汤药,快步行到案桌旁轻轻放下。瞧碗里汤药那热气蒸腾的模样,显然是刚刚熬好的,这会儿正滚烫。

    云晓漾把药碗放下后,忙伸手捏住两边耳垂,一边轻声谓梅远尘:“下雪了,天气愈寒,我熬了一碗促血的汤

    药。你快喝下,身体便不那么冷了,夜里才睡得着。”

    虽仍带着面罩,梅远尘却分明能看见她脸上的关切之色,一时心中澎湃。

    “云姐姐待我,何其似海棠?世间爱我、怜我之人已所剩无几了... ...”想着想着,两行清泪竟滚滚流下。

    云晓漾大惊,忙拉住他手问:“你这是怎了?可是哪里痛的紧?快坐下,我给你瞧一瞧!”

    梅远尘见她情急,心下大暖,一时情难自控,竟突然伸手将她紧紧抱住。

    他这一番举动毫无前兆,云晓漾哪里来得及躲避?二人隔着薄纱,两面相抵,梅远尘的嘴唇正对着她的耳廓,呼出的热气直喷她脖颈。

    懵了,云晓漾懵了... ...

    她不曾想到梅远尘会突然有此逾越之举,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云姐姐。”梅远尘紧紧抱着云晓漾,轻轻柔柔唤着,“云姐姐... ...”

    他的唤声如同婴儿梦呓,非出**,却也黏人。

    云晓漾可不清楚那么多。她只知道,自己被一个男子抱在怀里,他的手正勾搂着自己的肩腰,他的嘴正厮磨着自己的耳面。这等亲昵的接触,教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如何经得住?早已气促面红,身体绵软,心乱如麻。

    “他这是怎的了?怎突然便抱住我?”

    素心宫并不禁嫁娶,无论男女门人皆可自由婚配。只是,宫里历来都是女多男寡,女弟子多有终生不嫁。

    云晓漾年已二十,正是春华之年,虽未曾有过男欢女爱,却也绝非冰山榆木。被梅远尘抱在怀里,心儿早已鹿鹿乱撞,浑没了主意。

    梅远尘则耽于这种情有所寄的迷醉中,久不松手。

    一个迷乱,一个忘情,似时定不前。

    “你放开我。”云晓漾轻轻挣开了梅远尘的怀抱,不敢去看他,丢下汤碗落荒而逃。

    “我... ...我这是怎了!”梅远尘看着敞开着的门,深深自责,“啪”的一掌打在脸上。

    ... ...

    端木玉依在窗前静静看着屋外飘雪,脸色沉静,宛若美玉。

    穆距他三尺而立,不动如山。

    主喜静则从不言,他一直是端木玉身边最贴心的人。

    “咚!咚!咚!”

    听了门外的动静,穆快步行过去,揖开了门。

    来人还是虞凌逸。

    “公子,徐簌功送来了氅子。”虞凌逸笑着报道。

    适才,徐簌功已亲自给他和谢天邀、祝孝臣几人送过了墨氅,此时他已经披在了身上。

    墨氅乃是氅衣的一种,由黑天鹅的翼羽制成,不仅可御严寒,还能遮风避水,雪落其上而衣衫不湿,是种名贵的装服,价值百金。看得出来,虞凌逸对这件衣服颇为喜欢。

    “哦,引他过来罢。”端木玉回过身,轻声笑道。

    天字号和地字号在客栈四楼,也是顶楼,寓意尊崇。徐家欲回归端木氏宗族,在端木玉面前,自然要以臣下自居。是以,其自宿之处选在了底楼距天字号房最远的一个乙字号房。

    给虞凌逸等人送了墨氅后,他便端着一个衣盘候在了阶梯口。端木玉的声名并不显于大华市井,然,冼马、沙陀、雪国、大华的权贵之间皆有传,端木玉之才世所罕见,他倒真的很想一见。

    “我徐家将倾力相助之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进了屋初见端木玉,徐簌功便禁不住心下暗叹:“好一个玉树临风的佳公子模样!”

    “徐公子,请坐!”

    徐簌功依言坐下,心中再叹:“位高而不骄,处敌国而不乱,声清眼明,的确当得诸多颂赞。”

    “此地天寒,在下谨代家父奉上雪氅一件,望能替尊主遮雪御风,保尊主体泰康健!”

    言毕起身,揭开衣盘上的锦布,端起衣盘,轻颔其首以示敬意。

    雪氅乃是鹤氅中的一种,不过其材料却并非取自白鹤,而是取于丹顶鹤。

    丹顶鹤栖息于人迹罕至的沼泽地,且性谨胆小,是以极难抓捕,其羽难得。雪氅之用与墨氅并无二异,却是权贵难求的无价之宝。

    端木玉笑了笑,轻声谓他道:“看来你们已经将外边儿打理干净了,徐家办事果然麻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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