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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远尘     大华恩仇引txt下载     大华恩仇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一七 命危之际御风至(六)

    浮屠塔高九层十丈,塔顶的观景台铸立四尊菩萨像,分别面西北、西南、东南、东北而望,在一片隆冬暮色中,四像背离,倒有几分悲凉之意。

    拜圆一圈,夏承炫折回到西南角的石像前,抬头注目,许久不语,似是在与巨像神交一般。

    在他身后伺立着一华服孕妇,丈外虽有琉璃之光,却仍照面不清,抬首之际,光亮映出了她脸颊上的两行清泪,原是当朝皇后芮筱灵。

    今儿是小年。

    依着大华通俗的说法,小年是一年中最末一个适宜祈愿的日子。

    这一日,百姓们一早就要备好年糕、调好糖汁,待天黑之时以年糕、糖水作祭,向神佛祈愿祷告。

    神佛享用了人间祭食后,便会赶走万家病痛、悲苦,给人们带来健康、平安和好运。

    眼下,二人所拜正是世谓“愿力之佛”的地藏菩萨像。

    午时见过冼马国的先使团后,夏承炫便带着芮筱灵出了皇宫直奔真武观去,拜完真武大帝,又马不停蹄赶来了此间。

    夏氏崇道,子孙之中向无佛徒,但今是祈愿日,他有一个愿要许,多许一家,便多一份希冀。

    新帝登基未久,又逢多事之秋,朝堂政务已堆积如山,今儿,夏承炫是一股脑儿全丢给了老端王,只简单看过先使团带来的萧璞密信,便拉着爱妻出了宫门。

    皇城礼重,宫中当然有祭祀祈愿之所,但他恐此间距神佛太远,自己所求难达天听,便行到了都城之中离他们最近的地方一一参拜。

    此所谓“求神首诚”。

    夏承漪中毒已半月,数十医官先后诊脉却皆无功而返,任由毒气浸透了她的全身血脉脏腑。

    与青玄有深湛内气护体不同,夏承漪毫无内功功底,体内脏器于如此毒物几无抵挡之力,身体已被摧残,容颜也憔悴了许多。

    昨夜,太医院的院首来报,“长公主气行阻滞、血流不畅已致脏器衰竭,集众医官百家之长仍不能止,恐已时日无多。”

    时日无多... ...

    “漪漪才十七岁啊!”

    挥退众医官后,夏承炫缓步踱到妹妹床前,静静坐了一夜,恨不能眼都不要眨。

    “求菩萨显灵,保佑漪漪体毒得解,让她平安渡过此劫。”石像前,夏承炫轻声呢喃着,“她那么年轻,还不曾成婚生子,不曾去看过我们夏家的这片山河,她... ...她还不曾去过锦州城外祭拜公公婆婆... ...在这个世上,我便只有这个妹妹了。若一定要有人要死,我宁愿那个人是我,是我。”

    不知有意无意,他的脑中总是有一个念头闪来闪去:妹妹中毒将死,全是因我做了那许多恶事引来的报应。

    既是报应,自不该由夏承漪来承受。

    “漪漪甚么坏事也没做过,你们怎能让她受这苦痛?”

    “地藏菩萨俱大慈悲,救拔罪苦众生,生人天中,令受

    妙乐。是诸罪众,知业道苦,脱得出离,永不再历... ...”

    “咳咳!咳咳!”夏承炫正默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听身后芮筱灵捂鼻轻咳,即时停了下来,转头去牵上她手,只觉一双柔荑冰冷如霜,心中顿生愧意,一脸疼惜道,“筱灵,你有孕在身,我实不该拉你同来,折腾了这许久。”

    这半日,乘辇、上山、跪拜、下山、登楼... ...如此颠簸便是常人也难消受,况她一个持孕之人?

    芮筱灵勉强笑了笑,摇头叹道:“皇上,你我夫妻一体,今日祈愿拜神,我当然要来,漪漪岂止是你一人的妹妹?”

    先前芮如闵遇刺,大将军府一片哀声,芮筱灵亦整日抑郁神伤,形容憔悴,是夏承漪日日陪着她,和她一起渡过了人生中最难熬那数月时日。

    如此情谊,不说比金坚实,也非同一般可比了。

    虽有厚裘御体,但芮筱灵终究六甲在身,出门许久,她实已疲极,内侍掌灯近前一照,更显脸庞苍白如纸。夏承炫也不多言,牵着她手,缓步下阶而去。

    ... ...

    长公主府侧门百余丈外有一小帐,宽不过两人身,长... ...长倒是够长,乃是前后通透,毫无避风之挡。看得出来,此帐搭得甚是随意,其间除了两床棉被再无他物。

    原本,如此皇家重地是绝不允私建什物的,值守的护卫见这书生赖着不走已不知棍棒赶撵了多少次,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就差拔刀把他杀了。

    然,书生棒打不走,脚踢不躲,每日跪拜四方,嘴里碎碎念叨,原来竟是在为夏承漪求福。

    卢剑星派人查明了他底细,怜他一腔素心,便嘱府兵不加理会即可,也不再强行赶撵。

    天清气冷,人兽思归。

    长公主府灯火辉煌,照亮了好大一片天。府外一个身影徘徊不定,左右踟躇。他时不时踮起脚,想看看府内动静,可惜,墙高丈二,他那七尺之躯,纵然有十个脖子也断伸不进去,又如何能瞧得见里边的事物?

    燕尾塘一别,段儒然便再未见过那个神仙一般的少女。他住到紫竹林,朝思暮想着能有下一次邂逅。直至一日,母亲找来小屋,谓他道:“儿呐,断了念想罢,娘叫人打听清楚了,你看上的那姑娘,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子呐。”

    段家是城南富户,家资不菲,但与皇家比起来又实在不值一提,白天鹅与赖蛤蟆的距离也不及此。

    得知此情,段儒然心如死灰,自此整日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如失魂之人,全没了游湖当日的生气。

    十二日前,小厮给他捎了个消息:听说长公主中毒了,生死不明。

    整个大华,长公主只有一位。

    “她... ...”

    段儒然当即赶来此间,在府外就地住下,一待便是十二日。

    此时的他,衣襟褴褛,身形佝偻,蓬头垢面,满脸胡渣,俨然一个求人施舍的乞丐样儿。

    “你求甚么?”身后骤然传来一个声音,倒惊了他一跳。

    问话的是个青衣白发老道,此时正笑岑岑地看过来,超凡中自带一股威严。

    “求一人平安。”段儒然怔了怔,还是答了话。

    老道士脸露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又缓缓点了点头,笑问道:“在此求了几日?”

    “十二日。”

    “有果?”老道士又问。

    段儒然一脸颓然,干裂嘴唇咋巴好几下,沉声回道:“我... ...我不知。”

    府主若脱险,府上必锣鼓喧天。然,这十二日来,府内一直沉静入定,显然无甚喜事。所谓不知... ...他希望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我能遂你心想。”

    平平淡淡六字背后却是如搬山裂海一般的难为。

    只有神,才敢如此许言。

    老道士的话似乎有种摄人魂魄的魔力,常人听来明明毫不可信,段儒然却不知为何生不出一丝疑义,甚至跪拜在地,“砰!砰!砰!”叩起了响头。

    “求老神仙救长公主!”

    青玄背过身,轻踩小碎步,微微侧首问:“你用甚么来换?”

    “甚么都可以。”段儒然跪行数尺,急道,“但教老神仙能救长公主,刀山火海,阿鼻地狱任凭驱遣。”

    青玄再侧了侧首,瞄了一眼小帐后的巨桂树,骤然一闪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斗转斜步二十三登极境,来去如风,亦幻亦空。

    段儒然瞪大眼睛,脸上渐露狂喜,嘶声呜咽哭喊着,不停以头抢地。

    ... ...

    肺脉传来的剧痛令梅远尘或多或少心生旁骛,脚下也就自然难以尽全力。

    追了半刻余,尤未见到端木玉一行人的身影,让他心里有些紧张。

    “杀了不他,也得设法从他身上拿到漪漪的解药!”

    先前欲杀端木玉而后快,乃是激于国恨家仇,这会儿源于私爱,他最关心的却是能否从端木玉身上得到救命解药。

    行到一转弯处,梅远尘突然停了下来。

    倒非他自己要驻足,实在是走不了了。此间是个楔形街角,乃天然的埋伏之地,四周倏然闪现的这些人显然是在此截守自己的。

    “张遂光!”

    梅远尘自觉忽略了其他人,双眼直直锁定张遂光,冷声念了出来。

    当然,这十几人中,他也只认识张遂光,即便他们都并未佩戴面具。

    “呵呵,我竟听出了一股子怨恨。”张遂光摇头轻笑道,“既如此,也不多说了。”

    言毕,做出一副马上要动手的架势。

    “等等!”包围圈外传来一个声音,众人循声望去,正见徐簌野急急赶来。

第四一八章 命危之际御风至(七)

    看着被盐帮十四位高手围在中间的梅远尘,徐簌野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作为一个江湖客,梅远尘在武校场上显露的身手,谁见了都忍不住要赞叹几句。再念及他的出身,他的遭遇,自己早有相交之意。

    然,作为徐氏子弟,他有一百个杀梅远尘的理由。

    何况,他还是易倾心的心上之人。

    “唉,我竟是要救他?”徐簌野轻声自嘲一句,快步行向了张遂光,抱拳道:“张帮主,不管你们有甚么过节,今夜簌野斗胆,请你就此罢手。当是给徐家一个面子,如何?”

    他不傻,能动嘴皮子把人带走,比甚么都好。

    张遂光活络了下双拳,缓步对向行来,双眼微眯看过去,笑道:“徐家?你是徐家的甚么人?你做得了徐家的主么?”

    “若州徐二”名燥江湖,“徐簌野”三个字在武林中的分量匪轻,然,所倚者不是徐家嫡子的身份,而是其剑法武技和好交友的豪迈性情。即便换了严姓、金姓或旁的甚么姓氏,他的声名也未必稍堕。

    徐簌野龇了龇牙,摇头道:“不错,徐家下任家主定然是簌功大哥。但簌野若有所请,父兄亲族定不会不允。张帮主,今日盐帮就此离去,我徐家定然承你一个大大的人情。簌野保证,出了若州城,你们有甚么恩怨,徐家也绝不再过问。”

    盐帮势大,徐簌野知道即便自己武功再高,也威慑不了张遂光,只有抬出徐家来。当今武林,鲜少有人会不卖徐家的面子。

    他的话已到这份上,张遂光却丝毫没有撒手的意思,反而面露玩味之意,笑道:“你... ...还以为今时今日的徐家还是以前的徐家?”

    梅远尘早拔剑出鞘,这时已站到了徐簌野身旁,颔首笑道:“二公子,远尘记得你今日佑护恩情。”言毕,站到了他身前,摆出了一副“己事己担”的架势。

    人家火急火燎赶来,为救自己,不惜抬出家族利益相授,此情此恩,不可谓不重,但梅远尘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愿把徐簌野牵扯进来。

    “梅公子,我应一位朋友所请,今夜说甚么也要把你平平安安带回去。”徐簌野一把将他拉回自己身后,脸色一寒,冷声谓张遂光道,“徐家怎样,还轮不到你盐帮来品头论足!”

    “哈哈~~~”见对方怒火燃起,张遂光笑得更欢了,一边伸手指向徐簌野,一边小幅踱步,摇头道,“徐二啊徐二!怎么说你这人呢... ...徐啸钰不把家主之位传给你是对的。都甚么时候了,你还在此间护一个外人?哈哈... ...徐家今夜造

    反,你家的人都快死光了,你倒好,不去帮忙,却在这儿跟我说些废话。呵呵... ...带他走,就凭你?”

    “你”字说完,张遂光骤然敛起笑意,瞬时气势陡升,一股澎湃之力将丈余内气流向外鼓动。

    他在释放自己的战意。

    “好强!”梅远尘心下暗叹道。

    “他所言是真的么?”听完他的话,徐簌野却不由分心了,“徐家真的败了吗?父亲... ...大娘... ...徐家怎会败?”

    一直以来,他都担心徐家起事功成。他不想徐家为起事造太多杀孽,伤太多人命,却不曾想过,一旦事败,徐家将会面临怎样的境地。

    “你家的人都快死光了... ...”张遂光这句话如一把利刃,深深扎在了徐簌野心上。

    梅远尘却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终究,若州终究还是保住了。

    若州不失,都城无虞。

    突然想起徐簌野的家人在此间死伤无数,心中又有些歉意。

    “咻!”正当张遂光双目如炬提防着徐簌野时,梅远尘倚剑疾刺而出,所去乃是其咽喉。

    “尼玛!小贼竟然偷袭!”三人身侧的一位矮胖老者最先反应过来,啐口骂道。

    的确,看起来老实敦厚的毛头小子居然朝自家帮主突下死手,这些后知后觉的武林前辈们实在又急又气。

    从来都是他们偷袭别人,哪有被人暗算的!

    尖锐的刀兵出鞘之音瞬时将徐簌野心神惊回,眼见左路四人攻来,他立时旋剑成盾,眨眼间便封住了他们去向。

    ... ...

    回到长公主府时,已是戌时四刻。

    龙辇还未靠近府门,一阵骚动声已传了开来。

    “剑星... ...剑星... ...”夏承炫颤声问道。

    他害怕... ...他害怕得要死了,害怕得手脚发抖,声线不定。

    芮筱灵反握住他双手,柔声劝慰道:“没事的。”

    待夫君情绪稍复,乃朝外问:“卢大人,外边发生甚么事?”

    她当然也担心是夏承漪故去,但城中钟声不曾响过,想来又不是此事。

    先行护卫早已探明事由,简言上报过,卢剑星当即答道:“回皇后,侧门那整日给公主祈福的垢面书生,自缢死了。他的家人刚来收殓,和府兵发生了一点争执。”

    “罢了,莫要为难人家。”芮筱灵哀声叹道,“人走了,让他家人

    好生收殓罢。”

    原来,青玄一走,书生便接下腰带,会意自挂桂枝,以命易命。

    这十二日来,段儒然终日在长公主府侧门跪地、叩首祈愿,寸步不离。贴身的小厮则在附近民宅住下,一日三餐过来送吃食。

    今儿是小年,段家老爷、老太思子心切,从城南赶来了此间,原是想一家团圆吃顿年糕宴,不料儿子脾性执拗,死活也不肯回去。临夜了,老人受不住风寒,便先回了民宅。

    一刻前,小厮接二老授意送来年糕、糖水给段儒然充饥御寒,却见他已缢死在了巨桂树下。

    丧讯一报,二老连同随行四五个仆从便一路哭喊而来,想是惊了执勤卫兵,十几人在街边吵了起来。段老头、段老太正经丧子之痛,一番哭号悲天痛地,也难怪夏承炫生出犹疑。

    知了缘由,二人也就坦然了。辇队就要进府,护卫中却又传来了“唰!唰!唰!”的拔刀之音。

    “又发生了甚么事?”夏承炫掀开辇帘,皱眉问道。

    ... ...

    趁敌不备之际出剑,梅远尘实已得了大大的先机,可是,七十余招下来,张遂光却丝毫未伤。

    “武校之上,他竟还有所隐藏!”

    梅远尘志在杀敌,出剑招招狠辣,且连续七十余招皆是他攻张遂光守,如此情境下,他竟占不到半点上风。

    “他的脚步着实奇特,或许还不如斗转斜步二十三精妙,却也是极罕见的上等步法。我每每挥剑刺他要害,却总在将达未达之际偏离,奇了怪了!”他一边攻一边想,攻得愈急想的就愈多,想的愈多心就越惊。

    近一年来,他和青玄、湛明、湛为、易麒麟、云晓濛、施隐衡、徐簌野等一众高手一一切磋过,但除了青玄,没人在他面前能像张遂光那般从容不迫。他全力施展“了一剑法”,对方竟能全靠步法、身法一一化解!

    只避退,不接招。

    “不好!”梅远尘突然醒悟过来,“他想偷学我的剑法!”

    见梅远尘停手不攻,张遂光面露遗憾之色,啧啧笑道:“好剑法啊!”

    一直以来,他自问拳掌、内功、步法不输任何人,但于兵刃... ...他实在没有甚么拿得出手的兵器武技。内力相当的敌手,拳掌对刀剑,终究是吃亏的。尤其在校场上见过梅远尘、徐簌野使剑后,他对剑法的忌惮更大了。

    “眼下这二人的内力还不够精纯,再过五年、十年,我这一对肉掌,还接得住他们的剑么?”

第四一九章 情爱来时本无声

    来者虽是两名女子,但护卫见其皆着夜行劲装,且手持兵刃,二话不说便拔刀冲了上去。厥国死士袭杀都城重宦之事便如发生在昨日,时时警醒着他们。

    他们身后之人,比那些遇刺的大臣可要贵重百倍,绝不容失。

    “拿下!”卢剑星一声断喝,百余亲卫便围成数圈,刃尖齐唰唰指向圈中二女。

    “我二人受梅远尘所托,来都城给长公主治病。”见惹出了误会,云晓漾忙报出来处。

    众护卫可不管那么多,数息之间已有六把斩刀搁在了二人脖颈、后腰及腹前,但教有稍稍异动,六人便会毫不犹豫刺穿她们躯体。

    卢剑星听出了是云晓漾的声音,急忙赶到二人跟前,叱问左右道:“瞎了眼,竟认不出云神医!”

    安咸盐运政司府惨遭屠戮后,恨红尘偷出两个小襁褓,将梅新月、傅长生托给了素心宮。身为济世堂堂主的云晓漾一边安顿好两个小娃,一边赶赴都城千里报讯。

    原本,报完讯她便是要赶回蒯州天心洲的,但梅远尘心伤之下内气狂乱爆走,几乎经脉俱裂,她只得留下来为他疗伤,这在颌王府上一待就是四个月。云晓漾虽不好走动,但数月下来,褚忠、杜翀、庆忌、穷奇和卢剑星一些人还是知道她的。梅远尘是夏牧朝义子,又是夏承炫把兄弟,她救了他的命,乃是对王府大大的有恩。

    属下这般拿刀刃对着恩人,实在唐突无礼了。卢剑星又要来请罪,却见身后夏承炫、芮筱灵二人已至,忙退开到一边。

    “云姑娘,你总算回来了!”夏承炫脸露狂喜,大声叫道,“总算把你盼到了!”

    论医术,天下几人能比云晓漾?

    待他侧首见了一旁的恨红尘,整个人都不淡定了,喃喃唤道,“海... ...海棠?”

    ... ...

    皇家别苑守卫向来外紧内松,但所谓“松”,不过是指內苑护卫的人数不多罢。

    护卫人数虽不多,却个个能以一当十,甚至以一敌百。

    夏承漪中毒后,夏承炫将皇宫过半的精锐派到了长公主府。此刻,夏承漪栖身的小苑外,庆忌、穷奇等二十几名高手轮值看守,可说一只老鼠也进不去。

    外有十步一岗,内有高人值守,青玄却在众人毫无察觉间出现在了夏承漪的闺阁外。

    “公主,我新做了一盒点心,好吃得不得了,你要不要学?”紫藤坐在她床前,轻声言道,“远尘公子喜欢酥脆微甜的点心,尤其是用酸浆果饯揉成的馅糕,带着微微热,他最喜欢吃。我这点心便是依着他的口味做的,你学了窍门做给他吃,他一定欢喜得

    很!”

    她一边轻声低诉,一边从床头的食盒中取出了一块红色圆糕,轻轻放到夏承漪唇边,泣道:“公主,你吃一块,尝尝好吃还是不好吃?你来央我,我便教你做,好不好?”

    见夏承漪唇角毫无反应,紫藤眼泪絮絮落下,只听她掩面哽咽道:“远尘公子虽好,我也再不作他想了。那个爹... ...那个爹我也不要了!我只要你醒来,我只要你好起来,便是皇上要将我千刀万剐,我也认了。”

    “我爹说是皇上派人杀了远尘公子的父母,我不信,我不信。远尘公子好可怜,他人那么好,真的好可怜。我爹说皇上还要杀远尘公子,我... ...我虽不信,却又怕是真的。爹说有个大人物愿救远尘公子,但要我帮他把你诱到‘常来酒楼’。公主,你... ...你怎那么傻?我带你去‘泥人王’便是要诱你去‘常来酒楼’,你怎不知?你... ...你怎不知啊!”

    “我不想害你!公主,我不想害你的!那日,我都提醒你了,‘筷子有股檀木香味’,你怎不知啊!你平日的聪明劲儿呢?我... ...我虽是府上下人,却真心把你当了姐姐。我怎忍心害你?爹我也不要了,远尘公子我也不跟你争了,你... ...你快些好起来好不好?”

    紫藤自顾自的一番说道,浑不知被身后青玄一字不落的听了去。

    “好一段肺腑之言,老道士都忍不住感动了。”青玄一脸笑意行来,轻声叹道,“所谓情爱纠缠,怕莫过于此了。”

    身后竟有人?

    “公主的闺阁,庆忌师傅他们都轻易不敢进来,这会儿怎会有人?”

    “他是谁?他怎进来的?”

    “糟了,我说的那许多话?”

    “你... ...你是皇上的人?”紫藤脸色一紧,面露惧意,颤声求道,“我甚么也不曾对远尘公子说过,他甚么也不知道。你们千万不要去害他!求你们了,千万不要去害他!”

    说完,“噗通”一声,跪拜在地。

    预感危险来时,她首先想到的非是自救,而是想方设法要保全梅远尘。

    不知不觉,竟已情根深种。

    “罢了,今日我是活不成了,便去阴间等着他罢。或许来生... ...或许来生他可以过得不那么苦,或许来生,月老怜惜,给我们牵上红线... ...”

    紫藤的眼前,慢慢浮现了许多画面。

    那个冬天,府上来了好多客人,听说是王爷的亲信大人。呵呵,原来他们家有个俊俏公子。

    他的父亲是个实权大官,王爷让他和世子一起受学。听府

    上师爷说,小公子学识好得不得了,甚么东西学一遍就会,可厉害了。

    后来,他的父母去了安咸,让他做了王爷的义子留在王府,瞧他的样子,好不可怜啊。

    可我,可我却忍不住有些欣喜。

    再后来,我跟他也慢慢熟络了,说的话也多了起来。他脾性可真好,知我不小心闷死了公主的鸱尾玄凤却愿意替我守住秘密。我不好读,却时时向他请教,他也从不厌烦。每每见我受了公主的气躲起来哭,他都要来劝慰我。

    可从没人那般在意过我!

    我自然明白,远尘公子对我好,不过基于心中淳善罢了。我知道,他... ...他向来对每个人都是那么好的。

    这便够了。

    这便够了。

    我只是个王府的丫头,谁怜惜过我?

    他敬我、惜我,这于我已是天大的情分。

    我也不知自己怎的了,梦里总是梦到他。呵呵,真好!我竟梦到跟他成了亲,他对我好得不得了!

    唉,倘使梦能不醒该有多好!

    为了能够多做点梦,我常常不愿起床,累得公主每每骂我懒作。

    这有甚么法子?除了在梦里,我哪还能和他缘修一世?

    可惜,好景不长,他去了安咸找他父母。我... ...我便又只得在梦里见他了。

    终于又等到他回来,他长高了,愈发俊逸了,气度非凡。我常想,他若愿娶我为妻,我活一年也值了。

    不,便是只能活一天我也乐意!

    突然有一日,一个蒙面女子上府报讯,他... ...他们告诉我,他父母、他家的家臣家奴,几十口,一夜之间全被人杀了。

    苍天不公!我好恨啊!

    他那么良善,那么淳厚,老天怎能那般待他?那些恶人,为甚么要杀他父母?害他成了孤儿?

    见他气急呕血的样子,我好心疼,疼得快要死掉。

    我那个爹竟告诉我,灭梅家满门的竟是世子。

    世子?怎么会?他们可是最好的朋友!

    我不能让他害远尘公子,拼了命我也要阻他。

    ... ...

    紫藤正浑噩间,却听青玄发声了:“小姑娘了,我不是皇上派来的,我是梅远尘的师父。”

    “远尘公子的武功好厉害,他师父?”

    “你... ...你不是皇上派来的人?”紫藤一愣,瞪眼道,“你说甚么?你是远尘公子的师父?”

第四二〇章 二子力战张遂光(一)

    悬月大师圆寂后,摘星阁新出高手榜,张遂光列天下第三,仅次于易麒麟和徐啸依。

    此时,他全力施展开来,梅远尘几无还手之机,只得依靠“斗转斜步二十三”和“奇门错步”勉强斡旋。

    “了一剑法”不想用,“贵柔小擒拿”又不甚熟稔,数次以掌力接招后均被反震之力扯得胸口撕裂般疼痛。他的肺脉已被“乾照经”重创,强行使力与“纯阳无极功”相激,实在是避无可避的饮鸩之选。

    硬碰硬,这是张遂光想要的。

    在多数江湖人的眼中,这位盐帮帮主性情落拓大方,行止洒脱不羁,待人和煦如春风沐身,实在鲜少能挑出毛病。

    是了,都说“人品如酒品”。张遂光的武功或许不是江湖中最好的,但其酒品,见识过的人还真是无人不服。

    且不论他的盐帮帮主和九殿殿主身份,就那无双酒品,也算他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了。

    而他的武功正如他的酒品——干脆、阳刚、悍猛、后劲。

    梅远尘以“了一剑法”的精妙剑招去攻,他以九宫身法、太行步法来防,从容自如显有余力。

    这会儿他以错骨手、金刚掌相攻,出手凌厉直接,攻势迅捷狠辣,后招变化无穷,若非梅远尘有保命神技傍身,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错骨手是一门武学通学,以伤筋、断骨之术制敌,江湖上有记载的错骨手少说也有百余种,其中就以苦禅寺的“龙爪手”和盐帮的“擒龙手”最负盛名。至于,谁是天下第一,就仁者见仁了。

    不过,一个名“龙爪”,一个叫“擒龙”,两相比较,好事者当然认为盐帮这门硬功绝技要厉害些了。

    张遂光出招极快,左手握指成爪来扣梅远尘右肩胛,右手手掌微收就要来捏他左手腕,脚下前膝弓起踢向他胯下,后脚微屈蓄力待发... ...

    右肩胛、左手腕、胯下任意一处中招,对梅远尘而言都可能是身死的前兆。

    “但教我受他一击,步法必立时缓下,以他的身手,眨眼轻易可施发杀招,我如何还能避?”

    半息之间,梅远尘斜身、沉肩、抬手、顶肘,将三处狠手一一化解。然,还未等他稳住身形,张遂光一个连环旋风踢杀到,避之已不及。

    “嘭!”

    一腿对双臂。

    “噔!噔!噔!”敌招如电火攻来,梅远尘只得双臂合力一处相抵,却仍被踢得急退七八步。

    徐簌野以一敌十三,也是险象环生,好在他日前与湛明对战之际武道顿悟,一时修为精进甚多,场面看着虽然有些狼狈,但自保有余并无性命之忧。

    余光瞥见另一边战况,他心下

    一狠,以右臂硬挨了郭通财一刀为价挣脱包围,跳至梅远尘身旁。

    “怎样?我先抵住他们,你自己寻个机宜逃命去。”

    梅远尘双臂轻抖,嘴角轻颤,显是在极力忍着伤痛,然,唇边、鼻孔却在止不住地流出血水。

    见他并不答应自己,徐簌野焦躁了起来,骂道:“你便死罢!我答应易姑娘来救你,现在是你自己不走,死了也跟我无关!浑人!”

    盐帮众人正欲群起攻之,围杀二人,却被张遂光挥手止住。

    一对一,他知道二人皆不是自己的对手。

    一挑二?

    要知道,张遂光这个级数的高手轻易是不会与人交手的,而一旦打起来,往往又是生死之争。眼下有两个一流身手的后辈做陪练,这是极难得的机会。

    跟这两人打一场,可比以九殿杀手的名义接单杀人要有趣得多。

    张遂光想试一试二人的身手,也想验一验自己的成色。

    “嘿,他们这会儿停手了,你找机会遁走!”见盐帮这十四人围而不攻,徐簌野心思又活泛了,附在梅远尘耳边轻语道。

    还未等到回话,却先听张遂光的声音顺风传来。

    “我们三个打一场,能不能活,看你二人的本事。”

    说完,径直走向一旁街角,折回身时,手上已拎了个窄口酒坛。看来,这酒是他先时备好的。

    他笑着瞟了瞟徐、梅二人,也不待他们答话,自顾自地撕开了酒封,“咕噜~咕噜”畅饮起来。

    “快跑!”徐簌野认定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急谓梅远尘道,“趁他喝酒,快走啊!”

    情急之间,他并未刻意压住声线,是以,这话不仅梅远尘听到了,盐帮十四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还了得,且不能让他们跑了!十三人急忙散开,堵住各处去路,目光死死盯着圈中二人。

    手下们握兵的手都攥出汗来了,张遂光却面不改色,一口一口地猛灌烈酒。

    “呔,果然是好酒哇,入口**,回味绵长。”五斤的酒坛子,一口气干完了。

    徐簌野早已闻出那是“若酒”的酒香,见他如此豪饮,心中不禁生出几分钦佩,赞道:“张帮主好酒量!”

    “哈哈,徐二,你莫要多想了。你嘛,我们本无过节,且你也挺对我的脾性,我何必杀你?”张遂光猜到他想说甚么,笑着打住道,“至于他,呵呵,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今日也要杀!”

    的确,徐家虽是盐帮的绊脚石,但张遂光对徐簌野还是颇有好感的,若非他蛮插一脚,这事本就跟他毫无干系。他若想走,张遂光倒真不想拦。然,他跟梅远尘之间

    ,那是不共戴天的仇怨,他不相信对方放得下。况且,梅远尘展露出来的武学造诣已足够给他带来威胁。这个人,他是一定要杀的。

    张遂光自然知道夏承炫极其看重这个义弟,旁人杀了他,必定后患无穷,说不得还会招致灭门之灾。

    他却并不担心小皇帝事后追究,他有自己的筹码,一个必赢的筹码。

    酒喝完了,张遂光再次站到梅远尘面前。

    四目相对,眼生寒意。

    徐簌野看看张遂光,又看看梅远尘,前后一想,已猜到了大概。

    “簌野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今夜只好舍命相陪了。”

    他话刚说完,梅远尘便拉住了他袖口,正色道:“二公子,今日你不顾性命维护在下,远尘万分感激。但我与他有滔天血仇,今夜不死不休,二公子切莫插足。此人武功极高,若累你有甚么不测,我死有不甘。”

    今夜,薛定一已为救他丢了性命,梅远尘决不愿再累徐簌野身殒此间。

    突然想起今夜徐家起事事败,徐氏族人必受牵连,梅远尘快速从腰带掏出一物递给徐簌野,谓他道:“二公子,徐家起事,事由究竟不必赘述,但大公子、二公子于我有恩情,远尘便赠你此物。日后皇上追究徐氏罪责,你便把此物拿出来,他看了定会从轻处置的。”

    听了梅远尘的话,徐簌野面色一紧,满脸肃穆,问道:“敢问此是何物?”

    徐家行此悖举,如今事败,怕是要株连九族了。此物,竟能让皇帝从轻处置徐家罪责,无异于活千万人命。

    梅远尘抚了抚手中金牌,低声回道:“这是我义父的亲王手令,天下只有两块,皇上一块我一块。”

    夏牧朝给的这块金牌,他是随身携带的。

    大华礼制,亲王薨逝,其手令是要回收销存的。然,夏承炫登基后却敕令礼部保留了颌亲王府手令,造册的执令之人正是梅远尘。

    这也是为何梅远尘身无官职、爵位,夏承焕、顾修平等皇亲却丝毫不敢怠慢他的缘由。

    于礼,梅远尘非皇族血脉,自不可入亲王尊位。

    于法,夏承炫却给了他整个大华权职最大的一张金牌手令。

    如此重物,原本梅远尘是不能轻易与人的。然,他今夜临此绝境,又承徐簌野恩情,且徐家也确实非常需要这张手令。

    徐簌野也不推辞,伸出双手取过,小心翼翼装进了胸前囊袋中。

    在他看来,这小小物事,比自己的命还要贵重千百倍。

    “砰!砰!砰!”徐簌野拍了拍胸口的手令,咬牙笑道:“远尘,啥也不说了!今夜便是我死,也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第四二一章 二子力战张遂光(二)

    真正的武学绝非空有把式的花架子,即便是纯粹外练功夫,也定有自成一脉的使力窍门,是谓之“术”。

    江湖上的成名高手,哪个不是内外兼修的人物?

    徐家屹立武林百年,家学之深世人皆知。将手令收入怀中后,徐簌野二话不说便朝着张遂光执剑杀去。

    “来的好!”

    须臾间,二人便厮杀在一起,顿时剑气纵横,掌风猎猎,方圆丈余内飞沙走石,众人不敢近。

    自家帮主和人斗上了,盐帮那十几个长老、执事们可不敢站着看戏。郭通财望向梅远尘的肥脸抖了抖,朝地狠狠吐了口唾沫,凶霸霸道:“兄弟们,咱宰了那小子!”

    说完,挥着环首刀直朝梅远尘砍去。余人也不稍怠,跟着一溜儿冲了上去,倒像极冬日里富户家善施时抢食的乞儿们。

    梅远尘武功弱么?

    自然不弱。比这些老头儿,他的身手不知强了多少。若说放对单挑,借他们个胆儿也不敢这般豪横。不过,谁都看得出他已身负重伤,相较于发狠的徐簌野,这实在是个“软柿子”。

    短刃之战,咽、眼必守。郭通财攻招既毕,守式未成之际,一柄青釭剑已贯穿了他的咽喉。待他领会过来,梅远尘已抽剑离身,逃开了盐帮的包围圈。

    “怎么会?”

    郭通财丢开佩刀伸手去堵剑创,可惜根本止不住热血喷涌,嘴角咋巴好几次,却未能发出半点声响。

    “滋滋... ...”他全然听不到数丈外交织的剑鸣,耳边只传来这水流激射的声音,令他感到无比惧怕、寒冷。

    “第一个。”

    梅远尘一击得手便快步跳开,催动着体内几近枯竭的内劲,脚踩斜步与余那十二人周旋。

    安乌俞留在他体内的两道“乾照经”真气灼烧着他的脏腑、经络,适才与张遂光对印数十掌,内伤又加重几分,这会儿若被围住,四面杀招袭来,哪里还有劲力逃脱?好在“斗转斜步二十三”前十五弄走起来并算不费力,应付这些武林中的三流高手也勉强够用了。

    “嚯,小贼受伤气促的紧,快,大家围上去,剐了他!”

    “呔!呔...他脚下有古怪... ...你... 你妈!”骂声戛然而止。

    “第二个。”

    另一边的张、徐二人出招越来越快,战圈越打越远。不到一刻间,徐簌野已刺出两千余剑,剑招连绵不言而喻。

    “徐家剑法果然厉害!”张遂光以指作器,竟然硬生生接了对方两千多剑。饶是他内力浑厚无比,这会儿也已被震得四指发麻。

    徐簌野收了剑,撇嘴笑了笑,嗤声道:“张帮主,你那么厉害,怎不摘下手中‘轮回指’接我几剑?”

    原来,张遂光双手食指、中指上不知甚么时候戴上了四个黑色的环形物器,难怪两人交手时“咚咚”之声不绝。

    初时徐簌野还不明白,待二人过招逾百,也就渐渐猜到了他指上是何物了,不禁惋惜:“可惜了,悬月大师的‘轮回指’竟到了你手上,真是明珠蒙尘。”

    当今武林重技轻器,天下闻名的武器并不算多,除了云晓濛的银刃丝,还真没几样比得上眼前的“轮回指”。

    徐簌野的言语相激并不凑效,张遂光趁机活动活动手指,笑着回道:“以肉指接你徐家的精妙剑法,我虽自负却也不是傻子,这亏,我可不吃。难不成,你对自家的武功没了底气?”

    寸长寸强,寸短寸险。

    攻以长剑,守以指环,张遂光已丢了先机,大气不喘接了两千多招后,更知眼前“徐二”剑术造诣精深,实不在其父之下,失却指环屏障,一个不小心或许酿成大错。他是个双面之人,胆大时面对刀山火海也不毫不畏惧,慎微时就连身后站个端茶女仆都不允。

    瞅了瞅被梅远尘渐带渐远的盐帮众人,徐簌野轻咳一声,商量道:“张帮主,咱俩武功看来是半斤八两,打下去短时也分不出胜负,这样罢,我退一步,天一亮便通告江湖,今夜比武输给你了,如何?”

    江湖人最爱惜名声,即便张遂光顶着九殿殿主的“黑环”,武林中却也从未传出任何他做有损自己声名的事。

    名声便是江湖人的羽毛,失了羽毛,一时或许死不了,却绝活不长久。

    徐簌野想拿自己的声名跟他做个交易。与面子相比,他更想回去救徐家的人。

    “半斤八两,凭你?”张遂光脸色一冷,眯眼道,“我杀了你,江湖人一样知道你今夜输给了我。”

    果然,他拒绝了。

    当然,这本就算不得是一笔交易。

    至少在张遂光看来,徐簌野虽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既要插手自己与梅远尘的事,今夜就必不能善了。何况,自己既有必胜之心,哪里用得着他让?

    “呃,失败了... ...看来必须拼一把了。”徐簌野暗里自嘲一句,手里旋了旋剑,挤眉骂道,“狗日的,给你不要脸,来罢,看是我杀你还是我杀你!”

    “哼,雕虫小技。”张遂光并不理会他的话,单腿一蹬斜身攻去。

    这是“擒龙手”中“龙游洋”式之“怒龙出海”,如飞陀螺般旋身而起的张遂光像极了一头蹦出海面的怒龙,气势凌厉逼人,随着身体不断旋转变位的轮回指更似一双扑面而来、可撕裂万物的暗黑龙爪。

    戴“轮回指”施展“擒龙手”着实威力大增,二者果然是绝配。徐簌野不敢硬接,当即以剑击地弹起丈余,跳空避退。

    “擒龙手”以后招变换莫测名闻天下,岂止一个起手式那么简单?“怒龙出海”之后,张遂光接着一招“猛龙甩尾”,把自己如弹弓般弹出,离地两丈后与徐簌野凌空撞上。

    “噗~~~”徐簌野身形离地无力可借又无处躲藏,只得右手与张遂光左脚对上,瞬时被踢飞了六七丈,滚了好几圈才停驻,还未直起腰便有一口鲜血不受控地自喉间喷出。

    原来“怒龙出海”只是诱招,真正的杀手是人在半空避无可避的“猛龙甩尾”。徐簌野半蹲着身子,左手执剑抚胸,不住发抖的左手按在地上,眼睛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慢慢靠近的张遂光。

    他感觉到了对方的杀意。

    江湖高手寻常时候为甚么都不喜欢出手?那是因很多招式杀人在于出人意料,若显于人前,它们便失了一招毙敌的威力。就以张遂光这两招来说,徐簌野有了这次失利,下次交手断不可能再选择跳空避退了,“猛龙甩尾”便难有用武之地。

    也正因为此,既动了真格,张遂光自然要尽力把他留在这里。

    “咻!”徐簌野撑地的左手突然掷出一把沙石,身形跃起与剑合二为一,朝张遂光疾速刺去。

    他使的乃是“去无念九式”之“一瞥惊鸿”。徐家剑法一法九念,一念九式,一式九招,一招九变,可谓变化无穷。

    “好剑法!”

    张遂光眼露精光,脚踏“九宫步”迎面接招,一时间,一黑一白两团身影再次缠斗到一块儿,倒像是一副跳动的阴阳无极图。

    另一边的梅远尘打打跑跑,引着盐帮九人到了泓石湾畔,路上竟已留下了四具死尸。与郭通财无异,那三人亦是咽喉中剑,一招毙命。“了一剑法”通篇都是杀人技,学至深处,皆求一剑杀敌。

    十三人围攻徐簌野那么久都未有死伤,对上梅远尘才这么会儿便折损了四人,盐帮众人这时才知,这个“软柿子”原是个扎手的茬儿。

    “老哥们,莫靠他太近了,咱就围着他,耗死他!”也不知谁先喊出,盐帮余下八人皆觉有理,很快便围成了一个大圈,将梅远尘困在正中。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小子身法诡异,剑法狠辣,但重伤在身,乃是只濒死的悍虎,此这时靠近他拼刀子殊为不智。

    “我不打,就围着!看你有多少血可以流!嗯,对,累死他!饿死他!气死他!”

    泓石湾有另一个名字:月牙湾。顾名思义,由天上看去,它就如刻画在地上的一弯牙月。

    眼下,梅远尘和盐帮九人刚好在牙口正中。

    “贼子想渡湖!”察觉梅远尘引着自己九人一直往湾畔靠近,一秃顶老者突然醒悟,啐骂道,“休叫他上了船!”

    泓石湾水域狭长,此去对岸走水不过两三百丈,陆上绕过去可就远了去了,少说也有**里。此间景致秀丽,夏秋时,观光湖面的游客不少,是以,岸边常会泊些小船。然,这会儿已近年节,湖上早停了载人的营生,各家的小舟都收回去修葺了,留下不过是些不值当拉回去的旧舟,随意靠在湾畔的竹制悬廊边。

    “来不及啦!唉~~~唉!”伴随着一声声惋惜、咒骂,梅远尘已摆脱众人,跃上了一叶小舟,再狠力一脚踹在竹廊上,顿时,小舟如箭矢一般扎进了湖水中央。

    夜半雾大,水上浩渺袅袅,眨眼间,一人一舟已深入烟波中,再不见踪影。

    盐帮九人急得忙去寻周围的弃舟,竟无一堪用,一番商量后,众人气急败坏地回到岸上,循着陆路追了上去。

    张遂光的性情,他们最清楚,放走了梅远尘,自己这些人必受重罚,弄不好,落个满门灭绝的下场也不是没可能。

    岸上脚步声歇止,一个身影缓缓从茫茫水雾中显现,竟是梅远尘去而复返!

    确定九人走远,梅远尘才驱舟靠岸,双脚一落地便盘膝席坐。适才对敌,他不停催发内劲,安乌俞留下的两道“乾照经”真气失了抵抗已然流窜到了心脉附近,再不运气逼退至远心端,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长生功外练剑法、身法、轻功、拳掌,内练沉气聚力疗伤之术。青玄曾言,梅远尘内练天资世间无二。三年前,尚不足十六岁,他便已气贯二脉十二经,劲行周身七百二十穴。单就内练技艺而言,实已不输任何当世大家。较之不足的,不过是内气沉淀罢。

    梅远尘坐地运行长生功,手三阴经、手三阳经、足三阴经、足三阳经、任脉、督脉诸穴闭合沉聚,开始向周围机体抽吸元气,不到二十个呼吸,他的全身已开始冒气,汗如涌泉。青玄说过,体内流出的水汽乃是自身被诸穴抽吸耗竭的机体残留之物,是以,每次聚气后都必须及时进食滋补,否则,必将伤及身体根本,留下内伤。

    约莫过了三刻,梅远尘脸色转暖,才缓缓站了起来。此时的他,已肉眼可见瘦了一圈,但目泛精光,身形自如,较先前气质大有不同。

    “糟了,我在此间疗伤耗费时长,也不知二公子如何了?”想及此,梅远尘再不敢逗留,快步朝岸边深处行去。

第四二二章 泓石湾畔殊死战(三)

    夜深寒露重,水蒸雾气浓,湖风一荡,湾畔更添几分缥缈仙意。这本是一幅不多见的美景,张遂光、徐簌野二人却皆无暇盼顾。

    江湖上的言传口碑,虽说多有好事者夸大吹嘘的成分,总归来讲,还是应了“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句俗语。

    此时张、徐二人已不知厮拼了多久,双方的变招、狠招、贱招、歪招、阴招、杀招、绝招层不出穷,可谓招招精妙,处处惊险,比之武校场上任何一场对决都要来得更加惊心动魄。

    武校对决争的是盟主之位,比的是外招内功,只分胜负,不决生死,且旁观者万千,好些厉害的招式不宜也不可施展,这或多或少地束缚了众人真实战力的发挥。

    眼下却不同。

    初时,张遂光还只是想试一试徐簌野的身手,顺带着验一验自己这个“大华第三高手”的成色。可一试一验间,却试出了一个前景不可测的武学天才。

    杀虎趁孺时,灭火未成患。古人此训,张遂光时刻记在心里。

    “此子剑法灵动精绝,内功纯正浑厚,心机亦深沉难辨,况有氏族之力相佐,假以时日,必为我日后成事之大患。今日机宜难求,自当灭而绝之。”

    招随心动。

    心中有杀意,自是出手成杀招。

    “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徐簌野单膝跪地,只手执剑,怒目而视。

    他虽竭力自控,嘴角、鼻孔却仍不停有鲜血溢出,显是受伤已及内腑脏器。

    又是一阵微风袭来,热汗浸透的后背传来一丝透骨凉意。

    在往常,以他的内功修为,莫说是仅着一身湿衣,即便跃入寒潭也丝毫无碍。而此刻,由内而外的寒冷挠磨着他的肌体,牵扯着他的神经。

    想当初,他一人、一马、一剑、一蓑,自北向南,又由东向西,遍游天下,所至之处每每以武会友,五年间败尽英豪,一时名躁江湖。

    若州徐二... ...

    莫说天下无知己,江湖谁人不识君?

    “倒不曾想,我今夜会死在这儿。”

    都说江湖凶险,处处杀机,但于徐簌野这个级数的高手而言,想要他的性命,绝非易事,那可得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凑巧。

    头一回独身出来闯荡是五年前,那会儿他已能与父亲交手两千招内不落败,乃是徐家二代名副其实的第一高手。

    知子莫如父。

    “簌野,你的名字就是个‘野’

    字,打小便放荡不羁,桀骜不驯。这么多年我一直按着你,不放你出去,一来,你的性子过于疏阔需要沉淀。二来,你的剑法、内功均未臻上乘。但眼下时机已至,你想去做甚么,我都不拦你了。”

    那是徐啸依明面的说辞。他心里的想法是:以你的武功,天下能伤你性命的就那几人,恰好他们都是识时务的大人物,你若未做太过分的事,他们绝不至于下死手。

    若州徐家,大华武林第一世家,倘使还有得选,江湖上没有任何门派愿与之为敌。

    初入江湖的徐簌野如龙入海,恣意轻狂,潇洒不羁,很快便闯出了名头。然,没多久,他便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危局。

    衢州的望川江宽逾千丈,每年四月初会有那么几天潮水涨得特别厉害,传言其“波涛翻滚,浪鸣如雷,气吞万里”。

    那是徐簌野离家的次年,刚好游历到附近,自不会错过如此奇观。

    观景台上游十余里处有一间无名酒肆,管事的是对矮瘦老夫妇,瞧二人的面相并不甚友善。

    “也难怪此间生意冷清如此了。”徐簌野腹中空空,也就顾不得“不讨喜”的店家了,上了酒菜便大肆吃喝起来。

    老夫妇神色虽然阴翳,做的饭食却很是美味,酒也顺口得不得了,像是吃多少都不饱,喝多少都不醉。

    吃多少都不饱,喝多少都不觉得醉。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再好食的饭菜,寻常人三两碗入口也就饱了。醇厚呈琥珀色的老酒,一坛子灌下去,万斤巨象也要醉了。

    徐簌野却没有。他吃了很多肉,却未觉得饱,喝了很多酒,却没觉得醉。

    直到那对老夫妇手执明晃晃的短刀从后堂行来... ...

    这时徐簌野才发现:自己的肚子胀大了一圈,脚下虚浮无力,内气难聚,连站都站不起来。

    “吃饱就上路罢,你这百十斤骨肉就当抵了那包‘**散’的银钱。”老汉有些不乐意地说着。听他的话风,显是要杀了徐簌野做肉食吃了。不过,瞧其神色,以一包‘**散’换徐簌野的体躯并不算甚么值当的买卖。

    的确,徐簌野个子虽高,体格却不健硕,满打满算也就百三十斤的样儿。

    “唉,没啥吃头,全是瘦的,老婆子我的牙口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听着二人的话,徐簌野惊得几乎要尿了出来。他自然明白,人都是会死的,但作为肉菜被这二人吃掉,这种死法... ...他一万个不

    甘心!

    紧要时刻,他拼尽全力才聚起一股内气,“噗”地一声把圆鼓鼓的肚子吐了个干净。一坨食靡骤然喷洒袭来,食人二老避之不及,被淋了满身。徐簌野凭着那一口气,身上挨了四刀后才将二人诛杀。

    就武功而言,那对食人老夫妇并算不得高手,徐家看门护院都比他们强些,但那日,但凡他晚了一个呼吸逼出肚中毒物,便不可能活下来。

    再后来,苍山之巅力战“江北**”无色无相和尚,二人拼至力竭,最后双双坠崖,好在是拉了那胖僧做了垫背,才留了半条命。

    又后来,他在琅山与一老村医采药,恰好碰到一条极其罕见的“血蝮”。追捕毒蛇时进了一山洞,在其间被数百毒蛇围困,仓惶间失足踩空落入地河,沿着蜿蜒暗涌随波逐流,好在老村医寻着了捷径,在一处缓流处捞起了他。

    ... ...

    “唉,好些次将死未死,不想今夜要毙命此间。”

    相较于被人吃进肚中抑或溺毙荒野,死在张遂光手上当然还算是个不错的归属。至少,人家明着动手,即便死在对方手里也是自己技不如人。

    在江湖上,这叫死不足惜。

    何况,泓石湾乃若州名胜,景致旖旎迷人,阴气浓郁,最是风水佳地。

    这般想着,徐簌野心底也就没了甚么怨念。

    “只是我这腰牌... ...”

    徐家大难临头,千百亲旧命悬一线,他怀中的颌王手令即是他们活命所依。

    “我死倒不打紧,可腰牌无论如何也得送出去给父亲。”

    张遂光见他半跪呕血,十余息还未缓过来,必胜之心更无半分疑虑,脸上笑意也更盛了。

    “咳咳!咳咳!”

    用力吐出了喉间淤血,徐簌野总算渐渐直起腰杆,站起了身。

    “还能战?”张遂光笑着问道。

    观其形容,对方能立起身来,他并不意外,反倒是隐约能看出一丝喜意。

    高手难觅,得遇一战,自求尽兴。战至此时,张遂光自觉好些厉害的武功还不曾施展,徐簌野若是这会儿便死,岂不败了他的兴?

    “战倒是还... ...还能战。只是我还是小... ...小瞧了你,今夜怕是要死在这里了。”徐簌野一边暗暗运气蓄力,一边哆哆嗦嗦回着。

    今夜霜露,寒透骨髓。

第四二三章 泓石湾畔殊死战(四)

    示弱?

    张遂光撇嘴笑了笑,一边弩眉摇头,轻声笃定道:“你的那些小把戏,用在别人身上或许有用,在我这里却是派不上用场。今夜,你是活不成了。”

    徐簌野性子恣意洒脱、放浪不羁,颇有几分他年少时的影子。初入江湖,自己何尝不是个鲜衣怒马、随心随性的少年儿郎?那些快意情仇,结交四方的往事彷佛便发生在昨日。

    “不曾觉得,已过去了好些年。”想起些许片段,张遂光脸露微笑,不禁心中自哂一句。

    就本心而言,他对徐簌野倒真有几分喜意。然其谋事之途阻拒匪少,而其中便有一个徐家。在大利大弊面前,那丁点儿的善念实在毫不足道。

    “此人比我还年少十余岁,眼下武功已有这般造诣,武资之高世间少有。今夜若任他走了,日后敌对起来,终是个祸害。”

    念及此,必杀之心愈坚了。

    隆冬夜半里,寒意深重,湾畔潮气凝聚,在地面覆土上结了一层冰渣。人过处,发出“滋滋”的脆响。

    “滋...滋...”

    律动的脚步声拉扯着徐簌野的心跳。

    “嘭!”、“嘭!”、“嘭!”自幼习武的他能匀住口鼻间的呼吸,却抑不住胸腔内的心跳。

    张遂光的脚步很慢,倒像是在进行一种仪程。

    徐簌野的心跳却很快,越来越快。

    月冷如霜,光亮所至之处犹如水银泻地般净洁。

    他半跪在地,却竭力昂着头;腰身躬伏,却紧紧攥紧了手。水滴自他额前、鬓角流下,一时分不清是露水,还是汗水?更不消说是冷汗?还是热汗?

    二人交手数千招,此时徐簌野已尽全力,其胸腹、腿脚、背臀皆受重创,对方却几无伤损。如此蛮战下去,百招之后性命难保。

    “最后一击,天堂—地狱!”

    一丈... ...六尺... ...五尺... ...张遂光行至徐簌野面前四尺时骤然发力,擎指如剑疾刺而来!

    便是这个时候了!

    “呼”的一声,徐簌野冷不防地丢出了一个粉包物事,瞬时间红粉四散炸开,将奔袭来的张遂光完完全全笼罩住。

    “用毒?”张遂光心下冷笑一声,即时摈住口鼻气流,倒悬身形避开粉圈儿,屈腿如弓朝徐簌野蹬去。所至之处气浪翻滚,其势如下山猛虎,显然并未受毒圈所阻。

    九殿可谓江湖暗黑界之王,作为殿主的他自然熟知天下毒物。

    天下毒物万万千,当真能致人死命的不足二十种。而武功到了他这个级数的,能致其命的毒物,不超过五种,且无论哪一种,这丁点儿药量,即便中了也绝不至于伤及性命的程度。内家高手皆通运气、导血之术,这点毒量,半天功夫也就逼出来了。

    瞧张遂光的架势,显然是想先杀了人再回去逼毒。当然,他也不曾想到,这徐二会如此不讲武德。

    “打得好好的,怎知他竟使起了毒!忒不要脸了!!!呸!呸!呸!”

    张遂光越想越气,越气越觉得口舌干燥。

    “我明明是闭了气的,怎还吸入了毒粉?”

    徐簌野左手执剑,横挑、斜撩、悬刺、圈斩,始终将张遂光拒于三尺之外。虽频露败迹,脸上却渐渐泛起了笑意。

    有一句话,他听过无数次,至此刻始知其真谛。

    坚持便是胜利!

    梅远尘赶过来时,正见徐簌野被一脚踢在肚子上,狠狠跌开了丈余。

    “这噬心蛊怎还不发作?”徐簌野狼狈地趴在地上呕血,心里忍不住骂了起来,“几个老头可把我坑惨了!”

    趁你病,要你命!

    张遂光以掌做刀,朝他脖颈处斩去,显是想一招要了他的命。

    蜷缩着的徐簌野想要支起身跳开避退,浑身上下却根本无力可用,心中一凛,悲叹道:“易姑娘,怕是你这一生都不知晓我的心思了。”

    好几息过去了,张遂光的刀掌并未如期而至,徐簌野循着声响望去,见梅远尘已与他缠斗在了一起。

    “甚么鬼毒物,便是吸了一点儿,也不至于这般痒人罢!”张遂光本欲一掌劈杀了徐簌野,不想梅远尘急急冲了过来将他救下。

    他与徐簌野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所怀杀心不过源自利弊,而与梅远尘之间却有着不可消释的血仇,要说他更想杀谁,那自然是梅远尘了。何况徐簌野受伤极重,杀他不过一抬手的功夫,倒不急于一时。

    梅远尘先前受了安乌俞两拳,体内三条经脉已被其乾照经真气撕裂,而后又与厥国、摘星阁十数高手的拼死周旋,接着又和盐帮诸长老血战了一场,早该是血流尽、力耗竭,油尽灯枯,人死道消的,怎知体内长生功真气不断催行周身,疏血障、通气阻,不仅气力回复了五、六成,所受伤损竟也明显好转,甚至还可与张遂光对印数掌。

    “先时他明明受伤极重,已是命悬一线,才离开那一会儿,怎却好了这许多?今是见了鬼么?”张遂光越打越心惊,喉间传来的痒痛令他不胜其烦。偏偏梅远尘身法、步法造诣极高

    ,此间空旷利他而不利我,想要速杀,殊为不易。

    “砰~~~”抓着梅远尘退不及防的空档,张遂光一掌打在其胸口。

    “蹬... 蹬...蹬!”梅远尘急退七八步才稳住了身形。

    看着对方嘴角溢出鲜血,张遂光只想马上冲过去,拧了他脖子,消弭此债。

    “张帮主,别怪我没提醒你。先前我撒的红粉乃是徐家秘制的‘噬心蛊’。这可不是甚么毒药,而是一种寄食人心的蛊虫。你刚才虽闭了气,蛊虫却仍顺由你的口鼻钻入了你喉间血道,再不多久便要爬进你的心腑,届时,蛊虫啃噬心脏血管,你将受尽人间极苦而死!”徐簌野缓缓站起身,勉力言道。

    张遂光听了,身心如坠冰窖,嘴上却毫不露怯,冷声道:“哼,死到临头还敢妄言!你说甚么都没用,今夜,你二人必死!”

    “咕噜~”徐簌野喉间重重吞了口唾沫,说实话,对于张遂光有没有中蛊和‘噬心蛊’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厉害,他真的没甚么把握。但对方正一步一步靠近,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谈判”:“青玄子你应该听说过罢?就是一人一剑闯入鄞阳皇城,杀了端木澜的那个道人!这噬心蛊,就是我们徐家用来对付他的。嘿,你武功虽极高,却仍远不及青玄。他若中蛊尚且不能抵,遑论你?你且运运气试试,喉间是不是有股痒痛之感?”

    痒痛之感?不试也知了。张遂光暗呼不妙,脚步不觉间竟停了。

    “我可没骗你。那痒痛之感便是蛊虫钻体吸食血肉所致,再不回去驱蛊,待它们到了你心腑,便回天乏术、十死无生。”徐簌野再度“好心”劝诫道,“不如你我就此各自退去,我们之间有甚么仇怨,日后再清算不迟。一起死,总不如一起活。”

    怎么办?

    进,还是撤?

    适才自己脚步停了,那便是内心已做抉择。张遂光再不犹疑,转身遁去,眨眼间消失在交织的巷角间。

    见“阎王”终于走了,徐簌野如释重负,眼皮一番,晕死了过去。

    梅远尘看向张遂光离开的方向,神色复杂,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只见他重重叹了口气后转身行到徐簌野身边,将他扛在肩上,快步朝徐府方向行去。

第四二四章 不眠夜晓濛疑敌

    先前气势恢宏堪比皇阙宫阁的徐氏府邸如今已半数化作了火海。谋事已败,仅余退途,金银财帛可以随人移转,这偌大的宅院却是带不走的。临走之前,徐啸钰命人给客居府上的各大门派送去了萝藦香的解药、请罪书和足备的物用,再将主居百幢楼阁付之一炬。

    火借风势,片刻成海。

    徐家的宅院建造坐落成“回”型,里边的“口”字便是内院、内宅,里头住着徐家眷属。外边的“口”字乃是客居外宅,住的是客卿、门人。大小两个“口”字之间由连廊、湖亭、花景隔开,此时就成了天然的绝火屏障。

    各大门派收到解药和请罪书在前,徐家纵火在后,是以各门各派皆有准备,并无伤损。

    徐啸钰给各派的请罪书都是一样的,说是徐氏一族由于祖上的因由而为今日之事,给各门派下毒仅是不想让大家介涉其间,实无恶意,今事败溃退,奉药液以解毒,供物财资度用,不弥此疚,万乞勿怪。其间言辞恳切,实在让人欲恨难恨。

    虽说徐家行事已自绝于江湖,但毕竟是百年世家,此番给府上各大门派下毒倒真没动伤人性命的心思。是以,临退遣人一一送去了解药。

    萝藦香的毒性虽然霸道,然解毒却甚易,一口调配好的药液喝下,中毒不深者半刻不到便觉心肺清爽,症候大减。像金参封这样的高手,缓缓以内力催发药液吸收,这会儿几已无碍。

    此时府邸中央火势巨甚,中毒得解的众人齐聚于客居一处隔岸而观,脸上形容不一,多的还是惋惜与不解。

    “偌大的一份家业,却在这一夜化作灰烬。何其可惜!可惜啊!”金参封眨了眨眼,沉声叹道。他是一派之主,自然知晓开山守业的艰辛。

    “几代人的积累,谁想就这么没了... ...”

    今夜小金山跟徐家起的冲突最剧烈,门人中毒也最多、最

    重,但好在及时服了解药并无人折损,两家的过节不算深。虽不忿徐家下毒这等行径,然,眼见此景,他的怒气已消了大半。

    凑过来的武青松接上了他的话茬,恨恨道:“二十几年来,大家还道徐啸钰这老头消隐遁世了,哪想他竟在背后筹谋这么大的事!当真是疯了!徐氏一门百年沉淀,今时今日族人万千,原本锦绣前程却一夜毁于其手。唉... ...徐家那两兄弟竟不去阻他?”

    “武林传承宗门本就稀少,如今再折一脉。”云晓濛轻叹道。

    相较他们,她算是事先知晓一些内情,这会儿的脸上自无什么突兀神情,心里却仍是感慨万分,“想我素心宫传承四百余年,其间难处,可想而知。”

    “徐家的下场虽是咎由自取,却又... ...”武青松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想起了其他甚么事情,左右转头问道,“咦,府上闹了这么大动静,易总镖头他们怎没露面?”

    他这是同时在问金参封、武青松及云晓濛、何瓒等人。

    的确,以易麒麟历来的做派,这种时候怎会不现身?

    几位门派掌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皆在意询对方,显然是均不知情的。

    真武观一个“止”字辈的小道士行出人群,答道:“几位掌门,适才来的路上经过“孔最”,听到那里隐隐约约有啼音,我们掌门已经过去了。”

    御风镖局有人哭,得有多大的事由?

    云晓濛心下一沉,暗忖道:“此间也未见盐帮的人,莫不是张遂光趁乱做了恶事?”

    武校前张遂光便大摇大摆闯进“神阙”,当着真武观那么多人的面打伤了恨红尘,有这般劣迹在前,也就不怪她如此猜想了。

    “走,去“孔最”!”说完,领着素心宫一众老少快步朝御风镖局栖身方向行去。

    ... ..

    徐簌野可没有长生功这等机体自修的内功傍身,与张遂光恶斗了这一场,不仅气力耗竭,体内脏器、经脉亦已有数处被其强悍真气撕裂。好在梅远尘的“无碍他心通”已甚是熟稔,已诊清创处及时封了他的几大穴道,这才不至于体内溢血。

    然,徐簌野一时虽无性命之虞,却也是个半死人了。论霸道,张遂光的阴阳无极功一点也不逊色安乌俞的乾照经,他生生挨了好几掌,若非自身内力雄浑,只怕要被拍碎了。

    远远便瞧见徐家主居已沦为火海,但梅远尘无暇多顾,背着徐簌野径直朝“孔最”行去。远在数十丈外,已听到院子里面传出凄凄咧咧、悲悲戚戚的哭声。

    “薛前辈... ...”想到那个其实算不得多亲近的老人家,为救自己而丢了性命,梅远尘的心里犹如钝刀在剜,疼地他脚底打颤。

    “嘭~~~嘭~~~”两声闷响后,他便人事不省。

    说巧不巧,二人刚倒地云晓濛便行了过来。

    一女门人举火照清了他们的形容,不禁惊呼道:“宫主,是梅公子和徐二公子!他们身上全是血呢!”

    梅远尘与素心宫交从颇多,女门人自认得他。至于徐簌野,先前与湛明的那场武校令人精彩绝伦,他的剑法飘逸、洒脱,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这会儿虽浑身浴血,好在脸上污渍不多,形容并不难辨。

    听地上躺着的竟是他们,云晓濛亦是大吃一惊,忙令门人将二人抬起,快步朝院内行去。

    梅、徐二人在当今武林中均可谓是一等一的高手,以他们的武功,竟被伤成这副模样!云晓濛实在想不出这若州城中谁有这么大的能量。

    “定是张遂光!他有盐帮和九殿!”

第四二五章 大难不死必有福(二)

    梦如黑雾,无际且重。人耽迷其间,犹受焚香之耗,经轮回之苦。

    几声远近交替的子规啼音将梅远尘由梦唤醒,脱梦那一瞬,他分明感受到一种“困兽出笼”的畅快。

    拨开珠帘,循着光线行去,眼前枝影斑驳,耳畔鸟鸣不绝,恰是一日晨气最盛之时。院墙格局、树植形容无不谙熟,亭台坐落、花草布置尽如昨日。

    “我这是晕沉了多久,怎就回了都城?”梅远尘一眼便认出此间乃自己在颌王府时常住的玉琼阆苑。

    还未行至廊口,便听有细碎脚步胜传来。

    “公子,今儿虽不是朔日,但府上有客来,睡这许久的懒觉总是不好,小心夫人知了,定少不了你一顿训斥。”一鹅黄衣裙少女自连廊外快步走来,半跑半跳,喜乐之意溢于言表。

    梅远尘双目瞪大如牛,盯着少女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愣着呢?”少女歪首娇笑道,“饿了罢?我给你做了莲蓉酥。”

    边说边从肘间放下了一个食盒,转身弯下腰,去揭那笠盖。

    梅远尘眼角不自觉地努了努,双手轻轻覆在她脸庞、鬓角... ...心中有同一锅热油在翻滚,瞬时烧烫了他的身心。

    “噫,不过睡了个囫囵觉,怎至于这般失魂?”少女回转身形,正见他一脸木讷的模样,还道他是生了病,伸手往他额上探了探,并不觉异样,才又折回身去取食盒内的糕饼。

    温热如润玉,哪里还有假?梅远尘这次理会过来,一把冲上前讲她从后抱起,拼命去厮磨她耳鬓,亲吻她脸颊。

    少女怔了怔,握住他双手,嗔道:“公子,外边儿有人呢,也不怕羞。”

    梅远尘并不答她,手上微微用力,把她抱地更紧了,耳边厮磨地也更重了,口鼻深深吸着气,仿似溺水之人刚刚爬上了岸一般。

    “你轻着些,可莫乱了我新梳的‘垂鬟分髾髻’”

    ... ...

    “喀哒!”

    冷风大作,吹开了窗门。

    一麻衣少女从屋内行出来,将门揖好,闩实。

    云晓濛停下手上作动,朝她唤道:“倾心,把窗门打开罢。屋子内气闷的很,他二人心肺均已受损,呼吸有些不畅。”

    听了这话,易倾心忙又行回窗边,扯下插闩,打开了窗。

    “啪!”

    “云姐姐,你怎打他!”易倾心快报冲到床边,气问道。见床上之人一手压在被褥上,露出好大一片潮红,忙伸手去抚摸,似要减少他的苦痛。

    “呸!谁叫他乱抓乱摸!”云晓濛恨声骂道,“不剁了他手还是看着你的面子。”

    素心宫少男子,核心子弟更全是女儿身,她自幼长在其间,除与人比武对掌,何曾跟男子有过肌肤之亲?何况是被梅远尘抓住手心反复搓揉。

    其实,接掌门派以来,她频繁在江湖走动,男女之防已看淡了许多。适才之所以那般气恼,最主要的因由还是他嘴里一直在唤着“海棠”。

    “呸!”云晓濛越想越气,趁易倾心未提防又狠狠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她是为云晓漾打的。

    “你怎还打!”易倾心被她激得措不及防,怒道,“你... ...他伤得这般重,兀自昏沉,哪里分得清那么多?”

    一边说着一边移身挡在云晓濛和梅远尘之间,显是怕她再出手偷袭。身子还没坐定,忙又从腰间解下绸布去擦拭他的手背,眼泪也跟着絮絮落下。

    原来前夜与厥国人和张遂光厮拼时,他的双手虎口早已被震开了两道深深的裂痕,适才被云晓濛两次拍打,右手好不容易结好的血痂又被撕开了。

    虽说流的血并不多,易倾心的心却是真的疼。

    易麒麟虽不曾说起梅远尘的伤势,但昨天却找人备了两副棺材,其一自然是给薛定一的,另一副嘛,不是给梅远尘就是给徐簌野备的,此间有性命之虞的,只有他二人。相较之下,谁都看得出梅远尘的伤要重得多。

    “他竟还活着哩!”素心宫门人把他架到“孔最”时易布琛说过这句话。他说那话

    时,易倾心也在。

    他竟还活着?言下之意自然是他本该死了的。

    “远尘哥哥的伤肯定很重很重... ...”

    好在素心宫甚善疗伤治病,且有湛明的玄策真气护着心腑,梅远尘嘴里那口微弱气息才不至于绝断。经这两日气修、药补,他的脸色才略渐好转。

    至今早儿,竟能迷迷糊糊、断断续续说些话儿。虽然他说的好些话易倾心听得并不明白,但一直紧绷的心总算松了一点。

    “这‘傅三哥’、‘傅四哥’的,多半是梅府上的亲从,先前倒也听爷爷说起过,想不到他们感情那么深厚,远尘哥哥唤他们时眼泪也流个不停。”

    “海棠姑娘可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远尘哥哥竟这般惦念她。”适才在床边听梅远尘痴醉般轻唤着“海棠”时,易倾心竟没有一丝醋意,只想着,“倘使哪天我活不成,远尘哥哥亦能这般记挂着我,我死了也值当。”

    少女情事,有时实在令人难以理喻。

    云晓濛接连唤了几声,见易倾心一直不搭理,知她是真的生了自己的气,心生一计,撇嘴道:“罢了,我便走了,再不管他。他再呕血,谁来找我也不应。”

    这一招果然凑效。

    易倾心忙转过身,放下绸布抓住她手,急道:“好姐姐,你可不能走!远尘哥哥伤还没好,一会儿你还要给他行针排淤呢。”

    她话说得又急又忧,自是怕云晓濛一气之下真的不管梅远尘了。

    易麒麟说过,论疗伤医道,此间无人能比云晓濛。

    见她一脸急色,泪珠悬凝未落的样子,云晓濛心下泛起一股悔意,柔声劝道:“好妹妹,你哭的甚么急的甚么,我不过是恼你不理我罢故意激你罢。他还吊着半条命没捡回来,我怎会真个儿撂了挑儿!”

    自己虽不涉情事,然,作为旁观者,也知其用情至深,何忍再戏?

    “有人么?渴... ...渴死了。”

    对面床上传来一声呻吟,却是徐簌野先醒了。

第四二六章 大难不死必有福(三)

    徐簌野毕竟受伤轻些,将养了这两日,这会儿不但能开口说话,竟还缓缓坐起身。

    重伤未愈加上三日水米未进,虽说醒了过来,人却仍犯着迷糊。浑身乏力不说,就连下床这等小事都已“心有余而力不可至”。透过珠帘,隐隐约约看到了对床有人影儿,还道是自家的丫头,忙唤道:“有人吗?有水么?渴... ...渴死了。”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这也太丢丑了!想不到我徐二也有今日。”

    云、易二女正小声言语,听到唤声,料是徐簌野醒了。易倾心怜惜良人伤重,自不愿脱身,云晓濛瞥了她一眼,无奈站起身朝对床行去。

    “是谁把你们打成这样?”

    见徐簌野神智恢复,她并未遂他所需去端茶倒水,倒是反客为主问起了话。

    二人见不多次,但也还算相熟,虽然现下脑子颇感浑噩沉重,可仍立马听出是她的声音,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瞬时坐正了身形,睁开了眼睑。

    “啊?”

    云晓濛不知他是有意插科打诨还是真没听清自己的话,皱了皱眉,又问了一遍:“前夜,是甚么人把你们打伤的?”

    心下虽已有猜想,总归要从当事之人口中得到印证她才肯罢休。

    “我是张遂光打伤的。”徐簌野清了清喉咙,正色回道,“至于梅公子,我找到他时便已身受重伤,而后又与盐帮诸长老及张遂光轮番恶战,算是伤上加伤罢。”

    那夜,他不明前因后果,受了易倾心的央求,糊里糊涂地就赶去了泓石湾,而后和张遂光大战一场昏死倒地,再睁开眼便是此刻。

    言及此,他突然想起自己倒下之后人事不省,也不知梅远尘现在何处,境况如何,忙问道:“云宫主,你们是在哪儿找到我的?可曾瞧见了他?”

    到此时,他还不曾忘记佳人所托。

    随即又想起徐家起事失败,此时已不知过去多少时日,有多少族人要受牵连,急忙去抓摸胸前衣襟,一摸之下竟甚么也没有,惊得他几乎魂飞魄散,摇头捶胸大呼一声“诶呀!”

    声音才歇,他便直挺挺地倒在床上,便如僵死了一般。

    他惊了一大跳,对面的云晓濛亦跟着惊了一小跳,毕竟谁也不曾想到他竟会突作狂态,更想不到他吼过那一声就这么昏死过去。

    “啪!啪!”

    也不知挨了多少个耳刮子,徐簌野才又幽幽转醒,还不待他吱声,云晓濛便抢先说话了:“嘿!嘿!你是不是在找这个?”说着,手执一金黄色令牌物事在他眼前晃了晃。

    虽仍在重伤之中,然,

    修武得来的好目力却并未受此稍碍,一眼便瞥见了手令之上“颌亲王”三字,喜得如脱兔般从被褥中跳起,一把将云晓濛双手抓住,引颈急速朝金牌吻去。

    一惊退步,二惊抽手,谁想徐簌野的唇角竟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

    “啊... ...登徒子,去死!”

    一声歇斯底里地咒骂后,响起了一阵木件碎裂坠地之音,听得人心惊胆颤。

    梦中,梅远尘正与夏承漪行天地之礼,突然间,门外一群黑衣人蛮横闯入,将礼堂厅上的屏风、神龛、木雕一众物件统统打烂。

    “不要!”虽在梦中,他仍是止不住叫了出来,双手还胡乱摆动着,似要阻止坏人行恶。

    易倾心正拉着云晓濛臂膀,唯恐她盛怒之下真把徐簌野给打死了。云晓濛的武功她素来清楚,就以徐簌野眼下留着的这不到半条命,真要再挨她三拳两脚,即便不死也要残废了。

    何况徐簌野才从重伤昏睡中醒来,挨了第一脚后胸腔便有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晕死了过去,便是有心想躲亦是不可能。

    “云姐姐,徐二公子绝非有意,你都踢他好几脚,气也该消了。你瞧,他又呕血了,再打下去怕要活不成。”易倾心死死拉住她胳臂,略带哭腔劝道。

    说到底,徐簌野是应自己所请才去救的梅远尘,又是因着救梅远尘才受了重伤。若他不在伤病之中,何来遭此横祸?

    且宣州来此路上,他与御风镖局众人同行,对自己亦甚是友善,便算不得朋友,也当得半个熟人,怎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就死?

    一声“不要”嘎然而起又骤然而止。

    易倾心缓缓放开了云晓濛的手肘,云晓濛虽余怒未消,却也慢慢收起了袖口。

    ... ...

    “嘿,这梅小子真了不得,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真能醒过来。”易布琛看着屋内扎堆的人头,喃喃叹道。

    原本大家是被云晓濛踢打徐簌野砸坏墙门的动静引来此间的,正巧赶上梅远尘苏醒。口口相传,不到半刻钟,附近几个院落的人都知了此事,纷纷赶来探视。

    且不说梅远尘与瑞临皇帝的关系及梅氏遗孤的身份,就论他是真武观掌门人的同门师弟,凭他在武校场上与施隐衡大战千百回合方才落败,这些暂住在左近的武林门派便没有理由不来走动走动。

    初时,易布琛还能在屋子里占个位子,但渐渐地来的人多了,他这世家三代子弟的辈分,竟连立身的地儿都没有,只得悻悻退了出来,看着一群人在里边七嘴八舌说着甚么。

    围在眼前这二三十人,除了真武观的师兄师侄,也

    就御风镖局和素心宫那几人梅远尘稍熟悉些,应承几句后乃朝易麒麟问道:“总镖头,薛老前辈灵柩现在何处?晚辈想去祭拜。”

    薛定一甘冒奇险来救自己,最后殒命身死,这份恩情,梅远尘怎敢或忘?

    易麒麟没想到他会在这当口儿问此事,突然想起三十几年的老兄弟已离自己而去,心伤难抑,低声回道:“薛二弟身死他乡,依着我们青州的习俗,老人是要落叶归根的,关三弟和家明、初九、瀚雨扶着他的灵柩往青州总堂赶了。”

    其时,世风常谓故土为天母,死后归葬乡里便是回归本源,来世是可以投胎在好人家的。是以但凡家境应允的,无论路途多远,亲人也会设法将故去之人的身骸运回家乡下葬。这也是夏牧朝、夏牧阳身死数千里之外的天门城和帛州,颌王府和贽王府都一定要把他们的棺椁运到都城再下葬的缘由。

    听到老人家的灵柩已经西行,梅远尘即整理形容,重重跪倒在地,朝着西北角三叩其首。

    一旁众人即忙避退,以全其礼。

    湛明伸手将他扶起,轻声谓道:“师弟,你身负重伤不宜久立,还是先躺下歇着罢。”

    他这话不仅是对梅远尘说的,旁边立着的金参封、武青松兄弟等人也都听见,纷纷嘱咐几句便辞了回去。

    不知甚么时候谁把徐簌野抬了出去,此刻屋内仅余湛明与梅远尘二人。

    “师兄,是不是有话对我说?”梅远尘靠着床沿坐下,轻声问道。适才湛明的话,分明有逐客之意,他自然听得出来,料想多半是有密要之事说与自己听。

    湛明在一旁的锦凳坐下,正色回道:“正是。”言毕,从腰间取出了一封信笺,伸手递到他跟前,又道,“长公主府的穷奇先生个儿急赶了一日一夜送来的密报。长公主中了厥国人下的奇毒,师父他老人家不知甚么时候回了都城,去给她看过脉象,开了这副方子,说是找到其间三物制成汤药服食,体毒必定可解。”

    那日武校场下听庆忌说夏承漪中剧毒恐命不长久,梅远尘的心便丢了一半,若非此间诸事羁绊,他早已回了都城,一刻也不想多逗留。

    眼看端木玉带着解药不知去向却无能为力,即便在梦中,梅远尘都忧心夏承漪身体内的剧毒,怕她熬不过去。这会儿听湛明说青玄竟给她看过脉象,甚至找到了解毒之法,当真是喜极而泣。

    即忙接过信笺摊开一看,只见其上写了十字三物:百年墨参、血苁蓉、蓝龙胆。

    梅远尘亦通医术,见信所言顿感不妙,心下不禁一塞,茫然看向湛明,凝色问道:“师兄,这三味药材,你可曾听过?”

第四二七章 大难不死必有福(四)

    墨参者,竹节墨参也,产于大华极北植林郡和雪国东域,乃是罕见的多年生草本药植。

    医圣李元珍所著《草本纲要》有述:其茎高三尺,其冠如伞,其叶如掌,其实如墨,其根如竹,十年积一节;其性喜阴喜寒,夏秋叶落,春冬发枝,常伏于雪层之下,难觅踪迹。

    苁蓉乃沙陀国独产的药材,耐寒耐旱,常寄生于沙丘、荒漠及戈壁的旱草之上,茎高一尺,形如松塔,覆瓦状肉鳞布满塔身。苁蓉之中有一极品,其覆瓦状肉鳞呈血色,取果晒干后通体晶莹如琥珀一般,极是难得,可谓万里无一。

    至于信笺中最末所写的蓝龙胆,云晓濛请教了此行同来的济世堂长老后方才知晓。

    “依我派古籍所载,厥国东南有一种栖于海崖边的海蛇,名曰‘蓝龙’。这种海蛇最好辨认之处便是其双目赤红,身披蓝色硬甲。据载,其体长可达两丈,重逾百斤,能爬山会潜海,动如闪电,剧毒无比。其胆可入药,几有起死回生之效。”

    听完这些,厅上的易麒麟、湛明、湛为、何瓒等人均是一脸错愕,神情肃穆无比。众人见识不可谓不广,然,此三物之罕有,众人先前不但不曾见过,甚至连听都未必听过。

    厅上主位一威严中年男子端坐不语,梅远尘匀了匀内息,起身行至他正前,正色道:“冉将军,既然漪漪体内之毒仅此三物可解,它们便是再不易得,我亦要设法求索。”

    中年汉子形容哀伤,面色憔悴,摇头长叹一声道:“漪漪菁菁韶华,如何屡经横祸?皇天不公,皇天不公啊!我这个做舅舅的不曾顾看好她,日后九泉下相遇,有何面目去见她父母亲!”

    话音未落,泪先落,显然是对寻到这三物并未抱多大希望,心里已做好了最坏打算。

    言语之人正是夏承炫兄妹的舅舅、冉静茹的兄长、国公冉杰庭的独子,大华白马将军冉建功。

    赵乾明叛国投敌后,受命摄政的端王便裁撤了驻北将军的编制,将二品白马将军从植林将军辖下脱离,提格为从一品,临时接管了大华西北防务。至于缘由,明面上的说辞是冉建功多年来履职地方将军,军务扎实,累军功升迁;更深层次的考量,则是端王刻意想弥补颌王府失去夏牧朝后实力上的损失,以保证新旧交替之际,夏承炫能在都城站得住

    脚跟。

    那位睿智的老人在背后为这个家国所做的种种,所知者几何?

    再后来,夏承炫竟异军突起,在夺储之争中意外胜出,登基为帝。作为第一外戚的当朝国舅爷,冉建功这从一品的白马将军顺理成章地被拔擢至了正一品,节制晟郡、安咸、驻北及冰湖四郡武将,总管大华西北防务,与植林将军、庇南将军、楚南将军成为大华新的四大“四方将军”。

    那夜,徐簌功带人施计诛杀了若州驻地军营当值守将冯三喜,并策动营中的四万余将卒叛乱,随后领着大军浩浩荡荡朝城关杀去。不想,该原本移防去锦州大营的白马军提前收到夏承炫的密令,临时改道来了若州府,以助夏承焕一臂之力。

    恰巧,顾修平的人丢了城关之际,冉建功领白马军杀到,及时清剿了徐啸依余部,守住了城门。而后,又与顾修平部和神哨营一起,内外夹击荡清了若州城内的叛军。

    此番作乱,徐家除了起事中被斩杀五千余人外,仍有数目不详的人或跟着徐啸钰趁乱逃出了城去,或是丢兵卸甲摒弃身份遁入了民宅。此外因伤被缚和未及逃跑被捕入狱的徐家门人亦有三千余,至于如何发落,尚待都城的旨意。

    梅远尘嘴上虽并不气馁,心下却半点没底,见冉建功言语哽咽,只得强装振作,上前劝慰道:“都城有我师父在,漪漪便是一时毒不能解,也当无性命之忧。墨参、血苁蓉和蓝龙胆如何难得,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情。”

    想起临来此间徐簌野所托,转而又道:“冉将军,远尘有一好友,武功极高,此番寻药若能得他相助... ...”

    “是徐家的徐簌野罢?”冉建功打断了他的话,“他若愿助你寻药,一概罪愆既往不咎!”

    他到此已有四日,徐家林林总总的诸事算是清了个大概,徐簌野不曾参与叛乱他是知道的,依法只有连坐之罪,惩与不惩不过自己一句话的事。若州徐二名噪江湖,得此助力自是有益无害。

    梅远尘听完脸露尬意,数息不发一语,一副未遂所望的模样。

    冉建功略微思索,乃谓众人道:“既已知晓此三物事由来,建功疑惑得解,实在感激不尽,容来日再谢。好罢,午时将至,就不耽误诸位用膳了。”

    此言一出,易麒麟等人

    纷纷辞谢,各自退去。

    待人群散尽,冉建功乃温声谓梅远尘道:“我知道姐姐、姐夫在世之时,你便与漪漪有婚约,虽说此间发生许多事把婚仪耽搁了,但从心底,我是把你当子侄的。眼下就你和我,便同漪漪一般,唤我‘舅舅’罢。我瞧你适才欲言又止,是有甚么想说?这会儿也没旁人了,想说甚么便说甚么。”

    夏牧朝生前纵横朝堂,除了自身聪慧多智外,尚有最得力的帮手四人:治家的杜翀,治武的胡郗微,治盐的梅思源,治军的冉建功。他待四人向来少有保留,可谓亲密无比。且冉建功还是颌王府的大舅哥,有这层关系在,联姻这等事就更不会相瞒了。

    “舅舅!”梅远尘心间泛起暖意,轻声唤了一声。

    冉建功笑意渐浓,轻轻拍了拍他臂膀,赞道:“好孩儿!”

    ... ...

    见云晓濛等人回了院子,徐簌野拄着拐棍迎了上来,发现人群中并无梅远尘身影,不禁一脸失落,忙追上前问道:“云宫主,远尘呢?你们一起去的,怎未一起回?”

    云晓濛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骂了句:“滚开!”

    徐簌野急咽了口唾沫,将想说的话儿都吞进了肚子,又拄着拐棍灰溜溜躲开了丈余。

    与张遂光和盐帮十四位长老大战两场,他的确是受了重伤,但眼下这断手、断脚却并不是那时伤的,而是醒来后稀里糊涂间冒犯了云大宫主,被人家生生几脚给踢断的。

    “活该!没打死你算看了倾心的面子。”徐簌野苦巴巴地去讨说法,被这么怼了回来。

    他还能咋办,理屈还打不过,能咋办,认倒霉呗。

    白马军的将佐们需要歇脚的地儿,各大门派只得腾挪腾挪,空出了二十间小院。不过,素心宫此行均是女子,不便与其他门派合住,御风镖局只把徐簌野这个大病号包扎好后送去了“云池”,云晓濛命门人把他抬到了柴房,给他在那儿留了间小屋。

    原本的主家公子沦落到住柴房,徐簌野倒并不以为意,这会儿把拐棍放到一边,坐到苑门口。这儿是去“门庭”的必经之处,梅远尘回来须得从此过,他便在此候着。

第四二八章 大难不死必有福(五)

    已过去三个昼夜,背后这扇门却始终未开,宋红枫面有忧色地回首望了望。

    严丝合缝,这般张望里边儿情况自是甚么也瞧不见,然,想着里面之人乃是张遂光,他心底那丁点儿犹疑又登时湮灭散尽。

    但见他舒了舒紧握的双拳,再一次挺直了腰背。

    “世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离开泓石湾后,张遂光并未在若州城内过多逗留。徐家起事后,大华朝廷及江湖的各派精锐力量积聚城中,盐帮客来此间势不可谓大,难以左右大局。他行事向来谨慎求稳,自不会置己身于险境,当夜便驱骑来了盐帮在汉州的分堂。

    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除了丹阳城的总堂,尚在其他二十二州府设立了分堂,而其间,最强一处便是这汉州分堂。

    世人皆知,盐帮最大的营生便是私盐买卖,而东西盐道必经丹阳,南北盐道必走汉州。

    汉州于盐事之重,自不消多说。

    三年前,南帮的贩盐生意北拓到了汉州,何瓒欲在此间设立分舵,以作南帮北通之基。其时,南帮已是仅次盐帮的天下第二帮派,势力绝不可小觑。然,即便何瓒抽调来了帮中的全部好手,竟仍处处受制,丝毫无法撼动区区盐帮的一个分堂。

    因由何也?

    皆因汉州分堂的堂主乃是宋红枫。

    以汉州在盐帮的分量,张遂光派去管事之人自必是其最得力、最信任的从属。盐帮虽多才俊,然,当真入得张遂光眼界的,除宋红枫外再无一人。

    说起来,还得提起一段往事。

    当年,张遂光因酒事附上了施隐衡,从此在盐帮平步青云,不到五年便升任长老,惹得帮中多位有名望的前辈很是不满。其时的盐帮派系纷杂,山头林立,施隐衡虽是帮主却也谈不上一言九鼎,于他们对张遂光的为难、掣肘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便在张遂光被帮中长老孤立、排挤、打压之时,宋红枫头一个站了出来,与其交好。

    宋红枫是盐帮巨擘宋航青的独孙,那是盐帮中最嫡正的出身了。宋航青虽未做过帮主,但张遂光以前的三任帮主可都是其徒弟、子侄,帮中过半的长老、堂主都曾是其昔日从属,盐帮三分之一的分堂是在他手里建起来的。

    有了宋红枫的居间调和,老人们也就慢慢接受了张遂光,直到他娶了施隐衡的女儿,再到他坐上帮主的位置... ...

    至于为何要如此不遗余力助张遂光上位,宋红枫只对人言及一次:他于我有救命之恩。

    然,具体情由却从未听二人提起过,这也成了盐帮众人一直好奇的一个秘辛。

    “吱呀~~~”一声,房门由内揖开了,张遂光身形微躬地扶住了门楹,嘴角未擦净的血渍在惨白的脸色映衬下更显艳丽

    ... ...

    “怎样了?”

    面对着一瘸一拐迎上来的徐簌野,梅远尘甚感内歉疚,一手搀住他,轻声回道:“二公子,此事牵涉太广,冉将军有心帮衬却不敢擅权,我还得去趟都城请来一道意旨。”

    虽与冉建功认了亲,二人也相谈甚欢,然,要一举赦免三千余囚徒,光靠梅远尘的嘴上地说辞可不行。何况,这些囚徒可不是寻常的案犯,他们可是执械造反被抓进去的,依着大华刑律是判腰斩的。

    “舅舅,不杀他们原因有三:其一,皇上初登帝位根基尚不稳固,时下多行仁政不宜大肆杀伐,防生民怨;其二,徐家乃江湖百年世家,底蕴之深本次叛乱可见一斑,此番虽被镇压,仍有大部在逃,除恶若不能尽,一旦徐家高手舍命反噬,皇上及皇室亲贵难保周全;其三,端木玉在此时潜入若州,徐氏叛乱恐是厥国阴谋策动,意图掀起大华武林动荡从而祸乱朝廷。此间三者,因任意一由均有不杀之理。”

    冉建功听完,其中利害顿时清明。

    夏承炫登基理政后不断推出新政,修水利、兴农桑、筑医馆、扬官学、减赋税、促生育、励工商、通驿路,这桩桩件件皆在于止乱、治贫、正听、齐心、拾望,以强国力。如今民心稍定百姓思安,朝堂威望渐盛,就情势而言,实不该再生枝节,大造杀业。

    徐氏三兄弟都是誉满天下的最顶级高手,他们尚自逃亡在外,若灭其宗族断其后路,日后绝少不了行刺报复。皇宫防卫虽严却未必是铁桶一块,更遑论各大宗亲王府、重臣官邸?且不说徐家外门及徐氏二代子弟中,还有具名、不具名的高手数百人之多,朝廷防得了一时难以防范其一世,厥国死士偷袭都城的血案可还历历在目。

    大华文武百官皆知,眼下虽未与厥国爆发大战,但敌亡我之心从来不死,双方远近必有一场存亡之争。端木玉愿冒奇险深入大华腹地,定有大图谋。他在武林会盟之际来到若州,多半是想借机制造内乱以消耗大华国力,当不至于仅是来挑唆徐家造反这般明面上看起来的简单,只怕还蓄着后招未发。大华盛武,江湖的势力深不可测,拿捏不准便可能成为一潭祸水。牢中那三千囚徒,指不定就是让武林与朝堂对立的一个引子,一点就着,泼水就灭,权看如何处置了。

    那些不过是粗浅的道理,梅远尘一说,冉建功便明白了过来。然,兹事体大,未得圣意相授,他也不好自作决断。

    梅远尘说完,徐簌野强作笑脸,低声安慰道:“是了,这等大事,怕也非是他一言可定的。”

    他虽笑着,失落之意却如实质从双眼中涌出,甚至整个身形都瞬时失却了一股力量。

    “二公子,你且先歇息几日,我明一早便动身回都城。你放心,待我见了承炫向他说明此间事由,绝无不许之理。”梅远尘又劝慰道,“冉将军已应

    承我,旨意未至之前,不会刑罚、提问狱牢里的人,亦不再追缉其他躲藏起来的徐氏门人。伤重者遣医官照看救治,老幼女眷单独关押,每日饭食不辍,被服衣裳管暖,你且放宽心。”

    在泓石湾,若非徐簌野舍命相救,梅远尘十死无生,这可是个天大的人情。是以,徐家的事,他自认应当一力承担下来。且在他看来,此番若州会盟死的人已经够多,再追究下去对朝廷、对百姓、对徐家均百害无一利,于公于私,此事都不可袖手不管。

    “你自己也才醒一日,只怕身上的伤比我重多了,如何行得路?”听了这话徐簌野的脸色总算露出了一丝喜意,提了提额眉,轻笑道,“你愿意从中斡旋,我很感激,但若累你赔上性命,那也犯不着。”

    他嘴上虽那般说道,心里想的却是:徐家世居大华,虽说先祖是前朝皇族,然,毕竟脱联三百多年,阻隔宗祠十余代,为着几句遗训搭上千万人命,岂止荒唐而已。

    “再往前溯几百年,没准儿端木氏和夏氏亦出同源呢,伯父他们又何必拘于旧朝遗恨?”

    梅远尘可没心思去猜他所想,正色回道:“哦,倒不曾与你说过。我习了一门高深心法,练至初成有自愈病体之效。经这四日调养,伤已大好,虽还不可施发内劲,行走乘骑却无甚难为。此去都城不过千余里,我一路坐着官驿马车,日行一小脚程,最迟四日也就到了。”

    官驿常年都是备着马车的,以应有司驭使之需。按快慢时长,分出大、中和小三类脚程。

    大脚程为朝行卯、辰、巳,暮行未、申夜行酉,一日行足七个时辰,行程为四百。

    中脚程为朝行辰、巳,暮行未、申,夜行酉初戌下宿,一日驾乘五个时辰,赶三百里路。

    小脚程为朝行辰、巳,暮行未、申,辰启酉歇,半赶半歇行得块,一日可行二百五十里。

    “怪不得,原来你会这等奇功。也好,那我陪你一起去。”徐簌野心系家门,听了梅远尘的解释,自不会再假惺惺说些客套话。

    ... ...

    看着一脸疲态的张遂光,宋红枫有些紧张了起来,忙问道:“帮主,你是中了甚么厉害的毒物,竟累你成这样?可清了干净?”

    与其他帮属不同,他在张遂光面前向来没有那维维诺诺的局促,二人倒更像是对结交多年的好友。

    “不是毒,是蛊,噬心蛊。”

    宋红枫脸色一冷,自顾自地念了一遍:“噬心蛊?”

    张遂光脸露狂态,右手搭在他左肩,咧嘴笑道:“嗯,那是一种极厉害的蛊,一种可用来对付真武观那老道士的虫蛊。”

    说完,猛然弯下腰,拎起了脚下宋红枫早就备好的一坛陈年佳酿,撕开酒封咕噜咕噜大饮起来。

第四二九章 败鳞残甲满天飞

    一场大雪过后,整个若州城都被染成了单调的白色。在那一片素洁的覆压之下,谁还分得清哪里曾是象征生命终章的殷红?

    四野苍茫,万物萧肃,大自然并不刻意的“毁踪灭迹”之举竟是如此天衣无缝,让不在画中的人们全然找不出丝毫破绽来。

    绵连的阴霾让天地看起来更加清冷,清冷得甚至已透出明显的疲惫,那刚刚吹过梨枝的风便是它的叹息。

    若非喜寒鸟儿的偶尔几声鸣叫刺破了静谧,这儿的确像极一个冰封的世界,连同时间也一块儿被冻住。

    先前武林会盟的场面有多盛大,眼下大雪封城的境遇便有多寂寥,加上其间死伤万人的徐家兵变,这前后历时竟不足月。

    失落在每个若州人的心里滋生,伤感在城内每条巷道间传染... ...

    瑞临元年注定会是若州建城以来最安静、最寡淡的一个年节。

    承百年平顺,历六皇无战,朝廷施政亦素来宽仁,一城的百姓倒真有些被娇惯了。

    “吱~~~呀~~~”

    响起一道沉闷而绵长的声音后,城门开了,一队骏骑缓缓行出城来,向北缓缓行去。

    雪虽暂歇,风却更劲,吹得众人身上的氅子猎猎作响,长发在风中乱舞狂飞。队列中一粗犷青年汉子勒住了马缰,指天骂道:“贼老天,非是要冷死人么?”

    “这会儿悔了罢?早前的彪悍劲儿呢?说了不要跟过来自己非得来。”他前边儿行着一匹枣红高马,上面骑着个粉衣少女,听了他的怨怼,不禁回首斥道。

    “就这妹子没良心。”汉子紧了紧氅袍,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

    二人身后的梅远追了上来,谓那汉子道:“布琛大哥,我这囊袋中装了几斤热酒,你且喝上几口御御寒。”

    易布琛刚伸出手要去接酒囊,便瞥见易倾心脸露鄙夷望过来,忙又悻悻收了回去,不屑道:“适才出门急了些一时没适应罢,用得着热酒取温?”

    说完这话,甩了甩缰绳,驱骑行到了队列最前。

    见过冉建功后,梅远尘原是想着次日便出发去都城的,赶巧不巧,当夜便飘起了鹅毛大雪。

    临近年关下雪倒也寻常,只是没想到这场雪接连下了小半月,几番梅远尘拾掇行囊预备出门,雪势又不讨喜地大起来。

    城外雪层

    已积四五尺厚,遮蔽驿路,便是常年往返此间地驿卒也辨不清南北,遑论梅远尘这样的新路客?

    是以,数次梅远尘要冒雪出城,都被冉建功、易麒麟、湛明几人劝住。

    “张遂光的人还指不定在哪设伏呢?这么厚的雪,一旦被围住了,看你待要如何脱身?”

    总算是徐簌野的那句话把他给劝住了。

    的确,梅远尘自知最大的倚仗就是步法和身法,厚雪覆地不利行,若九殿和盐帮有心设伏还真不易防备,倘使陷入泓石湾那夜的境遇,行步落脚受阻,绝难以再保命了。

    徐簌野的话不仅给了梅远尘当头一棒,也给了冉建功、湛明他们一个警醒。

    原本若州历经战事,局势初定,真武观和御风镖局都有意留在此间一段时日,好些未竟之事,由他们出面比政司衙门或白马军要更适宜。夏承炫给冉建功的密信之中也有提及,江湖事江湖了,未到不得已,朝廷不要直接涉足其间。

    江湖不比衙门,更不是军中,它更像一个大泥塘,一旦伸脚进去,再如何小心行事也少不了沾染一身泥泞。

    然,夏承漪的病情和徐家数千人的去留皆是不可拖延的大事,梅远尘既铁了心要走,湛明他们也不好再劝。

    “易总镖头、湛明观主,你们且去,有金掌门、严掌门几位前辈在,这里出不了大乱子。”云晓濛的话坚定了易麒麟、湛明与梅远尘一同北上的决心。也不挑日子了,庆竹之声刚起,一行人马便从徐家客苑出发,至这会儿才出城门。

    今儿是大年初一,老天爷似也通达人情,提前半日缓住了雪势。经一夜沉淀,雪层更厚实了些,马蹄踏在地面上虽还不稳当,总算已可行路。

    见梅远尘一脸尬笑,并辔而行的易布衣解释道:“青州四面围山,四季如春,即是隆冬里也少有霜冻,比之若州可要温热得多。我大哥打小就不爱出门,先前跟着老师傅们出镖也不会挑腊月时节,似这般寒冻的天气想来不曾遇过,怕是真有些不惯。”

    青州虽在若州西北,然,地势却呈巨大的“凹”形,天然隔绝了北向寒流及南向暑热,乃大华闻名的温养之城。易布琛武学天资虽高,却是天生的畏寒体质,出镖的次数远不及易布衣、姚初九等人,若不是想看武林前辈们的巅峰对决,这次若州会盟他也是不想来的。青州东来,他在队尾骂骂咧咧了一路。

    “哦,原来如此。”梅远

    尘毕竟年少,论听闻见识,比之常人犹有不如,虽在同处安咸郡的锦州城待了不短时日,倒也不知青州气候。

    “唉~”在梅远尘不觉之间,易布衣眺眉瞥了妹妹一眼,轻轻叹了一息。

    看着易倾心的,可不止她这个三哥。

    徐簌野被云晓濛踢断了胫骨,这会儿左腿还裹着石膏打着板,一人一骑慢悠悠行在最末。徐家兵变之事真武观和御风镖局的人虽未迁罪在他身上,然,事情毕竟是自己的叔伯兄弟所为,他心里终究是有一道坎在,一路上有意与众人隔着一段距离。

    此番去都城,梅远尘原是不想让他同来的,不料他说了一句“那便你们先行,我稍后跟上”。二人认识不算久,但一起经历了生死战,早把对方当了朋友,徐簌野既已说了那话,梅远尘便再没有阻他的理由了。

    在队尾,远离众人视线,还有一个好处:他想看谁就看谁。

    自宣州城外初见易倾心,徐簌野便有些心猿意马。待回到若州,佳人住进了徐府客苑,他更是每日早晚徘徊于御风镖局落脚的“孔最”,盼能与之不期而遇。二人邂逅的次数虽并不多,然,每次迎面掠过,都令他有怦然心动的感觉。每每想起与湛明比武之前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徐簌野体内的血液就像被煮沸了一般。

    “可惜,易姑娘属意之人是远尘。”那夜她央求自己去泓石湾救梅远尘时,徐簌野才确定了这件事,“是了,远尘出身显贵却待人真诚,文武双馨又性情温厚。平日里见他侍长事幼恭敬谦和,全没有世家公子的虚浮之气。然,武校场上与施隐衡对掌却是一副悍不畏死的霸道做派。那夜泓石湾畔与张遂光及盐帮长老们厮拼,他的剑法凌厉刁钻,出剑必攻敌咽喉胸腹,实实在在有股子狠辣劲儿。后来他虽身负重伤却去而复返,冒死把我从张遂光手上救下... ...这样的人儿... ...唉,抑或只有远尘这般人品才配得上易姑娘这样的天仙模样儿。”

    再想起自家叔伯刚刚起兵造反事败,家族命运风雨飘摇,徐簌野心中颓意更盛了。

    风加急,雪愈重,众人行得更慢了。

    抬头望着满天飞雪,徐簌野总算有了个排忧解愁的主意,立时执指为剑,凌空刺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

    “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天河下帝畿。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第四三〇章 谋局者尽用人事

    若州乃下河郡郡府所在,坐镇大华正中,扼南北商道,襟东西官驿,其于国之重不言而喻。

    先前,冉建功原是打算送梅远尘一行至城关的,不料临行前夜竟收到了汉州来的军报:睿王已于一日前率所部神哨营赶往若州,明日午前可抵。

    夏承焕此来必是公干,相较之下,给甥女婿送行这等私事自算不得甚么。

    若州设城防门有四,分列正位四方,梅远尘往都城经由的乃是北门,夏承焕的神哨营暂住在汉州,原是想阻断端木玉等人南下之路,可惜等了好些天也没见他们来。意外的是,三日前盐帮汉州分堂的堂主宋红枫竟遣人送来密信,其上仅九字:尊位所狩之人已西行。

    盐帮?

    夏承焕没有想到他们竟会在此时送来此等秘要讯息。

    盐帮乃是江湖帮派,虽说与朝廷关系紧密,但向来也只拘于商事而已,此番不掩身份遣人来报,既是想增加此信之分量,更是在向朝廷表达其善意。

    宋红枫信中所言虽不甚明了,但夏承焕已然清楚他的意思:厥国一行人已经朝沙陀方向逃了。

    于端木玉而言,南下近而险,西行远而安,就当下局势论,舍近求远实为上上之选,这道理夏承焕何尝不知。

    然,端木玉行事往往出人意料,绝对不能以常理度之,万一他兵行险着偏偏就要从汉州出下河郡呢?毕竟,他连带着几个随从深入大华腹地这样极度危险、荒悖的事都干得出来,还有甚么不可能。

    撤,还是不撤?这道难题一直困恼着夏承焕,便如城内外已连绵十数日的雪。

    “皇上即位以来一直在削减盐运司的编制,而盐帮则在盐事大局中已渐呈垄断之势,此消彼长绝非偶然。江湖势力历来是朝廷忧心而难以解决的麻烦,以江湖势力牵制江湖势力是很早前便研讨过的策略,想想近来若州会盟及徐家溃败之事... ...多半,张遂光已投效了朝廷,暗里在为皇上办事罢。”

    这种事,夏承炫是决不会对众人说的,张遂光亦不可能把它摆到明面来,能否看出些端倪,全凭个人的判断和悟性。

    “逃往沙陀?哼,想得美!”

    不与从属将佐商议,夏承焕即时便下了全营北上若州的军令。造完饭填饱肚,两万余骑卒便踩着厚雪浩浩荡荡出发了。

    ... ...

    冰天雪地里,一串脚印延绵到了望不到的尽头处。

    脚印的另一端牵连着一队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白马之上人人一袭胜雪白衣,甚至毡帽、脖巾都看不出一丁点杂色。

    四野白茫茫的一片,骑白马,着白衣,最是隐匿行踪的好法子。无论若州起事成败如何,端木玉一行早晚都是要悄然离开的,差别不过是徐家事成则他们可退得从容一些,若事败则不可避免要经历一些狼狈。

    法子是胥潜梦在鄞阳便定好的,资物则是由陈近北提前半月备好。

    端木玉到若州前,“千里眼”便已传讯给了陈近北,让其采办灰、白骏马及同色乘骑配物各五百,着人秘密屯于城外。以通兑钱庄的财力、物力,此事不足旬便办好了,徐家起事前一日,它们被“千里眼”临时转移到了在四郊提前备好的几处僻远庄子里。

    徐寒山、顾修平及冉建功接管若州防务后,皆是立马便封关锁城,所防的便是端木玉等人乘隙混迹在人群中出了城去。

    闭关锁门固然困得住一城老百姓,亦困得住驻地军营那五万大军,然,若是连转移百十人出城徐啸钰都办不到,那他也太对不起当家徐氏这三十几年的光景了。

    任何情况下,徐家皆可助端木玉等人安全出城,这是虞凌逸离开陈家庄前徐啸钰让其带回厥国的话。随那句话一起回到厥国的,还有一张地图,里面详细记载了徐家百年来陆陆续续在若州城内外挖好的暗道网。徐家的图谋由来已久,那数条暗道乃是几代人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才完成的巨大工事,有了它们,徐啸钰才敢放手一搏。

    厥国主从一行动身之前,早就有“千里眼”的人核实过地图的虚实,也正因为此,厥国几位谋事的大臣才勉强同意了他们的主君深入敌腹。

    之所以端木玉并未一开始便选择由暗道出城,实是为了顾全君王的威仪、皇家的尊严。

    暗道之路线唯一考量便是安全。

    为了安全,甚么体统、舒适、体面皆可舍弃,其间有与城中污渠交驳的,有借道墓群弃置墓道的,有钻沼泽地涉泥淌水的... ...一番俯爬滚打的作弄后,不仅黄白之物会沾满身体,甚至口鼻之中入些腌臜物事亦是不说准的,先前所说的狼狈便是这儿了。

    暗道是最后的逃生之路,非不得已则不入。爬污水沟、钻死人堆、摸烂泥潭这些事即便端木玉能忍,祝孝臣几人也不可能忍,“主辱臣死”向来是公奉的为臣之道。是以,初时大家还是想着从城关正面混出去的,直到祝孝臣和佟高阁身死。

    历经了一个难熬的夜,端木玉、安乌俞、徐啸钰这一百多人总算逃到了若州西郊(城外为郊),稍微整顿一日便西行了。

    乘白马,衣白衣自是料定年关有雪。有茫茫雪野做隐衬,百余人竟从从容容游走了下河郡三州之地,今儿一早已入了樊西郡的地界。

    樊西郡夹在下河郡与安咸郡之间,往西北行五百里可至安咸盐场所在的阜州府;阜州再往西北方向行八百里则到达天门城;天门城乃大华西国门所在,与沙陀仅一山之隔。

    诚然,相较于来时,此番撤退实在是路途迢迢,数千里经由皆是远僻的穷州府,但也正因为远僻,才得以避开大华各地驻军所在,一路未遇追捕。

    如今已出神哨营暂扎的下河郡,只要不遇着千人以上的善战之兵,端木玉的安全算是无虞了。

    晌午过关时风雪便停,这会儿行了两个多时辰,早已远离人迹。眼看天也快黑了,百余人分成五组在旷野中搭起了帐篷、小灶,准备歇脚进食了。赶了整一日的路,人畜皆饥饿疲乏,再不歇下,明日便走不动了。

    五组人呈“十”字驻下,京畿营、摘星阁、徐家、通兑钱庄拱卫着中间的端木玉小帐。

    小帐外,谢天邀、穆桒几人围着石灶烤着火,不时翻动着铜釜中的肉块,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肉香四溢,众人无甚表情。

    “我在想,神哨营怎会突然直捣居合苑。”终是端木玉挑开了话匣。

    这些日来,大家嘴上虽不曾说过甚么,然,徐啸钰仍是感觉到谢天邀等人待自己已不如初时那般友好。

    居合苑是他给端木玉等人安排的住所,这件事鲜为人知。可瞧着当夜的架势,神哨营显然知晓内情的。倒不是说徐家一定有人出卖了他们,但干系总归是逃不脱的。

    谢天邀、穆桒他们是这么想的,徐啸钰何曾不是。“簌野,会是你么?”他不止一千次在心里问。

    此事如隔膜,若不及时捅破,日久必生嫌隙。

    徐啸钰正低头思索着甚么,忽听端木玉说这一句,即时站了起来,形容严肃,欲言又止。

    “徐先生,坐啊,不必起身。”端木玉笑笑道,“这些日子你和徐三先生都有些惶惑,玉不能及时解,是我之罪。”言必,

    隔着釜鼎朝对坐的徐啸钰、徐啸依作了一揖以示歉疚。见徐啸钰兄弟又要起身行礼,他即忙摆了摆手,摇头道:“两位无需拘礼,玉也算半个江湖人,我们都随性着些罢。”

    待二人坐定,端木玉又道:“首先,玉既敢去若州,自是对你们徐、安、陈三家绝无半分怀疑。三位皆我厥国皇族后裔,你们对端木氏的忠心自不消多说。再者,三位均是江湖名宿,行事之精练,也绝不至于在此事上出纰漏。”

    他的这句话,算是给徐啸钰、安乌俞、陈近北三人先吃了颗定心丸。谢天邀几人听了,脸色也舒缓了不少。

    端木玉低头看着石灶里的炭块,皱眉沉吟道:“你们不觉得张遂光在若州期间太安静了么?”

    张遂光有盐帮和九殿,实力之强毫不逊色东道主的徐家,然,武林会盟期间他除打了几场擂赛,甚么也没做。

    “这可不是他历来的行事风格。”

    论野心,张遂光比徐啸钰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错,当时摘星阁的确发现了很多九殿的人在若州城内活动。九殿四堂中有个地狱堂,他们寻人追踪的本事不在我摘星阁之下。若提前知晓些内情,盯紧我们这边几个紧要的人,顺藤摸瓜寻到居合苑,安某自问,摘星阁多半是办得到的。由此观之,九殿的人亦有可能为。就是不知... ...”

    端木玉打断了安乌俞的话,接茬道:“张遂光原本便是我和胥先生扶持起来预备对付大华朝廷的,虽不曾见过面,然,他于我的性情,多少是有些知晓的。”

    陈近北、徐啸钰、安乌俞几人被这讯息惊得不轻,显然是毫无预料。

    “张遂光现在势力壮大,已成嗜主之狼,把我栖身之地给到神哨营定是他所为!”端木玉斩钉截铁为此事做了个总结。

    有实力,有动机,又能从中获益,“恶人”是谁其实并不难猜,但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机宜把它挑破。眼下一行人已离开了下河郡,不需要这么多人护卫,而且端木玉还有其他未竟之事要人去办,眼下就是挑破它的好时机。

    “叛徒!”徐、安、陈四人(徐啸钰、徐啸依)几乎异口同声咒骂道。

    四人均脸色铁青,握手成拳,显是被气得不轻。

    “徐先生、安先生,我们离开下河地界已脱险境,此去沙陀,玉欲乔装成皮货行商出关,有陈先生的人随行足矣。”端木玉不给他们接话的机会,接着道,“长途行走,人多了反而引人注目。”

    徐啸钰、安乌俞听了,眸中失落之色犹如实质,然,端木玉所言句句在理,他们不能反驳,不敢反驳,也不该反驳。

    就在二人神情萎靡,脸露惴惴之际,端木玉攥了攥手里不知何时捡起的枯枝,沉声道:“有一件难为之事劳烦二位去办。”

    “皇上请讲!”徐、安二人立马起身弓腰应答道,“我等必万死不辞。”

    先前那么大个差事办砸了,二人心里滋味如何,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如今主上仍愿以事相托,他们实在求之不得。

    越难为越好!

    端木玉站起身,正色谓二人道:“玉想让两位联手,帮厥国除掉张遂光,你们办得到么?”

    若数他心里最讨厌的几人,张遂光至少能排在青玄之后。这样的人,不该活在世上。

    徐、安二人对视一眼,双双执手回道:“定不辱命!”

    言语铿锵,神情坚定。

    “咔!”端木玉手上的枯枝应声断成了两截,随后,自其嘴中传来一句冷冷的“叛我者,必死。”

第四三一章 心有所系总需归

    以军中急报“跑死马”的脚程,若州往都城不过一昼夜功夫。

    当初徐簌野从安如庆那里偷来雪鸷马,出城后眼界宽阔少有遮拦,一人一马脱离羁绊畅快无比,竟于一日之内狂奔了一千二百余里,端的是风驰电掣,脚踏行云。

    此时的梅远尘一行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大华其时官驿铺设并无通制,因地理地势、政情民情不同,各州修得宽窄不一,夯填之物也甚有差异。山川、丘陵之地多险峻,驿路往往就地取材,以小块山石填埋,宽窄也就容得一车一马通过,另每隔一里修一憩所供驻脚、会车之用。中原地势平坦,多泥土而少沙石,路面经多年车轧雨刷,沟沟坎坎总是少不了的。这会儿厚雪覆地,掩盖沟壑、车辙,骑行中不小心绊脚、踩空翻了狗啃泥算轻的,行得快了一时去势收不住,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何况,还得时时提防九殿、盐帮的人暗藏途中,自一路行不得快。

    是以,八百里平川,三十二骑竟走走停停耗了十日才行完。

    “终于到了。”看着不远处的牌楼,梅远尘忍不住轻声呢喃了一句。

    一段餐风露宿,朝行夕止的行程将近,人皆欢喜,唯独易倾心、徐簌野二人,他们脸上竟同时露出了丝丝憾意。

    虽不曾执手相持,毕竟风雪同行,教两个初经情事的男女如何能忘?

    “马儿啊马儿,何不行得慢些... ...”

    队前的梅远尘可不明了二人的小心思,稍作停顿便轻轻甩了甩缰绳,催着坐骑进城关了。

    自中“迷毒”,夏承漪躯体为毒祟所侵,渐呈病态,日益消瘦。好在青玄及时出现,不知用了甚么法门竟将其体内毒血归集到了双手掌心,总算暂时无碍性命。

    好事成双,青玄回归之际,云晓漾与恨红尘亦自若州赶来。

    青玄医病之长在于“趋”,此间所谓“趋”者,在于凝集毒血聚锁于双掌劳宫穴,并于鱼际、太陵、太渊、经渠、列缺、内关、神门、阴郄、通理、灵道

    、合谷、阳溪、阳池、腕骨、阳谷、养老、外关共十七处对穴中注入真气,由内形成一道气质屏障,封堵毒血流向心腑的径路。

    素心宫医道之精髓便在一个“养”字。宫门传承秘术中,多有生肌、促血、活色、养心之法。夏承漪毫无武学根基,体质亦寻常无奇,毒祟入体后脏器、血道、肌肉已为其所噬,不免日渐消瘦,愈呈病态。云晓漾替她行针用药不足半月,其面色已恢复如常,双颊之上再无凹迹,比起先时实有云泥之别。

    “云姑娘,实在劳烦你了!”见云晓漾收了针包,夏承炫忙行上前来,躬身慰问。

    虽已为国主近年,然,对眼前的素服女子,他是由衷感激,一贯的恭敬姿态全出内心,并无故作之意。

    究其缘由,有二。

    其一者,每家惨遭灭门,梅远尘怒气攻心致心肺诸脉撕裂损毁,是云晓漾昼夜不辍历时百日才将其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其二嘛,自然是此番替夏承漪疗养病体了。

    月中,妹妹解毒无望命在旦夕,他沉浸于自责、悔恨之中惶惶不可终日。青玄和云晓漾联手将夏承漪病势止住,于他而言不异于活己之恩。

    以上任意一桩恩情都值得他这个皇帝的毕恭毕敬。

    恭敬,夏承炫对她又岂止恭敬二字?

    云晓漾微微回了一礼,轻声道:“应该的。”

    身为济世堂主,医人治病本就是其心头所好,更何况医的那人还是夏承漪。

    “远尘遭逢不幸,世间血亲已尽数凋零,皇上和承漪公主算是他最最亲近之人了。他的亲人自也是我的亲人。”

    嘱咐一旁伺立的紫藤几句后,云晓漾手挽药箱缓步行了出去。

    行针导气是一门极耗心力的活计,得亏她内功底子颇佳,换作寻常医者,这一番通络施为非要累趴下不可。

    饶是如此,她亦觉浑身乏力,困顿愈盛,这可是脱力之兆。

    夏承炫执手相送,嘴角动了动

    像是有话想说,却又及时止住了。

    “也罢,云姑娘给漪漪行了这许久的针气,怕是疲累已极。且远尘回都城不定是甚么时候,晚些再说也不打紧。”

    一行人刚出若州城门,冉建功便遣哨兵往都城送讯。

    同行众人之中,易倾心及几个止字辈的真武弟子武功稀松,梅远尘顾及他们安危,一路走走歇歇,不得已耽误了好些功夫。

    然,哨兵得的可是军令,出城后便马不停蹄地赶路,未敢有一丝懈怠,四日前已到长公主府报过讯了。

    “按都驿司的估量,他们当是日行九十至一百里,核着脚程看,他们今明两日也该到了。”想着梅远尘总算要回来了,夏承炫的心里不禁流过一股暖流,脸上泛起一丝喜意。

    只是,不觉察处,他的眼角微微抖了抖。

    自见过了青玄,听过他的话,紫藤竟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人之行事,难得在于随心随性。善恶区别,根源在有无害人之念。敢作敢当,敢爱敢恨,不论日后结果如何,总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

    智者精言如开奁之匙,更胜灵汤妙药,不仅启人心智,犹可愈人魂灵。

    青玄三言两语便将困扰紫藤许久的心结打开,不仅令其惭悔自囿之意尽释,甚至举止间还更添了一丝精气。

    “皇上,你怎还不回避?”见夏承炫呆坐在床前好半晌也没有挪步的意思,紫藤忍不住提醒道,“奴婢要给公主净身了!”

    她虽是颌王府婢女,却自小与他兄妹二人一起长大,对这位瑞临皇帝倒真没多少惧意,言语、神情之间嗔怪的意味竟毫不掩饰。

    “哦... ...哦!”夏承炫连忙站起身退开了几步,砸巴着嘴回道,“是我迷糊了。”

    言毕,灰溜溜地走出夏承漪闺阁,临了还不忘把门关了个严实。

    还未行出院子,便见卢剑星火急火燎跑了进来。

    “皇上,远尘公子回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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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谁能知天意?命时难与,人事可为。跬步不辍,未必不至万里;孤翅单飞,或许亦登青云!大华恩仇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华恩仇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华恩仇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