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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远尘     大华恩仇引txt下载     大华恩仇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三二章 吾妹之重逾泰山

    只“寒暄”了一句“你回来了”后,夏承炫便撵着梅远尘去看夏承漪了。

    其实何须他提醒,梅远尘冒着风雪急赶千里而来,可不是为了和这个把兄弟说些不打紧的家常话。

    未见佳人期,半冬如隔世。

    “咚咚咚”

    此时春始,寒气尚重,夏承漪体有余毒受不得凉,窗门都是紧关着的。

    紫藤听了叩声,猜是云晓漾来察观,忙去揖开了门,提眉间正与梅远尘四目相撞,瞬时激起她万万千的心想。

    “公子”

    万万千的心想,最终也只凝结成了这简单一句。

    梅远尘微微一笑,轻轻应了一个“嗯”,便径直行到了夏承漪的榻前。

    “漪漪... ...”

    虽积千言,却不知由何说起,倒是泪儿不期而来。

    他拜入青玄门下三年,知其几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既说“非百年墨参、血苁蓉、蓝龙胆同为药引不能救”,那便别无他法了。

    “漪漪,百年墨参、血苁蓉、蓝龙胆再难寻,我亦定能寻到,你且好好歇着。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去清溪,你不是一直想要到我长大的地方看看么?”

    抚触夏承漪手掌之际,梅远尘察觉到了一股轻柔的纯阴真气在其劳宫穴附近流动,似乎在巩固着穴道内的气质屏障。

    “是云儿。”

    的确,那是云晓漾通过独门秘技“鬼王针”注入夏承漪体内的一道素心真气。

    鬼王针相传为素心宫开山始祖所创,然,此技之集大成者却是一百多年后的第九任宫主——风凌散。

    据宫门文牍所载,风凌散乃素心宫中一寻常药师的养女,自小受医道渲染,未及三十便以医术名动其时,世称“无双杏手”,尤擅行针技法。传言,其盛年修为已臻“半活死人”之境,鬼王针十三子中最高深隐晦的“孑孓子”、“贡央子”、“术央子”便是由其充录。

    贡央子乃是四寸短针的高明技法,是用软针反复扎刺右臂曲泽穴,刺激肘肌舒张,达到引导外输真气向指端游动,从而促动气血流通不至于指掌萎废。

    都城下宣州,一路上云晓漾每日替梅远尘行针,除了常用的“迎笑子”、“孤芳子”和“孑孓子”外,偶尔也会使一使“贡央子”。至于疗伤后期,云晓漾发现梅远尘竟于医道有天然异禀,二人不免时常坐而论道。正因此,梅远尘一触间便认出了夏承漪体内的真气是以“贡央子”的行针技法在运行。

    “漪漪所中之毒端的是诡异离奇,其毒本身算不得如何霸道强悍,然,其毒血竟有反蚀真气之能!师父虽得以长生功真气将它们汇集于双掌之上,却

    无法以蛮力将其逼出体外。似乎催动围截之内力稍强,它们竟可穿透气屏四散而去!世上竟有如此奇毒... ...”

    长生功中有诊疗之术“无碍他心通”,梅远尘修习此术匪浅,很快便察觉了此毒厉害之处。

    巧力必小,小力无法逼出患者体内毒血。

    大力必劲,劲力又会刺激毒血穿越气屏。

    这便是夏承炫请来的十几位名医对此毒均束手无策的原由。

    毒性虽不甚猛烈,然,趋之不出便之能看着毒血渐渐侵蚀宿主躯体,致人枯槁而死。毕竟,他们不能如青玄这般通贯医武大道,可于两者之间找寻一平衡。

    “以师父之能,若常驻于长公主府中,待漪漪体内围堵毒血之真气愈弱便新注一道真气,想来也可保漪漪性命。只是,师父他老人家学究天人大道须得游历周山以寻道缘,怕是不愿在此久留。而以我眼下之能,使力技法似乎仍有不足,倘使出了错漏激发毒血异象,岂不害了漪漪?”

    梅远尘左右思忖,心下大恸,不觉间竟有些失神,浑不知夏承炫何时已站在了他背后。

    “皇上。”

    原本在偏房稍歇的紫藤见夏承炫静立不语,正声唤了出来。

    当然,以二人近来的默契,在夏承漪闺阁中她倒无须行礼。一来,她自小长在颌王府,又是女主近侍,这等礼数反而显得见外。二来,亦是担心惊着夏承漪,于其病情无益。

    然,看着“那人”木木呆呆地坐着,晾着一个当朝皇帝不理,实在有些不妥,只得出声提醒。

    梅远尘回首一看,见夏承炫正小步行来,尬笑道:“承炫,你几时来的,怎不唤我?”

    身为一国主君,位尊已极,天下敢直呼其名者,怕也唯有眼前此人了。倒非梅远尘不知尊卑,罔顾仪礼,实在是拗不过夏承炫苦口婆心一番游说不得已才答应的。

    “倘使身边人皆呼我‘万岁’,那世上岂不再无‘夏承炫’?远尘,你我是至亲兄弟,倘使你都把我当了皇帝,我便真成了孤家寡人,从此人生哪里还有趣乐?”

    这番说辞,梅远尘如何却拒得了?

    “我也刚来。”见他就要起身相迎,夏承炫快步行来,伸手按住他肩,止住了他的身势,“且坐着罢。”

    二人比肩而坐,却均再不言语。

    “走罢,去玉琼阆苑坐一坐。”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夏承炫打破了房中静谧。

    两月多未见,他确实憋了一肚子话想说。

    仍是应景的桌椅摆设,依旧满院子的雪和叽叽喳喳的鸟儿叫,忽略长高了的庭树,这儿和三年前梅远尘初到王府时毫无二致。

    转星移,物是人非。

    “父亲、母亲不在了。”

    “海棠不在了。”

    “傅二叔、傅三叔、白泽、筱雪、云爷爷... ...他们全都不在了。”

    “甚至义父、义母,卢叔、周叔、梼杌师父他们... ...也都不在了。”

    梅远尘站在厅前,仿似还能看到义父宴请梅府上下时的场景:义父意气风发频频祝酒,父亲满怀壮志引颈就饮,母亲温婉贤淑捧壶添杯,海棠机灵乖巧颔首致谢... ...

    “事已至此,人事既不可为,你我都须得试着放下。”夏承炫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拍着他的肩膀轻声劝慰道,“他们亦绝不想看到我们沉浸既往苦楚难以自拔。”

    梅远尘的遭遇何尝不是他的遭遇。

    梅远尘的所思所想,他最能感同身受。

    “漪漪中的毒,真的很难解么?”待他脸色稍复,夏承炫乃问。

    虽然他心中早有计较,却仍忍不住想问。

    倒不是他不信那十几名医官,更非怀疑青玄的医术,只是很单纯地想从这个同自己一般关心夏承漪的人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只有他才能如自己一般,对妹妹的病情做到真正的尽心竭力。

    “这种毒并不算霸道。不过,时下单靠内劲、针术或疗药尚未及找到驱解之法。”梅远尘自不愿承认此毒无解,委婉道,“我师父说过,得百年墨参、血苁蓉及蓝龙胆为药引,辅以真气疏导,可将漪漪体内毒血尽数排出。”

    听完,夏承炫轻轻摇了摇头。

    以大华之物藏,皇家重赏之下竟不可得此三物中之一物,想要齐集三味药引,谈何容易?

    “厥国人手里定有解药。”

    向施毒之人问解药无疑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解毒之途。

    “我在若州时见过端木玉。”梅远尘沉吟一会儿,继续道,“他身边的护卫极强。”

    安乌俞、谢天邀、祝孝臣... ...再加上徐家,这种护卫等级已经不仅是“极强”而已了,说是“可怖”亦半点不为过。

    夏承炫失落更甚,低沉道:“我原想端木玉深入我境,以神哨营的战力或许可以掳到端木玉,拿他换漪漪的解药,看来这也并不比搜罗三味药引好办。”

    其实,他早猜到端木玉敢来大华境中,定是做了周全的安排,要想抓他绝非易事。

    梅远尘正想劝慰几句,却又听他郑声誓道:“若不得已,我之能以一物换之了!”

    “甚么?”梅远尘奇问道。

    “厥国百姓安宁!”六字掷地有音。

第四三三章 吾妹之中逾泰山(二)

    听夏承炫说欲以一物向厥国换取夏承漪的解药,梅远尘以为会是坦州或庇南之地。毕竟,朝廷贴出通告求药引给出的悬赏已经到了十万金,解药之价必于此十倍不止,“除了城池,还会是甚么?”

    厥国百姓安宁。

    梅远尘断没想到,他所言之物竟是两国之战。

    在致知堂时端夫子曾授“守城十二计”,此正合其中的“以攻为守”之计。以战争为威胁向厥国索取解药,似攻实守,又似守实攻。

    梅远尘正诧异中,又听夏承炫道:“梦魔。青玄道长说,让漪漪昏睡不醒的是一种叫‘梦魔’的毒。”

    青玄少年悲舛,幸蒙无始道人救助得以拜入真武门下,后潜心修学至三十岁武道初成乃奉恩师之命列游天下,以寻道缘。

    四十年间,青玄游遍诸国万千山水,历尽南北奇闻轶事,论眼界之广,实当世罕有。都城名医不知凡几,却无人识得的“梦魔”之毒,然,他只指尖一探便认了出来。

    不仅诊出了作祟为何物,甚至当即便开出了解毒所需的三味药引。

    此间区别,何异于云泥!

    “梦魔?”梅远尘轻声嘀咕一声,似想从记忆中搜寻与之相关的讯息。

    厥国西南有长达千里的海岸,近海处淤泥沉积有红树成林,红树林中栖息着数种罕见的花甲毒虫。这些毒虫背甲颜色各异,体态大小不一,却无论群种、雌雄,头顶均长着一个长长的锥刺。

    那些花甲毒虫便叫梦魔。

    梦魔虫的腹下生有一对毒腺,遇敌之时会从其间喷射雾状毒液,人畜闻之登时如坠云端梦里,神思不明昏睡难醒,是厥国南境有名的一种奇虫。

    只是此虫不仅数量

    极其稀少,又只栖息于人迹难至的炎热海泥滩上,且脾性极大,一旦被抓往往不久便自绝而死。不过,梦魔虫伤人的事迹还是时有发生,因着不同于一般虫蛇的毒性,那些事故往往能广传于民间舌口。然,真真切切见过它们的,即便年长的渔民,也属实少的很。

    至于大华,别说见过,单就知道有此物之人都属凤毛麟角了。

    寻常一只梦魔虫的毒液也就三五滴罢,人闻后不过昏睡个把时辰,待吸入口鼻之毒液随呼吸消散尽,也就能醒了,并无性命之虞。

    然,夏承漪所中的毒却是收集千百梦魔虫的毒液蒸煮、提炼制成,将筷子浸泡其中达到藏毒之用。用膳时,梦魔毒经由筷子进入口喉,再混入食糜通过肠道沁入血管,最后渗进了五脏六腑中。

    如此深植,当然无法自然排出。

    毒既不得解,散在肌体中便会日夜侵害宿主,使人元气耗尽枯槁而亡。

    “倘使九月之前未能集齐百年墨参、血苁蓉、蓝龙胆,我便要向厥国开战,逼端木玉交出解药。”夏承炫咬牙冷厉道,“他不给,我便抢!”

    梅远尘听完,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

    他很庆幸,夏承漪有个好哥哥。然,心中又自然想起,一旦开战不免生灵涂炭,死伤难计。宿州城外与沙陀人那场大战后的场面还历历在目,那堆积如山的尸体、飘出数里的尸臭、呼天喊地的哀嚎、遮天蔽日的白幡... ...人间至惨莫过于此。

    若有的选,梅远尘实在不愿在有生之年再经战事。

    何况,如今大华式微,与厥国开战并无必胜把握。倘使沙陀、雪国、冼马或大华某位异姓王趁机作乱,局势之危根本难以掌控。梅远尘向来知道夏承炫绝非是个好勇斗狠、不计后果之人。

    相反,他清楚自己这个义兄极善隐忍又极具权谋智慧,愿作此举不过是爱极了自己的妹妹。

    他是害怕失去她。

    他在不惜一切地在保护她。

    “承炫,我定设法去寻得此三物。”梅远尘拍拍他肩膀,轻声承诺道,“漪漪不仅是你妹妹,也是我的义妹,我不会让她有事的。即便寻遍天涯海角... ...”

    虽在自家兄弟面前,他仍是不敢称夏承漪是自己“心爱之人”。

    其间纠结,实在一言难尽。

    “时不待我!”夏承炫低吼着打断了他的话,双目噙着泪道,“我已找人查过,此毒一年之内不得解便会毒发,届时...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有时限?

    “一年之内?”

    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震得梅远尘身形微颤。他万万没想到,解此毒竟还有个一年之限。

    原想着,青玄已将梦魔毒血汇集于夏承漪双掌之中,有云晓漾左右调理,纵使一时解不了毒,总还是可保性命无虞的。药引三物虽不易得,以夏承炫的权势、自己的努力,聚齐百年墨参、血苁蓉、蓝龙胆不过是早晚的事。

    “一年... ...”梅远尘一时有些六神无主,嘴里不停喃喃叹着。

    至此时他才明白,何以夏承炫不惜以挑起两国大战为代价去换取梦魔的解药。

    “天下虽重,我却只有一个妹妹。我宁负天下人,亦不愿失去漪漪。”

    看着夏承炫一脸的斩钉截铁,梅远尘总算心绪平复了一些。

    “还有好些事,还是坐下说罢。”

    夏承炫朝旁瞥了一眼,径直行向院中石亭。

第四三四章 千言亦难诉衷肠

    “帮忙取个名字罢。”甫一落座,夏承炫便来了这么一句,见梅远尘一脸木然,又鄙夷道,“筱灵肚里的娃儿啊,你给取个名儿。”

    此时芮筱灵怀胎已六月,百日后便要临盆。

    宫中太庙之内有一龙形时漏,曰:“天机仪”;天机仪中有十二颗名为“值时丸”的中空铜丸,其上依次铸有天干十二字。

    依大华礼制,新君首嗣临产前百日,当备名十二以金漆书写于锦帛放入值时丸中;一旦皇子诞下,司礼坊编钟即响,太庙执勤太监听了示喜之音便会取下其时“执时丸”呈送天子。

    那执时丸内锦帛所书,自然便是新诞皇子之名了。

    近几日,礼部勤谏不辍,夏承炫实在不堪其扰,只得借冼马使团来访之由搪塞。可惜,萧璞昨日已离都城而去,此由再不得用。

    其实,给自己的娃子起个名儿而已,以他的学识半点问题也没有,延时不取自有隐情。

    “远尘临行前我跟他说过的,要等他回来给我们娃儿取名儿。”那是他给芮筱灵的答案。

    诚然,这般说辞绝不可彰于朝堂,但于信者而言“君子一诺,千金不易”。

    况且,那可不仅是一个诺言,更是一种补偿。

    一种无人能懂的补偿。

    “啊?你真叫我取名儿?”梅远尘略有些难为情,正色道,“我还道你是说说而已,可不曾好好想过。”

    自离开都城,他一边修习长生功,一边配合云晓漾治病疗伤,而后又忙着若州武林会盟诸事,难得得空脑子里又满是梅府的血海深仇,给未出生的“义子”取名儿这档子事他倒真从未放在心上。

    这会儿夏承炫来问,他心下着实有些发虚,脸上歉疚昭昭。

    “哎,随便取罢!想到啥便是啥。”见他窘迫,夏承炫满不在乎道,“你喜欢的话,叫‘旺财’、“来福”、“瘌痢头”甚么的也顶好。”

    旺财、来福可是寻常百姓家看门狗的名字,瘌痢头就更不消说了,卑鄙之意溢于言表。

    “呸呸呸!哪有这般作践自己孩儿的!”梅远尘笑着啐骂道,“他日后保不齐要做大华的皇帝呢,名儿怎能随便取?”

    见他终于笑了出来,夏承炫把脸转到一边偷偷挑了挑眉,一副阴谋得逞的模样。

    “‘昶’如何?左‘永’右‘日’的昶字。”梅远尘试探着道,“夏继昶。”

    “成。”夏承炫想都不想便应承了,又道,“再取个女孩儿名。”

    皇家的宗谱是早就编定了的,他的字辈是“承”,男孩儿名中需带个“火”,女孩儿则要带个“水”。

    “承”的上一字辈为“

    牧”,下一字辈则轮到“继”字,男嗣名字须得有个“日”旁,女嗣之名则需是个“月”旁字。

    这个“继昶”,自然是男孩儿的名字。

    “左‘月’右‘蒙’的‘朦’怎样?夏继朦。”皇室取名桎梏实多,一时间梅远尘能想到的也就这个“朦”字还算贴切得体。

    原以为夏承炫多少要说道几句的,不想他竟直接拍了拍大腿,一口笃定道:“成了。筱灵生了皇子取名为‘夏继昶’,若是女孩儿便唤她‘夏继朦’。”

    二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聊起了远在蒯州天心洲的梅新月、傅长生;聊起了致知堂的同窗薛宁、费格栋、欧潇潇;聊起了冼马特使团和萧璞;又论及时下安咸和庇南的局势。

    “庇南那边,我已经快信给了承灿,让他务必备好军需,他日与穆丹青一战许胜不许败。”夏承炫收起了先前恣意的形态,神色肃穆道,“此战胜,‘梦魔’的解药端木玉不敢不给,我军军威可威慑四境宵小。此战若败,厥国大军势必开到坦州一带驻扎,居高临下,伺机得宜则直引军北上清溪郡,形势一时难为则占城为据,形成两军僵持之态。而漪漪... ...无论如何,此战决不能败!”

    “承灿毕竟年少,倘使白衣军与楚南大军联手,穆丹青定非其敌。”想起佳人性命系于此间,梅远尘忍不住提议。

    穆丹青是与前“武王”夏牧阳齐名的厥镇边大将,而白衣军主将夏承灿年不过廿余,战不过数场尔,论纸面胜算,大华殊不占优。

    “楚南大军是决战所用,此时尚动不得的。”夏承炫摇头驳道,“欧禄海手上虽领着十万大军,却要守在楚南、清溪两郡边境。各地的驻地军战力孱弱,绝非厥国大军之敌,一旦楚南将军府的防线出了空子,他们穿过缝隙可一直打到下河郡,届时都城危殆。”

    说到底,此时境况尚未至拼死一搏的地步,只攻不守实为下下之策。

    “放心,楚南大军虽不可攻,公羊王府的银甲军却一点也不稍弱,有他们掠阵,穆丹青绝对占不到便宜。”夏承炫抿嘴笑道。随后,又将公羊颂我兄弟从中牵线,化解了苍生王府与贽王府之间仇怨的事说与梅远尘听。

    原来,那日公羊颂我、公羊恕我两兄弟见过夏承灿后,一番坦诚相谈又以家国利弊相劝,总算卸下了他那一腔怒火。

    有他的手书为信,誓词为证,公羊洵自然意动。再几日,他竟带着族中几位老人秘密北上都城,与夏承炫、端王及秦胤贞见过,得到朝廷和贽王府一再许诺后明确表态:一旦白衣军与厥国大军交战,公羊王府的银甲军主力便开到坦州去,若夏承灿势强则公羊家只观不战,倘使白衣军久战不胜待银甲军得到夏承灿的信号便引军参战。

    “若如此,此战当

    无虞了。”听清楚其间原委,梅远尘终于舒了一口气,心中不免暗叹,“颂我,我便知你不会辜负朝廷!”

    再说起安咸局势,夏承炫一提“赵乾明”三字梅远尘便甚么也明白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何况人子乃是一国主君。

    沙陀亦不可能是铁桶一块,有大华派去的人重金、美色相诱,赤赫丹、赤多哈身边亲信煽些阴风、点些鬼火时不时说几句赵乾明的坏话,总算让普巴音把他派到戍边,且驻地便是与大华相邻的萨央城。

    “好像端木玉也是往那边跑了,还真是巧了。”以夏承焕所部神哨营加上冉建功的白马军、锦州驻地军营和宿州哨所,要剪灭两万余众的赵乾明叛军,可谓胜券在握。

    “想不到承炫用兵心思细腻至此。我早前便觉不对,端木玉私来若州,护卫必不会多,朝廷何至于派两万神哨营前去堵截?虽说有提防若州军营叛变的意图,然,白马军同来,显是奔着赵乾明去的。这份仇,他可一息也不曾放下。”念及此,不免又想起自己行事不定,不仅义父之仇没帮上甚么忙,连梅府被灭门的原委都所知不详。虽断定和张遂光脱不开干系,却屡屡在与其交锋之中落于颓势,心中满是不甘与愧疚。

    他向来疏于自控,喜怒形于言表。

    夏承炫伸脚踮了踮他,正色道:“想来你也知晓了一些端倪。张遂光的事,我本不想瞒你,梅府蒙难之际九殿的确去过锦州... ...九殿和盐帮的势力你定然也清楚,历经好几场死战,眼下我手里高手所剩无多,要对付他们,一时甚是难为。你要对付他们,更是远不可及... ...”

    先前,颌王府有梼杌、獬豸等十大高手,又有胡晞微领衔的百微堂,加上冉国公府暗藏多年的好手,对付九殿和盐帮至少是有胜算的。

    梅远尘忙打断他的话:“承炫,你登基未久身边护卫可要看紧,他们竟能给漪漪下毒,可见真是无孔不入,你周遭的人绝不可调开。张遂光根基深厚,自身武功又极高,要报仇实在不可急于求成。”

    他亲历了徐家叛乱,深知武林中人的凶狠比起军人犹有过之。且端木玉可以派人袭杀大华重宦,惹急了张遂光,他如何不可派九殿死士刺杀夏承炫?

    梅远尘不希望好兄弟亦面临那般险境。

    “我武功进益甚快,再不过几年未必不是他的对手。且此事怕不如表面那般简单,我还些须查清楚了,可不能错漏了甚么人。哼,不管还有谁,终有一天我终能手刃他们!”

    他却不曾瞧见一旁的夏承炫眼睑微颤,面有苦涩。

    “不过眼下,甚么仇都先放一边,早些寻到三味药引给漪漪解毒最紧要!”

第四三五章 疏阔轻狂非本意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过是民间总结寻常百姓筋骨受损的一般调养时长。

    恨红尘自小被前任“菩提心”收养,六岁便进入了“九殿”的死士营,期间不知恶斗了多少场,不知在生死边缘来回过多少次,所受过的伤林林总总几不可数,虽不曾修习调理身心的内功,然,其筋骨自愈的速度却也远非常人可比。

    张遂光全力一击足可裂石断玉,在“神阙”受袭之时恨红尘守势虽成,毕竟内劲远逊,臂骨被拍断成了两截。好在其自身体质极佳,又有徐府和素心宫即时供给的疗伤圣药,加之云晓漾一路悉心顾看,受伤才二十几日竟已好了大半,已是行出无碍。

    住在长公主府上这些时日,所见、所闻、所听、所感皆与过往迥异,令其心境渐变。

    “整个府邸上至皇帝、皇后,下至侍卫、婢仆,待我皆甚为友善,可见姐姐生前人缘好极。”恨红尘斜倚檐柱,半坐半靠在镜湖园一处拐角沿边上,暗暗想道,“我在‘九殿’十九年间,不知受了多少冷眼,也就是师父对我温厚些。”

    又想起锦州城那夜,安咸盐运政司府衙门中,府兵、家卒一次次悍不畏死地冲到“九殿”死士面前,拼死也要护住梅思源一家的场景。她十四岁入幽冥堂,执事百余回,杀人不计,那种画面还是头一回见到。

    “天下竟有如此受从仆爱护的主家,以至于人人不惜以死报效!”尤其见到云婆、白泽、筱雪几个半点拳脚亦不懂的妇人纷纷以血肉之躯替百里思挡下刀刃时,她的内心实实在在被震惊了。

    “姐姐... ...”恨红尘便是在海棠冲向百里思之时发现了她,“姐姐也毫不犹疑地愿为他们去死。”

    她至今无法理解,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却并不妨碍自己被深深震憾。

    梅远尘出了玉琼阆苑一路问府内执勤,总算找到了镜湖园来,但见一素服女子倚栏而立,黛眉微蹙,一脸的若有所思相。

    “若是海棠还活着,该有多好... ...”眼前的恨红尘虽与海棠形容无差,气质却截然不同,“海棠温柔细腻,恬静又带点跳脱,言止间令人如沐春风。白姑娘却是冷厉素雅,凛若冰霜,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感。”

    想起相识以来种种,他的心底尤忍不住升起了一丝忐忑。

    半盏茶过去了,恨红尘依旧轻倚檐栏,侧首之姿至始

    未变。梅远尘抿了抿嘴,悄然退去。

    便在这时,她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虽同受断骨之伤,徐簌野可没这等优待。

    一来,来都城路上大家伙儿雪中跋涉,冷劳交替,自顾不暇,实难分心;

    二来,徐家此前作为,易麒麟几人虽不会牵累至他身上,其他人多少还是有些怨怼之意的;

    三来,若州徐二历来显贵于人前,要他央人给自己换药疗伤,属实难为。

    换药不勤,诊疗不及,伤自然便好得没那么快了。是以,到了这当口儿,他虽已无须拄拐,行走却仍不利索。

    梅远尘行来之时,正见他踮着脚跟往复踱步,甚是滑稽。

    “二公子。”

    听了这声音,徐簌野猛然转身跳步而行,离着丈余便压着嗓门问起:“远尘,皇上怎么说?”

    谋反,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虽见了夏牧朝的令牌,冉建功亦不敢擅言赦免,此时,徐氏数千人可还都关在若州各处监牢中,生死未决。

    提及此事时,夏承炫并未露出丝毫为难之色,当即便应允了梅远尘所请。眼下强敌环伺,内忧不断,徐家作乱事败后若州驻地军营一概将佐均已换人,残余小股人马当难再有大作为。既有施恩之机,他也乐得做这个人情。何况,徐啸钰等主事之人早已远遁,牢中关的不过是些边缘小角色,杀不杀于大局并不妨碍。最关键的是梅远尘那句——“弘石湾畔若非徐家二公子舍命相救,我已死于张遂光之手了。”

    活梅远尘之命,这是个天大的恩情,与之相比,赦免几千不相干的囚徒根本就是件不需多虑的小事。

    “办成了。皇上承诺,徐家之事绝不诛连。牢中在押诸人只要查清当夜未参与叛乱的,很快便会释放。但你父亲、叔伯几人,朝廷明面上还是要缉拿的,这怕是疏通不得的。你若知了他们行踪,劝他们再不要与朝廷为敌。”梅远尘正色道,“以我对承炫的了解,只要你父亲、叔伯不再做出格的事情,他不会再派人去大肆搜罗了。但他们若执迷不悟,此间之事未必不会再溯,届时... ...”

    意思很明显,要朝廷赦免徐家的人,不是不可以,但徐啸钰、徐啸依这些徐家高手不能再造次了,否则新旧账一起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徐簌野忙不迭回道。

    当然明白,朝廷明面上绝对不可能赦免徐啸钰等人的,否则其他势力对官府稍有不满便纷纷效仿造反作乱,岂不天下大乱?

    其余直接参与作乱的人会被治罪,徐簌野也早已料到,他想争取赦免的,乃是那些被株连的亲族。

    “徐家参与兵变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牢中关的九成九是不知情由的徐氏眷属和外门弟子,能救得他们已是万万之幸了。”

    徐簌野心中大荡,面色乱跳,几度哽咽皆不成声,所有感激付诸于一手,重重拍在梅远尘肩上。

    作为家主嫡子,他却向来远离徐氏核心事务,虽说武功傲视平辈,在江湖上可谓声名显赫,然在族里的威信却远不及徐簌功。父亲、叔伯更是早把下任家主之位内定给了这位堂兄。徐簌野倒不在乎那家主之位,只是,族里上下的忽视多少在他心底滋生了一些卑怯。此时能为一族之人成此大事,教他如何不欣喜若狂?

    还有甚么比活万千族人性命更重要?

    幼时失了娘亲,逢此剧变,他的性情难免有些乖张、叛逆,待年岁渐长心性渐正时却发现,父亲、大伯、二伯、堂兄弟姐妹们对自己的认识早已深固,而簌功堂兄的为人处事却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同。

    “初时,我做甚么你们都觉得不对;后来,我做甚么你们都不愿管。再后来,我武功越来越好,大家对我总算高看两眼,但也仅仅如此而已。在你们眼中,我仍是那个放荡不羁、行事恣意、不顾后果的愣头青。”

    一个天资如此拔萃、性情如此刚毅之人,怎甘心长期被亲族排斥在外?

    这些年来,徐簌野一直在等一个机宜,等一个能扭转乾坤,颠覆所有人对他感观的机宜。

    武林会盟初期,他想着,“倘使我能在武校之时斩荆披棘,助徐家领驭武林,届时父亲他们必然重新审视于我... ...”

    武林会盟中期,他得知自己乃端木氏后裔,又想着在起事当夜凭一身武艺杀敌建功,助徐家兵锋所指,所向披靡,不想事到临头,徐啸钰他们竟甚么任务也没有派给他。

    至于会盟末期,徐家兵变事败,族人死伤枕藉,数千亲族老弱锒铛入狱,他才意识到真正能让大家对自己刮目相看的机会到了。

    疏阔轻狂非本意,若得尊崇亦可彰。

    倘有一日乾坤定,何惜以死显衷肠。

第四三六章 尔心安处是我家

    自夏牧朝薨逝,颌王府便一直被一股阴翳之气笼罩着,即便是世子登基这等顶了天的大喜事,犹未见多少笑言悦色。

    此间流过的血实在太多,弥久的伤痛剥夺了府中人的喜乐。

    “与生死两别相比,其他甚么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夏承炫登基的头一个年庆,府上也只是依着往常的皇室规仪挂了白灯笼、挑起琉璃盏,贴了鎏金联,莫说丝竹演乐之声了,年夜宴亦只夏承炫和芮筱灵这对新婚夫妇对坐而食。膳前,环视着空落落的坐席,二人想起各自逝去的亲人,竟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场面之凄凉,实在难以尽述。

    今儿是正月十一,按理说离着元宵还有好几日,以长公主府的从仆编制,一天功夫也就够上下置办齐备了,可芮筱灵着实高兴,临夜也要安排众人下去拾掇。

    “木槿,你带着库什房的人把里外灯盏都给我擦透亮了。”夏承炫的小跟班阿来指着院中一黄衣女仆道,“眼下天凉,伙房的热水得不停歇地烧着,可莫要冻伤了姑娘家们的手儿。”

    见黄衣女仆应“是”,接着谓她一旁的粉衣女仆道:“木清,你带着浣衣房的人把内苑连廊、桌台、檐柱通通再刷洗一遍... ...”

    杜翀要留在皇宫执事,阿来难得大权在握,这会儿对着府上众人噼里啪啦一通指挥,竟还有模有样,寻摸着诸事安排妥贴了,又再谓几位领事:“都合计合计自己个儿短了多少人手,我一会儿便到奋威将军府上去借几个丫头。”

    芮府虽出了个当朝皇后,作为国丈的芮图贤却仍任着三品奋威将军,然,辖制军营却变成了都城外的三万城防军。

    虽说只是个三品参将,却又远非当初那个手无百夫的闲职将军了。

    与夏承炫临时商定明儿要开大宴后,芮筱灵担心长公主府的丫鬟、婆子不够,竟打起了娘家的主意。皇宫的女婢、太监倒是又多又闲,她却不曾瞧上眼,点名让阿来去找自己的老父亲要人。

    “那可是家宴,里外都是自家人才好。”皇后娘娘是这么想的。

    好在两处府邸相隔不过数里,赶着辇车来回也就半个时辰的脚程。

    云晓漾是被屋子外的泼水声吵醒的,睁眼才发现,此时竟已入了夜。日间替夏承漪行针体力消耗甚巨,饶是以她的内功修为,仍觉疲累难抵,回房刚在暖阁躺下便沉沉睡了去。

    一睡便至此时。

    “咦,府上的人已给我点了灯盏。”见外闱烛台亮着,料想是府上的丫头来过,乃披起裘服推门行去。

    梅远尘靠在绣椅上,正怔怔发着呆,听了揖门声猛然惊醒,倏而站起。

    “呀!”

    “啊!”

    四目相顾,数息无言。

    “你甚么时候来的?”云晓漾皱着琼鼻,娇声斥道,“在我屋外候着,看看像甚么话?”

    此间是长公主府,她又清楚知晓梅远尘与夏承漪早有姻亲,自是要避嫌的。虽说与良人别后重逢,心下欣喜无限,嘴上却不敢有所表露,深怕被旁的甚么人听到。

    梅远尘辞了夏承炫后早早便来了云晓

    漾暂住的这进小院,但见房门紧闭料知佳人已憩,便在绣椅上坐下等候。若州会盟这一趟来回,他经历了雷州织云庄外的九殿伏围,又在若州徐家擂台上与施隐衡大战一场,更在弘石湾畔与端木玉一行、摘星阁、盐帮、九殿的众多高手拼死搏杀,此时回味起来,实在五味杂陈难以尽述。

    “织云庄外若非云儿抵住九殿那个干瘦老者,我已死在了龙骨钺之下,尸骨无存。弘石湾畔倘使易、关、薛三位前辈没有赶到,我便是有三头六臂又岂能活命?”念及此节,不免又频频想起薛定一为救自己而中剑身死,眼眶湿润了好几回。

    “后面在街角被张遂光的人围住,要不是簌野舍了性命也要救我... ...”

    短短数月之间,竟有三次濒临绝境,梅远尘不得不思量起自己的行事:“我先前委实太过急躁,这般冲动随性终是害人害己。下次再陷入危局,难不成还要人来救?薛老前辈已经为我而死,我怎能再害他人!”

    难得一时偷闲,倒真有好些事值得想上一想,偏偏府上众人又像商量好了似的,一直不来打搅,竟让他从午前静坐到了此刻。

    听了佳人的嗔怪,梅远尘也不去解释,行上前轻声唤了一声“云儿”。

    那可是两次救自己性命,且将一生幸福全系于自己之身的人儿,莫说被不痛不痒地轻斥几句,便是被狠狠打上几拳,那也是甘之如饴啊。

    见她低下了头,梅远尘又上前两步,牵住她玉脂般的双手,柔声道:“云儿,幸苦了。”

    二人相知如此,虽有万千言,这时也再不多说。

    云晓漾抬起来,轻轻笑了笑,又缓缓摇了摇头,任梅远尘把自己揽入怀中。

    “咕咕... ...”

    “咕咕... ...”

    二人唇齿缠绵之际,云晓漾的肚子不明事理地叫唤了起来扰乱了这一室旖旎。

    整整一日,她还不曾进过滴米,先前睡着了倒没甚感觉,这会儿饥肠辘辘,肚子先不干了,带头挑起了事。

    “走,去吃点夜食,我也饿了一日。”

    今儿不曾吃东西的,可不止云晓漾。

    ... ...

    便是平日里,府上也是日夜备着热菜的,更不消说今儿乃是梅远尘久别归来的日子。在偏厅用完膳已是亥时二刻,然,院内院外上下忙碌,全无半点熄灯入寝的兆头。

    “承炫也真是的,何至于这般大动干戈,劳这数百人秉烛夜作。”见亭台、水榭、檐廊、走道正四下有人清扫,梅远尘笑着埋怨道,“我又不是旁人。”

    云晓漾一脸不置可否的样子,随意问着:“你在皇上面前历来是直呼他名么?”

    加上先前的三个多月,云晓漾在府中已住了百余日,自然知道他和夏承炫关系极好,然,听他直呼皇上之名还是颇觉奇怪。先前二人关系不深,这等问题自不能问。此时二人可说生死相许,当然是甚么话都谈得。

    “是了,承炫不喜我唤他皇上,我也不喜欢那般叫他。”梅远尘侧首笑道,“我俩情深义重,他还是世子的时候身份也很贵重啊,我不也一样直唤他的名儿,早已是惯了。”

    在他看来,夏承炫无异于是自己的亲兄长,可算是他在世上最信任的几人之一了。亲人之间,死守君臣之礼不免过于拘泥刻板,落了俗套。

    听梅远尘这么回答,云晓漾轻“哦”一声,眼角瞥了瞥他,似乎欲言又止。

    院内灯火通明,二人又坐躺了大半日,行步之意正盛,不约而同地沿着青石路缓缓踱着。

    只是,云晓漾不主动开口,梅远尘也不知从何聊起,两人默默无声竟也走了好长一段距离。

    “漪漪公主好了之后,你又甚么打算?”终是云晓漾先问起,“留在都城么?”

    倒有些事想说,只是她自己也并不把握,眼下也并非得宜的时机,想来也就这个话茬还算应景。

    也许问者无心,听者有意,又或许是梅远尘做贼心虚,竟被问得半晌答不上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云儿,我... ...与漪漪的婚约,我不曾瞒过你。漪漪,她... ...无论如何,我是不能负她的。”

    云晓漾垂首低眉,唇角紧咬双眸通红,眼看就要哭出来。见状,梅远尘忙行到她身边,搂住她香肩,心疼道:“云儿,我对你的心,你难道不明白么?经历雷州之事,我疼你、爱你、恋你的心思和对漪漪是一样的,你... ...你别怪我。我... ...”

    情爱之事浑出天然,往往不是人力可控。他想做个痴情人,但偏偏老天给了他三个皆不可负的女子。

    心中有良人,怎忍他难为?

    “这便够了。”云晓漾倚着他胸前,轻声呢喃着。

    大华其时婚娶随意,有钱的大户,有三五八个妻妾也没人说甚么,甚至同时娶几个新娘在富贵人家也算不得新鲜事。以梅远尘的身份,自然是既富且贵,换作别人,这个年纪,第十八房小妾也该过门了。

    然,夏承漪绝非寻常人,她可是当今大华皇帝唯一的胞妹,论分量,只怕比芮筱灵这个正宫皇后还重上两三分。梅远尘与她有婚约在前,怎还能娶他人?

    难不成要素心宫济世堂的堂主、天下闻名的杏林国手做人家的妾嫔?岂不招江湖同道笑话。

    寻常百姓家多半还是一夫配一妻的,至于江湖上就更是了,二娶、三娶不说没有,但着实少见。

    云晓漾终究不是海棠,无论考虑出身、地位、名气还是性情,二者皆有不小的差别。

    “我的老家在清溪橘州。先前漪漪央过我,倘使一日我厌倦了朝堂和江湖的生活,便带她去橘州找间乡下院子住下。云儿,待我报了血仇,我们三人便回清溪,好么?”梅远尘的脸颊磋磨着她额眉,低声诉道,“我们找个小村落,盖间院子,垦几亩山田,你我种桑采药,行医救人,漪漪的性子跳脱,便在家养些鸡鸭猪鹅,我们三人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好不好?”

    人生之际遇,实难究竟。四年前举家冒雪入都城的梅府,谁能想到,如今只剩下他一个?

    良人鼻息温热如醇厚酒,醉她心脾,云晓漾贴首附耳依偎在梅远尘胸前,良久乃道:“若得如此,亦算不虚此生。”

    正是——

    尘世荣华皆过客,尔心安处是我家。

第四三七章 梦若干草随风起

    智者言: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得逢其一二顺遂时,幸之盛也。

    一旦欲求得满,往往使人身心俱舒,轻畅无比,如坠浮世之梦。

    镜花水月,海市蜃楼,就算一路历尽了繁华,到头终究是虚空一场,梦醒无痕。

    可惜偏偏人性懒惰,现实中不可得之事、不复生之人在梦境中却能随心所欲,难免耽迷其间难以自拔,心神受其困囿。

    近来诸事向好,梅远尘又重归故地,心锁稍解,回到玉琼阆苑旧居后倒头便睡。

    梦若干草,随风而起,遇水而成茵。

    “远尘哥哥,这块地就别垦了罢,此间草长土润最是好养禽畜。”一阵刺眼光芒后,夏承漪行到他右侧,挽住他抡锄的手臂,娇嗔道,“你可早允了我,要留块地给我养些小鸡、小鸭的,你瞧,眼下岂不正合宜?”

    梅远尘仿似刚从浑沌中脱离,神脑空虚,一时竟怔住了。但见佳人含嗔带怒,眉角笑意隐约,何其真实,绝不似在做梦。

    见梅远尘不来答自己,夏承漪一脸诡谲地笑了起来,抬首附在他耳边,轻声问道:“难不成你想留给云姐姐?若是留给她种药,我也不来跟她争。”

    瞧她的神情,似乎二人关系好的紧。

    梅远尘如处身迷雾,不明所以,只得讪讪笑道:“漪漪,你体内的毒甚么时候解的啊?”

    此刻他还沉迷在佳人得脱险境的喜乐,也不想再去追究记忆中好长一段空白了。心想,“漪漪便在我眼前,这是再真也没有的事了。想来先时发生了甚么意外,我竟忘却了好些要事。”

    “哎哟!”梅远尘正暗暗思忖,腰间蓦地传来一阵肉痛,令他不自觉地惊呼了出来。原是夏承漪在他臂下捏住一小块腰肉,重重扭了一圈。

    “哼,你个负心的花心萝卜,怎又忘了?你和云姐姐去雪国大玉峰寻百年墨参,不巧遇着了雪崩,是云姐姐拼死把你从厚雪层里给挖出来的。只是你被埋得太久了,受了闷冻,脑子时而不灵光,许些事跟你说几遍也记不住。好在云姐姐说了,她懂得一门奥妙的行针技法,早晚能将你的伤彻底医好。”夏承漪靠在他肩头,娓娓道来,“你们去寻药大半年也没传来消息,哥哥等不及了,便遣信王领着白衣军和厥国人大战了一场,一路攻到了白山脚下。厥国皇帝自知不敌,忙派人求和,又送来了‘梦魔’的解药。我服了解药,当夜便醒。两月前,你和云姐姐从雪国回来了,见我毒解,便带我来了橘州。这些,我前些天跟你说过的。”

    梅远尘轻轻晃了晃脑袋,仍毫无头绪,想是自己在雪下埋得久了,脑中积压了淤血,损毁了往日记忆。

    然,佳人得救,自己又重回了清溪老家,也算是求仁得仁,幸福圆满。

    二人正聊着,云晓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梅远尘回过头去,正见她背负一篓,满脸的岑岑笑意。

    ... ...

    一夜梦长,尽兴三生。

    正月十二,天清气明,宜祭祀、祈福、冠笄,万事不忌。的确是个好日头。

    “可惜是梦。”梅远尘坐起身,喃喃叹道。

    还是这间房,仍是被窗台上“拌嘴”的鸟儿吵醒,若得光阴回溯,他多想回到四年前。

    “公子,你起了,便来洗面更衣罢。”门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既知偏房有人在等着,梅

    远尘再不回味拖沓,急忙穿上裘衣行了出去。

    紫藤正匀着银盘中的温水,侧首笑道:“公子,你来试试水温,看得不得宜。”

    她是夏承漪的贴身丫头,平日里,即便夏承炫和芮筱灵也不会使唤她做事。这会儿她竟自个儿提前候在了梅远尘屋外,属实难得。

    “紫藤,怎劳你做这些事?”二人相识四年,虽算不得朋友,梅远尘亦从未把她当成下人看,见她如寻常仆婢般要来伺候自己洗漱盥洗,心中自然有些异样。

    小姑娘今日是一袭水蓝色的装扮,身形绰约,肤白容丽,眉眼间灵气昭昭,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自记事起,她便在颌王府了,六岁开始做伴玩婢女,可说是陪着夏承漪一起长大的。也正是因着夏承漪,她才渐渐恋上了梅远尘这位世家公子。

    “公子与别人不同,我惹事被郡主斥骂,总是他来调停护我;我想识字断文,府上的先生都不肯教,郡主也嫌我木讷蠢笨,亦只他从不怪我胡蛮打搅;我有烦心事,爹甚么也不理会,公子却愿耐着性子静静听着;那回帮公主抓雀鸟儿,撞伤了腿脚,也是公子给我送的敷膏... ...”

    “郡主好些次捉弄公子,他也向来不生气;府上的人犯了错,他也从来不怪罪。那些恶人... ...”想起如此梅远尘的遭遇,紫藤不知多少次几乎咬碎银牙,“那些恶人真该死!”

    她恨苍天不公,“如此纯善之人,你怎忍夺去他所有?”

    依着大华的婚俗,富贵人家女子出阁前的贴身丫头,多半是要陪嫁到公家的,且她们中十有**会要做新郎的填房。运着好心的人家,被收为妾室也是寻常事。

    夏承漪和梅远尘的姻亲传开后,小妮子不知暗暗窃喜了多少回,能一生陪在夏、梅二人身边,她是千肯万肯,可谓做梦都想。

    “我怎不能做?”紫藤一脸的挑衅意味,娇笑道,“公主都是我伺候的,你是她未来夫君,这些事我不做,让谁来做?”梅远尘还想再说些“我自己来便行”甚么的,话尚未出口已被紫藤的一句,“你忘了,上次昏迷了一个多月,也是我和公主贴身照料。”

    虢山之上,梅远尘得知父母死讯后,不自抑地嘶声长啸扯断了体内诸多脉络,足足昏迷了四十六日,期间正是夏承漪和紫藤日夜守护,悉心照料,给他换药、净身,按抚、揉压,配合云晓漾的治疗。

    说起这一桩,梅远尘也就识趣地闭上了嘴,任凭她卷着热棉巾在自己脸上、脖颈擦拭。

    还待要说甚,自己甚么地方人家也都看过、摸过,多讲便是矫情。

    盥洗既毕,苑外竟有客人拜门,却是芮图延、芮意霖叔侄到了。

    这俩,一个是皇后的亲舅舅,一个是皇后的弟弟,倒浑没有权宦外戚的做派,一人一边拉着梅远尘到客堂落座,不一会儿便叽叽喳喳说起各自对当下朝局、政事的看法,还非要梅远尘点评一二。他们眼下虽还未在朝堂任职,却也清楚,一旦时机成熟,必会被夏承炫委以重任,研习行政理治之法刻不容缓。

    芮图贤不止数次叮嘱二人,凡事多向梅家那娃子学,多跟他亲近。

    好容易论完时局、时政,芮意霖又央着梅远尘细说他近几月行走江湖遇着的趣事,嘀嘀咕咕间,三人又聊了小半个时辰。

    总算紫藤机灵,适时送来早膳,才将这对叔侄“赶跑”。

    “公子,他们可

    算回了,你吃些早食,一会儿便出府罢,虢山顶上冷着呢,你早去早回。”前两次回都城,梅远尘皆是次日便去了真武观,紫藤知他尊师重道,若非芮家这两人拖着,怕是早就上山了。

    梅远尘提眉朝她望去,疑道:“咦,你怎知我今日要上虢山?”

    紫藤只笑了笑,并不回话。

    见她笑而不语,梅远尘也再不多问,只是心想,从不知这丫头儿的心思竟细腻如此。

    都城地势平坦,风来无阻,是以,冬日里还是颇为清冷的。虢山乃都城少数凸起地势,所承之风吹更甚于他处,自然也就格外的阴寒。不过梅远尘修习内功的时日匪短,造诣更是当世顶尖,自不畏惧山风的蚀体之寒了。

    小径一路无人,他也就无甚顾虑,踩着斗转斜步二十三拾级而上。

    “斗转斜步二十三的前十九弄倒并不算难,我修习两年已能贯通。不想这登极四弄却是纷繁复杂,一年多也只就会了第一弄。”

    数千阶梯在寻常人行来,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然,梅远尘的这门绝世轻功早臻“魅境”,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仙人峰顶。

    才进观门,正见师父青玄道人在道场之上,御剑狂舞,使的正是真武观的镇派武学——真武剑法。湛明、湛为等数百老少道士围成了好大一圈,尽皆睁大眼睛死死看向圈中。青玄性子懒散,并不常教弟子们道法武功,似这等广播武技的机会,近二三十年里也没几次。

    梅远尘凑在其间,仔细观摩。

    “接剑。”

    正瞧得起劲,却见师父骤然掷剑过来,显是要自己显示一番。

    梅远尘不及多想,跃出人群凌空斜身抓住剑柄,将自己所悟的真武剑法从头使来。

    长剑在他手中时而如虬龙,时而似电蛇,光影交错间鸣音不绝,剑芒抖盛不衰,其势竟并不比青玄逊色多少,赢得一众同门热烈喝彩。

    湛明、湛为对视一眼,均想:“小师弟武功进益竟如此神速,倘使若州武校之时能有眼下的修为,施隐衡如何能讨得便宜?”

    武道一途,大成者所倚有四:一天资、二勤勉、三师道、四战悟,四者缺一不可。

    论天资,其资质之高,连当世第一人青玄都惊叹不已。

    而梅家上下几乎被人屠戮殆尽,血仇藏于心间,他日常修习亦不可谓不勤。

    学从青玄,得他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师道之佳谁能匹敌?

    其成武学大家所缺者,除“战悟”无他矣。

    满打满算,梅远尘经历的大战不过六七场,虽说场场惊险,毕竟差在次数寡少。然,历经弘石湾及街角之战,其战悟提升良多,是以武功得此精进。

    见梅远尘三千八百六十四招真武剑法使完,场上数百道士皆一脸的意犹未尽。

    “师叔他老人家的剑法有此境界就算了,想不到小师弟年不足二十,竟似也已尽得真武剑法精髓,实在... ...实在叹为观止!”银发白须的湛觉老道士咂巴着老嘴,望着离场而去的青玄和梅远尘叹道。

    天资为天堑,人力不可违。梅远尘时下的武学境界,或许他们穷其一生也难以到达。

    一老一少走出人群,径直往青玄的小院行去。

    梅远尘甫一落座,便听师父问起:“这一趟,有何感想?”

第四三八章 山穷水复见新路

    想说甚么便直说,想问甚么便直问,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这便是青玄固有的做派。

    “甚么感想?”仅此一问。

    于其往返若州的诸多经历,他却半字亦不过问。

    梅远尘想了想,沉声道:“徒儿此行行事过于鲁莽,以至于屡陷险境。”

    尤其是弘石湾畔,若跟着顾修平的人一起追缉端木玉,以如此人数之优,其护卫身手再强、气势再悍勇也绝难全身而退。

    退一步想,就算他最终能够脱身逃走,亦不免要多折损一些手下。

    再退一步想,那夜与顾修平诸人一同行进,就算丢了端木玉的行踪,自己也不至于陷入敌伏包围,便也不会累得薛定一丧命、徐簌野重伤。

    总之,而后发生的种种不幸,皆始于自己逞强自恃,独身追敌。如今再看,那无异于是求死之道。

    青玄点了点头,嗤笑道:“你能明白此节,便好了。且记牢,无论何时,活着总是最要紧的事。越到关键之时越要谨慎行事,定要先想着顾好自己的命。”

    真武观立派三百年余年,观学终极所求便是躯体不坏,寿久不死。不仅这些学道者,但凡对世间之理有所感悟之人,九成九都会把“活下去”当成生命中的首要大事。毕竟,能看破生死的,要么大智大勇要么大愚大怯,而这类人实在万不足一。

    梅远尘还有好些话想说,却被青玄摆手止住。

    “明了了那一点,其他便再不消说了。”老道士摇头笑道,“留着得空的时候说给自己听。”

    就本心而言,三个徒弟中他最喜欢的便是梅远尘。可惜,偏偏他有着世上最霸道、最夺势、最克人的“天煞双孤”的命格。

    “唉,那可是注定要克尽身边亲善之人的命格。”

    青玄虽自负精通命理,善趋利避害之术,却也不愿以身犯险。他常想,倘使这个小徒弟只是寻常人的命格,好些事,自己就可替他办了。于梅远尘难以办成的事,在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然,人皆有私,且人皆怕死,青玄也不例外。

    听师父这般说道,梅远尘自然缄口不语了,老老实实端起茶壶,左右旋上三圈再定住,这才往他杯中斟茶。

    “师父,喝茶。”

    这一招,却是跟湛明学的。真武观这位敦厚的掌门人,在师父面前的恭敬体贴,尤甚于寻常百姓家的孝子事父。

    梅远尘是世出的公子哥,打小就被人照料,端茶倒水的事便在梅思源、百里思身前也未曾有过。好在,这种活计,他看一遍也就会了。

    瞧出幼徒事己确出真心,青玄虽知不该多言,仍是止不住叮咛了一番:“徒儿,道门修行讲究随心随性,往后时日,待人切勿过于拘谨,待己亦不要过于严苛。言语行事若尽依条陈窠臼,那是木头呆子,日后前程必然受限,就如你那两位师兄。他们这一生,多半也就这样了。你不同,你有最上乘的天赋,若机缘得宜,或许能成就大道也说不准。但你身上少了一丝灵性,可明白?”

    是的,在青玄看来,梅远尘身上的灵性实在太欠缺了。

    “这样的天资,再有一副洒脱、恣意的性子,在修道一途实在是绝配啊... ...”

    那是青玄肚子里的话,梅远尘自然听不到,他只是勉强笑了笑,回了句:“是了,师父,徒儿明了。”

    灵性?

    这令梅远尘想起了夏承漪,想起了紫藤。

    “对了,我记得端王有个护卫唤作百里毅,你若想打听你舅舅的下落,或许可以去找他。”青玄喝完茶便离座行开,只留下这句话自屋外飘飘忽忽传来。

    “嗡~~~嗡~~~”

    梅远尘的脑子几乎炸开了锅。

    回都城路上,湛明无意间听他说起夏承炫在派人探查百里恩的下落,昨夜回禀青玄时便将此事说了出来。

    青玄早年与端王交好,乃是端王府上的常客,自也认得端王府中的第一高手百里毅了。梅远尘的母亲出身百里王府,他是早就知晓的。百里乃是大华开国皇帝夏汝仁给的赐姓,天下百里氏皆出一脉,百里恩与百里毅自必有着血缘之亲。百里恩在都城求学数年,名望颇盛,百里毅与之的确极有可能相识。

    “舅舅... ...”

    梅远尘思绪澎拜,气血翻滚,呆立良久。

    “呼~~~”一阵风漪吹过,正是梅远尘踩着斗转斜步二十三疾奔山下而去。

    一路上,他总想起母亲跟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娘亲说过,我的形容与舅舅有**分相像。舅舅书生气浓,不爱习武,喜欢跟人讲道理... ...先前在婆罗寺遇着的那汉子终究是疯了,他嘴里说的话也分不清那些对错。”

    下了山,跃上骠骑,风驰电掣向西急行,梅远尘恨不能把马抗在背上,脚踩轻功跑起来。

    新皇登基后,诸事渐定,端王府难得清静了一些日子。

    夏承炫感念端王在紧要时刻的鼎力相助,登基后重用夏牧舟,已任其为都城执金令。端王的其他几个子孙也各得要职,可谓前程锦绣。

    老王爷自觉使命已完,便踏踏实实地在府上养起了身子。他年轻时肢体受过重创,永华帝病中他又代为理政劳累过渡以至几乎油尽灯枯,若非苦禅寺的老和尚舍命相救,这会儿早归尘土了。

    如今皇权更迭,新朝稳固,自己膝下子孙满堂,他还能有何索求?

    “王爷,外面有客来访。”贴身的老奴躬身来报。看着斜躺在中庭绣床上沐浴日光的自家主人,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按多年来的规矩,年初一至元宵佳节这段时间府上是要闭门谢客的,只是今儿来人自报了身份,又指明有要事见端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来报信了。

    “不是说了么,正月里就不见客了。”

    老仆人执了执手,退步回道:“是,老奴这就去辞了客人。”说完,便要往院门行去。

    “回来。”端王缓缓坐起身,披上绒裘大氅,拄杖立起,又慢慢活动了腰骨,再问道,“是谁在外边儿?”

    若无甚事,旁人也不敢这时候来打搅自己,他也清楚这点。

    老人忙又折回身,低头回道:“回王爷,是梅远尘公子。”

    梅远尘的身份很特殊,他既无爵位在身,又不任朝职,在都城却几乎有着亲王的礼遇。谁不知道前颌王府人丁寡少,瑞临皇帝仅有一个胞妹和一个义弟?端王府上的老奴仆见识当然不会差,听梅远尘自报了身份,稍微犹豫了下,还是跑了这一趟。果然,瞧自家老爷的反应,这客,今儿怕是要见了。

    “哦,是他?”端王打起精神,脸上颇有笑意,“叫他过来罢。”

第四三九章 君子有能当许国

    相由心生。此刻梅远尘脸上的形容丝毫未掩心中渴求,双目之中的期待之意如同实质般溢出。
    端王嘴边粗犷的花白胡子颤了颤,干涩的老眼用力眨了眨,喃喃叹道:“唉,可惜了... ...”
    梅远尘以为他这话是在惋惜舅舅遭遇,心下一恸,暗忖道,“不会是舅舅已不在人世了罢?从婆罗寺那褴衣汉子的话风看,他们是开罪了颐王。以夏牧仁的秉性,怎会放过舅舅?”
    他的脑中思绪正乱,又听老夫子说道,“可惜百里毅已在与赟王府的血战中身死,他若是还活着,想来应该知晓你舅父如今的栖身之处。”
    “啊!百里先生竟已去世?”听端夫子说完,梅远尘讶异道。
    三大王府与夏牧炎决战之时,梅远尘并不在都城,且皇家秘辛,人们亦向来不甚敢言传,至于百里毅战殁于期间的事,知之者自然不会很多。
    想起贴身相随的老伙计已先自己一步离世,端王脸上满是沧桑悲切之意。
    “他应该知你舅父如今的栖身之所... ...”过了好几息,梅远尘才领会其中紧要讯息,“栖身之所... ...舅舅的栖身之所?舅舅... ...舅舅还活着?”
    自顾自地感慨了几句后,也不待梅远尘来问,端王回过了话茬,轻声道:“十九年前百里毅从我这里告假半年余,回了趟天霜郡。我当时倒也未曾问过他因何缘由,然他回府后有跟我说起,说是他的一位亲族得罪了颐王,他多番周旋总算得保全其性命,只是都城却再待不得了。他那番告假离府,便是护送那个亲族回了天霜郡,并安顿好其一应起居。”
    百里毅少时离开故土家园,在都城少有故旧,偶然间得知华子监有位叫“百里恩”的后辈生员,风头颇盛,自然多了些关注。要知,百里氏可是开国异姓王的赐姓,天下独此一家,大华所有百里氏自是同宗同源,有血脉之亲。
    百里恩除了梅府之外亦无亲从,既知这个待自己亲厚备至的老人是同宗,当然是礼敬有加。可惜,二人相交未深,百里恩便牵扯入夏牧仁的一桩秘事,被扣押在私狱之中严刑拷打,几乎就死。
    族中晚辈忽然失踪,百里毅自然上心,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找对了门路。
    原本夏牧仁是不准备留下活口的,牢中那个迂讷、执拗、倔强的嫩头青实在恼人,便在下定决心之际,百里毅适时找上了门来。
    按理
    说,他一个亲王想杀个把普通人,丝毫无需顾虑一个不入品的护卫。可惜百里毅不是一般的护卫,那是自己的皇叔端老王爷最信任的亲卫,且他二人之间已非寻常的主仆关系。
    “若把端王叔扯进来,我怕是要掉层皮。”
    左右权衡,夏牧仁总算答应放百里恩一条生路,但勒令他马上离开都城,永世不得再入,且绝不可再与梅家之人联系。
    虽说仕途路断,又要切断与姐姐、姐夫一家的往来,但毕竟是留住了性命,已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结果了。当天,百里毅便辞了端王,趁夜将百里恩带出了都城,一路朝北而去。
    梅远尘心绪澎湃,双手紧握成拳,喃喃问道:“我舅舅是去了天霜郡么?”
    “那年,百里毅告假回了趟天霜郡老家,想必你舅舅是跟着一起去了的。不过,他们期间有无转道哪里,我却不曾问过。”端王有些遗憾地回了话,“当时情势紧迫,百里毅又鲜少与人交游,除了回天霜郡,他们怕也再无去处了罢。”
    一老一少各怀犹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会儿。
    “哦,承漪丫头怎样了?”端王像是突然想起这事,提眉问道,“听说青玄和先前替你医病的那姑娘都去看过?”
    夏氏子孙倒不算少,却是旁众嫡寡,尤其在赟王府覆灭后,人丁便更显凋零了,且夏承漪与其他皇亲不同,她可是夏承炫唯一的胞妹,说是当朝最贵重的皇族也不为过。
    她的病情,已是国事。
    梅远尘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涩味,轻声道:“嗯,已寻着了根源。只是三味药引分散天涯南北颇不易求,学生正想着这几日便动身离都,此番既是来探问舅舅的消息,亦是来辞别夫子。”
    端王微微颔首,像是琢磨了一番才说:“你知么,欧潇潇、占俊跃、费格栋都已从戎?柳是如、宋尹一亦已入仕,承焕、承灿更是撑起了大华的半壁江山。薛宁虽未参军也不曾入朝堂,却敢领着一众职方深入厥国腹地,绘测舆图密送回都。”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梅远尘。
    “你知我所意?”
    梅远尘面色大惭,垂首回道:“致知堂诸位同窗于家国皆有所助益,唯我... ...经年无所建树,徒耗米粮。”陡然想起对父亲、对义父、对夏承炫的诸多诺言,他心中羞愧到了极点,恨不能钻入地底。
    “不。”端王听他说完,振声驳斥道,“你
    十七岁便领千骑入沙陀,焚敌粮仓断阿济格后援,又凭一己唇舌劝退十数万大军。宿州之围得解,安咸一郡得安,你当属头功。你的功绩,军部、吏部的文书里虽不曾记载,然,我夏氏皇族自会一直记着。”
    “嘭!”梅远尘骤然跪倒在地,埋着头轻声答道,“梅家三代累受皇恩,学生不敢或忘。”
    梅晚亭生于小吏之家,青年入仕,终于从一品的部首大臣,可谓仕途圆满。
    梅思源得其父熏陶,又少时便与颌王夏牧朝交往,治世经道之能渐彰于朝堂,显于地方,只可惜寿三十八而终,未得善果。
    梅远尘荫着父祖恩德,自小衣食无忧,而后竟拜得受宠亲王为义父,再后来义兄竟成了当朝天子... ...
    论说恩情,梅家受夏氏之恩匪浅。知恩图报乃世人所共奉的处世之道。
    “你的才学、资质比之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从军从戎,但教潜心作为,日后皆可成就一番伟业!在致知堂的首年我便发现,你极善洞察,心思又机敏、开阔且颇具胆略,若投身军营领兵戍边,在边疆历练个三五年,大华必添一振国虎将;即便涉身政事,以你的才具,他朝亦可施恩天下普惠万民。怎偏学青学那套‘独善其身’之道?江山危亡,匹夫有责,正当尔等挺身而出之际,你倒好,跑去趟过江湖做武夫!”
    端王压着嗓门厉声斥骂,便如眼前之人是自家不争气的儿孙。显然,老人家对梅远尘“学不致用”非常不悦。
    “承焕、承灿虽也多才,然毕竟出身皇室,很多事些须避嫌自保,令他们往往力不可尽使,意不贯始终。你却毫无这些顾虑。承炫视你如手足,待你至信,内外皆不设防。无论治军、治政,你都可大展拳脚,随心作为,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集于一身,岂有不成事之理?假以时日,你的功绩定然远胜你祖、你父,生前死后都将受人敬仰尊崇。生而为人,还有他求么?”
    他气得拄着杖节狠敲地面,“嘭”,一块青砖应声裂成了数片,看情形,似乎随时就要执杖朝梅远尘身上打去。
    所谓恨铁不成钢,大致便是如此罢。
    梅远尘离他半丈跪着,脑海中嗡嗡作响,一时不知当何以为。便在他思绪浑沌间,端王冷声说了一句:“君子有能当许国!”
    君子有能当许国,那是致知堂结业那日端王送给一众学子的箴言。

第四四〇章 借酒乃示心中愫

    华灯初上人易服,鸦雀啸叫朝林归,正是昼逝夜始时。
    梅远尘站在十字岔口左右顾盼,一时不知何往。
    自出端王府,他已在街道间浑浑噩噩晃荡了大半日,信步所至皆过往,心之所想皆至爱,点点滴滴如白日梦。
    去了盐市。
    盐政司售盐的市口被数拨制式装服的汉子守住,一群百姓远远躲着,不敢靠近,想必是先前有人在这上面吃过亏。盐罐才下驿车就被整罐搬进了他们的马车,所谓“官盐”,似乎只是那几方势力的瓜分之物,而那些寻常的老百姓只能到对面的盐坊去买已不知经了几手转卖的私盐,不仅价高一倍不止,成色还远不如从盐场出去的官盐。
    “父亲不顾生命之危拓盐场、建盐道,把万千罐的好盐送出安咸,运到各郡各州,没想到它们全部进了盐商大户的货仓,穷苦人家照样吃不起,也买不到好的盐。”
    去了薛府。
    薛宁久去未归,瘸腿的老管家带着一众家仆终日守着灵堂,麻衣白烛,黄纸白钱,凄凄惨惨地过着年节。
    “前次见薛宁时,他已肤黄背弓,早没了在致知堂时的那股子官宦公子哥的气质,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此番潜入厥国绘测驻军舆图,若能功成,于大华屯兵戍边方略实有大益。当时他是说想亲领一只轻骑南下,越过厥国的各地驻军,一路损毁他们的粮道、粮仓和军械库,破敌于后方。天下米粮,大华二占其一;天下兵甲,大华十得其六。断其粮械,乃是从根源处止战,实为上上之策。”
    他在薛府门口驻足良久,暗暗为薛宁祈福祷告,盼他终有一日平安归来。
    去了南国食肆。
    徐家轰然倒塌,少主徐簌功亦不知去向,留下南国食肆这个一个大摊子。在贵戚遍地的都城,没了徐家的把靠,一个外地楼馆哪里还有立足之地?这时已经阖门歇业有些日子了。
    “初次来时还是跟着颂我兄长。那日在摘星阁结拜饮酒恰又碰上了掳劫漪漪的那帮亡命刀客,得徐大公子出手相助才制住了他们。细细碎碎想来,徐大公子接物待人间实有大家风范,却又多些市井之气,相交间令人如沐春风。再想想徐二公子、贺峥嵘、江小鱼兄弟及王玉堂几人,各个不凡,‘若州徐家多英才’当真一点也不假。可就是这样一个沉淀百年的武林世家,一步踏错竟至于基业全毁,万千族人身陷囹圄... ...”
    去了瑞云楼和浮屠塔。
    自小受父王庇护的夏承炫已经执掌一国,内政外交、文治武功竟皆游刃有余,然,梅远尘与他比肩而坐时却分明能感觉到他的心事忡忡。
    “承炫,你终于当上了皇帝,可怎不见你心喜欢快?是义父、义母的早薨
    和漪漪的病情压在了你的心头么?”
    还去了朝春街,去了“泥人王”。
    朝春街的纺布市场人头攒动,却如何也找不到海棠的身影。“泥人王”的小店虽还开着,然,老王死后再无新作添入,柜面上的旧偶零零散散,整个店里透着一丝无力的悲凉。
    “海棠不在了,漪漪又还昏迷不醒... ...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海棠和爹爹、娘亲他们也再不可能活过来。”
    故人如潮,一波一波在梅远尘脑海中袭来,伤人如斯。
    回到长公主府时,紫藤正侯在玉琼阆苑的廊道外。
    “公子,回来了。天冷,快进屋吃些热食。”她踮起脚给他披上裘衣,一脸欣喜地攥着他袖口朝偏厅行去。
    梅远尘的长生功境界已是匪浅,寻常小寒自是不惧,然在外边行了一日,肚中倒真有些饿了,朝着小丫头微微一笑,顺着她的力道走着。
    “好几次我从院监回来,海棠亦是这般拉着我去膳厅... ...”恍惚间,他隐约在紫藤身上看到了海棠的影子。
    冬日里热不久留,大户人家都是用陶瓮装着菜肴放在炭火堆中,以土灰覆盖来保温的。如此,可保膳食又热又软,还随需随取。
    到了偏厅,紫藤快一步行到膳桌旁,从锦凳上拿开了一个囊袋,再示意梅远尘坐下。
    热的。
    锦凳是热的。
    “原来适才那个囊袋里装的是热水。”等他明白过来,小丫头已翩然离去。
    “倒不曾想,紫藤竟也这般心思细腻。”
    过不多久,院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梅远尘循迹望去,正见小丫头端着一个膳盘行过来,忙起身快步上前帮忙。
    “我来罢,你且歇着。”
    或是梅远尘助人心切,抑或是紫藤收手不急,四手竟碰到了一起,小丫头身子一绷,差点将膳盘打翻在地。
    “我来就好。”她忸怩笑了笑,捧着四碗肉菜上了膳桌,“你先吃菜,我再去端饭来。”
    膳盘是一种中间镂了洞的木板物件,碟碗底部放入洞中固定,上菜之时既怕不烫手也无需担心碟碗滑动里边儿的汤汁泼洒出来。至于制式,常见的有八种,紫藤用的便是最最常见的“四喜盘”。顾名思义,这种膳盘是固定放四个碗碟的。
    她这一趟装了四碗菜,饭自然还得再跑一趟。
    梅远尘看着桌上的四个菜,缓缓坐下,一时若有所思。
    竹丝鸡、笋干炖牛筋、酥砻藓、醉蓝鲷。
    “公子,你怎不动筷子?”见梅远尘斜倚着膳桌发呆,紫藤柔声问道,
    一边将端来的碗壶缓缓放下。
    两碗热白米饭、一壶茶和一壶酒。
    “有酒?”梅远尘坐正身形,笑问道,“我闻到了酒香。”
    府上窖藏的“红琥珀”本就醇香,且刚由小火煨过,酒气早已散开。梅远尘不算好酒,只是此时心中烦事郁结,闻了酒香,登时激起了酒兴。
    “你先吃饭。”紫藤已在他右侧坐定,见他伸手来拿酒壶,忙先一步挪开,昂着脑袋道,“吃饱饭喝酒才不伤身。”
    这句话她是从旁人处听来的,也不知对或不对,但她想,既有这个说法,多半是有道理的。
    梅远尘也不违逆她的意思,拾起筷子大快朵颐。
    因想着喝酒,嘴里扒拉地也就比平日快了些。紫藤半伏着身子,双手托腮,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多少有些入了迷。
    “若能留住此时,今生再无憾事。”
    她的神情将一切写在了脸上,梅远尘早有察觉,眉头挑了挑,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可是——知这世上又多一个疼惜自己、怜爱自己之人,不免心生了一股暖意。
    “紫藤,你何时学了做清溪菜?”吃得差不多,梅远尘放下手中竹筷,笑问道。
    竹丝鸡和酥砻藓都是清溪的特色菜,这笋干炖牛筋及醉蓝鲷亦是那边的地道做法,紫藤自小在都城长大不可能见过,这清溪的烹食之术显是刻意学的。
    “我不说与你听。”紫藤双颊微红,轻声嗔道。
    梅远尘尴尬一笑,也不再去问,瞥了瞥她手边的酒壶,自然是在询问她“现在总可以喝酒了罢?”
    紫藤伸手取过酒壶,又从膳桌上翻起两个茶杯分别在二人面前放定,斟满了酒,梅远尘尚未理会过来,她已引颈一口喝尽。
    小丫头喝完酒便死死抿住嘴,倒像是在跟它斗气一般。
    梅远尘亦不多想,右手执杯一饮而尽。
    “你和公主的婚约。”紫藤突然说道,“你和公主的婚约传开后,我便开始跟人学做清溪菜了。”
    说完,又急急斟上酒,仍是一口喝完。
    她的脸色愈来愈红,蛾眉轻蹙,显然热酒在肚子里烧得她并不好受。
    “紫藤,你没事罢?”梅远尘伸出手,又不知该如何,只得手悬半空轻声问道,“可是喝得太急?”
    二人虽相熟,毕竟男女有别,行止间的规矩不敢轻易逾越。
    “这酒好辣肚子。”紫藤弯下腰,几乎以面贴着桌子,声音柔柔传来。梅远尘正想笑,又听她道:“当时公主说,我日后要做你们家的通房丫头,伺候你的饮食起居。”

第四四一章 叹君天生帝王相

    梅远尘回到前厅时,夏承炫正坐在客位上交叠着脚,用力嘬着茶,见他行来,抬头斜斜瞥了一眼,满脸鄙夷道:“拿下那小妮子啦?”

    但这形容嘛,实令人分不清是瞧不上梅远尘的人品,还是在嗤笑他的“能力”。毕竟,泡茶和入房几乎是前后脚发生的事情,而这会儿,杯里的茶可还温着,入房的人却已衣冠齐整地出来了。

    梅远尘只讪讪笑了笑,并不去辩驳,径直走到主位坐下,脑海中突然闪现院监受学时,夏承炫拿“逛窑子”来打趣自己的画面,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四年来虽发生了许多意外之事,二人的人生轨迹已被强行改变,可他们的兄弟情谊依旧如初,这当然值得他欢喜。

    夏承炫龇了龇脸、清了清嘴,把茶杯放下,又伸手拿桌上的果脯吃起来。

    “你也忙到现在?”梅远尘把自己跟前的食盘推到他那边,问道,“近来事情多么?”

    朝堂的事,他向来鲜少过问,便是大华的用兵方略和外交经略亦未曾参与,可说毫不理政。

    “嗯... ...多呢!事情可多着呢,趁今晚得空,我正好跟你捋一捋罢。”见好兄弟问起,夏承炫忙把手上的柿饼大口吃完,两脚交叠一搓把鞋给脱了,盘膝面向梅远尘坐定,笑道,“萧璞刚出都城,回冼马这一路上厥国人肯定会忍不住出手的,我才跟欧潇潇谈完使团南下之路的安防路线。啧啧,潇潇不愧是大家之子,在楚南军中待了不到一年,竟已有这般稳妥的心思。”

    欧潇潇是夏承炫特意叫到都城来的。

    一来,年底了,楚南军营按例要派一名将佐来都城汇报治军事宜。往年都是欧禄海亲来,可今年南域局势紧张,他可走不开。

    二来,这是欧汐汐入土后的第一个年节,若是得宜,家里还是该来烧点香纸的。依着习俗的说法,亡魂头一年可还是没投胎的,家里人若不在坟前烧足纸钱,死者无钱买通地府的小鬼,在阴间是要吃尽苦头的。

    那日鸡鸣起时,神哨营攻入赟王府,夏牧炎知事已不可违乃拔剑自刎于内院。王妃欧汐汐含笑轻弹一曲《与君别》后,紧随其后自刎而亡。夏牧炎因谋反事败而死,属罪大恶极,依礼不可立碑牌,府上伏诛之人亦尽数被填埋于郊野乱坟岗。夏承炫登基三日后,特令人将欧汐汐遗体迁葬陵园,礼部以欧家未出阁女嗣身份为其立碑。

    有碑,则归有去处,生者可祭,再不是无主之魂。

    以夏承炫的睿智自然清楚“事君之忠非一日可得”的道理,这前头的功夫可要做足了。欧汐汐是欧禄海之女,欧潇潇之姐,前者乃大华官阶仅

    次于夏承灿的武将,统领七万楚南大军,镇守南方四郡;而后者是自己致知堂的同窗好友。

    于公于私,把欧汐汐从赟王府政变之事中剥离出来都是极其明智的事。

    依制,欧潇潇区区一个六品校尉哪有秉军述职的资格?欧禄海得知夏承炫特旨让欧潇潇代表楚南军营入都且可祭拜亡姐时,激动地痛哭了一场,疾呼:“欧家蒙主殊恩,敢不效死力?”

    梅远尘听了,点了点头,并未置评。

    见他并未接话,夏承炫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公羊王府和信王府的死结竟被颂我解开了,压在我心里的这块石头总算可以放下。晌午便是与秦家和公羊家的人一起用的膳,贽王妃和秦孝由二话不说便应承了此事。秦胤贞不愧是秦老爷子亲手调教,当真明大理,知进退,省去我诸多难为。”

    杀夫之仇岂是那么容易释怀之事?实在是夏承炫守在庇南与穆丹青的大军对持于边境,若不稳住侧后方公羊王府的银甲军,生死可谓悬于一线。

    当日的白衣军已易番为“武王军”,编制亦从先前的七万增加到了十万,且军中一应事宜均由主帅自理,都城丝毫不沾。夏承灿虽才二十五岁,权势却已不输夏牧阳鼎盛之时。

    一面是逝去的夫君,一面是振家的长子,利弊相衡,也算不上有多难选。

    “嗯... ...差不多该把倪居正放出来了,这些日子也真是委屈了老人家。毕竟是跟过爷爷和端王四、五十年的老人,若不是没辙儿,也不会把他关押到此时。”夏承炫一脸苦瓜样地笑道,“为这事,端夫子可一直跟我置着气呢,明儿我就去他府上登门谢罪去,朝堂上的事,还真得请他老人家多操持、多费心。”

    听自己的结拜大哥办成了如此要事,梅远尘心生欣慰,微微一笑并不置评。

    “赵乾明被普巴音派去驻守萨央城了。”夏承炫声音突然转冷,缓缓道,“我已让舅舅领白马军迁驻到天门城,承炫暂领安咸一郡政务。父王的仇一日不报,我便一日不得安睡。”

    听了他这句斩钉截铁的话,梅远尘和之前一样,识趣地点了点头。但从心底,他并不认同以国战报私仇的做法。

    赵乾明杀了夏牧朝和卢剑庭等一众颌王府随从,自然是九死难赎其罪,可要让冉建功领白马军越过两国边界到沙陀去袭杀驻北军营,这一战的死伤必然惨重无比,甚至很可能因此引起两国大战。就大华眼下的处境来看,此举殊为不智。然,梅远尘也知道,很多事情并非买卖,尤其是这杀父之仇,往往都是知其难为而为之的。

    人,先为人子,次为己身。血仇滔天,趋利不报,枉为人子。

    “说到这儿,顺便说说徐家罢。”夏承炫脸色陡转,由阴变明,呵呵笑道,“我想卖个人情给徐家。”

    “哦?甚么人情?”他这一说,梅远尘来了兴致。

    夏承炫拢了拢衣摆,挪了挪屁股,笑道:“徐家前些日子不是闹造反来着嘛?眼下四千多人还在牢里关着呢。但既说徐簌野救过你命,那放了便放了。四千多人,总不能都杀了,关着也是耗费钱粮,反正里边儿也没甚重要的人。人是可以放了,徐家这个百年招牌却就此没了。经聚兵谋变一事,朝堂、江湖都再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以武犯禁本就是大忌,自古君王均不能忍,更不消说徐家叛乱杀伤了那么多人,换在其他朝代,已不知被夷灭了多少族。

    “我是想啊,徐家的招牌可以让他们再立起来,不过得讲些条件。”夏承炫一脸贼嘻嘻,低声道,“我要把若州的神哨营调到天门城去帮舅舅,要保这一郡九州和平稳定,还得靠徐家的人出力才行。徐家在下河郡已盘踞百年,根基深厚难测,这颗参天大树就此一刀砍掉实在可惜,若能为朝廷所用还是用起来为妙。有他们参与,稳定若州军政、民生诸事可省下不少力气。眼下时局艰难,能省点力便省点力罢,需要人力、物力之处还多着呢,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事以后也可以做。”

    梅远尘怔怔看着他,木纳良久才点了点头,见夏承炫苦哈哈地看来,乃道:“我见过不少徐家的人,的确英才不少。”

    “嘿嘿。”夏承炫这才脸露满意之色,继续说着,“还有,过几天不是要出去找漪漪的解药么?天南地北的,就你一人,要跑到甚么时候?我已经让人去若州传话了,徐家入狱之人即刻释放。而后,从徐家老一辈里挑出一些堪用的,留在下河郡帮忙整顿军政、江湖事务。从年轻一辈里挑出一些身手好的,赶来都城帮我去寻药。两件事都成了,我会亲自给他们送匾,让徐家在若州重立派门。”

    有皇家御赐牌匾,谁还敢揪着旧事不放?

    听及此,梅远尘喉咙“咕咚”作响,脸上露出一副“你厉害”的表情。

    夏承炫谈兴甚浓,叽叽喳喳讲了好久,仿似要将二人别后发生诸事都重述一遍,梅远尘在旁边听着,头点得甚频,话说得甚少。

    “盐政积弊已久,得‘急病缓治’。盐帮和南帮的漕运、陆运均比官驿要通达许多,暂时留着他们对朝廷、对百姓均是利大于弊。待那几条新驿路修好之日,便是我收拾他们之时。”

    梅远尘在他对座安安静静听着,心脑跟着一番思虑,此时听他说完,乃喃喃叹道:“承炫,你当真是个天生的帝王!”

第四四二章 两心相交无几人

    长生功练至深处,真气一旦催动便可自行运转,内劲往复循环于五内,昼夜不歇;息流周而复始于双肾,四时不止。因其巡体劲气雄浑、温和且持久,所至之处隐疾可察,温养时长旧病渐愈,乃是疗伤淬体,稳固精元,激发**的无上心法武学。

    疗伤淬体,稳固精元自是百利无一害的疗效,然这“激发**”,却未见得总是好事。

    **其物,源自精元,迎人所求则为善,溢人所需则为恶矣。

    精气亏损则**萎靡,使人不能人道,乃是件密不可宣的大不幸事。激发**,正是合其所求。可惜世人不得其法,往往进食猛药以外力采补,虽可一时回春却是在撩燃内质薪火损伤根基,如此本末倒置亦属无可奈何之举。

    而溢人所需为害者,最广为人所知的便是“娇娘子”了。

    历代问刑之中皆有药刑,是以给犯人服用药物来逼供的一种刑讯手段。药刑之法数十种,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春药之刑—人称“娇娘子”。

    世间总有些毅力坚忍,承受非常之人,斧钺之力难开其口,巧辩之言不易其心。即是“他们”,亦很少有能熬得过“娇娘子”的。

    据受过此刑的人回忆,审问前狱卒会给犯人喝一碗放了特制药粉的汤水,约莫半刻钟后药性渐渐发作,体内血液开始愈发滚烫直至几乎沸腾,而后,原始**如同决堤之水一般从体内汹涌袭来,阳(*)根硬如石杵红似炼铁,接着全身肤皮寸寸皲裂,皮下肌肉如被炭烤火烧... ...若不及时服用解药,终将肌骨碎裂爆体而亡,化作一滩血水烂肉。

    此等**、思想的双重折磨如同炼狱之苦,令人不堪忍受,再严实的口风也得泄出一丝气来。

    梅远尘受长生功的折磨虽远不及娇娘子之刑,却也落得彻夜未眠,好在此前云晓漾已教过他平顺**的行针技法。只是苑中并无针包,他只得看猫画虎,以运劲法门替代行针法门抑欲,这自然事倍功半效果远逊,以致鸡鸣声起体内冲动才完全平复下来。

    经一夜用功,梅远尘早已汗湿几回,身上黏(*)膩不爽,乃趁着更夫报时之际吩咐了烧水沐浴事宜。不片刻,四名婢女便提来了热水,灌满浴桶备好新服,一时屋内蒸腾缭绕、水汽弥漫。

    “你们且下去,沐浴毕,我自会再唤你们过来收拾。”挥退了丫鬟们,梅远尘忙除却装服,跳入浴桶中。热力四面八方传来裹挟周身,怡人心旷,加上一夜未眠正心神困倦,他竟有些昏昏欲睡。

    “咚... ...咚... ...”水滴汇流之声隐隐约约。

    “嗯,好了,不需加水了。”迷糊间

    ,梅远尘还道是丫鬟过来续热水,轻声推辞着,“此间无需伺候。”

    不想,身后倏然传来一股滑腻,竟有一只手在背上搓揉,惊了他好大一跳。顿时,梅远尘睡意全无,忙睁开双眼转头去看,正见一形容极美的少女挽着袖子,满手皂沫对着自己似笑非笑。

    “紫藤... ...”梅远尘心怀愧疚,矮身躲入水中,一脸尴尬道,“紫藤,怎是你?”

    昨夜之事,将成未成。

    说是未成,其实又甚么都成了。

    佳人如碧,娇俏似仙,他看在眼里却不禁暗暗叫苦... ...

    徐簌野来串门时,梅远尘刚吃过早膳。

    “二公子,脚可好些了?”

    可怜的徐二,先前一时喜极忘形唐突了云晓濛,被这位天下第四的素心宫主好一顿胖揍,不仅手腕、胳臂被扯脱臼,腿骨更是被生生踢断,时至今日仍打着石膏绑着板儿,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滑稽透了。

    受伤没歇几天他就跟着来都城,一路奔波不停,若非一直在用真武观的医骨药,这一趟下来怕是要落下病根。

    “咳,小伤不妨事,再歇两天行走便自如了。”徐簌野满不在乎道,“那几年行走江湖时,受伤比这重多的也有好几次。我底子扎实,好得快。”

    见他一脸洒脱无束,梅远尘低笑不语,心中升起几分歆羡。又想,“师父说过,于道门极致武学而言,我的性子不够活泛跳脱,或许终究受此滞障。倒是二公子这性情,舒张自然,潇洒不羁,想来应该很对师父他老人家的喜好。且瞧他行路这些日子在马背之上以指为剑虚空乱点,看似随意实则细细揣摩起来依稀看得出有武校场上其父的风采,且仅就招法而言,似乎还要精妙一些。由此看,二公子的武学资质怕也胜出我良多。若机会得宜,还是要领他上真武观见见师父才好。”

    徐家败亡,徐簌野从一个誉满江湖的世家公子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瘸腿浪客,梅远尘感激他泓石湾畔的救命之恩,恨不能把自己拥有的东西分出一半给他。

    “问你个事情。”徐簌野探头过来问道,“昨日皇上找过我,说他已派人去若州给贺长老几人传话,你知晓此事么?”

    先前他到颌王府给夏承炫报过讯,二人还对答了几句话。当时,他还夸厅上那副猛虎图画得好,没想到时过境迁,人事变化巨大如斯。

    虽说有过一面之缘,然,瑞临皇帝登门造访他暂住的小院,仍是大出所料。

    梅远尘点了点头,回他道:“嗯,昨夜承炫跟我讲过。说是徐家叛乱,原本前途尽毁,不过如今下河郡内诸多难

    题待解,徐家在此耕耘百年根基匪浅,倘使愿意帮着朝廷整顿驻军、江湖一应事务,可算作将功折罪,不仅武林世家的招牌继续保留,即是从戎入仕也一概予以便宜。”

    其实听完夏承炫那话后,他还是有些犹疑的,至少,他是不太相信自己这位一向行事深藏的把兄弟会如此轻信轻与。只是心里所想,他怎好明谓眼前之人?

    拆台的事,他历来不愿干,何况是拆自家义兄搭的台。

    “想来,就算最后承炫给不了徐家甚么好处,也不至于去害他们罢?”

    “是了,就是这个。”徐簌野嘿嘿笑道,“不过他还说了一事。让贺峥嵘、江小鱼、王玉堂他们几个陪我到厥国南海边走一遭,给他寻一味叫‘蓝龙胆’的药引。据说蓝龙胆出自一种名为“蓝龙”的大海蛇腹内。这种蛇行动迅捷,力大无比,虽然无毒却极难对付,可它体内的苦胆却是万金难换的稀有灵药。嘿嘿,听他那么说,我倒甚想去会它一会!”

    世人皆知,若州徐二是个疏阔轻狂闲不住的主儿,数年来一直浪迹江湖结交四方,大华四境的盛名之地大多有过他的身影。一听夏承炫说打算让他带上徐家二代几个精英子弟去厥国南疆办一件险差,几乎想都没想便应承了下来。

    “你已答应了?”梅远尘问。

    徐簌野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好半晌才答话:“我自然应承了。徐家不能倒。我爹、大伯、二伯他们我管不了。但峥嵘、玉堂、小鱼、小白这些徐家二代弟子各个才华横溢,他们需要一个机宜,需要一个未来。就算要付出些代价,我们也要让皇上看到徐家的价值、徐家的忠诚。”

    “忠诚?”

    “徐家若无忠诚,于朝廷而言有何价值可言?徐家若无价值,必不为朝堂、江湖所容,徐家还有何未来可言?若我们这一代没有未来,徐家即便不亡,实际也是倒了。”徐簌野目光如炬,言语铿锵,睿智果敢的本色显而易见。

    梅远尘听得半知半解,有些好奇地问:“你不相信承炫会轻易放过徐家?”

    “呵呵,不重要。”徐簌野爽朗一笑,正色道,“只要皇上看到了徐家的忠,见到了徐家的勇,就甚么都好说。所以,这‘蓝龙胆’就算是长在真龙的肚子里,我们几个也要演一出‘屠龙取胆’的好戏给皇上看。再说了,既知你与承漪长公主有婚约,便是没有徐家的缘由,‘蓝龙胆’也是非取不可。我徐簌野交游虽广,朋友却真没几个,能帮你救得老相好,总算美事一桩。”

    正是:江湖百家酒喝过,两心相交无几人。

第四四三章 为寻灵药计南北

    二人从境遇聊到家世,又从家世谈到武技,梅远尘倒还好,徐簌野却是兴致越聊越高,若非腿脚尚不利索,怕是要就地撸起袖子动起手来。

    “来来来,便是不动手,你也给我说道说道弘石湾畔与盐帮众人周旋时你用的那套剑法。”那夜,他虽也能与盐帮十三人周旋,却顶多可做到全身而退,要想杀他们四人,自己也绝讨不了好去,“盐帮那群猪头虽说为人不咋滴,武功可不弱。别人先放一边,暂就说郭通财罢。那郭胖子十几年前便坐上了盐帮长老的位置,在江湖上成名的年头就更久了,一手刀法也颇有可取之处,谁料得到会成你的剑下亡魂?”

    先前在都城外的客栈中二人便半夜打过一架,当时徐簌野还能稳居上风,梅远尘倚仗“斗转斜步二十三”的玄奇步法才可勉强立于不败之地。

    若州武校场上,为助真武观角逐武林盟主位,梅远尘与施隐衡恶战一场,其时徐簌野便在一旁看着,见其掌法刚猛,剑法精绝,心中暗服不已,自忖已无必胜把握。

    再接着,他应易倾心之请到泓石湾去救被张遂光和盐帮十三位高手围攻的梅远尘。其间,二人并肩作战,他也真正看到了梅远尘鲜为人知的一面。

    “原以为,与施隐衡交手时所展现出来的便是他最强的武技,没想到他还是藏拙了。倘使武校台上他全力一拼,未必会输给施老头。若弘石湾畔大战之前未受内伤,便是张遂光与盐帮那十三位高手一起上,他亦有脱身保命之力。”

    见识了梅远尘的剑法、步法和悍不畏死的狠劲后,徐簌野对他的真实武学造诣有了更准确的认识——“临场敌对,我有六分胜机;生死相搏,我不如他。”

    “那套剑法叫‘了一剑法’,意思是剑法一施展开来,可了却一切生机。”梅远尘轻声答道,“我师父曾说,‘了一’是天下杀人至技。可惜我还未能融会贯通,做不到随心自如。”

    他嘴里喃喃说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青玄演示了一剑法的画面,行云流水气贯始终,剑锋所向虚空生寒。“若我剑法大成,何惧张遂光?“

    “杀人至技?当之无愧。”徐簌野嘀咕了一声,转头试探着问道,“远尘,你杀过很多人么?”

    他很好奇,一个温厚儒雅的世家公子怎会习得这样一种狠辣的武功,在习武之途又是否真如其所述的那般杀人无算。

    梅远尘长吁一声,叹道:“一百八十二人。”

    了一剑招所指通常是敌人的咽喉和心脏,是以中剑者都是当场毙命,以他的心算之能自可将所杀人数记得清楚。

    “那么多!”徐簌野大吃一惊,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

    ... ...

    入夜深沉,长公主议事厅上难得聚了一堂的人。

    此间原是夏牧朝与周旭宽、杜翀等王府属官的日常议事之所,可自“天门城之变”后,这里便再未坐过人。好在府里婢女日常打理勤快,物不染尘,亮新如旧。

    “远尘!”见梅徐二人比肩行来,夏承炫指着旁座招手唤道,“坐这。”

    挥退左右,众人依次坐定,座中八人分别是夏承炫、梅远尘、褚忠、杜翀、易麒麟、云晓漾、徐簌野和一灰须中年。

    那灰须中年,梅远尘不曾见过,经夏承炫介绍才知,乃是植林将军布舍一。

    颌王府与颐王府、贽王府在朝堂上鼎立多年,最后在皇权之争中胜出,最大的两股助力便是王妃冉静茹的娘家宣国公府和植林将军府。

    宣国公府自不必多说,冉杰庭出身名门久沐皇恩,甚得永华帝信任;冉建功少年从军,得天时、人和之利,统领白马军也有些日子。父子二人是冉静茹的至亲,自联姻日起,冉家的前程便与颌王府绑在了一起。

    而布舍一则是夏牧朝的心腹大将,更是夏承炫登基后能够快速震慑各方的一颗定海神针。

    当年夏牧朝隐瞒身份到植林军营历练,与布舍一结缘渊深,而后又一步一步把他推到植林将军的位上,可以说,没有夏牧朝便没有后来的布舍一。

    布舍一则投桃报李,始终旗帜鲜明地支持颌王府。与赟王府决战之际,他接到夏承炫密信后,不计前程即时引七万植林大军南下,在新皇登基大礼前赶到了都城,巩固皇城外围的安防,抹杀了大华内外一众宵小之徒的最后妄念,立下从龙之功。

    “人已到齐,我便开门见山了。”夏承炫离座行至厅堂正中,谓众人道,“今夜商议之事关系到漪漪安危,承炫请各位前来,自是对大家万分信任。”

    他这话主要是说给易麒麟、云晓漾、徐簌野和布舍一听的,毕竟,相较于杜翀等人,他们算是外人。

    四人也理会得,齐起身承诺:“必不为旁人说道。”

    见夏承炫朝自己做了一请手势,褚忠乃起身离座,清声道:“青玄道长给承漪长公主把过脉象,确认长公主体内有一名为“梦魔”的蛊虫,解此蛊毒需以血苁蓉、百年墨参和蓝龙胆为药引。此三物皆是世间极其罕见的奇珍,在下遍寻医书,总算找到了些许有关它们的描述,便说与大家听听。”

    “血苁蓉者,仅产于沙陀东北域的戈壁、沙漠之中,可谓苁蓉中的圣品。其高尺余,形同伞盖,肉如龟鳞,色如人血,成熟脱水后通体晶莹透亮如琥珀玉脂,以自然风干的熟品药力最佳。然,此物不耐湿气,遇水则胀药性弥散。”

    “墨参者,亦名黑血参,参中珍品,百年墨参更是仅见于经注,不传于闻达。医书上说,雪国极北的千里雪原之上有一参种,叶若鹅掌,茎似荷杆,根如竹节,竹节之下结果,其形与芋无异,其汁犹如墨黑,有异香。其根十年乃成一节,百年珍品很好辨认,便是参果之前结节超过十个。”

    “至于蓝龙胆,实是一种名为‘蓝龙’的巨型海蛇之胆。此蛇身披蓝色鳞甲,双目赤红,夜里则泛橙黄荧光,行动迅捷,性凶猛,能翻山潜海,剧毒无比,南海渔民称其‘妖龙’。蓝龙主要栖息于厥国南疆的海崖及近海附近的海岛之上。据《厥国轶事谈》记录,其长可达两丈,其重逾百斤。更有传闻,有渔船靠小岛午憩时曾见过一条蓝龙,其躯近乎三丈,

    腰身如缸,一身鳞甲如金铁般熠熠生光,恍若真龙。”

    兹事体大,褚忠说得清楚,七人亦皆听得仔细。

    众人轻声攀谈既毕,夏承炫才站起身,双手执礼道:“深夜把大家请来,便是想让各位帮忙取此三物。”

    除了布舍一,余人对此事或多或少已有些了解,是以并不讶异,皆起身回礼,各有诺承。

    夏承炫一一与他们对视过,正色回道:“承炫感激不尽!”

    “听凭皇上指派!”易麒麟铿声请道。

    御风镖局声威隆盛,如今的易家可说得上是武林第一世家。然,之前共赴若州会盟的路上易麒麟与严沁河聊起子孙后代的前程时,他却毫不掩饰对严家的羡慕。

    严家虽是武林世家,祖上却曾替朝廷办成过大差事。因着那件功劳,朝廷在宣州给他们赐造了一座府邸。且百年来,朝廷都会给严家的家主一个品阶不低的虚职,虽说没甚么实权,但官阶摆在那儿,郡州府的军政官员自要敬重几分。

    依着这份恩泽,子孙入仕也就顺畅得多了。

    武道天赋有高低,易家这一代强盛未必下一代、下几代都强盛,江湖向来以武立位,一旦没了顶级高手坐镇,御风镖局这金字招牌便保不住了。

    何况,跑江湖虽不至于真个儿刀口舔血,却毕竟个是辛苦活计,与入仕为官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易麒麟倾镖局之力为梅思源运盐,十分中倒有三四分的私心。后来遣易布衣去诸葛王府送信,也不是没有借机让孙儿立功从戎的想法。

    “好!”夏承炫喜道,“总镖头,御风镖局通络南北,遍行东西,局中几位少镖头的见识已是非凡,沙陀这一趟需深入苦寒荒漠,没有比你们更合适的了!”

    易麒麟双手成揖,正色道:“皇上请放心,明日一早我便动身回青州,稍备物事即可启程。”

    如他所料,沙陀这趟差事派在了御风镖局头上。

    其实夏承炫的选择并不难猜。

    一者,御风镖局的总堂在青州,青州乃安咸重镇,时有商队往来沙陀,易家占了地利。

    二者,血苁蓉长于荒漠,而行镖之人常年露宿在外,这寻物的本事皆是不弱,他们又占了人和。

    此番去沙陀寻血苁蓉,他们是不二之选。

    “总镖头,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夏承炫摆手笑道,“另外,寻药这等事也不好劳烦老人家亲自出马。御风镖局英杰辈出,总镖头派上几十个二三代的好手,何愁事不成。”

    易麒麟略有犹疑,回道:”皇上的事,老朽怎敢怠慢?“

    一旁的梅远尘领会了夏承炫的意思,插嘴道:”易前辈,大漠茫茫千里,寻药之途漫漫,正是磨练镖局后生们的好机宜。事办成后,皇上当还有其他事宜交给他们办。是吧,皇上?“

    二人虽亲如骨肉,然有旁人在,他向来不会直呼其名。

    夏承炫听了直点头,笑谓易麒麟道:”远尘说的是。此前诸葛平泰和徐定安都有表奏过,御风镖局的易布衣允文允武,忠勇刚毅,是年轻一辈中难得的治军之才。总镖头不反对的话,此事之后我想让他去宿州军营做徐定安的副将,历练几年,日后必成大器。“

    众口铄金必无虚言。尤其几番听梅远尘说起这位易家三公子后,夏承炫已暗里派人去详查过一番,认定其必是可造之才。他登基日浅,手上可用之人匮乏,且大华与沙陀、厥国僵持已久,说不准甚么时候便起国战,提前储备一些年轻将才乃是治国治军的大事。

    徐定安,人称”徐疯子“,宿州一战名震天下,此时已是正三品的宿州驻地将军。按制,驻地军营副将可是正四品的武职,那是多少人一辈子遥不可及的位置!而且,一入军营便能在徐定安这样的名将身边从事,于易布衣自有不尽的益处。

    帮皇家寻药的功劳,要留给易家的后辈,这会儿易麒麟才听懂了夏承炫的心思,一时欣喜无限,朗声答道:”御风镖局定不辱命!“

    他想过完成皇上交办之事后易家或能受益不浅,但实没想到夏承炫会直接让易布衣坐上四品武将的位置,如此回报实在远超其预期。

    见易麒麟主动请缨,徐簌野亦敢不含糊,拄着拐行过来:”皇上,徐家必屠蓝龙,取胆复命。“

    因日前夏承炫已找过他,他也已应承了下来,自然清楚徐家的差事便是去厥国南海取蓝龙胆,此时不过是在众人面前表个态罢。

    夏承炫提眉淡笑道:”若徐家愿真心为朝廷效力,徐啸钰诸人所犯谋逆之罪我绝不株连。眼下家国困顿,诸事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徐家英才济济,若为国利,善莫大焉!你们大可放宽心,我夏承炫当得大华皇帝,岂会没有这点容人之量?“

    他的神形似笑非笑,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徐簌野微微一怔,缓缓单膝跪下,郑声回道:”皇上宽仁,簌野铭记。请皇上放心,我必集结若州英才,再造一个忠于大华朝廷的徐家!“

    对于若州徐二,夏承炫可说一直爱惜非常,听他言此,心中大慰,笑道:”且等几日,看看若州有几人来此领命。“

    雪渐融散,驿路已通,千里之遥不过两日的脚程,若徐家那些”事外“之人有心撇开与徐啸钰诸人的关联,这会儿应该已经在来都城的路上了。

    ”皇上请放心,徐家后辈多明事理,既知皇上圣仁如此,定不惜以命追随。退一万步讲,即便此番只我一人入厥,蓝龙胆也照取不误。“他之所以说后半句,实在是若州如今局势他并非十分清楚,倘使王玉堂、贺峥嵘他们真的没来,自己先应承下这趟差事,替徐家托个底。

    虽一人入厥,取龙胆不误。

    见他豪迈如斯,夏承炫收徐家归为己用之心更笃了。

    ”褚爷爷、布将军,雪国这一遭便劳烦二位了!“

    夏承炫将最后一个任务也指派了出去。

    梅远尘尚未反应过来,褚忠、布舍一已经抱拳领命了。

    ”皇上,百年墨参还是由我去寻罢!“

    见皇上不搭话,褚忠行了上来,笑谓梅远尘道:”公子,承漪长公主兀自昏迷,你还是守在府中为妙。此番去雪国之行,我已有准备。“

    不待他问,褚忠继续言道:”雪原之上白皑皑一片,要寻一株黑血参尚且不易,何况是百年份的,实如大海捞针。好在我们已探知,净庭山庄便有一只一百三十年分的黑血参。我们先礼后宾,事必可为。“

    净庭山庄百年来一直经营药材买卖,庄主殷氏一族乃是雪国首富,更是北域雪原的武林霸主。奇的是,五年前庄主殷无垢竟被人斩杀于庄内,一时沦为天下笑谈。

    ”净庭山庄有现成的百年墨参?“梅远尘喜道,”这便好办了,我们出个高价去买便是。“

    他想着,以大华的国力,即便殷家要价万金,夏承炫也给得起。如此看,百年墨参竟是三味药引中最易得的一物。

    褚忠苦笑道:”青玄道长提出解公主蛊毒需要那三味药引后,府上很快便查明了净庭山庄藏有一只百年墨参。净庭山庄以藏药丰厚闻名天下,华容雪莲和黑血参的买卖几乎全部掌握在殷家手上,此事很快便查清楚了。我们派人快马赶去净庭山庄,跟庄主殷无洁提出欲以十万金请购那株百年墨参,不想却被她一口回绝了。“

    ”十万金还不够?“易麒麟一脸不可置信。御风镖局上下万余人,走镖一年也挣不了千金。十万金,就是把御风镖局整个儿卖了也远不值这个数。

    徐簌野的模样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啧啧叹道:”十万金呐,普天之下除了四国皇室,怕是只有通兑钱庄、盐帮和漕帮拿得出。冼马倾一国之力也未必能凑足数。“

    大华、雪国、厥国、沙陀四国皆地广,籍千百万众,十万金自然拿得出来。通兑钱庄、盐帮、漕帮分别垄断天下钱庄、盐市和水运,十万金大概还有的。

    徐家制霸大华武林多年,世人皆以为其富可敌国,然,自家的家底如何他还是知道的,别说十万金,就是五万金也不可能有。

    十万金,那可是两百万贯铜圆。以若州的行价,可置良田万余顷,起高楼两千幢,几乎可再造半个若州城了。

    由此可见,夏承炫所开价码是多么有诚意!

    可任谁也想不到,殷无洁居然没同意这桩买卖。

    ”殷无洁不是疯了罢?“徐簌野嗤笑道,”她想要多少?“

    梅远尘、易麒麟几人亦很好奇,净庭山庄那只百年血参她到底要价几何。

    夏承炫摇头叹道:”要了一个我给不起的价。“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其时,殷无洁的答复是净庭山庄的九子华容雪莲和百年墨参皆不作价,只可一物交换。只是那一物,夏承炫不可能给她。

    ”皇上,都是布某的错!“布舍一紧努双眼,不让泪落下。

    众人皆不解,此事与他能有甚么干系。

    见他就要跪下,夏承炫忙托住他双肘,劝慰道:”布叔叔,此事阴差阳错怎怪得你?“

    布舍一摇头长吁,道:”若不是有我与净庭山庄那一桩事在,一只墨参而已,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何至于倾一国所有?“

    十万金,也是大华国库的八成库藏,说是”倾国所有“一点都不为过。

    ”布将军,究竟你与净庭山庄之间有何纠葛,不如说给众人听听,或许还有转圜余地。“易麒麟问道。

    看到夏承炫点头暗许,布舍一才开了话匣。

    原来,五年前布舍一的幼子布清江到植林郡边境游玩,偶遇南下的殷无垢一行,双方因小事起了冲突,最后大打出手。布清江虽然武功不弱,随从也有十几人,却仍远非对手,不仅被狠狠教训了一顿,还遭其恶毒言语羞辱。受辱后,布清江回到植林军营,私领百余轻骑急赶数日,终于在雪国境内截上。两队人马打了起来,互下死手,布清江也不幸身死。痛失爱子的布舍一复仇无门只得找上九殿,以全部家当相托,求殷无垢的项上人头。原本这桩生意九殿是不该接的,可不知为何最后竟然接了下来。由时任菩提心领衔的九殿五十六名高手星夜北上,潜伏数月终于混入净庭山庄,以五十五人死的代价拿回了殷无垢的人头。从此,两家结下血海深仇。

    这桩事极其隐秘,江湖中知之者甚少。

    父报子仇,天经地义,众人听完倒没谁觉得布舍一有甚么不是,正如夏承炫所言——阴差阳错罢了。

    只是,有这桩血仇从中作梗,百年墨参反而成了三味药引中最不易取之物。而殷无洁所求那一物,正是布舍一的人头,夏承炫自不能允。

    ”梅公子,此事因我而起,也需当由我而终。百年墨参,布某必不计代价取来!“将军身形铮铮,字字如钉,不容忍反驳。

    由心而论,便是以自己儿子的命去换那只百年血参,他也毫不犹豫。可惜事已发生不可回转,布舍一只得竭力弥补。

    梅远尘抵住他双拳,正色道:”将军镇守北疆,干系重大。晚辈武功不弱,由我带着府上一众好手去雪国,净庭山庄便是有天罗地网,那只墨参也能取来。将军请放心!“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谁也劝服不了谁。

    ”皇上,国事为先,雪国这一趟还是让我去罢。“既拿布舍一没辙,梅远尘只得向夏承炫施压了。

    布舍一见状,忙道:”皇上,梅家一门忠烈仅存此血脉,更不容有失,还是由我领一骑人去雪国罢!“

    夏承炫左看看右看看,良久乃道:”事由缘起布家,布将军若不参与取药,心中必不痛快。雪国此行,还是以布将军领植林军一队精锐为主,褚爷爷领一队王府好手从旁协助。远尘,不是说你舅舅可能在天霜郡吗?你就这一个血亲,还是及早去寻他罢。还有,新月和长生你也许久未曾见过,依我的意思,你先去把那两件事办完。之后,若布将军、褚爷爷他们事已功成那自然万事大吉。若其时事仍未竞,你便到雪国去找他们,我沿路派人对接。“

    他这话一说,布舍一、梅远尘皆觉可行,双双应承了下来。

第四四四章 向来情事多难为

    若遵从本心,云晓漾原是想跟梅远尘一起去雪国的,其志在济民一方,在寻山访水,皇家客卿实非所愿。然,夏承漪的病情才稍稍好转,人仍在昏睡之中,她怎好开这个口?向布舍一、褚忠、易麒麟补充了一些百年墨参及血苁蓉的生长环境、采摘技法后便主动认领了留守顾看之责。

    依计,雪国之行需分两路行进。

    褚忠带上夏承炫的亲笔信,亲跑一趟净庭山庄面见殷无洁,再谈参价,这是”先礼“。

    布家的人领一队植林军乔装入雪原,一边散开各处去寻百年墨参的踪迹,一边到草农药商之间打听,算碰碰运气,亦叫”备手“。

    倘使双管齐下皆无所得,则两力合为一处,伺机闯庄明抢,这是”后兵“。

    百年来,净庭山庄一直都是雪国武林的不二霸主,高手之多绝不逊色于大华的任何武林门派。因着这种底蕴,百年来从无人敢擅闯庄门。

    除了九殿。

    那是唯一的一次。

    可唯一一次失守,竟令殷家失去了掌舵人,让他们成为了天下武林的大笑话。

    然,愈是如此,便愈无人敢再闯庄门。净庭山庄的武林地位绝非浪得虚名,殷无垢身死虽有大意疏忽的缘由,不如说是运道使然。俗语曰:"阎王叫人三更死,谁能有命到五更?"

    殷无垢看似死在了九殿的手上,实则更像寿数到头命该绝此。

    有了马失前蹄之鉴,庄里的防卫必定滴水不漏,空前绝后,于寻常势力而言强闯无异于自寻死路。

    杜翀此前是颌王府管家,府里在各地的势力多半是他亲自安排的,此时竟将边境五郡的哨岗全数告与了众人知晓。

    “诸位,这些都是我父王在世时便培植的暗子,对我绝对忠诚。此行若遇难处,尽可去找他们。”夏承炫正色谓厅上众人道。

    易麒麟、徐簌野听完心中触动甚深,均想:“皇上年岁尚轻,行事却大开大合,甚有明君之范。皇家眼线这等隐秘要事竟也毫不避讳告与我等知晓,待人至信如此,教人怎不心甘情愿赴汤蹈火?”

    又言语了几句乃算事毕,八人才各自散去。

    梅远尘原想跟云晓漾说上几句话,奈何时辰到了,她要去给夏承漪按揉手脚通络筋骨,没法儿,只得作罢。

    回到玉琼阆苑,紫藤正候在廊下,非拉着去尝她新做的糕点。

    从膳厅回来已是小腹滚圆,一时肚胀难眠,躺到床上万千思绪袭来在脑中乱窜,不觉又是鸡鸣夜去。

    才睁眼下床便听紫藤在屋外轻唤,房门一开她就端着热水、脸巾细布行进,也不管梅远尘是否受用,放下水盘

    自顾给他擦洗起来。

    佳人双手拂过脸面柔柔腻腻,少女体香掠过口鼻隐隐约约,令人臆念陡升。

    “紫藤,我自己来就好了。”见她似乎还要给自己擦拭后背,梅远尘忙满脸陪笑轻声阻住。

    见事主辞却,紫藤也不在意,嘴角微扬甜甜一笑行了出去。

    梅远尘刚在锦凳坐下,正准备更衣,紫藤又捧着一装服物事折身回房,娇笑道:“公子,明儿便是上元节,你身上的袍服有些旧了,换上我给你做的这件新衣裳罢。”说着,牵起他左手便往袖口里送。

    “公子又长高了些,还好袖口处我多留了一寸的余量,正正好。”给梅远尘系好腰带,再打量了一番,乃昂首叉腰笑道。

    二人对向并立,男的清俊儒雅,女的聘婷秀丽,宛似一对天造碧人。

    甫一对视,梅远尘便有些受不住了,忙挑起话头,笑问道:“怎想着给我做衣服?市集铺子里有的是,何必劳神去做?”

    在颌王府待那三年,他的装服多半由绣坊定做的,偶有几件也是府上管事在附近的绸庄采买的。先前海棠倒给他缝过一件,然因着绣工生疏,到最后也不曾完工。

    紫藤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柔声回道:“你向来待我很好,我长大了,总要为你做些甚么。”

    她这一说,梅远尘又不知该如何接话茬儿了。

    “师父说了,若心里想对一个人好,那便去对他好。”见良人讷笑不语,紫藤缓缓伏倒在他胸前,呢喃道,“我既心里惦记着你,便要想着法儿去对你好。”

    其实还有一句话,她怕惹他心伤未说出口。

    “老天爷待你不公,我便要加倍再加倍地疼你、爱你!”

    古人曾说,世上最难过的关卡并非刀山火海,而是儿女情长;世间最锋利的武器不是削铁如泥,而是似水柔情。

    佳人入怀,软语温存令梅远尘进退失据,心旌摇曳,一双手悬在半空,不知是该朝外推开还是往里搂紧,讷讷好半晌才问:“你甚么时候拜过师父了?”

    “不是我师父,是公子的师父青玄道长。”紫藤把脸埋在他领口,嗡嗡回道。知他定有后话要问,一不做二不休,抬起头径直朝他脸面亲去。

    这一吻,瞬间击溃了梅远尘心底防线,他双手合抱,循着呼吸低头觅去,一把抵住紫藤娇唇,竭力索取... ...

    青春年少,爱如梦马,情窦骤来如风。

    紫藤虽壮着胆儿示了爱,却毕竟未经人事,被梅远尘拥吻后整个人儿如坠云海,脑里晕淘淘的浑身软绵绵的,嘴缝间偶尔发出嘤嘤之音。

    “尘哥哥... ..

    .尘哥哥... ...”

    她从未想过,男女情爱竟能美妙如斯。

    约莫辰时末刻,易布衣、易倾心兄妹过来串门,说是气闷,想让梅远尘这位东道主带他们在王府里转上一转。

    如此合情之请不容却拒,三人移步出苑,沿着小道逶迤而行。

    “布衣大哥,易老前辈跟你说过了罢?”三人边行边聊,总算拾起了这个话题。

    问的虽是不清不楚,听的却是明明白白。

    易布衣点了点头,回道:“嗯,昨夜爷爷找过我,跟我说了那事。”

    得知事成之后皇帝准备派自己到宿州军营任安咸哨所的副将时,他着实吓了一跳。遇上如此一步登天之事,多少有些令人不敢轻信。直到后来易麒麟说起徐定安、诸葛平泰都曾向朝廷举荐过自己,他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冰成三尺,非一日之功。

    与大哥易布琛不同,打小他的志向便是从戎报国,想着寻到血苁蓉后便可梦想成真,易布衣的心里到如今还是砰砰乱跳。

    “布衣大哥这般人才能为国效力,那是朝廷的大幸。”梅远尘由衷叹道。

    “啊... ...”二人聊兴正浓,易布衣倏然轻呼了起来,还未等对方来问,急忙转口强笑道:“我... ...那个,我记得还有一件事要去找徐二公子了解清楚。不如,你陪倾心逛一逛。”

    话一说完,也不去看梅远尘的形容,呲牙咧嘴地跑开了去,转眼间没了踪影。

    “咯咯咯... ...”易倾心勉强笑着,算是应付眼前的疑局。心底却忍不住暗骂:“臭三哥,真不识趣!我若不揪这一下,你怕是要和远尘哥哥聊到膳时。”

    兄妹二人如此拙劣的演技如何糊弄得过?只是梅远尘也不是愚昧之人,当即笑笑不语,继续领着易倾心前行,直往镜湖园而去。

    他想,女孩子家很少有不喜欢花草的罢?

    “娘亲和义母就都很喜欢花草... ...”

    进了镜湖园,易倾心便被满园花海迷住了,笑叹道:“这里可真奇怪哩。才腊月里,春夏之花竟已开得如此烂漫!”

    玉兰、水仙、紫荆、含笑、栀子、连翘、山茶... ...

    芍药、凤仙、紫薇、茉莉、合欢、茑萝、扶桑... ...

    一爿爿,一蔟蔟,争奇斗妍,美不胜收。

    “那是甚么花?有点像桃花,又有点像梅花。”易倾心指着一片黄蕊红瓣的花丛问道。

    梅远尘的心头如被电击,过了数息才轻声回道:“那是海棠。”

第四四五章 身虽死旧情未凉

    正月十五,上元节,微风向北,宜祭祀、祈福、解除。

    天才微亮,一双儿女尚在梦中,老幺便结账出了客栈,赶着牛车继续向北而行。

    那家客栈迎的多半是些误了入城时辰等着次日一早通关的客商,是以要价不菲,一家人虽只要了一间靠近茅厕的丙字号小房,却也花费了五十个铜圆。

    五十铜圆可买四斤米面,足够一家两日的口粮。

    “娃儿他爹,都到城外了,怎不再多睡一会儿哩?连着赶了四日的路,娃儿们可都有些殃了哩。他们难得住一次客店... ...”婆娘一边给身旁的两个娃子盖好被褥,一边絮絮叨叨念着,显是对丈夫“物不尽其用”的做法颇有微词。

    老幺回过头看了看,见儿女们挤在车厢被窝子里正沉沉睡着,砸巴了两下嘴唇,并不去答婆娘的话。

    “驾!”他扬起竹条在牛臀上轻轻一抽,登时,车轱辘转得快了起来。

    车驾是他向朱财主借的。

    年初十,老幺找上朱府,跟管家说明了来意。朱由颛听他要带一家人去锦州给梅思源上祭,二话不说便允了。

    朱家借的车驾是车马齐备的,然,老幺婆娘不放心留自家老牛在家里,非要把它牵来拉车。

    “要不得,要不得。可莫要被人偷走了!”

    老幺拗不过,只得随她。

    因寻盐之功,郡盐政司和州盐政司对他各有奖赏,除了良田十五亩,尚有现钱二十贯。

    那头老牛便是领了赏钱后买的。

    就着目下的年纪,他的身子已不如从前了。若没有牛,那十五亩地靠老幺一个人是犁不过来的。

    然,牛力善耕不善行,虽草料不断,日亦不过百里,经四日整才到锦州城外。

    辰时二刻,城墙上传来一阵铜锣声,门外等候众人忙列好队,依次进了城。

    缴了通关钱,老幺继续拉着牛车朝东北向行去。

    “三十个铜圆哩,够买十张大饼子!”婆娘攥紧衣角,轻声嘀咕着。

    “阿母,甚么大饼子?”女娃子揉了揉眼,一脸惺忪问道。说完,已支起身子爬了起来。

    老幺听见女儿的问话,忙回转过头,咧嘴笑道:“妮妮醒了?阿爹给你买肉饼子吃好不好?”

    “伢伢也要吃肉饼!”男娃子依稀听到阿爹和姐姐的对答,这时也窜出了被窝。

    “好的哩!”老幺看着一双儿女,目中无限温柔,笑呵呵应承道,“阿爹也给伢子买

    。”

    无论穷家或富家,待自己的骨肉,父母总是抑不住地想待他们好。

    两小娃儿听有肉饼吃,皆欢呼雀跃,喜笑不绝。

    行约百丈,路边正好有一个饼摊,山羊胡子老板卖力吆喝着。

    老幺加快脚步靠近,见饼子卖相甚好,乃问起了价。

    素饼四个铜圆,有白菜馅儿,有葱花馅儿。

    肉饼十个铜圆,馅儿是猪肉沫子。

    老幺放好牛缰、竹条儿,从腰中解下了一个布袋子,又缓缓从里边摸出了一把铜圆,反复数了三遍才递给老板,如此两次,乃道:“先拿油纸给我包好十个肉饼子。”

    山羊胡老汉笑得嘴咧成花儿,一个劲儿点头称是。这等小本生意,可不常遇到豪气的主顾。瞧眼前汉子衣着粗陋,想不到竟也出手甚是阔绰。

    取过油纸包,点过饼子,老幺又从扁瘪的钱袋中摸出一小摞铜圆,数了三十个放到老板手中,谓他道:“再给我拿三个肉饼子。”

    山羊胡子老板听了,脸上喜色更胜先前。

    老幺拿着肉饼回了马车,婆娘气得把头转到一边不去睬他,两个小娃却兴高采烈地一人接过一张肉饼,啃得津津有味。

    “唉... ...”老幺轻叹一声,把裹着最后一个肉饼的油纸包塞入婆娘身旁的被褥中再行至车前,牵起牛缰,继续赶路。

    街道上杂耍新奇、摊铺闹腾、食肆酒香,饰物应景... ...两个娃儿早吃完了饼子,看着厢外形形色色,一路笑叫连连,甚至连心疼银钱跟丈夫置着气的婆娘也时不时发出几句感叹。

    唯独老幺,他只牵着老牛安安静静朝着东北方向行去,偶尔摇头叹息。

    城东北二十里的驿道边有一片开阔地,原是驻地军营的一个马场,此时却有数百坟头齐齐整整面东而立,俨然成了一个墓场。

    小孩儿虽一路嬉闹,见了此景却都自觉安静下来,老实坐到阿母身边。

    老幺牵引着老牛,缓缓朝着最前头行去,一路碎碎念着:“老天爷啊老天爷.... ...啷个狠... ...唉... ...这世道哟... ...”

    坟群坐落成椭形,前端正中是一座合葬墓,墓前摆了好些祭品、祭器,纸灰被人扫到了一边。显然,此间时常有人过来祭拜、清扫。

    老幺在碑前驻足,伸出颤颤巍巍的右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其上赫然写着梅思源夫妇的名字。他半蹲在碑前,一笔一划细细比对着字样,确认墓主无误后,接连哀叹数声

    ,双目之中泪光闪烁。

    过了十余息,老幺回到牛车上取出先前包好的十个肉饼子,垫好油纸在墓碑前摆成两摞。

    “妮妮、伢伢,到这里来。”

    两个娃儿不明所以,却仍手拉着手行到阿爹身边。

    老幺的婆娘这会儿也不絮叨了,悄然拾起一旁的扫帚,退到一边忙活开来。

    “妮妮、伢子,要记得,里面埋的是咱家的恩人。”老幺双目噙着泪,轻声谓子女道,“他请阿爹上过席,给爹夹过菜,给你们吃过肉,给咱家分了田... ...”

    说着说着,不禁老泪纵横,渐成呜音。

    老幺是个实在人,憨厚而固执,眼界虽不宽见识也短浅,看起来既木讷又呆笨,却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从无垄可耕委身为佃,到资有田产传子有契;

    从三餐不全食难果腹,到缸不见底岁有余米。

    前后变数皆因碑下长眠之人。

    “俺的心里清楚着哩。”

    这份恩情,如同再造了他一家四口的命数,不吝于生身之恩。

    又陆陆续续从牛车上取出香炉、烛台、钱纸诸物后,老幺拉着两个娃儿在墓前跪好,细声道:“伢子、妮妮,给恩人烧些钱纸。”

    小孩儿虽是一知半解,却仍是依言抓起黄纸一张张点着。

    “梅大人,往后每年上元节、中元节,俺都来这给你烧纸。”

    老幺慢慢点着黄纸,嘴里轻声念着。像是忽然想起甚事,顿了一顿,转头谓身旁子女道,“伢子、妮妮,村头来这里的路你们可要记准哩,便是以后阿爹不在了,你们也莫要忘记每年过来上坟。”

    驿道上,两骑驻足,一胖头和尚及一灰发汉子翻身下马,朝墓群缓缓行来。

    再行近些,老幺才看清了二人形容。

    胖头和尚身高体壮,鼻大耳长,仅瞧脸面,不易辨别年岁,粗看像五十几,细看又似三十几。

    灰发汉子身披麻衣,面有短须,样貌儒雅清俊,只是双目之中哀芒极盛,脚步迟缓如被罐铅。

    他二人手里皆握着兵刃。

    老幺心中忐忑,轻轻把子女拉开,让出了一条道,婆娘见状也急忙放下了扫把,站到他身边,将两个娃子护在了中间。

    “你们别怕,我也是来拜祭梅大人一家的。”灰衣汉子微微侧首,声线沙哑道。

第四四六章 天柱山谢恩偶遇

    天柱山虽不算多高,却是孤耸陡立,犹如一根柱石破地而出直冲云霄,巍峨凛冽自成一景。加上其间坐落着三大佛学圣地之一的苦禅寺,更令其誉享天下,数百年来受尽世人的顶礼朝拜。

    然,此时冰雪未融,春寒料峭,且北风呼呼不止,选在这当口儿上山实在算不得甚么明智之举。是以,山门往上鲜有人影,零星的几排脚印亦只延绵到半山腰的观景台。想来它们该是几个风骚的文人墨客在此赏景留下的足迹。

    观景台与寺门之间还隔着十余里,中间却未见一人,甚至连脚印都没一双,显是今日还无人行过。

    奇的是,寺外两里处的迎客亭中此刻竟有老少两个俗家打扮的汉子正前后忙碌着。瞧那场面,像是正从亭台中朝外搬弄着甚么物事,不一会儿,雪地上已齐齐整整摆好六个箩笠。

    这还不算完,年少者又从不远处的迎客松下陆续搬来一口大锅、十余块砖石和两捆柴火。老者满意地点了点头,再亲自动手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灶台。

    或是草绒夜里受了潮气,父子二人忙活半天,才算点起了火,一时间白烟袅袅升起,为这孤山增添了一丝生气。

    “翊儿,去用笠盖取些雪来,小心些,可莫沾上了沙石!”老者看着火势渐盛的灶台,缓缓放稳了铁锅,转头谓身旁的青年男子道。

    青年应了句“孩儿理会得”便折身拿起最近的一个箩笠快步行开,不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捧来满满一笠盖的雪,也不等老者吩咐直接倒入了铁锅中。

    雪遇热消融,渐起水汽。

    二人正一左一右用铲子搅动着锅里的雪水,一青年灰袍和尚缓步行了过来。

    “阿弥陀佛!”和尚先后朝父子二人行了一礼,再谓老者道,“冯施主,有心了。”

    通常来说,稍大些的释家道场都会有知客僧,负责寺中的日常接待事宜。苦禅寺虽属禅宗,却是以武立名,乃江湖中首领的正派宗门之一,访客向来不少,眼前这灰袍和尚便是此间的知客僧了。

    “晦明大师!”老者见灰衣和尚行近,放下了手中铁铲,弓腰回礼道。

    瞧二人的对答,显然今日并非他们的初次见面。

    原来,张罗着柴火锅灶的这对父子便是洛州武学世家“折叶手”的冯聪、冯翊二人。

    先前的武林会盟,以冯聪的武学造诣是断不可能染指盟主之位的,然,他却仍不远千里赶赴若州,甚至不惜在武校场上当着数万人的面将“冯氏折叶手”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所求者,不过是一个“清白”的名声。幸得苦禅寺方丈法相大师仗义执言,在天下人面前给冯家做了个公证。

    从此,江湖人再不会说“冯氏折叶手”源自苦禅寺“大慈悲手”,武林中也再无人敢在冯家人背后就武学渊源之事指指点点。

    污名得洗,恩情深重,冯聪当场便允诺将于年后元宵佳节亲奉汤圆上天柱山还情。

    君子一诺,千金不易。

    年初二,冯氏父子便带上行李,离了洛州。一路迎着霜雪急赶,总算提前两日到了天柱山脚下,才歇了半晚便忙开去采办拜寺的一应物事。

    上好的糯米粉,陈年的馅料糊,老井出的山泉水... ...一整日手脚不停才备好了一担汤圆丸子。

    眼皮儿合了不过俩时辰,冯聪便叫醒儿子趁夜上山了。

    老的举火,则少的挑担;少的举火,则老的挑担。

    登梯苦劳,一言难述。

    苦禅寺知客僧的憩所是在迎客亭百余丈外的一处小峭岩上,位置既凸且高,正好查看上山路上的动静。晦明和尚看着一点火光一路朝寺门靠近,不敢松懈,点着火把下去探查。三人途中相遇,冯聪说明的来意。

    对方既怀如此善意,又是江湖中有名望的人物,晦明二话不说便抢过挑子往山上行。路上轮流“抢”了几次担子,不久便到了迎客亭。

    原本晦明是想安排父子二人入寺住下的,奈何冯聪执意拒绝。

    “我父子既是拜山还恩,便要守住这片诚心。今夜就在迎客亭中歇一宿又如何?明一早,待我二人煮好了汤圆,定欣然叩门入寺。”

    晦明没法儿,只得随了他们。

    天还未亮,他便去请示了师父法难,老和尚只笑了笑,回了句:“施主心诚,不必打搅。”

    冯翊朝晦明笑了笑,问了声早便又急急忙忙跑开,却是锅中鼎沸,正当下汤圆的好时机。

    “大师,烦请借几个陶缸来。”冯聪开口道。

    上山之前,父子二人便议过:夜里行路,需得有人掌灯,是以,一回只挑得一担;两个竹箩受重最多不过两百斤,装了汤圆、大锅便装不得碗筷。

    好在,冯氏心诚在于汤圆,苦禅寺中碗筷自是足用的,带不带去也不打紧。

    “好说!好说!”晦明知他之意,行了一礼便折身朝寺门跑去。

    过了不到半刻钟,六名灰袍和尚各抱着一个两尺宽许的陶缸行来。看得出来,那是寺内用来煮饭的盛具。

    一番寒暄后,冯聪把一锅汤圆倒入陶缸,整好装了个八成满。

    冯翊不敢稍停,很快便又捧来了一笠箩的雪,结结实实地盖在了锅内。

    又前前后后忙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把六个陶缸都装满,箩中还有十几斤汤团剩余。这会儿父子二人皆是又累又饿,正准备下雪融水给自己也煮一锅热乎汤圆丸子,却见一白衣少年快步朝此间行来。

    “老伯,你们在做甚么吃的?”少年一边向冯聪问话,一边探头朝箩中瞧去,嘴里自顾自道,“哦,是汤圆呢!是了,今日上元节。”

    见他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冯聪也不以为意,客气道:“小兄弟,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一点?”

    “好啊!”白衣少年扬眉笑道,一边朝不远处的小树丛行去,折了三条小枝回来,“啰,一会儿就用这个夹汤圆。”说完,将三条小枝

    各折成两段,做成了三副即用的筷子。

    冯家父子困顿交加,显然没有攀谈的兴致,少年也不在意,找来了一块石头放在锅前做凳子,一屁股坐下。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锅中翻滚的汤圆儿,右手夹着木筷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左手手指却轻轻敲打着膝盖,颇有点老人听戏的意思。

    “老伯,可以吃了。”过了半盏茶,少年伸出筷子在锅中扒拉了几下,歪着脖子朝冯聪说道。

    好几日忙碌不得歇息,冯聪委实有些疲惫,适才竟有些睡着了,听冯翊在身边轻唤自己,乃缓缓站起了身。见白衣少年苦巴巴看向自己,心中颇有好感,笑道:“小兄弟,不必客气,请吃便是。”

    等的便是这句话。

    白衣少年得了主家的肯准,这会儿再不忸怩,伸着筷子便朝锅中伸去,回筷时竟夹住了四颗汤团。

    “原来也是个练家子。”父子对视一眼,均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天寒地冻的旷山之巅,吃口热食当真是桩美事,三人敞开肚子,将一锅汤圆吃了个精光。

    “嗯,真好吃!从没吃过这般好味的汤圆儿!”白衣少年斜依靠在石块上,抚着圆滚滚的肚皮喃喃感慨道。

    冯聪父子听旁人夸自己做的吃食美味,心中自然亦是颇为畅快。

    “我... ...”白衣少年刚准备言语,话到了嘴边却被晦明打断了。乃是端回寺中的汤圆分食已毕,法相让晦明和尚请二人入寺。

    将灶台锅具稍事整理后,三人便跟着晦明往寺内行去。

    和尚自然发现了身后的白衣少年,只是想着他既与冯家父子同行,那定然是一起的,便也未多问。

    而冯聪、冯翊均想,这少年一身华服,多半是山下早来的香客,他们自不该多说些甚么。

    见无人理会自己,白衣少年也自得其乐,悄无声息地跟在三人后面,正大光明地从一众武僧面前进了寺门。

    冯家在武林中算不得一流门派,苦禅寺断无方丈出殿相迎的道理,晦明径直将三人引至寺中待客的天王殿。

    法相已领着法正、法通、法严三个老和尚候在那里,见众人到来,正合十执礼。

    冯聪向四人回过礼后,转头谓冯翊道:“翊儿,快来见过四位大师!”

    冯翊依言朝四人一一行礼后,弓腰回道了原位。

    “冯施主,想来这位便是你家小公子罢?灵气得很呐!”法正看向白衣少年,一脸笑意道。

    到了这会儿冯聪才察觉到了一丝异常,自己竟不知那个陌路少年一路跟来了此间,正待张口询问,却见少年行上前两步,挑眉笑道:“老和尚,我可不姓冯。我今日来此,是要挑战你家方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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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谁能知天意?命时难与,人事可为。跬步不辍,未必不至万里;孤翅单飞,或许亦登青云!大华恩仇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华恩仇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华恩仇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