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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远尘     大华恩仇引txt下载     大华恩仇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〇三一章 朱府宅院宴老幺

    朱家正厅之上,梅思源众人已落位坐定。www.uu234.net

    “大人,请稍坐着。下人们手脚不利落,小民这便去催!”知此间诸位官爷尚未用过午膳,朱由颛安排诸人坐定,便辞了身去了伙房。

    梅思源新来安咸,自想了解此间民生多些,是以拒了州府盐政司的安排,领着亲卫随从八人边走边问,一路缓缓摸索而来。到这山头村已过未时二刻,朱府一家上下老小午膳已毕,哪里有这许多现成饭食供九人入膳?是以刚听得老管事说来,便急急遣了老妈子、老长工去烧火煮水、杀牲宰禽。非是下人有意偷懒,只是这造饭烧菜实在不可一蹴而就,该翻就要翻,该炒便得炒,少了锅里面半样的功夫,菜肴又怎得美味?朱由颛自然晓得这清白道理,但又如何敢与众人讲?只怕几位大人候久了不悦,是以急急脱了身,亲到伙房监工去了。

    “一清、此间有一事,差你去办。”梅思源此行带来四名亲卫,这顾一清便是其中一人。按照大华朝朝臣护卫律,正三品职往上官员即有由领侍卫府配调的护卫亲兵。四年前,梅思源右迁至清溪郡察司官,领正三品衔,这四人便是他的护卫亲兵。今再右迁安咸盐运政司,挂从一品职领正二品衔,护卫人数亦增加到了十二人,便把这四人从清溪郡察司府随调了过来。

    “大人请讲!”顾一清离座躬身抱拳道。四人中,顾一清资历最老,此时领侍卫队长职。

    “一会儿你去找李保长,午膳叫他来作陪,我正有许些事要与他了解一番。另,请他携发现盐洞那佃农同来。朝廷的恩赏只怕还不曾下,今我受领安咸盐政司,既来到此间,当先私赏于他,以兹致谢。”

    “属下领命,这便去办!”言毕,即领三人向厅外行去。

    “云叔?”梅思源唤道,却未听得有人答话。

    “大人,父亲说今夜大人可能将在此处留宿,便先去查看附近地形了!”云鹄此时顶替父亲位置,贴身保护着梅思源。

    “呵呵,云叔也太小心了!此地如此僻静,想来是不会有甚么贼人的。”梅思源笑着说道。然,言语中对云鸢处事之谨慎自是认可十分。

    云鹄却不敢作此想,严肃答道:“大人安危,绝对半分马虎不得。我云家上下,尽受梅府厚恩,便是万死亦不可使大人损伤分毫!临行颌王殿下已有告知,大人此来,自会损及朝中大人物利益,只怕他们未必甘心,教我们绝不可有半盏茶的松懈。”

    “唉,思源此来,本意只为治盐。然我身处朝局,又如何能脱身于政派纠葛?民生如此艰难,何不齐心解民之疾苦?朝局政争,何时能止啊?”梅思源心酸叹道。

    朱由颛家资丰厚,豢养三禽五畜以百千计。先前一番从侧打听,得知此行人间的华服中年竟是当朝一品大臣,一时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中年似乎也就不惑之年,何以竟能登此极位?先前自己暗里估摸着,不得了是位三五品的郡州府大人。喜的是,当朝一品临自家府宅用膳就宿,实在是天大的脸面,氏族族史必定浓墨特写传流于后人。想自己除却略有家资,其他似乎也平常的紧:既未入仕谋得一官半职,亦未悬壶救世生人性命。当朝重臣入门乃毕生最值罄书之事,自要办得百般周到细致,是以巴不得府中食材上的席面的全都做肴入席。“这个蒜蓉鸭,鸭毛你可得去净,哎,那个乳羊熟地汤得把羊的膻味焯掉......”朱由颛平日里就饮食讲究,于这烹煮倒在行的很,这时恨不能夺来锅勺亲自下厨,“做好的便快端到水灶给热着!”

    一桌二十三碟,四汤五蒸六炖七烧,中间摆只烤全猪,这便是朱府上下耗时一个时辰给梅思源诸人备的一席午膳。

    “呵呵,梅大人,久候了!便请入席

    就膳了!”朱由颛强笑着说道,心下却想:“令这位一品大人候了一个时辰,实在大不敬,只盼能体谅一二才好。”

    梅思源从座起身,执手道:“有劳朱先生了。我自作主张请了李保长和一位佃农大哥同席,望先生不怪!”

    听得梅思源道来,似乎并不置气,朱由颛心下一松,急忙回道:“哪里哪里!小民哪能有半点意见?梅大人着实太客气了!”

    “那便叨扰了。”梅思源报以一笑,再谓顾一清道:“去请李保长和老幺兄弟入席。”

    近来,老幺只觉全身力气实在用不完,这日便是早早起了身,天刚亮便去给朱财主的水田挖荸荠。往日里,邻里左近不分老少皆唤他“老幺”的,自有了“盲山探盐”的事故,年少的唤他“老幺大叔”,年纪相仿的皆唤他“老幺大哥”,唤得老幺脸上时常有笑。午时小憩间,婆娘送来黍米粥,饭筒里面还放了几勺腌菜萝卜干,自被老幺舔食得干净。饭饱下地干活才一刻不到,远远便听得李保长在喊自己。老保长说明来由,乖乖不得了,原竟是东家请自己到府宅去用午膳!

    “可要怎般?我这一身泥淖的,哪里进得东家的大门?”老幺急了,就要来辞。李保长哪里肯,令老幺在沟渠洗漱一番便急急拉着去了。既到了村里,只见两个差官在候,老幺双腿一软,几乎撞在一旁篱上,想道:“坏了,莫不是盐洞出了甚么差错,官爷竟要来抓我抵罪了?”只见官差快步走来,对自己揖手,和声道:“我家大人请老幺大哥同席用膳!”

    “是请我吃饭么?哪里有这般好事?”老幺心下稍定,将信将疑,唯唯诺诺跟在后边往朱家府宅行去,路上一颗心兀自忐忑不安。

    这时老幺与老保长正在偏厅候着,见顾一清正快步行来。“老幺兄弟,请入席!”听他来叫自己,在偏厅候了半个时辰的老幺才信大于疑,躬腰站起。顾一清几番做了请手势,老幺只看着自己,一脸惶惑,却驻足犹疑不行。顾一清没法,只得先行在前。老幺两眼张望一会儿,迤迤随行在后。

    桌上十二人中,梅思源和随从八人摸黑从阜州鄞阳县出发,已骑行多时,腹中早已饥饿难耐。席上梅思源向众人祝了开席酒,大家便拾筷卖力吃将起来。朱由颛和老保长作陪席间,满脸堆笑,自然亦不免频频动筷引菜。此间就只老幺,在位上看看众人,又看看杯盘,伸头张目,如坐针毡。梅思源瞧见了,似乎心下有了猜想,笑着谓他道:“老幺兄弟,你如何不动碗筷?”

    老幺正吞咽口水间,骤听得座上高官问起,急忙想去答话,哪想喉咙一紧,却把口水倒灌入鼻,呛得他就要打喷嚏。待气息稍顺,乃愣笑着说道:“呵呵,我不饿的!我不饿的!”嘴上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瞥向席间餐盘中种种肉食佳肴,心下想着:“哎哟,我的皇天老母!这世间哪里有这么许多好肉好菜啊!”老幺似乎察觉梅思源似乎看见自己窘样,又道了一句:“嘿嘿,我吃过了,不饿的!”

    梅思源何等聪慧的人品,自然想到多半是老幺自觉卑微,与众人同席,哪敢放肆吃喝,正拘着自己。乃向一旁的亲卫笑骂道:“壬馍,就顾自己吃饱!倒是给老幺兄弟夹几个菜啊!”

    薛壬馍乃梅思源从清溪随调过来四名亲卫中年纪最幼的一位,此刻正对付着盘里的大猪肘子。忽听大人唤自己名字,筷子一抖,险些把好大一个肘子拨到盘外。这时尴尬起身,伸手用力扯下左前餐盘内麻酥鸡上一条鸡腿,两筷夹着大鸡腿,往老幺碗里放去。

    老幺紧紧盯着鸡腿,生怕其半路要掉下。幸而一路无虞,鸡腿稳稳落在他碗里。鸡腿落下一瞬,老幺身形一震,就要伸手去拿。手就到碗边,突然止住,缩到桌下,尴尬地对着众人笑着。

    “老幺兄弟,你随意便是,此间乃是私下饮食,没有那许多规矩。”梅思源见此情形,亦丝毫不介怀,温声对其言道。

    老幺自已察觉到这群官爷似乎都人好的紧,当下心里放松许多,看着碗里鸡腿,只觉实在难以经受诱惑,嘿嘿笑道:“我,嘿嘿,那我就吃一些,吃一些罢!”说完抓起碗边筷子,吃开了去。没几个呼吸的功夫,好大一条鸡腿便快吃完,梅思源对着薛壬馍示意。

    薛壬馍得了暗令,又往老幺碗里夹了好大几块炖牛筋。“嗯!嗯!”老幺口中有食不能言,只发出“嗯嗯”的声音。

    “呃~呃!”,老幺肚子实在装不下了,重重打了几个饱嗝。肚子虽已饱胀,心中却欲求不满,仍是不舍地盯着一席残羹,“哎,还剩着这么多肉菜哩!那盘蒜蓉鸭还有大半只,那钵炖牛骨都没怎么动过呢!中间那只烤乳猪,怕是还挂了十几斤熟肉,啧啧,唉!可惜婆娘和两个娃儿不在啊!”

    梅思源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得仔细。这老幺衣着褴褛,面容枯槁,一双大手布满裂痕老茧,实在是个最最真实的穷苦人。自己虽曾经历家道没落,仕途艰难,但也从来衣食无忧。此刻虽领二品衔,却挂一品职,领着一品俸禄,每年银钱六千五百两,更是锦衣玉食。这些贫苦百姓的日常与自己实有云泥之别,一时心生恻隐。

    “朱先生,可否把这些剩菜皆赠于我?”此时众人已膳毕,正坐在膳厅旁茶案稍事休息,梅思源谓对坐的朱由颛道。

    “哎哟,小民招待不周,这,这,小民这便遣人再去备一席酒菜!”朱由颛忙从座上站起,神色慌张道,还道是这位大人竟不曾吃饱,抑或对此间膳食不喜。

    梅思源见状,知是朱由颛误会自己,当即起身笑道:“先生误会了。这位老幺兄弟想来还有老少在家,我想做个人情,不如把这所剩菜肴都给这位老幺家里送去。”

    朱由颛这才醒悟,笑笑道:“哦!哦,原来是这般!那自然好!自然是好了!小民这就趁还热乎着,叫人把饭菜都给老幺家里送去!”说完,辞了身下去安排。老幺原本正在心下想着,听得官爷和东家对答,竟原本道出了自己心声,一时好不激动,眼眶布了血丝,就要流出泪来,暗暗想着:“婆娘、娃儿,你们今儿也可吃顿顶天的好了!”

    “老幺兄弟,你可否借一步说话?”梅思源看着老幺,唤道。

    这老幺不明就里,痴痴站在原处,挠着头,傻笑回道:“嘿嘿”。

    梅思源无奈摇头笑道:“老幺兄弟,过来说话罢。我正有话跟你说。”

    这话老幺便懂了,痛快应承了:“哎!”快步往茶案行去。

    “你可知我是做甚么的么?”梅思源问老幺道。

    “我不知,只晓得你是个天大的好官!”老幺傻笑答道。

    梅思源得到老幺此般滑稽回答,竟觉十分如意,又道:“我便是这大华朝廷管盐的官了,你在这盲山找到这盐矿,实在帮了我极大的忙,我定要好好谢你!”

    “大人哪里话。我就算帮这一小小忙,今日膳间却吃这许多饭菜,你还要送菜给我婆娘、娃儿,我甚觉过意不去哩!”老幺哪里能有那般眼界,只觉自己所作实在微不足道,而这位大人对自己又实在太过客气,感念定是祖上积了大德,才得了这般厚报。

    “老幺大哥,你以为在此间过活,何物最是紧要?”梅思源自内心感激老幺找到盐矿,将来或解千万人少盐之危,是以想犒赏他一番。

    老幺一时愣住,半晌乃失望答道:“要说最最紧要,那自然是田地了。”

第〇三二章 十亩田地是天恩

    “最最紧要,那自然是田地了。”老幺这句平实无奇的话,却令梅思源脑中一震:“这位老幺大哥便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百姓,常年劳苦却连半垄田地亦不可得。欲令生有所养,老有所终,将何其艰辛?为官经世,不过使耕者有其田,灾年能裹腹,冤屈得伸张罢。而其时治下,富户圈田连绵千百顷,致贫者无有自耕,只得委为佃农。这些穷人丰年尚不得几顿餐饱,平年挨饿自不可免,灾年不为饿殍已是万幸,实在是可怜!思源从仕十余年,虽事必尽其力,始终难止民生愈苦,实在惭愧!”

    梅思源望着老幺,再问道,“你家中有人丁几口?”神情像极一个暖心友人。

    “嘿嘿,我和婆娘带着两个娃儿。小的男娃子六岁,大的女娃子九岁了哩!”老幺言语间,满脸知足的溢笑。“如何不满足哩!自己和婆娘可以给东家侍弄农田换些米食,闲时上山打些野味,采着浆果子,两个娃儿也少有饿着,自己还待求些甚么?”

    “嗯,那我给你十亩地罢。”梅思源突然说道。

    老幺茫然望着梅思源,似乎没听清他说了甚么,又似不相信自己听到了甚么。

    “我给你十亩地。”梅思源再一次说道,“你寻得了盐矿,郡盐运政司府奖你十亩地,如何?”

    老幺双手交叉搓着,眨了眨眼,紧盯梅思源,显是已经听清楚了他讲了甚么,却似乎还不敢相信。良久才润了润喉,说道:“这个,这个……”

    “朝廷奖有功,不缴税赋,田里打了多少粮食,便自己得了多少。”梅思源再解释道。

    老幺眼里渐渐有泪,颤颤巍巍从座上起身,蓦然重重跪倒在地。梅思源伸手要去扶起,老幺不肯,伏地啜泣,腰背随着轻轻震动。

    今日,是老幺改命之日... ...

    冬里乡野的夜,漆黑如墨,静谧如定。“喔~喔~喔!”一声鸡鸣响起,打破了它的安宁。

    “你怎就起了?外面还黑着哩!”黑暗中一个妇人迷糊言道。

    “有甚么打紧!昨

    晌,梅大人要我今早领他去我寻的那盐洞,可不得早些去候着?”老幺并不去理会婆娘。至于此刻,老幺都觉自己尚在幻梦之中:“我真真有了自己的田垄么?”想及此,忙伸手往草席下一探,“嘿,田契在着哩!”漆黑中,老幺笑的脸上如丘壑一般。想起昨日,那实在是自己一生中最是开心的一日:既得梅大人请吃了一顿大饱餐,而后又得大人送了十亩地,临行便从东家那里拿到田契。今日回味来,犹觉难以相信。但田契既在、桌上的饭食仍在,又不由老幺不信。当下麻利收拾好,兜着一个熟薯瓜便出门了。

    草木还结着霜,老幺却一点不觉冷。

    “甚么人!”老幺才刚近了朱府宅院,便听一个冷厉声音骤然从高处传来,吓得老幺不觉“哇”出声来,忙回道:“我是朱老幺,来此间候着梅大人。梅大人要我今早领他去山里。”

    “你且先等着。”此时乃是云鹄值守,哪里想到这都还不可见五指,老幺竟已来了门外。

    “吱~”朱府里屋传来一开门声,只听一人说道:“是老幺来了么?请他先进来候着。”梅思源被云鹄一声冷喝惊醒,猜是老幺来了,即谓云鹄道。说完话,便起身点了灯盏,一阵麻利洗漱。梅府一众随从皆早已习惯浅睡浅眠,既听得梅思源和云鹄对答,匆忙起身准备。

    “老幺大哥,你可真起的早!”梅思源仪容理毕,走到偏厅,正见老幺勾着脚弓着身坐在四角圆凳上,乃笑着招呼道。

    老幺正自责间,听梅思源走来问,当即起身回答:“唉!我真笨的紧!”说完握拳打头,“竟这么早把大人惊起了!”心里悔想,如果自己离宅院远远候着,想来这位瘦高兄弟也不易发觉自己,便不至于吵醒了梅大人罢。

    梅思源见老幺神情,实在言真意切,心里一暖,劝道:“这有甚么打紧的!我亦向来不喜多眠,想着今要去盐洞,正欲早些出发才好呢!”老幺听了,果然一喜,嘿嘿笑道:“我就怕惊着大人休眠了,嘿嘿,那可好!那可好!”

    梅思源谓一旁云鹄道:“今也无甚事,你今便在这里先歇着,叫他

    们七人陪着去便是。”云鹄听了,执礼退下,知会其余七人去了。不一会儿,七人皆劲装而来,显是专为便利山间行走。

    人既齐了,九人便摸着黑行进。

    “这里有块石头,可小心着脚下!”、“右边是个烂泥窝子,莫踩着哩!”、“前面儿有个小斜坡,等会儿脚跟可要斜着走,担心滑倒跌跤了”一路上老幺不停给大伙提着醒,一边在前探路走着,身形矫健,全没有一点昨日的木讷样。

    山里本就天亮得晚些,又何况在冬日里。九人行了一个时辰,天色才翻起白。幸而先前所行路段皆在山脚,常年有人往来,路早已被拓开,是以脚下路况勉强能视。“老幺大哥,可行了三四十里了罢?”傅愆跟在最前,这时似乎已颇有疲态。今日起早,肚子尚自饿着,这一路崎岖小道行来,如何能不累,不仅他,其余七人亦多少有些乏了。“唉哟,可没那么远,左近二十四、五里罢”,老幺估摸一番,答道。傅愆心里一苦,又问:“距着盐洞尚有多远?”老幺搓了搓手,笑道:“这可还早着呢,翻过前面那座山,后面还有一座,嗯,约莫还要行四十几里山路罢。”

    梅思源自知今早走来匆忙,行了这么许久,都还空着肚子,当下笑着谓老幺道:“老幺大哥,不如找个落脚地歇一歇,生火热点吃食,我傅三弟只怕饿的紧了!”傅愆被梅思源取笑,偏偏肚子又不争气的“咕噜”叫起来,哪里敢驳,只低头尴尬笑着。

    “那也好呢!这边便好歇脚。记得那边山坡有四颗青枣树,我一会儿便去看看还有没有枣子。”老幺一边说着,一边领众人到路旁的一块平坦地,指着东南边小坡说着。待八人都坐下,便快步向小山坡跑去,转眼不见踪影,有如脱兔。

    云鸢坐在石块上,从后看着,轻轻叹道:“这老幺不曾练武,脚下功夫却比一般好手还灵活,倒真是山养山人啊!”云鸢一生最为得意的便是这一身轻功,这时见老幺在山间的这般走法,亦忍不住赞叹。

    正说话间,一缕红光从山顶透过来,太阳已然升起。

第〇三三章 盲山盐场初定址

    何为“山”者?乃土聚有石而高也。www.uu234.net是以,行于山道间,因地势由低向高使然,蜿蜒、陡峭必居其一。欲求坡小者,必取其蜿蜒舍其途近;欲图捷径而避其远者,必承其陡峭。梅思源八人虽都练了一身武功,技艺非凡,却皆非登爬好手,是以一路顺着山势,蜿蜒向上而来。

    “哎,老幺大哥,可记得清楚没有走错?我怎觉先前到过了此处的。”傅愆紧跟在老幺身后,正穿过一片灌木丛。

    “嘿嘿,不会有错的。这盲山便就是这样了,乍看起来,每个山头都长得一般高低大小,就像好些个同胞兄弟。灌木荆丛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旁人可不敢来这里。”老幺傻笑着答道。

    “是么。为甚么别个不敢来,就你便敢来?”傅愆虽已疲乏,但亦有了聊话的兴致。

    “村里人上盲山,也就打些柴火甚么的,山脚便有的是。要来了这深处,哪里能辨得左右?可不得在这里兜转圈哩?我爹妈死得早,十三岁便给东家耕地。那时可小,农事也做的少,得的谷米就不够填肚子了,时常来这盲山深处找吃食。”老幺讲起过去,脸上颇有些沧桑,“我行到哪里了,便在旁往来向折倒一只树枝,这便不至迷路啦。你瞧这,便是我前些天折过的小枝。”说完,指着身旁一根往后倒着的树枝。只见它折口暗淡,显然已倒下好些日子了。

    “哦,原是这般!呵呵。”傅愆听了,甚觉有趣,想着往后自己在山间行走,也大可用老幺之法辨路,登时一喜,一边走一边笑着答道。

    “几位官爷,便在前边呢。”老幺回过头,笑着谓众人道。

    “哦,是么!”梅思源精神一震,快步跟到最前,“我来看看。”

    “便是前面右下那片榆林边上了,穿过榆林,溶洞便在最边上。估摸着也就三里地了。”老幺指着前方右下,跟梅思源解释道。

    这时正值正午,众人山行已三个时辰有余。冬日阳光虽不炙烈,晒得久了亦觉浑身粘燥不爽。既听得盐矿便在眼前,都觉身轻不少,脚下得力,步伐都大了起来。

    “呸!这些树疙瘩可不讨喜!一身树叶便似锯子一般咬人!”只听梅思源四名亲卫中尹成惠在队尾骂骂咧咧,原是一时不意,竟被榆枝打到,榆叶在他脸上割了好大一条口子。

    “成惠,赖我。这,唉。”梅思源四名亲卫中翟开听得尹成惠抱怨,便折回来看,原是自己前行时手推着榆树枝,放得急了,榆枝弹回去太快,尹成惠未及避开,才被打到脸颊,这时已沁出一道血痕。这时自责道。

    “这有甚么!快行罢,便要道了!”尹成惠似乎也不介怀,开心言道。

    众人穿出榆林,看到一条涓涓细流,而下有一个小潭,清可见底。

    “嘿!可教我们好找!”傅愆一直紧随老幺而行,既走出榆林便冲到了最前,见前有清水细流,忙冲过去掬水喝。“噗”的一声,傅愆把一口清水吐了干净,脸色变换几番,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大人错不了了!便是这里了!”原来这水入口咸涩无比,自是老幺带众人来寻的盐洞了。

    梅思源也已赶到,伸手掬水就往口中送,好几个呼吸始吐出来,良久乃道:“实是大喜啊!”笑意渐盛,不一会儿便笑出声来了。

    众人才坐下,只见另一旁树林里行出两人,竟是政司衙门的衙役打扮。这两人走近一看,其中一大汉脸上有疤,另一人身形矮小,却是先前去过老幺家里的何广根和万勇。他二人已在人群中看到老幺,斥道:“你怎带这许多人来这里作甚!”老幺正要解释,傅惩先行道出一行人身份,二人听了一阵惊惧,急忙弯腰行礼。

    “你们是州盐政司的行走么?”梅思源问道:“此间就你二人?”

    何广根从不曾见如此高官,此刻竟有些紧张,小声答道:“小的二人是阜州盐运政司的行走,上头遣我们在此间守卫,不得叫人来搅了乱。此间除我二人外,还有六人,两两分把一个方位。”本以为他已说完,不料他又补充一句:“哦,还有一个州府的职方,来此间已七八日了,每日与我们同食。”

    “职方?”梅思源甚喜,问道:“在那里?快带我去见!”

    何广根自是一百个应承,走在前面带路,一边答道:“此刻正值饭时,我们在前面山坳口造饭。”

    九人造饭之地离溶洞不远,不至半刻便到,见正烧着两堆火,分别架了一个铁锅和一个大饭皿。七人正忙活,见何、万二人带了这许多人来,一时迷糊。何广根向七人喝道:“还不快来参见郡盐运政司梅大人!”七人听了大惊,不想竟能在此间遇上如此高官,急忙放下手中物事过来参拜。

    “起来罢!”梅思源道,再回头谓傅惩众人:“把我们的食包打开,晌午便一起在这吃罢!”行走和职方九人哪里敢同上官同食,皆要来辞,梅思源自不允。又道:“哪位是职方先生?”

    一位四十出头的黑瘦汉子站出来,跪拜道:“大人,小的谢不铨,是州府遣来绘此间地形的职方。”

    梅思源走上前拉他起身,言道:“先生何用如此多礼!”待其站定又说道:“此间地形可有绘好?”

    谢不铨从背上取下已夹本,恭敬回道:“大人,小的上午刚绘完最后一片,全在此间了!”

    梅思源欣喜不已,接过夹板来看。职方绘图,常年行走在外,为便宜随时绘图及保图册不至被雨水打湿,皆随身备着防水牛皮包及绘图夹板。梅思源小心打开,慢慢细看,谢不铨便在一旁候着,以解个中不明。

    半个时辰过了,饭食皆已备好,梅思源似乎还无意进食。傅惩走来问:“大人,可以用膳了?”

    此图册乃州府衙门为州盐运政司专绘,以为此间盐洞开矿所用,是以此图虽仅绘阜阳一镇之地,却方圆无不具细。梅思源看完,慢慢合上图册,盲山左近地形便平铺于脑海:“盐矿延绵十几里,方圆百里间仅北部土阁村、东南山头村和西南的荷坳村三块大空地,但其时皆已聚民成村。细究这山头村,直距矿洞仅三十四五里,且山势不陡,行六十里即至,矿石最好运出;村中前后有河流两条经过,正是熬盐必备;又有现成乡道通镇、县,稍一拓宽即可做运盐之道。实在是建盐场的不二选之地啊!”

第〇三四章 端夫子论攻与防

    “今日授课战之攻防。如以往,尔们可先提问。”端夫子拄杖立于授案前,洪声言道。

    这十几日来,致知堂每日开课四堂,一堂课一个时辰。每日四堂分别是:军事、武校、政知、德育。此时乃辰时二刻,正端夫子授课之时。

    薛宁自小长在文宦之家,从来少涉猎于武事,这些日来,每每首个提问,今又如此,只见他站起问道,“夫子,攻之兵有几何?守之法又有几何?”

    端夫子似乎早有预料,看他一眼,乃道:“大华军备,攻之兵有枪、戟、刀、斧、弓、弩六兵,投石机、火油灌、撞车、冲车、云梯、攻城塔六器,凡一十二。守之兵有铁蒺藜、檑、钩、狼牙拍、幔牌、盾六械,鹿角木、距马枪、钓桥、闸版、塞门刀车、刃车六具,陷马坑、护城壕、护城河、羊马墙、弩台、白露屋六事。”

    “夫子,战时,当何以攻?”薛宁又问。

    “攻在前者,首要之用乃是壮军威,振士气,是以力求伤敌而不自损,当以投石机、强弩长距远攻急射;待敌我两军相距迫近,再当以弓箭流矢扫射,以求多多杀伤敌前;敌我既交兵,战机瞬逝,杀敌当以快,可先行枪、戟在前戳、挑、刺、撩,再以刀、斧劈、砍、切、割在后。”端夫子毫不犹疑答道。

    “夫子,为何是枪戟在前,而刀斧在后?”梅远尘有疑乃问。

    “枪戟之伤在于纵深,被其所伤,轻则流血不止,无再战之力;重则脏腑碎裂,当场身死。刀斧之伤在于横长,难以一击杀敌,被其所伤往往还有再战之力。既为杀敌故,自然枪戟在前,刀斧在后。”端夫子解释道。

    “既然枪戟杀伤强于刀斧,那又何配刀斧呢?”柳是如听后一时不明,疑道。

    “兵器之用,从无绝对。枪戟杀伤强,但亦有其不足:利在枪头,易于攻;近身再攻时,回枪稍慢易给敌机,不利于防。刀斧杀伤虽稍弱,刃口却长,敌众之时随意劈砍,其速快易回防。且对方甲兵一旦垒起盾墙,枪戟难以破防,重斧劈砸却可破其防线。”端夫子扫视众人答道。

    “夫子,若防线如此便被破了,后城且不危矣?”胡晦明好奇问道。

    “防务之繁远非如此简单。防务之用不在于胜,而在于不败。”端夫子言道,“敌军攻来,气势必汹,首要乃是阻滞其攻势。是以短兵应敌之前,往往于敌军进军之途设铁蒺藜,以伤马之脚掌、兵士之足,经此阻碍敌之攻势必缓。而设铁蒺藜又当以无规无律,使敌不能尽除,脚下有顾虑。铁蒺藜之后,可再置鹿角木,鹿角木上可搭钩连,其身浸油,敌军攻至此必停下设法除障。而此时,敌兵往往合聚一处,正是守军弓弩手放箭杀敌的好时机。鹿角木已浸过桐油,箭上点火射去,鹿角木即成火堆,堆火而成火海,敌之攻势焉能持续?在鹿角木后,可再设铁蒺藜,敌刚过火海,心思多半不在脚下,再行进间又如何能避开?若敌方骑兵众多,可于鹿角木、铁蒺藜后设陷马坑,骑兵之用在于速战,其策马必快,于此时设陷马坑,马快则陷于坑中必为暗刀所杀伤。如此四五次阻滞敌方攻势,敌军一来人马必有损伤,二来人马必定乏累,三则行军之阵必散,四乃兵士心中必怀惧意。对此损伤、乏累、有惧意的敌军,再以前锋军应敌。五十丈内可施以弩,二十丈后放以弓,再杀伤敌军。若敌军既过远攻之距,则前线甲兵当速立盾墙,敌来时于狭缝刺以枪戟。若敌军再破盾甲兵之防,则两军短兵相接,勇者悍者众者胜,怯者弱者寡者败。”端夫子言及此,去看众人反应,只见众人皆是一脸讶异。

    “夫子,既

    有如此多样重重拒敌之法,攻城之势实难以为继!”夏承炫喃喃叹道,“只怕非数倍之敌,不敢攻城啊!”

    端夫子缓缓道:“自古攻城向来都是兵道中棘手之事。守城之军一万众,攻城无五万以上之兵,要破城而下实在极难办到。是以古来善守之将常有,却难有留名后世,往往留名者都是攻城既成之将,便是攻城比守城难十倍不止之由。”

    “学生受教了!”夏承炫起身执礼谢道。

    只听夫子又言起:“拒敌之法又何止那些?交战中最激烈之时便是攻城之时。只因,此时已是攻守双方决战之际,再无半点退路,攻则必猛,守则必坚。”众人尚在回味间,听得夫子将讲最最精彩之处,一时人人兴起,眼神炽热望向授案。

    “下城有三途,登墙、攻门及凿地道以入。攻城之前,当先以投石机向城上掷巨石、火油灌,以乱敌守势,杀伤守兵。再以云梯、攻城塔引兵而上。攻城塔由塔身、斜梯两部。塔身由楠木烤火再裹以犀皮制成,高约五丈宽约一丈,分三层,由四轴八轮承载,人力在后推动。一旦塔身靠近城墙,攻城之兵从塔身后之斜梯直上顶层,放下搭桥,由搭桥进入城墙。其下中层乃掩护所用。其内中空,可存兵士十数人,有豁口,顶层之兵攻城时,守军必阻,攻城塔中层之兵于豁口与其对攻,以掩护上兵登墙。下层内置重物,以保塔身不倒。其通体结构如此图。”说完从案上取来一卷轴,轻掷给夏承焕。

    众人哄然离座,向夏承焕聚拢过去。夏承焕小心打开卷轴,只见卷轴中有一繁复、威武之物事,左右两侧有数百言备解,右下有工部收编戳印。卷轴正中大书五字:端氏攻城塔。

    众人细看图解,又去对比图作,逐渐知晓此乃何等不凡,一个庞然大物慢慢成型于脑海。皇甫天纵看完,良久乃道,“有此神器,何愁城将不下?”

    端夫子驻足在旁,静待众人看完,听得皇甫天纵所叹,乃嗤笑道,“登墙破城又岂是如此易与之事?”

    “夫子,此攻城塔实在是精妙绝伦,难有阻截之法啊!”夏承炫见到塔名即知,此必为自己这位皇叔祖,授堂上的端夫子所创。端王虽比永华帝年长,但历来礼制尊帝位,皇子称呼皇帝长兄为“皇叔”,皇孙称呼皇帝长兄为“皇叔祖”。自己素来知道,端皇叔祖学贯文武,无所不精,却未想到如此精妙的攻城塔竟是他所构设,忍不住赞道。

    “世间才智之士何其多,战时从无不败之兵。”端夫子感叹道,“攻有破城之械,守自有拒敌之法。城墙筑基之时,使墙身下凸上凹,使敌攻城塔及云梯不易落定。便是攻城塔靠近了城墙,搭桥之长亦不足以通联,兵士登墙必定小心翼翼。而此时,守城之兵可用飞钩、短矢、檑木一一击之,使攻城之兵非是摔死,便为守兵所杀。便是搭桥架好,攻城兵士聚集登墙,守军泼以桐油,掷以火把,塔身一瞬时火起,兵士往往十不存一。是以,正面强登,实在是攻城之下下策。”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薛宁又问道,“夫子,你适才有言,破城有三途,那另外的攻门和凿地之途呢?攻当如何攻?守又当如何守?”

    “凿地,乃于外城近墙处挖凿地道,直通内城,兵士从地道入城。”端夫子解释道。

    薛宁听了喜不自胜,拍掌大笑道“夫子,此法甚好!避开守军诸般杀伤械具,不损兵士便得以入城,实在妙极!我若将兵,首选此法!”

    夫子摇头道,“此法虽简,但成事者实寡。皆因守城之军有‘瓮听’一制。”

    “夫子,何为‘瓮听’?”

    皇甫天纵问道。

    “为防止敌军施凿地之法入城,守城之军覆石瓮若干于城墙左近,择耳聪之人坐听于瓮中,一旦听得凿地之声,即辨其方位,提前凿出孔洞,往地道中施以毒烟,以扇驱之,地道兵士退之不急,往往积聚期间,难有活命者。”夫子答道。

    “那破门呢?”皇甫天纵再问道。

    “破门乃最为常见的攻城之法。破门最常用之械具乃是撞车。撞车以百年巨木之躯为身,长约四丈,径直约十尺,重逾十万斤。通身裹以铁甲,下设底座,由十二轴、二十四巨轮通联,近百士兵在旁侧推动前行。一旦靠近城门后,士兵们便蓄力齐发,推动撞车抵门。因撞车自重,撞力巨大,足可以摧毁城门。”夫子缓缓说道,脸上似乎颇有余悸。

    “这撞车竟有那么重?那寻常城门哪里抵挡得住?”皇甫天纵听得撞车如此硕大,不禁咂舌,又问道。

    “大华当前的确少有能抵挡撞车的城门,一旦撞车靠近,守城实难。然撞车外形如此之大,亦自必有其不足之处。其一,用以做躯干之巨木不易得。撞木质硬身高,只有数百年的楠树、梧桐可以为干。而数百年之楠树或梧桐皆极罕见,是以大华撞车之量不足双手之数。其二,撞车的车轴极难锻造,一旦战时轴断,则难以前行。其三,撞车过重,虽集百人之力推动,亦只能缓缓而行。行进之间,极易成标靶,为城墙守兵射杀。其四,一旦守军在城门前各处设坑挖壕,撞车短时亦难以通过,再易成守兵之射杀标靶。其五,城墙置有钓桥、垂钟板、闸板、檑石,一旦撞车靠近则收起钓桥,撞车无法涉水,攻城之军必临时搭桥,此时又成守军射杀标靶;一旦临近城门,守军可掷下檑石、闸板、垂钟板,攻城士兵往往避之不及,死伤**。余下之兵既侥幸攻至城门口,又有通身密布钩刃之刃车候在前路,难免又被绞杀一番。至于此,撞车要么于攻途坏损,那么阻于路障沟壑,要么推动撞车的士兵无以为继。是以,以破门攻城,又如何简单?”端夫子毫不保留,将其中原由一个个说来。

    “夫子,你所言者,皆自相矛盾。攻之器具如此利于攻,守之兵械那般善于守,以善守之道对善攻之法,又当如何?”公羊颂我疑道。

    “至坚之盾对至利之矛何者胜出,从无定论。三岁之童执盾,百战之夫使枪,则枪必破盾;百战之夫执盾拒稚童之枪,则盾必不可破。同理,攻以骁勇善战之兵,守以未经战事之卒,尽管守械再具,城亦必破;攻以散兵游勇,守以百练之师,则攻器再利,城亦不可破。攻防对决,绝不止于拼比械具、工事、兵器,更比士气、经验、临阵应变及兵法调度。”端夫子有疑必答,答必以理,众学子听完,不住点头。

    “夫子,学生虽不曾上过战场,经此一堂便可知晓战事何等残酷!无论攻守,双方尽皆设法杀伤敌众。其中种种械具,无不弑杀士卒如割草。无论攻城成否,只怕先行之军百无存一;无论城能否得守,守城之兵又有几人能活?士卒皆壮丁,上需侍父母,下待养幼小,而一旦身死,其父母无所终,其子女无所养,何不是人间惨事?”薛宁起身感叹,言至语末竟泪眼婆娑,声色哽咽。梅远尘心地素善,这时听薛宁感叹,心中何尝不是作此感想。

    端夫子冷声斥道,“敌若来犯,如何能不拒?城之既破,民将何生?覆巢之下,哪有完卵!如今大华强敌环伺,尔们皆重宦亲贵出身,当怀以死报国之心!兵士身死毁小家,国若将亡谁能独存?”

    夏承灿起身朗声道,“承灿必怀死战之心,护我家国!”

第〇三五章 武校乃知亲恩重

    “承焕(炫、炀)亦必怀死战之心,护我家国!”夏承焕、夏承炫、夏承炀三人亦起身,齐声言道。m.www.uu234.net余下众人见了此状,焉能不附从?纷纷起身,神情肃穆望向端夫子。

    端夫子挨个向众学子望去,良久乃道:“好男儿,当如此!”言毕挥手示意众人坐下,又道:“明日为朔日,今日授毕尔们便可各自回府,将息两日。适才我已授尔们对战攻防之道,下堂课乃授战而不败之道,尔们可先行思忖,授堂之前,我将有问。”

    “是,夫子!”众人起身答话,礼送端夫子离去。

    “哎,远尘,你可知道,今日武校宋教官待如何授课?”夏承炫挤到梅远尘身边,左肘压在他右肩,一脸坏笑。

    “你为甚么那般怪笑?”梅远尘看着夏承炫一脸贼贼的样子,疑问道:“教官昨日可不曾讲,你我哪里能知?”夏承炫并不答话,只是一味坏笑,越笑越欢。好一会儿,见梅远尘似乎有气了,乃正色言道:“叫你平日拳脚不勤,今日怕是少不了要挨揍的!今日授课乃在校武场,两两对打小校。”

    梅远尘本正来气,这时听得一会儿便要去校武场小校,哪里还有心思生气,整个人都慌了神。他素来不喜拳脚,先前在清溪家里,云鸢、傅惩几人有空便去教他功夫,但实在朽木难雕,竟无丝毫进益。人华子监这十几日来,每日巳时至午时,致知堂便是校武,由宋教官授军虎贲军体拳。梅远尘自觉无练武天赋,又着实毫无兴致,授课间一直敷敷衍衍,摆把式应付。往往前日所授,次日便已无所知。今日听得要对打校武,想自己如何应付得来?挨打尚属小事,只怕考校差极丢了脸面,父亲和义父知了大是不乐。

    “承炫,这当要如何?”梅远尘紧张问道。

    “哪里还有半点办法?只盼一会儿教官让你我一对,我想着法儿输给你罢!其他人,谁还让着你?你又打得赢谁?”夏承炫没好气说着。

    梅远尘听了,更觉紧张,心下自想着:“这是甚么主意?便是有意想让,教官又如何看不出?又何况,怎可因为自己习练不勤要承炫来让?”登时只想,时间过得慢些,好再看看有无两全之策。又想起,娘亲走前留书,让自己勤加修武,自

    己却毫不为意,一时羞愧不已。

    巳时二刻,院监的衙役终究还是来了,被教官遣来领众人去校武场。众人不知今日何不在授堂院外授拳,竟要到校武场去,但只觉似乎更有趣了,各个喜乐的很。梅远尘既已知一会儿武校,心中百十个不愿意,终究没法儿,只得老实跟在后面。

    行至校武场,宋教官已候在那里。待众人排队站好,行完授学礼,宋教官在前言道:“虎贲军体术尔们已学了旬余,今日例行小校。此罐中有二十四纸团,上写十二生肖及十二地支。尔们从此间各取一纸团,纸团上所书生肖、地支择定尔们小校对手。子对鼠,午对马,依此类推。”说完,手执陶罐行至队前,一路行去,使每人从陶罐取一纸团。

    梅远尘择了纸团,打开一看,乃是一“亥”字,却不知是谁抽了“猪”。

    所有纸团已取毕,宋教官返还至最前,谓队首的夏承焕道:“夏承焕,你手中纸团,上书何字?”

    夏承焕大声道:“教官,我手中纸团是一“虎”字。”宋教官听得夏承焕回答,再向众人大声问道:“尔们何人抽中“寅”字?”只听欧潇潇大声答道:“教官,是我抽中“寅”字。”

    “夏承焕、欧潇潇,你二人出列!”宋教官大声唤道,待二人出列并身站在校武场正中,谓二人道,“今日小校乃所学虎贲军体术,其他拳脚功夫不得擅用,可明白?”

    “学生明白!”二人齐声答道。待他二人答毕,教官遣其余众学子围坐一圈,自是要旁观比试了。

    欧潇潇乃是楚南将军欧禄海的长子,年三十,自幼善武,此时对位夏承焕,自是一点不惧,拱手笑道:“承焕世子,一会儿武校难免拳脚相向,请多包涵!”楚南将军是大华军队编制中最高的五位一品武职之一,欧禄海乃是永华帝最心腹的武将。

    夏承焕听欧潇潇说来,当即回礼,笑道:“说的哪里话!既是授堂武校,你我自当各自尽力,承焕又岂是细粉做的,一打就散?请罢!”说完做出一个请手势。

    欧潇潇不欲得罪夏承焕,是以先行请罪,但既开打,却一点没有相让的意思。只见他大叫一声,“得嘞!”伸出右手便向夏承焕左

    肩抓去,正是虎贲军体术中擒手三十六式中的“虎抓式”。欧潇潇功夫底子甚好,这一式使得沉稳有力,夏承焕哪里躲得开,当即沉肩,身体微微左转,伸出右手去扣欧潇潇右腕,正是虎贲军体术扣手十一式中的“铆扣式”,一边左手握拳成指扣向欧潇潇右臂肱内抵去。欧潇潇快速缩回右手,左手往夏承焕右肘尖一推,二人登时分了开来。第一回合较量,欧潇潇攻得好,夏承焕守得亦好,众人在旁看了,不住叫好。

    夏、欧两人相视一笑,夏承焕道:“现在换我来攻试试看。”

    “最好不过了!我便来守一守!”欧潇潇朗声笑道。才笑完,夏承焕便一脚扫来,欲攻他窝,正是踢打二十二式中的旋风扫腿式。欧潇潇见他腿势凌厉,不敢硬接,乃往后一跳,躲开了攻势。身体尚未站稳,夏承炫握掌成抓就要来拿他腰间,乃是擒手三十六式中的“鹰抓式”。欧潇潇一点不敢大意,右脚一抬,腰间一缩,左手伸掌成刀,向夏承焕右肩劈去,乃是打手二十二式中的“斜劈式”。夏承焕自然知道被劈到肩窝只怕几天都无法使力,当即甩身避开。

    第二回合,夏承焕攻欧潇潇下盘已得了先机,在其闪躲间寻找破绽攻向其腰间,怎奈欧潇潇反应机敏,防中带攻,一点没占的便宜。接下来二人又往来几个回合,竟谁也奈何不了谁。

    “好!止住!小校已毕。你二人皆是优等!”宋教官对二人非常满意,赞道。

    一组又一组往来攻防着,尽皆有模有样,似乎颇有小成,却再无人得了优等。

    “好,小校毕。薛宁,乙等。詹俊跃,甲等。剩最后一组,就你两人,梅远尘对费格栋。”宋教官对着梅远尘二人道。

    梅远尘听得教官唤自己,避无可避,只得行至正中去。费格栋早已站在那里,满脸笑意,显然自觉极有胜券。两人并列一站,费格栋比之梅远尘身形大好一圈,个子亦多出半头。“实在不妙极了,我如何打得赢费格栋啊?”梅远尘心里自问着,早生了惧意。又想起先前,爹和娘亲每每劝自己勤修武学,自己却时时偷懒,以致没有半分功夫底子,竟对付不了一个寻常富家公子哥,不禁又悔又愧。

第〇三六章 泥人王中择泥偶

    “开始!”见二人皆已站定,教官乃喊道。www.uu234.net

    梅思源急忙去忆先前所见诸人对打招式,望能临时学得一二,不想费格栋一肘击来,结实打在他胸前。梅远尘“噔!噔!噔!”退了数步,几乎就要倒地。受了这一击,他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一滞,实是又痛又闷。

    旁边夏承炫见梅远尘竟如此不堪打,心下甚急,大叫道:“打他腰间!”宋教官正坐在一旁监督,哪里允他干涉,大斥一声:“夏承炫,你说的甚么,再莫多言!”

    费格栋本就对梅远尘、夏承炫有怨气,寻常时候也不敢寻隙,此时武校正是最好时机,哪里肯放过?当即快步行去,又要来拿。梅远尘慌乱间听得夏承炫建议,这时也不多想,既不知晓甚么招式,便低下头突然就向费格栋腰间撞去。“噗通!”费格栋全未想他竟完全不按授学招式打来,一时没防备,竟被撞在腰上,重重摔倒。想翻起身报仇,却觉腰腹疼痛难忍,一时竟起不来。夏承炫见梅远尘竟把对手打到,重重拍手大叫一“好”字!

    众人皆是懵了,不免在心下问:“这是甚么招式?这是军体术的哪招哪式?”宋教官起身,对着梅远尘怒斥道:“你出的甚么招?我几时教你以头顶人?”梅远尘撞了人后忐忑不安,一时心虚,弱弱答着:“学生不意间被击,正恍惚着,听得承炫说要打他腰间,没有多想招式,自然便顶了过去。”

    宋教官见费格栋已被柳是如扶起,虽然仍弓腰驼背,似乎也无大碍,闷了老半晌才重重吐了一口气,沉声道:“费格栋,丙等。梅远尘,丙等。”

    “这便结束了么?”梅远尘顿觉全身一轻。虽然只得了最低的丙等,但小校比试的结果委实远好于他的预料。原想着只怕要被狠揍一顿,定然输的狼狈不堪,这时自己竟然赢了。尽管被费格栋击了一肘在胸前,现时仍火辣辣的疼,自己却也糊里糊涂把他狠狠撞倒,一点也不亏。赢得虽不大光彩,也不大漂亮,却总比被打的无还手之力而输要好千百倍。当即领着教官的斥骂,悻悻回到夏承炫身边站着,正瞧见他对自己笑着做鬼脸,竟比自己还开心。

    自武校后,梅远尘一直无精打采。想起娘亲往都城路上于辇中对自己说过:“唉,你像极了你舅舅少时,皆是一般的不爱练武,只读些书经野志。爹娘在你旁侧,自是不会让你吃了亏。若是你一人离了我们,可如何照料自己,佑护自己?”又忆起母亲离前留书:“王府教席皆高人,武道张弛,儿当勉力。行出在外,不可无武傍身,儿当谨记。”母亲常常讲起,自己形容与舅舅幼时像极,又是一般不爱习武,而舅舅失踪多年恐早为恶人所害,使母亲每每想起,不知暗里流了多少泪!

    “父、母亲爱我、怜我、忧我,屡劝我多用些心思学武,定是担忧我步舅舅后尘。我却一直有嘴无心,毫没放在心上,实在是大不孝、大不敬!”当即暗暗下定决心,日后院监校武授学时定要多花心思,将来学一身武艺,佑自身平安。

    “你这人倒也奇怪的很,打了人还自己闷闷不乐,这会更好,竟哭起来了!”此时今日授学已毕,夏承炫与梅远尘并骑往颌王府行去,见他竟留下泪来,忍不住打趣道。梅远尘忙去抹泪,笑骂道:“你就会乱猜!今日武校多亏你提醒,要不我定不是费格栋对手,只怕要被打的没脸回去。”

    夏承炫努嘴笑道:“别忘了,我可是你义兄!怎能老实见你被人打了?”两人一对视,哈哈大笑起来。四个小厮在后看着,一脸莫名。

    “承炫,你出府门时可把漪漪气极了,定要想法哄哄她罢!”行至闹市街,梅远尘忽然说道。

    夏承炫摆摆手,撇嘴道:“才不呢!她可没少欺负我。”

    “那把你身上的银钱给我。”梅远尘勒住马,跳下来站定说道。

    夏承炫虽不知他要做甚么,依然从腰间取下钱袋丢了过去,乃问:“你要做甚么?”

    梅远尘把缰绳给了小厮,再转头回道:“我见刚才转角几个铺子里,似乎有些好玩的物件,我便去看看有没有中意的,给漪漪和海棠买回去。往常我爹娘出门回来,都要带些小物事给我的。”说完便快步行去。夏承炫和众小厮没法儿,只得跟在后边同去。

    梅远尘巡了几个街角,进一家“泥人王”的铺子,掌堂的是位老大娘。

    “公子,可要瞧些物件儿?”见梅远尘进来,客气问道。

    “掌堂,你这里是最有名的泥人铺子么?”梅远尘问道。这老大娘笑了笑,答道:“公子想来看了招牌才这般问。我老头姓王,因而这泥人铺子叫泥人王。老婆子可不敢说自家泥人便是最好的,物件儿好坏可得买家说才算哩。”梅远尘恍然大悟,笑道,“原是如此。那便把你们的泥人都拿与我瞧瞧罢。”

    老大娘折回身,往柜台下面陆续搬出四面摆桌,上面尽皆放好各式大小的物件,有猛兽,有仕子仕女,有奇花异卉。梅远尘细细看着,挑了一个孔雀泥偶和一个双丫髻女偶,心想漪漪最喜禽鸟,海棠似乎向来喜欢女偶的,送她们最适宜了。乃问道:“掌堂,给我拿最好的锦盒装好,看下多少银钱?”

    老大娘见梅远尘如此爽快便选定物件,满脸笑意道:“公子,一个泥偶三百五十文,锦盒算二百八十文,一起算一千二百五十文,合五钱银子。”梅远尘忽然想起甚么,手上一滞。掌堂大娘见了,道是买家觉着物件贵了,便解释道:“这泥偶可不好做,你瞧着仕女形容,笑着便如真人一般。这孔雀,羽毛就像真的一样,做这样一个,我老头要好些天功夫呢!”

    梅远尘听了掌堂大娘言语,笑道:“掌堂误会了。我想以后每月朔日、望日前后便来这里买两个泥偶,一个珍禽,一个仕女,望大爷把所有异鸟和发髻、饰服都做成这般样子,可好,我出双倍银钱。”说完,从钱袋掏出四锭一两的银子,正是今日院监给学子发的饷钱。

    女掌堂听闻所见,喜乐极了,答道:“哎哟,那可好,公子可真是豪客!一点问题也没有!”梅远尘对这两泥偶甚是满意,把四两银子放在柜面,说道:“此间四两,你先拿着算定钱,望把偶人捏的好些,我自会如期来拿。”女掌堂自是连连称是。

    梅远尘拿了锦盒走出铺面,见夏承炫靠在墙上候着,笑道:“物事挑好了,便回去罢!”

第〇三七章 冬尚未去春已至(一)

    “咚!咚!咚!”骤然传来了三声叩门声。m.www.uu234.net

    “谁在敲门?”房内一个女子应声问道。

    “是我,梅远尘。”梅远尘回道。

    “郡主,是远尘公子。”紫藤走近夏承漪,问道:“要去给他开门么?”

    本想着,哥哥回来定要去给娘亲请安,午后夏承漪早早就到娘亲房里候着。好不容易等到哥哥过来,正要找他算鸱尾玄风尾羽被剪的旧账。哪料到娘亲居然偏袒哥哥,斥责自己胡蛮不懂事。夏承漪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扭头便回了闺房,让丫头紫藤把门反锁住,谁也不肯见,连晚膳都不肯去用。这时候听到梅远尘来扣门,正烦闷间,本不想见,又想起他是自己义兄,待自己亦向来亲善,便对紫藤道:“惹我生气的又不是他,和他置甚么气?你去开门罢。”

    梅远尘乃初次到夏承漪闺房,神情举止颇拘谨。见夏承漪仍是一脸怒容,斜向自己坐在妆台前,走行上前温声道:“漪漪,你莫要生气了,回头我劝承炫来给你致歉,可好?”

    夏承漪并不去看他,回了一句:“你便会吹牛,他怎会听你的!”

    听得夏承漪竟回了自己话,梅远尘心下一喜,急忙道:“是真的。总之我必定想法子让他来向你致歉便是,你先莫要生气了。你不是喜欢鸟儿么?我从坊市给你买了一个孔雀泥偶,你可要看一看?”说完,便从身后拿出一小巧锦盒,向她递去。

    夏承漪听是孔雀,又是泥偶,两样皆是自己所喜,当即转过身。见梅远尘递来锦盒,正笑看着自己,低头伸手过去,答道:“那便给我看看罢。”梅远尘听她应了,忙把锦盒放在她手上。

    夏承漪拆开锦盒,见里面乃是一个三寸高,约莫四寸长拖着绿色长尾的漂亮鸟儿,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容,轻轻赞道:“这鸟儿倒真漂亮的紧,我还没见过呢!”

    梅远尘看着她精致面容,竟有些傻了,一时不知

    该如何接话。只听夏承漪问道:“这鸟儿唤做孔雀么?”梅远尘及时缓过来,回着:“是了,泥偶座下有名字的。”夏承漪把泥偶翻过来,果见其下有“孔雀”二字,抬头看了看梅远尘,又看看泥偶,轻轻说了句“谢谢”。

    自相识以来,梅远尘所见,夏承漪从来都是泼辣有余,而温婉不足,这时观她形容,听她言语似乎竟与往常颇不相同,甚是觉得奇怪,回道:“那有甚么!你要喜欢,我下次回来便再送一个给你。”见她抿着嘴笑了,梅远尘只觉心间一颤,仿佛春天已至。

    辞了夏承漪,梅远尘从小厮处领回另一锦盒,径直回玉琼阆苑。才到廊前,灯火摇曳间,见海棠身着一身粉红袄裙候在那里。

    “海棠,天可还冷着,你怎不在屋里?”梅远尘快步行上前去,拉住她袖口,笑道。

    海棠见梅远尘回来,自是开心极了,轻轻甩开他的手,不好说在此间等他,便答道:“屋里有些闷,出来透气了,正巧便见你回来了。”

    这时,梅远尘半月未见她,最是挂念,这刻既见她,自然便去牵了她手,开心说着:“走,去你房里聊聊天!”海棠被他这么牵着手,心中一阵紧张,又是一阵欣喜,由他拉着往里走。

    “海棠,可好久没见你呢!”才一坐定,梅远尘便急急说道。海棠给她倒了杯热茶,再缓缓坐下。看着他一脸兴奋,心中喜乐非常,黏黏地说道:“十四天了呢。”

    “是啊,我们打小可从未分开这么久!”梅远尘叹道。想起她这十四天在王府中孤身一人,肯定孤寂得很,心下生怜,不禁问:“你在此间可还好么?”

    “哪里有甚么不好的。”海棠低下头轻轻答着。

    自从父母离开王府后,梅远尘总觉海棠乃自己最是亲近的人,对她依念非常,总有说不出的感觉,这时笑着说道:“海棠,我给你带了一个小巧玩意儿,看你喜不喜欢?”说完,从袖袋取出一个先前一

    样的锦盒,向她递过去。

    海棠没想到他竟给自己带了礼物,心里经不住一喜,微笑着轻轻接过来,捧在手里细细看着。见她竟没有去拆,梅远尘笑道:“如何不拆啊?你打开瞧一瞧罢,看是喜欢不喜欢。”海棠抬头去望,见梅远尘眼神炽热,忙低下头,应了句“哦”。

    打开锦盒一看,只见里面竟是一个高约三寸的精致女泥偶,一时心思泛滥,竟乱如麻:“公子今是怎么啦?又是牵我手,又送我泥偶,难道他不知向姑娘家送女偶乃求偶之意吗?他今还不足十六整岁呢,可还未到婚配的年龄。况老爷夫人也未明说我二人婚期。”正思虑见,听得梅远尘问起:“喜欢么?”

    海棠把泥偶轻轻把在手里,轻哼一句:“嗯。”

    梅远尘听得海棠也喜欢泥偶,喜道:“那就好!以后我每次回来,便送你一个,好不好?”海棠脸色愈加红润,听梅远尘问来,又简单答了一个“嗯”字。梅远尘正与她对坐于小方几两边,相距不过三尺,借着灯光清楚看得海棠此刻面容,但觉心思摇晃。“我这是怎么了?”梅远尘狠掐自己一下,心下自责,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海棠心下慌乱,见梅远尘坐着,久久不语,便问道:“你怎忽然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说甚么,便听你说,好么?”梅远尘尴尬笑道。

    海棠这十余日来,在这王府中仅和夏承漪聊聊天,日子苦闷无聊的紧。想起先前,每日与梅远尘相处,给他洗衣、给他研墨、给他做他喜欢吃的点心、和他斗嘴逗闷子、让他教自己读书写字,实在乐趣无穷。不觉向梅远尘望去,正见他亦向自己望来,四目相投又急忙避开。

    一时间,房内悄无声息,两人各自感觉到相互感情已有异样,竟难以言喻。

    一阵风从窗外向二人吹来,似乎带着丝丝点点暖意,真个是冬尚未去春已至。

第〇三八章 冬尚未去春已来(二)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不知名的鸟儿赶了早儿,四下里寻着吃食,为这萧瑟清冷的虢山增添了些许的生机。顶 点 X 23 U S

    自三十五年前始创长生功,晚歇早起便成了青玄每日必遵的习惯。

    “卯”,万物茂也,卯时正是练功的好时间。这时已卯时三刻,青玄的长生功十四经脉已完成两个小周天的运转,现下乃聚气于鼻翼两侧的迎香穴,经由口禾、扶突运行至二间穴,散气于双手食指上的商阳穴,运转着长生功第三周天的手阳明大肠经。

    反复顺逆运气四五个循回,青玄只觉全身无不畅快,张开双手舒展起来。眼睛无意往右侧一瞄,便看到一根长长的丝线从右手袖口缝线中脱下大半截。

    “缘”者,命之丝线也,今线既脱落,则今日宿缘将来矣。青玄伸出左手,轻轻一扯,丝线骤然从袖口断开。青玄握着这截断线,一脸苦涩,轻叹道:“道缘已至,我又如何能避?”言毕起身,向屋外行去。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不知名的鸟儿赶了早儿,落在窗台上殷勤地叫着,像极了对拌嘴的小鸟夫妻。鸟叫越吵,似在催促着屋内的人早些儿起床。

    “这烦人的鸟,便不让人好生睡个觉!”梅远尘既被吵醒,只得迷糊起身,睡眼惺忪摸索到窗台,把窗门推开,鸟儿受惊,急急飞了开去。“嗖~”一股冷气吹进来,让他打了个冷颤,一时间头脑也清醒不少。

    “坏了,我怎又睡到这个时候?可莫要误了时辰!”想起昨晚和海棠约好,今儿一早二人同上真武观,焚几柱晨香,给锦州的爹娘及梅府佣仆老少祈福。念及此,梅远尘心下倏地一紧,陡觉脚下来力,急忙冲到偏房。见他快速一番随意盥洗,抹净脸面便急急往海棠房间方向行去。

    “公子,你要去哪里?”一个声音从院内亭中传来。梅远尘一听便知是海棠,当即扭头去看。她

    今日装扮一身素色,更显清丽温雅,石桌上置了一个袱包,显是早已准备停当,在此间候着自己。梅远尘向她望去,正见她一脸笑意望着自己。

    “海棠,你甚么时候来的?怎的也不过去唤我?可教你等久了。”梅远尘自觉惭愧,一边伸手去挠头,嘴上悻悻说着。先前好几年来,每日卯时三刻,海棠定会准时来敲门唤自己早起。

    只是这十几日在院监,课业不繁,他和夏承炫皆是等着监内辰时初刻敲了铜钟才慢慢起身的。昨夜睡前,梅远尘虽几番警醒自己,今儿定要早些起,竟还是没能办到。

    海棠似乎一点也不置气,温柔笑着,甜甜说道:“正打算卯时三刻去唤你,再晚一点便要去敲你门,哪知你竟自己急忙忙从里行了出来。可实在难得的紧呢。”说完,忍不住掩嘴轻笑起来。她知道梅远尘素来贪睡,若自己不去叫,便是睡到己时也寻常的紧,不想他今日却自个儿早起了。

    梅远尘听得此时还不至卯时三刻,心下稍安,踱步到石桌旁,讪讪笑道:“好海棠,你不在我身边,我一向不能早起的。今早要不是有几只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叫唤把我吵醒,我亦是起不来的。”一边说,一边去伸手去拉海棠衣袖,温声道:“这时节寒气还重,石凳可冷着呢,起来罢!”

    海棠听了甜甜一笑,借着梅远尘的手力站起身。她一手挽起石桌上的袱包,谓梅远尘道:“我们还是快些向管事要驾马车吧,这时出发,应是能赶在巳时上香了。”梅远尘哪能不允,二人一路说笑往马房行去。

    梅远尘在王府地位非轻,马房管事听说二人要用马车,急唤小厮牵来一驾旃檀纹马轿。梅远尘本想换一驾小一些、简一些的马轿,又不欲无谓耗时,便引海棠一起上了轿,径直往虢山北麓赶去。

    旃檀纹马轿外形为方,外长宽各八尺,内长宽均约七尺。二人对坐其间,眼脸相距不过四五尺,梅远尘毫不忌讳,

    一路直直盯着海棠,良久乃吃吃笑道:“海棠,你生的可真俊的很哩!”

    先前,梅远尘对海棠一直亲大于情,敬她爱她如亲姐姐一般。近些时日,爹娘不在身畔,他只觉对海棠依念日见日盛,每有闲暇,心里便止不住要去想她。虽懵懵懂懂,也已知晓这多半便是男女情愫。

    依大华律,女子十五可嫁,男子十六可娶,此时海棠已到了配婚的年纪,自己再过几月亦满十六岁。父母虽未说过,他却大抵能猜到,海棠多半是要配婚给自己的。此刻想及此,实在心间甜美万分,忍不住便张嘴赞了起来。

    海棠从未听梅远尘这般赞过自己貌美,初次听来,实在又喜又羞。本想去轻斥一句,可话到嘴边终究没舍得开口,别过一张娇红的脸蛋,不去看他。梅远尘见海棠竟不来骂自己,一张俏脸含嗔带笑,实在美极,看得竟不由呆了,心下又如何不明?

    此时,梅远尘只觉心间“噗通!噗通!”极速跳着,眼神已无法从海棠脸上移开,轻轻唤了句:“好海棠!”就要伸手去抚摸她粉脸。海棠见他这时竟这般痴迷自己,又如何不觉开心喜乐?只是脸上却是一副佯怒表情,轻轻挡开他伸来的右手,娇嗔道:“你便要来欺负我么!”

    梅远尘见她表情丝毫不似发怒,格开自己的手也并未用力,哪里肯错过良机?趁机伸手去握住她一双柔荑,轻轻说着:“好海棠,我爱你疼你敬你还来不及,如何舍得欺负你?”

    海棠被他握住双手,竟似被拿住命门,全身没了气力。再听他温声诉来,只觉心中软绵绵,如坠入梦里一般。

    又见他眼神投来炽热如火,哪里敢与其对视,慌忙低下头避开他眼睛,看着脚尖。梅远尘见她半晌也不答话,正欲去问,恰听她柔柔地回了一句:“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欺负我,你是男儿家,可要说到做到。”

第〇三九章 冬尚未去春已至(三)

    都城地势平坦,少有山地。顶 点 X 23 U S地界内最高峰虢山也算不得多高。其形犹如龟壳凸起,平而宽广。真武观所在的仙人峰是虢山西麓一个小平峰,从远处望去,便如玄龟抬头一般。而真武观坐落于仙人峰上,恰如玄武抬头鼎冠,由东向西眺望都城,寓意何其祥瑞!

    是以,自三百二十年前建观迎客来,香火昼夜不断,游客常年不绝,乃都城老少求神问卦的首选之地。

    道门建筑,向来走灵不走形。真武观远观并不如何宏伟雄奇,然,身处其中却让人感觉神清气爽,心绪舒畅,端得是夺尽天地灵气。

    “海棠,你累了么?可要坐下来歇息一会儿?”梅远尘停住脚步,理了理袱包,回过头向身后的海棠问道。

    真武观主观在峰上,通联向上的各山道小径皆由石阶铺设。马车自然不得通行,只能停在山脚观门处。观门到主观的山径尚有五六里,香客只得徒步而行,梅远尘、海棠二人此时攀爬近半个时辰,已然到了山腰,皆微微沁出汗珠。

    今日是二月初一,每月的朔日,往观里上香祈福的人便又多了起来,比平日里多了几倍不止。这才辰时,且上山小径又是一路背阴,天色颇不明朗,阶上香客却已是络绎不绝,比之街市竟毫不稍逊。

    海棠看了看前后左近,皆有不少人正坐在台阶歇着,又见梅远尘额头有汗,便弯下腰把脚下石阶清了清,微笑着说道:“那便在此间稍歇一会儿,反正时辰倒也还早。你便坐这里罢。”言毕,指着刚刚清好的台阶,示意他在那里坐下。梅远尘正喘着粗气,依言便在石阶上结实坐了下来。

    见他已坐下,海棠亦清了清脚下石阶,离梅远尘约莫三尺坐下,眼神望向山下,脸上挂着零零碎碎的笑意。

    梅远尘见她坐得离自己

    那般远,靠阶尾端又甚近,低下头把身旁石阶上的枯叶、灰尘拨开,伸手去拉海棠右手衣袖,央求道:“好海棠,你坐得离我那么远做甚么?且旁边便是丈高的悬壁,多危险!你便坐到这里来罢!”

    海棠别过头去不看他,却顺着他的力道把自己拉到身畔。正想着心事,忽然觉着脸上有一物事袭来,转头去看,原是梅远尘捂着袖口来给自己擦汗。

    梅远尘左手扶住海棠右脑发边,右手裹着袖边在她左脸轻轻拭着,竟是极其难得的温柔,轻声说着:“海棠,行了这么久的山径,可莫把你累坏了。你先不要动,我给你擦擦汗罢!”

    海棠哪里受得住他这般温声细语,摆了摆身体轻轻挣开他双手,从腰带间解下一条鹅黄锦帕,微微坐起身,靠近他身畔去给他擦拭额脸的汗珠。梅远尘静静坐着,闭上双眼,感受着她既轻又柔的抚触。

    “走啦,你瞧旁人都走完了。”梅远尘正沉浸在软绵绵的温馨之中,一脸迷醉,忽听海棠嗔道。虽半点不情愿,也只能懒懒起身。正准备去拉海棠起来,不想她倒先自己一步立起身来,行在了前面,回首嬉笑道:“你要来追我么?”

    梅远尘见状迈开大步追去,在后大声唤着:“居然先逃了,待我追上你了,非重重地罚你不可!”嘴上虽言语着,可没有耽误脚下的功夫,三步并作两步走,不一会儿便在山道转角的一片平地抓住了海棠,从后紧紧抱住她。

    梅远尘原本并无甚么别的想法,只是把海棠抱在胸前,感受着她柔软馨香的少女气息,一时有些情迷,沙哑低沉地说着:“我刚说了,要惩罚你的。”海棠被他这样紧紧抱着,一时娇羞无限,脸已红透过颈,用微微颤抖的甜腻嗓音嗔道:“你昨夜可说过,不欺负我的。”

    抱着佳人柔软的躯体,听她在

    耳边颤声轻嗔,梅远尘只觉体热难耐,竟有些不可自控。这时见海棠并不推开自己,乃把头靠近她耳脸,轻轻厮磨着。“你,放开我。”入鼻尽是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又听怀中人儿声音粘糯轻柔,忍不住在她耳垂、脸上几次轻吻,迷糊说着:“好姐姐,我便这样惩罚你,成么?”一边双手还在她腰腹轻轻摸索着。

    海棠这时全身已无一点气力,委身倚靠在梅远尘身上,眼角已有媚丝,任由他抱着自己,却紧紧抓住他搂在自己腰间的双手,嘴里犹如梦呓般轻轻说着:“我,我便是天生被你欺负的命儿。只盼你日后可不要嫌弃了我。”

    梅远尘听了她这话,心间泛起无尽的喜意,轻轻把海棠转过身来面向自己,一手扶住她后脑,一手抱住她纤腰,用头抵住她额头,两鼻相碰,温声道:“亲亲海棠,你不知我多爱你恋你惜你么?便是不要了我自己性命,亦绝不会不要你的!我实在感谢老天夜,谢它把你安排到我身边来,让我可以如现在这般看着你爱着你!你在我身旁,我便觉心安喜乐,便觉爹娘不在身边的日子亦还有这么许多乐趣!海棠,你可知了么?”

    海棠被梅远尘拥着,口鼻传来尽是他身上温热的气息,初次感觉他竟是离自己如此近,如此亲。这种亲近使得彼此再不是主与仆,亦不再是姐和弟,这种纯粹的异性情爱让她脑中、心下一片慌乱,哪里还能有半分思虑,不自觉伸手去抱住梅远尘,半晌才悠悠回了一个“嗯”字。

    此间氛围正旖旎间,却听得不远处有人行来,脚步声已颇近,海棠忙从梅远尘怀中挣开出来。经由刚刚一番对白,海棠早已认定自己此生定是梅家的人,梅远尘伸手来牵自己,这时也不却拒,由他牵着。二人含情相视,脉脉而笑,一路拾级而上。

第〇四〇章 仙人峰上遇仙人

    仙人峰之所以被选址敕建真武观主观,还颇有一番说道。www.uu234.net

    据说当年夏汝仁定都在都城后,一夜梦中神游至此,梦中偶遇一鹤发仙人。一人一仙在一山峰亭台中论道说法,经数月乃止。夏汝仁梦醒后忆起梦中所见,以为真武托梦,便召来都城职方,将梦中所见山容峰貌一一讲于他听。职方听得夏汝仁描述,立知他梦中神游之所乃是虢山小性峰,当即告知了夏汝仁。夏汝仁听后,立马摆驾而去。登上小性峰一看,竟果真与梦中所见毫无二致,大喜过望,当即将此峰改小性峰为仙人峰,定为真武观主观长生殿敕建之址。

    仙人峰山腰山底常年云雾袅绕,游人从虢山之巅望向此间,就如一玄龟从瑶池中浮起,顶着长生殿背负自己往都城慢慢游去。永华帝年少时起,便常年起居于此间,参法悟道。后来青玄成为此间观主,二人慢慢熟络起来,渐以师兄弟论交。

    时下真武观观主湛为道长乃青玄道人首徒,二十一年前开始执掌观门。卸任后的青玄再无半点俗事牵绊,每日炼丹修武,阳生液与长生功皆有大成。

    “湛清,取些银两来。”青玄斜靠在茶座扶椅上,两脚交叠,眯着眼睛,一手撑着左脸,一手轻轻拍着右膝,对伺立一旁的青年道士吩咐道。这个青年一张方脸,年约二十六七,听得青玄吩咐,躬身问着:“师父,需拿多少银两?”青玄悠悠答道:“二两。”

    二两银钱便是大年初一那日,青玄在瑞云楼旁的小摊上,夏承炫替他付的餐钱。

    “海棠,你适才在天尊座前跪拜了许久,到底跟尊神祈求了些甚么啊?”才出了长生殿,梅远尘便紧紧倚着海棠,一脸讨好地问起。真武观供奉的是真武大帝,又叫玄武天尊。据传,得道前,玄武大帝本体乃是一只玄龟,而玄龟又以寿久不死著称,是以真武观主观所在叫长生殿。另一说法是,道门所求者乃长生不死,天人合一,是以此间主观主殿之名取为长生。

    海棠早料到梅远尘会来问此事,快步而行,嗔道:“才不告诉你。我常听人说,向尊

    神祈愿,心必诚口必严,否则便不灵了。”梅远尘于这般原由丝毫不明,但海棠既这般说了,自也不再去问。二人执手行至殿外法坛内侧边缘的石椅坐下,轻声厮聊起来。

    “哟,这小娘子可俊俏的很哩!怎跟个毛头小子在此厮混?不如跟哥哥们到山下酒肆好生吃喝一番!”二人正耳畔私语间,蓦地听一个邪魅声音在身前传来。向身前看去,只见一华贵装服的俊美青年缓步走来,脸上坏笑不止,身后还跟了三个彪壮汉子。

    二人心里一紧,知形势大不妙,只怕遇上显贵人家的顽劣公子哥了。

    梅远尘双眉紧蹙,强忍怒气道:“我是颌王府眷属,你是哪家的子弟,可莫要胡乱生事!”

    那俊美青年听了,脸色一沉,显然知道颌王府何等显赫的地位,眼睛一转脸上神情一横,忽然大怒道:“呸!又是颌王府!你要是其它府第出身倒也罢了,却偏是颌王府的。此间正是僻静,今日一不做二不休,便把你们都丢下崖去,解我心头之恨!”

    长生殿依山势而建,法坛下云雾婀娜缭绕,乃是百丈悬崖,深不可见底。二人听他这么说着,竟欲伤二人性命,顿时又惧又慌。眼见这四人满脸凶相,正一步步走近。四人脚步皆沉稳有力,显然不是寻常武夫,二人万万不是其敌。惊愕间,喉咙如被鬼手扼住,竟发不出一点声来。梅远尘把海棠挡在身后,两脚打颤,又感到有一双手紧紧挽住自己右臂,回头望去,见她脸色惨白,眼中两汪泪水清如胶玉。

    “公子,你快走!”海棠颤颤巍巍对梅远尘说着。

    “我是颌王义子,她只是我的婢女,你们放过她罢,不要难为她!”梅远尘突然感觉体内劲力传来,把海棠推开一旁,对四人喝道。那俊美青年歪了歪嘴,冷笑道:“但凡是跟颌王府有点滴牵连的,我有一个杀一个。这个小娘子这般俊俏,我倒是可以多留她几天。”海棠见此人一脸秽容,哪里不知道他想甚么,心知今日已难以逃脱,一时主意既定,对着梅远尘惨然一笑,竟纵身往崖下跳去。

    不要~~”梅远尘哪里想到她竟打着这般主意,一时不察竟让她跳了下崖去,待伸手去拉时,已早不见了踪影。梅远尘正要去崖边探了明白,却看到一个身形从崖下升起。身影如大鹏,稳稳落定在他身旁。梅远尘这才看清,原来是个青年道士把海棠从悬崖下接了起来。而那道士,竟就是他大年初一,他先撞后助的那个道士。梅远尘尚未反应过来,青年道士便把海棠放到他身旁,倚在他肩上。“她惊吓过度晕了过去,无大碍,你先扶着她。”道士安置好海棠后,轻声对梅远尘吩咐道。

    梅远尘本已万念俱灰,心就快要痛死,竟又得绝处逢生。此时,心下对这道士自有万千的谢意,却一言也发不出,只得轻轻把海棠抱到石椅上,倚着自己。

    这四人哪里见过如此景象,皆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俊美青年见事已不可成,知这道士武功深不可测,一身轻功实是匪夷所思的高明,自己四人决计不会是他对手。有了此念,自然是溜之大吉,三名大汉亦悄悄跟在了他身后。

    “留下来!”青玄道人轻喝一声。四人听了,脚下如定,再不敢走。俊美青年无奈转过身,带三名属下行到道士身前,躬身道:“晚辈南帮何珩,不知此二人竟与道长有旧,适才多有得罪,万望道长见谅海涵!”何珩心里百般不甘,脸上也做出了一副极其诚恳的神色。

    “你是何瓒甚么人?”青玄道人眉毛一挑,随意问道。

    何珩听他竟问起自己父亲名字,心间一喜,想着:“这道士既然知道父亲大名,自然不敢来为难我,料想今日当是无虞了。”正暗自得意间,却不知发生何事,只觉身体忽然一轻,便人事不省。

    一旁的梅远尘却是看得清楚:青年道士突然出招,极速往四人身上各打了一掌,四人便如出弓的弹丸一般,向悬崖飞了出去,消失在云雾里。

    梅远尘眼见所有,心中骇浪久不能停:“人的功夫,竟可以练到这般出神入化之境!”

第〇四一章 拜师礼成入道门

    “人的功夫,竟可以练到这般出神入化之境!”梅远尘一直以为云鸢便是这世上顶了天的高手了,没想到这青年道士看起来似也并不比自己大着多少,竟有如此可怕的身手,若非亲见,绝不敢信。m.www.uu234.net

    “这小姑娘半个时辰后便会转醒,你毋须忧虑。”青玄道人从门口走过来,平静地说着。他脸上神色全然没有一丝紧张或惧意,仿似适才那四人不是他杀的一般。说完,在海棠躺着的床褥对侧茶案坐下。

    从把那四人打到崖下至此时,青玄甚至都没再看过海棠,却准确说出了她将醒的时间,梅远尘虽不知他凭何断言,却半点也不怀疑,欣喜道:“那便好!那便好!”转头望向青玄,满脸感激,突然从床沿起身,重重跪在地上,伏首道:“道长救我二人性命的大恩,此生绝不敢忘!”青玄便似不曾听到他说话一般,自顾嘬着茶。

    梅远尘未得恩人回应,自不敢起,伏首跪地久久不起。

    “你,与我有深缘。”梅远尘正战兢中,忽听座上恩人说道。

    青玄说得甚慢,梅远尘自听得清楚明白。想起昨日校武场上自己连费格栋粗浅的一招半式都抵挡不住,又想起爹娘几番令自己修武傍身,又再想起适才形势怎样的可怖险恶,自己二人几乎就要被人迫害而死,猛然抬头振声恳求道:“道长,远尘资质虽鲁钝,亦无半点功夫底蕴,仍厚颜恳请道长收我为徒,望道长,成全!”说完跪行几步,在青玄道人面前五尺停驻,伏首拜下。

    “可以。”青玄几乎未有半分犹疑,立马便应了梅远尘所请。

    梅远尘绝未料想恩人应答如此干脆,大喜过望,就要再拜,却被恩人及时止住,正听他道:“那日小摊之上,你替我付了二两银子餐钱,我此刻还于你,你且拿着。”梅远尘不明所以,但恩人既有言,自不敢违拗,依言将双手举过头顶去接了一了银锭。又听恩人言道:“道不走空,你身上有多少银钱,

    通通供奉于我!”

    梅远尘听了,一阵窘迫,低头惭愧道:“道长,远尘今日行走匆忙,不曾带来银两,可容我回去一番置办?”

    青玄翘着二郎腿,端过茶有嘬了一口,叱问道:“此刻你手上奉的又是何物?”

    梅远尘原想着,恩人武功如此高深不可测,定然是世上了不起的人物,若说这入门的供银,怎么也要千两、万两的,但以自家家境及义父、义母帮衬,想来也能办得到。但不知为何恩人来问自己手上奉的是何物,心下虽有疑却仍照实答道:“回恩人,是一个二两银锭。”

    青玄坐直身子,正容道:“这便是了,奉上来吧!”

    梅远尘依言奉上了刚刚恩人还于自己的二两银锭。正往后退时,听得恩人说道:“你先前已向我磕了两头,再磕一次,师徒之礼即成。”

    听了这话,梅远尘喜极欲泣,忙大声应道:“是!”再跪拜在地重重磕一响头,大声喊着:“师父!受徒儿一拜!”

    待他拜了这最后一拜,青玄道人从座上站起,背负双手淡淡说着:“你既入我门下,当知我的道号。为师十四岁入道门,至今五十七年,自号青玄子。”梅远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望向青玄,不禁想道:“师父看起来似乎最多也就而立之年,怎可能入道门五十几载?”青玄似乎早知梅远尘心里所想,接着说道:“入道门者,皆穷究世间万法,寻长生之道,觅不死之方。为师研道近甲子,三十五年前自创长生功,三十二年前得尊师传得阳生液秘法,近十年才得大成。你眼见我这般模样,便是长生功和阳生液之效用。”

    “师父,长生功是一众武功么?阳生液又是甚么?”梅远尘听得不甚明白,乃问道。

    “长生功乃是为师毕生武学之精髓所在,分炼体、经络、拳脚、提纵四篇。阳生液是尊师独创的丹药,具返老延寿之神效。”青玄简意回答着:“人有三魂,

    曰:生、灵、觉。生魂,主人之寿数、康疾;灵魂,主人之智慧、思想;觉魂,主人之观感、体味。长生功之炼体篇便是强人生魂,固人灵魂,敏人觉魂;使练功者根底扎实,事半功倍。经络篇乃是授人运气调息,积蓄内力,使练功者使力有所源。拳脚篇内含几种精妙的拳掌招式,使练功者使力有所法。提纵篇有身法、轻功两部,乃避险保命之术。至于阳生液,实在太过繁复,你时下绝不能意会,多说无益。”青玄道人向来不喜多言,是以言必其实,短短数十言已概括一身通天绝艺。望向梅远尘,见他一脸憧憬,眼有精光,心中竟有一丝欣慰之意。又坐回座上,拿起茶杯嘬了口茶,正色谓梅远尘道:“你若愿学,我倒是可尽授予你!”

    青玄是个无主之子,幼时浪迹于各地,行些鸡鸣狗盗之事。十四岁那年,饿极的青玄爬墙进到一富户家窃食,被抓了现行,几乎就要被打死。幸得真武观老道士无始道人路过,施手救治才得以活命。病愈伤好后的青玄便跟随着无始道人来了真武观,做了他的关门弟子,并得他传授一身绝学。三十几年前,无始道人自觉道法再难以精进,便留了一封信不辞而别,下山寻道缘去了,此后再也不得音讯。青玄既见梅远尘,心中所感便如再见幼时己身,乃知自己道缘已来,欣然随缘收之为徒。

    原本梅远尘本于武学、丹药毫无恋栈之心,但近来一番际遇令他观感巨变。“便是满腹经纶之才,身居庙堂高位,家有万贯资财,若身临险境而无佑护之人,此间一切皆成泡影。娘亲所言极是,行出在外,决不可无武傍身!”梅远尘又想着:“我与海棠既定终身,自当爱她佑她,我现时不通拳脚,哪里能够办到?眼见她被凌辱却不能救,生又有何意?”

    如此种种,皆使得从武之念深植于梅远尘脑中,当即握手成拳,重重磕一响头,泣道:“师父,弟子愿学!弟子虽平庸鲁钝,亦当竭力,勤勉修学。望师父不吝授我!”

第〇四二章 走尽穷山是碧水

    人之际遇实在难以究竟。m.www.uu234.net才两日时间,便能使一个原本于武道半点兴致也没有的少年,对修武竟生出一股如此强烈的企盼。

    “海棠,你醒啦?”看着床上的海棠眼皮闪动,眉毛紧蹙,一副将醒的样子,梅远尘急忙靠上前,开心叫起来。

    海棠一睁开眼,便瞧见自己最是放心不下的人儿,一时情难自禁,眼泪哗啦哗啦流下,哭道:“公子,你终究也被他们害了么?我,我原本害怕极了,这儿一片黑漆漆的,你又没有在我身旁,我实在是怕极了......可是现今你也来了这儿,那我二人便做对鬼夫妻罢!路上,我们谁也不要去喝那孟婆汤,可好?哪怕便是只得在这阴间游荡着,你有我伴,我有你陪,可不也好得紧?梅郎,我再不要和你分开了!”说完,从被褥中坐起,一把扑到梅远尘怀中,紧紧抱住他脖颈。

    海棠的拥抱,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一般,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后的欣喜。

    梅远尘深感佳人恩重,不知该说些甚么,只是一直轻轻抚触海棠后背,望能平息她心中惧意。良久,海棠才悠悠言道:“可真奇怪的紧,我怎的竟能清楚听得你心跳?”说完,从梅远尘怀里起身,仔仔细细注视着他,每一缕发丝,每一股气息。当前所感所见实在太过真实,便如在世的时候一样,令海棠几不敢信,忙伸手去掐自己脸蛋,要验一验还会不会疼。梅远尘伸手去挡住她脸,怜惜道:“海棠,我没有被他们害,你跳崖也没跳成。你不过是跳崖时受了惊,晕了过去罢。现既醒了便甚么事也没有了,我们都好好活着呢!”

    “我又做梦了么?怎的这次梦竟这般真实?听人说,未出阁的女子倘若带了怨气离世,那是要变成厉鬼游荡在阳间的。难道我真还在这阳间?”海棠胡乱想着。她清楚记得自己已跃下了无底的山崖,悬崖如此高,绝无活命的可能。“难不成是自己舍公子不下,已变成了女鬼来到真武观,公子他竟也分不得清楚?”看着眼前梅远尘一脸怜爱,海棠又喜又疼,泪滴如掉线的珍珠一般下坠,嘤嘤啜泣道:“公子,你,你还是离我远些!我不想害你的!我不想害你的

    !我也不知自己怎会到此间来,想来是割舍你不下,定要来看一看。现既见了你,那我便走了,从此再不来扰你。你...你也忘了我罢!”越说到后面,她就哭得越是伤心,令梅远尘大为不忍。忽然心生一计,伸出双手把海棠拦腰抱起,往屋外行去。

    这时已是午时,真武观虽在山阴,此刻也能沐浴日光。梅远尘抱着海棠行到院中,轻轻把她放下,温声说着:“好海棠,你瞧瞧地上,是不是有你我二人的影子?这可是再真实不过的了!我们都活的好着呢,你仔细瞧一瞧这影子,这周边物事!我们都好好活着呢!”

    山风清冷,四处鸟鸣此起彼伏,太阳照着人身,眼睑都不易睁开。海棠握住梅远尘的手,感受着这一切,这才信了自己二人当真竟还活着。只见她紧咬双唇,忍住心间澎湃,趴到梅远尘肩上,缓缓说道:“公子,我们都能活着,真好!”

    梅远尘扶着海棠到院中的石椅坐下,将青玄道人出手救下海棠,再把四个恶人打下山崖,又收了自己为徒的一应事故原原本本地说予了她听。海棠尚沉浸在死而复生的迷乱中,于梅远尘讲的话听得也不甚明了,只知自己被人救了,那人又收了公子为徒,一脸感激道:“公子,我想去拜谢这位恩人!”梅远尘当然应允,牵着她往师父的院落行去。

    真武观当任观主湛为道长是道门泰斗,却极少有人知晓这位样貌比他年轻得多的青玄会是他授业师尊。“湛明,我今日收了一弟子,你一会儿也见一见。”青玄知那跳崖姑娘醒后,梅远尘定携她来见自己,便遣人叫来了湛明,欲让自己这两位弟子见上一见。湛明心中大惊,脸上却是恭恭敬敬,躬身回道:“是,师尊!”

    “海棠,师父他老人家便在此间了!”梅远尘说着,引海棠快步行来。才进厅上,见其间座上一老一少,海棠行到湛明座前,跪拜道:“小女子白海棠,谢过恩人救命之恩!”

    见了此状,湛明一脸迷糊地望向师尊,见青玄脸露微笑却不言语。梅远尘忙扶起海棠,轻声谓她道:“海棠,你拜错啦,我师父是这一位。”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往青玄座前行去。

    二人正要跪下拜谢,却先听青玄言道:“既拜长兄,便无需再拜我,你们坐下。”梅、白二人虽不明青玄所言何指,仍依言在左下二位坐下。

    “徒儿,这位是你的大师兄,湛明。他现下是这真武观的观主,你日后有为难之事,大可去找他。”青玄淡淡说道。

    这时海棠才知自己竟然拜错恩人,一时又窘又悔,脸上憋得通红,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

    梅远尘虽有察觉,却无法分心安慰,离座行到湛明座前,执手躬身行礼道:“师兄在上,受远尘一拜!”

    湛明道人从座上起身,扶起梅远尘,喜道:“师弟好道缘,竟蒙师尊收入门中!”想起自己拜师之路何其坎坷,又想起自己现下所有,不免心下一阵唏嘘感叹:“这位小师弟,运势可实在好极,日后自当有了不得的成就。”

    梅远尘拜了礼回到座上,对海棠微微一笑,宽慰她一二。“我有亲传弟子三人,除湛明外,你还有一位师兄,道号湛为,现时在皇宫之中,往后再见不迟。”梅远尘又听师尊道来,实在又惊又喜,不想师父他老人家座下门人竟如此寡少,此前数十年竟只收两名亲传弟子,自己何其有幸能入门其下?忙站起身,执手回道:“是,师父。”

    青玄问了梅远尘当下所处,交待几句,便遣他二人下山去了。

    “小师弟,你道缘匪浅啊!师尊他老人家竟要下山为你授道,实在难得的很啊!”湛明与梅远尘并肩行在下山道中,不由感慨道。青玄不知何珩是否还有同伴,若梅远尘路上遇着便大大不妙,便遣了湛明送他回去,亦教这师兄弟二人路上好熟络熟络。

    “是,能拜得师父门下,实在是远尘祖上积了几世的道缘!”梅远尘由衷叹道。今日本来已遇绝境,自己与海棠二人几无活命可能,此刻不仅化险为夷,竟得拜高人门下,实在是莫大的道缘。师父竟应承,不日便下山为自己授业,更是幸中之幸。师兄弟二人一路攀谈,向山下观门行去。

第〇四三章 端夫子论战不败

    又到授战之时,致知堂内,二十四名学子正襟端坐望向授案。www.uu234.net

    “夫子,古来皆言,无有常胜将军,既如此,何有战不败之论?”自上次端夫子告知下堂课授战不败论,薛宁便有此疑问。苦等三日,终等到端夫子授课,授礼才毕,薛宁即站起问道。

    端夫子自授案而下扫视,见众学子脸上皆有疑,问道:“薛宁,千人守军抗万人之师,城破而守军皆殁,谁为胜者?”

    薛宁忖度几个呼吸,朗声答道:“就战果而言,胜者自是万人攻城之军。然守城之师力战而竭,虽败犹荣。”

    “公羊颂我。你以为何?”端夫子又问。

    “学生以为,薛宁所言甚是,攻方为胜。”公羊颂我恭敬答道。

    “欧潇潇,你又如何看?”端夫子再问。

    “攻城既破,学生所见,当以为胜。”欧潇潇站起答道。

    “又有千人之师御万人来犯之敌,虽力战杀敌三千,终究不敌,城破而守军尽殁。谁为胜者?”端夫子并未置评三人所答,看向薛宁再问道。

    “这,守军以千人之兵斩三倍之敌,当然应为胜者。”听得夫子如此问来,薛宁颇有些窘困,讪讪答着。夫子听了仍是不置可否,再看向欧潇潇。

    “以寡敌众,灭三倍敌军,守军理当为胜。”适才言道以攻为胜,瞬时便自毁其言,欧潇潇脸上亦有些挂不住了。端夫子也不去管他,又看向公羊颂我。

    “夫子,学生明白了。战时胜败,当以战损计之。杀敌之数多过折损之数则为胜,反之则为败。”公羊颂我欣喜道,见到夫子一脸不屑,又垮下了脸。

    端夫子接连几问,使众学子渐有所感。战之胜败,绝非简而易决之事。

    “战场之上,帅将兵马、械器粮草、药服辎重皆可能左右战局,所谓不败,乃指军中势利、人马、资物皆能尽其用,日常督管无巨细,战时短得以避,长得以扬,己方战力无有不尽。将千人新丁,灭五百虎狼之师,何尝不为一胜?”端夫子铿锵言道:“倘使己方兵马械具、粮草地利一概占尽,胜乃顺势所为,又有何足喜?所为良将,当能

    应地制宜,知人善用,兵丁物资合理调配,战术策略随机应变。遇强敌可自保,欲弱敌可歼之,匹敌之战可以胜,是为不败!”

    座中二十四人听后,皆大为触动,齐声答道:“学生受教了!”

    端夫子脸色沉郁,说道:“大华现时国力之于厥国尚且不占优,何况邻国早有结盟之势。尔们皆是朝廷肱骨亲贵之后,一旦战事发生,希望尔等前可将兵遇敌,后可事军供给免其后忧,多少为朝廷效力!”

    众学子齐声答道:“学生自当鞠躬尽瘁,报效家国!”

    边境之战似乎已不可免,端夫子来此授学,首要之由便是从都城亲贵子嗣中挑出一些可造之材,授军武之道,使其能为战时之将。这时见此间众学子皆大为可造,脸色稍缓,说道:“好生听着。”

    “天时地利人和,何以天时在首?行军在外,连绵磅礴大雨可致全军淹没,不战而亡。一阵急寒可使全军受凉,战而无力。数日酷暑可使军士脱水,至于渴涸而死。如遇狂风,兵卒、车马甚至随风席卷而走,再无影踪,是以天时之害犹猛于战场强敌。而天时不可控,是以战时引兵必先窥测天时而后动,天时若不可知,则宜以不动替妄动。”端夫子言语之时,脸有敬意,稍顿,再言:“太丰元年,皇四子夏衍儒初次引兵换防。行军至渝河河畔时,见月色静美花香鸟语不愿再行,不顾钦天监正一再警示,强行驻军在河道一侧。当日夜里上游骤降暴雨,洪水灌道汹涌而来,兵士听得轰鸣之声急忙起身,仍逃窜不及,瞬间半多人马被冲走,死伤两万余人!夏衍儒亦被依罪赐死。”

    “元成十一年春,雪国发生大疫,国中畜禽病死过半。为供民生军需,雪国骑兵入植林郡抢掠烧杀。时植林将军兰叠瑞率领骑兵先锋营三千人追敌,行至屋露山脚下后被困于冻原之中,三千骑兵仅二十五人活命回来。”端夫子淡淡说来,脸色有难掩恨意:“不知地形,贸然行军,稍一不慎则可全军覆没。是以将兵之道必重地利。探哨在前,行军在后。千人之师配哨兵十人,万人之师配哨兵五十,两两分组,日夜出哨,远哨兵行出三百里回营报探,大哨每出百里回营报探,小哨行出五十里回营一报。无论内事如何,哨制断不可轻乱。”

    “主将不和,战时或酿巨祸。平昭二十三年,冼马国呼林王叛乱,战败后引兵逃串至大华楚南郡西部的都塔州,占地驻军休养。楚南将军邬灵宝及驻地将军段飞雁奉命领兵五万合力平乱。邬灵宝引兵三万正面攻敌,双方激烈交锋。原本当于交锋后一个时辰从敌军后路,上前夹击的段飞雁素与邬灵宝不合,竟欲借机削弱楚南军实力,迟迟不攻上前来接应,致使楚南军几乎全军战死,而邬灵宝亦在乱中为敌所杀。士气激昂的呼林叛军转头再攻段飞雁所领的驻地军,驻地军见敌势汹汹早生惧意,竟不战而逃,被呼林叛军追杀殆尽。此一役,五万败逃的呼林叛军以自损不到八千人竟灭我大华五万精锐之师。非兵士不如,实败于人之不和也!”端夫子言及此,深深望向众人,再道:“战场上能活你性命,救你危殆的,非是你亲眷故友,而是你的浴血袍泽。战时人相和则两利,人互忌则两害。将和则军威,兵和则势猛,上下一心则战无敌矣!”

    端夫子将兵三道说来令诸学子深明天时地利人和之利害,一时皆有所感。夏承焕站起道:“天地人三材,知之者众而善用者寡,日后若承焕将兵,行军在外必倚天时地利,驻地治内必与将兵人和,不敢忘夫子教诲!”

    端夫子瞥了夏承焕一眼,并未理他,接着说道:“为将治军绝非领兵打仗这般简单。日常琐碎皆无小事。军士日需供应两米几石?肉菜盐油几何?平时不使兵卒挨饿,战时需保兵卒有肉食可啖,此谓皇帝不差饿兵!士卒制装帔服、氅子、袍裳、甲衣、铠甲几何?四时变换,不可使骤寒受冻,骤暑受热。如此等等!甚至军中厕筹是否足敷用度,都需心中时时在意。理事巨细,则军心易聚!”

    “夫子,事既如此繁复,为一军之将又如何管理得来?事事皆管无异于是事不管。学生常听将帅无能,累死三军!”皇甫天纵站起驳道。

    夫子看了看他,眼中颇有赞许,答道:“所谓在意又岂是事事躬亲?安排得当之人理事便了,难不成要一军主将去清点厕筹?治军在束下,下属得力,主将则忧少。”

    皇甫天纵执手腆笑道:“是了。学生误读夫子言语了!”

第〇四四章 便是道缘暗相助

    夜黑无月,星子散落点点,光亮不耀。www.uu234.net天冷而无风,倒教人耳目清明。

    “咚!咚!咚!”华子监左偏院一进小院落里传来三下叩门声响。

    “进来!”一个青年道士在内答道。“吱呀~”响起开门的声音。一个少年走进去,开口言道:“师父,徒儿来了!”

    “在蒲垫上坐下。”青年道士道:“至今起,每日酉时三刻至戌时三刻,我便在此授你一个时辰的武艺,你好生学着,学后需勤加练习,不得怠慢!”

    少年拜伏在地,郑声回道:“弟子谢过师父授业之恩,必定全心受学,绝不敢有半点稍怠!定当学而后习,勉力不辍!”

    青年道士脸色自然,又道:“我予你授武之事,不可使人知。如有人问起,实在推却不掉便说你乃真武观门人,观中派人授学于你,尊师门谕令,不克外传。旁人听了,自不会再跟你纠缠。”

    少年听得清楚,再拜答道:“是,师父,徒儿明了!”

    青年道士望向少年,正色道:“远尘,你乃我第三门徒,亦将是我最末之徒。师父占卜求问,知与你实在深有道缘。你我师徒情分乃是我求道之路最后挂碍,授业既毕,我当随恩师之路,云游海内,寻天道不死方,怕再不来归!此后数年你当潜心修学,武学要义需牢牢铭记于心!或有不解之处,日后修为渐深,自当慢慢开朗。”

    此间对话二人,正是前两日在真武观重逢的青玄道人与梅远尘。前日临行前,青玄告知梅远尘,自己将往华子监院监内为其授业。梅远尘既疑且忧,怎知青玄竟告知,院监内间一应事由自有二师兄安排妥当,叫自己无需顾他。今日白昼间,梅远尘丝毫未有得到讯息,兀自心下焦虑。哪知酉时初刻,膳厅用膳时独处暇隙,有院监衙役悄悄告知自己来此间。

    听得师尊言,授业既毕即远游他处,梅远尘看着师尊,欲言又止,数个呼吸后乃轻轻道:“是。徒儿必尽心修学,好让师尊早日归途道法,无碍而行!”湛为、湛明乃青

    玄道人早年收的弟子,二人追随他逾四十年,尚不得师尊传授精要武学。非是青玄自囿,实在是道缘不至,强行授学,只怕有误修行。青玄不曾想,古稀之年还能得遇缘深道徒,自想将一身本事尽传于他。几次碰面,已觉梅远尘可算是难得璞玉,实乃可造之良材。此刻见他眼有泪光,已知这徒儿实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更觉加倍亲切,脸上始露笑意。

    “为师一身武学精髓皆在长生功。道家终究所求,乃是长生。而这长生功,当算得上道门之巅峰武学,你能学得一半,当今天下能奈何你的人,不过单手之数。”青玄轻描淡写说着,而梅远尘听及此眼睛瞪圆,显然惊讶无比。青玄笑了笑,言道:“徒儿,你大师哥跟着我学了四十四年,却从未习过长生功。也算勤能补拙,为师的其他本领,他算学去了六七成,当今武林之中,除了苦禅寺悬月、御风镖局易麒麟、若州徐家徐啸衣、素心宫主云晓四人外,想来是再无敌手了。”

    梅远尘实在难以想象,那个肌白微胖在师父面前唯唯诺诺,待自己亲善宽厚的大师兄是个如此厉害的人物,喃喃道:“想不到大师兄武功竟这般高!”

    青玄看着他一脸惊讶,颇觉好笑,言道:“是以,前日我告诉你,遇有甚么难为之事,大可找他帮忙,少有他办不成的事。你二师哥湛为道学更高,武学却颇不如湛明,但一身武艺也在武林中也是鲜有敌手。只是你两位师哥,一个是国观观主,一个是皇帝客卿,与武林中人少有往来,不为人所知罢了。”

    梅远尘悻悻笑着,又好奇问:“师父,那您的武功是不是天下第一啦?”

    青玄微微笑着,脸上苦涩道:“武学之途,为师已至末路,再难有精进可能。三十年前,我的长生功初练未成,便打遍当时天下前五大高手。现在几十年不动武了,也不知行是不行了!”

    “三十年前师父便无敌于天下,难怪前日不至刹那的功夫,便把那四个坏人丢到崖下。我能学的师父一身武艺的两成,只怕也是不得了了!”梅远尘心下嘀咕着。

    “好了,不说这些。今晚先教你长生功纲领总诀。”青玄断了杂念,一脸正色谓梅远尘道:“我先念,念完你便重述,看下能记住多少。”顿了顿,待梅远尘似乎已准备好,乃朗声念道:“匀内息,聚内气,通脉络,连经穴;纵气如瀑,横息似海,引贯随意,无有无为;自防绝攻毒,聪灵辨确然,进力入玄海,去力势无归;作动轻巧自然,意动迅捷无差,使劲源于瀚源,御气始自无始;攻重于千斤压顶,力出于倏聚于随,防稳胜万年磐石,刚于形而质于内;道使道无为,不堕碍于法,不强求于心,不偏执于行,不自苦于果,不悔人于往,道如是而已。”

    梅远尘大气不敢喘一口,凝神听来,待师尊念完“道如是而已”便在后背默道,“匀内息,聚内气,通脉络,连经穴;纵气如瀑,横息似海,引贯随意,无有无为;自防绝攻毒,聪灵辨确然,进力入玄海,去力势无归;作动轻巧自然,意动迅捷无差,使劲源于瀚源,御气始自无始;攻重于千斤压顶,力出于倏聚于随,防稳胜万年磐石,刚于形而质于内;道使道无为,不堕碍于法,不强求于心,不偏执于行,不自苦于果,不悔人于往,道如是而已。”念完,静静望向师尊。

    梅远尘从头读来,句句顿挫得宜,竟只字未差。青玄在一旁听着,眼中渐有流光,沉声问道:“第十三至十六句再读一遍。”梅远尘躬腰应道:“是师父。‘作动轻巧自然,意动迅捷无差,使劲源于瀚源,御气始自无始。’”听徒儿念完,这下青玄道人眼中流光更甚了,又问:“徒儿,你读这些口诀之时有何感想?”梅远尘想了想,老实答道:“徒儿只觉脑中空冥,四体皆忘。师父所念字句,字字盘活脑海,有如浮雕楠刻。便是想忘亦是不能,当真怪的紧。”

    青玄想起当年教湛为、湛明时如何反复多遍,再看看现如今情形,脸上不免溢笑,抚掌一拍,轻笑道:“呵,这便是道缘么!这般我便有法儿了!可教你事半功倍。”

第〇四五章 引息探气初次成

    梅远尘天赋异禀,竟能过耳不忘,实令青玄道人喜出望外。m.www.uu234.net

    “长生功初练最紧要的乃是探气引息。现下我便来试一试你质体如何。”青玄起身,坐到梅远尘跟前,正色言道:“一会儿,我会注入一小道真气入你体内,游走于身体百穴之中。我会不停问你,气在何处,运息几何。我问你便答,徒儿,明白么?”梅远尘点了点头,回道:“是,师父,徒儿明白了。”

    青玄也不再多言,令道:“徒儿,伸出左手。”梅远尘把手掌伸向正前,摊开。青玄抓住他左掌,意念一动,指尖一道细小真气便经由他左掌进入体内,问道:“徒儿,可能感知掌臂内有一股内气在流转?”

    师父甫一抓住他的手掌,梅远尘便觉一股微微刺痛的感觉由中指指尖流向手臂,当即答道:“师父,徒儿感知到一阵微疼自左掌中指指尖流向臂上,此刻正在腕与肱之间来回往复。”说完,脸皮轻颤,脸上汗水凝珠,显然此刻承受着不轻的痛楚。

    “此刻又到哪了?”青玄再问。

    梅远尘紧咬牙关,听师父有问,乃颤声答道:“此刻这股内气当在我左胸。”

    青玄又问:“徒儿,真气从入你体内,至游转到你左胸,期间你作息几何?”

    梅远尘一边受承着体内真气的刺痛,一边努力回味,半晌乃道:“师父,弟子期间弟子吸气二十七次,呼气二十六次,中间急吸五次,急呼两次。”

    青玄循力一导,先前注入梅远尘体内那道真气便回到自己体内。缓缓放开徒儿左掌,愣愣看着他,神色甚是怪异,良久才问:“你以前有修习过内功么?”梅远尘感觉身体左边一松,顿时舒服极了,听师父这般问起,心下一滞,以为师父不许自己另学他师,像犯错小孩一般低着头轻声回道:“弟子府上有位云鸢爷爷,他曾教我吐纳,但弟子愚昧,从未学会。”

    青玄看着眼前这个小徒弟,一时不知该如

    何言语。以青玄的修为,几次近处后,他当然知道梅远尘并未修习过内功。只是这位小徒对内气内息的感知实在超凡,几乎令他不敢相信。看着弟子一脸惶惑,当即安慰道:“莫多想,我们再试一次。伸出你右手。”梅远尘听了,心下又是一喜,当即依言伸出右手。

    青玄抓起梅远尘右手,拇指轻轻一按,将一股极微弱的真气渡到他手背,再经由手背往手臂快速流去。梅远尘只觉得一股极轻的内气在肌体内游走,从小指指背流到手腕,再经由腋下流经右颈再转至耳屏前。再从耳屏慢慢游向右肘内侧。“徒儿,你能感受到一股真气在你体内运行么?”青玄问道。梅远尘正觉得无比舒畅,听师父问起,急忙答道:“是,师父。弟子感觉有股内气在我右手和脖颈间游离,颇觉舒服。”青玄脸上已不似初时那般淡定,再问:“这股内气在经过你右颈几次,每次各逗留多久?”梅远尘尽力去忆,良久乃道:“第一次是真气到我右小指后第四息,第二次回气是在第十一息,刚刚师父与我谈话间又经过一次,当是第三十六息。”

    “不可思议!”青玄放下梅远尘右掌,乃道一言。言毕坐起身,在房内慢慢踱步,又望向梅远尘,像要将他看仔细一般。适才两次渡气,青玄分别运气行经他手厥阴心包经和手阳明大肠经,末次真气之微只如清风拂面一般,他却能辨得如此真切,实在远超自己所料。良久,青玄才重重感叹一声:“若非亲见,实在难以相信世上竟有你这般练武奇才!”

    梅远尘跟随云鸢、傅惩学了几年的拳脚,一直无甚进益,向来觉得自己武资鲁钝。这时竟听师父赞自己天资奇高,实在不敢相信,只道是师父说错了,轻轻唤道:“师父!”

    青玄正背手沉思间,听得梅远尘在唤,一时回神,行到垫上坐下,语重心长道:“傻徒儿,我现告诉你,你实在是我生平仅见的武学奇才。这引息探气之术乃是各门各派衡量习武之人天资的绝佳手法,绝不会有甚么差错。你质体之佳当真令人难

    以相信,适才最弱那道气息,便是天资上佳之人,不练个十年八年亦极难准确探辨出来。你从未修习内功,却能一辨而无错,实在是非高极了的天资不能为。”

    梅远尘听师父这么说了,自然信了大半,但之前自己由云鸢、爹爹教习数年,却并无半点通透,又实在不解,乃问尊师道:“师父,我天资既不差,何以先前数年,我爹爹、云鸢爷爷、傅二叔他们教我的,我怎半点学不会呢?”

    青玄哈哈笑道:“痴儿,这便是道缘了!缘尚未至,武学天窍不开,事武便如梦幻云中,虚无缥缈,时过之后梦醒云散则一概所学皆无影踪。而一旦天窍既开,则一日万里,进益不可估量!这便是所谓天赋慧根。或许前日观中的遭遇使你突受未有之惊,体内潜质冲破桎梏,天窍慧根便打开了。这么看来,那日之事于你实在是莫大的机缘啊!”

    梅远尘听得半懂半不懂,但也觉得自经海棠跳崖之事,自己万念俱灰之后头脑异常空明,所感所想所闻皆是比先前通透数倍不止。不知这却是自己天窍开启,慧根初现之相。心中暗暗欢喜,这时竟觉习武实在是趣味无穷之事,哪里像先时那般不情不愿,避之犹恐不及。“难怪师父把海棠从崖下救起那刻,自己竟忽然极想学得一身高超武艺,原来是开窍了。”

    年前梅府上下到真武观祈福,被青玄碰见,当时便觉此中稚子与自己似乎颇有眼缘。细算一下,才知此子弱冠之年前,亲眷竟然难有能活命者,乃是极强的克亲之相。此后再卜,却算到自己道缘将近,不料又在市集中又与其两次际遇,乃是注定的师徒缘份。再有前日相救之事,实在是道缘即至,只得顺缘而为。今日一验,自己这新收的徒儿竟有这般超绝的天资,想来也是自己莫大的缘法,心中竟难得有一丝喜乐。

    青玄收起一腔心事,正色道:“徒儿,便不再浪费时间了。我这便授你入门吐息聚气的法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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