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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三章 疗毒(上)

    朝阳照临茫茫王屋山,群山万壑腾起一股紫气。m.www.uu234.net采药老人领着牧笛、小雨、涧石走出洞来,脚步声惊醒了洞口僵卧的昆仑奴。偶耕直挺挺坐在洞外,一夜未曾合眼。黑衣人在洞口十步开外,曹以振着人轮番值守,一夜无事。

    牧笛站在洞口,厉声说道:“昨夜有言在先,现在已经天明,你们不可再尾随。”曹以振笑道:“我们有命在身,尾随你们做什么?”牧笛说道:“那么,你们要往哪里去?”曹以振答道:“我们要往东面去。”牧笛说道:“我们恰好往西面去。你们若再跟随,就是自讨没趣了。”曹以振不再絮叨,收队往东。偶耕问牧笛:“我们不是要往北去吗?”牧笛急忙使了个眼色,偶耕自知失言,赶紧闭口。

    涧石情势更为危急,喘息微微,几近昏迷。偶耕背起涧石,又牵过骅骝马,领着众人往西面下得山来,找到一条山路,这才准备往北行走。他对采药老人说道:“那几个黑衣人比虎还狠,老伯孤身一人,恐有危险,不如与我们同行。”采药老人摆摆手道:“我不过一个采药的老汉,老虎不爱吃我这把贱骨头,那些人又怎会与我为难?”

    牧笛见他不愿同行,说道:“那群人真个是穷凶极恶,你若遇见了,务必当心。”采药老人说:“不妨事,不妨事,老汉往西,走一天一夜山路,便可以回到家中。那群恶汉不是已往东去了么,又怎会遇见!”说毕,揖别众人,独自潜入密林深壑,往西而去。

    偶耕知道涧石情势危急,不敢耽搁,背着他急急赶路。一路上山下坡、披荆斩棘,众人跟在他的身后艰难前行。山越来越深,林越来越密,脚下已然无路,他们仿佛沉入藤蔓堆成的海洋,寸步难行。

    树枝与野刺划破牧笛的衣裙,她踉跄两步,险些摔倒,忙去扶身边的松枝。枝上挂满枯藤野刺,将她手腕割伤。她只得停下脚步,站在过腰的草丛里,吮吸手上的血。偶耕虽然心中关切,但是他背着涧石,早已汗湿衣背,已无余力过去搀扶。牧笛看了看他,低头抹去额上的汗珠,咬着牙跟了上来。

    已过晌午,五人深陷荒山,四周一片苍莽,尽是奇石飞泉、茂林密树,地上漫无边际全是杂草藤刺,走兽也难穿行。忽然,山风簌簌、乌云遮日,林木深处阴风暗袭、杀气沉沉。骅骝马惊恐不安,一声长嘶,挣脱缰绳,飞奔上山。

    偶耕不知是何缘故,惊慌看时,只见左前方草木摇动,钻出一只斑斓猛虎。老虎体型巨大,一步步逼近,咧出雪白的獠牙,喉管里发出低吼,涎水顺着牙尖滴入草丛。

    众人见到老虎,吓得腿脚酥软。偶耕后退一步,放下涧石,提醒大家不要惊慌,顺手从腰间拔出匕首,与老虎对峙。他虽然生于草野,不少次与猛兽相搏。但这次与以往大为不同,面前这只老虎健硕有力、威势逼人,想必是虎中之王,方圆百里之内少有敌手。

    老虎尚有三十步远,偶耕神情紧张,手心里冒出汗来。忽闻昆仑奴尖叫一声,余光所见,他已瘫倒在地,在他斜前方,竟然还有一只猛虎!那只老虎体型稍逊,但是眼睛里的凶光,更加令人战栗!偶耕吓得三魂失落、七魄飘零,若不是身后有人需要他保护,他定会落荒而逃。

    一只猛虎尚难对付,更何况遇上双虎!偶耕感受得到众人的恐惧,更感受得到牧笛的心跳,同时也感受到二虎的饥饿与残忍。他不敢多想,屏气凝神,双手握紧匕首,稳稳站在草丛里,准备迎接两只猛虎,作殊死搏斗。他自知离死不远,他只希望自己的血肉之躯足够两只老虎饱餐一顿,而身后之人尤是牧笛不要受到伤害。

    两只老虎压低身体,一步一步往前探,尖爪露出,比偶耕手中的匕首更加晃眼,每行进一步,都会斩断不少藤蔓和野草。偶耕在犹豫:我到底是乖乖地让它们吃掉,还是抗衡一回再任由它们撕扯?

    千钧一发之际,山谷里忽然传出人的吼声:“孽畜,怎可行凶伤人!”这一声断喝,如同黄钟大吕,威严中带有仁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随即发生:两只老虎听到吼声,顿时如同家猫一般乖巧,哀嚎两声,蹿回深林去了。

    五人大为惊奇:谁有恁大的道行,一声能叱退双虎?他们在草丛里四处张望,却见不远处树枝摇动、林草,走出两个人来。这两个人,一个老者,非仙非俗、非僧非道,五十多岁;一个少女,宛若仙子、挺秀脱俗。他们正是小雨朝也思暮也想的晏适楚和杜屿蘅。

    小雨早早认出二人来,真个是欲歌欲哭、载欣载奔。她抑制不住满心激动,吞声问道:“晏先生,杜姐姐,是你们吗?”晏适楚略一愣神,没有认出他们来。杜屿蘅微微打量小雨,又看到半躺在地上的涧石,终于记起,同晏适楚耳语:“师父,与您说话的是张小雨,地上的男子是陆涧石,我们在青州见过面的,你还赠过他药丸。”

    晏适楚盯着小雨看了半晌,方才确信是她,想起青州城发生的诸多故事,惊问:“你怎么寻到这里来?”又见涧石匍匐于地,面色发黑、双目发直,连忙问道:“涧石小友这是怎么了?”

    小雨心中的辛酸苦楚顿时如同江河决堤,奔涌而出,化为滚滚热泪。她将紫帐山如何遭到官兵围剿、涧石如何中了铁菡萏、他们如何历经艰险来到王屋山一五一十说了,一边说,一边跪在地上磕头作揖,哀求晏适楚救治她的石头哥。

    晏适楚将她扶起,又向草地上察看涧石的脉象、瞳孔。他沉吟片刻,说道:“小友中的是铁菡萏之毒,又受了不少颠簸之苦。青州临别之时,我赠与小友三枚丸药。三枚丸药若依次送服,虽未必能完全复原,但也不至于落得这步田地吧?”小雨哽咽不止,如泣如诉:“那三枚丸药只服用了一丸,剩余两丸,被那道士齐……齐……齐玉抢走,一把捏碎扔在地上了。他说,这药那是邪物,吃不得。”晏适楚听罢,脸色一沉,愤然道:“又是这个牛鼻子齐玉,四处惹麻烦添乱子!”

    晏适楚一边咒骂齐玉,一边伸出手指按住涧石的寸关尺,查探脉象。按压半晌,他眉头紧锁,惊讶道:“小友体内有一股真气流动,腹脏之内又有阴阳相格、水火相冲。一路上可有人为他诊疗,服用了什么药方?”小雨答道:“路上有这位偶耕哥哥为石头哥导气运功,还服用了葛蕾姐姐和无名樵夫开的药方。”

    晏适楚忽然扬起头来,神色严厉,追问小雨:“你的什么姐姐?”小雨与他对视一眼,赶紧低下头,露出怯来:“葛……葛蕾姐姐……”晏适楚逼视她多时,确信她说的是“葛蕾”无疑,又追问一句:“更无其他?”

    小雨不知为何,顿时怕极了晏适楚,身上发抖,心里怦怦乱跳。她嗫嚅半刻,方才断断续续说道:“逍遥……逍遥谷……四大……名花……石头哥还服用,服用了舜华的药剂。”晏适楚已听出大概,扭过头去若有所思,终于叹息一声,沉吟道:“这就是了。怪不得小友能强撑到现在,也怪不得他如此痛苦。”

    杜屿蘅来到晏适楚身边,说道:“师父,他们千里迢迢寻您到此,我们该怎么办?”晏适楚不答,从药葫芦里倒出一枚丸药来,送到涧石口中让他服下,随即说道:“铁菡萏之毒侵入骨髓,兼之身受重创,又乱服药剂,体内阴阳失序、水火相克,若不是这位小友及时为他导气驱邪,只恐已遭不测,”转面望着偶耕,神情里含有几分赞赏,“小友,还要劳烦你背他一程,我要为他医治病症。”

    偶耕见晏适楚喝退双虎,早已大为惊奇;现在见他望闻问切便摸清病症,更是大为钦敬。涧石是他的朋友,朋友有望得救,背他一程又有何不可?偶耕连连点头,也不知要去哪里,背起涧石就走,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回头问道:“老先生,我们的马儿适才遇虎受惊。不知此处地势如何,它还能找回来吗?”

    晏适楚莞尔一笑,说道:“当年马厩失火,孔夫子问人不问马。如今这位小友情势危急,你是该问人呢,还是该问马呢?”昆仑奴一听,从草丛里跳了出来,横在晏适楚面前说道:“这呆子将军就是没心没肺,当日我们被人伏击,死伤惨重,我死里逃生找到他,他见面第一句话便是问马车、钱物是否安好。我已经用‘问人不问马’的典故教训过他,谁知他死性不改,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偶耕大惭,心痛那匹生死与共的骅骝马,但身在此境,却也无可奈何。牧笛也是万分不舍,暗暗祈祷它逢凶化吉、早些回来。

    晏适楚、杜屿蘅在前面引路,偶耕等人在后面跟随,披荆斩棘、度山穿林,往荒山野岭绝无人迹之处趱行。昆仑奴凑到晏适楚身旁问道:“道爷,你适才一声断喝,驱走双虎,果然是好法力、好神通。这是怎么修炼来的?”晏适楚笑答:“我哪有什么神通?只不过是栖隐山林消磨时日罢了。修仙得道之人,与虎兕同游、与麋鹿为伍,都算不得稀奇事。我与这两只猛虎,也算得多年的近邻,故而相熟。老朽的面子,它们还是要给的。”众人听他说得甚是谦虚,越发起敬。

    忽然,背后一声长嘶,马蹄声声,由远而近。牧笛喜上心头,回头看时,果然是骅骝马风驰电掣追了过来。牧笛正要迎上前去,骅骝马忽而一跃而起,飞入云端,它身后却有疾风刮起,直奔牧笛。

    偶耕已经听出,骅骝马嘶鸣之中带有惊恐,背后似有危险之物。他不假思索,卸下涧石,早已作好防备。果不其然,骅骝马飞身而起,背后的那股疾风甚是不祥。说时迟那时快,偶耕纵身飞出,抱住牧笛,侧身闪过。一抹黑影从牧笛发梢掠过,击中她身边的松树,拳头粗的树干咔嚓一声折断。

    牧笛尚不知发生何事,唯见松树之上留下一物,莲子大小,幽幽放出暗光,似是一枚暗器。偶耕将她放在地上,凝神远观,山林之中果然枝叶摇曳、杂草乱动,噌噌噌闪出二十名黑衣人来。为首的两个人,又是郭志烈和曹以振。

    这些黑衣人在山林之中迷失路途,偶遇骅骝马,便跟在后面。骅骝马太快,眼看去远,郭志烈从腰间掏出一柄铁菡萏,对马就射。骅骝马感觉到身后疾风袭来,一跃而起,躲过毒矢。毒矢射空,径奔牧笛,幸亏偶耕早有防备、及时解救。

    偶耕又见郭志烈、曹以振,再也难抑怒火,喝道:“你们屡屡食言、一再跟踪,究竟所为何事?”曹以振冷笑一声,答道:“我们委实食言,但你们却是说谎在先。明明说好了往西走,怎么偏偏往北?”

    牧笛气愤难当,说道:“东西南北,任我们行走。你们是受何人差遣,追踪我们作甚?”曹以振大笑:“不跟踪你们,怎么找得到大名鼎鼎的晏适楚先生!你们撒谎说往西,骗得我们往西边赶了一路,追上那个采药的老汉,我从他那里打听到你们的去向。这老头倒是把硬骨头,被我活活打死。”郭志烈接口说道:“我们辗转向北,尽是些荒山野岭,分不清东南西北。幸好你们的宝马跑出来了,它虽是神骏,在这荆棘丛中也是无法施展,跑得不快。我们跟着宝马追了一路,因此追上你们。”

    偶耕听他说杀了采药老人,顿时悲愤交织、双眼冒火,拔出匕首便冲了过去。晏适楚高声说道:“他们有铁菡萏,千万小心!”语声未落,偶耕已经打翻两名黑衣人。

    郭志烈、曹以振不敢怠慢,挺起钢刀合战偶耕。偶耕一个鱼跃躲过双刀,翻身踢倒一个黑衣人,空手夺了他的钢刀,与郭、曹战在一处。郭、曹本领不弱,而偶耕又一宿未睡,身体疲乏,双方陷入缠斗。郭、曹刀下不留情,对准偶耕要害就是一阵猛砍。偶耕在山坡上、草丛中上下翻飞、左右腾挪,越战越觉得疲惫不堪、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挨了郭志烈两脚,只觉得两眼发黑、钢刀沉重,一时间险象环生。

    郭志烈、曹以振杀红了眼睛,抡圆钢刀,将偶耕周身要害笼罩在刀锋之下。他们各带八名黑衣人,已有五人被偶耕打倒在地,剩余十一人一齐发作,上前围攻。偶耕已知情势危急,拼着一命将钢刀挺出,从人丛里蹿了出来。只是山势陡峭、野草乱迷,他立地不稳,摇晃两下,而郭志烈、曹以振早已追到,一个横刀削他肩颈,一个斜刀砍他腰胁。偶耕连忙避让,就地打滚,身子被荒草、荆棘淹没。

    黑衣人一拥而上,对着草丛乱砍乱叫。偶耕恰似躲避苍鹰追捕的兔子,不断从草丛中跃出,又不断没入草丛。他身上沾满杂草,头颈、肩臂挂满刀伤。

    牧笛一颗心悬在胸口,生恐偶耕有个闪失。昆仑奴异常紧张,双手死死钳住他的麻袋,怕丢了性命,更怕丢了钱财。小雨偎依在涧石身边,满眼惊恐,看着那群黑衣人追杀偶耕。

    晏适楚在山坡上观战,暗自惊服偶耕武艺高超,虽然身处险境,但是内息不散、招数不乱。他生起爱才之心,但是自己不会武功,爱莫能助。令他担心的是,偶耕似已筋疲力尽,倘若黑衣人使起铁菡萏来,他又怎能逃脱?杜屿蘅一直站在师父身旁,凝神远望,意态淡远,似是在看这场纷争乱斗,又似是在看青山绿水。

    果然,郭志烈烦躁起来,拔出铁菡萏冲着地上乱射。偶耕满地翻滚,跌跌撞撞躲过毒矢。黑衣人趁乱下手,挺刀劈刺,在他身上划开大大小小的伤口。郭志烈连射七发,未能射中,膛内还剩一枚毒矢。他将刀插在地上,双手端起铁菡萏,歪着脑袋瞄准偶耕。偶耕更加惶急,在山坡上、草野中翻滚个不停,唯恐稍一停滞被他射中。

    山坡之上一场乱斗,刀砍声、叫喊声震彻山谷。偶耕越退越远、越滚越狼狈,背后就是悬崖绝壁,已然无路可退、无地可滚。而黑衣人步步紧逼,十几把钢刀、一柄铁菡萏,齐刷刷对准他的要害。

    偶耕身陷绝境,只得搏命相斗,又砍倒了两名黑衣人,可是身上的力气也用尽了,身上淌出虚汗,衣襟湿透。曹以振率着剩余黑衣人,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接连杀到近旁,令他应接不暇。郭志烈端稳了铁菡萏,眯缝起一只眼睛,时时准备扣动机栝。偶耕脚尖已经踮在悬崖边缘,余光所见,悬崖半腰上一道飞岩逸出他只要一失足,必定摔在飞岩之上,粉身碎骨。

    偶耕已无立锥之地,冲山坡上瞟了一眼,想与牧笛作最后的诀别。在这一霎那,脚下飞岩一侧,传出诵经之声:

    夫气者,道之几微也。几而动之,微而用之,乃生一焉,故混元全乎太易。夫一者,道之冲凝也。冲而化之,凝而造之,乃生二焉。故天地分乎太极。是以形体立焉,万物与之同禀;精神著焉,万物与之齐受。在物之形,唯人为正;在象之精,唯人为灵,并乾坤居三才之位,合阴阳当五行之秀,故能通玄降圣,炼质登仙,隐景入虚。

    偶耕与黑衣人听见那声音,都发起怔来。偶耕急忙俯视飞岩,那里却空空荡荡,并无一人。曹以振只当是晏适楚耍弄腹语的手段装神弄鬼,不以为意,仍然率众猛攻,偶耕只得继续招架。而飞岩下面的声音源源传出,刚才是在诵经,现在又念起古诗:

    不践名利道,始觉尘土腥。不味稻粱食,始觉精神清。罗浮奔走外,日月无短明。山瘦松亦劲,鹤老飞更轻。逍遥此中客,翠发皆长生。草木多古色,鸡犬无新声。君有出俗志,不贪英雄名。傲然脱冠带,改换……

    念至此处,竟然卡住,念诗之人仿佛记不起下文了。偶耕一面对付黑衣人,一面却听得真切。那段经文,正是师父传授自己的学问,虽然师父并未告诉他经文的题名,但是经文内容他却自幼记诵,至今滚瓜烂熟。那首诗句,师父当年烦闷之时经常吟诵,偶耕听在耳里,早已铭记在心头。他回想起师父恩情,在濒死的搏斗中忽然怀念起童年时光。他料定自己必死无疑,不能自禁,接口念道:

    傲然脱冠带,改换人间情。去矣丹霄路,向晓云冥冥。

    诗句念完,偶耕有点忘乎所以,郭志烈看准时机,扣动机栝,一枚毒矢从莲孔中迸射而出。偶耕出神的那一瞬,如有神灵相助:他听见机栝弹动之声,下意识将钢刀竖起,挡在面前。一声巨响,震得偶耕两耳欲聋、眼冒金星。定睛看时,手中钢刀只剩刀柄,刀刃已经折断,跌落草丛,而莲子一般大小的毒矢已被刀刃劈中,散作齑粉,漫天洒落。

    这声巨响刚刚停止,飞岩之上升起一道白虹,上贯九霄、下凌幽壑。仔细看时,原来是一个道士仗剑杀出,眨眼之间已刺死数名黑衣人。郭志烈、曹以振大惊,正眼细看,认出此人正是齐玉!他们不敢怠慢,使出看家本领,合力来战。

第二十三章 疗毒(下)

    齐玉离开拨云观以后,一路西行,只在荒山重岩之中服气运功,祛逐体内邪毒。www.uu234.net他本是王屋山道士,意欲回阳台观养伤,但他又是高傲之人,只恐被同门讥笑,便躲在北山之中服气运功,指望毒气去除、功力恢复之后再回道观静养。

    这一日,齐玉正在飞岩后面按照《坐忘论》和《服气精义论》的要诀运功,外面偶耕却和黑衣人动起手来,扰得他心神不宁。他深恐再次走火入魔,只得大声诵经念诗,以求安定心神。偶耕用钢刀格挡毒矢,那声巨响悚人心扉,终于令他心魔奔突、真气逆行。他浑身如同烈火焚烧,坐立不稳,举剑刺出,飞上悬崖,从偶耕头顶杀了出来。几个黑衣人挡在他面前,撞在他剑口,立即毙命。

    齐玉本领高强,郭、曹二人本不在他眼目之下。可是毕竟身中邪毒,一剑刺出之后立即真气耗竭、力道衰退。况且他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一柄宝剑不再有往昔威力,被黑衣人团团围住,行将身死人手。

    偶耕不喜欢这个道士,但比起这个道士,那群无恶不作的黑衣人尤为可恶。他拾起一把刀,杀入垓心,与齐玉并肩作战。

    郭、曹带出来的十六名黑衣人,已有五人倒地、五人暴毙,能继续战斗的只有六人,威势减弱近半。偶耕也喘息停匀,恢复了几成气力,又与齐玉合力向前,二十招过去,已经把郭、曹杀得节节败退,那六名黑衣人也开始心有顾忌、不敢全力进攻。

    三十回合过去,攻守势异、胜败扭转。郭志烈不敢恋战,虚晃两刀,指挥众人撤退。偶耕身疲力竭,不再追赶。齐玉却似着了魔一般,追出十步,杀了三人,又回过头来将地上跑不动的黑衣人尽数刺死。

    晏适楚早认出齐玉来,立在斜坡上喊道:“齐兄多年不见,依旧如此爽脆利落!”齐玉一双眼睛似闭未毕、似睁未睁,听到晏适楚的声音,立即须发戟张,挺着长剑奔上山坡。偶耕大吃一惊,疾步追上,扯住齐玉衣袖。齐玉回身一剑,冲偶耕面门就刺。偶耕向后翻腾,躲过一剑。

    齐玉陡然怪叫一声,撇下晏适楚,挺剑径取偶耕。偶耕心中叫苦不迭,只得稳住气息、守住下盘,迎战齐玉。斗过**合,他才察觉到,齐玉内息漂浮、剑法凌乱,远远没有往日神采。二人相持不下,齐玉心气愈发虚浮、剑招愈发急躁;偶耕也到了疲惫的极点,被他左撩右刺弄得焦躁起来,当下挥刀猛进,想与他鱼死网破,谁知竟将他的长剑击落在地。

    齐玉被偶耕内力震倒,缩在草丛中,牙关紧咬、二目紧闭,不省人事。晏适楚跑下山坡,见此情状,说道:“这牛鼻子走火入魔了,若不召回神主、唤回游魂,有性命之忧,”他抬头看着偶耕,“小友,你和他乃是有缘之人,快为他导气运功,救他性命吧。”

    偶耕有意听从晏适楚,却又害怕牧笛数落他多管闲事。他怔怔地抬起头来,牧笛看了他一眼,当即顺下眼去。偶耕猜不透她的心思,只得将齐玉扶起,依循白发恩师传授的服气之术,拍打齐玉周身穴道,将一股真气输入他体内。

    齐玉神游紫府,却因一念之差误入魔境。梦魇之中,恰似惊弓之鸟,见有真气袭来,急忙运功抵御。他功力精纯,内息深厚,非偶耕所能敌。偶耕输出的真气被他全部逼了回来,自己也险些被他内力震伤。如此反复两次,偶耕大汗淋漓,略带歉意对晏适楚说道:“齐道长功力精纯,却被邪魔所御,体内精纯之气处处与我相抗,我救不了他!”

    晏适楚摇摇头,悠然说道:“小友,你所学至精至纯,根基不在齐道长之下。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你一任天真,不受门阀派系的拘束、不受繁文冗节的局限,因此能独得天然,游于无境。所谓天地一马也、万物一指也。天地既然是混沌一片,世间万物又哪来什么畛域之分?至于什么正道、邪魔,更是贪残之人党同伐异的托词。服气精义你也通晓,你且不顾他体内什么邪魔不邪魔,管他强行抵御还是委蛇迎迓,你只顾依着坐忘之术、循着服气之义,一以贯之,定能救他回转。”

    偶耕将信将疑、似懂非懂。当下屏气凝神,重新运功,再度将真气输入。刚开始时尚且从容浩荡、如沐春风,可是齐玉入魔已深,恶念乍起,心中孽龙肆虐,疯狂吞啮偶耕输来的真气,还频频向外冲出,仿佛要活活吞了偶耕。偶耕大惊,赶紧收起真气,一跃退出三步开外,身上虚汗直淌。再看齐玉,僵在地上,纹丝不动,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偶耕面带惊恐望着齐玉,说道:“老先生,先生,此人恶念太重。混元之气起于丹田,经由心府,全都转为恶念,竟似千万只利剑,冲我劈来。”晏适楚仰天说道:“有未始有有者,有未始有无者,有未始有未始有无者。太初之时,一片混沌,太极未生,两仪不存,何来善恶?你将心里千头万绪都抛下,只回到那片混沌之中,哪来什么恐惧?”

    偶耕只得再次服气运功,可恰才下手,齐玉体内余毒源源侵入,吓得他赶紧退缩。晏适楚见他畏畏缩缩,将脸一沉,鼻子里喷出怒气。偶耕不敢顶撞,只得继续运功。如是再三,起初无从下手、处处受挫,渐渐能够安息凝神,终于坐地忘我,游心于八表之外,往回于宇宙之中,体内真气一块,顺势蒸腾、应物推迁。偶耕只觉得通体清爽,汩汩滔滔一股真气流出,将齐玉体内的邪毒与戾气冲解得无影无形。两股真气化同为一,悠然往还,二人都感到通体舒畅。

    服气三通,齐玉悠悠苏醒,偶耕心地澄寂。牧笛见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牵过骅骝马,说道:“偶耕,你看,我们的骅骝马!”偶耕站起身来,长舒一口气,抱住马头,不停摩挲。齐玉吐纳一番,感到体内邪毒荡除、元气回复。他抬头一看,左边是晏适楚,右边是偶耕,知是他们救了自己性命,却傲然说道:“你们都是邪魔门下的走狗,今天救了我,来日我却要将你们一一清除。”

    昆仑奴一听此言,心气不平,咧嘴骂道:“你这牛鼻子,我们花恁大力气救你,你却把好心当了驴肝肺。这地上十条人命,都是你杀的。我们若是邪魔,你又是什么?要是告到官府去,就该打断你的肋骨,再把你活活剐了!”齐玉冷笑一声,说道:“这些恶狗,恶贯满盈,罪该万死。我杀了他们,恰是替天行道。”牧笛实在听不下去,讥讽道:“你杀人是替天行道,我们救你只怕是忤逆天意呢。”齐玉一时语塞。

    晏适楚微微一笑,说道:“这一群贱奴想杀我晏某人,你齐玉处心积虑,也想取我性命。然而我命由天,岂是你主宰得了的,”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偶耕,“这位小友,天性真纯,我比不上他,你齐玉怕也是远逊于他。如今他救了你,你谢他两句,却是理所应当。”齐玉理屈,直起颈子,半晌不语。偶耕说道:“齐道长既已无事,我们快些走吧,陆兄弟还须驱毒疗伤。”

    晏适楚解开身上鸱袋,放在齐玉身边,又把包袱里的干粮分给了他,说道:“你邪毒尚未除尽,还需用心服气导引。我知你不愿服用我的丹药,我也爱惜羽毛,不愿赠你。你适才栖身的那块岩石,原是个好地方,这几日就待在那里吧。天命若有安排,我晏适楚来日自当死在你的剑下,只是今日你自身难保,而我又有他事在身,就不作陪了。”说毕,领着众人离去。

    也不知走了多远,周遭险山恶水、叠峰列,亘古以来便是一派苍莽,漫说人迹罕至,就连猿猴也鲜能攀援逾越。天色向晚,昆仑奴早已饥肠辘辘,兼之猛禽、毒蛇满地蛰伏,埋怨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没有一点人气。再不找地方歇下来,晚上我们都得被猴子抓走,肚子肠子被毒蛇啃光!”晏适楚笑道:“小友休得烦躁,越过这道山脊,便是我在山中的寓所。”

    偶耕、牧笛合小雨也是筋疲力尽、大口喘气,唯有晏适楚、杜屿蘅如同闲庭信步一般,飘飘悠悠、来去从容。越过山梁,下面是一道深壑,四面皆是峭壁。昆仑奴大为不满,说道:“这种地方,鬼都住不下去,哪来什么寓所!”

    晏适楚不答,带着大家走下山梁、穿过深壑,又沿着陡坡逶迤行进,来到悬崖脚下。果然,飞岩庇护之下、藤芜掩蔽之中,有一个小小的木屋,木屋以茅草葺顶,顶上更有山壁、古松遮蔽,因此不受风雨侵袭。昆仑奴大喜,拖着麻袋就往里钻,晏适楚厉声喝止,又说:“翻过这道岩石,上面有一个石洞,洞内有石室两间,你们去洞内歇息。我要在木屋中为小友疗伤。”又对偶耕说:“你也留下,在木屋中作为协助。”

    众人见他甚是严厉,不敢违拗。杜屿蘅带着牧笛、昆仑奴、小雨爬上石洞,安排小雨、牧笛同住一间石室,昆仑奴住在另一间石室。昆仑奴困倦难耐,倒在石床上就堕入梦乡。偶耕同牧笛说了两句话,目送她走进石室,一个人爬下岩石,来到木屋,听候晏适楚差遣。

    晏适楚说道:“我要你像白天一样,为他服气导引。”偶耕说道:“非是我不听命于你,只是我路上也试过为他运功,但是已经毫无效用了。”晏适楚摇头道:“前番是你功力不济,今日他服了我的丹药,而你的导气之法又有进益,所以定能见效。”偶耕领命,当下就地打坐,依着服气精义为涧石导气运功。

    晏适楚见偶耕专心致志,略略颔首,写下一个药方,交给杜屿蘅,说道:“你按方子取药,再将炉火烧旺,将大锅架在炉上,多舀些泉水来倒在锅中烧热。”杜屿蘅去往石洞,从石槽中取来各色珍奇药材,待水烧开,将药材放入水中,然后文火熬煮。

    偶耕服气运功渐入佳境。涧石内息尚浅,并不运气抵御,但也正因如此,偶耕虽将真气注入,却是对牛弹琴、毫无反响。偶耕焦急起来,看了晏适楚一眼,茫然无措。

    晏适楚看也不看他,问道:“服气运气,你何所依循?”偶耕答道:“依循的是师父传授的经文。”晏适楚说道:“文章经术,皆不过是雕虫小技。一落言荃,便失了真义。你且把经文上的东西丢在脑后,一任自然,让真气流荡,岂不是更好!”偶耕道:“没有经文,我如何运气?”晏适楚道:“是先有真气还是先有经文?天地混沌一块,连阴阳二气也无,哪有什么经文!”

    偶耕将眼一闭,不再记诵经文,可脑子里却是一片浑噩。晏适楚见他如此束手束脚,连连摇头,在一旁咳声叹气。偶耕只得依照晏适楚所言,只顾将真气送出,管他前方是孽龙野马还是碧渊清潭,他只是随风摇荡、逐流摇摆。俄顷,丹田热气升腾,面上紫气浮现,他顿觉耳清目明、空阔澄澈,竟如御龙遨游、携凤飞舞。疏忽之间,仿佛天眼洞开,关照万物。偶耕如同受到白发恩师的耳提面命,当即心神归一,依着要诀,顺着那股自由飘洒的真气,起伏颉颃、进退容与,将涧石体内淤积之毒、怨戾之气冲散。

    晏适楚见火候已到,喝命偶耕停止运功,又叫他把涧石的衣服脱下。偶耕见他神色庄重,不敢有违。涧石上身露出,腰背上已生满疡痈。晏适楚取出一根麻绳,命偶耕将涧石五花大绑,吊在屋梁上,随后一声断喝:“屿蘅,取过针灸!”

    屿蘅仍去石洞,从石槽中取来针灸,在炉火上炙烤一番,用衣袖擦亮,递给晏适楚。晏适楚却不接,神色凝重望着偶耕:“涧石小友中毒甚深,病情延误又久,汤药、丹药必不可少,还要辅以针灸、佐以熏蒸,方能有些指望。熏蒸之事,屿蘅可以办来;针灸之事,就要劳烦你了。”

    偶耕吃了一惊,说道:“晏先生,我不懂医术,更不会针灸啊。”晏适楚深吸一口气,说道:“要想救活涧石小友,非施以针灸不可。然而他中毒已深,施针的穴位又是险要之极。每一针下去,都要切中肯綮、不差毫厘。扎浅了徒劳无功,扎得偏了、重了,又有性命之虞。我年岁已高,二目已邈,更不会运气,稍一失手就要了他的性命。因此,我来说穴位,你持这针灸,刺他穴位,你我协力,方能成功。”偶耕闻言,大惊失色,连忙推辞。晏适楚正声说道:“人命关天,不可推诿。”偶耕只得接过针灸,手指发抖,两眼直勾勾盯着针尖,针尖不停颤动,闪着幽幽的光芒。

    晏适楚沉吟半晌,背起双手,闭眼说道:“这头一枚银针,刺他天突,入肤两寸。”偶耕战战兢兢,虚汗涌出,银针在手中乱颤。他犹豫再三,将针伸出,想要扎进去,却听晏适楚一声怒喝:“你要做什么?”

    偶耕被他一吼,摸不着头脑,嗫嚅道:“扎……扎针啊。”晏适楚叱道:“这样扎针,老夫自己就会,要你何用?况且老夫的针灸之术,别出机杼,你这般平庸无奇扎进去,焉能起效?”偶耕大为不解,问道:“那这针该怎样扎进去?”晏适楚说道:“你退后些,离涧石小友九尺远。听我号令,将银针掷出,要不偏不倚,射中穴位。”

    偶耕惊掉朵颐,忖道:“天底下哪有这等针灸之术,即便有,天底下哪有能将银针射得如此精准的大夫!”他惊疑不定,盯着针尖,几乎快成了斗鸡眼。他感觉到自己手在颤抖,哪有胆量用银针射涧石的穴位?

    晏适楚焦急道:“药汤已在炉上,药效生成,只在瞬息之间。你再不下手,只怕前功尽弃,就算太上临凡,怕也无力回天。”偶耕仰头看看吊在屋梁上的涧石,又看看手中的银针,真个是惊恐万状、焦急万分。晏适楚见他迟迟不敢动手,凝眉叹气道:“罢了,罢了,正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涧石小友早些御风仙游,也免得受这尘世之苦!”

    偶耕听他如此说,心中发狠,顿时咬紧牙关。他紧闭双眼,将手中银针甩出,木屋之中一道白光掠过,带起一阵风,将桌上蜡烛吹得摇曳不定。那枚银针不偏不倚刺中涧石天突穴,恰好入肤两寸!针尾摇动,针头处一缕黑烟溢出,浓黑的血浆顺着涧石的肋骨滴了下来。晏适楚赶紧让杜屿蘅端过一个陶罐,接住污血。

    偶耕如释重负,擦汗喘气,晏适楚却再次发出号令:“第二针,刺他石关,入肤两寸。”偶耕却比第一针更为紧张,徘徊半晌,眼望着污血从涧石体内流出,滴在陶罐中发出闷响。晏适楚不疾不徐说道:“这第二针可以稍停片刻,第三针起,却需一针快似一针,你要注意了。”

    偶耕听到此言,焦头烂额,索性把心一横,手臂一挥,银针射出正中石关穴,入肤两寸!

    晏适楚面无表情,继续说道:“第三针中庭,第四针鸠尾,一同刺出,都是入肤寸半,切不可迟疑!”偶耕深吸了两口气,双手各擎一针,一先一后甩出,双双命中,力道不轻不重。

    晏适楚见这两针十分精准,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说道:“真气不可泻,中心不可摇。你可注意了?”偶耕点了点头。晏适楚继续下达指令:“第五、第六两针,刺他左右极泉,入肤寸半,不得有误!”偶耕闭目凝神,运起真气,将双针送出。针尖刺入,涧石感到疼痛,痉挛起来,悬在半空左右晃动。

    晏适楚扶定涧石,叫他不动,冲偶耕喝道:“四针连发,刺他左右髀关、箕门,入肤两寸半,千万小心!”偶耕忽而心跳加剧,一股热血漾上脑门。他揉揉太阳穴,迟迟不敢接针。那边急坏了晏适楚,大声吼道:“再不出针,人命难保!”

    偶耕微微抬头,杜屿蘅已将四枚银针送到眼前。他不敢推拒,颤抖着接过四只银针,陡然一跺脚,大喝一声:“着!”睁眼再看时,四只银针都扎准了穴位,针尾的弹簧幽幽颤动。涧石呻吟不止,污血溢出,滴入地上的陶罐中。

    这四针刺出,偶耕终于心气平伏。他一任丹田之气纵横流淌,将心中思虑尽皆拂去,只留下心室虚寂、神明澄澈。晏适楚连连发出号令,他稳稳接过银针,一一挥出,刺中涧石大杼、风门、神道、灵台、魂门、阳纲等二十多个险要穴道。半个时辰过后,涧石浑身扎满银针,映着烛火灼灼闪光。晏适楚擎起最后一根银针,伸手在涧石头骨上摸索一阵,将银针一点一点扎进他的百会穴。霎时间,涧石满身污血溢出,一道道黑烟顺着血柱飘散开来。

    陶罐里的污血越来越多,而锅中的药汤已经沸腾冒泡,木屋内药香扑鼻。晏适楚和偶耕将炉子搬到涧石下方,对涧石施以熏蒸之法。晏适楚打开锅盖看了看,又向里添了两瓢水,转面对杜屿蘅说:“这熏蒸之法,需三日三夜。汽不能断、火不能停,要劳烦你在此照看了。”杜屿蘅点头应允。

    晏适楚邀着偶耕,要回山洞的石室里休息。偶耕说道:“这位姑娘想也疲乏了,不如也回洞休息吧。我守在这里,看着炉火就是。”晏适楚干笑两声,说道:“你切莫小看这炉火,也是大有讲究。火旺了,就把涧石小友蒸成包子;火候不到,药效难以发挥,也是竹篮打水。屿蘅徒儿深知此术,此处非她不可。况且,熏蒸之时,最贵清净,旁人不可在此搅扰。”

    杜屿蘅说道:“师父所言甚是。我在这里看着炉火便是,你们快去歇息吧。”偶耕闻言,便跟随晏适楚爬上岩石,进入石室,权且歇息这些时日,他实在太过疲累。

第二十四章 续命(上)

    明月初升,牧笛、小雨燃起烛火,在洞口等候。www.uu234.net晏适楚见她们面有饥色,便去石室之中,取出一个竹筐来,筐中满载黄精,皆是从山中采来。晏适楚命偶耕在岩石之上垒起石灶、架上陶罐,又去悬崖一侧的飞瀑下取水,将黄精倒入陶罐中烹煮。不多时,水已烧热,清香扑鼻。

    晏适楚笑道:“深山之中,别无招待,唯有黄精可食,还请二位小姐多多担待。”昆仑奴一觉睡醒,出得洞口见有食物,大快心扉,伸个懒腰说道:“今晚黄精垫肚子,明天该去打些麋鹿、山羊了。”晏适楚摇头道:“不可。这山是白天那两只老虎的山,麋鹿、山羊是它们的佳肴。我们若抢了,下次见着它们,它们就不会口下留情了!”

    一时黄精煮熟,小雨说道:“先盛一碗给屿蘅姐姐送去吧。”说是给屿蘅送餐,实则想去探望涧石。晏适楚却是一脸严肃说道:“我们先吃,留些给屿蘅徒儿,我给她送去。”小雨见他如此不近人情,嘴上不说话,只敢生闷气。

    言语间,昆仑奴折了几根松枝当作筷子,递给众人。他一口气从陶罐中夹了好几根黄精送到口中,仰天大嚼,也不嫌烫,边吃边说:“黄精虽好,只是甘味不足,苦涩居多。还是城里的饭菜好吃!”众人都不理他,各自向陶罐中取食。

    吃到一半,木屋里发出阵阵异响,茅草顶棚左摇右晃,似要倒塌。杜屿蘅飞奔出来,大声喊叫:“师父,陆公子他,他出状况了!”晏适楚丢下筷子,爬下岩石,冲进木屋。偶耕、牧笛、小雨、昆仑奴也一起跟了进来。

    木屋之内闹翻了天。涧石浑身抽搐,颤抖不已,口鼻上面吐满白沫。他声音嘶哑,痛苦呻吟,面上狰狞可怖,身子悬在屋梁上乱转。木梁难承其重,咯吱咯吱乱响。旁人见了尚可,小雨见他赤着身体、浑身血渍、痛苦不堪,早已乱了阵脚。她不顾一切,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扶住,连声喊道:“石头哥,你怎样了?”

    涧石仍在不停颤抖,小雨心急如焚,手忙脚乱。无意间,她手掌拂动涧石至阳穴上的银针,将原本入肤二寸的银针推进一寸有余。至阳穴位于人体背心,是极为险要的穴位,而晏适楚这一套针灸之法又穷极精妙,皆是在险中求胜,每一根银针,只要稍一错位,后果不堪设想。

    至阳穴上的银针一动,果真凶险万分。只听到涧石撕心裂肺大吼一声,整个身子弹动起来,重重撞到小雨身上。小雨立地不稳,蹒跚几步,撞倒地上的火炉,炉上黑锅咣当坠地,沸腾的药汤扑灭炉火,溅满小雨的衣裙。小雨又是惊惧、又是灼痛,倒在地上起不来。牧笛、屿蘅急忙俯身,将她扶起。

    这下变起不测,气得晏适楚脸色铁青。他强忍怒火,问道:“除了偶耕小友,还有谁为涧石服气驱毒?”小雨忍着身上的烫伤,泪光莹莹,怯生生说道:“我和石头哥几次都得偶耕哥哥救助,并无别人为他运功疗伤。”晏适楚勃然大怒,喝道:“胡说!若无他人为他服气疏导,我的针灸之术,定能稳住他三天三夜,他又怎至于此?”

    晏适楚当然不知道,小雨和涧石在荒山野岭的绝望境地之中,已有过夫妻之实。通精导气,原本是一种修行的途径。涧石全靠那次糊里糊涂的成人礼数,从鬼门关前活了回来。但晏适楚的修行法门与通精之术格格不入,因此针灸一入,涧石体内阴阳交战,筋脉大乱,一时危及性命。

    小雨隐隐觉得,她那次痛彻心扉的经历,与涧石此刻的痛不欲生冥冥相关,但是她一个女孩儿,怎会向外人道出只属于她和石头哥的秘密?她避开晏适楚的目光,却见涧石一阵狂抖,一注鲜血从至阳穴喷涌而出,穴位上的银针越陷越深,仿佛他体内有一股逆流,要将银针吸进去。晏适楚急忙对偶耕说道:“你快快运功,对准他玉堂、膻中两穴注入真气,将他的银针逼出。”偶耕不敢迟误,当下找准穴位,服气运功。

    小雨焦急万分,跛着脚来到偶耕身旁,一个劲地问道:“石头哥不会有事吧?”偶耕正凝神屏息,体内阴阳运转、五行轮回,被她一扰,收不拢心神,险些走火入魔。晏适楚忍耐不住,啐了小雨一口,厉声斥责:“你离了这里,他断然无事。你再相纠缠,他必然难活!”他指着牧笛和小雨,招呼昆仑奴说道:“昆仑奴,将不相干的人清了出去!”小雨泪下如线,迁延不去,晏适楚怒目圆睁,冲昆仑奴发吼:“速速逐客!你守在门口,不相干的人,一概不得入内!”

    昆仑奴无缘无故受到如此重用,仿佛受到皇帝的钦点,觉得面上有光,一时神气十足,挺着胸脯请牧笛、小雨离开木屋。牧笛瞪了他一眼,他昂头说道:“晏先生做法事,妇人不得围观,免得冲撞了神祗。”小雨说:“屿蘅姐姐也是妇人,她在木屋里,我也要留下来照顾石头哥。”昆仑奴白眼一翻,说道:“杜姑娘是寻常妇人吗?她是九仙宫里的天女!”

    小雨流泪相求,不愿离去。昆仑奴面露难色,转头看着晏适楚。晏适楚闭起眼睛,冷冷说道:“你护送涧石到此,着实不易。但若不依我言,我纵有九转金丹,也无力回天。但你不可说他死在我的木屋之内,坏了我的名声!”牧笛见晏适楚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心中不忿,嘀咕两声,扶着小雨离开小屋,径回石室去了。昆仑奴果然尽忠职守,站在木屋门口,巍然肃立,如同门神一般。

    木屋之内,屿蘅收拾了地上残渣,站在一旁静候师父差遣。偶耕运功三过,大汗淋漓,终于将涧石至阳穴上的银针逼出。晏适楚慢慢抽出涧石百会穴上的银针,然后命偶耕将其余针灸一并撤下。二人放下涧石,解开他身上绳索,晏适楚往他口里喂了一枚丸药。涧石吞服下去,半晌过后,腹肠翕动,这才悠悠醒转。

    屿蘅问道:“师父,我在木屋里好生照看炉火,怎么陆公子突然就躁动起来?”晏适楚凝神半晌,方才说道:“齐玉说的没错,那些妖人的药剂,虽能镇得一时病痛,却是穿肠乱性的毒虫。天下更有一些邪门外道,迷信邪淫之术,以为放纵形骸即可冥通大道。涧石小友多半是被他们的药剂带偏了,中了邪祟、染了戾气,这才遭此魔劫。”

    屿蘅似懂非懂,复又问道:“师父,现在便要如何才好?”晏适楚叹道:“针灸不能再用了,只是劳烦你按我那药方,煎出药汤来,服侍涧石小友服下。他情势危急,需连服三次药。因此你需连熬三罐药汤,今夜只怕不能安睡了。”屿蘅领命,急忙重整炉火、取药煎汤。

    偶耕昨晚未睡,今日又劳累一整天,打了一个哈欠。晏适楚笑道:“今晚你也睡不成。石室中有木弓一把、竹箭三支,你随我连夜去猎只鹿来。”偶耕吃惊道:“晏先生,你不是说,咱们不能伤了山中的麋鹿山羊吗?”晏适楚道:“今非昔比。涧石小友元气大损,我需将鹿茸、鹿角、鹿皮熬制成胶,为他调理。涧石小友命悬一线,我们须臾也等不得了。”

    偶耕取来弓箭,点起一只火把,跟着晏适楚跨出木屋。昆仑奴仍守在门口,想送他们一程,晏适楚肃然道:“严加把守,闲人不得入内。涧石小友的性命,在你一人,切记,切记!”昆仑奴听在耳里,顿时热血沸腾,雄赳赳领受命令。

    晏适楚、偶耕一先一后,潜入深山密林。四围是无边无际的山峦,时而飞岩高耸、遮蔽星月,时而山壑低凹、下临无地,时而龙吟虎啸、悚人心魄。

    大半夜过去,也不知翻了多少山、越了多少岭,哪里有麋鹿的踪影?二人依旧锲而不舍,满山遍野找寻。忽然,灌木丛中亮起四个斗大的灯笼,定睛看时,原来是两只猛虎,四只眼睛射出凶焰。偶耕吓了一跳,火把掉下地来,引燃脚下枯藤。晏适楚将火踩灭,轻声说道:“人生在世,能有几回与虎豹作伴、与熊罴同游?随我来,莫惊慌。”偶耕战战兢兢,跟在晏适楚身后。老虎果然只是低吟了两声,转身离去,并不相犯。

    东方渐白,二人攀到一座峭壁上,脚下是飞岩,背后是悬崖。山崖之下是一汪清潭,清潭四周山林环保,岸边有一块青青的草地。晏适楚行走一夜,略觉吃力,坐在岩石上说道:“我们在此歇息片时。如若机缘凑巧,会有鹿儿到这潭边饮水吃草,你瞅准了打一只便是。如若没这造化,涧石小友葬身于王屋山中,也是命中注定,不足悲戚。”偶耕疲惫至极,坐下来靠在石壁上,眼皮子搭下来,竟然囫囵睡去。

    旭日东升,偶耕一梦初醒,正要抬头,却被晏适楚按了下去。只见晏适楚神色肃然、两眼如电,伏在岩石背后,朝潭水、草地那边窥伺。偶耕只当是有麋鹿来了,小心翼翼转动眼珠往下面看,却见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麋鹿,只有一群人影晃动。

    令偶耕万万想不到的是,人群之中赫然站立三人,分别是郭志烈、曹以振、江维明,江维明身后居然还站着黄鸟、仓庚、桑扈、鸿雁四大鸣禽!其他人皆不相识,但一个个威严整肃、面色可怖。

    偶耕暗自叫苦,知道来者不善,心想自己和晏先生困在石壁之上,脱身都难,更不用说猎取麋鹿了。却听晏适楚在一旁沉吟道:“我那老友,今年竟然把献麦之会开到王屋山来了。”偶耕惊问:“您的老友?”晏适楚头也不回、眼皮也不眨,语声低沉,语气却十分坚定:“不错,逍遥谷主南浦云!”

    偶耕越发惊疑,问道:“我一路上经常听到逍遥谷主这个名字,他究竟是何人?献麦之会又是什么?”晏适楚答道:“我这位老朋友纵横江湖二十年,门下弟子甚众,眼前这些人都是他门下的头目。他们身怀异术、武功高强,也都经营着诺大的产业,都是富甲一方的豪商。”

    偶耕瞪大眼睛,问道:“他们既有本领,又有钱财,为何要听命于您的朋友?南浦云到底与您有何交情?”晏适楚说道:“他们本领再大,若无南浦云做后台,只不过是一盘散沙。你当他们的钱财、资产从何处来?有的靠偷、有的靠骗、有的靠抢,皆是南浦云在后面一手策划。这些头目皆是倚仗逍遥谷的淫威和势力守其成罢了。每年一度,南浦云派遣驾下四大监察召集门下大小头目,核算收入、索取贡赋,这便是献麦之会。”

    偶耕说:“你既然认得他们,他们也认得你,不如一起见面,请他们帮忙抓鹿吧。”晏适楚答道:“你是他们的敌家,我又何尝不是?若相见时,定会被他们剁成齑粉。”偶耕又说:“您不是说南浦云是你朋友吗?”晏适楚莞尔而笑,说道:“此子年年岁岁派遣手下黑衣人寻我踪迹、索我性命,我不叫他朋友,又该怎样称呼?”

    偶耕听罢,着急说道:“那该如何是好?躲在这里等他们散去吗?”晏适楚轻捻胡须,低声说道:“除此之外,又能如何,莫非你有脱身之计?”偶耕一脸茫然,晏适楚安抚他说:“你且莫焦躁,来来来,我与你点评点评这些江湖豪客。”二人紧紧伏在山石后面,微微探出脑袋,冲着那群人指指点点。

    那一群人,密密麻麻站在潭水边的青草地上。两个人紧靠潭水,面向众人。其中一人正值壮年,身形微胖,峨冠礼服,身上镶金戴玉,左手捧着账簿,右手拿着朱笔。此人正是逍遥谷主四大监察之一,名叫邓昆山,在逍遥谷专司会计之职。邓昆山朗声说道:“安史之乱业已平伏,逍遥谷颇经受了几场战火,折了些人才与资产,但是根本未动,正待隆兴。谷主四方辗转、惨淡经营,结交朝廷、藩镇新上任的长官,为的是逍遥谷产业振兴、人丁富盛。只是眼目之下,逍遥谷内帑空虚,费用不给、用度不足,因此别无他法,今年提早举行献麦之会,希望各位同仁竭力贡献,多交贡赋,助谷主共度时艰。”

    一言既出,众人议论纷纷。郭志烈、曹以振带着两队黑衣人出入人群之间,一是戒备,二是监听。忽然,一人怒吼:“谷主教了我什么?给了我什么?我的产业是我自己挣下的,凭什么年年向他进贡?”邓昆山十分平静,徐徐说道:“这位同仁敢是河东程务时?你在河洛之间,做着漕运盐铁的买卖。若没有谷主出面上下打点,你那漕运买卖怎么会如此一帆风顺?”

    程务时站了出来,愤然道:“我在黄河上出力出汗,谷主却不知躲在哪里逍遥快活。这贡赋一年比一年重,你们比官府更加敲骨吸髓,我还怎么做营生?依我看来,谷主是过于沉迷女色,豢养成千少女**行淫取乐,每日的吃穿用度不加节制,却一味找我们要钱!”

    一语既出,与邓昆山并立的那人怒上眉梢。他叫杨祖绪,三十出头,也是四大监察之一。杨祖绪身姿健硕,身着皮甲、腰悬弯刀,武艺超群,尤其刀法堪称卓绝,掌管着全部黑衣人,郭志烈、曹以振等一众黑衣人头目都直接听命于他。杨祖绪喝道:“程务时,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非议谷主?”他迈出一步,宝刀出窍,凌空划出五彩光束,疾若闪电。众人尚未看清发生何事,只见他刀回鞘中,昂然直立,而程务时的人头已在地上翻滚。

    杨祖绪一声断喝:“谁还有异议?”众人噤若寒蝉,垂手直立。杨祖绪得意地说:“程务时在三十六头目中本领最弱、能耐最小,杀他如同碾死蝼蚁。郭志烈、曹以振,即刻从黑衣人中选出一人,顶替程务时,接管逍遥谷在河洛之地的漕运生意。”郭、曹一齐唱喏,当即执行。

    晏适楚伏在山石上,忽然低声哂笑。偶耕问他为何发笑,晏适楚答道:“他说什么三十六头目,哪有恁多?据我所闻,已被齐玉除掉了一半。刚刚死掉的不灭和尚、鹿友先生,就是南浦云手下的两大头目。依我看来,南浦云大厦将倾,已是穷途末路。就连这献麦之会,众头目也是七零八落、人丁不齐,真真是每况愈下。历年都是四大监察齐集,如今只有两个监察到场,另外两个监察莫非死了不成?”

    清潭边、草地上,众头领畏惧邓昆山、杨祖绪威势,议论几句之后,回复平静。邓昆山朗声说道:“各位头目有何异议?若无异议,自己报个数目吧,也免得杨大监察一一询问。谷主说了,今年不要货物,只要缗钱,各位莫像往年那样,拿些卖不出去的布帛、铜铁前来充数。”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愿意先出头。杨祖绪手握刀柄,喝道:“各位同仁,谷主恩养你们多年,传授本领、托付产业,对你我恩同再造。如今正是竭力报效之时,你们为何迟疑不语?莫非要我用刀逼你们开口?”说毕,指着前排一位穿着体面的头目吼道:“方怀恩,你名叫怀恩,应知报德。你来说说,今年意愿上缴多少贡赋?”

    方怀恩战战兢兢答道:“小可去年贡赋两百缗,今年增加一半,当是三百缗。”话语刚落,邓昆山朱笔一挥,在账簿上作下记录,口中念道:“方怀恩,今年贡赋三百五十缗,冬至前上缴至逍遥谷。于此立下生死契,以表忠信,若有食言,人神共弃之。”方怀恩唰一下涨红了脸,高声说:“我说的是三百缗,不是三百五十缗!”杨祖绪宝刀一抖,喝道:“三百五十缗,听邓监察的便是。”方怀恩忍气吞声,退到人群中去了。

    邓昆山说道:“余者报上数目,休再一一问讯。”众人无法,不待两名监察发问,自己主动和盘托出。十几个头目,有的五百缗、有的两百缗、有的一百缗,少的也有五六十缗。邓昆山一一记录,并一一叮嘱冬至之前上缴至逍遥谷,若有食言,逍遥谷人人得而戮之。众人之中,唯有一人默然无声,满面鄙夷之色,他便是薛延龄。

    邓昆山凝视良久,问道:“薛半仙,你为何不报数?”薛延龄冷笑两声,说道:“老朽心有不平,更有不服。”邓昆山追问:“你年年不平、年年不服,如今又是何事不能平服?”薛延龄仰天答道:“我听说不灭和尚、鹿友先生惨死在齐玉剑下,不灭的那所庄院,已被葛蕾、蒹葭、葸、舜华四大名花占为己有。四大名花既有产业,就该进贡。献麦之会,是逍遥谷的盛事,四大名花不来赴会,我心中不平;有产业而不进贡,我心中不服。”

    邓昆山微微一笑,答道:“四大名花曾是谷主的宠姬,离散已久。谷主顾念旧情,知得她们一朝重聚,便缓她们一年贡赋,也是情理之中。更何况,四大名花虽则年老色衰,但她们恃宠而骄,放肆惯了,谷主也不十分计较,众位豪杰、头目又怎能与她们一般见识?”

    薛延龄摇头道:“不然,不然。四大名花固然受宠,但已是白头宫女、半老徐娘。反观之,黄鸟、仓庚、桑扈、鸿雁四大鸣禽,更为年轻貌美。四禽都来了,四花为何来不得?”一语将四禽说动,她们应和道:“那四朵残花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来了,她们也该来!”

第二十四章 续命(下)

    众人正在议论,山林之中忽然响起女子的吼声:“是哪些坏种,在人背后嚼舌根子?”语声娇脆,如莺啼燕啭。www.uu234.net众人回头看时,看见四朵彩云飘然而至,原来是葛蕾、蒹葭、葸、舜华四大名花盛装来临。

    四大名花不请自来,众豪杰、头目“咦”了一声,连二大监察也始料未及。名花走到潭边,与鸣禽相见,顿时水火不容:她们如何进入逍遥谷、如何离开逍遥谷,经历大致相似,这一拨十年前红极一时,那一拨两年前深受宠爱;鸣禽深妒名花风情万种、妩媚过人,名花又深嫉鸣禽正值芳龄、娇翠欲滴。

    葛蕾啧啧连声,斜着眼对四禽说:“可惜啊可惜,你们一个个青春年少,这么早就被谷主遗弃,卖到山里做妓女,”转面又看着江维明,“江庄主,江龟公,这四个浪蹄子接一次客,能赚不少钱吧?”说毕,浪声而笑。

    四禽毕竟年纪娇小,听不得这些荤话,顿时羞得粉脸通红。黄鸟叱道:“你胡说!谷主只是将我们暂时安置在渡雾山庄,况且,我们只是弹琴献艺,并不像你们那样,做那些龌龊事。”不等葛蕾回言,舜华甩甩衣袖,说道:“咱们都是一个门里的人,难道不知你们底细?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不成?”

    四禽又羞又怒、忍无可忍,宝剑出鞘,怒目相向。四花不甘示弱,当下摆开阵势,挺起明晃晃的宝剑。正是剑拔弩张,只听邓昆山一声怒吼:“把剑收回去。我看谁有胆子,敢在献麦之会上胡来!”

    杨祖绪宝刀拔出,站在八人中央,将她们分开。四禽毕竟乖巧些,一见监察发火,立即宝剑回鞘,退过一旁。葛蕾见杨祖绪脸色阴鸷、锋不可犯,说道:“姐妹们,别跟她们一般见识。”四花随即收起宝剑。

    杨祖绪冲着薛延龄喝道:“一场争执,全都由你而起。你且说清楚了,今年贡赋几何?”薛延龄直着脖子说道:“四大名花交多少,我就交多少。”葛蕾转面啐了一口,说道:“好你个无耻的薛半仙,攀扯我们四个女人作甚?不灭那只秃驴的山庄被烧了,他的账簿、钱财统统化为灰烬。你要我们上交贡赋,我们把裤裆贡出来,你说好不好?”

    众人见葛蕾言辞放荡,都皱起眉头。葸也觉不妥,在她一旁轻轻说道:“姐姐,贤淑一些吧。”薛延龄则是雷打不动,依然仗义执言:“老朽是给逍遥谷兄弟们治伤看病的,生意做不大,而且都是贴钱买卖。况且,逍遥谷每年敛财何止万亿,谷主就算每顿饭吃金子,也吃不了这么多。你们倒是解答解答,这些钱都花在何处了?”

    杨祖绪闻言,怒发冲冠,握紧宝刀,指着薛延龄鼻子吼道:“大胆老儿,你是真要尝尝我的缀锦弯刀?”薛延龄将药锄横在手中,冷冷说道:“你有弯刀,我有药锄。老朽正想与监察大人切磋切磋!”

    一语未毕,薛延龄眼前黑影晃动,原来是杨祖绪一跃而出,弯刀来袭。薛延龄闪身躲过,挥动药锄,与杨祖绪斗在一处。杨祖绪刀法卓绝,快如闪电,刀光翻飞、人影晃动,招招拿人要害、索人性命。薛延龄一柄药锄却是灵巧至极,上挠下拨,化解对方招数,忽而以退为进,忽而转守为攻。杨祖绪连砍十八刀,实指望快刀斩乱麻收拾了这老儿,谁知道薛延龄招式诡异,招招留有后手,有两次险些偷袭成功。

    杨祖绪又惊又怒,宝刀直挺挺送出,将对手逼开,站稳地步问道:“你当真要与我决一死活?”薛延龄阴森森答道:“你若死了,老朽也坐坐监察的交椅。”杨祖绪怒不可遏,使出看家本领,将一把弯刀舞成惊雷疾电,攻向薛延龄。薛延龄也使出浑身解数,迎着杨祖绪进退回旋,身形步法飘忽不定,招式更是奇崛,如同攀岩附树,又如锄药劈柴。

    二人交手五十余合,不分上下。葛蕾不关心他们谁胜谁败,却围着黄鸟上下打量,情不自禁伸出手指戳她胸口。黄鸟大怒,喝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姐妹们,摆阵!”四大鸣禽齐刷刷挺出宝剑,江维明大惊,冲进八人中央,又是作揖又是鞠躬,一叠声哀求:“姑奶奶们,别闹了可以吗?”

    正自不可开交,邓昆山将账簿收进怀中,飞身而出,一掌劈向薛延龄。薛延龄腹背受敌,顿时招架不迭,节节败退。杨祖绪趁其不备,宝刀递出,未及眨眼,刀锋已砍到他胸口。薛延龄惶急之间将药锄收回,同时身形扭转,堪堪躲过凶险。谁知背后凉风掠过,正是邓昆山铁掌劈到。薛延龄躲避已然不及,缩下身去,想卸掉他的掌力,但毕竟对手攻势凶猛、内力深厚,仍有一半劲力拍在他肩上。

    薛延龄吃了一掌,身子飞出。但他武艺不弱,落地之际,探头回望,猛地将药锄甩出,砸在邓昆山肩上。邓昆山疼痛难忍,勃然大怒,高声呼吼:“快与我杀了他!”杨祖绪欺身上前,踩住薛延龄,弯刀祭出,就要行凶。郭志烈、曹以振也领着黑衣人围了上来,意欲将他乱刀砍死。

    眼见薛延龄死于非命,葛蕾突然发作,踢倒两名黑衣人,宝剑横出,挡住杨祖绪的弯刀,尖声喝道:“刀下留人!”薛延龄躺在地上,阴声怪气说道:“泼妇,爷爷今天死便死了,谁要你假惺惺装好人?”

    葛蕾轻蔑地说:“实与你说了吧,我今日来,可不是为了什么献麦之会。老娘即使腰缠万贯,也不给那老不死的一文钱。”薛延龄瞥了一眼杨祖绪的刀刃,又望着葛蕾,冷冷说道:“你不进贡,爷爷为何非得进贡?”葛蕾长笑一声,说道:“老娘不进贡,仍然活得自由自在。你老儿不进贡,杨大监察马上就要了你的小命!”

    杨祖绪将刀伸出,抵住薛延龄的咽喉。薛延龄只觉得刀光晃眼、刀刃冰凉,顿时生起恐惧之心,再不敢犟嘴。杨祖绪骂了一声,薛延龄咬牙说道:“爷爷的茅屋被官兵烧了,家当被官兵分了,你们有种,找那相州的节度使薛嵩要贡赋去。爷爷只穿了这一身衣服出来,没有半文铜钱在身上!”

    葛蕾冷笑道:“老娘不叫你死,是看在你颇懂得炼丹熬药。你活了九十多岁,还是这般容颜,十分难得。今日到此,不为别的,正为找你讨要些养生驻容的金方。”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自怨自艾道:“韶光易逝,容颜易老。老娘这样的花容月貌,怎舍得逐日凋零?我若老了、丑了,就养不得面首、睡不成童男了,那时岂不是生不如死!”葸嫣然一笑,说道:“姐姐,你还是收敛些的好!”

    薛延龄冷冷说道:“要想容颜永驻,岂是朝夕之功?需要服药练气,更重在日积月累、循序渐进,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葛蕾说道:“所以我要你活,活到两百岁,永远为我所用。你身上有无丹药?赶紧献出来吧!我姐妹也好在杨大监察面前说和说和,饶你性命。”

    薛延龄扭过头去,不加理会。葛蕾对舜华说道:“你去搜身,不信他身上没带东西。”舜华奴起嘴道:“姐姐,我虽喜欢男人,却从来不碰这种糟老头。你让葸姐姐去吧。”葸紧皱眉头,摇头道:“我身上刚抹了花粉,才不碰他呢!”蒹葭老实些,俯下身来,也不管男女之防、礼仪之教,把手伸进薛延龄衣服里一通乱摸,摸了半天,竟然摸出一个紫芝来。

    薛延龄在地上双眼盯着自己那颗紫芝,挣扎欲起,怎奈被杨祖绪死死踩住,动弹不得。他不顾钢刀在喉,二目圆瞪,张口大叫:“妖妇,还我紫芝!我的仙山紫芝岂是你能碰的?”

    众人围上前去,看那紫芝,果然是光芒晔晔、紫气盈盈。葛蕾一把夺过,举在半空凝视良久,然后毫不客气拽进怀中。她将杨祖绪推开,说道:“这灵芝我收了,咱们四大名花回去一起享用。这薛半仙么,虽然对谷主言辞不敬,但是精通医术,留有大用。你们见到那老不死的,替我说一声,我要他活着。”

    邓昆山、杨祖绪对视一眼,终于放开薛延龄。他们对葛蕾说道:“逍遥谷的头目,若个个得了你的庇护,谁还献赋?献麦之会便开不成了,谷主大人的吃穿用度都没有了!”葛蕾爽脆一笑,说道:“等那老不死的穷到没食儿吃了,就去渡雾山庄,吃那四只野鸡去!”四禽一听,勃然大怒,江维明惟愿息事宁人,在一旁苦苦相劝。

    薛延龄得到解脱,站立一旁,昂首不语。葛蕾冲二大监察一拱手,便要离去。邓昆山把脸一沉,说道:“四位姨娘,你们占了渡空别业,自当有所贡献。还有那薛半仙没有半点贡献,实在说不过去。再不济,把那棵紫芝留下,我们见了谷主也好有个交代。”

    四大名花风流泼辣,逍遥谷中人多半不敢招惹,多以“姨娘”敬称。葛蕾深恶这名号,皱眉说道:“我们已远走天涯,与那老不死的断绝关系,你即使死了舅公舅婆,也不必再叫我姨娘。再者,薛延龄的仙山紫芝入了老娘的口袋,岂有交出来的道理?那老不死的想要,你叫他自己来取。”

    邓昆山说:“整个逍遥谷谁人不知,当初谷主对你们四人宠爱有加,所以即使你们离开,我们也是以礼相待,绝不敢半点不敬。只是今日献麦之会,关乎逍遥谷气运,乃是大事,庄重之至。你们不进贡,而能免受责罚,谷主对你们已经是格外优待了,怎可再将宝物抢走?”

    葛蕾微微一笑,说道:“以此说来,我不但应还你紫芝,还该三叩九拜谢你圣恩不是?断子绝孙的混账东西,做你的白日梦去吧。姐妹们,我们走!”说毕,四大名花一齐转身,迈步就走。

    “献麦之会,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杨祖绪一声断喝,跳将出来,挡住去路。郭志烈、曹以振持刀在手,满脸怒色,率着黑衣人横在四花面前。邓昆山对一众头目说道:“四大名花若敢抗命,你们皆可就地宰了她们。功劳卓著者,免他一半贡赋!”他不愿自己动手,怕的是谷主与四大名花藕断丝连,因顾念旧情而追究自己的罪责。

    逍遥谷三十六头目之中,有八大豪杰,品阶在四大监察之下,又在其余头目之上。这八大豪杰不仅身手好、财力也足,每年贡赋也交得最多,因此他们深深懂得减免贡赋对于自己的意义。这八人分别是:方怀恩、江维明、卫怀璧、何令名、彭勇、施春、章华、贺天豹。他们一听贡赋减半,顿时眼冒绿光,站到黑衣人两翼,虎视眈眈看着四大名花。

    四大鸣禽委身渡雾山庄,接受江维明管教,一看东家出马,自然不肯示弱。她们挺起长剑,挡在四花面前。黄鸟剑指葛蕾,恶狠狠说道:“姐妹们,今日不要手软,一起灭了这四个老乞婆。”葛蕾满脸不屑,说道:“四只山鸡,毛都没长齐,就已失宠遭弃,还想抖什么威风?”

    众人刀枪在手,只待二大监察下令动手。邓昆山说道:“四位姨娘,你们以为还像往日一样,仗着谷主宠爱,可以撒娇耍横?告诉你们,江山有代际,花有凋落时。我们看在往日情分,方才让你三分。你们胆敢得寸进尺、一再忤逆,也只好将你们就地正法。回去见了谷主,本监察自有担待。”

    四大名花见二大监察如此硬气,面面相觑,心生畏惧。葛蕾知是敌不过众手、拗不过众人,却又不愿当众服软,于是从怀中掏出紫芝,举在空中,朗声说道:“好好好,你们都欺负老娘寡不敌众,等哪天见了那老不死的,定要好好参你们一本,治你们重罪。不就是一块破蘑菇吗?老娘不要了!”她一面说,倏地运起劲力,将紫芝抛至九霄云外。

    这一下,大出众人之所意料。杨祖绪怒火上撞,宝刀出鞘,就要动手。葛蕾厉声道:“我已经把蘑菇交出来了。你们想要,自己去捡便是。”众人抬头,看见那棵紫芝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飞向清潭彼岸的山崖。

    紫芝在崖壁间翻腾两下,居然不偏不倚落在了晏适楚的肩头。晏适楚赶紧将头缩回,把紫芝握在手中,仔细端详一番,连声称赞:“好宝贝,好宝贝!涧石小友若是服用了它,不愁伤势不除!”偶耕扯了他的袖子,压低声音喊道:“晏先生,他们追过来了,定是要来捡回灵芝呢!”

    晏适楚将紫芝揣入怀中,抬头望了望,说道:“此处距离顶峰约有九丈。你若全力将我掷出,能否保我登顶?”偶耕为难道:“可以一试,但难保成功,太过危险。况且,将你掷出,我却如何脱身?”晏适楚朝上一指,答道:“你先送我上去,再使出轻身功夫,先一跃,攀上那棵松树,然后从松树攀援而上,或可成功。”

    偶耕正在犹豫,八大豪杰已有两人攀援而上,来到岩石下方,一个是方怀恩,一个是江维明。二人一见石上有人,立即飞身纵跃,前来抓捕。晏适楚又急又怒,大喝一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偶耕如梦初醒,飞起两脚,踢中二人。二人滚下岩石,幸好功力不弱,未受重伤。

    薛延龄一见紫芝落于他人之手,不顾一切追了过来,一面嘶声吼道:“抓住贼人,休要走失了我的宝贝!”他飞过清潭,一跃一纵攀上石壁,离晏适楚、偶耕只差六七尺。

    晏适楚喝道:“再若耽搁,我二人立即粉身碎骨,涧石也要横死山野!”偶耕急出一身大汗,他将眼一闭、将牙一咬、将心一横,一把拽住晏适楚,怒吼一声:“着!”旋即双臂上举,将晏适楚抛向悬崖顶部。晏适楚身子飞升,眼见额头与崖顶平齐,将手一伸,抓住山顶的松树,一个趔趄爬上峰顶。

    偶耕孤零零留在岩石上。他见那些人大举欺近,连忙深吸一口气,猛然双足发力,升腾向上。他两日来受到晏适楚指点,服气精义更为纯熟,内力修为更上境界。这一跃,果然如同飞天揽月,大有凌虚御风之势。他正要飞上峰顶,忽然脚下一沉,身体蓦地下坠。原来,薛延龄拼出性命,向上跃起,死死抓住偶耕的足踝,硬生生将他从半空拉了回来。

    岩石光秃不平,二人立地不稳,双双滚落。薛延龄犹自抓住偶耕双脚,死死不放。偶耕身体倒悬,大力将腿蹬出,这才摆脱纠缠。他滚落在清潭边,压倒数名豪杰和黑衣人,幸得不曾受伤。逍遥谷众人一齐围拢,将他困在垓心。晏适楚在峰顶上见此情形,慨叹一声,怀揣紫芝逃窜而去。

    郭志烈、曹以振一见又是偶耕,气不打一处出,率着黑衣人乱刀劈砍。偶耕重拳送出,打倒几名黑衣人,夺路便逃。八大豪杰围追堵截,偶耕连滚带爬,躲开他们的兵刃,从人缝里钻了出来。前面又逢四大名花、四大鸣禽,幸亏八大美女互相置气,一心想治死对方,对偶耕却不感兴趣。偶耕乘空隙,运起真气,双足一提,身轻如燕,从清潭、草地上飞了出去。

    邓昆山、杨祖绪大怒,使出轻功、腾跃而起,紧跟在后。逍遥谷众人心齐力合,个个争功、穷追不舍。偶耕发足急奔,但是前有山林险阻,后面的追兵皆非俗手,无论如何逃窜,也难以脱身。他一步不稳,后面邓昆山掌风如惊雷、杨祖绪刀光如激电,更有那些黑衣人、头目、豪杰紧随其后,流矢、飞箭接踵而至。偶耕回身招架两下,化解危险,不敢与之纠缠,而是狂奔不停。

    偶耕逃过一道山岭,他们便追出一道山岭;偶耕越过一道石梁,他们便追过一道石梁。比内力,偶耕近日大有精进,然而二大监察绝非池中之物;比耐性,偶耕确实是双足不停,但郭志烈、曹以振率领的黑衣人亦是一往无前。更何况,豪杰、头目人人争抢头功,以争取减免贡赋,岂肯轻易放过这个冷不丁冒出来的毛头小子?

    四大名花已经知晓,自己再也不是当初在逍遥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宠妃了,二大监察和一众豪杰、头目很有可能对他们不利,因此趁他们追赶偶耕,不辞而别、离群而去。四大鸣禽则跟着江维明一路追赶。

    偶耕近来伤神牢劳形、睡眠稀少,奔跑一路,只觉得两眼发黑、双足发虚。他渐渐跑不动了,邓昆山一步欺入,单手探出,五根指头钳入他的肩膀。偶耕连忙挥肘回击,将其逼退。就在这一瞬间,杨祖绪宝刀砍到。偶耕感到后背心发,赶紧纵跃躲闪。他身形略迟滞了些,背上的衣服被划出长长一道裂口。

    偶耕深深悔恨,岩壁之上应该早听晏先生号令,跃上峰顶脱离困境。而现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纵然插翅也难飞走。他喘不过气来,心头生起无尽的哀愁。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运?难道这里就是自己的归宿?难道来日再见到牧笛、昆仑奴,见到晏先生、杜屿蘅、涧石、小雨时,已然是阴阳之隔?

    他一想心事,脚步更慢。杨祖绪飞起一腿,踢中他的后背,偶耕身子翻转,跌入一道山沟里。邓昆山、杨祖绪飞身而下,乱刀劈至。偶耕咬紧牙关、鱼跃起身,挥舞双拳,迎战来敌。战不到五合,抵敌不住,只得绕到一棵树后,左右躲避。

    黑衣人、众头目、八大豪杰蜂拥而至,一起发力擒拿偶耕。偶耕孤立无援,精疲力竭,陷入绝境。

第二十五章 石室(上)

    偶耕在绝境中挣扎,忽听一声长嘶,震荡山谷,那是骅骝马的声音。www.uu234.net偶耕心头一懔:“它怎么来了?莫非它通晓天性,知我有难,来见我最后一面?”他深深眷恋骅骝马,惟愿临死之时再看看它的风姿,于是拼出全力,双拳逼退郭志烈、曹以振,两腿踢倒两名黑衣人,随即一个猛窜,跃上身后的松树。

    山坡上八大豪杰蹲守,更有邓昆山、杨祖绪居高临下。他们一见偶耕跃上树枝,纷纷使出轻功,飞身进击。偶耕两只脚站在枝杪上,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索性不避不让,等着他们手中的利刃。他只想再看一眼骅骝马,用眼神作最后的诀别。

    忽然,电光一闪、红霞舒卷,果然是骅骝马一跃而出、喷薄如火。它带起一片劲风、无边落叶,飞行在碧野上空。当八大豪杰飞身扑向偶耕之时,骅骝马恰好要越过那道山沟。它大受惊吓,四蹄外张,钢牙撕咬,眨眼便撞倒方怀恩、江维明,踢翻卫怀璧、何令名,将八大豪杰冲个七零八落。

    电光火石之间,偶耕找到希望。他趁骅骝马尚未落地,飞离树梢,攀上马鬃,爬上马背。骅骝马未看清是他,正待乱颠乱窜,偶耕大声说道:“骅骝马,是我,偶耕!”骅骝马躲过二大监察的刀剑,落拓之际得遇偶耕,欣喜若狂,驮起主人一步振起,跨越山壑,腾跃而去。

    山沟两边空留下逍遥谷众人。邓昆山大怒,骂道:“一群废物,让那小子溜了!”薛延龄靠在树上大哭起来,捶胸顿足说道:“我的宝贝,我的仙山紫芝,抵得上逍遥谷的全部家当!”

    江维明对二大监察说道:“此人我见过,从渡雾山庄逃出来,胯下那匹马是绝世良驹,监军骆大人想抓来献给泽潞节度使李抱玉。”邓昆山问道:“从悬崖上逃走的那个人又是谁?”方怀恩上前一步道:“如不是我眼拙,他就是四处贩卖丹药的晏适楚,论起辈分来,还是谷主的师弟呢。”

    杨祖绪说道:“不错,他正是晏适楚。我安排黑衣人追杀他十年,都不曾成功。”郭志烈、曹以振补充道:“晏适楚那厮狡猾得很,深藏行迹,不好追寻。即使找到了,近在咫尺,他却总能溜走。我前不久去青州正是为捉住他,眼看就要得手,可他还是逃走了。”

    逍遥谷众人在山沟边议论纷纷,偶耕已经一骑绝尘,跃出群山以外。他察觉得出,骅骝马身上在不停颤抖,似是受了惊吓。他料定那些追兵已被远远甩开,便勒住缰绳,让它停下。

    偶耕不住地抚慰骅骝马,骅骝马这才平静下来,伸出头在偶耕身上磨蹭。偶耕与之相倚,眼含泪花说:“骅骝马啊骅骝马,你在绝境之中救我性命,我一辈子感戴恩德。你不在石室木屋那边,却逃到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骅骝马轻打响鼻,两眼澄澈如潭水,望着偶耕。

    偶耕忖道:“骅骝马受了大惊吓,石室木屋必有状况。更何况晏先生被我抛上峰顶,尚未脱离险境,若被那群恶人追及,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重新上马,在马背上拍了两下,说道:“劳烦老兄一回,再驮我一程,察探究竟!”他一抬头观看日晷、认清方向,赶起骅骝马向木屋石室奔去。

    骅骝马是黎明之时逃出来的。那时木屋之中炉火未熄,屿蘅守在涧石身旁,微微打盹。木屋之中灯烛已枯,行将熄灭。涧石一夜恍惚,梦魂不定,陡然醒转,吐出一口淤血,咳嗽不息。屿蘅被惊醒,急忙用手绢给他拭干嘴角血丝。

    涧石神智渐渐恢复,定神一看,面前这位女子,清丽脱俗、宛若仙子,不是杜屿蘅又是何人?青州城外一别,屿蘅的面容、身影已映入他的心田,如同画中仙鹤挥之不去,又似水中明月挹之不得。

    涧石一路辗转奔逃,死神纠缠、病痛侵扰,挣扎在半生半死之间,神智时而恍惚、时而清醒。昏迷之中,万事付于混沌;然而一旦苏醒,那个清丽女子便不紧不慢走上心头,在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他已不记得一路上大部分的情景、经历,更不知道此时置身何地,他似乎连小雨也一并忘却,只记得一个如诗如画的名字杜屿蘅。

    涧石病体难以自持,见到屿蘅,双眼泛出光彩,喊出声来:“杜姑娘,杜……”一口痰呛在咽喉,复又咳喘不息。屿蘅轻摩其背,助他调匀呼吸,也有几分惊喜,说道:“陆公子,你今日醒来,又有这般气色,实在是出乎意料。”她扶偶耕坐在地板上,随即将昨日针灸、熏蒸之事大略说了一遍,又说:“偶耕为你运功导气,师父又为你施以针灸、熏蒸、丹药。应是起了效果,你身上的伤、体内的毒,应是有望治好了。”

    涧石眼睛不离开她,耳朵又被她银铃一般的声音填满,一时怡然自得,肚子里竟然叽里咕噜响了起来。屿蘅说道:“陆公子想是饿了吧?山中唯有黄精,我去取些来。”因走出木屋,爬上石岩,来到石室,取了些黄精,并将涧石醒来的消息告知小雨、牧笛。小雨喜出望外,哀求道:“姐姐,你带我去看看石头哥吧!”

    屿蘅想起师父严命,有些犯难,却架不住小雨苦苦哀求,只得点头应允。三人一同走下岩石,木屋门口却横着昆仑奴。他一朝职权在手,怎能不抖威风?挡在门前,站成一个“大”字,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不允许小雨、牧笛这两个“闲人”进入。

    他们在木屋外一阵喧嚷,涧石在木屋中又咳嗽起来。屿蘅对小雨说:“陆公子刚刚苏醒,十分虚弱,受不得惊扰。昆仑奴拦阻你们,一是奉了师父严命,二来也是为了陆公子修养复原。权且由我进去照应,过几日再带你们看望他吧。”小雨无法,只得答应,眼泪又止不住扑簌簌落下。牧笛回身,恶狠狠瞪了昆仑奴一眼,昆仑奴仍然威风八面,不为所动。

    屿蘅进得屋内,用杵将黄精捣烂,煮成羹汤,调以野蜂之蜜,舀在碗里喂给涧石。涧石见她靠近,满身幽兰馥郁之气,忽而面红耳赤,怦然心动。他仿佛记起,小雨也曾为他喂食,但他们从小到大耳鬓厮磨,一起嬉闹惯了也熟透了,因此涧石张嘴吃得心安理得,一个谢字也不消说。但今日不同,面前这位女子,远非小雨所能比拟。她虽在身旁,却是神态悠远,如同远在月窟,彼此相距有星河之遥;然而她毕竟如此切近,声音可闻、容貌可辨,衣服上的药气与花香幽幽入鼻,他生怕自己的呼吸将那气息冲散,只敢轻轻地嗅。

    涧石怔怔望着屿蘅,张开下巴不知道合上,而一匙热羹已经送到他嘴里。清香入肺,甘饴暖心,他顿感通体融和、神魂安宁。屿蘅一匙一匙将黄精蜜羹喂下,涧石极度珍惜这永不会腻的甜蜜,忘了咀嚼,忘了吞咽,食物堵在喉管上,险些吐了出来。屿蘅轻轻拍他的肩膀,叫他慢些吃,语气平淡如水。

    正在这时,木屋外面传来骅骝马的嘶鸣,接着是一声惨叫。昆仑奴抓起一根木棍,循声而去,钻进树林之中,却看见骅骝马仍然栓在树上,抖着身子、甩着尾巴,马蹄上沾满血痕。昆仑奴挺起木棍,一步步往前探,才看到一丈开外,一个黑衣人躺在草地上,半只脑袋都碎了,脑浆溢出,明显是死于骅骝马的铁蹄之下。

    “活该,”昆仑奴冲着尸体骂了一声,慢慢走近,“你想偷老子的马,却不知他是天马。你扔下尸体在这儿,天气热易腐坏发臭,还得劳烦老子埋了你。”他扯起黑衣人胸口衣襟,一件铁器从胸口滑出,原来是一柄铁菡萏。

    昆仑奴捡起铁菡萏,别在腰间,继续拖动尸体,却听骅骝马在背后狂躁起来。昆仑奴回身一看,差点吓出尿来:那里又有一个黑衣人,双目如炬,手持钢刀,一步一步靠近!

    昆仑奴撒开尸体,倒退几步,被地上枯枝绊倒。黑衣人疾步上前,钢刀晃动,就要杀人取命。钢刀离昆仑奴头颈不到半寸,忽然一道幽光掠过,黑衣人身子抖动一下,立即凝住不动,仿佛化作一尊石像。

    原来,昆仑奴情急之下,手足乱舞,无意间扣动铁菡萏的机栝,一枚毒矢射出,正中黑衣人前胸。黑衣人重重摔下,已然死去,只留下一具尸体。

    昆仑奴还来不及欢喜。密林之中又出现两名黑衣人,双双扑到。昆仑奴又惊又骇、连滚带爬,钻进密林深处,只在灌木丛中躲藏。然而不管怎么躲、怎么藏,黑衣人就在身后,越追越近。昆仑奴站不起身,躺在草丛里求饶。黑衣人哪里肯饶?目露凶色,提着刀步步靠近。

    蓦然间,密林之中狂风大作、沙土飞扬。黑衣人来不及回头看,灌木丛中已经蹿出两只猛虎,正是昆仑奴昨日遭遇的那一对。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倒两名黑衣人,咬断脖子,拖入山林深处去了。昆仑奴吓晕在地,等他清醒之时,山林早已恢复平静他捡回性命,真真侥幸直至。

    骅骝马看见双虎,惊惧万分,早已挣断绳索,逃窜而去。昆仑奴从灌木丛里小心翼翼站了起来,将地上尸体拖走,挖了个土坑草草掩埋。回到木屋前,依旧平静如初,履行守门之职。

    小雨、牧笛听得响动,跑出石室,站在岩石上问道:“昆仑奴,发生了什么事?”昆仑奴坐在门槛上,心有余悸,却竭力掩饰自己的慌张:“那两只虎,咬死了人,拖走吃了。骅骝马受了惊吓,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牧笛大惊,质问道:“骅骝马逃走了,你怎么不追?”昆仑奴直瞪眼睛,冲她说:“它那么快,一眨眼就跑不见了,我哪里追得上?”昆仑奴绝口不提遇见黑衣人了,两个女子仍回石室闷坐。

    木屋之内,屿蘅仍在为涧石喂食。她素在山林,不与外人相接,对于服侍病号的事情并不在行。她深一下浅一下将木勺伸进涧石口中,而涧石如在梦幻之间,全无心思进食。他顺下眼睛不敢看她,却又忍耐不住,悄悄溜动眼珠,偷瞄几眼。屿蘅偶尔他四目相对,见他双目朗朗,虽在病困之中,倒也不减神采。

    屿蘅从未与青年男子如此靠近,也从未这样迫近地看到过男子的目光。她赶紧斜过双眼,却早已羞红双颊,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屿蘅的手微微颤抖,递出去的木匙戳中涧石的眼睛。涧石惊叫一声,屿蘅更加惊慌失措,涩涩地伸出手绢,为他擦脸。

    骅骝马烈着性子一路狂奔,越过无数山谷,遇上偶耕,救他脱险。偶耕骑着马,绕道来到晏适楚脱身的峰顶上寻了一回,不见踪影,只得赶着马,摸索旧路,回到木屋石室。

    时近黄昏,偶耕欲再将骅骝马拴在旧处,可骅骝马喘着粗气、摇头晃脑,断然不依。偶耕无法,只得将它牵到木屋门口,门口却不见昆仑奴。

    偶耕爬上岩石,钻进石洞,见牧笛、小雨在石室里发呆。牧笛一见偶耕,情不能禁,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晏先生说你说你被贼人围困!”偶耕答道:“是骅骝马救了我。”牧笛冲出石洞,看见骅骝马在木屋边徘徊闲步,这才哽咽两下,笑出声来,说道:“晏先生回来一个时辰了,在木屋里。”

    偶耕推门进屋,见晏适楚正在研磨药材,屿蘅在他一旁,手持蒲扇,扇着炉火。炉上一个药罐,正冒出青气。涧石靠在柱子上,熟睡未醒。晏适楚看到偶耕归来,捻须而笑,指着药罐说:“今日借来的紫芝,就在里面。仙山紫芝乃是至宝,也不知涧石几世修行,得遇这段仙缘!”

    偶耕坐在地上,看着炉火,怔了半晌,突然正声说道:“晏先生,这紫芝虽好,来得却不光明正大。”晏适楚面带微笑,答道:“怎样才算光明正大?是采来还是买来?这么好的宝贝,一千年不一定采得到一颗,若是买时,就是王侯宰相也不一定买得起。”

    偶耕嗫嚅道:“那薛延龄,丢了这颗紫芝,也是伤心欲绝。今日在那山沟里,他下手最狠,看来是恨透我们了。”晏适楚笑道:“君不闻箧之贼乎?比起那逍遥谷来,我们只算得上小偷小摸。逍遥谷若是比起那些王侯将相来,也只是些鸡鸣狗盗的伎俩罢了。天地不仁,万物刍狗。别的不用多想,救得涧石小友的性命要紧!”

    二人正在闲谈,一股浓香从陶罐中溢出。晏适楚脸色一沉,喝道:“屿蘅,你走神了么?控制火候,切莫毁了药性!”一语惊醒屿蘅,她仓皇点头,收起遐思,认真煎药。

    屿蘅刚才确实走神了。她十多年跟随师父隐身山林、游走街市,未曾为人喂药喂食,更未曾与青年男儿同处一室、四目相对。她自幼入山,不为世事所扰,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何为人情世故。但她这一日,她不知为何跟山下那些凡俗女子一样,没来由地脸红、心跳,稍一不慎,便心猿意马、意乱情迷。

    偶耕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晏先生,你深知逍遥谷的事,逍遥谷也似与你大有渊源。能听你讲一讲吗?”晏适楚大笑,捻起胡须,反问偶耕:“我看你内息深厚,似有高人传授,且与那牛鼻子齐玉大有渊源。你能讲一讲吗?”

    偶耕低头说:“我自幼父母双亡,躲在山里面,却是遇着一位师父,蒙他养活三年,还传我不少经文、诗句。师父须发全白,并不告诉我是谁,也不允许我对外人说。三年之后,他离了洞窟,再也不回。不知是云游去了,还是与世长辞。”说到这里,偶耕语声低沉,无限怅然。

    晏适楚说道:“依此说来,你那《服气精义论》,便是那白发恩师传授的了?”偶耕仰起头来,怔怔地说:“我不曾学过什么《服气精义论》。”晏适楚道:“夫气者,道之几微也。几而动之,微而用之,乃生一焉,故混元全乎太易。这几句是你日常诵念的经文,不是《服气精义论》又是什么?”偶耕答道:“这经文乃是师父传授。但是师父只教我经文,却从未说过是何书目。”晏适楚说道:“这便对了。经文本就多余,书目更有何用?”

    他们一面说,屿蘅一面拨弄炉火,弹出无数火星。晏适楚叱道:“你轻些。怎么今天神不守舍的?”屿蘅脸一红,垂头不语。晏适楚继续与偶耕说:“天地机局,谁人说得清?我等肉身翻胎,皆不过苟活于世,却偏偏被造化捉弄,一世缠搅不清。你问我与逍遥谷有什么渊源,其实你我、齐玉、王屋山、阳台观、逍遥谷,周遭一切都大有渊源。天地其尤橐龠乎!想要翻身逃离,又怎能得脱!”

    偶耕不解,追问情由。晏适楚却只说道:“你休再追问。等紫芝熬成,让涧石小友服下,便把石室中两名女眷也请来,我们一起说说这些故事。”语声才落,昆仑奴欢天喜地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只山鸡、两只野兔。

    昆仑奴将黑衣人的铁菡萏收归己有,将里面的毒矢全部取出,用布包裹起来藏在身上,又去找了些石头,磨成毒矢形状,喂进膛内,在木屋周边潜伏打猎,几个时辰过去,所获颇丰。他高举猎物,一步跨进木屋,欢喜道:“今晚有肉吃了!”晏适楚说:“今日与饿虎争食,来日难免为饿虎所食。”昆仑奴笑嘻嘻说道:“等我将肉炖熟,端到面前来,你就不说这些话了。”

    月上半山腰,紫芝煎好,涧石沉睡方醒。晏适楚慎而又慎,将药汤倒出,交给屿蘅。屿蘅小心翼翼端起木碗,一步步走向涧石。涧石目不转睛望着屿蘅,觉得灯光之下,她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冰霜,比白天更加楚楚动人。

    屿蘅脸上不觉又泛起红晕。她神情飘忽,一步不稳,手中木碗险些滑落,洒出点点药汤。晏适楚怒道:“这紫芝比命都贵,你须万分小心!”屿蘅这才将心意收拢,半蹲在涧石面前,将药汤喂下。

    晏适楚大快心意,说道:“我要亲眼看看,这神乎其神的仙山紫芝究竟有何奇效,”又吩咐屿蘅,“你再续些泉水在药罐里,今夜连续煎煮三次,喂给涧石。芝肉别丢了,明日将它捣烂了,和黄精一起,调以蜜汁,煮成羹,分三日给他服下。”屿蘅略一迟疑,低头答应一声,退在一边。

    一时,山鸡、野兔已经炖熟,岩石上火光闪烁、肉香扑鼻。众人聚在岩石上,就地而坐。晏适楚深恐小雨激动起来乱了方寸,便安排涧石坐在自己身边,由昆仑奴看护,不许旁人靠近。月光如水、山风清徐,众人分享这山间美味,倒也其乐融融。涧石靠在山石上,也不用再担心小雨的安危了,大感宽心,时而抬眼望月,时而偷眼看看屿蘅。不经意间,骤然发现,小雨一直注视着自己。

第二十五章 石室(下)

    六人已经饱足,坐在岩石上乘凉。www.uu234.net偶耕说道:“晏先生,你在木屋中说,要讲往日故事。现在可以讲了吧?”

    晏适楚正襟危坐,目送山风,沉默不语,半晌才说:“国朝隆盛之时,有十大俊逸之士,号为‘仙宗十友’。其中司马承祯,法号道隐,自号白云子,自幼笃学好道,云游名山大川,学养深厚、飘逸绝尘。开元年间,他再次被延请入宫,教授道术。玄宗大为敬服,在王屋山选址,建造阳台观,供他居住修行。说来惭愧,我本是他法驾之下的一名弟子。另外还有齐玉、逍遥谷的南浦云,以及阳台观现在的方丈、院监,都是他的徒弟,”说到这里,晏适楚停顿一下,转头看着偶耕,“若无差错,教授你本领、传授你法术的白发师尊,也是白云子司马承祯。你熟读成诵的《服气精义论》,便是白云子著述之一,凡他弟子都曾研习。”

    偶耕瞪大双眼看着晏适楚。多年来,他追寻恩师未果,更无处打听恩师的生平来历。而今晏适楚寥寥数语,仿佛已解开他多年的疑团,但更引起他的重重疑窦。他坐直身子,只听晏适楚娓娓道来,讲出一段曲折的故事。

    玄宗开元年间,亦即三十年前,南浦云、齐玉、晏适楚先后来到王屋山阳台观,拜在白云子司马承祯门下成为同门师兄弟。南浦云博闻强识、心性机敏,但是心性躁动,在道术修为上欲速则不达。齐玉性情耿直,偏爱剑术,对于修真、炼丹却并不十分在意。晏适楚则为人疏懒,息怒无常,迷恋内丹、外丹之学,对于上清一派闭门不出、诵记经文的修行法则却不甚留心。

    南浦云用心甚笃、用功甚勤,然而不得其法,又十分自负,不肯与同门切磋,故而入门数年,所获甚少、无所进益。他内心困惑,外表却十分高傲,以为所谓道法不过尔尔,因此连师父的指点也不以为然。那时白云子已入暮年,一心好静,唯知服气导引,不愿多费口舌教训弟子,对南浦云亦是疏于指点教诲,权且听之任之。南浦云逐渐心怀嫉恨,认为白云子偏袒别人,冷落自己。

    一日,南浦云在城外闲游,遇到一商贩,神秘兮兮叫卖三卷竹简,说是从古墓中盗出,年代久远,却是仙家秘诀。南浦云见那竹简质硬色黑,似是很有些年份,展开一看,卷首用隶书写着一行字,道是“张天师著修仙秘术”。展开书简,正文却是清一色用金文写就,南浦云一字不识。他十分欢喜,出钱三缗将竹简买下,带回阳台观,请求白云子用工楷转誊经文。

    白云子雅好书法,尤喜金、籀、篆、隶,展开竹简一看,见上面法书古拙沉雄,是世所少见的佳作,顿时逸兴遄飞,将竹简收下,满口应允。谁知白云子借去之后,终日只是临摹那些金文,迟迟不肯转誊成小楷。南浦云十分气恼,频频催促,白云子这才借得半日空闲,用工楷将前两卷转誊出来,交给南浦云。

    这所谓的张天师《修仙秘术》,白云子一眼就看出,系好事者托古伪作。满纸不过是些阴阳五行、谶纬之说,多半是拾人牙慧,拼凑而成。若不是书法精妙、笔势雄奇,白云子必然弃之如敝履。然而南浦云执迷不悟,一再央求白云子将第三卷写出。白云子推托再三,架不住南浦云连连索要,便将三卷竹简如数退还,说道:“这第三卷经文污秽得很,我不便转誊给你。你找别人去吧!”

    南浦云回房,越想越疑,越疑越怒。他寻思:“这《修仙秘术》,前两卷我已读完,文气纵横、气象万千,那老头儿却骗我说是伪作。俗话说卒章见志,第三卷必定是关键所在。他不肯转誊与我,必定想独专经文、自享仙术。我花重价买下竹简,到头来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当晚,南浦云辗转难眠、心潮起伏。伪《修仙秘术》字字句句浮上心头,却不得终章,更让他愤恨难当。他邪魔侵心,当下手持利剑,摸到白云子房中。

    夜交三更,白云子正在打坐。南浦云剑指白云子,厉声质问:“你是不是在修习《修仙秘术》?”白云子已然入定,充耳无闻、寂然无声。南浦云复又问道:“第三卷经文,为什么不转誊给我?”白云子依旧不答。

    南浦云焦躁起来,心头的嫉恨、埋怨奔腾而出,让他生起恶念。他铁剑抖动,刺入师父的胸膛,斋堂内顿时血光飞溅。白云子倒在蒲团上,仍然双腿盘踞,服气导引不止。南浦云惊慌起来,逃回房中,卷起伪《修仙秘术》,跳出围墙,逃得无影无踪。

    第二日早课之时,一班弟子才发现白云子重伤倒地、血凝如块,而南浦云逃无踪影。齐玉恨得两股乱颤,说道:“欺师灭祖,罪不容诛。贫道寻遍天涯,也要杀了这个孽畜!”白云子僵卧病榻,微微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以道心观人,他以人心观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且随他去吧。”

    晏适楚在侧,凄凄而悲。白云子说道:“我命尚在,你悲戚什么?扶我起来!”晏适楚扶他起来,白云子又索要笔墨纸砚。一众弟子只得遵命,为他搬弄桌案、铺陈纸笔。白云子巍然坐起,服气运功不绝,用真气封住伤口、镇住剧痛,伏在桌上奋笔而书。他笔走龙蛇,誊写了第三卷伪《修仙秘术》,喘息一阵,摇头感叹,对道众说道:“道法幽微,三千道藏不过传其皮相。若是伪经蹿入,更是贻害无穷。若不纠误戡乱,后人得此邪说,真是流毒无穷。”众道士跪在病榻之前,聆听教训。

    白云子重伤之际,用十二天时间,写下十二卷文稿,题名为《修真秘旨》。写成之时,白云子将书稿交付晏适楚,嘱托道:“我这部《修真秘旨》,比起前圣的巨著,自然是尘泥一般,但对于那些误入迷途的弟子,却是治病的良药。你将《修真秘旨》赠给南浦云一本,那卷伪书,你也退还给他。你要他自己看看,两部书孰优孰劣,谁是正道可循,谁是邪魔害性!”

    晏适楚含泪答应,将书稿收下,慎重保管。第二日,众弟子再到白云子房中探望时,见房间与往日无别,白云子却不知所之,只留下他平日衣冠一套。众人寻找七日之后,以为他已修成正果、羽化登仙,这才发丧致哀,并为他建起衣冠冢。

    丧事完毕,晏适楚主持刊刻《修真秘旨》,只刊出两部,一部藏在阳台观,另一部和《修仙秘术》第三卷的写本放在一起,由他自己保管。他背着书云游四方,寻找南浦云,欲遵照白云子遗愿,将其赠予南浦云。经历十年光景,二人终于在终南山下相会。

    晏适楚实指望南浦云当面忏悔,却不知他修习伪《修仙秘术》已深,沉迷其间、不可自拔,对白云子及阳台观诸人积怨极深、恶语相加。晏适楚怒火攻心,恰好身边野火漫天,尽是农夫田,他将褡裢里的伪《修仙秘术》第三卷写本取出,高高举起,投入熊熊烈火。

    南浦云扑进火中,抢救《修仙秘术》,险些葬身火海,那卷书早已化为灰烬。他狂性发作,拔剑在手,厉声质问:“师父叫你将书稿交给我,你怎忤逆老人家的遗愿?”晏适楚冷冷一笑,说道:“你可以欺师灭祖,我就不能违背他的遗愿?”

    南浦云气炸胸膛,恨不得将晏适楚砍作肉泥。他见晏适楚巍然直立、无所畏惧,而自己当年行刺师尊,心中毕竟有些愧疚,况且身边又有众多农夫,沉思半晌,不敢发作,只得将宝剑收回。

    晏适楚将包袱中十二卷《修真秘旨》擎在手中,说道:“这是师父的遗著,你若想读,二十年后来找我来取。”南浦云阴森森道:“我今天不杀你,二十年后再取你性命!”

    晏适楚仰天一笑,说道:“二十年后,终南山下,我将这《修真秘旨》,还有我的性命,一并交付你便是。”南浦云转身离去,愤恨道:“二十年后,终南山下再会,决不食言!”

    转眼二十年过去,晏适楚已知天命,在王屋山北的一片岩石之上,与六个年轻人讲起往日的故事,仍不免搔首长叹。屿蘅跟随他十余年,从不曾听他讲起这些掌故,不觉如痴如醉。涧石靠在石上,似梦似醒,他只知道,月在天涯,而屿蘅近在咫尺。

    小雨发了一回怔,问道:“晏先生,你在青州说过,你有个一生之敌。这南浦云,便是你的一生之敌吗?他后来怎么又成了逍遥谷主呢?”

    晏适楚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南浦云就是我这一生之敌。他本来天性聪颖,又肯用功,得了那两卷《修仙秘术》,勤学苦思、触类旁通,也小有所成。只是他颇不自持,四处卖弄武艺、故弄玄虚,哄骗一帮游民跟随他,尊他为师长。天宝年间,他在河北一带小有名气,被那安禄山请到营帐之中,做了幕僚。后来安禄山叛乱,他跟随军中,也十分威风神气,趁机纠集弟子、扩张势力,以至于霸人田产、夺人户宅。玄宗逊位,肃宗登基,征调大军讨平贼寇。安禄山虽然溃败,南浦云的逍遥谷却养成了气候。前任的淄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当年是战场上的一员骁将,杀得安禄山七零八落,乱军之中差点将南浦云砍死。南浦云逃回逍遥谷中,处心积虑陷害侯希逸。我前番去往青州,正是为了查探动静,险些被他的黑衣人擒获。”

    牧笛听到这里,点头说道:“我爹爹不,侯希逸,他迷信佛陀、不务正业。南浦云安排不灭和尚和鹿友先生,日日谈讲妖邪之术,哄得他团团转。十年时间,不废一兵一卒,将侯希逸逐出青州,这南浦云实在高明得很!”

    晏适楚这才知道牧笛是侯希逸之女,道了一声“失敬”,继续说道:“逍遥谷在嵩山,本是白云子的恩师亦即我的师祖潘师正隐居之处。师祖仙逝之后,逍遥谷中的几个弟子皆不成气候,日渐败落。南浦云便领着一众弟子,赶走了那些道士,强占了逍遥谷,以此为据地,日益坐大。再后来,他的追随者越来越多,他便传授他们本领,将他们派往四方,纵横捭阖、巧取豪夺,挣下不少产业。他手下的三十六头目,尤其是那八大豪杰,有的占据铜山、铁山,有的专擅盐铁漕运,有的开山建宅、广占良田。只是这些豪杰、头目所获之利,不能自专,每年要向逍遥谷进贡。因此,逍遥谷诸人,每年秋天要聚会一次,议定贡赋数目,这便是献麦之会。一到冬至,所有贡赋需收归逍遥谷中,由他驾下四大监察代为掌管。”

    牧笛说道:“我爹爹不,侯希逸念经,常说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若真有报应,南浦云这样的人就该死一千回了!”晏适楚笑道:“那牛鼻子齐玉,跟你一样的想法。他历数南浦云诸多罪行,什么欺师灭祖、丧尽天良、散布妖术、蛊惑人心、强取抢夺、侵吞兼并、欺男霸女、草菅人命,件件都是死罪。齐玉背着一把宝剑,四处追杀他的一班弟子。这十年间,逍遥谷三十六头目如今只剩不到十八头目,听说四大监察也被他除掉二人,南浦云新近提任二人,才弥补了空缺。”

    牧笛说:“擒贼先擒王。齐玉真有能耐,就该直接把南浦云给杀了。他一死,树倒猢狲散,一了百了。”晏适楚说:“齐玉何尝不想杀了南浦云?他的老巢在逍遥谷,通向峡谷只有一条崎岖小径,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谷中更是机关重重,如同天罗地网,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逍遥谷四大监察,以及众多黑衣人亲信,个个武艺高强,日日守护左右。更何况,这南浦云也酷爱四处游荡,终年不见行迹,想要杀他,哪里寻得着?”

    小雨这两日埋怨晏适楚对她过于严厉,此时却坐在岩石上听得津津有味。她以手捧腮,问道:“晏先生,你前一阵子去了青州,果然是为了去查探动静吗?”晏适楚笑道:“我隐居深山,吃穿用度,却都要使钱。不进城去卖几颗药丸,哪里有钱来?”小雨道:“你只在附近卖你的药丸就是了,河阳也卖得,洛阳也卖得,何必去得恁远?”

    晏适楚说道:“我云游四方,一来是生性好游;二来是深藏行迹,躲避追杀。”屿蘅吃了一惊,问道:“师父,你与南浦云结仇,是他要杀你吗?”晏适楚答道:“我与南浦云在终南山相约,二十年后再送上这条性命。谁知他只等了十年,就安排黑衣人四处寻我踪迹,欲施毒手,”他转过面来看着屿蘅,“这许多年来,我明里是带你四处云游,暗里却是四处逃难。光他一个南浦云与我为难也就罢了,那齐玉,也是一心心要除我而后快。”

    偶耕十分不解,问道:“齐道长虽然粗蛮无礼、杀人如麻,可也算得嫉恶如仇,怎么会要杀你呢?”晏适楚道:“此事说来话长。白云子登仙之后,阳台观选出新方丈,以及八位院监。方丈和院监一心光大道术,三日一讲经、五日一弘法,每十日还要例行考课。如此还不肯作罢,又生出无数的繁文缛节、例律条文出来,逼着我们日夕用功,硬要把三千道藏倒背如流。我生性疏懒,哪里受得了这些?因此一气之下,离了阳台观,只在山野之间逍遥游荡。那齐玉便视我为叛逃师门,与我不共戴天。更何况,我在江湖上卖些丹药、牟取利益,他便认为我弃了大道、着了邪道,净做些蛊惑人心、诓人钱财的勾当,因此更不能容我,一心要为阳台观清理门户。”

    牧笛皱眉道:“这齐玉也管得太宽了吧!他若是掌管刑部,天下人岂不一半要受刑而死!”晏适楚道:“不必议论他人。我的丹药卖出天价,穷人根本买不起,在江湖上已是臭名昭著。漫说是齐玉,寻常百姓也容不得我活下去。”

    月上层云,星垂九霄。昆仑奴已和涧石枕藉成眠。偶耕坐领山风、仰受山气,只觉得身体爽健、睡意全无。他问道:“晏先生,我还有一事,至今不解。”晏适楚站在月光之下,见他双眼灼灼,似有满腹疑团,因问:“偶耕小友,你有何事不解?”偶耕道:“你方才说我修习的功夫,乃是从《服气精义论》经文中得来,那司马承祯,亦即白云子,便是我的师父。但是依晏先生所述,白云子已仙逝二十余年,他去世的时候,我尚未出生呢。”

    晏适楚答道:“这也是我的疑惑处。你所学的功夫、所诵的经文,便是《服气精义论》无疑。只用三年时间,教你懂得其中奥义,引你走上服气正途,若不是白云子本人,这世上断无旁人能及于此。更何况,白云子当年只留下一套衣冠,并无遗骸,其人不知所之。世人皆道他得道登仙,驾鹤凌虚而去。只因众口相传,大家便信以为真。依我揣测,驾鹤登仙是假,出走云游是真。白云子一生笃学,文章著述汗牛充栋,可谓道法高深。不料人生末年,被自己的弟子嫉恨,招致大祸。经历此番劫难之后,他必定是独见道体、自得道真,因此脱离凡俗,连这阳台观也一并抛却,一任本心独自去了。偶耕小友真是三生有幸,在山川水泽之间得遇真人,受其真传。他用三年时间,教你道法、传授本领,见你心性澄澈、又善颖悟,这才安心自得,无疾而终。”

    偶耕听起恩师往事,不胜悲戚,说道:“师父衣冠冢应在王屋山中,我理当前往祭拜。”晏适楚说道:“我适才所言,皆是猜测,并无实证。纵然白云子是你先师,你传其道法便已足矣,何必守那些俗礼,非要到坟前一拜!”

    牧笛暗自想着心事,问道:“这么说来,偶耕竟是齐玉的师弟,也是晏先生师弟?莫非他也得留在阳台观里做道士?”晏适楚摇头笑道:“做道士不必悟大道,悟大道不必做道士。更何况,齐玉瞅着偶耕小友武功、内力十分眼熟,便认定他是南浦云的门人,不是南浦云驾下的监察便是手下的头目,一心要置之死地。阳台观再大,也没有偶耕小友的席位。皇家钦定的道之内,也没有偶耕小友的名字,小友想做道士也是难于登天呢。”

    牧笛心头的顾虑这才解除,偷偷看了偶耕一眼。偶耕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渊默沉寂,如同一块沾了霜的岩石。

第二十六章 斟情(上)

    涧石连服三日紫芝,功效甚著、气色大好。m.www.uu234.net第四日清晨,他丹田上升起一股真气,纵贯全身、激荡心府、舒活筋络、达于四肢。他觉得郁积之气消散、体内一派融和,一伸脚,竟能站立行走,一张口,竟能说出话来。

    屿蘅第一个见到他恢复元气,十分欣喜,冲出木屋便叫师父。晏适楚和偶耕在岩石上闲坐,听见呼声,双双爬下岩石。一进木屋,见到涧石精神焕发,俱是笑逐颜开。

    小雨在石室之内久坐不出,忽闻外面叫喊声,飞奔而出,险些从岩石上摔落。她要进屋去看望,不料晏适楚依然拦在门口,厉声说道:“仙山紫芝能活死人、能肉枯骨,涧石小友性命得以保全,但是尚未复原。大喜大悲,最伤元气,你们不得遽相见面。”小雨苦苦哀告,晏适楚横竖不依,仍然命昆仑奴守在木屋门口,不令闲人进入。

    牧笛就在一旁,心中颇为不忿:人已恢复神采,哪有不让亲人进去看看的道理?她想争辩两句,怎奈晏适楚面色阴鸷,昆仑奴又虎视眈眈,只得摇头感叹两声,扶着小雨回石室去了。

    晏适楚关起屋门,兴冲冲对涧石、偶耕、屿蘅说道:“白云子著述浩瀚,难以遍览。但有几句经颂,极为紧要。我传授你们,你们一起修习。”四人当即打坐,口观鼻、鼻观心。只听晏适楚念道:

    太上本来真,虚无中有神。若能心解悟,身外更无身。

    假名元始号,元始虚无老。心源是元始,更无无上道。

    七宝为林苑,五明宫殿宽。人身皆备有,不解向心观。

    三世诸天圣,相因一性宗。一身无万法,万法一身同。

    默念两遍之后,涧石、偶耕、屿蘅已谙熟于心。偶耕既有《服气精义论》作底子,更被这几句经颂点化,仿佛又臻新境界,如睹天门开阖,顿感精神飞扬。涧石反复诵念,丹田上升起一股热气,冲开奇经八脉,荡去身上病痛和心头尘渍。

    两个男儿用心参悟,屿蘅却装模做样打坐,难以入定。她素来心静如水,可这几日却波澜起伏男儿**的胸膛和热腾腾的脓血,是她平生所初见,只用瞥上一眼,便已印入脑海,每每一念所及,脸上总会浮起薄薄的红晕。

    打坐已毕,涧石站起身来,对晏适楚和屿蘅施礼,答谢救命之恩。晏适楚爽朗一笑,说道:“你所中之毒,乃是逍遥谷独门奇毒,救活你的,又是逍遥谷送来的仙山紫芝。看来人间万事,皆是机局轮回,你不必谢我,要谢只谢上苍。”晏适楚说话之时,屿蘅暗暗看了涧石一眼,险些与他对上目光,赶紧将视线移开。

    晏适楚又说:“涧石小友大难不死,然而毕竟真气亏虚、内息耗散,需要及时进补。据《修真秘旨》所载,神仙服食天门冬、天麻,三百日身轻,三年而水火不能害、走及奔马。这王屋山周遭药材甚多,天门冬、天麻却也多见。我去采些来,给涧石服用。”涧石说:“我在木屋里憋闷久了,一起去吧,也好散心。”晏适楚说:“你元气未复,体质尚弱,仍出不得这木屋。屿蘅,你仍然守护左右,时时照应。”屿蘅心跳了一下,甚是难为情,却不知为何又暗自欢欣,红着脸儿答应。

    晏适楚拿起药锄,偶耕背上药篓,便要进山采药。偶耕问道:“牧笛还有张姑娘,在石室之中坐了几日,一步也不离,想是闷了。带上她们出去散散心吧。”晏适楚答道:“她二人若翻得了山、吃得了苦,自可同去。”

    偶耕闻言,爬上岩石、跑进石洞,对牧笛、小雨说:“我和晏先生要采药去,你们去不去?”小雨正在生晏适楚的气,把嘴一撅,面壁而坐。牧笛在石洞里着实无聊,便跟了出来。临行时,晏适楚依然吩咐昆仑奴看守木屋,不许闲人入内。

    果然,晏适楚走后,小雨两次冲下岩石,想进屋去看涧石,都被昆仑奴堵了回去。第三次下来,小雨不依不饶,在门口大喊:“石头哥,石头哥!”昆仑奴正色道:“喊什么?你石头哥在木屋里修炼道法,过几日便好了,你着什么急?”

    涧石正在默诵晏适楚教授的经颂,听到小雨喊他,也是满心挂念,转头看了看屿蘅,仿佛是恳求她网开一面放小雨进来。可是屿蘅眼神闪烁,侧过脸去,低头不语。涧石两下为难,只得隔着门板说道:“小雨,我已脱离危险,只是还需静养几日。你且回去,莫叫晏先生又训斥你!”小雨怅然若失,含泪说道:“石头哥,那你好生养伤,我在石洞里等着你!”

    小雨离开了。屿蘅拨弄起炉火,药罐里煎着草药。烟气溢出,把她的脸熏得火辣辣的。她揉了揉眼睛,过了半晌方才低声说道:“小雨妹妹甚是挂念你……”说到这里,又觉得甚是唐突,于是转为沉默。

    涧石却听得清楚,接口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将她视作胞妹。只因家中遭难,是她历尽艰险,拼死带我到这里,找到晏先生和你。”屿蘅略略点头,涧石继续说:“我一路昏昏沉沉,也不知在木屋中住了多少日。一直是你服侍我,没日没夜的,着实辛苦你了!”屿蘅微微一笑,低头摆弄地上柴火。

    一时,药罐上水汽蒸腾,木屋内药香扑鼻。涧石靠在木柱上,仰头说道:“晏先生一颗丹药值钱千万,我吃了他这么多药,把我卖了也是还不起药钱了。”屿蘅听到这里,扑哧一笑,说道:“师父行医卖药,一文不肯让利。对陆公子如此慷慨,却也少见。”涧石讪笑道:“我这辈子是付不起药钱了,愿将此身典给晏先生,一生跟随左右,与杜姑娘作个伴儿,岂不是好。”屿蘅脸上一红,说道:“你跟了我们,固然是好,岂不是拖累了你的小雨妹妹?”涧石闻言,微微咳嗽,沉吟不语。

    俄顷,药已煎好。屿蘅将药汤倒在碗中,服侍涧石服药。涧石眉头一皱,说道:“这药气甚香,吃起来却苦得很。”屿蘅将药端在手中,说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你病体初愈、元气未复,不能断了药石。”涧石听她语声轻柔、婉转动人,忍不住抬头看她,见她如同碧玉削成、冰雪塑就,一双眸子清若潭水。涧石莫名地局促起来,不敢再要她喂药,自己接过木碗,一饮而尽。

    时近晌午,又是饭时。屿蘅拣来一捆黄精,蜜罐里却已无蜂蜜。她回头说道:“陆公子,蜂蜜没了,从今日起,只能吃清水煮的黄精了。”涧石忽然正声说道:“我并不是公子王孙,你别叫我陆公子了,就叫我涧石吧。”屿蘅迟疑片刻,点头应允。涧石笑道:“我以后也直接喊你屿蘅了。”

    屿蘅沉吟半晌,喃喃说道:“这十几年来,只有师父喊我屿蘅,细细一数,世上更无几人知道我的名姓。我的名字是师父取的,你叫我屿蘅,我心里越发想着师父呢。”涧石大笑,说道:“那我也沾晏先生的光了,吃了他的仙药,还要学着他的样子对你直呼其名。”

    黄精煮熟,屿蘅先分出一碗来,送到石室中。小雨见到屿蘅,施了一礼,然而身上懒懒的,更无意于饮食。屿蘅坐到她身边,宽慰几句,告诉她涧石恢复得很好,再过三日便可相见。小雨忍住泪水,勉强吃了几块,实在哽咽不下,一声不吭倒在石床上睡去。

    饭毕,昆仑奴躺在木屋门口,摆弄着铁菡萏。屿蘅回到木屋,清洗药罐、碗筷。涧石午睡醒来,见屿蘅在身边,忽然觉得与她又熟识了几分,心中十分安适。他见屿蘅坐着打盹,便说:“屿蘅,讲讲你的故事吧。”屿蘅清醒过来,淡淡地问道:“我有什么故事可讲?”涧石道:“你跟随晏先生云游四方,一定有许多经历,随便讲一些,我必定爱听。”

    屿蘅一下子怔了,跟随师父十多年,一直是师父说什么她便听什么,除此之外无人知她姓名,更不会听她讲话,如今面前一个青年男子,却要听自己的故事。她一时头绪纷杂,不知该讲些什么,干笑一声说道:“我也不知从何讲起!”

    涧石道:“讲故事又有何难?你先听我讲来。”当下把青州城外紫帐山中的往事细说了一番,说到他和小雨儿时许多趣事,绘声绘色、如在昨日。屿蘅听得滋滋有味,先是痴痴地听,渐至于时时将他打断,不住发问。涧石越讲越起劲,将石屋石院的那些趣事说了个遍,又讲到了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那些边关往事,忽而对朔漠雄关、戎马倥偬心生向往。

    “我有一个堂兄,他也是小雨的亲哥哥,名叫张涧雨,生得是人高马大、英气逼人。叔叔们说,他的母亲是契丹人,生下他后没多久就死在乱军之中。小雨妹妹也时常跟我说,她的母亲是契丹人,我的母亲又是谁?我父亲还有众位伯伯叔叔从来都不提起她,就如同我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般。”涧石说到这里,不免怅然。

    屿蘅听他说了一个多时辰,不知疲倦。涧石顿了一顿,对她说道:“现在该你讲了。”屿蘅沉思良久,双娥微蹙,终于笑着说:“我却真不知从何讲起。”涧石道:“就从你三岁时,晏先生带你进山讲起。”

    屿蘅惊问:“你怎知我三岁时就跟随师父?”涧石答道:“当日在青州遇着你们,晏先生当面说的,你就在旁边,难道忘了?”屿蘅顿时红起脸来,心中一阵悸动她并没有忘记当日他们谈了些什么,令她错愕的是,头一回有人记住她的身世,而且初次相遇就记得这么深切。

    屿蘅低头抚弄着袖子,喃喃说道:“三岁时年纪尚小,记不得那么多事。我从记得的时候开始讲,可以吗?”涧石靠在木柱上答道:“那有什么不成。你只管讲来,我洗耳恭听。”

    屿蘅先是谨小慎微,道出了一二琐事,逐渐放开心怀,将这些年所见所闻、所知所感,如数家珍一般说出。涧石方才得知,屿蘅自三岁之时起,便居住在岩石背后的石室之内,晏适楚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后来便在岩石下筑起木屋,炼丹熬药、服气养心。六岁之时,晏适楚便教她习字,开蒙的经文便是《黄庭经》,后来又教了不少白云子司马承祯的诗文。在她七岁之后,晏适楚便时不时带她出山,云游天下州县,途中贩售丹药作为盘费,隔上数月才回山里,在山里没住多久又出去游历。她一直不解其中原委,直至三日前师父讲起往事,她才大略猜出:定是南浦云寻仇,派出来的刺客已深入王屋山北且找到了他们的踪迹,师父因此带她逃出山去,躲避危险。

    涧石打趣道:“晏先生度山穿林如履平地,带上你个小丫头,却是个累赘。”屿蘅答道:“何尝不是?师父抚养我长大,又要躲避这许多仇敌,着实不易。有一回,是我**岁时候,师父将我带到阳台观,请求方丈留我在观中,做一个道姑。那方丈高傲得很,说了很多话,搪塞过去了。我也哭闹好多天,不愿离开师父。师父似乎也十分气闷,再也不去找那些牛鼻子了。”

    涧石听到这里,不禁拍手而笑:“屿蘅啊屿蘅,只道你是斯文人,怎么也唤起道士的诨号来了?”屿蘅不顾他说笑,径直说道:“我记得尚在幼时,夜梦之中数次惊醒,抬头看到骇人的情景:那个道士齐玉,拿剑指着师父咽喉,十分凶恶。我吓得哭起来,齐玉不忍当我面下手,自己遁去了。我自那时起,对阳台观道士绝无好感。”

    涧石慨叹一声,说道:“所幸你没做成道姑。听说上清派戒律极其严苛,全然不食人间烟火。你若留在阳台观,天天守在殿前念咒诵经,连夫婿都觅不成呢!”屿蘅将眉头一皱,说道:“师父对我最好,既是恩师,又是慈父。我在这石室木屋里过得很好,何必下山沾惹那些尘俗之事。”

    涧石后悔自己言辞轻浮了些,急忙岔开话题,问她去过哪些州县,各处风俗如何。屿蘅见问,忽然两眼放光,当下滔滔不绝,历数十年来的经历见闻。原来,河南河北、江南淮南、关内陇右,唐朝十道江山,她去过七八;各地的名胜、古迹,也都跟随师父踏访过。她头一次说出这么多话来,觉得心头舒畅,忽而双手捧膝,话锋一转:“那么多好地方,都不及这石室木屋清爽自在。我但愿守在这里,一世也不离。”

    不觉时近黄昏,一抹斜晖透过墙缝照在地上。涧石站起来,伸伸懒腰,精神大振。他回身说道:“屿蘅,我今日与你畅谈,身上舒畅了许多。我们出屋走走吧。”屿蘅慌忙拦阻,说道:“使不得。你病体初愈,见不得风。况且师父有命,如若不遵,他回来又要发怒了。”

    涧石央求道:“我真的想出去走走。反正晏先生还没回来,你权且通融通融,随我一起出去散步吧。”屿蘅从未见过男子在她面前乞怜,更是架不住涧石温语相求。她低头思忖半晌,犹豫再三只得应允。

    二人推开木门,昆仑奴从瞌睡中惊醒。他跳将起来,喝道:“晏先生有命,外面人不准进来,里面人不准出去。你们怎敢擅自逃出?”屿蘅也是甚觉不妥,搀扶涧石要他回去。涧石却道:“昆仑仁兄,你日日看守木门,好生无趣,不如四处走动走动。”

    昆仑奴两手叉腰,昂首说道:“晏先生托我看守你,你就得听我的调遣。还不赶紧回屋!”涧石道:“岂可如此固执?我若不回屋去呢?”昆仑奴瞪眼说道:“你若不回屋,我就告诉晏先生和张姑娘,你俩在屋子里说了一天悄悄话!”

    屿蘅一听,羞得满脸通红,一扭头便钻进木屋。涧石瞠目结舌,不敢再和他争论,关上屋门,缩了回去。小雨在石室中听得声音,奔了出来,问昆仑奴:“是石头哥出来了吗?”昆仑奴嘘了一声,怪声怪调说:“他跟杜姑娘在里面好着呢!”小雨一听,怔在岩石上,半晌不能言语。

    日薄西山,屿蘅再度从木屋走出,理也不理昆仑奴,径去石洞中取黄精出来烹煮。小雨站在岩石上,呆呆望着她,似有满腹话语,却是欲言又止。屿蘅见她神色紧张、满脸愁容,忙问:“小雨,你怎么了?”

    小雨一滴清泪从眼角滚出,怔怔问道:“石头哥的病好了么?”屿蘅答道:“多半是好了,下午还讲起紫帐山的故事来,”转面看着她,面露微笑,“还讲了好多你的故事呢。”小雨问道:“他讲了些什么?”屿蘅道:“他说,说你们就像同胞兄妹,从小形影不离。”

    小雨心中多少有了一些安慰,坐在石上,低头不语。屿蘅并未察觉她心头波澜,因见岩石上的石灶尚在,便说:“我们一起在这里生火造饭吧。”小雨回过神来,便同她一起劳作。

    夕阳西下,天上仅剩一抹云彩。山林之中响起步履之声,晏适楚、偶耕采药归来。他们满载而归,晏适楚却一言不发,偶耕更是愁眉紧锁、哭丧着脸。昆仑奴接过药锄、药篓,这才想起牧笛,便问:“侯小姐怎么没回来?”偶耕几乎哭着答道:“被他们掳走了。”他闷头走向木屋后面,去牵骅骝马。

    昆仑奴大惊,连声追问:“被谁掳走了?你牵马作甚?”偶耕焦急万分,眼泪终于涌出,说道:“他们要我用马赎回牧笛。我这就去找他们。”

    晏适楚攀上岩石,冷眼打量了偶耕半晌,蓦地说:“天色已晚,你往哪里去?将马放下,到这里来,我有话说。”偶耕越来越激动,渐至于难以自抑,颤声说道:“事不宜迟,我必须连夜前往。”晏适楚顿时大怒,喝道:“我叫你上来你便上来!”

    屿蘅、小雨都觉得事态严重,垂手站立一旁,想听明白牧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涧石也从木屋里走了出来,他见到晏适楚脸青如铁,正摸不着头脑,却听他喝道:“你也上来!”

    众人都聚到岩石上。陶罐里的黄精已经煮熟,散发幽香。晏适楚仍然命大家围坐在石灶旁,折树枝当作筷子,就陶罐取食。偶耕才吃得两片黄精,怎能下咽?将筷子撇在一旁,呼呼喘气。

    晏适楚说道:“你将我清早传授的经颂念一遍。”偶耕挂念牧笛,心急如焚,三魂七魄都收不拢来,哪有心思念经?晏适楚怒气不息,再三催逼,偶耕才心不在焉地念了一遍。晏适楚大为不满,说道:“用心不专,立意不诚,污秽了先师的经颂。你与我收起了杂念,平心静气诵念一回!”

    偶耕又急又气,抓耳挠腮道:“牧笛被人掳走了,我在这里空念些经文又有何用?我要去救她!”他一向纯良温和,这还是第一次在长者面前放声大吼。

    晏适楚冷冷一笑,指了指涧石,对偶耕说:“眼前也有一人,需要你救,一取一舍,你如何决断?再者,骅骝马救过你命,你拿骅骝马去赎回牧笛,骅骝马生死便不可预料。天下之大,生灵之众,纠缠不清、暧昧不明,你救得了谁!”

    偶耕竟无可辩驳,直喘粗气,大声说道:“晏先生,我辩不过你。然而牧笛有难,我不可不救!”晏适楚道:“救是自然要救。你且照我吩咐,将那经颂再念一遍。”偶耕别无他法,仰头对月,朗声念道:

    太上本来真,虚无中有神。若能心解悟,身外更无身。

    假名元始号,元始虚无老。心源是元始,更无无上道。

    七宝为林苑,五明宫殿宽。人身皆备有,不解向心观。

    三世诸天圣,相因一性宗。一身无万法,万法一身同。

    晏适楚不听他念诵,转头对屿蘅说道:“你速去将针灸取来。”一面又吩咐涧石将上衣脱下。小雨盯着涧石红彤彤的胸脯,心里怦怦乱跳,不知道晏适楚又要拿他怎样。她将脸一撇,看到屿蘅在一旁,深深低下头去,脸上一道红晕,心中疑团再次升起。

    偶耕又诵念一遍经颂,怔怔望着晏适楚。晏适楚将火燃起,将银针送到火苗上炙烤,又一根一根在衣襟上擦亮。他头也不抬说道:“你这样心猿意马,真不配诵读先师的经颂。再与我念来,若依然心不静、意不成,你就再念一万遍!”偶耕只得将满心惶急与不忿强行压下,闭起眼睛诵经。

第二十六章 斟情(下)

    晏适楚对屿蘅说:“药篓之中是新采的天门冬和天麻,你各取两支,洗净了切成薄片,文火煎上,今晚就要用。m.www.uu234.net”屿蘅起身取药,小雨跟在后面帮忙,晏适楚嫌小雨笨手笨脚的,沉下脸去,却并不拦阻。

    偶耕念那经颂,心里却想着牧笛,不禁头皮发麻、身上乱颤。涧石也不知晏适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对他说道:“晏先生,侯小姐不知被谁所擒?我们就该一起商议,想法子救她出来。你叫偶兄念经,他如何沉得下心来?”晏适楚冷冷答道:“我叫他安心诵经,目的有二。他若沉不下心来,你服用仙山紫芝也一无用处,将永远留下病根,活不过三十岁,这是其一。其二,侯小姐和他的骅骝马,拱手送与贼人,他忙乱一场,甚至搭上性命,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牧笛究竟被何人掳走?原来,仍是逍遥谷那一群人。偶耕从献麦之会上逃脱之后,邓昆山、杨祖绪二大监察愤恨不平,薛延龄更是恨之入骨。逍遥谷诸人在山中搜寻两日,找不到踪迹,邓昆山只得将众头目、豪杰遣归,嘱咐他们精心经营,按期将贡赋缴上。

    邓昆山收了账本,对杨祖绪说道:“今年献麦之会已然礼成。谷主正在潞州,还在等我回话。我这就带上账本向他禀报。搜捕贼人的事情,还需杨贤弟费心。”杨祖绪道:“邓兄但去无妨。那一老一少大闹献麦之会,决不可走脱,杨某削平王屋山也要把他们找出来。”当下众人散去,杨祖绪领着郭志烈、曹以振以及三十几个黑衣人在深山追寻晏适楚和偶耕。

    搜了一日,一无所获,杨祖绪焦躁起来。郭志烈说道:“我们追踪十年,将天下寻遍,苦心人天不负,终于在王屋山北寻到晏适楚的踪迹,他的藏身之处必定在这片荒山之中。还有那个逃脱的愣头青,骆奉先大人对他骑的那匹马十分垂青。他和晏适楚混在一起,我们一定要将他们一并擒获。”

    杨祖绪道:“不但是骆奉先垂青那匹马,谷主也十分垂青。谷主现在潞州,全心交好那节度使李抱玉。李抱玉一生酷爱名马,我们必须抢在骆奉先前面,将那小子连人带马擒获,献给李抱玉,方可争得先机,襄助谷主成就大事。”众黑衣人计议已毕,在林野之中昼夜搜寻,忽听前面响起人声,杨祖绪连忙挥手,黑衣人就地隐蔽。

    前面来了三个人,正是晏适楚、偶耕和牧笛。牧笛走了大半日,又累又渴,偶耕便解下鸱袋,请她喝水。谁知鸱袋刚刚递出,一道黑影掠过,将鸱袋击穿,水柱子迸射出来。那是曹以振在草丛中掏出铁菡萏,攒射偶耕,却未射中。

    偶耕大惊,挡在牧笛身前,却听树上一声响哨,杨祖绪率众杀出,将他们团团围住。敌众我寡,晏适楚、侯牧笛都是偶耕的掣肘,他紧紧护定二人,不敢贸然出手。

    杨祖绪斜眼打量他们三人,傲然道:“晏适楚,哦,不对,我应该叫你师叔。你东躲西藏十年,找得我们好辛苦。”晏适楚冷笑道:“我与你们谷主有二十年之约,可是他太性急,派出你们,遍天下寻我踪迹。你们苦心孤诣寻我二十年,而今略有小成,真真可喜可贺。”

    杨祖绪道:“我们早就着人潜入王屋山北,只是荒野茫茫,难觅踪迹。回头想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二十年已满,你与谷主的约期已到。你是跟我们去见谷主呢,还是我们带你的人头去见谷主?”

    偶耕见来者不善,转头对晏适楚和牧笛说道:“我尽力拖住他,你们看准时机,抓紧逃脱。”他声音虽低,杨祖绪却听在耳里,一声冷笑:“晏师叔我要带走,你们一对男女,连同那匹宝马,我也要一并拿下。想逃,哪有那么容易?”

    郭志烈指着牧笛,对杨祖绪说道:“此人是侯希逸之女,前番在不灭和尚的庄院里,本是要献给谷主和合阴阳的。不想被相州的兵将还有那齐玉给搅扰了。今日若能擒住他们三人,献与谷主,真是天大的功劳。”杨祖绪盯着牧笛,满脸狞笑,说道:“果然是节度使家的闺女,天生丽质。漫说是谷主了,我都想宠幸一番。”

    偶耕听到这里,勃然大怒,解下身上药篓,飞身上前,举拳来攻。郭志烈、曹以振抖起钢刀,将他截住。偶耕赤手空拳对他们双刀,浑然不惧,运起一道真气,翻开拳掌,一口气斗过二十余招。

    杨祖绪趁他们正在恶斗,一个纵身,来到牧笛跟前,伸手便将她擒住。晏适楚上前拦阻,被他一脚踢倒。杨祖绪弯刀兜住牧笛咽喉,厉声喝道:“愣头小子,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节度使家的闺女,你也敢有非分之想?”

    偶耕一见牧笛被擒,顿时乱了方寸,被郭志烈一脚踢中,身子飞出五尺,踉跄两步,方才站稳。他指着杨祖绪怒吼:“你若有些本事,便放开她,出来与我较量!”杨祖绪笑道:“我堂堂逍遥谷的监察大人,怎可自辱身份,与你过招?你若识相,乖乖就擒,我留你多活几日。”

    偶耕没了主意,回头看着晏适楚。晏适楚也正在捻须苦思,想不出脱身之计来。郭志烈、曹以振步步紧逼,钢刀上寒光灼灼、杀气蒸腾。

    牧笛见情势紧急,壮起胆子问:“我们三人落入你们手中,任你们擒去便是。可你们要骅骝马作甚?”杨祖绪道:“我们谷主要见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大人,苦无像样的礼品。因此想借你们的马,作为见面礼。你们侯家多年节度缁青平卢,而缁青平卢又是富饶之地,少不得叨扰你们。”牧笛说:“你既知我父亲是侯希逸,就该放了我们。我改日向他陈述情由,他那里宝马良驹多的是,随便送你几匹就是。”杨祖绪道:“此事不急。将你献给谷主,再拿你去勒索侯希逸,不怕他不就范。”

    晏适楚忽然心生一计,说道:“此地只有我们三人,骅骝马不在身边。你放我们回去,我们将马牵来,连人带马一起奉上。”杨祖绪冷笑道:“晏师叔江湖上的名气不大好,我怎能信你?况且人比马贵,先抓你们,再去找马。”晏适楚说:“王屋山茫茫千里,凭你们几人,也想找到藏马之处?你们也太小瞧晏某了吧。”杨祖绪说:“我们费尽二十年心血,折损人力、财力无数,今日才擒住晏师叔。正是不敢小瞧你,所以不能放你。”

    晏适楚嗤笑一声,说道:“你不信我,只好作罢。只是这位偶耕小友,刚学会《修真秘旨》上乘功法。你们若是强逼起来,他少不得施展内功,与你们拼个鱼死网破。你那手下的一众爪牙,少说有一半要葬身山野。”

    郭志烈、曹以振面面相觑,心想《修真秘旨》乃是白云子的绝笔,更是阳台观上清道士的绝学,怎可轻易传授这个愣头小子?杨祖绪也是将信将疑,质问:“你躲了二十年,不肯将《修真秘旨》交给谷主,如何能将这等绝学传与外人?”晏适楚眯瞪双眼,说道:“你也休再唣,要么放我们暂归山林,要么今日拼个鱼死网破,你们也领教领教这《修真秘旨》的上乘功法。”

    杨祖绪挤个眼色,嗾使郭志烈、曹以振纵步上前,挑战偶耕。偶耕站稳地步,回头对晏适楚说道:“晏先生,我不曾修习《修真秘旨》。”晏适楚道:“心源是元始,更无无上道。你默记我清早传授的经颂,内服气、外运功,以弱御强、以少胜多不在话下。”

    偶耕见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只得默念经颂、稳住心神,骤然拳掌舒张,迎战郭志烈、曹以振。二人身上残毒已然化解、功力已然恢复,钢刀挺进,围住偶耕,招招不容情。一队黑衣人拔刀相向,从四面八方不住袭扰,招式狠毒。偶耕悟不透那几句经颂,更不知如何用在武功招式上面,被他们一顿猛攻,竟是招架不迭、屡蹈险境。

    晏适楚站在一旁捻须观瞧,高声说道:“去急躁、去忧虑、去恚怒,只依那经颂,正心诚意、冥合感通,便可成功。”偶耕仓皇应敌,手足乱舞,脑子里一片混沌。他听晏适楚如是说,忽觉那些经颂从纸上飞了出来,如同蚊虫一般在脑海里乱飞。他应了郭志烈、曹以振两招,蓦地想起“心源是元始,更无无上道”、“一身无万法、万法一身同”两句,若有所悟,无形间丹田发热,一股真气氤氲蒸腾,冲开奇经八脉。他顺随那股真气,俯仰浮沉、翻飞摇曳,渐渐挽回局势,在敌人的刀丛下进退自如、腾挪任意。陡然,他拳掌并举,内劲出,左拳击中郭志烈,右掌打翻曹以振。

    郭、曹二人吃了两招,怒上心头,发力猛攻。偶耕稳住下盘,服气运功,挥拳推掌,从容不迫。杨祖绪看在眼里,暗暗称奇,当下一使眼色,又有八名黑衣人一齐跃出,加入战斗。

    偶耕浑然不惧,沉着应战。那几句经颂,一时间融为混元之气,充塞于心、激荡于胸。他仿佛全身化为一股气流,应物而动、顺势而变。郭志烈、曹以振,以及十六名黑衣人,纵然将钢刀舞得天旋地转、飞沙走石,偶耕总能够游弋其间,不失其势。

    杨祖绪又一挥手,又四名黑衣人挥刀杀到。偶耕精神大振,忽而双拳并举,如猛虎扑出,忽而双掌齐发,如仙鹤翱翔,忽而巍然直立,如峰峦耸峙,忽而双拳劈风,如横扫千军。两名头目、二十名黑衣人,张牙舞爪、上蹿下跳,只与偶耕打了个平分秋色。

    杨祖绪大喝一声:“无用的东西,都给我上!”黑衣人声势大振,三十六只钢刀织成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将偶耕团团围困。偶耕使出全力,在刀丛之中左冲右突,就像一只燕子穿梭在滚滚雷电之间。

    牧笛万分紧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挣扎起来,却被杨祖绪死死勒住,动弹不得,只得口中喊叫:“他若死了,我要你也活不成!”

    偶耕正在专心应战,听到牧笛的喊声,立即分心。黑衣人钢刀凶险,招招致命,他略一迟疑,两名黑衣人已将刀刃送到他的肩头。偶耕回过身来,钢刀已经看到面门,形成剪削之势,他疾步后撤,挫身躲过,同时双拳送出,将二人打倒。一重凶险刚刚排除,百重凶险立即侵到,偶耕前后左右凉风习习,刀光排成四堵高墙,倾轧而来。情急之下,他夺过双刀在手,顺势抛出,两名黑衣人被刺穿胸膛,应声倒地,流血如飞瀑。

    偶耕失手杀人,十分罕见。牧笛见了,也是心惊。郭志烈、曹以振见他杀死两名兄弟,怒发冲冠,一声狂吼,招呼三十余名黑衣人一拥而上、发力猛攻,誓欲乱刀将其砍死。晏适楚冲着杨祖绪说道:“不听我言,空叫你们大半属下抛尸荒野!”

    杨祖绪看到偶耕打杀了两个黑衣人,心中也打起了算盘:这小子武艺不俗,虽说不一定得了《修真秘旨》精髓,毕竟不可小觑,若真硬拼起来,虽能置他于死地,但少不得要折损大半兄弟;其二,谷主目前的头等大事是结交李抱玉,因此若能得到骅骝马,何必急于一时去擒住晏适楚;其三,这愣头小子好似对侯牧笛一往情深,只要侯牧笛在我手中,他怎会不上钩,他一上钩,顺藤摸瓜便能擒住晏适楚。

    想到此处,杨祖绪大吼一声:“住手!”众黑衣人听见号令,立即收住招式,稳稳站立,齐刷刷看着他。杨祖绪对晏适楚说:“如若听你一言,放你们回去牵马,你们便连人带马一起送上门来。是与不是?”

    晏适楚掐指一算,说道:“我与南浦云终南山一别至今,十九年有余、二十年不足,你们想要擒住我,却还早了几个月。只是这两个小友,还有骅骝宝马,倒颇有缘分与南浦云见上一面。只是你们逍遥谷今非昔比、每况愈下,还是少死些人的好。”杨祖绪仰天一笑,说道:“如此甚好。你和那愣头小子回去牵马,二日后到渡雾山庄来见我。如果按期到达,这侯家的小姐也许少受些酷刑。如不见你们回转,我就先宠幸了她,再将她开膛破肚,祭告那些死难的下属。”

    偶耕怒喝:“你再也休想!我们同生同死,岂能受你的要挟!”杨祖绪轻蔑道:“你不信时,我现在就把这侯家大姑娘给宰了。反正谷主不缺少艳丽少女,我们提她人头去见谷主,谷主一样赏赐我们。”他将刀刃抵入牧笛肩颈,一丝鲜血溢了出来。牧笛疼得直皱眉头,却咬牙忍住,并不喊叫。

    晏适楚沉吟一回,说道:“如此甚合我意。我和偶耕小友回去牵马,来日交到渡雾山庄便是。你需践守诺言,不可伤了侯小姐。”杨祖绪道:“黑衣人江湖名声再臭,却臭不过你晏师叔。你们乖乖地牵马送到山庄,我自然将侯小姐完好无损送给谷主,说不定她还能享些清福。”

    偶耕越听他这么说,越是不依,定要以死相拼。牧笛心中忖道:晏适楚先生想的必定是硬拼无益,不如权且逃离,另寻他计,偶耕参解不透,偏要硬来,扰乱晏先生的计谋,他白白丧命于此,我也要落于贼人之手难保活命。于是说道:“偶耕,你听晏先生的,回去牵马来。我在渡雾山庄等着你。”

    偶耕大为不解,说道:“牧笛,他们一帮恶徒,怎会放过你?反正难免一死,不如拼了!”牧笛劝道:“我父亲好歹是节度使,及时被人驱逐,朝廷的官职仍在,他们不敢奈何我。我见了那李抱玉,自有话说。”偶耕追问:“你若见不着李抱玉呢?”牧笛看着他,坚定地说:“见不着他,自有你来救我!”

    晏适楚一把抓住偶耕,说道:“我们速速回去牵马,搭救侯小姐。若再迟疑,陷侯小姐于危险境地,反倒坏了大事。”偶耕又急又怒,说道:“晏先生,她与你相识,时日虽浅,但你怎忍心将她抛却?”晏适楚作色道:“凭你匹夫之勇,拼死他几个鹰犬,然后你我连同侯小姐命丧于此?”偶耕哑口无言,蹲踞于地。牧笛发狠道:“偶耕,你再不回去,我便死在你当面!”

    晏适楚将药篓挂到他肩上,拖起来就走。偶耕一步三回头,挪不动步子,牧笛高声威吓,逼他快走。杨祖绪仍在身后嚷道:“二日为限,否则你家侯小姐定遭不测!”晏适楚不敢迟疑,领着偶耕一路小跑,逃出黑衣人视线。二人翻山越岭找着旧路,这才在月黑之前返回石室木屋。

    岩石之上,偶耕见晏适楚决口不提解救牧笛之事,却命他一遍一遍诵念那几句经颂,抓耳挠腮,十分气恼。晏适楚知他心中烦忧,却只是冷冷说道:“不论是《服气精义论》,还是《修真秘旨》,你若有解不通、参不透处,都从这几句经颂着想,便能开悟。”回头又问涧石:“你能悟到几分?”

    涧石自幼受屈文峰指点,毕竟有些根基,如实答道:“我觉得体内元气氤氲、真气升腾。”晏适楚却冷冷说道:“若说元气氤氲、真气升腾,你还远远未到火候。但是依着此法运气疗伤,总归大有裨益。”涧石依法运气,果然渐入佳境。

    偶耕终于按捺不住,大声说道:“晏先生,你有何妙法解救牧笛,还请尽早明示。若无妙策,我这就去渡雾山庄会会他们。”晏适楚不紧不慢说道:“涧石小友大病初愈,需再施一回针灸,你留在这里,堪当大用。扎上银针之后,我再与你说话。”

    晏适楚将银针一根一根交给偶耕,回头喝命涧石:“端然打坐,依着经颂,澄清思虑,服气导引。”涧石光着膀子坐在岩石上,打坐入定。偶耕强忍怒火,站在一旁,仍然谨遵晏适楚指引,将银针一针一针刺入涧石穴位。月光朦胧,银针泛着微光,在涧石身上跳动不息。小雨不敢再来搅扰,只是跟定屿蘅,帮她生火煎药。

    晏适楚坐在岩石上,长舒一口气,说道:“针灸过后,再服用天门冬和天麻,涧石小友的病根定能去除。他又按白云子的经颂服气导引,不日之后便可身体康健,完好如初。”

    偶耕却提不起精神来,一心只挂念牧笛。晏适楚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南浦云与侯希逸为仇敌,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侯小姐,但也绝不至于糊里糊涂就把她给害了。他满心都是贪欲,既要美女,又要宝马,还要讨好权贵以谋取私利。但我手头恰好有一样东西,压过他诸般贪欲。”偶耕问道:“是什么东西?”

    晏适楚抬头望月,悠然说道:“《修真秘旨》。我当年才刊刻两部,一部存在阳台观,那里仙家如云,又是皇帝敕建的宫观,南浦云便是三头六臂也闯不进去,因此至今保存完好。还有一部,藏在我这石室之内。二十年过去,是该将经书和我的性命一同交给他了。”

    偶耕问道:“晏先生,你是要带上经书,和我一起去渡雾山庄吗?”晏适楚摇头道:“渡雾山庄污秽之地,岂不腌了白云子的遗著?此书精深广博,仙家看了能羽化飞升,医家看了能炼药治病,术家看了能晓阴阳,武士看了能练内功、强武艺。偶耕小友,你不想一睹这部奇书真面目吗?”

    偶耕茫然道:“我看它作甚?况且你教我经颂,心源是元始,更无无上道。一身无万法,万法一身同。既然一切源于此心,万法都该蕴藏于此身,我只须循此一理顺其自然便是,又何须外求?那千卷经文、万种书目,皆不过是废纸。我心智一开,那些废纸就该置之脑后,我又何必耗费精力背诵它们?”

    晏适楚听到这里,心下宽慰,说道:“我传你经颂,果然能将你点醒。涧石小友身上的银针需一个时辰后方可去掉,你随我到木屋之中,一起计议如何搭救侯小姐。”偶耕大喜,一跃而起,跟在晏适楚身后,向那木屋走去。

第二十七章 逢难(上)

    木屋内燃起油灯。油灯之下,晏适楚挥舞狼毫,龙飞凤舞,写下一封书信,交给偶耕,说道:“你持这封书信到渡雾山庄,见到那些人时,只说要亲自交给南浦云。”偶耕说道:“晏先生,他们也要抓你。你不随我一同去渡雾山庄吗?”晏适楚笑道:“我若同去,你、我连同侯小姐必死无疑。我若不去,你们庶几有一条活路。”

    偶耕犹自惴惴不安,晏适楚轻抚其背,说道:“涧石小友的针灸该收起了。”二人出得木屋,来到岩石之上,涧石仍自打坐服气,安然不动。晏适楚将他身上银针一根一根抽出,一把撒向荒野。昆仑奴尚未睡去,见此情状,惊讶道:“晏先生,你怎么把家当都扔了?”晏适楚说道:“来日大难,此身尚不知在何处,要这些家当何用!”

    涧石又念了一遍经颂,神清气爽,站起身来问道:“晏先生,来日有何大难?”恰好屿蘅、小雨药已熬成,二人搓草为绳,吊起药罐提到岩石上来。涧石望着屿蘅,恭恭敬敬谢道:“连日来,委实辛苦屿蘅了!”屿蘅将药汤倒出,送到涧石手中。涧石双手接过,眼中饱含柔情。小雨站在暗处,看在眼里,心中泛起无限醋意。

    晏适楚忽然说:“偶耕小友,你去木屋中歇息一宿。明日带上骅骝马去吧,照我吩咐做便是。”偶耕将书信揣在怀中,说道:“晏先生,明日又是别离,还不知牧笛安危如何。我睡不安稳,只想躺在这石头上看看月亮。”晏适楚并不相强。

    偶耕一宿未睡,好容易捱到四更时分,独自去牵马,准备不辞而别。走到林中,忽然蹿出一个黑影,却是昆仑奴。他已悄悄背上他的麻袋,兴冲冲说道:“我们一同来的,也一起走。”

    偶耕心里知道,昆仑奴对渡雾山庄恋恋不舍,对那四大鸣禽依旧垂涎,于是说道:“这次是前往龙潭虎穴,牧笛和我都是生死未卜,你又何必去寻死?”昆仑奴神秘兮兮道:“昨夜晏先生说什么‘来日大难’,我猜这石室木屋也不是安乐窝、温柔乡。不如跟你离了这里,落个心安。”昆仑奴那日遭遇四名黑衣人,因有铁菡萏及双虎才苟且保命,心中一直恐惧不安,预感这里还会有危险,因此早有出逃之意。

    偶耕没心思听他胡说,只顾去牵马。来到林下,却见晏适楚已在那里,骅骝马就在身边,和他十分亲昵。偶耕大为钦佩,果然是有道之人走兽不惧、虫鸟不惊,信非虚语。晏适楚将马交给偶耕,说道:“你此番难免与逍遥谷诸人一番周旋。你是白云子的门人,功力不浅,好好保护身边人,还有骅骝马。还有,我那封书信,任凭逍遥谷的一帮鹰犬威逼利诱,你和牧笛只可亲自交给南浦云,否则难逃活命。切记,切记。”

    偶耕心中悲凉,拱手道:“晏先生,待我救出牧笛,再回到这里,帮你担药锄草。”晏适楚说道:“天地犹橐龠,世事如机局。若要相见,处处皆可相见,何必在这荒山野岭?速速去吧!”昆仑奴忽然凄楚起来,掉了几滴眼泪,也与晏适楚作别。

    二人牵了马,离了深山,渐渐来到有人行走的所在。偶耕不敢迟延,拖着昆仑奴又越过几座山峰、穿过几道山谷,走上一条崎岖山路。山路上偶遇三两个客商,却是从潞州去往河阳的。时日已晚,偶耕上前问路,且喜他们知道渡雾山庄,为他指明方向,但莫不劝他相结为伴,在路边休息一宿,明日再赶路。偶耕哪里听得进去?一手牵着骅骝马,一手拖着昆仑奴,径自向前趱行。

    夜幕降临,二人来到一处险要的所在。前面是万仞绝壁,山路横在绝壁之上,十分狭窄。昆仑奴十分疲惫,一边嚼着干粮,一边抱怨不绝:“你要去救侯小姐,也该吃饱了、睡足了,才有力气去救。像这样要死不活赶到渡雾山庄,非但救不了人,自己的性命也要搭进去。”偶耕犹豫一番,终于心下不忍,说道:“那我们在此歇息一个时辰,你小睡片刻,我们再一起赶路。”

    昆仑奴咽下干粮,倒在路中间,须臾响起鼾声。偶耕松开马缰,垂下双足坐在绝壁之上,面对群山,心中起伏不定。山风吹来,他生起倦意,不禁双眼乜斜。可就在此时,绝壁之上一道身影疾飞而下,向骅骝马直奔过去。骅骝马站在路中央,本已入睡,被风声惊醒。它高高纵起,四蹄外翻,竟然踢中那道身影。只听见一声惨叫是一名女子声音那人横着飞了出去,跌落悬崖,摔到乱草丛中去了。

    偶耕顿时惊觉,纵身来到路中间,紧靠骅骝马站定。昆仑奴也被惊醒,抱紧了钱袋子,站到偶耕身后。

    陡然间,悬崖顶上亮起火把,十几名大汉纵身跃下,横在路口。为首的竟是一个娉婷女子,身高九尺,发长三尺,火光映照之下,一双脸蛋冷艳无比她正是前番大闹渡雾山庄的许月邻。而跌落山崖的女子,却是与她一起逃亡山林的华清芬。

    许月邻、华清芬当日从渡雾山庄逃出来,躲进山林深处。骆奉先下令,从潞州、河阳调派数百兵力,日日在山间搜捕。许月邻、华清芬带着残余喽兵屡次被围,屡次死里逃生,二十几个喽只剩下一半。

    这一日,一众人等躲在一座山峰顶上,夜幕中看到两人、一马从脚下山路上经过。华清芬低声说道:“我们斗不过官兵,皆因我们没有战马。我去将那匹马抢过来,再遇着敌兵时,我骑马硬闯,将他们引开。你趁机逃出,远远离开这荒山野岭。”许月邻说道:“姐姐,我们同进同退,要死一起死。”华清芬道:“不管怎样,我将那匹马抢来再说!”

    当下计议已定,在峰顶之上屏息凝神,朝下窥探。等到昆仑奴熟睡、偶耕困倦之时,华清芬一跃而下,直接去抢马;许月邻伏在山石之上,随时准备下来杀人。谁知骅骝马乃当世神驹,梦中跃起,将华清芬踢下悬崖。许月邻一见,又是哀伤、又是愤怒,率领众喽一齐拦住去路,意欲行凶报仇。

    偶耕认出许月邻,她就是“一凤斗四禽”的“凤”,并且与她交过手。许月邻却记得偶耕,对昆仑奴也有些印象。见此二人,许月邻声音尖锐,如凤鸟鸣叫:“你们害了华姐姐,我要你们为她陪葬!”昆仑奴大声辩解:“是她自己跳下来要抢我们的马,你们怎能冤枉好人!”

    许月邻哪里肯听?长剑举起,飞身而至。偶耕正待招架,忽而眼前一道黑影掠过,带起一声尖啸。许月邻长剑急挥,将那道黑影击开,原来那是一只飞箭。

    一只飞箭才被击落,忽然无数支箭从暗处扑簌簌飞来。许月邻和偶耕各自吃了一惊,急忙招架。昆仑奴扒在地上,身子死死压住钱袋子。眨眼功夫,十几名喽兵已有数人中箭,尸首跌落悬崖。

    偶耕见漫天箭矢如同骤雨一般,急忙运起内力,将骅骝马推到一道岩石后面,让它免受伤害。昆仑奴抱头鼠窜,身子贴在马腹之下,也缩到岩石后面躲了起来。偶耕拔出匕首,将来箭一一击开。许月邻使出轻身功夫,两脚轻点石壁,上下翻飞,箭矢追着她的脚尖飞来,有的射在岩石上,砸得小石子漫天飞扬。

    许月邻手下的喽兵哭嚎不觉,稀稀拉拉已不足十人。他们连忙熄灭火把,紧贴石壁,躲避暗箭。箭雨终于收住,山路对面忽然火光闪耀、人影幢幢,大队士兵冲杀过来。为首三人,却是李纳、赵勃、王升。

    李纳率领两百泽潞士兵,日夜搜捕许月邻,和喽兵连打数仗,各有死伤。他们追到这悬崖附近,许月邻忽然隐藏不见。李纳料定他们暂时躲藏在暗处,尔后必然现身,因此安排兵士埋伏在山路一侧,守株待兔。果不其然,时至深夜,山崖上火把亮起,正是许月邻领着众喽拦路抢劫。李纳待他们全都挤到悬崖之上,蓦地一箭射出,潜伏身后的士兵一齐放箭,杀得众喽叫苦不迭。

    李纳、赵勃、王升威风八面,立于兵士中央,跨下是烈马,手中是利刃。崖壁暗处,偶耕、昆仑奴仓皇站立,脚下无旋踵之地;山路另一侧,则是许月邻和残存的喽兵,人人惊恐不安。

    李纳仰天大笑,说道:“两伙贼人,互相抢劫。正是螳螂捕蝉,哪知黄雀在后!”许月邻柳眉倒竖,朝他啐了一口。赵勃、王升兵刃亮出,高声威吓。

    许月邻见官兵人多,而身后山路十分逼窄,不仅冲不出去,也难以逃离。她猛一跺脚,使出轻身功夫,飞上石壁、跃上峰顶。活下来的几个喽也颇有些本领,跟猿猴一般攀援而上,眨眼功夫便跟上许月邻。李纳大惊,急命放箭。等官兵拔出箭、搭上弓,那些人已经隐匿在峰顶的密林和岩石之中。

    偶耕徒有一身本领,但是昆仑奴、骅骝马在身后,他无法在山崖之上施展身形步法,只得直挺挺站在岩石之前,提防他们放冷箭。

    李纳一见偶耕,又怒又怕。他退后两步,咬牙说道:“愣头小子,冤家路窄啊!”赵勃、王升一个使枪、一个使戟,一步步欺入。偶耕上前一步,朗声说道:“我们要去渡雾山庄,你们不必动手!”

    此一言,大出李纳意料之外。他上前两步,问道:“骆大人恨不得将你们剖腹挖心,你们敢回渡雾山庄自寻死路?”偶耕答道:“我不见你的骆大人。逍遥谷的人抓走了侯小姐,我与他们约好,去山庄搭救她。”李纳闻言大笑,说道:“我知你有些本事。但你只身一人,还带上一个废物,如何搭救?”

    昆仑奴听他说是“废物”,大为不满,说道:“黄口小儿,爷爷长得黑了点,却比你爹能耐还大!”李纳大怒,喝命赵勃、王升上去擒拿。二人也知偶耕厉害,挺起兵刃,不敢轻举妄动。

    偶耕正声道:“逍遥谷的人想要我这匹马,我现将马奉上。只求进得渡雾山庄,赎回侯小姐。你们不信,可带我们回去,对质一番,自然知晓。”李纳道:“要去山庄也可,但我先要绑了你们!”偶耕浑然不惧,说道:“请将我和骅骝马绑在一起,它性子烈,睡梦之中也能踢死人。你们千万小心,休再生出事端来!”

    赵勃、王升不容分说,将偶耕、昆仑奴牢牢绑住,还将偶耕的绑绳同骅骝马的缰绳系在一起,打了个死结。李纳将昆仑奴的钱袋子收归己有,恨得昆仑奴咬牙切齿,想挣断绳索和他同归于尽。

    赵勃对李纳说道:“这二人毫无用处,不如杀了,牵马回去禀告骆大人便是。”李纳闻言,甚觉有理,心中思忖,却听昆仑奴大声说道:“杀了我们容易,但没我们在,你们若降伏得了骅骝马,你们家祖坟也该冒青烟了!”

    赵勃凝视骅骝马,骅骝马双眼冒出火光,恶狠狠与他对视。李纳说道:“骆大人一心想要那匹马,至于这两个小贼,不过是负赘悬疣,留着固然可恶,可一旦割弃,倒又难免疼痛。不如带活的回去,听凭骆大人处置,他还欢喜些。”王升连连称赞。李纳一声令下,两百兵士簇拥着偶耕、昆仑奴,举着火把径回渡雾山庄。行进间,骅骝马撂起蹄子踢伤二人。李纳见二人已被重伤,弃置山野、听凭死生,全无半点仁慈之心。

    重回渡雾山庄,偶耕心中说不出的窒闷。这一日,恰值曹以振在院门口值守。曹以振迎头看到李纳,心中发恨,阴声怪气问道:“李家少爷,凯旋而归,想必是抓着那山贼余孽许月邻了?”李纳趾高气昂,不予理会,带领兵士进入院中驻扎。

    两百兵士列队而进,偶耕、昆仑奴出现在曹以振眼中。他将其拦下,对李纳说道:“李家少爷,听说骆大人叫你捉拿许月邻,你怎么拿住了这两个人?”李纳仰天答道:“我捉住什么人,自会向骆大人禀报。此事不劳兄台过问。”曹以振仍然横在面前,说道:“恰好这二人是我们逍遥谷的要犯,你交与我,我们为你代为看管。”

    二人在门口争持不下,杨祖绪、郭志烈领着众黑衣人阔步而至。杨祖绪紧了紧腰带,腰间缀锦弯刀迎风晃动,刀鞘上的珠宝闪闪发光、灼人眼目。他说:“这愣头小子与我有约,是我请到山庄的。李少侠纵然武略盖世,也不该贪占我杨某人的功劳吧!”

    李纳这些时日与杨祖绪颇有交往,忌惮他武功了得、下手狠毒,见他横在面前,不免心中犹豫。昆仑奴见此情状,不免幸灾乐祸,对李纳喊道:“我的贤表侄儿,你护送叔叔到此,一路辛苦。表叔与这位大人有约在先,来到渡雾山庄有要事相商。如若不然,你有多大本领,能将表叔擒住?”

    偶耕一见杨祖绪,立即气血上涌,开口质问:“我们如你所愿,已到山庄。还不快快放了侯小姐!”杨祖绪朝他二人打量一番,说道:“我们事前有约,你和晏适楚一同前来,怎么晏适楚没来,掉包换了个黑奴到此?”偶耕说道:“晏先生修下书信一封,要我面呈南浦云。其中原委,他一看便知。”昆仑奴见他言辞侮慢,缩在偶耕身后说道:“晏先生是何等人物,岂是你们这等人见得到的!”

    杨祖绪听说有书信,下令黑衣人搜身。偶耕浑身被绑,反抗不得,顿时焦急万分。昆仑奴牢记晏适楚的嘱咐,猛蹿一步,撞倒一人,喝道:“小野狗们,晏先生的书信,岂是你们轻易动得?里面写的是《修真秘旨》上乘秘诀,非南浦云亲自拆封不可。谁敢偷看,就该刺瞎你们的狗眼!”昆仑奴把晏适楚同偶耕的谈话听在了心里,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杨祖绪怒上心头,说道:“逍遥谷主的名讳,岂是你们呼得?况且,谷主何等尊贵,岂是你们两个奴才能见的?”昆仑奴虚张声势道:“你当爷爷生了脓疮没人舔,非得想起他来?晏先生有重托,书信里事关《修真秘旨》绝学,极为慎重,非要我们当面交与南浦云。我们委身以降,乃是受人之托、迫不得已,你们一帮小鬼休要毛手毛脚,冲撞了爷爷,在你们谷主面前吃罪不起。”

    这一席话,竟然唬住了杨祖绪。他一发狠,全然置李纳于不顾,命黑衣人将他二人从官军手中劫走。李纳气得直瞪眼睛,但他知道,若要硬拼起来,绝不是逍遥谷人的对手,只得忍气吞声,看着黑衣人将偶耕、昆仑奴以及骅骝马押至马厩。

    杨祖绪横了李纳一眼,扬长而去。李纳则闷着头去往正殿,抢先将此事禀告骆奉先。骆奉先尚未发话,吕思稷先气愤起来,满口乱骂杨祖绪。骆奉先脸色一沉,将茶杯一顿,说道:“请他过来说话。”江维明也在一侧,立即着人去请。

    杨祖绪来到正殿,对着骆奉先施过一礼,然后手握刀柄站立一旁。骆奉先斜着眼睛冲他打量一番,说道:“我看你正值少壮,雄姿英发,就该为朝廷效力,不该在江湖上打打杀杀。”杨祖绪微微一笑,答道:“小可受逍遥谷主南浦云的差遣,使命难违,也是无可奈何。”

    骆奉先略一愣神,问道:“老夫这几日也听说了逍遥谷主,他叫什么南浦云来着?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江维明低下身来,满脸赔笑,说道:“骆大人,您忘了么?您马上动身去往潞州,见那节度使李抱玉大人。南浦云已托小人向您禀报,想在潞州见二位大人一面。大人您前不久已经答应了!”骆奉先仍然想不起来,便问吕思稷:“确有此事?”吕思稷早已受过江维明的贿赂,暗中安排调度,意欲促成南浦云与骆奉先、李抱玉的会面之事,于是连声答道:“确有此事!”

    骆奉先也不管是否确有此事,也不顾什么南浦云或者逍遥谷,对杨祖绪说道:“听说你将那宝马捕获,也算是奇功一件。把马牵过来,我仔细看看。”骆奉先是朝廷重臣,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名动朝野。杨祖绪虽然对他十分厌弃,却也不敢得罪,即命黑衣人前去牵马。谁知半晌过后,两个黑衣人急匆匆跑过来说道:“了不得,了不得!那匹烈马,踢死一人,踢伤两人,无人敢去动它!”

    郭志烈、曹以振此时也到正殿,欲找寻杨祖绪商议谷中事体,因骆奉先在场,只得侍立一侧。他听说骅骝马踢死黑衣人,怒火难禁,恨声道:“狗奴才,又伤我手下兄弟!”骆奉先大为讶异,说道:“此马性烈,竟无人可以驯服吗?”杨祖绪冷冷一笑,说道:“我亲眼见此马载着那愣头小子,一跃千丈,从我们手心里逃出去。”骆奉先说道:“我与你所见略同,只是马上载着的是个女子,从数百官兵阵中逃脱。”他当时并未看清,也尚未得知,那个女子乃是侯牧笛侯希逸许诺要嫁给他的小妾。

    骆奉先因问:“这匹马如此性烈,你们怎么赶着它到山庄来的?”李纳说:“马的主人也在,被我一并擒获。而且,他是,他是……”李纳还不知道杨祖绪擒住了侯牧笛,而偶耕牵马来到渡雾山庄只是为了救她。他正要告诉骆奉先,偶耕是侯希逸收在麾下的十将,可是骆奉先全无心思顾及其它,将他打断,一叠声喊道:“那就叫马的主人牵它过来,老夫定要一观!”

第二十七章 逢难(下1)

    杨祖绪年轻气盛,见骆奉先如此藐视逍遥谷,心中不忿,又见他对骅骝马如此上心,分明是要侵夺自己的功劳,意欲抗命。顶 点 X 23 U S他冷冷说道:“区区一匹马而已,不必惊扰大人。”骆奉先听罢,大为不悦,沉下脸来。吕思稷连忙使个眼色,对杨祖绪说:“依着骆大人的吩咐,速速去办!”李纳不待杨祖绪回应,站到骆奉先身前,命赵勃、王升再去马厩,给偶耕松绑,让他牵马过来。

    俄顷,偶耕牵马来到正殿门口,昆仑奴也一起松了绑绳,大摇大摆走了过来。骆奉先无心看马,口中讥讽:“马的性子可以烈,人的性子却是顺的好。有些山野小儿,白白长了三十岁年纪,竟连马都不如!”杨祖绪听了,气得脸都绿了,瞟了吕思稷一眼,只得强忍怒火,一语不发。

    偶耕一见杨祖绪,罔顾一切,大声喊道:“奸贼,我已到此,你将侯小姐藏在哪里了?”杨祖绪被骆奉先指桑骂槐,本就没好气,现在又被偶耕一番怒喝,更是恼怒,阴森森答道:“那侯希逸与你有何关系?侯家小姐是你什么人?你操的是哪门子心!我奉劝你不要找死!”

    骆奉先耳朵尖,眯缝眼睛问道:“你说什么,侯希逸?你们把侯希逸的女儿抓到这里了吗?”杨祖绪昂首不语,一副锋不可犯的样子,心中忖道:骅骝马和侯牧笛都是我献给谷主的贺礼,现在你已见着骅骝马,岂能容你得寸进尺过问侯牧笛的事!江维明毕竟老成些,立即赔笑,对骆奉先说:“什么侯希逸不侯希逸的。我这渡雾山庄,无非是些风尘女子,怎么会有节度使家的千金!”

    昆仑奴听了,瞪大眼睛,指着鼻子骂道:“你这老龟公,扯的什么谎!你们就是把侯希逸的闺女绑到这里来了。若不是这样,你就是摆上牛羊三牲,跪地哭喊列祖列宗,爷爷我也不会到这山旮旯里来!如今爷爷来了,你却说侯小姐不在,真是日弄你仙人呢!”

    骆奉先听罢,脸色大变,惊问:“你说什么?侯希逸的闺女?”昆仑奴挺直腰杆,不卑不亢:“不错!我们护送她从青州去往长安,路上遇到奸贼,”他指了指李纳,又看着杨祖绪,“这两个人狗胆包天,竟生起歹心,图谋对侯小姐不利!”骆奉先一字一句听在心里,蓦地面皮发白,尖声喝道:“那是老夫未过门的妾室。还不快快请到堂前!”

    杨祖绪只知道逍遥谷主与侯希逸有仇,一心想取其头颅、淫其妻女,更不知侯牧笛早被许给骆奉先为妾。他正是三十出头年龄,自恃勇武、性子刚强,张口说道:“杨某手中只有逍遥谷的罪人,不曾听说有官员的妻妾,请恕我难以从命。”骆奉先气炸了胸膛,嚷道:“你敢与朝廷作对,不怕我荡平逍遥谷吗?”吕思稷唯恐骆奉先发作,跳起身来,伸出独臂指着杨祖绪连声责骂。

    杨祖绪怒气上撞,宝刀出鞘,七彩寒光灼灼逼人。身后郭志烈、曹以振纷纷拔出弯刀,只要监察大人一声令下,管他面前是什么御前红人、朝廷要员,一概格杀勿论。李纳暗自忌恨逍遥谷诸人,仗着骆奉先官大兵多,当下抽出宝剑,与之对峙,赵勃、王升也跟着听出枪、戟。

    一时间,大厅上的空气几乎凝固,廊檐下、阶除上杀气腾腾。昆仑奴唯恐天下不乱,见此情形,心下欢喜,盼望他们一场乱斗,自己和偶耕好偷空脱逃。

    江维明忽然冲出,将杨祖绪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训斥道:“监察大人,你身居要职,怎可如此不识时务?骆大人是朝廷命官,谷主千方百计讨好他。为能与他一见,不远千里去往潞州,连献麦之会也无暇顾及。你怎可当面忤了骆大人的意?还不快快收了刀枪,当面赔礼!”又冲骆奉先点头哈腰,说杨祖绪年纪轻不懂事,叫他大人不记小人过。杨祖绪见他说得有理,这才将刀插回鞘中,站到阶前,只是依旧昂然直立,绝不赔礼。

    江维明四面弯腰作揖,劝骆奉先息怒,又劝众人收起兵刃,休伤和气。厅前气氛缓和下来,江维明急忙招呼郭志烈、曹以振:“快去请侯家小姐过来,与骆大人见面!”郭、曹仍在看杨祖绪脸色,江维明连声催促,二人只得去了。不多时,从地窖中带过牧笛,站立厅前。

    牧笛双手被缚在背后,步履蹒跚走到阶前。她早早在人群之中看见偶耕,一时情不能禁,珠泪涌出。偶耕见她形影销售、妆容凌乱,更是说不尽的哀怜。他意欲迎上前去,李纳却领着赵勃、王升挡在面前,郭志烈、曹以振手下的黑衣人也将他团团围住。

    赵勃、王升见到牧笛,大声说道:“我们见过,这就是侯希逸的女儿!”骆奉先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见她清秀可人、婀娜别致,顿时眉开眼笑,称赞两声,连声说道:“快给我的美人松绑!”

    李纳掏出匕首,为牧笛割开绑绳。吕思稷凑到骆奉先身后,谄谀道:“骆大人,小的千里迢迢去青州,正是为了说成这门亲事。如今新郎新妇都在,这就举办喜事入洞房吧!”

    牧笛听在耳里,只觉得字字扎心,怯生生拿眼睛望着偶耕。偶耕暗地攥紧拳头,运起一口真气,随时准备豁出性命抗争。昆仑奴急忙抓住偶耕手腕,冲牧笛直递眼色,示意她休要刺激偶耕,且看局势如何变化,再做打算。其实昆仑奴自己也没了主意,原以为凭着晏适楚一纸书信,能够救出牧笛涉险过关,不想光渡雾山庄里面,李纳和杨祖绪明争暗斗、局势扑朔迷离,一切际遇大出他的预料,至于后事如何,只得听凭命运调遣了。

    骆奉先并不采纳吕思稷的建议,说道:“渡雾山庄乃是游乐之地,如何办得了婚庆之事?更何况我骆某人娶妾,怎可以在这深山之中冷冷清清操办?要办就该在潞州办,要那李抱玉为我张罗一回,广延宾客、大办筵席,如此方能称心如意。”吕思稷连声赞叹:“大人果然立意高远!必须风风光光操办一回,才能配得上您的名望和德行!”

    骆奉先又看了牧笛两眼,甚为得意,说道:“我也不与逍遥谷争什么名利,”说到这里,瞪了杨祖绪一眼,“这匹烈马是你们的,由你们献给李抱玉便是,且看李抱玉是领你逍遥谷的情,还是领老夫的情。至于侯家小姐,侯希逸早已许诺,嫁给我做妾,因此她是我的。我这就去往潞州,并在潞州举办神驹大会,李抱玉为主持,你们南浦云为陪同,也算我卖你们逍遥谷一个面子,见他一面。神驹大会上,你们献马,我来娶妾,大造声势,双喜临门。”他说一句,吕思稷夸赞一句,啧啧连声说道:“大人神思飞扬、雄出天际。神驹大会必定大获成功!”

    杨祖绪还想抗辩,江维明挡在前面将他按下,又冲骆奉先点头哈腰,与吕思稷一同交口称赞。李纳也欢呼起来,大喊“神驹大会,双喜临门”。杨祖绪暗自发恨:“我们擒来的骅骝马、侯氏女,却被这个宦官夺了去,占尽风光,今日若不是江维明拦阻,定叫你们血溅当场!”他想要喊出话来,江维明连忙捂住他的嘴,示意不可多言。

    夕阳西下,明月当空。骆奉先细细吩咐江维明,又命黄鸟、仓庚、桑扈、鸿雁四大鸣禽将牧笛带上阁楼,守护左右、小心陪侍,自己找两名歌姬舞女寻欢去了。杨祖绪命偶耕将马牵回马厩栓牢,仍给他和昆仑奴上了绑绳,关在马厩中。偶耕听不得骆奉先说什么纳妾之事,气得身子发抖,几次想要爆发,幸亏昆仑奴将他抓住,牧笛又对他示以眼色,他这才平静下去。

    偶耕蹲在马厩中,束手无策,看着骅骝马,心生愧疚,说道:“骅骝啊骅骝,你救我性命,我却如此无能,带你陷入险境。”昆仑奴抱怨道:“你非但祸害骅骝马,还连累我为你吓了一身冷汗,怎么不向我道歉?”偶耕不答,半晌说道:“也不知晏先生、涧石他们在深山之中是否安好。”昆仑奴更加气闷,说道:“你自己身陷囹圄,不知能否活过明日,却替别人担的什么忧!”

    偶耕不知,王屋山北的石室木屋之中,此时正是一片安宁。石洞内两间石室,屿蘅、小雨睡在同一间,晏适楚安排涧石睡在另一间,他自己则在岩石上、木屋内久久徘徊。涧石运气服药,元气渐复,躺倒在石床上,早早进入梦乡。后半夜时,恍恍惚惚来到一个所在,愁云惨淡、阴气森森,似有狼嚎鬼哭。前面一人披头散发、身着白衣,涧石紧追慢追,来到那人身前。那人蓦然回首,吓得涧石胆颤心惊他不是别人,却是死去的伯父张铁汉!

第二十七章 逢难(下2)

    涧石瘫倒在地,身后一人将他拎起,回头看时,愈发魂飞胆丧。m.www.uu234.net原来是叔父屈文峰手持钢刀,阴森森、恶狠狠地瞅着他,口中念念有词:“你这孽种,伯叔们血仇未报,你却逃匿深山独享清福!”涧石一把挣脱,没命地往前跑,忽而天旋地转、阴云缭绕,紫帐山一众冤魂漫天飞舞,个个脸色惨白、眼角滴血,徘徊左右、紧追慢赶。

    他吓破了胆,跪地喘息,忽见屿蘅站在面前,面带笑靥、楚楚动人,不住向他招手。涧石伸手去抓他,口中不停地喊:“屿蘅,带我逃走!”可是任由他双手前探,屿蘅却似镜花水月一般,宛在面前,却是触碰不及。涧石急得满身虚汗,忽而天上降下一阵旋风,将屿蘅卷走,紫帐山诸冤魂在乌云之中狂欢乱舞,将屿蘅当空撕作碎片。

    涧石张口大呼,欲挣扎而起,双足早被那些冤魂牢牢抓住,一点点陷入地下。他的身子没入土中,只露出头来,犹自对着漫天乌云哭喊:“屿蘅回来!屿蘅回来!”他泪眼模糊,前方却有一个彪形大汉大跨步走过来,每一步都震得地动山摇。走到近前,方才看清,那人原来是爹爹陆大壮!涧石哭道:“爹爹救我!”陆大壮满脸慈爱,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涧石的手。

    涧石心头稍稍安宁,可是抬头再看时,眼前的人哪里是陆大壮?竟然是独臂的吕思稷!他一脸狞笑,一只独臂如同铁钳,钳得他骨痛欲裂。他奋力挣扎,无法得脱。陡然间,吕思稷背后响起脚步声,却是李纳扛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走了过来,高高举起,冲着自己的脑瓜劈下来!

    偶耕大叫一声,圆睁双眼,只见石室昏昏,原来是南柯一梦。屿蘅、小雨闻得动静,掌灯走来。小雨见涧石满身大汗,关切地问:“石头哥,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偶耕惊魂未定,黑暗之中差点没有认出小雨。屿蘅将灯放在石床边,俯身说道:“我听你叫我名字。是服了药物,身上有不舒服吗?”涧石这才平静下来,喃喃说道:“不碍事。我只是做了个梦,梦里有你。”屿蘅笑道:“药物吃进肚中,药性慢慢发挥,遇着那些邪毒、戾气,恰似两国交战。正邪二气战于中,自然难免天翻地覆,所以做出些梦来,也是常有之事。”因倒上一杯凉茶,送到涧石手中。涧石饮了两口,茶中草药的甜香沁入心脾,他这才镇定下来。

    涧石就着灯火看着屿蘅,低声说道:“我乱讲些梦话,惊扰你睡不安稳,请你莫怪。”因转头招呼小雨道:“我没事了,你们回去安睡吧!”

    小雨站在一旁,见他们两个如此亲近,满面愁容,痴痴地想:石头哥做梦,为什么梦见的是屿蘅而不是我?她怎么想也想不通,问道:“石头哥,你梦见什么了?”涧石被他一问,想起紫帐山的惨案,想起死去的伯父和诸位叔叔,想起生死不明的爹爹,不免心中悲戚,咽喉哽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屿蘅从旁宽慰:“不过是囫囵一梦,何必挂怀。涧石大病初愈,还需调养身体,我们回房歇息吧。”小雨这才作罢。

    翌日醒来,涧石来到岩石之上,被朝阳一照、晨风一吹,倍感精神清爽,忽而心血来潮,打起一套拳来。晏适楚默默来到身后,说道:“拳脚乃是末流,定心养性才是根本。前日教你的经颂,你忘了不成?”涧石作揖道:“不曾忘却。”晏适楚道:“正是清风拂面、林气宜人,就该默念经颂,服气导引。”涧石领命,当即打坐,服气运功。

    屿蘅出得石室,择些天门冬、天麻,又配了几样草药,为涧石熬药。小雨去泉边将黄精洗净,在岩石边升起炊烟。半个时辰后,晏适楚问涧石:“你心头杂念可曾荡涤?”涧石答道:“我也不知。只知道身在青山中,鸟鸣上下、林气清新。”又过了半个时辰,晏适楚复问道:“你的心中关照何物?”涧石答道:“此心并未关照甚物,却是万物照临此心。”

    半个时辰过去,黄精已然烂熟,药汤也已沸腾。晏适楚又问涧石:“你心中是个什么样子?”涧石答道:“我活脱脱一条性命,和山树岩泉本是一体,此心更在何处,更有何用?”晏适楚莞尔而笑,说道:“起来吃早饭吧!”

    两碗黄精下肚,涧石精神大振。片时之后,晏适楚说道:“你循着那几句经颂,把刚才的拳法再打一遍看看。”涧石欣然领命,稳稳站在岩石中央,挥拳踢腿,虎虎生风。他一提气,跃起丈余,一掌拍在山壁上,居然留下一道掌印。涧石欣喜万分,对晏适楚说道:“晏先生,我已康复,而且功力更强了!”晏适楚微微点头,命屿蘅将药汤奉与涧石服用。

    晌午时分,晏适楚说道:“黄精能食三日,天门冬和天麻也够你服用三天。依我看来,三日之内你便可恢复元气,内功修为也有所进益。”涧石讪笑道:“晏先生,你该不是要下逐客令了吧?”屿蘅一听,心中忽然一阵悸动;小雨听了,却有几分窃喜。

    晏适楚笑道:“这山又不是我的,如何逐你?况且此身漂浮,来去随风。风吹动时,我不逐你,你也会自去。”涧石道:“我跟屿蘅说过,愿守在你的身边,为你担药锄草呢。”晏适楚忽然神色怃然,叹道:“若真能拂去心头污秽,一生飘荡山野之间,岂不是大快胸臆!然而,天地不仁,我等在这天地面前,只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罢了!”

    偶耕见他神情凝重,不便追问,良久方才说道:“晏先生,昨晚你说,有什么来日大难。我们安居深山,也会遭逢大难吗?”晏适楚说道:“大难未至,我说了又有何用?大难已至,我说了更无一用。你且修养身心,拂去杂虑,我要炼药去了。”说毕,独自去往木屋之中,闭门不出。

    山中无事,涧石端详不透“来日大难”所云何事,索性倒在岩石之上,一觉睡到黄昏。恍惚之中,紫帐山一众冤魂又追了过来,张铁汉提着血淋淋的大刀,满地里找他索命。涧石吓得一身大汗,挥拳乱舞。其时,小雨见他熟睡,默默走到身边坐下。他半梦半醒之间,双掌扑出,一把推倒小雨,险些将她推落岩石。

    小雨疼痛难忍,满心委屈,泪光盈盈。涧石大梦骤醒,赶紧扶起小雨,刚一照面,又想起梦中张铁汉青面獠牙的样子,不免神色慌张、心浮意乱。小雨一再追问,他只是撇过脸去,沉默不语。

    屿蘅走上岩石,将煮好的药羹送到涧石手中。她见涧石又生梦魇,柔声说道:“你且将这药羹服下,多半会好些。若再有不慊于心,师父传授的经颂堪当大用,你只需反复修习便是。”偶耕咽了几口药羹,又顺过眼来看看屿蘅。他也不知为何,屿蘅在身边时,心中便能安宁。他故意慢慢吃,让屿蘅晚一些再走开。

    三日过去,黄精食尽,天门冬、天麻已经服完。晏适楚终于从木屋里走出来,擎起一枚丹药,送进涧石口中,命他服下。涧石咽下丹药,晏适楚说道:“涧石小友,若不出所料,今日大难便要来临!”

    涧石大为不解,正欲发问,晏适楚邀他一起走进石洞,坐在洞口,望着外面。屿蘅、小雨见晏适楚举止怪异,不敢多问,只得一起坐下。

    一时天色大变,云雷滚滚、雨骤风疾。闪电划过群山,劈在远处的山崖上,将一株古柏拦腰斩断。雨声如同鼓点一般,在群山万壑之中起伏不息。山林之中,似有猛虎愤怒的吼叫声,隐隐约约传到耳边,令人不寒而栗。

    果然,四个黑衣人路过木屋,爬上岩石,八只眼睛如同鬼火一般照向石洞。他们手握钢刀,步步逼近,刀片映着闪电,发出灼灼寒光。豆大的雨点砸在刀刃上,发出铿锵的声响。

    晏适楚朗声说道:“四位小友,晏某恭候多日了!”黑衣人刀尖指着晏适楚,悲愤道:“晏适楚,你豢养猛虎,又伤了我四个兄弟!”他所言非虚,这一队黑衣人本有八人,行至附近又遇那两只猛虎。猛虎咬死四人,食物已足,便不再攻击。剩下这四人继续潜入深山,终于找到石室木屋。

    晏适楚悠然道:“我与那两只虎非亲非故。只是你们屡屡进犯它们的地盘,它们怎能不伤人?你们四人活着见到我,也是十分幸运。”

    听他们一番言语,涧石约摸懂得了“来日大难”是何含义原来是黑衣人早已摸清晏适楚栖身之所,屡次进山袭扰,只是他们要么迷失道路、要么被猛虎啃食,而这看起来安宁的石室木屋,实际早已处在危难的漩涡之中。他尚未完全理清思绪,四名黑衣人早已一齐发威,挺起四把钢刀扑向洞口。钢刀激起雨点,一滴滴砸了过来。

    晏适楚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涧石小友,今日要看你的本领了!”涧石顿时大义凛然,双足腾空,跃出洞口。雨水冰冷,灌入他的衣袖,眨眼间已经将他淋透。

第二十八章 行刺(甲)

    惊雷滚滚,大雨倾盆。m.www.uu234.net涧石从洞口飞出,赤手空拳来战四名黑衣人。岩石上十分湿滑,涧石刚一落地,双脚便滑出二尺。不等他站稳,四把钢刀如雨点一般砍到。

    涧石连忙闪避,衣襟上的雨水甩出,漫空飞溅。四个黑衣人持刀猛攻,却也是持之太急,险些在岩石上滑倒。涧石夺回喘息之机,翻身一掌,却被对面黑衣人稳稳接住,各自退后一步。涧石心下寻思,对手内力雄厚,而自己以一敌四,必定力有不逮。他稍一迟滞,四把钢刀又如闪电般劈来。

    晏适楚见涧石慌乱起来,立地不稳、招式全无,十分气愤。他原以为,涧石服了紫芝和丹药,又学会了白云子传下的经颂,身体复原、功力精进,本可以和四名黑衣人抗衡,谁知临到用武之时,他竟不得其法,拳掌之中缺乏内力。

    眼见涧石被逼到岩石一角,情势危急,晏适楚厉声说道:“记住那几句经颂,沉着应战!”涧石远远听见,翻身躲过一刀,默念经颂,丹田上果然升一股气流,气流鼓动拳掌,形成无穷内劲。他精神一阵,站稳地步,一双肉掌与四把钢刀斗作一团。

    然而黑衣人绝非易与。他们进退有度、攻守相配,四把钢刀舞得旋风一般,把涧石死死困在垓心。涧石左冲右撞,无法突围,逐渐手忙脚乱,刚刚升起的丹田之气旋即涣散。忽而脚下一滑,栽了个跟头。不等他翻身站立,四把钢刀罩定他的周身要害,无情劈落。

    生死之际,涧石拼出命来,就地扫腿,将黑衣人逼退。然后鱼跃起身,躲过一人的回手刀,连退三步,紧靠在山壁上。他大口喘气,睁眼望着对面四个凶神恶煞,露出怯意。

    晏适楚看在眼里,勃然大怒,喝道:“人皆有一死,你怕个什么?安下心神服气运功,不至于如此狼狈!”他一面说,涧石一面在刀丛之下左右腾挪、狼狈逃窜。

    一个黑衣人一掌扑空,却将涧石衣衫抓住。他逃无可逃,索性将眼一闭,抬脚踢出,这一脚乃是临死之际的搏命抗争,全然丢开武术套路。可正是这一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居然不偏不倚踢中黑衣人的腿裆,痛得他倒地乱滚,钢刀丢在一边。

    涧石捡回一命,求生的本能再被激发。他一矮身躲过头顶上的尖刀,一探手拾起地上那把钢刀。手里有力兵器,胆气便豪壮了三分。他左右两刀,击开两边的钢刀,再一翻身,从黑衣人头上掠过,落到岩石边沿。他吐出一口气来,运起内力、稳住下盘,将刀尖指向剩余三人。

    那三人见到涧石踢倒一人,大为光火,纷纷使出杀招,飞身紧逼。涧石筋络之间一缕真气游荡,忽而内力喷薄,于是一刀一刀与敌周旋。但他毕竟功夫有限、颖悟不深,招架得多、进攻得少,陡然缩身从岩石上滚了过来,一步步往洞口退缩。

    小雨瑟瑟发抖,恨不得跳出去与涧石同死,却又立在晏适楚身后不敢擅动。她焦急道:“晏先生,这该如何是好?快求求他们放过石头哥吧!”一句话气得晏适楚脸色发绿,喝道:“这四个畜生都不吃的东西,你愿求他们?求了他们又有何用?”

    黑衣人听在耳里,骂道:“老王八,我们先宰了这小子,再杀进洞来开你的膛!”三把钢刀迎着惊雷急雨,抡得虎虎生风,激起大片水花,宛若一道道白练。涧石依着经颂服气运功,苦苦撑持,终究精疲力竭、心浮气躁,频频遇到险情。他索性将经颂抛之脑后,使起一股蛮力,与三名黑衣人搏命相斗。晏适楚站立洞口,看在眼里,摇头叹道:“涧石小友毕竟根基浅薄,悟不通透。今日之难,看来是难以纾解了!”

    那个被踢倒的黑衣人疼痛过后,爬了起来,恶狠狠扑向涧石,誓欲将刀夺回。四人轮番猛攻,招招狠辣、刀刀索命。涧石见他们如此凶残,十分恚怒,心下生起恶念。他见那被踢之人不顾一切扑来,将全身功力聚于拳上,却将身上要害暴露于外,便硬生生迎了上去,陡然钢刀递出,这一招变起不测,使出平生蛮力,将他胸腹刺穿。那人闷哼一声,立时气绝。

    三名黑衣人又惊又怒,发起狂来,钢刀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砍落。涧石左支右绌,节节败退。一人见涧石已是强弩之末,索性退出战斗,提着刀爬向洞口,意欲将晏适楚三人先砍死。

    涧石见此情形,大吃一惊。他匍匐于地、连滚带爬,躲过那两人的刀砍脚踢,在地上摸到一块顽石,奋力向洞口掷出。洞口那人反手一掌,将顽石击开,脚步不停走向洞口。哪知就在这一瞬,一把钢刀飞到,插入他的胸胁。

    这把钢刀也是涧石掷出。他扑地之时,早已料定黑衣人接得住飞石,当下拿定主意,掷出顽石后立即将钢刀飞出。黑衣人果然轻而易举击开飞石,却不提防飞石后面还有飞刀,正是意料之外、避之不及,当即中刀,哇一口吐出鲜血,死在风雨之中,两眼犹自圆睁。

    剩下两名黑衣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嚎叫着来砍涧石。涧石抵挡不住,接连退避,黑衣人飞起一脚,踢在他胸口。涧石身子飞出,落在茅屋顶棚上,幸而未曾摔伤。

    黑衣人纵身飞上茅屋,刀砍脚踢,都被涧石躲过。茅屋承不住力,轰然倒塌。涧石摔在地上,连滚带蹿,缩进草窠之中。草窠外,蔓草丛生、荆棘芜杂,将涧石深深淹没。

    一名黑衣人疾步上前,左一刀右一刀分开荆棘,欺到身旁,一伸脚将其踩住。他俯下身子,将手探出,扣住涧石的小腿,用力向外拽,意欲将其生擒。涧石使出千斤坠功夫,死死粘在地上,任凭黑衣人奋力拖曳,他就是咬牙缩在藤曼之下。

    黑衣人再一用力,暴怒起来。涧石感到腿快被他撕扯下来,陡然收起劲力,身子轻飘起来,当即被他提起。涧石横在空中,顺势翻身,一只手伸出,竟将一枚银针刺入他的咽喉那是数日前晏适楚随手丢弃的针灸,如今被涧石在草丛中拾到,成为救命的法宝。

    仅剩一名黑衣人。他抖起精神,继续劈砍涧石。涧石捡起钢刀,从荆棘丛中跃出,和他斗在一起。此时雨势更急、雷声更密,电光从乌云里刺出,将二人头上的树木截断。黑衣人上下腾跃,退回已然倾圮的木屋,涧石追身而至,将木板墙踢个粉碎。黑衣人顺手将火炉、陶罐等等物事掷出,被涧石一一躲过。

    斗过三十合,涧石占据上风。他一见攻守势异、反败为胜,忽而精神大振,运起一股神力,钢刀劈落。黑衣人匆忙格挡,只听当的一声,手中钢刀被击落在地。涧石见他门户洞开,趁势抬脚,踢得他仰面朝天。黑衣人挣扎欲起,涧石钢刀挺进,刀刃已抵住他的咽喉。

    黑衣人刚才还凶焰勃然,现在却觳觫起来,跪在地上乞求饶命。涧石犹豫片时,忽然前日岩石上昏惨惨的梦境从脑海掠过,令他眼前一黑、心中一懔。他咬紧牙关,猛一使力,手中钢刀已割断黑衣人咽喉。

    晏适楚、屿蘅尚停留在洞口,小雨却早已扑了出来,身上衣衫被暴雨淋透。乌云翻滚、风雨交加,石头哥手刃四人,救了晏适楚、杜屿蘅,也救了自己。这就是她的石头哥,这就是她已有过合卺之实、愿意托付一生的夫君。她扑进涧石怀中,抽泣不止,用拳头不住地捶打他湿漉漉的胸膛。

    涧石大病初遇便经历一场你死我活的激斗,兀自热血上涌、精神紧张,身子僵硬。他迟疑片刻,才想起敌人已死,方才抛下手中钢刀,将小雨扶稳,直挺挺朝石洞走去。

第二十八章 行刺(乙)

    晏适楚见他走回来,却冷冷说道:“所谓命运,一是天命,一是气运。你心不静、气不顺、神不安,那些经颂能救你命,却转不了你的运。再者,那个黑衣人已经跪地乞命,你为何不留情?”涧石怔了半晌,任凭暴雨扑打在脸上,突然泪水和雨水一同淌下,哽咽说道:“我也不知!”屿蘅见他身上沾有血气,眼中射出戾气,心中生起莫名的恐惧。她细细而思,自己到底惧怕些什么?思之不得,唯有静默无语。

    石洞之外风雨如晦,石洞之内凄凄四人,一片沉寂。良久,晏适楚说道:“且捱过这阵风雨,我们便离了这里。”屿蘅半晌才回过神来,惊问:“师父,我们去哪里?”

    晏适楚道:“先去王屋山西北松台之上,乃是白云子衣冠冢,我们去那里祭拜师尊。若还得空,再去阳台观探访探访。尔后,只好各随缘分、各奔路途了。”涧石如梦方醒,焦急问道:“晏先生,我们离了这里,便要分开吗?”一面说,一面偷眼去看屿蘅。屿蘅却背过脸去,一语不发。

    小雨站在一旁,呆呆地问:“晏先生,你和屿蘅姐姐便要去哪里?”又转过头问:“石头哥,我们又当何去何从?”涧石望着晏适楚,等着他的答案,可是晏适楚不再说话,去往石洞深处。洞内光线不明,他的身影立即被黑暗吞没。

    石洞内响起石头摩击的声音,那是晏适楚正在搬动一块巨石。涧石跟了过去,凑近一看,发现巨石背后有个石槽,石槽之中是一个皮袋。晏适楚将皮袋取出,抱在怀中。涧石问是何物,晏适楚冷冷答道:“《修真秘旨》。”

    屿蘅迎上来问道:“师父,以往离开这里,您都不曾打开石槽。我们这次要带上《修真秘旨》走吗?”晏适楚道:“这部旷世奇书,藏匿石洞二十年,终须重见天日、完璧归赵。等雨霁云开,我们便走!”屿蘅看着他手中的皮袋,又偷看一眼涧石,怔在地上,不觉珠泪溢出。幸而洞内一片晦暗,无人能够看到。

    那雨下了一昼夜,总算停下。翌日清晨,晏适楚将《修真秘旨》卷到包袱之中,自己背在肩上,便带着屿蘅、小雨和涧石离开石室,走出深山。四人走过几道山坳,再次遇见那两只猛虎。两只虎正趴在林间草地上,神态悠然。晏适楚拱拱手说:“二位老友,就此别过了!”二只虎理也不理。

    四人行走多时,来到一座山峰之巅,涧石回看天际,怅然说道:“也不知偶耕仁兄现在何处,他和侯小姐是否平安。”

    涧石不知道,百余里外的渡雾山庄,今日竟是热闹得出奇。骆奉先穿戴重盔重甲,带领三百泽潞兵士,离开渡雾山庄,威风凛凛往潞州进发。杨祖绪带上黑衣人一同上路他们一同去往潞州,与邓昆山会合,面见逍遥谷主南浦云。

    偶耕、昆仑奴被缚住,跟骅骝马一起,用一根粗重的麻绳传连。杨祖绪不杀他们,是因为他们怀中有晏适楚的书信,非要当面呈递南浦云。骆奉先不杀他们,是因为骅骝马桀骜不驯,没有他们估计难以活着到达潞州。牧笛则被安排在一辆马车中,由四大鸣禽一路看护。

    临行前,骆奉先把李纳唤至房中,神秘兮兮说道:“你爹爹李怀玉赶跑了侯希逸,自己当了平卢淄青节度使,此事已上报朝廷。万岁批复下来,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我看你办事沉稳,也老实可靠,有一事委托你,不知你能否办来?”

    李纳当即拜倒,说道:“能接受骆大人重托,实乃三生之幸。小可自当肝脑涂地、不辱使命!”骆奉先道:“我离京快一个月,一是巡视方镇、体察民情,二来是要收集线报,坐实那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谋逆的罪名。这个仆固怀恩,不把老夫放在眼里倒也罢了,却是心怀叵测、图谋造反。我这里有一封信笺,信中罗列出他图谋起兵、反叛朝廷的证据。我要你把这封信送到长安去,亲自交给当朝宰相元载大人,并且告知:切不可转交门下省代为办理,务必由他亲自呈给皇上过目。”

    仆固怀恩乃是一代名将,外面结交回纥,内部讨平安史之乱,立下赫赫战功,在朝野之中名望极高。他对朝廷确实心怀不满,然而骆奉先这封信,绝大部分是捕风捉影、断章取义,一心要给他扣上谋反罪名,将其置于死地。

    骆奉先与仆固怀恩不睦,那是朝野皆知,李纳在这渡雾山庄也多有耳闻。他见骆奉先说得郑重,不再追问,双手接过信笺,信誓旦旦说道:“小可一定尽心竭力,为骆大人办成此事!”

    骆奉先说道:“仆固怀恩手下有武士曾追杀我到此,保不齐这一路都有他的人。若是派遣我自己的家臣、裨将去办这趟差事,他们认得出来,容易半道打劫。派你前去,却能骗过他们的眼目,蒙混过关。然而你在路上也怕不太平,需带上你手下那两名十将。万事小心谨慎,行事不可鲁莽。事成之后,老夫少不得在皇上面前为你和你父亲美言几句。”

    李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谢恩。他随即招呼黑衣人,把从昆仑奴手里夺来的麻袋背了过来,麻袋被封住口,上面写下几个楷体字:“青州人奉上”。他接过麻袋,毕恭毕敬献给骆奉先。骆奉先前番得了他从青州带来的一车宝货,如今又得到一袋财物,喜笑颜开,命吕思稷将麻袋放在马车上,随后整顿人马,去往潞州。

    潞州在北,长安在西,李纳带上赵勃、王升,又从骆奉先驾下讨来了三十兵卒,当日别过骆奉先,快马加鞭往西而去。江维明将众人送至山下,仍回山庄留守。

    夏日炎炎,山路崎岖。骆奉先坐在马车上,身上铁甲十分沉重,他一路颠簸,燥热难耐。行了一天,早早扎营休息,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睡醒,早膳过后催促兵将继续前行。行至中午,周围山势渐平,途经两处村社,来到一处集市。集市上只有一条官道,狭窄不容车马并行,却横七竖八堵满了运粮的车辆那是附近农户稻麦丰收,到此缴纳公粮。

    前排的兵丁呼喝多时,那些粮车却一动不动。兵丁烦躁起来,打翻几个农人,逼迫让路,可是道路狭窄,前方又有官兵镇守,难以疏通。骆奉先全身汗透,跨出马车,见到长长的运粮车队堵在路上,也是大皱眉头。

    吕思稷向他请示,说是杀几个农人,必定能立马将道路清出。骆奉先毕竟是朝中要员,岂能如此残暴不仁?他呵斥两句,却见不远处有个卖茶点的铺面,便带着吕思稷和四名亲兵从农人、粮车的窄缝之间挤了过去。

    这家铺面十分简陋,上面搭一道凉棚,下面摆几副桌椅,后面是小小一间土屋,茶饮、糕点都从土屋里端出。凉棚内坐了几个茶客,懒洋洋吃茶闲聊。店家是夫妇二人,进进出出,端茶蓄水,倒也繁忙。

    吕思稷意欲将茶客尽数赶走,留骆奉先在凉棚内独享清净。骆奉先挥手道:“前面征缴公粮,我等不可搅扰公事。留他们在这里,老夫也算得与民同乐。”当即在正中间的桌椅上坐下,四个亲兵握紧刀剑,在旁警卫。店家殷勤迎迓,为他们擦净桌面,奉上一壶凉茶、一碟点心。

    杨祖绪也嫌烈日炎炎、天气燥热,带着郭志烈、曹以振走进凉棚吃茶。他们前脚跨进,坐在角落里的一名孩童拔腿就往外走。没走出两步,却被店家拽了回来。店家说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吃了我的糕点,付了钱再走。”

    你道这孩童是何人?他竟是槐犁!从拨云观逃出来后,在山野流窜,辗转来到泽潞境内。他实在腹中饥饿,便钻进这茶点铺中,装模作样点了好几样点心,一口气吃个干净。正在寻思如何脱身,不料那老冤家郭志烈竟走了进来。

    为了不让郭志烈认出,槐犁妆起一副鬼脸,憋出河东口音说道:“他,他是我爹爹,与我一起算钱。”店家顺着他手指看过去,只见一人尖嘴猴腮,低头喝凉茶、吃糕点,穿得还算富贵,却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此人是谁?他竟然是黄锦鳞!黄锦鳞从漳河脱身之后,不敢在魏、相一带徘徊,只得往西越过太行山,来到潞州。他遇到粮车挡道,便去茶棚歇息,肚子里不住地盘算:怎样与这些粮车扯上关系,从官家手里赚他一笔横财,也好去往关西打好铺垫,将来救赎紫帐山一众兄弟。妙计尚未想出,槐犁却在耳边聒噪起来。

    黄锦鳞大为惊讶愕,说道:“你这野孩子,怎么胡乱认起爹来?”槐犁唯恐谎话被当面拆穿,又认出他也是行路之人,便挤眼色、递眼神,用他半吊子河东腔调扯谎:“爹爹,我是你在河北认下的义子啊!你丢下我走南闯北,我无衣无食,才流落到此。几年过去,你就不认得我了?”

第二十八章 行刺(丙)

    黄锦鳞乃是精明商人,早看出槐犁是无钱付这茶点。m.www.uu234.net他见槐犁倒也伶俐,便笑着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交到店家手中。槐犁欣喜万分,鞠了一躬,说道:“爹爹,我出生之地就在前方。这就回去给你准备晚饭!”一语未毕,撒腿就跑。

    槐犁还没跑出两步,就被一只手拎起,身子悬在半空。那是郭志烈认出他来,当场擒住,拔出钢刀,二话不说就要行凶。众茶客一见喧闹起来,有胆小怕事想付钱离开的,也有坐着等看热闹的,也有站起来想息事宁人的,不一而足。

    骆奉先本来心烦,又听人声聒耳,皱了皱眉,将茶碗顿在桌上。吕思稷立即起立,冲众人说道:“骆大人在此休息,你怎敢惊扰雅兴?”郭志烈充耳未闻,揪着槐犁不放。槐犁双腿悬空,乱蹬乱踢,一只手偷偷探向怀里的匕首。郭志烈看得分明,扭住他的胳膊,恶狠狠说道:“你杀我兄弟,我岂能容你故技重施?”

    骆奉先实在气不过,说道:“年岁丰稔,正是纳粮之时。官兵就在前面,谁许你胡乱杀人?”郭志烈看着杨祖绪说道:“这个兔崽子,害死我一名兄弟,此仇不报,我有何脸面活在当世?”

    吕思稷见郭志烈竟敢顶撞骆奉先,急忙冲杨祖绪使眼色。杨祖绪在渡雾山庄被江维明一番苦劝,也知骆奉先权倾朝野,谷主有意巴结他作为逍遥谷的靠山。可他也不愿就此服软,昂头说道:“此事处置起来倒也简单。把这毛孩绑到潞州去,当着李抱玉的面杀了就是。”

    黄锦鳞也认出郭志烈来,撇过脸去想逃走,却被他一把拽住。黄锦鳞赔笑道:“英雄,我与你并无过结,为何扯住不放?”郭志烈冷笑道:“你这奸商,在青州害我兄弟,在相州害惨了薛半仙那老儿,还想装不认识?”黄锦鳞还欲争辩,两名黑衣人走了过来,将他和槐犁分别绑住。杨祖绪吩咐他们:“骆大人在此歇息,因年岁丰稔,不愿看到杀戮之事。两个人犯都绑到潞州,再听凭郭头领处置。”

    黄锦鳞语声,尖细中带有几分沙哑,别人听见尚可,吕思稷听了,一腔仇恨在胸口乱撞他死死记得,就是这个人,曾以鱼腹藏剑的诡计行刺他,却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吕思稷浑身颤抖,恨不得当场宰了黄锦鳞,并且食其肉寝其皮。他跪在骆奉先面前,恳求道:“大人,这个奸商,曾经行刺我,现在被我们捉住,肯求大人为小的作主!”

    骆奉先只顾饮茶,并不理会吕思稷。他见杨祖绪竟敢在自己面前自作主张,十分不满,说道:“你们逍遥谷人,便可不受朝廷节制、不尊国家律令吗?”杨祖绪不答,骆奉先手中茶杯一顿,喝道:“这一老一少,既是嫌犯,就该由官家按律处置。统统绑到潞州,旁人不得过问。”

    吕思稷听得此话,连连磕头:“谢大人为小的申冤雪恨!”杨祖绪忖道:这二人不过是小小毛贼,不论落到谁手里,横竖是一死,我不必与这阉狗争些闲气。骆奉先见他低眉不语,冷笑三声,一口将茶饮尽。

    黄锦鳞和槐犁被拖到官兵队伍之中,与偶耕、昆仑奴系在一处。昆仑奴一见槐犁,又是欢欣、又是哀叹,说道:“我说怎么霉运不散,原来是命里犯着太岁,遇见你了!”槐犁见到他二人,也是大为惊奇,嘴里却奚落道:“你这黑奴,活不过几日了,小爷是特来超度你的!”

    黄锦鳞思绪从经商之道撤了回来,两眼望着槐犁,想起自己与他有一面之缘。槐犁埋怨他两句,说他不该闷着头喝茶,否则他们不会落入黑衣人手中。四个囚徒一一相认,槐犁又问:“侯姐姐呢?”偶耕一语不发,昆仑奴答道:“侯姐姐在前面车里呢!”槐犁便对郭志烈喊道:“我也要坐车!”郭志烈狠狠给他一耳光,他才不敢再作声。

    骆奉先心中厌烦杨祖绪,却又弹压不住,便问道:“你们谷主,叫什么南浦云是吧?他一心求见老夫,不知所为何事?”杨祖绪道:“谷主求见骆大人,自有他的打算。杨某一介莽夫,不知道其中情由,也不敢胡乱打听。”

    吕思稷虽然收了逍遥谷的贿赂,但见杨祖绪待人接物也太过无礼,实在忍耐不下,喝道:“你们谷主在骆大人面前,只不过是蝼蚁尘埃。你更要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识得礼仪、怀得尊敬!”杨祖绪道:“我心中万分敬仰骆大人,只是身份低微,攀附不上。”

    正值话不投机,女店主提着一壶凉茶走了出来,笑嘻嘻给骆奉先斟上。骆奉先正端杯要饮,吕思稷急忙拦阻,说道:“大人,茶宜热不宜冷。您脾胃不甚佳,休饮生冷的好。”

    骆奉先怡然而笑,说道:“你提醒得好!女主人,你换壶热茶过来。”女店主却将茶壶放在桌上,说道:“大人,我这就去取热茶来。这凉茶也放在这里,是小店送给您的!”

    骆奉先开怀而笑,说道:“这女主识得大体!你知我是谁,如何就送一壶凉茶来?”女店主笑答:“我不认得大人,只见您祥云笼罩,定是贵人,特来奉承。”骆奉先心中十分受用,因对身边亲兵说道:“你们一路辛苦,饮了这壶凉茶!”

    吕思稷急忙斟茶,四个亲兵逐一接过茶碗,仰脖饮干,眨眼功夫茶壶已空。

    骆奉先坐在椅上,指着外面的粮车,满口是些皇恩浩荡、天人交感,这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他说一句,吕思稷赞一句。他二人一唱一和,一名亲兵陡然吐出一口鲜血,痛苦倒地,旋即气绝身亡。另外三名亲兵脸色大变,相继吐血,哭爹喊娘,一齐没了气息。杨祖绪见了,大喝一声:“茶中有毒!”凉棚内的茶客一看出了人命,顿时起身,一哄而散。

    骆奉先大骇,跳将起来。女店主听得呼声,从土屋里走出,被骆奉先一把按在桌上。吕思稷拔出匕首,抵住她的咽喉,高声质问她为何要毒杀骆大人。女店主指着后面的小屋,哭道:“有两个人,军爷模样,在小屋里给了我两倍的茶钱,叫我为您奉上那壶凉茶。我只当是好意,就提茶奉上,也不知壶中有毒啊!”吕思稷逼问:“那二人现在何处?”女店主道:“就在屋子里!”吕思稷早已横手一刀,将其刺死,大跨步往土屋走去。

    男店主听见妻子哭喊,急忙上前,吕思稷迎上前去就是一刀,将他刺死在地。他进得土屋,屋内空空,掀开窗户看时,果然外面有两个壮汉,穿着军制衣服,夺命逃窜。

    已有一撮兵士涌进土屋,吕思稷嘶声道:“还不快追!”众兵士慌忙跑出,招呼大队兵马上前追赶。然而前面路途被堵,后面人马想大举推进,谈何容易?骆奉先见到地上血淋淋的尸体,心有余悸、满腹疑窦,竟将一壶凉茶摔在了杨祖绪身上,指着鼻子喝道:“快说,你为何要毒害本官?”

    杨祖绪冷不丁受此折辱,怒火中烧,站起身来就想发作。郭志烈在他身旁,钢刀出鞘。曹以振按住他们二人,低声对杨祖绪说:“监察大人,谷主就在潞州等着我们,此时切不可莽撞!”杨祖绪被他一劝,冷静下来,将脸上的茶水抹净,朗声说道:“大人,你是我们逍遥谷的贵人,谷主对你敬慕有加,我又怎会害你?”

    骆奉先一听,觉得有理,复又转头嚷道:“吕思稷,莫非是你下的毒?”吕思稷跑到跟前,磕头作揖,声音颤抖:“大人,您对我恩同再造,我又怎会下毒?况且,是小人劝您别喝那凉茶的!”

    这时,一队收粮的官兵赶了过来,下令将凉棚里的茶客尽皆拿下。他们不识骆奉先,也要冲他动手。吕思稷喝道:“你们瞎了狗眼,肝胆对京师骆大人无礼!”为首的军吏倒也识趣,见这几人气度不凡,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上前唱一声喏,灰溜溜带着官兵撤走。

    吕思稷极力催促众军士去追捕那两个嫌犯,骆奉先说道:“罢了!想谋害老夫的人何止千万,岂是杀得尽的?你们一路小心戒备,不要再给贼人可乘之隙。”众人允诺,紧紧跟随左右,严加戒备。骆奉先回到马车上,命令兵士将路上的百姓和粮车驱散,加急奔往潞州。

第二十八章 行刺(丁)

    吕思稷在土屋内看到的那两个人,确是下毒之人他们便是魏烈功、韩德存。www.uu234.net二人在渡雾山庄行刺不成,躲进深山,一路尾随骆奉先。他们提前躲进土屋,偷偷将毒药撒进凉茶,并许以重利,叫女店主将凉茶献上。女店主贪利献茶,这才招致杀身之祸。

    魏烈功、韩德存夺命奔逃,再次潜入深山,不敢再出来。数日过去,二人计议道:两次不成功,已然暴露身份,骆奉先也必然严加防范。他们奉命前来行刺,已然失手,只得在深山老林之中往西而行,待离开王屋山之后再绕北回到朔方,去向仆固怀恩请罪。走了两日,二人干粮吃尽,身上又没有一文钱,只得坐在路边啃食草根树皮。

    忽然,山路之上脚步声响起,一个白衣少年路过。走近看时,那少年方脸剑眉、身材颀伟,孔武有力、健走如飞,他腰中挂几卷锦缎,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咯噔咯噔是铜钱的声音。他不是别人,正是张铁汉的儿子张涧雨。

    张涧雨离开紫帐山之后,原以为凭着自己的本领以及带出来的财物,足以闯出一番天地。然而初出茅庐的他,刚到魏州,在客栈里一觉醒来,所乘之马就被人盗走。他找店家理论,谁知店家与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有亲,有恃无恐,竟招来一帮地痞无赖与他争斗。张涧雨失手打死一人,卷起铜钱、布帛连夜逃出,经过相州。

    到相州时,恰好相卫等州节度观察使薛嵩有令,严查过境的青州行人客商,腊口使商克捷、捉钱令使曾善治受命,日日在路口盘查。二人见张涧雨行迹可疑,随身又带有不少钱物,于是将他扣下,关进囚车,押送相州。途中,一众囚徒发生暴乱,打死军吏,他又夺回财物,逃出青州,躲进太行山一带。

    经历许多事,张涧雨开始后悔离开了紫帐山,却又没有脸面再回去,于是一头扎进深山,往西行走。山路崎岖,四野无人,竟然遇上了逃匿至此的魏烈功和韩德存。张涧雨不理他们,大步向前,魏烈功却突然冲出,挡在他前面,说道:“娃娃,包袱里的钱财,还有腰上挂的锦缎,我们三人均分了吧。”

    张涧雨不加理会,径直前行。魏烈功大怒,伸手来抢他包袱。张涧雨也不搭话,把肩一沉,撞在魏烈功胸口。魏烈功踉跄几步退后,咬牙说道:“娃娃,怎可这般烈性!”一语未毕,双拳送到。韩德存岂肯袖手?他飞起一脚,从张涧雨身后踢来。

    张涧雨向前一步,抬脚将魏烈功逼退,左手顺势后撩,拨开韩德存的飞腿。魏、韩二人见这少年身手不俗,暗自心惊。他们对视一眼,大吼一声,当即运足功力,全力相攻。张涧雨不慌不忙,稳守下盘,摆开架势,在山路之上与二人拼斗。

    三十余合过去,魏烈功见不能取胜,生出杀心,将腰间匕首拔出,朝张涧雨猛烈攒刺。韩德存一样拔出腰刀,瞅准张涧雨身上要害,连砍带削。张涧雨将身跃起,左右腾挪,躲过十余招,退到路边的山坡上。

    魏烈功喝道:“娃娃,你要钱还是要命?”张涧雨冷冷答道:“我不但要钱,还要你们的命!”魏、韩大怒,追上山坡,两把利刃冲他头顶招呼。

    又斗过三十余合,张涧雨陡然一声怒吼,飞身而起,踢中魏烈功手腕。魏烈功手臂上一阵剧痛,匕首落地。韩德存举刀偷袭,谁知张涧雨早有防备,一拳送到,打在他的胸口。韩德存一声闷哼,倒在山坡上。

    张涧雨这一拳一脚,使出全力,身上包袱滑落,腰上的锦缎也飞出几片。他弯腰去拾,哪知魏烈功、韩德存趁其不备,一齐飞身扑出,一个抱住双臂、一个拖住双腿。三人缠作一团,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山势陡峭,三人一落千丈,跌入一个山坳。魏烈功、韩德存挂在外面,身上被荆棘、乱石刮得伤痕累累;张涧雨包在里面,身上倒没那么多伤痕,却被二人锁死,几近窒息。

    魏烈功、韩德存长拳短打功夫不及张涧雨,摔跤蛮斗却是能手。二人死死缠住张涧雨,想将他憋死在山坳里。张涧雨手脚都被制住,别无他法,只得奋力挣扎,但是身上如同缠着蟒蛇一般,越是挣扎越被箍紧。他的咽喉被扼住,里面的气吐不出,外面的气进不来,渐渐翻起白眼、没了呼吸。

    魏、韩见他不再动弹,一起撤了劲力,扳动他身体,扒下他的包袱和锦缎。张涧雨昏死过去,身子被人拖动,猛然一个抽搐,咳出一口痰来。二人见他尚未死尽,再次扑了过来。张涧雨在半生半死之间,忽然生出一股大力,两腿蹬出,踢中二人小腹。二人倒退几步,被地上的藤蔓绊倒。

    张涧雨得了一线生机,一跃而起,指着二人喝道:“你们谋财害命,绝不能饶!”魏、韩毕竟理亏,又见他本领高强,便将包袱、锦缎扔在地上,撒腿就跑。张涧雨将财物拾起,在身上拴牢,卯足力气在后面追赶。他三步并作两步,飞过岩石、越过蔓草,见二人就在眼前,飞起一脚,踢向他们后背。这一脚才刚伸出,便带起阵阵林风,显是要致死致伤。

    就在这一刹那,丛林深处闪过一道寒光,原来是一把钢刀飞出,直奔张涧雨。张涧雨见那刀来得十分凶险,只得收住攻势,空中腾跃,侧身躲过。那把钢刀砍在古树之上,深深嵌入。

    张涧雨落地未稳,丛林之中走出一列绿林好汉,为首一个女子,身材高挑、英姿飒爽她竟是许月邻。张涧雨稳稳站定,面朝来者,料是身陷贼窟,难免一场血战。他攥紧拳头,暗暗提起一口真气,随时准备应战。

    魏烈功、韩德存折返回来。他们曾和许月邻并肩作战,十分熟识,见是强援来到,立时眉开眼笑。魏烈功问道:“许姑娘,离了渡雾山庄也有几日,怎么还在这深山里厮混?”许月邻恨道:“我也想冲杀出去,却被官兵杀得大败,折损不少兄弟。这个少年是谁?为何与你们为难?”

    二人一人一句说道:“这个娃娃,我们只不过要分他的铜钱和锦缎,谁知他太抠门,竟然以死相拼。我们让了他两招,谁知他得寸进尺,反倒追了上来。谅他没见几日世面,下手也太歹毒,竟然想要我们哥俩性命。”

    张涧雨一听,勃然大怒,喝道:“你们两个,企图谋财害命,我杀你们天经地义,今日决一死战,何必多言!”魏烈功说道:“娃娃,我一个手指就能要了你的命,不是让着你,你怎能活到现在?”张涧雨冷冷说道:“你们两个,若有胆量,拿起刀再来比试比试,我赤手空拳会会你们,看看谁要谁的命!”

    魏、韩冷笑三声,却不敢应战。许月邻听他们言语,已知魏、韩有错在先,站出来说道:“这位公子,这二位是我的朋友,若有争吵,也是误会。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张涧雨却是不依不饶,冷笑道:“什么误会?这二人见财起心,罪有一死,你若不服,和他们一起来比个高下!”

    许月邻素来心高气傲,身边的一众草莽也大抵顺她性子说话做事。她自幼骄横无比,不料今日这个混小子,给他台阶他却不下,着实令她懊恼。但这小子大言不惭,竟要比武论高下。既是要比武,自己作为女中豪杰,绝不可失了尊范、丢了颜面,因此强忍怒火,说道:“公子既然一意孤行,不如我与你比试。你若赢了我,我这两个朋友任你处置。但是我若赢了你,不知你便怎样?”

    许月邻自以为武功高强,习武以来未尝败绩,因此根本不把张涧雨放在眼里。谁知张涧雨不待她说完,轻蔑地说:“你若能赢我,我今日有死而已,又何足惜?”

    许月邻见他态度倨傲,再也难禁怒火。她的钢刀已经飞出,虽则如此,仍是无所畏惧,二话不说、一步跨出,抡起拳掌来战张涧雨。张涧雨也是十分瞧她不起,心想一个女流之辈,未见过世面,武功会好到哪里去?因此心意疏懒,缓缓招架。殊不知,许月邻一招一式疾如雷霆、快如闪电,连攻数招,招招变化无穷、凶险无比。

    张涧雨一起手便落了下风,连连退避,不提防身后隆起一道松树根,险些将他绊倒。许月邻趁势上跃,飞起一脚迎面踢来。张涧雨匆忙招架,右掌送出,接住来脚,却被她足力所震,身子向后飞出,坐倒在地。

    许月邻这一脚,暗含力道,意欲震伤他的筋骨,要他吃尽苦头。张涧雨毕竟武艺不弱,虽然匆匆出掌招架,但是手腕翻转,已将她的大半力道化解。他身子飞出之时,化掌为爪,居然扣住了许月邻的靴底。待坐倒在地时,许月邻一只脚连靴子带袜子都被他脱下。许月邻尚且不知,足尖点地意欲发力再攻,却感到足心被荆棘刺痛。她护痛翻身,不料那只光脚不能承力,足踝顿时扭曲,整个身子扑倒在地。

    这一下变起不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就连张涧雨也怔了,竟然没发觉许月邻的一副鞋袜就擎在自己手中。他倒在地上,见到这个比男人还高的美女扑倒在自己的脚尖,忽然感到局促无比,就连屁股上的疼也忘记了。

    出神片刻之后,张涧雨才弄清楚刚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事。他赶紧将手递出,直挺挺说道:“还你靴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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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宦官纳妾,皇室内斗!什么——长安失陷,外敌入寇!誓与诸君共进退,振起武侠之衰,扭转江湖之颓。一时间,码字声、翻书声杂沓一片,一个声音高喊:你妈喊你回工地搬砖攒钱娶媳妇!大唐偕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偕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偕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