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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二章 掠夺(丁)

    夫妻二人心灵相通,不再多语。www.uu234.net他们在草丛中匍匐前进,悄无声息溜到院墙之下。眼看巡逻的武士走远,二人一齐发力,飞上院墙,进入庄院。他们武艺高超,一腾一跃快若幻影、轻如蝴蝶,无人发现。

    庄院之内,馆阁亭台联排绵亘,然而气氛肃穆,似在等候一场随时来临的血战,几处烛火明亮,几处磨刀霍霍。黑衣人、武士、家丁结队而行,严加戒备。并蒂将军爬上树梢,又蹿上楼顶,躲在暗夜里察看敌情。观察许久,张涧雨低声说道:“约有黑衣人二十名,武士家丁三十名,房屋之内不知还有多少人。我们只有一百兵力,要攻占这庄院,真是一场血战。”许月邻说道:“血战便血战,怕他们不成?”

    张涧雨抬头远望,见一栋楼阁十分广阔,内中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突然,楼阁里传出争吵声。他挽起妻子,跳落地面,藏在假山一侧,躲过巡夜的兵丁。二人伏在草丛之中,一步步爬向那栋楼阁,里面的争吵声越来越清晰可辨。

    张涧雨探出头来,耳朵贴着墙根,想听他们说些什么。忽然一个人影冒出,原来是个兵丁发现了他们。那人正要呼喊,许月邻一步跃出,手起一剑,将他刺死。这一招干净利落、无声无息。张涧雨将尸首拖进草丛,以免暴露行踪。

    许月邻说道:“此处空阔,易被发现。我们到房檐上去吧。”二人轻手轻脚,爬上房檐,伏在黑影之中。透过瓦缝,里面的人和事看得真真切切。

    楼阁之内,乃是一个广阔的大厅。大厅里稀稀拉拉立着五个黑衣人,其中三人受伤,郎中正为他们包扎伤口。一人受伤略重,呻吟一声,抱怨道:“周怀恩对我们有什么恩德?他的庄院丢了,我们去行刺却是为何?今晚偷袭不成,反倒折损五名家丁,死了一位黑衣人兄弟!”

    另一人道:“我们卫怀璧老爷与他周怀恩本来就面和心不合,他的庄院丢了,我心里倒十分痛快。只是那元家三少实在可恨!”旁边一个黑衣人,似是他们的头领,忍着伤痛说道:“你们说的什么话来?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元家三少攻占了周怀恩的庄院,我们的庄院也岌岌可危。可惜庄主、头领们都外出未归,我做不得主,不敢擅自发兵援助。否则,两家合力,那元家三少别说抢占庄院了,就连一具完整的尸骨也不会留下!”

    一语未毕,门外有人呼喝:“四大姨娘到!”张涧雨抬头看时,只见一队行人,有男有女,在灯笼火把映照下跨入院门,逶迤来到这栋阁楼之中。众家丁赶紧燃烛添灯,堂屋之内顿时如同白昼。许月邻就着灯光看清那些人身形脸庞,一颗心都要扑腾出来了,来者不是别人,竟是逍遥谷四大名花、七大豪杰,还有薛延龄和华清芬!

    许月邻虽然深恨逍遥谷人,尤其视江维明为不共戴天之仇,但她认为冤有头债有主,她虽已知眼前这四大名花、七大豪杰以及薛延龄也是逍遥谷人,然而她毕竟和他们一同经历过患难,和他们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因此这一群人不在她报仇之列。

    夫妻二人万万想不到,这群人竟与这山村里的庄院还有瓜葛,他们的到来,无疑给自己执行王爷的命令带来无穷阻力,但事已至此,他们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在房顶偷觑。

    大厅之内,人影密集起来。葛蕾刚一落座,那个黑衣人头领便磕头道:“姨娘在上,我今晚行刺元家三少不成,反折损了兄弟,恳求姨娘责罚。”葛蕾并不搭理,奚落道:“你们这些穿黑衣服的,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说你们为何辛辛苦苦跑到王屋山去寻我,却是因为老巢被人端了,想求我们几个女人替你们出头。”

    方怀恩站在人群中央。他双眉紧锁、脸色发黑,恨声道:“恳请姨娘作个决断,助我夺回庄院。”葛蕾道:“你丢了庄院,全是咎由自取。”一语既出,四座皆惊,却听葛蕾继续说道:“你自以为是八大豪杰之首,十分了得,便眼高于顶,招人厌烦。你庄院里的武士、家丁,也养得和你一个脾性。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的庄子被夺了,也没人愿意救你。如此看来,岂不是咎由自取?”方怀恩低头不语。

    卫怀璧正待开言,葛蕾劈脸骂道:“亏你是个男人,竟比女人还小气,到头来害的是自己!”众人各自心怀惴惴,只听她继续说道:“你嫉恨方怀恩,你的庄客、下人也一起嫉恨他。隔壁家着火了,你们幸灾乐祸、作壁上观,眼看就要烧到你家门口了,你们才知道着急,是与不是?”

    卫怀璧辩解道:“我们参加献麦之会去了,家中无人主事,几个无能属下不知道发兵相救,却不是我的罪过。”葛蕾喝道:“你们素来不和,彼此内斗不息,才导致外人轻而易举夺了庄院。如今还这样尔虞我诈,就算把天兵搬来,也难把丢掉的庄院夺回!”

    薛延龄突然噗嗤一笑,说道:“我丢了庄院,你们都笑话我。现在明白了吧,官家要来抢你,你纵有三头六臂也斗他不过。”葛蕾啐了一口:“你少说丧气话。老娘着急慌张赶到这里,觉都没睡好过,不是来听你号丧的。”

    方怀恩眼含血泪,说道:“请姨娘作主,帮我夺回庄院,庄园里一半的财产,甘愿奉上!”葛蕾一拍桌子,说道:“闲言少叙,咱们还有多少人手,武艺如何?”卫怀璧将庄院里的兵力如实相告,与张涧雨估计的数字相差无几。葛蕾说道:“事不宜迟,就趁现在,倾巢出动,活捉他元家三少!”

    张涧雨在屋檐上听了,不禁冷汗倒流。许月邻一着急,身子不稳,弄得瓦片咔咔作响。华清芬听得真切,大喝一声:“有贼!”薛延龄平地跃起,药锄飞举,把屋顶击出一个大窟窿。张、许翻身避开那一击,跳下地面,趁着月色朦胧,拔腿就奔。早惊动了值夜的武士,他们连声喧呼,从四面围了过来。

    四大名花领着众人追出屋外。葛蕾放出银针,张涧雨挽住许月邻就地打滚,仓皇躲过,早有一队黑衣人拦在前面。夫妻二人抽出刀剑,一阵冲杀,打倒三四人。薛延龄和七大豪杰一跃而起,追上并蒂将军,一番缠斗,将夫妻二人死死拖住。家丁纷纷聚拢,灯笼火把越来越多,整座庄院一时灯火通明。

    薛延龄眼尖,最先认出张涧雨、许月邻。他喝命“住手”,抱着双手、斜着眼睛,冲他们狞笑。葛蕾抓过一支火把,走近一看,见是这二人,既有惊奇,又有疑虑。她揣度二人因何夤夜到此,华清芬却早已按捺不住心头欣喜,大声说道:“许妹妹,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

    她伸出双臂前来相拥,许月邻倒退一步,伸出剑来将她隔开。华清芬大为不解,问道:“许妹妹,你这是为何?”许月邻倚着张涧雨,面朝华清芬及四大名花说道:“我来此为了端平你们,你我已是仇敌。”

    华清芬听得都怔了,吼道:“许妹妹,你说什么呢?”葛蕾将她拦在身后,说道:“别姐姐妹妹乱喊了,她是来取我们性命的。”转头又对许月邻说道:“你们不是投靠丰王了吗?怎么又给元家三少卖命?”张涧雨与许月邻肩背相倚,横起刀防备着薛延龄及七大豪杰突施毒手,在暗影下答道:“王爷已经和三少会合,他命令我们,拿下庄院,荡平贼寇。”

    方怀恩怒喝:“他们强夺民业,比贼寇还凶狠,你们怎可助纣为虐!”卫怀璧插话道:“少和他们废话,先剁了这对鸳鸯。”正要动手,被葛蕾喝止,她说道:“念在和你们交道一场,颇有情谊,今日也就算了,你们好自为之吧。来日再敢到此相扰,休怪我不念旧情。”许月邻热泪涌出,挺起宝剑说道:“我们已在丰王面前起誓,今夜如果无功而返,他定将我二人处以极刑。横竖是一死,休怪我夫妻二人薄情寡义!”

    华清芬亦是泪流不止,苦口婆心相劝,张涧雨斩钉截铁道:“姐姐休劝。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正是报恩之际。你们若不出招,在下就先无礼了。”葛蕾领着三姐妹替她擦拭泪水,柔声道:“华妹妹不哭。世道就是这样,男人、女人都会变心的。心都变了,你又能奈何?随我回房歇息吧。”

    四大名花一番生拉硬拽,将华清芬拥走了。她们走过小院时,葛蕾回头望着七大豪杰和薛延龄,说道:“既是仇敌,你们就不要留情面了!”

第三十三章 渭水(甲)

    四更鸡叫,东方微明。顶 点 X 23 U S伏虎山下这座占地十余顷的庄院,陷入一场腥风血雨。内围是薛延龄和七大豪杰,外围是黑衣人和众多家丁,将张涧雨、许月邻夫妻层层裹住。

    张涧雨担忧爱妻安危,是战是和拿不定主意。许月邻看出他的心思,喝道:“临事不决,将来怎成大事?我与你死在一起,此生又有何惜!”

    方怀恩丢失庄院,将满腔愤恨转移到二人身上,抓起一把钢刀上前就砍了。张涧雨挥刀相迎,同时右腿扬起,踢向对方。方怀恩避让不及,吃了一脚,倒退两步,顿觉颜面尽失,越发狂躁起来。

    薛延龄挥动药锄,大喝一声:“兄弟们,一齐动手,宰了这对薄命鸳鸯!”逍遥谷诸人一拥而上,将这对夫妻严严实实笼罩在垓心,各自使出看家本领,一顿狂劈猛砍。

    张、许二人,身陷重围、并肩御敌,好似涸辙之鲋。当此大难,二人各自认为,自己的性命不重要,但必须拼出全力,保全身边的爱侣。正因如此,双双使出看家本领,招招叫杀、招招凶狠,一刀一剑扛住对方的各色兵刃,让如潮的敌军近身不得。二十余合过去,逍遥谷诸人被他们刀剑中所透出的彻骨寒气所震惊,只敢稳住身形步步紧逼,不敢贸然强攻。

    斗至三十合,许月邻气力不支、香汗溢出。薛延龄见了,歪嘴一笑:“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先砍死女的,再戳死男的。”当下身形一转,冲着许月邻猛攻。

    许月邻仓皇应敌。她一剑挑开三把兵器,不提防薛延龄的药锄直捣过来,只得撤步躲闪,可是落脚之地立即被另外三把兵器封住。张涧雨见状,怒发冲冠,翻身跃起,身子在刀剑丛中兜转,两只腿扫向三名敌手,手中的钢刀同时劈向另外三人。这一招完全豁出性命,众敌手不敢强取,只得退守。许月邻得到一丝喘息,手中宝剑回转,接住薛延龄药锄。薛延龄撤回药锄,下一招刚要使出,张涧雨却从斜刺里杀出来,刀光闪耀、掌风逼人。薛延龄勉强接他三刀,退出三步以外。

    夜色之下,鸡鸣犬吠之声阵阵传来。张、许二人肩并肩、背靠背,作困兽之斗,逍遥谷的八位高手则用起车轮战术消耗二人。他们知道己方人多、对方人少,强攻虽然定能取胜,但是自己人难免死伤,而这对小夫妻终有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到那时合力一击,才是万全之策。黑衣人和众家丁刀剑亮出,围在四周,让他们插翅难飞,只有无穷的绝望。

    薛延龄、方怀恩、卫怀璧歇了一口气,精力恢复,抡圆了兵刃加入战团。张、许夫妇已是强弩之末,精气神早已耗散,几乎已成俎上鱼肉任由宰割。眨眼之间,许月邻已挂上几处刀伤,张涧雨已斗得手足僵直、骨骼生疼。他心疼妻子,想出招击倒敌手,但是每当发力,招数已先变形,威力减却三分。

    夜气渐渐消退。方怀恩、卫怀璧见敌人已疲,一齐喊道:“一起上,砍死他们!”众黑衣人、家丁听令,大声呼吼,围成一团,要结束这场本该早些结束的杀人游戏。张、许被困在刀枪扎成的囚笼之中,眼睛由发红转为发黑,渐渐放弃抵抗,准备共赴黄泉再续情缘。

    正是生死之际,庄院正门陡然一阵轰响,接着是震天的叫喊声、脚步声以及兵器的摩戛声。几个家丁狼狈不堪,从大门口跑来,口中喊道:“不好了,官军杀进来了!”

    薛延龄和七大豪杰大吃一惊,舍下张、许夫妻,跳到外围看时,只见对面黑影幢幢、乌云滚滚,果是一支军马破门而入,约有上百人之众。为首两员将领,刚发虬髯、身形壮实,如同鬼魅一般,却是韩德存和魏烈功。

    韩、魏领着一百兵士掩杀进来,气势如潮、逢人就杀,吓得逍遥谷众豪杰、头目连忙后退。黑衣人、众家丁砍倒无数敌兵,若是相持起来,未必至于溃败,但是他们人人自危,且战且退。

    张涧雨、许月邻的围困解除。夫妻二人与韩、魏二将会合,四人未及搭话,韩德存大喝一声:“一同杀敌!”

    韩德存、魏烈功为何赶来?原来,丰王李珙安排张、许带兵出击之时,已料定此去不能成功,因此派出韩、魏前去相援。二人来到伏虎山下,见那一百军马原地驻扎,一问士卒,才知道张、许去庄院打探敌情去了。二人原是要等并蒂将军回来再做商议,却听到庄院里传出争斗之声,想必并蒂将军被人发现,动起刀兵。二人计议道:“他们夫妻在庄院里相持甚久,想必敌兵人手不多。我们趁乱杀进去,定能一举获胜。”当下发动一百人马,一齐攻破大门,杀入庄院。

    两军相争勇者胜。一百官军起初气势汹汹、杀气疼痛,杀入庄院之后,接二连三被逍遥谷诸人砍倒,气势逐渐转衰;逍遥谷诸人被官军冲击,退到墙沿,看清敌势之后,忽然士气提振,与官兵对攻。

    转瞬之间,形势扭转,薛延龄、七大豪杰领着二十几个黑衣人、三十几个武士家丁,实施反扑,那一百官军一个接着一个沦为刀下之鬼。四大名花和华清芬原本在厢房休息,听到外面大乱,跑出来看个究竟。此时逍遥谷人已经一步一步将官军逼出大门外,双方各有死伤,院子里横七竖八皆是尸首。

    东方现出祥云。韩、魏、张、许完全退到大门以外,身后一百官兵剩下不到三十,而对方黑衣人及武士家丁还有三十余人。卫怀璧眼睁睁看着自己千辛万苦经营的庄院如此被人践踏、蓄养的兵力如此被人欺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吼一声:“把他们杀光!”逍遥谷诸人好似红了眼的野牛,冲出院门,迎着敌军照死里砍。那些残存的官兵,哪见过这么凶恶的敌手?吓得抱头奔窜,跑得慢的,当即被砍为几段。

    张涧雨、许月邻见韩德存、魏烈功也有溃逃之意,照着耳朵吼道:“若不成功,见了王爷无法交代。”二人慌张答对:“留得青山在,保命要紧!”张、许还要相劝,薛延龄引着七大豪杰杀到跟前,十余人兵刃相交,又是一通厮杀。黑衣人及武士、兵丁,赶走官兵,纷纷围拢,人人咬牙、个个决眦,誓欲把这四个敌酋砍为齑粉。

    华清芬奔出院门,意欲为张、许说情。四大名花将她拉回院内,劝阻道:“非是我们无情,实在是他们太过无义。”

    话音刚落,忽然人声大噪、鼓声震天,两路人马从伏虎山两侧山坡冲杀下来。左右两路各有五十人,分别由王致君、戴保国统领那是元家三少在渭南一带仅存的兵力。

    丰王自韩德存、魏烈功去后,寻思再三,放心不下。他勒令元家三少将剩余兵力全都发出,确保取胜。三少畏惧他是王爷身份,只得依允,派遣王、戴二人率领这一百军马前去援助。

    逍遥谷诸人见对方援军杀到,全然不惧,守在大门以外,同官兵展开殊死搏斗。薛延龄伸出药锄,勾到王致君坐骑的前蹄,将他摔下地来,正要上前结果他的性命,旁边杀出个张涧雨,一脚踢中他的腿裆。

    薛延龄怪叫一声,捂着裆退到战场一边,突然悔悟:老子的茅屋被官兵烧了,你们一个都不来相救;别人的庄院遭了抢,老子却救他作甚?想到这里,他索性背着药锄走到院门口,一屁股坐在门槛石上冷眼旁观。

    七大豪杰见己方势头已被官兵压住,尽皆搏命,想要挽回败局。张涧雨、许月邻、王致君、戴保国、韩德存、魏烈功六名将领,亦非俗手,与对方七大豪杰战了个平分秋色。庄院里的武士、兵丁虽说也是以一敌二的好手,终究寡不敌众,尽数战死。剩下二十黑衣人,果然骁勇无畏,又是白刃相搏,又是铁菡萏攒射,杀死无数官兵。官兵虽说占据优势,但是死伤甚巨,一百人只剩不到四十人。

    旭日东升,二十黑衣人毒矢用尽,又有十余人倒下,而官兵也只有二十几人继续战斗。七大豪杰力不能支,且战且走,退回大门,缩回院墙以内。韩德存一声呐喊:斩却敌酋,早向王爷报功!二十几个官兵涨起了士气,奋勇杀敌;院门外十来个逃兵也重新捡回武器,杀进院落之中。

    杀到花园湖边,薛延龄坐在假山石上,尖声说道:“大势已去,大势已去,我们逃吧!”话音未落,水榭之上菱窗炸裂,四道彩虹从中飞跃而出,半空之中衣带,还带着嗡嗡的剑响。那正是四大名花,摆出“四象回元阵”,曳着长长的裙裾从天降落。

    四象回元阵阵法精妙,四大名花剑招凶狠。宝剑经过之处,血光翻飞,官兵大片仆倒。华清芬也从旁杀出,刺伤两名官兵。薛延龄不敢再作壁上观,从人群之上飞掠而过,一掌劈向张涧雨。张涧雨硬生生接过一掌,翻了一个跟头,后退两步,这才站稳,迎着黑衣人继续战斗。

第三十三章 渭水(乙)

    四大名花一加入,局势再起变化。www.uu234.net三四十官兵或死或伤,如同泥墙倾圮,尸身委积于地。华清芬犹豫再三,终于下了狠心,挺起宝剑往张涧雨身上刺。张涧雨身陷黑衣人包围之中,正以一敌三,不及回身,许月邻救夫心切,从旁横跃而出,重重一脚将华清芬踢倒在地。戴保国意欲将她杀死,铁棍祭出,又被施春、章华中途截住,陷入苦斗。

    葛蕾心下一狠,将手中宝剑舞得花团锦簇,四象回元阵顿时气象一变,雷霆万钧、杀气腾腾。戴保国的铁棍被她们击落,伏在地上满地打滚;王致君杀入阵中,不仅救不出他的兄弟,反倒陷入不测深渊,苦苦挣扎,万难脱险。

    方怀恩、卫怀璧苦大仇深,一个盯着王致君、一个盯着戴保国,就要砍杀,可偏偏风波再起,局势再次逆转。王献忠、王抚领着射生军,从院门杀了进来。

    三十射生手,铠甲精良、兵器利,手持强弓劲弩,腰携狼牙羽箭,或登上楼阁,或依凭窗台,或跨上廊庑,弯弓搭箭、弹无虚发。饶是四象回元阵再有威力、薛延龄和七大豪杰再有本领,也难躲这如雪花飞舞、如雷霆劲急的神箭。华清芬、蒹葭、葸已被流矢刺伤,薛延龄、七大豪杰或伤或逃。

    强弓射罢,劲弩再开,庄院之内,弦声不绝、箭声嗖嗖,每一箭射出,都有黑衣人倒地。王献忠、王抚仗着铁甲护身,纠集兵士纵马上前,霎时呈碾压之势。

    葛蕾见势不妙,收起阵法、扶起华清芬,大喝一声:“快逃!”逍遥谷诸人不敢迟疑,当即飞身闪跃,集结成一队,向院子后面急奔而去。

    丰王李珙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跨入庄院正门他昨晚派出王致君、戴保国一百援军之后,仍不放心,亲自领着射生军来到伏虎山督战。他在山顶看清庄院内的形势,下令射生军作最后一攻。果然,逍遥谷诸人已无力支持,经不起射生手的强攻劲弩,跑到马厩中,也不管是马是驴,骑上就走。他们退出庄院后门,落荒而逃。

    王献忠问道:“追不追?”李珙答道:“斩草务尽,扫虏务磬!”八员将领、三十射生军策马急奔,穷追不舍。张涧雨、许月邻在乱军之中捡了两匹马,翻身上鞍,紧紧跟在后面。李珙从容自得,领着一队兵将压在队尾;元家三少各怀心计,不愿劳神耗力追击穷寇,和李珙一起远远落在后面,渐渐看不到前队兵马。

    张涧雨、许月邻报主心切,策马狂奔,急急追赶逍遥谷人。从早晨追到午后,马身上汗珠飞溅,群峦万壑一道一道飞向身后。来到一处山岭,山岭之下波光粼粼,一条河流如同虬龙乱舞,横亘在前,那便是渭水。

    逍遥谷诸人先一步抵达河边。河水汤汤,没有舟楫,后面追兵已然杀到,当头二人便是张涧雨、许月邻。

    葛蕾一声呼哨,逍遥谷诸人纷纷下马,横在路前,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怨恨。并蒂将军来到跟前,也翻身下马,张涧雨拱手说道:“王爷命我们擒住敌酋,故追赶至此。”

    葛蕾瞪圆了双眼,质问道:“谁是敌酋?”张涧雨道:“各位不必争辩。你我既已相识,何必再起纷争?你们不如自缚双手,随我去见王爷。王爷十分爱才,必不伤你们性命。”许月邻唯恐动起手来伤了和气,说道:“葛蕾姐姐,只用绑你们一会儿。等见了王爷,说两句好话,咱们一起投他府中,封官拜将,岂不是好?”

    薛延龄啐道:“区区一个王爷,顶个屁用。你们爱做他的家奴,老子却野惯了,不愿屈就。”张涧雨说:“各位都是英雄,岂能不识时务?你们已经败了,何必再赔上性命?”葛蕾冷笑道:“张大公子,你也不看看,你们夫妻二人追赶我们十三人。在这荒山野岭动起手来,还不知是谁赔上性命呢。”

    张、许一听,如梦方醒:居然只有他们二人追了上来,射生军以及元家三少的兵马一个也不见踪影!张涧雨还在向后顾盼,许月邻说道:“葛蕾姐姐,前面是渭水,挡住去路,王爷的兵马正在赶来。你们纵然插上翅膀,怎能活着逃走?”方怀恩、卫怀璧心中激愤,说道:“休得唣!请姨娘下令,我们一齐杀了这一对恬不知耻的狗男女!”

    七大豪杰纷纷拔出刀剑,华清芬抢在头里拦住众人。葛蕾对她说:“华妹妹,你劝劝他们,给王爷做狗不如回山野里做人呢。”华清芬点了点头,走向张、许夫妇。她步履款款、眼中含泪,喊一声许妹妹,又喊一声张公子。她恼恨丰王李珙,不知他施了何种法术,竟将这对夫妻迷得七窍生烟,让他们心甘情愿与故友决裂;她更感叹造化弄人,刚结识的好姐妹,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仇家。

    而华清芬短促的人生,就在这一刻谢幕。一支响箭从林中飞出,射中她的胸口。山顶上冲下一支五十人的军队,为首的将领是李纳,李纳身后是赵勃、王升他们来到元家三少门下作客,第一件事就是在渭水边端掉一个贼窝,收编了山寨里的五十喽兵。李纳见元家三少倾巢出征,唯恐刚刚打下的庄院又受到流寇侵扰,便带着赵勃、王升到渭水边调集军队。

    这支军队沿着渭水行进半日,潜入一片树林,看着逍遥谷主人逃窜至此,后面还有二人追赶。李纳伏在林木间凝视良久,认出那二人是丰王的“并蒂将军”,因此判断出谁是友、谁是敌,毫不留情射出暗箭。

    长长的箭矢将华清芬瘦削的身躯贯穿。她倒在地上,鲜血将罗裙染红,嘴角溢出血浆。许月邻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跑过去,将华姐姐揽在怀中,珠泪奔涌,哀哀欲绝。张涧雨感戴这位媒人的恩情,跪在地上、挽着爱妻,眼中流出热泪。逍遥谷诸人来不及动情,各自刀枪在手、神情紧张,面朝暗箭飞来的方向,雁翅排开,准备迎接一场无情厮杀。

    华清芬气息微微,冲着张涧雨招手,似是有话要说。张涧雨附耳上去,华清芬叫他再凑近些,张涧雨俯下身去,耳朵几乎要贴上她的嘴唇。华清芬却瞥了许月邻一眼,说道:“好妹妹,你莫生姐姐的气,姐姐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一面说,一面侧过脸来,在张涧雨的唇角亲了一口。

    张涧雨如遭电击,直起身来,险些将她推倒,却听华清芬断断续续说道:“张公子,你是个好儿男。我若还是女儿之身,就不让许妹妹嫁给你了。”许月邻听罢,心中一片淆乱,抱着华清芬不敢放手,听她说出最后的话来:“许妹妹性子烈,心地却是极好,你要好好照顾她。”话到此处,华清芬脖子一仰,一缕香魂随风飘散。

    许月邻心头生起醋意,若是平时,定会用剑与情敌一较高下甚至决出生死,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生离死别带来的痛楚更让她失魂丧魄。许月邻似乎忘记了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抱住华清芬的尸身恸哭不止。张涧雨轻拍着爱妻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劝慰,一低头看到华清芬双眸如星、笑靥如初,心里有说不出的惊悚与怪异。他将视线移开,却见身后李纳领着军马步步逼近。五十喽兵枪矛挺出、弓箭上弦,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逍遥谷人,抑或是要将他们一举全歼。

    青州城人见人怕的李纳,不会放弃每一次杀人的机会。但他出身门阀,深谙官场,不是一味滥杀,而是懂得应该去讨好谁、巴结谁、打击谁、杀死谁。他见张涧雨看着自己,便冲他招手,迫不及待喊道:“请并蒂将军闪过一边,待我剿灭敌寇!”

    令李纳万万想不到的是,这对夫妻丝毫不避让,仍在道路中央哀哭。李纳畏惧他们是王爷驾下的人,不敢发作,重申了一遍,要他们退避两旁。张涧雨理也不理,看着爱妻痛哭,心中升起一连串的疑问:“我与爱妻尚未进入王府,就与故人反目成仇;华姐姐对我如此厚爱,我却眼睁睁看她死去,难道她不是被我逼死的?来日进入王府,还不知要经历多少险阻、结下多少恩怨。我逃出紫帐山,不过是想跟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出人头地。却为何为了这点微末的愿望,竟要忍受恁多苦痛?这世界到底怎么了,难道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活,难道就不能靠着真本领闯出一番天地?”

    华清芬一死,对许月邻打击也不小。她的无数手下死于李纳之手,如今仇人相见,若依她往日脾气,定要与他拼命。可是此时的她,只顾着抱着浑身冰凉的华姐姐,心中五味杂陈,恨不起来也怨不起来,更不知该恨谁、该怨谁。

第三十三章 渭水(丙)

    赵勃、王升见李纳一片好心,并蒂将军却浑然不应,简直是无礼之至。他们在李纳身边怂恿道:“荒山野岭,就算误杀了这对夫妻,也是死无对证。我们速速将敌酋拿下,就说这对夫妻死于他们手中,我们回去领功请赏。”

    一语提醒李纳,将手一挥,五十喽兵箭矢齐发。两支箭射在张涧雨的肩头,浓血飞溅,滴入许月邻的眼睛。夫妻二人这才省悟:自己立身之处,乃是两军绞杀的垓心之地!张涧雨一咧牙,拔出身上箭,反手一掷,射倒两名喽兵。许月邻左手挽着夫君,右手抱住华清芬尸身,跃向道路一边。

    李纳以及两名十将见并蒂将军掷箭、拥尸、撤身,武功可谓世所少有,纷纷忖度:他们若是反过头来与我们相争,定然难以招架。李纳赔礼道:“误伤将军,还请恕罪!”赵勃、王升又谏:“拿住渭水边上的十二贼人,回去邀功请赏。”李纳点头,指挥五十喽兵冲向渭水,向逍遥谷诸人发起进攻。

    并蒂将军全然不顾身后的那场腥风血雨,用刀剑刨起山坡上的土,挖出一道穴,要将这位姐姐、媒人埋在在渭水之滨。

    逍遥谷诸人不敢恋战,急急闪躲,想要上马奔逃,可是那些马匹纷纷中箭,要么吐血倒地、要么受惊逃逸。箭矢射尽,七大豪杰除了方怀恩,都已中箭受伤,卫怀璧伤情最重,腿骨被箭射穿。四大名花互为腹背,全力自保,已无气力冲杀。薛延龄灰头土脸、气喘吁吁,怒冲冲望着李纳,哑着喉咙喊叫:“有本事放马过来!”

    李纳的五十喽虽已得势,但是也折损不少人马。他见敌人本领颇高,不敢贸然出战,于是冲山坡上喊道:“并蒂将军,一同杀敌,也好早早回禀王爷!”

    张涧雨撮了一土,撒在华清芬坟头,猛地站起身来,冲李纳狂吼:“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们休得乘人之危!”许月邻也站起身,面若冰霜看着李纳。

    赵勃、王升同李纳低声耳语:“我们杀我们的,先把逍遥谷的贼人宰了,再把他俩剁了。冲撞了王爷,只把罪责推在逍遥谷身上,元家公子却必定欢喜得很。”

    李纳一听,含笑应允。赵勃、王升跃马当先,领着人马大举掩杀,要和逍遥谷诸人决一死战。他们以逸待劳,人数又多,冲杀起来,声势浩大,令逍遥谷诸人颇为胆寒。

    赵勃、王升骑马挎刀,冲在最前,从并蒂将军所处的山坡下一掠而过。张涧雨陡然发力,飞跃而起,扑向赵勃。赵勃闪避不及,被他从空中抓起,身子悬空,重重摔在地上。就在瞬息之间,张涧雨跨上他的鞍鞯,将马勒住。前排几名喽煞不住脚,撞在马臀上,被马踢飞。后排喽有数人自相踩踏,跌跌撞撞,煞住阵形。

    张涧雨擒将、夺马的同时,许月邻站立山坡,掷出石块打中王升,王升应声仆地。许月邻大步欺入,抢过马鞭,抽在他的战马身上。那匹马长啸一声,奔逸而去。众兵士见主将落马,大为惊骇,纷纷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李纳。

    李纳又惊又怒,喝道:“并蒂将军,你们要放走贼寇,背叛王爷吗?”张涧雨答依旧不理他,骑在马上对逍遥谷诸人说道:“你们走吧。他日若再相见,我们就真的是仇敌了。”葛蕾拱了拱手,说道:“是条汉子,许姑娘嫁给你,没看走眼。咱们后会有期!”一转身,领着众人沿着渭水逃走。

    李纳见到手的鸭子飞走了,怒不可遏,指着并蒂将军骂道:“一对蠢夫蠢妇,走脱贼人,你们担当得起?不怕我就地杀了你们吗?”张涧雨也不看他,冷冷地说:“我骑着马,你距我不过三十步。你可以试试,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赵勃、王升狼狈逃回本阵,气鼓鼓说道:“你们偷袭我们,算什么好汉,”转面看着李纳,“我们回禀王爷,定然将他们治罪。”

    张涧雨、许月邻浑然不惧,下得马来,携手去往山坡,在华清芬坟前拜了三拜,然后二人同乘一马,大摇大摆走到队伍之中,和李纳并辔而行张涧雨尚不知晓,李纳便是剿灭紫帐山石屋石院的元魁;李纳也不知晓,张涧雨便是山贼张铁汉的儿子。

    众人走了一路,遇上丰王李珙、元家三少以及射生军。李纳气急败坏,将适才发生之事一一具奏,张涧雨供认不讳,许月邻挺立不语。元家三少一听,深恨这二人斩草不除根,留下无穷祸患,怂恿王爷当即将二人斩首,再去追击敌酋。

    李珙怫然不悦,厉声问道:“你们放走贼人,怎敢回来见我?”张涧雨道:“我们已宣誓效忠,自然不违背王爷。既已犯下罪过,特地回来请求责罚。”李珙又问:“你们既知道贼人凶恶,为何要放走他们?”张涧雨道:“放走他们违背王爷意愿,杀死他们违背我的本心。我不愿违背本心,若有不妥,将这条命交给王爷便是。”李珙摇头道:“要成大事,岂能如此率性而行?”张涧雨道:“逍遥谷一众人等,与我二人颇有情谊,但是我妻子的父亲叔伯,也都是死于逍遥谷之手。我已向他们说明,下次若再相遇,彼此已是仇敌。”

    李珙大奇,觉得这对夫妻颇有骨气,当即赦免二人,又盛赞李纳蓄积兵力、救得急难,乃是大功一件。又思忖道:这帮敌酋逃得快、去得远,八成是追不上了,即使追及,他们武艺高强,我方不免损兵折将,未必能大获成功。想到此,传出号令:“停止追击,返回伏虎山。”

    当日,众人回到伏虎山下庄院之中,来不及清理死尸,即着手清点财物宝货。庄院里有一座楼阁专门储藏钱财珍宝,其中大半是准备为逍遥谷缴纳贡赋的,库存之丰竟有元家三少那所庄院的三倍之多。李珙全都据为己有,又命令家丁将所有财物记录在册,记作自己的私产。人逢喜事精神爽,至于张涧雨、许月邻犯下的过失,就更加不足挂齿了。

    痛饮一宿之后,李珙仍带着原班人马启程回京,临行时再三嘱托元家三少调派兵力看守庄院,切莫丢失了家产。元家三少外表上献媚,内心却是憋了一团火。张涧雨、许月邻郁郁寡欢,憋闷了好多天,没和他们说一句话。张涧雨暗自对许月邻说:“我们偷偷杀回去,我替你割下李纳的人头,你看如何?”许月邻茫然摇头,一滴眼泪掉落,怔怔地说:“你带我去长安吧。我想把这里的一切全都忘了,重新过日子。”

    斯人已去,渭水长流。逍遥谷诸人如丧家之狗,沿着河水仓皇逃窜。他们生恐李珙率兵追来,急匆匆寻着渡口,却不见一艘摆渡的船只。卫怀璧捂着伤口,望水而叹:自己河阳的庄院毁于兵火,洛阳的庄院在战乱中易主,而这所位于渭南的最后一所庄院也被人强夺;若在往日,渭水上面往来穿梭的漕运船只有一半是他的产业,何等荣光,如今逃到渭水边,却是一派凄清景象,水上的产业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卫怀璧向天而悲,忽而挥动钢刀,扎入自己的腹肠。众人来不及惊呼,卫怀璧已滚下河岸,被浑浊的波涛卷走。四大名花对着渭水悲泣,其余人纵是铁石心肠也不免酸鼻。

    悲戚一阵之后,葛蕾转面对薛延龄说道:“逍遥谷八大豪杰,七个跟着我,却死了一个。空出一个位子,你给补上。”薛延龄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中却在想:逍遥谷中,你不过是个年老色衰的姨娘,八大豪杰的位子谁来坐,你说的话算个屁!葛蕾看出他的心思,斥道:“你怀疑老娘的威权?待见到谷主,我把那老不死的踩在脚下,漫说八大豪杰了,四大监察你也做得!”薛延龄这才点头称谢。从此,逍遥谷八大豪杰之中,王怀璧名字除却,薛延龄补了空缺。

    说话间,远处飘来一艘船,船头站着一名艄公。他一个人滑动大船颇为吃力,索性坐在船头,任由船只在水中打转。薛延龄如同见到救命稻草,挥动药锄高声呼唤。艄公依然顺水而漂,毫无意向将船拢岸,懒懒冲他们说道:“船被舱里的人包了,不载你们。”葛蕾说道:“他们包你船多少钱,我双倍给你。”艄公一听,顿时打起精神,抡起橹,划船靠岸。

    方怀恩却认出,这只船正是卫怀璧的商船之一,只是这艄公十分面生,不似是他门下之人。放怀恩问道:“这艘船你怎样得来?”艄公道:“兵荒马乱,也不知是官是匪,在上游码头截了商船、杀了商队,抢走船上的财宝就走了。船丢弃在河里,附近渔民一人一艘抢走了。”方怀恩又问:“舱中所坐何人?”艄公道:“五个怪人。只管给钱坐我的船,却不说到哪里去,我在河里随便漂,他们也不恼。”

第三十三章 渭水(丁)

    逍遥谷诸人尽数登船,艄公正要讨价,被方怀恩一脚踢下船去。www.uu234.net艄公在水中翻滚两下,被一股浪涛卷到岸上,方怀恩早已斩断绳索,一杆将船撑到河心。那人才知上当,坐在河水里破口大骂。

    船上一下子多了十余人,船舷几欲没入水中,船身却稳了不少。薛延龄闲不住,正要掀帘子看看舱中五人是何方神圣,里面却传出歌吟之声:“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逍遥谷诸人闻得歌吟之声,个个汗毛倒立,拔出刀剑。葛蕾听那歌声戛然而止,拧起眉头,对着帘子尖声道:“齐玉,还不与我死出来!”他连喝两声,舱内无人应答,半晌才有一人拉开帘子,紧张兮兮探出头来。葛蕾眯缝眼睛一看,惊声说道:“小雨妹妹,怎么是你?”

    那人正是张小雨。舱内还有四人:齐玉、晏适楚、陆涧石、杜屿蘅。小雨撩起帘子的那一瞬,薛延龄透过缝隙看见晏适楚,立时脸色大变、血气上涌,喝道:“晏适楚,你还我仙山紫芝!”他运起气力,猛一跺脚,船左摇右晃,险些立足不稳跌下水去。

    齐玉因何与晏适楚师徒共乘一船?此事还须从齐玉离开王屋山并与李珙分道扬镳说起。他漫无目的、踽踽而行,满脑子里都是《修真秘旨》里的妙语奥义,每有所得,立即就地坐打坐冥想。三日过后,越发身轻体健、神清气爽;五日过后,体内元气蒸腾、毒气消散,功力更真妙境。他欢欣鼓舞,走着走着,不觉来到渭水边,忽见孤零零漂来一艘船,便唤艄公登岸,将身上的钱袋子甩给他,也不说到哪里去,一头就钻进舱中。连日疲惫,再加上船身一晃,他顷刻入梦,一睡便是一昼夜。

    夜深醒来,精神振作,他便温习《修真秘旨》。尚未入定,陡然一个念头闪过,记起王屋山藏经阁的事来。他藏身木板钉出的隔间内,借着阁顶亮瓦透下来的日月之光,研读经文、参悟治理,可耳边传来张涧雨、许月邻行房之声,令他十分烦恶。齐玉几次想提剑杀出,只是《修真秘旨》太过玄妙,将他深深吸引,令他无暇顾及其他。然而,张、许夫妇在木隔间外昼夜圆房,齐玉修为再高,也不可能对那种声音充耳无闻。他一直隐忍不发,没想到今夜一念之差,走火入魔,一口脓血咽下,晕死在船舱里。

    再次醒来,也不知是几日过后,仍是夜中,四野寂寂,唯闻渭水潺潺。齐玉深深自责,嫌弃自己修为不够,反被俗事所扰。他想继续温习《修真秘旨》,可是这才发现,才熟读成诵的经文,竟然一个字也记不起来。齐玉大为不解,自己虽然不能过目不忘,但是经书文章一旦熟读成诵,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忘怀,可是为何今日头脑里一片空白?

    齐玉暗自服气,体内真气流行、百毒散尽;复又运功,体内阴阳相推、天门开阖。他感到一股真气沛然于胸,心上如有明月朗照,唯独《修真秘旨》原文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来。他一着急,扇了自己一耳光,说道:“一入邪念,竟将先师遗著忘得一干二净!”

    他正在发恨,船舱一角却发出个阴沉沉的声音:“既已悟到妙境,纵然将道德、南华两部真经一并忘却,又有何妨?”齐玉吓了一跳,擎起铁剑,才看见船舱之内多了一个人影。月光透过窗帘照在那人身上,令他身形、相貌依稀可辨。齐玉听到声音,又看到这道身影,不劳相问,便知他是晏适楚。

    齐玉长剑回鞘,冷冷说道:“我昏厥之际,你大可下手杀了我。我既已醒来,你焉有命在?”晏适楚微微一笑,答道:“故友重逢,也是人生一大快活事。打打杀杀,岂是修道之人所为?”杜屿蘅、陆涧石、张小雨挤在舱外休息,听见二人语声,都撩起帘子,向里探看。

    齐玉一生看不上晏适楚,恼恨他借用外家之术,炼制丹药在外贩卖牟利,不仅自己落下臭名声,还给王屋山上清道教抹黑。他嫉恶如仇,惟愿将其斩除,但在这窄窄的船舱之中却下不去手他在王屋山北受困于黑衣人之时,晏适楚毕竟对他有救命之恩。连日来,齐玉参悟《修真秘旨》,仿佛将世间事又看得淡了:玄冲方丈说得不无道理,谁又是善谁又是恶,谁又有权评判世上的一切善恶?

    虽则这般寻思,齐玉口中却说:“你知我寻你多年,只为杀你,怎敢与我同船?”晏适楚道:“你擅于习武杀人,我善于炼丹续命。你我各怀异术,我不短你半分,为何要怕你?”

    齐玉说:“这船我包下了,你怎么还上来?”晏适楚答道:“你雇的好船家,唯利是图。我来到渭水边,要乘船往西,他骗我说船中无人,将我们诓上船,收了我半吊铜钱,不肯还我。我爱钱甚于惜命,所以宁肯坐在船上被你杀死,也不肯逃下船去浪费了那五百钱。”

    齐玉身子探出,向外张望,见那艄公将船栓在岸边树上,自己在船尾睡得正酣。他同三个年轻人一一见过,将他们请到舱中,一同叙话。杜屿蘅枯淡寡言,陆涧石、张小雨又深深记得齐玉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心中忌惮,也不多话。舱内人虽变多,却陷入沉寂。

    齐玉便问晏适楚因何到此、意欲何往。晏适楚并不告诉他深山里的石室木屋被黑衣人袭扰,只说与南浦云二十年前在终南山有约,如今二十年之期已到,他要去终南山赴约。晏适楚叹息一声,说道:“我带着三位小友拜祭了先师墓,途经阳台观,怎知藏经阁被人一把火烧了。我问是何人所为,方丈三缄其口,我只得拜别而去。”齐玉听他说起阳台观藏经阁之事,面有愧色,只得拿话岔开。

    艄公醒来,解开船索,再度启程。没人帮他撑船,雇主又都缩进船舱去了,他独立船尾无人监视,干脆坐在船头,一任船儿顺水漂流。兔走金飞,不知漂了多远,这才遇上逍遥谷诸人。

    薛延龄不顾一切扑向船舱,想找晏适楚要回仙山紫芝。齐玉长剑拔出,横在舱口,对他说道:“有话好说,休伤了我的老友。”葛蕾也是愤愤不平,长剑戟指,喝道:“齐玉,你杀我同门倒也罢了,不该将我的寒婆也杀了。今日冤家路窄,老娘要取你项上人头!”

    齐玉道:“消停些吧,船小人多,渭水湍急,你我尚未争斗,大家便早已落水。”葛蕾道:“那你随我一同上岸,我们在岸上将恩怨了却!”齐玉道:“人间事奇怪得很,老夫做道士时,心里只想着杀人,如今不做道士,心里倒十分敞亮,只想着与人为善。今日既然同舟,你我命运相连,就该和衷共济。”因对涧石使了个眼色,请他去往舱外,帮助逍遥谷的两位豪杰撑船。

    涧石看了看晏适楚,晏适楚道:“船舱之内,藏的尽是恩怨仇恨。出得船舱,方有磊落天地。心中敞亮,外面那些人也就伤害不到你们了。”晏适楚、齐玉心里明白,狭路相逢,难免一战,船舱如同囚笼,比外面凶险万分,三位小友出得舱去反倒多一条生路。

    涧石仍在犹疑,齐玉一把将他推了出去。小雨跟着出来。屿蘅还想陪着晏适楚,晏适楚把眼一横,她不敢违拗,低头钻了出来。

    葛蕾先看到涧石、小雨,啧啧连声,拍着涧石的肩膀说道:“小伙子命大,中了铁菡萏的毒,还能活蹦乱跳的活到现在。”转面又对小雨说:“你男人吃了我开的药方,病好了吧?”

    小雨一下子脸红到耳根,嗫嚅道:“葛蕾姐姐,再休开这种玩笑!”葛蕾惊奇道:“怎么了?和你男人吵架了?”逼问之下,小雨越发局促不安。葛蕾一眼瞥见后面的屿蘅,只见她冰肌玉骨、气质如兰,仿佛嫦娥离月宫、如同仙子下凡尘,心中便猜到了**分,回头横了一眼涧石,不再说话。涧石从人缝中钻过,走到船尾帮着。摇橹之人乃是贺天豹,与他并未谋面,也不知逍遥谷与他有什么冤仇。

    薛延龄朝船舱里面探头探脑,伺机杀入,无奈脚下船舷左摇右晃,他无法站稳。葛蕾将小雨揽在怀中,好言劝慰:“男人负心再寻常不过了,姐姐今天先杀了船舱里的恶棍,再为你主持公道。”

    船在渭水的携裹之下一点点向对岸靠拢,所有人神情紧张、暗自运功,船一靠岸,必定是一场血战。齐玉稳坐舱内,弹起长剑,发出歌吟。涧石不愿他们发生血战,不再帮忙摇橹,故意将撑船的木杆丢在水里。贺天豹在他身后骂了两句,更加用力摇橹,激起一串串水花。

第三十四章 弭兵(甲)

    船到河心,贺天豹奋力摇橹,激起混浊的浪花。www.uu234.net

    葛蕾手按宝剑,站在船板中央,虎视眈眈望着船舱里的齐玉。薛延龄如同一只猎豹,埋伏在船舱一侧,随时准备扑向他朝夕渴求的目标晏适楚。张小雨站在葛蕾身后,只道是颠沛流离之中遇着故人,尚不知这一舷之上是何等凶险。杜屿蘅倚靠在船舱一侧,凝视着渭水的波澜,若有所思,又似什么都不在她的心上。陆涧石一屁股坐在船舷上,挠头苦思如何消弭这一场恶战。

    薛延龄终于按捺不住,咬牙切齿道:“晏适楚,还不还我仙山紫芝!”举起药锄就要杀进去。屿蘅挡在船舱口,被他往外一拨,扭到手臂,险些跌倒。涧石大惊,一跃而起,从后面拉住薛延龄。薛延龄回身一锄,被涧石挫身躲过,复又一脚,涧石避让不及,只得稳住下盘,硬生生接住。船立即晃动起来,大片水花涌上船板。

    在船尾摇船的贺天豹站立不稳,跌落水中,彭勇被他拽住,一同落水。彭勇不识水性,在混浊的波涛中上下扑腾,十分狼狈。贺天豹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提上船。彭勇恼羞成怒,一拳挥出,贺天豹扬肘格挡,倒退两步,靠在蒹葭身上。蒹葭将他推开,连声咒骂。船的晃动越发剧烈。

    船小人多,想在船上动武,绝无施展的空间。葛蕾喝止薛延龄,薛延龄恶狠狠瞪着陆涧石,不发一语。涧石扶住屿蘅,关切地问了两句,屿蘅只说并无挂碍,回头看着船舱里的师父。晏适楚手捋胡须,与齐玉端然对坐,二人如同泥塑一般,面无表情、静默无声。小雨见涧石和屿蘅如此亲近,一股醋意悄悄浮上心头。

    涧石对薛延龄说道:“你的紫芝已落入我的腹中,不必再找晏先生追索了。”薛延龄一听,脸色刷一下变黑,双目闪出两道幽昧的光芒,如同磷火喷射。他伸出手指,指着涧石,颤巍巍问道:“你所言是实?”涧石答道:“吃了便是吃了,我何必欺瞒?”

    薛延龄面色愈发阴沉,后槽牙咬得咯噔乱响。他如同一具僵尸,一步步逼近涧石,用力握紧药锄,手指在木柄上抓出道道痕迹。他下死眼盯着涧石,从他的眼睛看到咽喉、脾胃,一直到肚子,将紫芝在他体内经历过的器官看了个遍。小雨十分悚惧,唯恐他伤到石头哥,暗自抓起葛蕾的手。

    彭勇拧着衣襟上的水,骂道:“老龟,要算账下了船再说,别害得老子再掉进河里。”薛延龄收起药锄,两眼依然盯着涧石,牙缝里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你可知那紫芝多不易得?老子费了多少手段且不说,买它的钱足够买下半座逍遥谷!”涧石稳稳直立,将屿蘅挡在身后,昂头说道:“你们逍遥谷人,用暗器伤我,何其下作。我辗转到此,吃了你的紫芝,正是报应不爽。”

    屿蘅被这句话所惊,她扯了扯涧石的袖子,提示他不要激怒对手。薛延龄浑身毛发倒竖,恨不得生吃了陆涧石。所有人都盯着他,见他的面色由黑转乌,由乌转褐,脸上所有得筋络都拧结起来,向外突起,似要将面皮撑破。

    然而,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突然普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说道:“仙山紫芝,可遇不可求。你既然吃了,赏口童子尿我喝吧!”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个鸱袋,将里面的药酒倾倒一空,递到涧石手中。

    薛延龄这一番风雨大变,反倒让涧石局促不安。薛延龄继续说道:“你尿在鸱袋里,拿来我喝。紫芝化在你的体内,被你的元阳所融。我喝一口尿,也对得起那株仙山紫芝了!”说毕,仰天而悲,涕泣横流。涧石还在迟疑,薛延龄将他推至船尾,又转回那副狰狞面目,厉声喝道:“尿,现在就尿!”

    涧石执拗不过,只得背对众人,撂起衣襟,对着鸱袋尿了一把。舜华在船板上啧啧连声,说道:“何必转过身去?让我看到,岂不更好!”薛延龄不顾一切,双手捧过鸱袋,一仰脖就喝个精光。他打了一个嗝,就像垂死之人得了甘霖一般,仰面望天,脸上露出和悦之色。

    忽然,他的腹中翻动一股气息,喉结抖动几下,几乎要干呕出来。他凝眉而思,呵了一口气兜在手中,捂在鼻子里细细品鉴,品鉴未止,复又把鸱袋举起,将剩下的几滴尿挤到嘴巴里。他的皱着眉头细细品咂,忽而神色大变,喉结再次抖动,终于一口呕吐出来,大骂道:“你奶奶的,原来你不是童子鸡!”

    涧石尚在懵懂之中,不知“童子鸡”所谓何物,葛蕾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冲薛延龄啐道:“他可是个有妇之夫呢!”薛延龄恼恨难当,指着涧石背后的屿蘅,声色俱厉:“她便是你婆娘?害老子白喝一泡臊尿!老子先杀她再杀你!”说毕,扬起药锄便要扑行凶,被涧石死死抱住。

    二人扭在一处,互相角力,船立即向一侧倾斜,几乎要翻过去。彭勇战战兢兢伏在船板上,叫苦不迭,高声骂道:“操你姥姥,要打下了船再打!”贺天豹身上湿漉漉的,将撸一甩,说道:“老子给你们摇橹,平白无故掉进水里浑身湿透。你们还要闹腾,这船老子不滑了!”

    葛蕾咯咯一笑,拉起小雨的手说道:“整个逍遥谷,就属你薛半仙是个睁眼瞎。他老婆在我手里,你可别找错人了。”薛延龄撇开涧石,斜了小雨一眼,有看看被涧石挡在身后的屿蘅,说道:“他半天就和身后那雌儿不清不楚的,怎能有错?这小子既然不是童子鸡,讨得一妻一妾,也合乎情理,老子下了船统统杀了!”小雨、屿蘅各自羞得满面绯红,深深低下头去。

    涧石道:“你们休要胡言,坏了她们的清白!”薛延龄暴跳如雷,喝道:“偷吃仙山紫芝,你们还有什么清白?”涧石浑然不惧,当面质对:“你们逍遥谷人暗箭伤人,我大难不死,吃你一颗紫芝,乃是上天惩恶扬善。有冤有仇,找我便是,休要攀扯旁人!”

    葛蕾一听,娥眉紧蹙,说道:“薛半仙要杀你,那是薛半仙的事。你休要扯上逍遥谷。你老婆在我手中,我瞧她姿色不错,也有几分可怜,却并没说过不杀你。”涧石厉声道:“你虽于我有恩,但说话请放尊重些,小雨是我堂妹,不是我妻子。”一语未毕,薛延龄说道:“这就是了。这个是你堂妹,你身后那个肯定是你老婆!反正你混元之身已破,若未娶妻,便已狎妓。”

    涧石心下焦急,顾不得满面羞赧,回头看着屿蘅,眼神中似在恳求,要她相信自己仍是清白之身。屿蘅面红如彩霞,在两岸山色的映照下越发娇艳。她低头看着奔逝的河水,蓦地瞥见涧石的眼神,脸上顿时霞光四散,彤云凝结。她一只手扶着船舱,一只手整弄衣衫,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涧石一眼,仿佛是告诉他:只要以诚相待,何必在意眼前的流言蜚语。

    屿蘅的一瞥,让涧石心下安宁,他寻思:不必理会他们的胡言乱语,今日若不能化解这场冤仇,下船之后免不了血光之灾。他已经料定,死去的不灭和尚、鹿友先生,一路纠缠不休的黑衣人,连同今天的十余名不速之客,都是所谓的逍遥谷人,而葛蕾在逍遥谷中应有很高的地位,只有将她说动,今日的血战方可免除。

    涧石主意已定,两步走到葛蕾面前,拱手施礼道:“在下被铁菡萏射中,辗转到此,多亏葛蕾姐姐救助,这才免死。人生若飘萍飞絮,不期今日在渭水之上得遇恩人。姐姐芳华如昨、容颜不老,与你再度会晤,实乃人生之幸。”

    葛蕾冷冷一笑,说道:“你休装斯文。放着这么水灵的老婆不要,难不成想和我们四个半老徐娘厮混?”说得舜华噗嗤一笑:“姐姐,我不老。我比这小子的一妻一妾更水灵,也更温顺。”蒹葭、葸伸出手指,偷偷刮她鼻子。

    涧石微微一笑,说道:“我虽愚钝,却也知同船共渡乃是前缘注定。更何况,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立于一苇之上、方寸之地,何必相煎太急!”葛蕾斜了他一眼,说道:“我们经营生意、勾通南北,途经此地而已,怎被你说成是沦落之人。”涧石道:“你们栖栖遑遑、踉踉跄跄,有的负伤、有的流血,不是沦落至此又是什么?若未猜错,你们在岸上遭了兵火吧?”

    葛蕾微微一怔,尚未答话,薛延龄早已按捺不住,喝道:“与他废什么口舌?要么在船上宰了他,要么下船宰了他,”他挺起药锄,指着贺天豹,“你狗日的快给老子划船!”贺天豹坐在船板上,恶狠狠回应:“你个老龟,一朝做了豪杰,休要得意太早。老子不划船,你能奈我何?”果然无人划船,船在中流顺水而下,就是不往对岸行驶。

第三十四章 弭兵(乙)

    涧石转面说道:“这小小舟船,渡得了生死,渡得了灾劫,却怎么渡不了你的满腹仇怨?你们逍遥谷的鹿友先生,领着青州官兵毁我家园、杀我伯叔。www.uu234.net若仔细算起来,我吃你一株紫芝,也抵不过你们犯下的恶行。”薛延龄张牙舞爪说道:“你想报仇,尽管跟老子比划比划,三招之内,老子要你魂飞魄散!”涧石不予理会,转面对葛蕾说道:“你们人多,杀我当然容易。但是以我的本领,拼死你们二三人,自然不在话下。更何况,齐先生、晏先生就在船舱之中,他们帮谁不帮谁,尚未可知。”

    葛蕾听得此语,心中一懔,暗自思忖:卫怀璧刚刚遇难,八大豪杰士气衰竭、负伤累累,要杀这个混小子倒也容易,只是船舱中的齐玉、晏适楚深不可测,若动起手来,我们难免死伤。她喝退薛延龄,冷冷说道:“臭小子,你老婆在我手中,你敢威胁我吗?”说毕,手掌一翻,将小雨的胳膊扭了过来。小雨受疼,惨叫一声,泪如雨下。

    然而,涧石异常平静,拱手说道:“我再说一遍,她是我堂妹,不是我妻子。你折磨她徒有何益?正所谓哀兵必胜,她受你折磨,我越发以死相拼,你们就会有更多的人过不了渭水。”屿蘅见小雨叫得凄惨,心中关切,上前一步道:“放开她吧,何必伤及无辜!”薛延龄横起药锄欲要阻拦,涧石举拳挡住药锄,侧跨一步,再次将屿蘅揽在身后。

    小雨见了,心中愈发凄楚:我受这等磨难,你跟无事人一般,屿蘅姐姐稍遇险情,你却将她护得密不透风,我历经千磨万折带你到王屋山治病,到头来我竟然比不过一个外人吗?

    屿蘅适才三言两语,平淡如水,但每个字却如珍珠滚落在玉盘,令葛蕾印象深刻。她歪着脑袋打量屿蘅,冷笑一声,说道:“这是哪位妹子,长得这般俊俏,竟然比得过我的三妹了!”葸娇声说道:“姐姐,你净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她只不过比我年轻几岁,哪里有我这般姿容?”舜华道:“跟三妹难分伯仲,跟四妹比却差得远呢!”蒹葭听罢,捂嘴而笑。

    屿蘅仍然目送秋水、淡定自若,一个字一个字说道:“紫芝是我熬的,与小雨妹妹无关,你不能伤害她。”每个字都吐得那么轻柔,但是字正腔圆、声声入耳。葛蕾见她意态悠远、冷若冰霜,自己在她面前似乎减了颜色、矮了一截,有意言辞相辱,但是屿蘅不近不远站在前面,好似雪峰耸峙,缥缈虚浮、无法靠近,如何侮辱得了?葛蕾按下怒气与嫉妒,又想假意恭维,但是她又如竹节挺拔,不事浮华、自有清香,想要称赞却又该从何处着笔?

    晏适楚在船舱中说道:“静默自持,休惹人间是非。”屿蘅道:“师父,渭水东流、两岸青碧,这里没有是非,只有些自寻烦恼的庸人。”话语才落,齐玉不禁抚掌而笑。葛蕾一听,啧啧连声,说道:“好一个锦心绣口的女弟子!”说毕,将小雨推向涧雨身边,说道:“二女侍一夫,其乐融融!”她故意以言相激,谁知小雨心冷,立即走开,一言不发;而屿蘅心中平如湖面,任凭他们飞短流长,早已不似方才那般羞赧。

    葛蕾复又说道:“薛半仙的紫芝,倒可以不予追究。但是齐玉杀我逍遥谷半数豪杰,新仇旧恨,不共戴天。今日相见,不杀他不足以告慰亡灵。”涧石道:“逍遥谷的冤仇,自该由逍遥谷的主人出面解除。葛蕾姐姐本是局外人,何必为他人做嫁衣裳。”薛延龄瞪眼喝道:“放屁!四大姨娘是谷主跟前的红人,她们之于逍遥谷,就如同武皇后之于李唐江山一般。你许是瞎了狗眼,看不清其中端倪!”

    涧石约摸懂得“姨娘”这一称呼是和含义,却故意问道:“四位姐姐个个娇翠欲滴,如何唤作姨娘?在你们逍遥谷中,姨娘是何职务?”问得薛延龄哑口无言。葛蕾笑道:“娃娃,你是个聪明人。明知故问,敢是要羞臊我们?”涧石道:“葛蕾姐姐,你也是聪明人。正所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这大好年华你不享受,只顾着在外与人拼杀,殊不知,逍遥谷主正抱着年轻的姬妾们寻欢作乐,早将你们抛在脑后了。”

    四大名花一听,觉得颇为在理,愤愤不平起来。贺天豹、彭勇一边拧着衣服,一边抱怨:“庄院丢了,船只没了,天大的事情你不管,却只顾着和小白脸斗嘴皮子。”葛蕾怒上心头,走近两步,一脚将彭勇踢在水里。彭勇见了水,就跟见了阎王一般,惊恐万状、狼狈不堪。贺天豹嘟囔一声,将他打捞起来。葛蕾喝命二人速速划船。

    涧石听到二人的抱怨,将他们一路的遭遇猜出个大概,于是更加胸有成竹,凑近一步说道:“事有缓急。你们才经变故、刚受挫折,就该安抚人心、扭转残局,以图振起。葛蕾姐姐置众人的伤病、悲切于不顾,一心只记着心中那点仇恨,岂不是因小失大?我陆涧石一死固不足惜,如若七位豪杰葬身渭水之滨,岂不是折了逍遥谷的梁柱?”

    七大豪杰一听,各自心怀鬼胎:什么血海深仇,都不过是浮云尘埃罢了,自己的庄院、营生,才是根本;至于逍遥谷与齐玉的深仇大恨,自当由谷主安排杨祖绪和黑衣人去解决,与自己并无什么干系,何必与他赌上性命?葛蕾环视一周,看出大家的表情变化,嘴角哼了一声,说道:“好你个黄嘴娃娃,一张臭嘴说得我们人心涣散。老娘今天偏不受你迷惑,非杀了齐玉不可。”她回头对三姐妹说:“摆阵!在船上先宰了牛鼻子!”

    涧石以为自己一番游说近乎成功,没料到欲益反损,勾动了葛蕾的杀心。他暗吃一惊,右手抓起小雨、左手抓起屿蘅,把她们往船舱里推,躲避眼前的风险。小雨本已心冷,被他手一牵,心中顿时温暖了起来,就跟温顺的绵羊一般,俯身钻进船舱。但是她刚一坐下,后悔和嫉妒立即占据她的整个心,因为她看见,屿蘅仍然站在船舱外,与涧石肩并肩站立,两人的手依然抓在一起。

    屿蘅在涧石耳边说道:“休要慌张,这四位姐姐并无杀人意。”涧石定睛看时,唯有蒹葭听从葛蕾的号令,手握剑柄、严阵以待,而葸、舜华则是心不在焉、摇头耸肩,厌战的情绪分明挂在脸上。涧石这才松开屿蘅的手,说道:“虽如此,你回舱中歇息歇息吧。”屿蘅摇头道:“船儿马上靠岸,不必歇息了。”

    葛蕾大为好奇,望着屿蘅问道:“你怎知我们没有杀人意?”屿蘅道:“这小小的舟船,已经渡了生死,复又渡了灾劫。你我都在船上,一任自然而已,若再想着杀人,岂不是粗蠢至极!”

    葛蕾不停打量她,冷酷地说:“牛鼻子用妖术迷晕你了吧,满口是这些腐朽之谈。我今日必须杀人,你叫齐玉与我叙话。”涧石上前一步,恳切道:“大家都历经劫数,乃天涯沦落之人,何必在这图穷之处互相为难?齐道长中你三针,正是向死而生,如今悟彻《修真秘旨》,已然心胸洞开,默默坐在船舱之中,绝口不提恩怨二字。齐道长已经退避三舍,你们难道还要步步相逼吗?”

    葛蕾思忖半刻,舜华娇嗔道:“姐姐,这小白脸说了半天,我的心都快化了。今天就算他们得了便宜,权且饶恕一次吧。”葛蕾佯怒道:“你看中小白脸了?人家两个老婆,用不上你了!”舜华装个鬼脸,捶了捶涧石的胸脯,说道:“当初是我给你小瓶药剂,才将你从阎王那里拉了回来,要记得我的恩情哩!”涧石拱手唱喏,道了一声谢。

    水声潺潺,船已近岸。葛蕾又道:“老娘一辈子没听过男人的话,都是男人听老娘的话。今天到手的鸭子就在船上,凭什么要听你的?”涧石道:“我已说了很多,其中道理,姐姐自然明白。现如今,晏先生要去终南山,赴二十年前之约,会你们逍遥谷主。此事关系重大,齐道长不会袖手。今日我们各不相扰,来日在终南山下重逢,叙起二十年契阔生死,岂不快哉!”

    薛延龄冷笑一声,说道:“薛某也曾耳闻,终南山之会,晏适楚要将《修真秘旨》奉还谷主。倘若齐玉前去搅局,岂不坏了谷主大事?如今我们人多,他们人少,不如趁势杀了这两个牛鼻子,抢回《修真秘旨》,再去潞州向谷主报功,岂不更好?”

    涧石说道:“薛老一心想为你的紫芝报仇,你一个人找我算账就行了,何必妖言蛊惑,陷害葛蕾姐姐?《修真秘旨》至为珍宝,天下只此一部,在晏先生手里,二十年前你们逍遥谷主都没抢走,凭你们几个便能抢走?况且,晏适楚以许下终南山之会,便是要遵从白云子遗训,郑重其事以真经相授,你们却疑神疑鬼,要提前除掉齐道长。此事若传出去,天下人都会耻笑你们逍遥谷,说你们谷主既无孝悌之义且无容人之量,武功修为更是弗如远甚,因此心怀嫉妒,用这不光彩的手段侵害同门、强夺经书。这要是传出去,逍遥谷的威信愈发动摇,产业愈发凋零,就连你们几位豪杰,只怕也难以自保了吧?”

第三十四章 弭兵(丙)

    薛延龄万万想不到这个年轻人口若悬河、滔滔而辩,说得他无可反驳。他轻嗽一声,不再应声。涧石趁机对葛蕾说道:“葛蕾姐姐,涧石赖你相救,才保全性命。适才一番良言,是在为逍遥谷作考虑,也是为您作考虑。试想,您若贸然下手、血溅渭水,纵然除掉齐、晏二位先生,遽然告知谷主,难道谷主不责怪你们横生事端,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毁掉了逍遥谷的名声?如此对您又有什么好处?今日渭水之上,权且消弭刀兵,请示谷主之后,再作安排,方才是万全之策。”

    葛蕾逼问:“我若不依呢?”涧石道:“你若不依,齐道长已修习《修真秘旨》,功力更臻妙境。只要葛蕾姐姐不用暗器伤人,齐道长正好与你们切磋切磋。我虽愚弱,也当自告奋勇,与逍遥谷诸位英雄在河边比划比划。人生在世,有死而已,今日血溅渭水,又有何惧!”

    涧石一番争辩,义正辞严,令葛蕾折服。她收剑回鞘,高声道:“权且听你一回。二十年之约在即,我们这就去会合逍遥谷主。到了终南山下,再找什么齐玉、晏适楚算账!”涧石拱手称谢。

    薛延龄心疼他的紫芝,手握药锄,瞪目咬牙,迁延不去。葛蕾狠狠瞪他一眼,他只得垂头丧气了一声,将药锄砸在船板上。船板应声断裂,瞬间白浪卷入,船身下沉。幸亏船已拢岸,被河岸的黄泥托住。彭勇吓破了胆,一个纵身冲上河岸。薛延龄淌着河水走上岸去,回望船舱,将血泪吞到肚子底下,眼角几乎流出泪来。

    逍遥谷诸人纷纷下船登岸。葛蕾转头看了看涧石,又同小雨握手作别。小雨依依不舍,挽着葛蕾送出很远。薛延龄心中仍然不平,想独自回去找晏适楚理论,却被另外六大豪杰架起来拖走。他见小雨在旁,又对葛蕾说道:“那个小白脸里唆,骗过姨娘,却骗不过薛半仙。不如抓住这个女子作为人质,要他到我这里赎人。那小子若是敢来,老子定要剜了他的心作药引子。”葛蕾一耳光抽在他脸上,他这才消停,背起双手走在前面。

    等小雨回到船上,齐玉歌吟已毕。他命涧石将船板钉好,再将船划至河心,然后继续漂流。涧石放开橹,船已受损,一端翘起,一端下挫,但依然载得动四人。四人都到船舱里坐下,齐玉对涧石说道:“涧石小友凭三寸不烂之舌,消弭一场血战,比老夫确实高明百倍。如若不然,争执起来,渭水之上又须增添不少浮尸,老夫也愧对《修真秘旨》上的箴言!”

    四人对坐不语。齐玉苦苦记诵《修真秘旨》,仍是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他心中不快,随手挥舞宝剑,剑锋居然带起一股真气,铮铮作响,声调和谐。他十分纳闷:为何我将师父的经文全忘了,功力反倒更见精进?晏适楚眼也不睁,冷冷说道:“得鱼者忘筌,得意者忘言。你已会得书中真义,那些文辞自然该忘记了。这层道理悟不通,《修真秘旨》你是白看了不成?”

    齐玉问道:“如此说来,你携带的这部《修真秘旨》,早就看过了?”晏适楚道:“我只顾炼丹卖药,哪有闲工夫读这些书?师父传授的几句经颂,已经说尽大道、演尽天机,我何必做个老书虫呢?”齐玉问道:“哪几句经颂?”晏适楚懒得应答,便叫涧石一句句背给他听。

    齐玉听罢,若有所思,喃喃说道:“若在以前,老夫见到奸邪之人,必定除之而后快。可是如今,身上毒气散尽、功力大增,却不喜与人争斗了。逍遥谷贼人上船,我一任他们来去,也不似以前一意斩杀。”晏适楚笑道:“你能修到此境,研读《修真秘旨》是其一,关键在于你历经波折之后,方能悟到真谛,将心中孽龙降服。”

    齐玉顿时豁然开朗。他走出船舱,解开缆索,一杆将船撑到河心。涧石要代他摇橹,齐玉将他推至一边,说道:“三位小友连日辛苦,你们且回舱中歇息,由我这把老骨头摇船。”涧石还欲相强,晏适楚也走了出来,说道:“你一番舌辩,消弭一场刀光剑影,我们的性命都是你搭救的,你且回船舱歇息,我与齐道长在船头叙话。”

    小雨一直呆在船舱中,心里不是滋味,低头欲哭。涧石领着屿蘅钻进舱来,屿蘅与小雨并肩而坐,找她叙些家常,小雨依然沉默不语。

    船在中流,由齐玉摇橹,如同蛟龙翱翔,逆流往西,轻捷无比。涧石暗自钦佩齐玉好功夫,夸赞这船划得又稳又快。赞过数声,船忽然停住,又随着波流漂转起来。涧石探出头向外张望,见齐玉和晏适楚坐在船板上,促膝而谈。

    齐玉问道:“你果然要去终南山,赴那二十年之会吗?”晏适楚答道:“果然。”齐玉道:“先师的《修真秘旨》仅存这一部了。若交给南浦云,岂不是将这千古绝学投进炉火粪堆之中?”晏适楚道:“先师白云子临终有托,叫我将《修真秘旨》交给南浦云,我已许诺。辗转二十年过去,我若再不践诺,那才愧对先师一生的期许呢!”

    齐玉眼望河水,肃然道:“先师的《修真秘旨》,昭昭若日月,郎朗如乾坤。既是日月,就该照耀世人,恩泽千秋万代。你怎可一意孤行,将这千古巨著扔进泥淖之中!”晏适楚道:“那南浦云追寻我二十年,一是要我性命,二是要这部著述。二十年执着不变,他才是爱书惜书之人,《修真秘旨》理当在他手中。说不定他一夕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将此书发扬光大。”

    齐玉猛然将宝剑拍在船板上,喝道:“二十年之约你可以去赴,你项上人头交给南浦云也未为不可,只是先师的《修真秘旨》,决不可落在奸邪之手!”晏适楚稳坐船头,纹丝不动,冷冷说道:“先师临终遗言我必实现,二十年之约我必赴,《修真秘旨》必定交与南浦云。此事何须再议!”

    涧石听见他们吵嚷起来,欠起身出来想要劝止。屿蘅紧随其后,也要出来。晏适楚挥挥手,说道:“你们且在舱中安坐,我与齐师叔辩论,不会有事的。”二人对视一眼,一番犹疑之后,仍回舱中坐定,听外面二人如何辩论。

    齐玉收起宝剑,郎声说道:“无论如何,《修真秘旨》必须光耀天下、流传后世。你先将书稿交给我,我去往京城,寻着大户人家,将它刊印百部千部,你再去会那南浦云。”

    晏适楚道:“如此壮举,要花费的钱财何止百缗千缗。如今边患四起、社稷危亡,京城的高官、富户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刊印书籍?更何况,即便刊印成功,也需两三年时光,我是等不及了。”齐玉道:“此事不劳你费心。我去寻那当朝的宰相元载。当日我替他行刺阉人李辅国,他多少要看待些我的面子。”

    晏适楚仰天一笑,答道:“齐道长便是道法高深、武功盖世,不过是元载手里的一枚棋子。他已安排杀手满天下杀你,你去寻他,岂不是自投罗网!”齐玉道:“楚王贵为千乘之君,也须畏惧五步之内颈血相溅,何况他元载,区区一个走过场的宰相而已。你只管将《修真秘旨》交给我,我找到元载,定能成功。”

    晏适楚双目微闭,巍然而坐,不再应答。齐玉急了,喝道:“你身上这部书,硕果仅存,若有闪失,先师的心血毁于一旦。我将它刊印出来,流传百世,方才对得起先师的大智慧。你岂可执迷不悟,贻害千古!”晏适楚仍然玄默而坐,齐玉一再逼问,他才悠悠说道:“长安西北战云密布,朝廷上下人人自危。你将书交给元载,比我交给南浦云危险百倍!”

    齐玉大怒,宝剑拔出,剑刃在风中嗡嗡作响。涧石连忙扑了出来,从背后将齐玉抱住,哀求道:“齐道长,你已参悟至道,怎可伤了同门故友!”屿蘅也急忙忙跑出,站在一旁,既不下跪、也不求饶,只是看着齐玉,仿佛用眼神告诉他,自己与师父同生同死。船舱之中,只剩下小雨,一个人想着心事,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一轮残阳照临渭水,水上泛着金光。秋风送爽,将齐玉的须髯吹起。他看着两岸青山,望着朗朗长空,身上运起的劲力慢慢撤除,这才将剑插回鞘中。他扶起涧石,温和说道:“是老夫失敬。阳台观藏经阁的一场大火,全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先师著述怎会付之一炬?我怎能强行要求别人来弥补我的罪过呢?”说毕,一声长叹,一剑砍在船舷上。晏适楚一声冷笑,说道:“各人的罪过各人担,自己的欠债自己还。两位小友,此事与你们毫无关联,只顾进舱歇息。我与齐道长要同赏渭河的秋月呢。”

第三十四章 弭兵(丁)

    屿蘅暗自出神,心里想着:师父要赴二十年之会,而那南浦云虽未谋面,料是穷凶恶极,师父此去凶多吉少。顶 点 X 23 U S但她知道晏适楚脾性,不敢相劝半句,只是伫立船头,想多陪伴师父。晏适楚见她面有忧色、心有疑虑,不耐烦地说:“你随我炼丹已有十余载,早该心气平和、无思无虑了。怎么还这般愁苦不堪?”屿蘅快要流出泪来,说道:“师父,你将《修真秘旨》交给齐先生吧。等他刊印出来,你再去赴会,也不算失约。”

    一句话将齐玉的心思又调了回来。他手捋长须,洋洋自得道:“你的徒儿都觉得你去赴会甚不妥当。快把书交给我,我去找元载刊印一百部!”晏适楚摇头拒绝,冲屿蘅喝道:“你是徒弟,难道要教训师父吗?我意已决,你再相劝,休怪我断了师徒之谊!”齐玉冷笑道:“如此冥顽不灵,怎可为人师!”屿蘅对师父有万分不舍,还欲相劝,涧石已看出晏适楚一脸怒气,便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舱中。

    月上清宵,船在中流。小雨、屿蘅在船舱里已经睡熟,涧石坐在船尾,靠在船舱上也已入睡。齐玉、晏适楚如两尊泥塑,一动不动在船头打坐,月光照在二人身上,将他们身影拉长,投入起伏荡漾的渭水之中。

    小雨一梦醒来,四下一片阒寂。她一睁眼,千头万绪便涌上心头,令她快要窒息,泪水不自觉从面颊流下。她回忆当年,青州东南的荒山大泽之中,与世隔绝,只有石屋石院和一众亲朋,是多么的快乐美好。她与石头哥青梅竹马、亲密无间,是众人眼目中的金童玉女。她那颗幼小的童心,虽然懵懂,却早已料想,待到长成之时,父亲、叔叔定会亲自作主,成全他们的婚事。然而,谁承想遇上飞来横祸,父亲叔叔相继死亡、哥哥独自一人远走他乡,石头哥身中毒矢几乎丧命。她又想起,自己历经千难万险,将受伤昏迷的石头哥带到王屋山北,一路虽然受尽曲折,但是只要石头哥在她身旁,她的心中便感受到幸福安详。然而,又是然而到了王屋山北,晏先生虽然治好了他的伤,但石头哥一见了杜屿蘅,就把我疏远甚至淡忘了。

    想到悲伤之处,小雨任由泪水扑簌簌落下。她暗暗质问苍天:“既然有了自己,为什么还会有杜屿蘅?为什么石头哥病好之后,眼里心里只有杜屿蘅,却把他最亲的妹妹冷落一旁?为什么遭受这种命运的人是我而不是别人?”

    小雨越想越委屈,泪如泉涌。她怀念旧时光,怀念自己与石头哥患难与共的那段时日。如今飘零在外,石头哥心里又有了别人,让她心冷如冰。近日来,石头哥和杜屿蘅亲密的那些瞬间,一次次浮上小雨心头:“经过阳台观那次,他俩单独在幽径中散步,被我看见,石头哥眼神飘忽也就罢了,杜屿蘅为什么脸一下子变红了?还有赶路的时候,石头哥为什么总是先问她累不累、先递水给她喝?”

    越思越想,小雨越觉得胸口憋闷、咽喉哽咽,越发难以入睡。她翻来覆去,想着更多的细节,一次次求证石头哥是否变心了,她刚一确认,便感到说不尽的惶恐,连忙搜索其他的细节来推翻刚才的结论。可是越搜索越感觉到,石头哥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石头哥了,他变了,变得和自己疏远起来,一路上似乎有意躲着自己,连话也不愿和我多说两句。想到这里,她深深惶恐,眼泪和虚汗一并渗出。

    “小雨,你怎么了?”屿蘅醒了,见她呆呆地坐着,关切地问她。小雨仍不作声。屿蘅连问两声,她这才含糊地说:“没什么,可能有些想家吧。”屿蘅撑起身子,宽慰道:“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走到哪里就把哪里当作家吧,你、我,还有师父,都是一家人呢。”

    小雨听了,少了往日的感激,多了几分醋意和敌意:“你有师父护着你,又有石头哥牵挂你,你自然是心安理得了。谁都能劝我,唯独你不能。”心中这么想,嘴上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她转过身,假装昏昏睡去。

    水声潺潺、树声沙沙,转眼已是翌日清晨。涧石一觉醒来,只看见船已靠岸,缆绳栓在岸边大柳树上,却不见了船头的齐玉和晏适楚。他撩开船舱的帘子,只有屿蘅和小雨在。

    屿蘅已然惊醒,小雨犹自昏睡。屿蘅见涧石一脸惊愕,忙问原委,涧石压低声音,却难掩慌张:“晏先生和齐先生不知何处去了。”

    屿蘅一听,一下子怔住,几欲哭出声来。她怕惊醒身旁的小雨,轻手轻脚爬出船舱。她一看船头,空空荡荡,一根缆绳在水面上微微晃动,霎时泪流满面。她一向安静恬淡,似乎永远不悲也不喜,涧石这还是头一回见她心伤流泪,才知她表面平淡如水,内心却是用情很深。

    涧石怕屿蘅伤心,赶紧劝道:“二位先生想必是四周散心去了,怎会不辞而别?”屿蘅哽咽道:“师父去意已决,只恐再难相见了。”涧石见她十分凄楚,便轻拂其背,柔声宽慰。屿蘅头一回如此失意,也是头一回身边有男子在身边好言抚慰,于是心中再无男女之防,倚在涧石的肩上泪如雨注。

    小雨也已醒来,拨开帘子朝外望,正撞见他们缱绻情景。她心中就似翻了醋罐子一般,脸上却强装镇定,冷冰冰喊道:“石头哥,我们今日往哪里去?”涧石此时整颗心都在屿蘅身上,也不看她,草草答道:“晏先生走了,屿蘅正在难过。你也来劝劝吧。”

    小雨走出船舱,这才发现船上少了齐玉、晏适楚二人。她见屿蘅仍然倚在涧石肩上,心中不忿,便走到跟前,半是故意地凑近她耳朵问道:“齐道长、晏先生去哪里了?”

    屿蘅被她一语惊醒,这才觉得刚才多有失态,连忙收起眼泪,低头整弄襟带,并不回答。涧石道:“尚不知二位先生到底是不辞而别还是就在附近散心。我们干粮已近,我先去找些吃的,大家好充饥。”

    小雨说道:“石头哥,我和你同去。”涧石摆摆手说:“你和屿蘅说说话,我去去就来。”说毕,一人登岸而去。小雨好似头顶被浇了一盆冷水,心中愈发气闷,缩进船舱继续睡觉。唯有屿蘅守在船头,目送归鸿、眼望秋水。

    日上三竿,涧石带回几张煎饼,叹气道:“沿路问了好些农人,他们都不曾看见两位先生。”屿蘅复又流起泪水,说道:“罢了,师父是铁了心弃我而去了。”涧石将煎饼递给她,她如何吃得下?叫涧石给小雨送过去。

    涧石进得舱中,见小雨躺着,两眼却睁得大大的。涧石说道:“日上三竿,别懒床了,起来吃东西吧。”小雨道:“我头晕得很,怕是受风寒了。”涧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说道:“幸好还未发热。你吃块饼,且在舱中歇息,我出去与屿蘅商议,如何寻找二位先生。”他将饼放在小雨手边,转身撩开帘子就出去了,小雨气得泪水直淌,将饼扔到一边。

    屿蘅一见涧石,泪水夺眶而出,问道:“你道师父会往何处去?”涧石坐在她身边,说道:“昨晚他二人对坐一夜。齐道长武艺高超,性子刚强。我猜他挟持了晏先生,去往长安找元载印书去了。”屿蘅轻拭泪水,点头道:“我与你想法相同。”她顿了一顿,语气极低,吞吞吐吐问道:“你,愿意,带着我去长安,找师父吗?”涧石毫不思索答道:“你要去长安,我与你同行!”

    屿蘅微露喜色,转过脸去,忽又忧虑起来,心中盘算:“他送我去长安,若找着师父,自然是好。若找不到师父,他回他的青州,我该去何方?”涧石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拉起他的袖子,说道:“你放宽心,找不到晏先生,我们一起走遍天涯海角。”屿蘅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良久说不出话来。

    涧石将怀中包裹打开,又拿出一张饼来,劝她快吃下。屿蘅道:“先留着它,路上再吃吧。”涧石道:“现在也不知他们是真的离去了,还是就在附近盘桓。我们先只管将船靠岸,等上两天。两天后他们若不回转,再去长安找寻不迟。”

    屿蘅哽咽着点了点头,张开小口,啃起了煎饼。

第三十五章 救美(甲)

    一场秋雨落在渭河上,大地在葱郁中现出寥落。顶 点 X 23 U S涧石将船栓牢,扶着屿蘅挤进船舱。小雨一天未进饮食她确实受风寒了。

    他们已经在渭水上等了两天,晏适楚、齐玉回转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屿蘅的心随着这场秋雨转为凄凉和苦涩。她依赖了十几年的师父,突然之间离她而去,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幸亏身边有涧石好言劝慰,要不然她都不知道怎样活下去。

    该聊的话题已在前两天聊完,剩下的是比秋气还难以忍受的寂寥。船舱之中,三人各怀心事,暗自惆怅。小雨更加敏锐地感觉到,三人虽然近在咫尺,但是三颗心却隔着天涯。她头晕脑胀,干咳了起来。

    屿蘅将心中的苦楚收起,欠起身来询问情况,又捏住她的手腕为她把脉。小雨将手缩了回去,勉强坐直身子,眼睛却直直地望着涧石。然而涧石已怕看到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和梦中张铁汉的眼神惊人地相似,每当四目相对,他便会不寒而栗。而薛延龄对于他“不是童子鸡”的评语又时不时从心头掠过,他虽不通晓其意,但在无意间总能猜到一二。昏昏沉沉的记忆如同碎片一般在脑海晃过,他开始一幕一幕地想起,受伤昏迷之时,到底经历过、发生过一些什么事。

    尤其在独处的短暂时间里,涧石心头总是浮现出这种情景小雨**着身子,跨在自己身上,原本俊俏的脸蛋拧得变了形,带着似痛苦又似恣意的闷哼,在他胸口前仰后合,他在她的摇晃与碾压下,只觉得大地在剧烈颤抖,四围的山川在急速转动。

    这段记忆刻在涧石心里最隐秘的部位,似真似幻、如有还无,他努力想把它永远地清理掉,但那一幕一幕始终挥之不去、时时浮现。每当他与小雨视线相接的时候,记忆中的那种头痛欲裂、天旋地转,立即重新发生,不论时间和地点。他对她越来越有了戒心,他越来越不敢和她靠近,生怕不经意间,记忆的疮疤就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裂。

    涧石避开小雨的眼神,一声不吭。小雨更加落寞,本来就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子变得更加忐忑。她近乎绝望,不停地想:“我历经多少困苦,将你带到王屋山北,救得你的性命。实指望与你双宿双栖,谁知你将我抛弃在异乡。”她越想越恨,却又越是企盼石头哥回心转意,不知不觉已是珠泪如梭。

    屿蘅跟随晏先生十几年,熟谂金石、颇通医术。她用自己的帕子为小雨拭泪,小雨将脸侧过。她又探了探小雨的额头,对涧石说道:“小雨妹妹身上发热,我看河岸上有几株白芷、辛夷,正是驱寒解毒之物,我去采些来,给她服下。还需你去附近农家走动走动,讨些生姜、红糖来,熬成姜汤作为辅助,风寒去得才快。”涧石二话不说,跃出船舱,三步两步消失在河岸上。屿蘅从船舱里寻出一只油伞,拿着涧石的匕首,去河岸边采集药材。

    不多时,涧石已讨来生姜、红糖,屿蘅又采来辛夷、白芷。此时雨已停歇,二人便在河岸上搭起土灶,架起一个陶罐熬煮药物。药汤熬好,屿蘅服侍小雨吃药,她却不吃,仍是一双眼睛看着涧石。

    涧石无奈,接过陶碗,一勺一勺送到小雨嘴里。小雨嘴里吞着药,却感觉不到甜和苦。涧石努力克制自己的思绪,让记忆不要回到太行山的荒野之中,不要回到那个荒唐透顶的时段。他低着头,将勺子送出,却戳在小雨的鼻梁上,烫得她一声尖叫。涧石吃惊,卷起袖子为他擦脸,不提防看到她的眼神,眼神里充满了哀怨、愤恨、苦楚与渴盼。那眼神与梦中张铁汉并无二致,与太行山脉里的那个小雨并无二致,他受到惊吓,失手翻了陶碗,屿蘅辛辛苦苦熬成的药汤尽赴尘埃。

    屿蘅大为焦急,不禁骂了一声:“蠢材,你还做得成什么!”语气与晏先生颇为相似。涧石一下子怔了,平淡如水的屿蘅,不食人间烟火的屿蘅,居然开口骂了他!这一骂,表明她视自己如同亲眷,再无猜疑。屿蘅也意识到自己言语冒犯,连忙欠身,想要赔礼。涧石则俯身拾起碗和勺,跳下船去,去往附近井水处涮碗、打水。

    姜汤熬成,屿蘅亲自端给小雨,小雨依然不饮。屿蘅全然不知她心中芥蒂,温情劝道:“你有心事,只管跟姐姐说,别跟自己过不去。”小雨哭了几日,此时眼睛发枯,转过头来望着她,见她温婉而真诚,耐心劝慰自己,只得收起性子,大口喝了起来。

    阴雨天气,天黑得早。小雨、屿蘅早早在舱中睡下,涧石一个人靠在船舱外值夜。第二日,乌云消散,爽风吹拂,涧石醒来,摇橹划船,溯着渭水西进。屿蘅先起来,知道他是要带着她去长安,心下安适,便坐在他身边,抚弄翻上船舷的浪花。小雨发了一夜汗,身上风寒去了六七分,推开帘子问道:“石头哥,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涧石仍不敢与她对视,边摇橹边答道:“我们去长安。”小雨这几日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他们的谈话,对齐玉、晏适楚的突然消失也毫无反应,她疑惑不解地问:“去长安作甚?”涧石答道:“去寻着齐道长和晏先生,我们团聚。”小雨说:“我不喜欢长安,这就回青州去吧。”涧石说:“我与屿蘅已经说定,去长安找着晏先生,咱们再回青州吧。”

    小雨一听,大为逆耳,浓重的醋意浮上心头、透入话中:“你与屿蘅商量,怎么不与我商量?”

    这句话,涧石听了尚可,屿蘅听了则如同受了针刺一般。她开始自责,草草与涧石作了决定,却没顾及小雨思乡之情。她说望着小雨,饱含歉意:“小雨,我们去长安玩耍几日,找着师父了,就一起回青州,你心意如何?”

    小雨风寒未愈,面色苍白,干枯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凶光,似乎故意与屿蘅顶撞:“你找不找得着晏先生,与我什么相干?我只愿和石头哥回青州。”说得屿蘅哑口无言。涧石连忙说道:“屿蘅待你甚好,你怎可拿话激她?”

    小雨欲哭无泪,满腔委屈淤积在心,突然抬高声音说道:“我不能拿话激她,你却能随意拿话激我?你怎不知,我一路受了多少苦,所为何来?你遇着新欢,就将妹妹忘了不成?”

    涧石无言以对,只顾低头摇橹,搅得河水哗哗作响。屿蘅虽不懂得人情世故,却是冰雪聪明,她这才知道小雨原来憋了一肚子醋意,而且是冲着自己。她含羞低头,想要应答两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顾将船舷上的浪花抹去。

    小雨红着眼睛,一个人缩进船舱里。屿蘅沉默良久,将头深深低下,喃喃地说:“你们回青州去吧。我们渭水揖别,有缘再会。”涧石听在耳里,依然奋力摇橹,说道:“你说哪里话来?小雨只是一时使气,你休见怪。我们同是飘零之人,决不可一朝相弃。”屿蘅不再说话,眼泪默默流出来。

    时近黄昏,前面有一个小小的码头。涧石将船靠岸,决定投宿附近的人家。三人登上码头,行了四五里路,来到一个村落。天还没黑,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烟囱里不冒出一缕烟,整个村子一片死寂。

    三个人挨家挨户找人投宿,村子里却仿佛没有一个活物。涧石用力敲门,没有一户人家应答。他爬上一座院墙,往里探视,却见各家各户不仅大门关得死死的,而且里屋里院的门和窗都封得严严实实。

    涧石跳下平地,自言自语:“这就奇了。屋子是从里面闩起来的,屋内肯定有人,但没有一人应声。难不成是在闹鬼?”屿蘅皱眉道:“只恐不是闹鬼,怕是有寇盗袭扰。”

    一语提醒涧石,连忙说道:“我们速回船上,离了这是非之地。”小雨却怏怏地呆在原地不动,推说病体未愈,不便多走路,心里却在想:反正石头哥疏远我,遇着贼寇,把我们一起劫走或者全都杀了,倒也落得个干净。屿蘅见她执意不走,只得说:“若有寇盗,方圆百里都脱不了危险。我们再寻访几户人家吧,百户居民,总有一户是好心人。”

    涧石打头,屿蘅牵着小雨,沿着小巷往前寻访,清一色都是关门闭户。来到一户,涧石高声呼唤仍无人应,心焦起来,用力叩打门环,谁知两扇大门咯吱一声被他推开。

    这是一户小户人家,客厅一侧是一间厢房,后面是厨房,家徒四壁,尘埃满地。三人满屋子寻找,不见着主人,料定这是一所空宅子。涧石道:“今晚就在这里借宿吧。”翻身也将大门闩牢,去后院搬了些干草进来,在客厅地上铺平了,便叫屿蘅、小雨休息。

第三十五章 救美(乙)

    小雨刚一坐下,便又轻嗽起来。m.www.uu234.net屿蘅拭了拭她的额头,感觉又有些发烫。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些干粮,又将昨日所剩的白芷、辛夷取出,对涧石说道:“连日风餐露宿,小雨这病如何好得?厨房的锅灶已经颓坏,你且修理修理,我去外面打些井水,也好煮些热食,熬出好药。”

    涧石从门缝里向外探视一番,说道:“外面不安全,权且忍过今晚,明天再说吧。”屿蘅道:“拖一日,小雨就要多难受一日。况且天还没黑,我去去就来。”涧石并不违拗,自去厨房搭锅修灶。屿蘅提了一个陶甑,去巷外井中打水。

    不多时,灶台已经修好,涧石提着铁锅,对坐在草铺上的小雨说道:“我去井边将锅洗净。”小雨懒懒地应了一声,靠着墙壁假寐。涧石迈出门槛,回身将大门掩上,还没走出两步,听见巷子外嘶吼之声,接着是屿蘅的一声惨叫。

    涧石大惊失色,将铁锅甩在路边,大步跑了过去。果然,夜幕之下,井台之旁,八个粗壮的身影,将屿蘅团团围住,欲施不轨。八个壮汉穿着厚重的皮衣,发出下流的笑声,嘴里叽叽呱呱不停,不知是不知哪里的语言,其中一人还捂着脑袋不停地呻吟显然是被屿蘅用陶甑砸中。

    涧石一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拔出匕首,疾步抢上,厉声喝止。两个壮汉迎了上来,挥舞沉甸甸的镔铁大刀,对准他的脑袋就是一顿招呼。涧石一步跃出,硬生生接了十余招,招招与之斗狠碰硬,震得手臂微微发麻。

    这些时日,涧石多少领悟了些晏适楚传授的经颂,功力有所进益,逼得两名对手节节后退。又有两名壮汉上前相助,涧石见他们人多,若是一齐来攻,自己定非敌手,唯有出其不意,先打死一个两个竖起威来,自己和屿蘅方能脱险。想到此处,当下一声断喝,手中匕首疾如飞电,使的全是险急招数。两名壮汉立即被刺,当即倒地、死于非命。

    这一下变起不测,令对手大为心悸,却也将屿蘅推向更危险的境地。有四名壮汉,顿时发起慌来,一拳将屿蘅打晕,背在身上撒腿就跑。涧石又急又怒,发足狂追,被另外两名壮汉截住。涧石如同着了疯一般,拼出蛮力,一番苦斗,将二人打倒。谁知那四人备有马匹,早已抬着屿蘅跨上马鞍,逃入夜色之中,不知去向。涧石沿着巷子追出村口,哪里寻得着他们?

    涧石跑回井台,抓起地上两名壮汉,严词质问。那两人挨了打、吃了亏,却是颇为不服,躺在地上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却不知是何方鸟语。涧石全无心情听他们絮叨,一顿拳打脚踢,复又挥舞匕首,要了二人性命。

    光杀人出气有什么用,屿蘅被他们劫到哪里去了?涧石万分焦急,泪下如雨。他一抹眼泪,回转身来,忽见墙垣上黑影一晃,那是一颗脑袋缩了回去。他猛然发力,越过墙垣,果见墙垣内测伏着一个老汉。老汉大受惊吓,跪倒在地,磕头作揖道:“好汉饶命,俺是这里的里正。”

    涧石一把抓起,急切问道:“那些是什么人?逃往何处去了?”里正道:“那些是一撮吐蕃兵,流窜至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吐蕃兵出来打仗从来不带钱财、干粮,全靠掠抢!这些时,附近村子都被他们抢了好几回!老汉昨日提前得到消息,知道他们今日要来,因此提醒村民关门闭户,严防敌兵入户抢掠。”

    涧石恶狠狠问道:“他们驻扎在何处?”里正道:“他们占了二十里外的一所庄院,名叫铭感庄,足足有五六十人,人人坚甲利刃,杀人不眨眼。你斗不过他们的,赶紧认命吧!”

    涧石哪里肯听?他揪起里正,厉声问道:“村中青壮男子尚有多少?”里正说:“百十户人家,青壮男子都当兵打仗去了。守在家的还有三十歪瓜裂枣。”涧石道:“你挨家挨户唤他们出来,在村口列队。”里正哭丧道:“造孽啊造孽!三十个老帮子,跟你去和五十个吐蕃兵拼命,只为救一个女子?”

    涧石双眼冒火,掏出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喝道:“我杀了四个吐蕃兵,尸体就在井台边,还有四个逃回去了,他们必来寻仇。你若想村中男女老少保全性命,赶紧把他们叫出来!”

    里正听罢,甚觉有理,脸色大变。他跌跌撞撞跑回屋去,拿出一口铁锅,村前村后一通乱敲,口中不停叫嚷:“乡党们,有大事发生,都到村口一聚!”躲在家中的村民一个个出来察看究竟。小雨也跟了出来,看到涧石竟然用血淋淋的匕首威吓一位老者,赶紧跑到跟前,颤巍巍问道:“石头哥,你疯了吗?”

    涧石心急如焚,理也不理小雨。他见村民已经聚齐,朗声说道:“我在村中杀了四个吐蕃兵,还有四个逃了回去,他们定要回来报仇,将你们杀得片甲不留。你们若想留住性命、保全儿孙,速速结成队伍,跟着我杀进铭感庄!”

    满村老少面面相觑、一脸犹疑。他们怎会相信这个黄毛小子的满口胡言?涧石见状,大喝一声,将匕首刺入里正的琵琶骨,满脸凶光,说道:“实不相瞒,我也绝非善类。你们若不跟我走,我先剐了里正,再杀光你们!”

    村民仍旧议论纷纷、指指点点。里正疼痛难支,哑着嗓子喊道:“你们犹豫什么,快去取了镰刀、凶器,跟着这位壮士杀进铭感庄!横竖是死,不如找那帮吐蕃兵拼命!”涧石道:“反正吐蕃兵的尸体就在村里,你们谁也脱不了干系。是缩在家门等死,还是杀进铭感庄拼出一死,你们的里正用自己的血告诉你们!”

    三十男丁有的惊恐不堪,有的大受鼓舞,但更多的是见里正受人挟持、性命危急,只得回到屋中,有镰刀的摸出镰刀,有铁锹的扛出铁锹,来到村前空地站成阵列。他们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涧石,眼神里透出怒火。

    小雨十分害怕,抓着涧石的袖子,劝他休要鲁莽,又问屿蘅到底怎样了。涧石知道能将这零零散散的村民调集起来实属不易,他唯恐小雨在面前搅了大事、乱了军心,便将她推在一边。小雨跌跌撞撞扑在地上,委屈至极,默默忍住泪水。

    涧石朗声说道:“我杀那些吐蕃兵,就跟杀鸡一般容易。你们只需跟在身后,听我号令,壮我声威,那些外邦畜生必定不攻自破,永不来犯!”众人见到路边四具吐蕃兵的尸体,又见这位少年着实威武凶狠,都不敢违拗。

    里正有个老婆,家里还有个未满十岁的幼子。老婆孩子受到惊吓,拉着里正要回家去。涧石将他们推开,对里正说道:“你速去附近村落,只管敲起铁锅,高声呼喊:‘今夜官军剿灭吐蕃流寇,同去者免租一年,不去者每户捐钱三贯’。”里正愁锁双眉,说道:“这等欺瞒乡党的事情,俺却不做。”涧石道:“你老婆孩儿我都认得。你不去也罢,我回来时,定要取你妻儿性命。”里正大骇,慌慌张张提起铁锅,撇开家人,顺着田间路径往邻村而去。

    小雨从未见过涧石这般凶恶,扯着他的衣襟说:“石头哥,你为何欺侮乡民,行此等险事?你且冷静,我们捱过今晚就回青州去吧。”涧石仍然不理,挣脱她的双手,拉过里正老婆,面目狰狞说道:“这个女子今夜借宿你家,你要好生款待。有半点闪失,你们全家性命不保!”妇孺二人不敢抗辩,灰溜溜带着小雨回家。小雨死死拉住涧石,不放他去,被涧石再次推开,险些倒在泥地里。

    关内多义士。众乡民受到吐蕃兵的欺侮,本就满腔怒火,如今见到涧石以里正一家三口性命相挟持,说是他有计谋尽斩敌军,无不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三十乡民结成军阵,站在村口场圃之上,倒也愿意听侯涧石调遣。

    涧石带领三十村民,点起火把,大声鼓噪,阔步向铭感庄进发。才离开村庄,来到田畴之间,对面黑黢黢六骑人马冲杀过来。村民知道那是吐蕃兵,吓得六神无主,丢下器械就往后退。涧石大喝一声:“你等站在原地,看我杀敌!”顺手夺过两把镰刀,右手一挥,一把镰刀飞出。

    一名吐蕃兵跑在最前,钢刀一举,将飞来的镰刀击落。谁知涧石左手挥动,另一把镰刀飞到,那名吐蕃兵应对不及,被镰刀刺中胸口,当即落马而死。

    那几个吐蕃兵就是回来寻仇的,一见又死了一名同伴,个个悲愤不已,冲杀过来。涧石一回身,又夺过两把镰刀,并不急于抛出。待两名吐蕃兵奔到身前,涧石忽然双臂抖动,两把镰刀如同流星疾驰,扎进二人的咽喉。他们来不及惨叫,即已命丧黄泉。两匹马忽然没了负重,便停下脚步,在田间打转。

第三十五章 救美(丙)

    还剩下三个吐蕃兵,大为惊骇,不敢贸然进攻,纷纷拉紧马缰,伫立在对面。www.uu234.net涧石从村民手中抓过一把铁锹,跨上死去的吐蕃兵的战马,迎面猛冲过来。一个吐蕃兵纵马而出,与涧石碰了个面对面。涧石将铁锹抡下,吐蕃兵举刀相迎,咔嚓一声,铁锹折为两段。吐蕃兵正自得意,狂吼一声,便要行凶。谁知涧石招数急转,举起半截木柄,砸在他的头盔上。吐蕃兵头痛欲裂,一阵恍惚,涧石早已夺过他手中钢刀,将他砍落马下。剩下两名吐蕃兵不敢恋战,拨转马头落荒而逃。

    三十村民见到涧石转瞬之间就杀了三个吐蕃兵,真真如同天神下凡,顿时士气大振,愈发血脉贲张,扬言要踏平铭感庄、斩尽吐蕃兵。两个壮年从吐蕃死尸手中夺过钢刀,又骑上他们的马,与涧石并辔而行。剩余二十八位村民整齐列队,跟定涧石,大跨步奔向铭感庄。

    一个时辰过去,已到铭感庄外。五十吐蕃兵早已得知讯息,在门口列阵。庄院之内,鼎镬齐备、柴木整齐,大块的牛羊肉已经洗净,横七竖八挂了起来。他们准备尽歼来敌之后,围着篝火纵情作乐。屿蘅就被绑在廊庑的柱子上,排在被掳来女子中的最末几名她确实美若天仙,可是吐蕃兵更喜欢壮实女子,对她的身材、长相评价甚低。

    三十乡民见到真刀真枪的吐蕃兵,豪情立即衰竭,无不胆下生寒、两股战战。涧石一马当先,遥遥望见对面火光之下,立着一名酋帅,面色红赤、身形健硕。此人乃是一名吐蕃小相,名叫勃突尼,在吐蕃大酋手下做了先锋官。吐蕃军长驱直入,唐朝大片河山尽皆失落敌手,都城长安暴露于外,危在旦夕。勃突尼有恃无恐,带着一支小队,在长安郊外、渭水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涧石勒住马头,指着勃突尼,朗声喝道:“大胆贼寇,犯我边境罪在其次,竟敢流窜道京畿之地行凶作恶。五十里内各乡里,今夜集结成军,要与你们决一死战!”

    勃突尼颇通汉语,闻言大笑,喝道:“你们三十几个老弱病残,敢与五十吐蕃勇士较量?”他将双刀扣响,声震寰宇,吓得三十乡民面色发白,那两名骑着马的壮年,已有溃逃之意。

    涧石已知敌强我弱,料定唯有将酋帅拿下,方有几分胜算。他挺马上前,轻蔑道:“你们吐蕃,人民懒散、体格羸弱。只知道结成团打乱仗,却不敢单对单打一场。若论起真本领,你们个个都不如一只绵羊。”勃突尼闻听此言,果然被激怒,驱动战马、挥舞双刀,恶狠狠砍向涧石。涧石手中只有半截木棍、一把匕首,但他万分担心屿蘅,此时已无所畏惧,挺马上前迎战勃突尼。

    两马相交,果然是一场无情厮杀。勃突尼的双刀在涧石头上盘旋,就如同风雷滚滚、雪花飞旋。涧石木棍一举,眨眼功夫未到,早被砍作三截。

    涧石不愿与之力拼,晃开他的钢刀,暗中陡然发力,将手中一截木棍甩出,不偏不倚砸中勃突尼面门。勃突尼惊叫一声,左手钢刀脱落,捂住头脸。涧石半空接过那把刀,鼓起十二分气力,朝着他一顿劈砍。勃突尼亦非等闲之辈,一把刀左支右挡,在受痛之际保住性命,渐渐发力,占据上风。

    两个吐蕃兵冲出阵列,加入战团。涧石心中挂念屿蘅,杀红了眼睛,让三名敌手也有些发怵。涧石身后,两名壮年乡民见此情状,心中激荡,大刀一举,赶着战马呼啸而至。涧石精神大振,趁勃突尼回身应付那两个乡民,钢刀斜着送出,又刺死一名吐蕃兵。

    勃突尼怒不可遏,大手一挥,五十吐蕃兵蜂拥而上。涧石趁乱砍倒一人,对壮年乡民说道:“敌强我弱,我们且战且走。”二壮年拨马就走,三十乡民不等两军相接,急忙转身撤退。涧石回身冲勃突尼猛砍两刀,随即虚晃一招,却从另一方向逃逸。

    勃突尼看着涧石的身影,恨不得生食其肉,下令一半兵力去追赶乡民,自己带着另一半兵力去捉拿涧石。二十几名吐蕃兵追赶三十乡民,乡民恐惧之心立刻减半,杀敌御侮的豪情再次生发。两个壮年引着乡亲一路后撤,并反复劝慰众人休要强行出头。

    涧石单人独骑,灵活机变,绕着庄院转圈。勃突尼愈发愤怒,又将人马分成两队,从两个方向包抄拦截。他自己亲率一队人马,死死跟在涧石身后。涧石回头一看,见追兵愈发减少,便时不时回马偷袭。

    勃突尼接了涧石两刀,正要全力相斗,涧石却虚晃两刀,不再绕着庄院逃奔,而是朝着三十乡民奔去。勃突尼怒气难支,气喘吁吁追了过来。行在田畴之中,忽然四周火光照耀、喊声震天,原来是里正带着附近乡里的两百男丁掩杀而至。

    这五十吐蕃兵,在京畿为祸作乱以来,从未遇到过大规模的兵力抵抗。如今,陡然看到漫山遍野都是敌军,也吓得不轻。勃突尼将马勒住,命令兵士吹响号角,将五十兵士集结一处,准备交战。

    涧石不等吐蕃兵列成阵型,大声呼喊:“八百官军已到,特来剿灭你们!”单人独骑冲上前去,和勃突尼战在一处。里正听得他的声音,生起怜惜之意:恁年轻的外乡娃娃,竟敢单人匹马挑战吐蕃兵,我大秦故地的铮铮好汉,难道要落在后面?想到此,带着众乡党一齐大喊“八百官军剿灭吐蕃寇盗”,将手中兵刃、农具敲得震天响,要与吐蕃兵决一死战。

    勃突尼武艺不在涧石之下,但此刻己方兵少,他有所顾忌,不敢恋战。勃突尼单刀高举,将涧石逼退三步,传出将令:“快撤!”吐蕃兵虽然骁勇无敌,但面前一众乡民声威更加豪壮,于是谨遵将令,撒开双腿就往回跑。

    涧石追上勃突尼,冲他颈背砍去,正待得手,另一名吐蕃酋帅飞身扑倒,代勃突尼捱了这一刀,跌落在地。他挣扎欲起,早被乡民一顿刀枪棍杖,砍得血肉模糊。一个乡民手持大刀,将他的头颅割下献给里正,里正雄心大振,将它提到涧石面前。

    涧石清点乡民人数,竟有近三百人,心下大喜。他稳操胜券,命令两名骑马的壮年乡民提着吐蕃酋帅人头,带着一百乡民作为前军,自己率领一百乡民作为中军,里正领着一百老弱作为后军,高声呐喊、大张声势,向铭感庄发起进攻。

    五十吐蕃兵逃到铭感庄门口,意欲退进庄里,紧闭大门、死守庄院。不等他们安排停妥,壮年乡民已经赶到,二人将血淋林的人头掼在地上,身后一百乡民高声呼喝,掩杀而至。

    勃突尼见敌军不止眼前这一百人,后面人潮涌动,不知是不是所谓的“八百官军”。但总之,敌众我寡,勃突尼无心恋战,领着五十兵马仓皇应付一阵,只得夺路而逃。夜黑如漆,吐蕃兵丢弃火把,潜入黑夜,眨眼不见踪影。

    涧石问里正:“前方道路通往何处?”里正答道:“尽是些田畴阡陌,没有大路。”涧石道:“既无大路,他们不会远遁,必是躲藏在田畴之中。若折返回来,再次集结,必然贻患无穷。”当下号令三军,在田畴之中雁翅排开,形成扫荡之势,大举推进。

    果然,草窠、水沟之中藏匿了许多吐蕃兵,他们等待敌方大军散去,便再次集结为害。勃突尼见计谋落空,怪叫一声,一个人跨上战马,急匆匆逃窜而去。剩下那些吐蕃兵来不及奔逃,一个个被乡民揪出来,砍得七零八落。

    夜间一场激战,乡民大获全胜,五十吐蕃兵大半丧生,还有十余人潜逃入夜。涧石下令,三军集结,清点人数,三百乡党只有十余人受伤,并无死亡。他安抚伤者,然后率领众人跨入铭感庄。

    一进庄院,涧石头一个看到柱子上绑着的屿蘅。他一刀将绳索斩断,屿蘅一改往日冰冷模样,扑在涧石怀里,眼泪扑簌簌落在他的肩上。涧石紧紧抱住她,哽咽道:“屿蘅,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

    里正带着一队乡民在庄院里东砸西敲,打开一座库房门,里面的钱财布帛堆积如山。乡民一拥而入,你争我抢,撕打起来,转眼功夫便有三人死亡。里正弹压不住,急匆匆来找涧石。涧石将屿蘅扶到廊庑边坐下,自己拿起一支火把,气冲冲走到库房门口。

    里面的乡民按村落分成几个帮派,手持铁锹铁铲,在库房内外厮打。涧石手持钢刀,在人丛中左冲右撞,踢翻七八名壮实汉子,站到谷堆之上高声怒吼,众乡民这才罢手。里正也挤了进来,与涧石并肩站立,连声责骂这些不肖儿孙,又喝命几个青壮小伙将尸首搬出,通知家人前来认领。

第三十五章 救美(丁)

    涧石说:“你是里正。m.www.uu234.net这里的钱物,由你来处置。”里正说:“俺们这些乡党,一世未见过恁多钱财。钱财留在这里,迟早被官府褫夺,不如就地分了吧。”涧石点头应允。里正召集几名识文字、会算数的老者,当场清点钱物,核算人数,将庄院的钱财、布帛均分给三百乡民;又拣出些金银器皿、珠玉宝货,交给死者家属,作为抚慰。廊庑上被掳来的十余女子,家人多被吐蕃兵害死,里正选出些尚未婚配的青壮男儿,当即结成婚姻。

    忙了一个通宵,钱物分发完毕,三百乡民无不欢天喜地。里正将三百乡民引到门口场圃之中,告诫众人回家好生种地、切勿显富。说到一半,场圃之外脚步声向、喘息急促,竟是十来个吐蕃兵仓皇逃回。

    众乡民一见,无不义愤填膺,纷纷举起凶器,要将他们尽数斩除。正待发狠冲出,十余吐蕃兵先后吐血仆地,众人这才看到,他们背上插着长长的羽箭。远处,田畴之外、丛林之中,一队官兵徐徐而至。

    官军约有百人,来到铭感庄门口,与三百乡民成对峙之势,为首的将领却是王致君、戴保国。二人尚未看到涧石,正待大讲一通,涧石冲拱手说道:“二位将军,是当朝宰相元载大人的座上宾么?”

    王、戴二人大吃一惊,定睛一看,认出涧石,立即露出骄色:“乖娃娃,算你有些眼力,认得出贵人。我们离开宰相府,专门辅佐宰相大人的三位公子元伯和、元仲武、元季能。”

    涧石又问:“二位将军到此有何贵干?”二人答道:“我等在附近征集民兵,正在宿营,蹿出来十几个吐蕃流寇,追赶他们到此。”因又问道:“你一个外乡娃娃,混在乡民中间,敢是打劫庄院?”

    屿蘅直觉判定这二人绝非良善,于是扯扯涧石袖子,提醒他小心应对。里正一见是宰相手底下的将领,立马出来请功:“禀告将军,是小人带领三百乡党,将为祸作乱的吐蕃兵赶走。”

    王致君小眼一瞪,骂道:“原来是你这老王八,干得这等好事!你把十几个吐蕃兵赶到我的兵营,杀了我五六十人。先将你扣押起来,再将三百乡民征调充军!”戴保国连声附和:“扣押作甚?不如就地正法!三百乡民抓了当兵!”

    里正吓软了腿,三百乡民面如土色。涧石挺身而出,说道:“二位将军,吐蕃兵欺凌百姓、横行乡里之时,不见有你们。如今三百乡民扫除流寇,你们不加赏赐、不予表彰,却耍起威风来。你们既是宰相的宾客,难道不怕毁了宰相的清誉吗?”

    王、戴二人无言以对,半晌才问道:“这是何人的庄院?”里正作揖道:“里面全家老小,早被吐蕃兵害死。就剩下空空一座庄院,还请将军处置。”王致君复又问道:“庄院之中的钱财呢?”涧石回头看了里正一眼,示意他休得多口,里正却不会意,将均分财物之事如实相告。

    王致君大怒,喝道:“庄院里的财产,只应由官军没收,岂能由你们瓜分?”戴保国道:“谁拿了钱财,赶紧交出来。胆敢违抗,脑袋搬家!”三百乡民面面相觑,他们与吐蕃兵拼命,才分下这点财物,如今又要他们交出来,他们却十分舍不得。

    里正分钱不少,自然不愿交出,灰溜溜地不说话,缩在涧石身后。涧石十分轻视往、戴二人,说道:“庄院交给你们,自是应该。若说一定要将钱物上交,还需先查验查验,二位是否带有朝廷颁发的印绶,以及官府的文书。”一语说出,乡民顿时鼓噪起来。

    王、戴不过是元载豢养的爪牙,并无职位,焉有印绶?二人暴跳如雷,指着骂道:“外乡娃娃,你聚众谋逆,我们要将你就地正法!”涧石翻身上马,举起钢刀,厉声喝道:“你们冒充将军、横行霸道,我们三百乡民,除得了六十吐蕃兵,难道除不了你们?”

    那些官兵刚被吐蕃兵惊吓一场,已是满腹怨气,一看又要打仗,个个意志消沉。而三百乡民既要保命,又要保住来之不易的钱财,兼之昨晚大胜了吐蕃兵,此时正是同仇敌忾、斗志昂扬。

    王、戴二人一见两军形势,心中就已怯了三分。王致君不敢掀起争端,咳嗽两声,装模作样道:“尔等聚集生乱、冒犯长官,本当拷问罪责,念在你们扫灭敌寇、建下功勋,姑且饶恕你们。”戴保国随声说道:“庄院我们占了,钱财你们拿走。里正老儿,别忘了买几坛美酒,好好孝敬两位爷爷。”

    里正躬身致谢,又冲涧石作揖。他拜别王、戴二人,命令三百乡民各回村落。乡民生恐官军发起突袭,结队走出十里地,这才各自分散。涧石和屿蘅同乘一马,屿蘅回看他一眼,涧石迎着她的目光露出笑脸。二人目光相交,仿佛在相互示意:再也不分开。

    里正回到家中,老婆、幼子将他抱住,痛哭流涕。涧石、屿蘅在屋前屋后找寻几遍,却不见小雨踪影。涧石脸色铁青,三步两步跨进堂屋,厉声问道:“那位姑娘哪里去了?”屿蘅在他身后,低声劝他要客气些。

    里正老婆扑通一声跪倒在涧石面前,泣不成声:“那位姑娘,在我家睡了一宿。今日一早,起床就往外走。我问她哪里去,她说要回青州。我拦住她,苦苦求她一定要等你回来,我们全家才好向你交代。她不理我,拼命挣扎,我力气小、有病在身,争不过她。她冲出院门,往东南方走了。我喊几个相邻去追,没寻着她,只得回来。老妇所言句句是实,还求壮士放过我们全家!”

    涧石二话不说,拉着屿蘅出门上马,往东南方追去。屿蘅十分诧异,在马上不住问他,村民为何如此怕他。涧石无心闲谈,只是说道:“等找着小雨再告诉你。”屿蘅不再追问。

    小雨一夜未曾合眼,心中念道:“坏人抓走了屿蘅,石头哥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我都几乎不敢认他了,看来他的整颗心都在屿蘅那里。我在他身边,已经成为累赘。事到如此,我只好认命父亲惨死,哥哥出走,我又流落异乡。不如独自离去,飘零一生、孤独终老!”

    她不再哀哭、不再流泪,第二天起床,也不顾风寒未除、头痛未消,默默收拾行李,闯出院门。她要紧牙关,一口气奔出数里外,来到码头,见那艘船依然靠在岸边。她爬上船,用匕首割断缆绳,奋力将船撑开,任由木船随波飘荡。她朝码头看了最后一眼,岸上空空荡荡,石头哥迟迟没有出现。小雨心灰意冷,钻进船舱,随波逐流而去。

    漂了两天两夜,小雨忽然从梦中惊醒,原来是船撞上了岸边的土坡,搁浅在黄泥之中。她推不动船,只得弃船而走,顺着渭水往东走。又走了一日,她头晕脑胀、浑身无力,昏昏沉沉瘫倒在河岸上。

    小雨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茅屋之中,旁边有人低声呼叫“小雨、小雨”。她瞳孔放大,面前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令她难以置信原来就是她的四叔黄锦鳞。

    黄锦鳞本被吕思稷捉住,和偶耕、侯牧笛、昆仑奴、槐犁一道被带往潞州。他知道吕思稷恨他入骨,一路都在动心思害他,便从身上搜出一串珍珠,交给看守他的黑衣人,求他在绑绳上留个活口。

    吕思稷果然不愿留他活着到潞州,半路带着几名官兵,将黄锦鳞拖到一个荒僻之地,意欲千刀万剐将他处死。正待行刑,黄锦鳞陡然身子一震,绷开绳索,逃入荒野,恰好面前一道溪流,便扎了进去,瞬间没了踪影。吕思稷追到溪边,咬牙跺脚,悻悻而去。

    黄锦鳞逃到一个市集,在酒肆之中听见几个闲人叙话,知道腊口使商克捷、捉钱令史曾善治已到潞州,奉宰相批复的文书,从青州收押一帮人犯,调配至关中。他闻讯大喜,忖道:这一众人犯,定有紫帐山的好兄弟,我且去往长安,定能打听到兄弟们的下落。

    黄锦鳞一口气食尽碗中饭菜,当即启程,顺着水路来到渭水上。他行到半路,见岸上晕倒一个女子,身形极为眼熟。凑近一看,不是小雨竟又是谁?他赶紧将小雨驮起,来到一所废弃的茅屋之中。

    小雨醒来,咽喉发哑,一个字也说不出。黄锦鳞问她涧石下落,她只顾摇头,泪水如同瀑布倾泻而下。黄锦鳞见得此状,料想涧石凶多吉少,摇头叹气,抹了抹眼角泪水。他把路上听得的讯息告知小雨,并且好言劝慰,小雨这才收住眼泪,跟随他一同去往长安。黄锦鳞念她身子娇弱,雇了一辆车,载着她离开河岸,上了官道。

    且说涧石、屿蘅追到渭水边,心急如焚。他们找了三日,不见小雨踪影。涧石忽而想起旧事,跌下马来,望着茫茫渭水,心中有无穷的愧疚。屿蘅拍拍他的肩膀,柔声说道:“小雨温和善良,定不会遇上危险。”涧石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像孩子一般大哭起来。屿蘅也微微哽咽,在她肩膀上说道:“我们不找师父了,回青州找小雨吧!”

    二人相拥良久,眼见夕阳西斜,只得离开河岸,投宿人家。行到半路,二十几个黑黢黢的人影围了上来,一个声音恶狠狠说道:“寻你们多时,在这里撞上。随我们走一趟吧!”一人要给涧石上绑绳,涧石将他推开,冷冰冰说道:“无需绳索。随你们走走便是!”

第三十六章 潞州(甲)

    骆奉先以及护送他的军队抵达潞州时,随行人员中又多了一个人侯希逸。www.uu234.net而侯希逸的身边,也多了从魏州跟过来的罗展义。罗展义在魏博节度使田承嗣门下郁郁不得志,被侯希逸说动,借口护送侯希逸离开魏博藩镇边境,然后随他一同流亡京城。他们在西进的路上,与骆奉先不期而遇。

    吕思稷忌恨侯希逸,在骆奉先面前万般毁谤他,一心想骆奉先在途中将他处死。侯希逸自知处境危险,便以女儿侯牧笛作为救命稻草,小心迎合骆奉先。骆奉先也不喜侯希逸为人,只是军队中押着他的女儿,马上就要成亲,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婚前就加害未来的岳丈。他将侯希逸打发在队伍尾部,和黑衣人窝在一起。

    杨祖绪一干人等见到侯希逸,无不虎视眈眈他是逍遥谷主的大仇,而他的女儿也在军队之中,若不是怕与骆奉先撕破脸皮,杨祖绪一干人等必定强行掳走这妇女二人,献给南浦云邀功请赏。杨祖绪以及一干黑衣人日夜环伺侯希逸左右,一路没有好脸色,还不时以眼色示意:到了潞州,骆奉先那老儿操办神驹大会定然顾不上你,到那时再好好收拾你!

    侯希逸也见到了牧笛。他趁她下车小憩,凑近身旁,清了清嗓子。牧笛心中怀有怨恨,闷着头自来自去,对他视若无睹、置若罔闻。侯希逸忍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女儿,你嫁给骆大人,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牧笛背对着他,理也不理。

    侯希逸凑近一步,说道:“女儿,今非昔比,为父已不是节度使了。你见着骆大人,一定要时时注意、处处小心。骆大人有什么讯息,你要及时报与父亲知道。”

    牧笛这一路受尽颠沛之苦,初遇父亲,满以为他会说些父女之情、别后之思,谁知他一开口就是这些话,大感逆耳、甚为烦心,一转身上车去了。侯希逸要跟进去,里面挺出四把明晃晃的宝剑来,黄鸟、仓庚、桑扈、鸿雁四大鸣禽粉面含嗔,坐在车中怒目而视。侯希逸大为不快,悻悻然退回队尾。

    偶耕、昆仑奴见了侯希逸,倒是异常欣喜,口口声声叫他“节帅”。杨祖绪领着一众黑衣人,听在耳里,嘴角抿出轻蔑的笑容。侯希逸嫌二人聒噪,只是扭过头和罗展义说话,忽见吕思稷从队前走过来,上下打量他所乘之马,半晌才告诉他骆大人找他有事。

    侯希逸已知自己身处险境、杀机四伏,唯有骆奉先是他活下去的依靠;更何况,他丢失藩镇,凄凄惶惶如同丧家之犬,也须仰仗骆奉先在朝中为他美言两句,以期皇帝对他另授官爵。他见骆奉先找他,脸上露出喜色,连忙来到骆奉先车驾前拜见。

    骆奉先依然不正眼看他,气定神闲说道:“我已获得一匹骅骝马,你骑的是马,都是旷世良驹。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待我十分友善。他是养马世家出身,酷爱良马。我如今要见他,又没什么礼品,只好将你的马连同那匹骅骝马一起送给他。”

    侯希逸听罢,恨不得把他从车里拉出来一顿暴打,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念了一声佛,点头应允。骆奉先大笑,拍手道:“妙哉!我原先要在潞州举办神驹大会,可惜只有一匹马,好事不能成双。如今凑齐了两匹马,就叫作双马会吧!”

    吕思稷笑眯眯地侍候在一旁,听罢此言,谄媚地说:“双马会,意思毕竟平淡了些。古人龙马并称,干脆叫作双龙会吧。”骆奉先大笑,称赞不绝,命令侍卫传话到潞州,要李抱玉精心准备、大操大办,一定要双龙会隆重而奢华。

    行过多日,已到潞州。李抱玉亲率仪仗队出城迎接,见到骆奉先,急急趋到车轮之下,仰头高呼,称颂骆大人盛德。骆奉先下得车来,挽起李抱玉,与他执手并肩跨入潞州城。街道两边兵士威武整肃,百姓列队相迎,吹鼓手奏动迎宾乐曲,一片欢腾。

    潞州乃是河西要塞,城池坚固,物产丰美。李抱玉的节帅府,占据半座城池,院墙和城墙一样高耸,府内崇楼高阁富丽堂皇,花园假山逶迤连绵。偌大的节帅府内,当日大开筵宴,殿阁之内、馆榭之外、花园之中,摆满了八仙寿桌,远近官吏、富户无不应邀前来,为骆奉先接风洗尘。一时间,整个潞州城酒气熏天、肉香四溢。

    骆奉先解去甲胄,换上礼服,峨冠岌岌、佩玉鸣銮,在满院宾客的瞩目之下跨入待客正殿,坐上首席。李抱玉安排诸人依次入座,继而传唤乐师歌伎上演歌舞,之后方才宣布开席。

    座中有一人,面泛紫霞、目运流星,发黑如漆、须长一尺,身长八尺有余,穿缎袍、着玄裤、系玉带、拖木屐,道貌岸然、镇定飘洒。那人语不高声、食不过量,却频频向骆奉先敬酒。

    骆奉先饮过三巡,问是何人。李抱玉满面堆笑,向他介绍:“此人乃是逍遥谷主,名叫南浦云,修炼得好道法不说,最是仗义疏财。末将与安史乱党曾在南城一番大战,亏得南先生馈我钱粮,我才克虏奏捷、建下功勋。他如今特来潞州,只求拜谒骆大人金面。下官斗胆邀他作陪,以解他平生之愿。”他说一句,南浦云施一回礼、饮一杯酒。待李抱玉介绍完毕,南浦云已经饮干一壶。骆奉先见李抱玉与他如此相熟,此人又颇识礼节,便放下戒备之心,只顾开怀畅饮。

    侯希逸坐在末席,满桌上无人理会他,一路自斟自饮。他本已心中不忿,又见南浦云坐在三席,与骆奉先相见甚欢,又与泽潞方镇官场上有头脸的人物打得火热,想起诸多往事,暗暗怅恨。

    南浦云眼角并无侯希逸,一味地与骆奉先、李抱玉奉觞把盏。他连饮数觥,面上紫气不散、微笑不改。李抱玉酒酣耳热,举杯高声道:“骆大人,半月之后便是中秋。遵大人吩咐,我已筹备双龙大会,一来答谢您驻跸潞州、恩泽三晋,二来祝贺您娶得美妾,再叙琴瑟之欢!”

    骆奉先笑眯了眼睛,举杯说道:“你泽潞方镇力克安史余党,如今天下平定,又助老夫揭发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忠心可鉴、功劳不小。潞州富庶,老夫无礼相送,搜罗两匹稀世神驹,要在双龙大会上亲自奉献。”

    李抱玉已然微醺,挽起骆奉先,神秘兮兮说道:“骆大人,我还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骆奉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尽管讲来!”李抱玉将骆奉先邀至一边,低声说道:“我借双龙大会之名,发书一封,请那仆固怀恩前来赴宴。仆固怀恩如若不来,便是不敬重骆大人,公然与朝廷为敌,他谋反作乱的罪名更加坐实。他若前来,我只消安排几名武士,于席间拿下,砍下他的人头传送朝廷,岂不又是骆大人保国锄奸、大功一件!”骆奉先听罢,开口而笑,说道:“此计甚妙!依李大人之言,就这么办!”

    筵宴已毕,骆奉先主仆在节帅府正厅住下。李抱玉打听得十分清楚,早把花园中一栋香榭打扫干净,安排侯牧笛入住,并吩咐南浦云,安排四大鸣禽日夜陪侍。南浦云、侯希逸一干人等被安置在节帅府对面的馆驿之中。偶耕、昆仑奴、槐犁被锁在馆驿的马圈里他们仍未被处死或是交由逍遥谷人处置,是因为中秋将至,双龙会是泽潞方镇的头等大事,而骅骝马太过烈性,需由他们二人小心看护。

    杨祖绪带着郭志烈、曹以振与南浦云、邓昆山会面,南浦云关起门来,训斥一番,郑重说道:“我千方百计讨好骆奉先、李抱玉,近乎低声下气。所为何来?皆是骆奉先权倾朝野,李抱玉与他互为朋党,若得这二人的庇护,逍遥谷在京畿、三辅一带便可大兴货利、大有作为,我们在河洛一带的漕运营生才能一帆风顺。双龙大会上,我要与他二人结成盟约,你们在此期间需要循规蹈矩、小心奉承。”

    杨祖绪恳切进谏:“侯希逸父女就在潞州,我们先下手为强,人不知鬼不觉把他们办了,以消谷主多年之恨。”南浦云听罢,双目圆睁,斥道:“此事提也休提!骆奉先虽十分看侯希逸不上,毕竟要讨他女儿做小。你敢动他们父女,就是在骆奉先头上拉屎撒尿,也就是坏了逍遥谷的大事。尔等务必谨遵我言,以大事为重,不得为祸生事,否则就地处死!”众人纷纷跪倒,连声允诺。南浦云轻摇蒲扇,显出得意的神色。

第三十六章 潞州(乙)

    杨祖绪被训斥一场,服帖了许多,复又禀告道:“我奉谷主之命,着人在王屋山搜捕晏适楚,虽未捉住他,却将他的后生抓来了。”南浦云冷冷说道:“我要的是晏适楚。你抓不到他,便是失职,休要谈论其他。”

    郭志烈扑通一声跪地,恳切道:“我数名黑衣人兄弟,都死在这一干贼人之手。现在那几个贼人被关在马厩,请求谷主下令,我亲自宰了他们,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南浦云懒懒地说:“这等小事,你自行处置便是。只是切记,大小事体,休要忤逆骆奉先,也莫惊动了李抱玉。谁敢在双龙会前滋生事端,我决不轻饶!”

    杨祖绪还要禀告偶耕以及晏适楚书信的事,南浦云酒气漾上来,头晕欲呕,不愿细听。他冲众人摆摆手,命他们各自退下。

    郭志烈回到住处,越想越恨:“谷主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为何如今这般窝囊?我杀几个小小的贼人为兄弟报仇,又怎会扰乱逍遥谷的大事?”想到此,领着几人,提着钢刀,趁夜摸到马厩之中。

    夜色昏沉,偶耕、昆仑奴、槐犁被缚住手脚,吊在横梁之上。昆仑奴喋喋不休,其余两个愁眉苦脸、各怀心事。槐犁听得响动,抬头看时,郭志烈和一队黑衣人已经闯入马厩,个个钢刀在手,刀光刺眼。黑衣人将三人解下,按在地上,郭志烈揪起槐犁,恶狠狠说道:“你们活到头了!”黑衣人一齐动手,拿布袋套住他们的头,拖出后院。

    偶耕知是难逃厄运,任凭他们拖曳推搡,一语不发。昆仑奴却是大喊冤枉,问他们是何许人也,又问他们有没有官府的判词。槐犁尖声说道:“男子汉死便死了,你喊个屁!”昆仑奴高声驳斥:“你懂个屁!老子活到这个年纪,在阎王的簿册上,好歹有个名号。你活不到十岁就下地狱,只能做个孤魂野鬼。”转头又冲偶耕大喊:“呆子将军,你不光是呆,还窝囊!你死了,牧笛小姐怎么办?”

    一句当头棒喝,将偶耕惊醒。他一口真气运起,身子如同铁柱焊在地上,正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南浦云的手下。我身上有书信一封,是晏先生写给南浦云的。你把信拿给他看,再杀我们不迟。”昆仑奴接口道:“老子是你们主子的信使,却遭这般对待。等见着那老儿,看老子怎么挤兑你们!”

    他们大声吵嚷,惊动了杨祖绪。他手持火把,大步赶到,责备道:“谷主反复叮咛,我们行事。你们怎可不尊号令、擅作主张?”郭志烈低头认罪,但又一心要报仇,便命黑衣人取些粗布来,堵住三个人的嘴巴,依旧要拖出去问斩。昆仑奴吐出粗布,高声骂道:“无识无能的畜生!我们有书信在身,快喊南浦云出来,当面转交。如若不然,那老儿十日之内,难免血光之灾!”

    杨祖绪大怒,甩手给他一耳光。槐犁大为同情昆仑奴,一口唾在杨祖绪身上,又被他踢倒在地。偶耕心下不忍,喝道:“休得伤人。书信在我身上,你们只管交给南浦云。至于是福是祸,让他自己拆开看便是。”

    郭志烈果然从偶耕怀中摸出信笺,准备拆封。昆仑奴吐出一口血来,喝道:“混账!你们主子的信,你也敢看?挖掉你的双眼!速速传他至此,信中有他看不懂的地方,老子当面说与他听!”杨祖绪不敢怠慢,将信收下,又命郭志烈将他们三人押回马厩中,等明日谷主看罢信笺再作处置。郭志烈虽然心怀不忿,但也只得遵命照办。

    第二日早饭过后,郭志烈带着四名黑衣人,踢开马厩门,拖着偶耕便往外走。昆仑奴悬在半空,挣扎道:“那个呆傻小子,磙子碾不出个屁来。不如把老子一并带去,你们主子问什么答什么!”郭志烈略一思忖,将昆仑奴一并放下,抽出匕首说道:“你嘴里若不干不净,我割了你的舌头。”昆仑奴一见匕首,忽然乖觉,点头说:“这是自然!”

    二人果然被带到南浦云的居所。绕过绣着美人的锦缎屏风,里面珠帘绣户、绮帐罗帷、琴书宝剑、陶瓷古董,十分奢华。昆仑奴隐隐闻到几缕脂粉气息,打了两个响震天的喷嚏,不住地擤鼻涕。杨祖绪立在一边,见他举止如此粗鄙,恨得浑身颤抖。

    绕过红彤彤的柱子,经过沉香木打造的桌柜,前面是一个雕凤镂鹤的床。逍遥谷四大监察之首的邓昆山,侍立木床一边,亲手挽起描有仕女图形的绸布帐子,这才见到南浦云。他两腿盘曲,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如同一尊玉石雕像。

    帐幔卷起,里面残留的女人的汗香和脂粉香气一并溢出。昆仑奴被这气息一激,鼻窦舒张,啪嚓啪嚓又是几个喷嚏,唾沫星子喷得邓昆山满脸都是。杨祖绪跟在后面,怒气不息,恨不得将昆仑奴拖过来乱刀砍死,却听南浦云在床上说道:“你二人与晏适楚是何关系?”声音清越,如同石罄奏响。

    昆仑奴正在掏鼻孔、抹嘴巴,未及发言,偶耕说道:“在下与晏先生在王屋山偶遇,一见面便作忘年之交。”南浦云微微点头,问道:“晏适楚说你是白云子的关门弟子,可是实情?”偶耕道:“在下年少之时,确实遇着一位老先生。他教我三年,便不辞而别。至于你们说的白云子,除了晏先生有所提及,在下其实并无耳闻。”

    话音刚落,南浦云忽然两眼睁开,宛若两道星光闪烁。他依然纹丝不动,慢条斯理说话,连喉结也不抖动一下,可语声已是振聋发聩:“难道你与那晏适楚作局,一同消遣我不成!”左手轻轻一挥,袖中一张信笺顺势舒张,携裹一阵劲风飞了过来。

    偶耕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已料定这一页纸虽是轻薄飘渺,来得却是杀气疼痛。他提起一口真气,推开昆仑奴,自己一挫身,顺势闪避。那一页纸掠过偶耕的发梢,斩断两根发丝,旋即劲力消除,随风飘举。偶耕伸手将其擎住,纸页垂下展开,纸上是晏适楚遒劲的笔迹:

    南兄如晤!南山一别,二十年矣。今有小友二三人,为尔部曲所获。其中侯氏之女,君已知之,羁之则倍仇,释之则立德。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色则形易消,失德则势将崩,今天下纷扰,逍遥谷犹在,君不为之计深远耶?此其一也。又有少年偶耕,性真质厚,系先师白云子入室弟子。先师驾鹤之夕,授以道法,谆谆之义,直追孔李。虎尚不夺幼子,君其屠同门耶?此其二也。况先师临行时,冀君一悟,更以《修真秘旨》相托。曩时,余有南山之恨,于是火焚书稿。今二十年之期将至,《修真秘旨》孤本犹存,余不失信,先赴南山,洒扫阶除以待君至,愿以完璧相馈。若南兄好色远德、滥杀违仁,是先师著述不能弘道劝善,亦无救世之力也。苟如此,《修真秘旨》何必付汝?余携以就火可矣。此其三也。至若其他,唯君详之,而杀之不如恕之也。

    偶耕目下十行,转眼看毕,不觉珠泪涌出。王屋山北临别之时,晏适楚十分严厉,似乎对牧笛被擒之事无动于衷;如今看罢书信,才感受到晏适楚每一字、每一句对他们二人的安危极为关切,对南浦云晓喻情理,不惜用威胁的手段,只为挽救他和牧笛的性命。偶耕对晏适楚的敬重愈发加深,对当日言辞上的不敬颇为悔愧。

    南浦云端坐床头,将偶耕适才的身形步法看得清清楚楚:虽只有一招半势,但与上清派功夫同出一辙。南浦云想起晏适楚书信上面的话,蓦地动起一段思绪。三十年前,他误信伪书《修仙秘诀》,渐至于走火入魔,导致心力亏虚。唯有采阴补阳,才能助他损有余、补不足。他依着采阴补阳之法,三十年不辍,每七日须与女子合卺,每三月须与处女同居,因此逍遥谷中以及他行到之处,往往蓄积妙龄女子,供他临幸。

    南浦云也知道采阴补阳定非正道,一心想得到白云子的《修真秘旨》,奈何晏适楚行踪不定、抓捕不到,令他三十年的心病迟迟未能解除。如今,晏适楚在书信中写得明明白白,终南山二十年之期将至,只要他不杀偶耕、不玷污侯牧笛,晏适楚就会将《修真秘旨》交给他。

    三十年的苦心求索,凭着这一纸书信就要梦想成真,南浦云修为再高、城府再深,也难以抑制满心的激动。而偶耕身上的功夫,基本可以确认是得了上清派武功真传,这更令他深信晏适楚在心中所写的每一句话都出于真事、发于真心。他闭目而思,思绪从满床残留的脂粉、麝香气息里游离出来,霎时就像悟到了大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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