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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六章 潞州(丙)

    昆仑奴见南浦云表情微微变化,猜到晏先生这封信十分了得,南浦云定然不敢行凶。顶 点 X 23 U S他飘飘然起来,站直身子说道:“信给你们捎到了,你这些鹰犬依旧这么倨傲无礼,看来谷主平日里缺乏管教啊!”

    南浦云一听,大觉逆耳,将脸沉下。杨祖绪半天没好气,跨到跟前,耳光扇了过来。偶耕见他凶恶,平移一步,单掌翻出,将杨祖绪的手挡住。

    杨祖绪年轻气盛,在逍遥谷更是飞扬跋扈,哪能受到如此折辱?当下右脚踢出,意欲踢断偶耕膝盖。偶耕将昆仑奴推开,运起真气、稳住下盘,稳稳接住他这一脚。只听嘭的一声,震得架上的鼓动不停颤抖。

    杨祖绪万万没想到偶耕功力如此深湛,当下运足劲力,一掌劈下。偶耕恶他咄咄相逼,不再退让,一拳化开来掌,抬脚回踢。他这三两招,法度严谨、内息醇和,大出杨祖绪意料之外。他不再迎面硬撞,而是想诓他露出破绽,于是脚步后撤,暂作退避之势。谁知咣当一声,他身子碰到墙边桌子,桌上摆放着西域传入的水晶盘,掉在地上碎作两半。

    杨祖绪本想炫耀武艺,将两名小贼打得服服帖帖,反倒在谷主面前出乖露丑,顿时如同芒刺在背,赶紧跪下磕头,请求谷主赐罪。

    南浦云坐在床上,将偶耕的招式看得十分清楚,愈发相信晏适楚信中所言不虚,偶耕的功夫若非白云子亲传,也须是齐玉以上的高人相授。但除了王屋山阳台观玄冲方丈以及九大院监有此等功力之外,天下真难寻到如此高人。

    南浦云饶恕了杨祖绪的罪过,命下人收拾残渣,对偶耕说道:“既是上清道士的高足,也当是我逍遥谷的客人。这潞州馆驿,有老夫一半资产。安排你们在上好房间住下,昆山、祖绪,你们要好生伺候。”他说的好生伺候,便是要黑衣人日夜看守,勿令偶耕走脱。

    偶耕拱手拜谢,更进一步道:“晏先生书信有言,请谷主保障侯小姐周全。我与她多日未见,还请谷主放她回转,容我们相聚。”杨祖绪听罢,二目圆睁,劈头盖脸怒斥:“侯牧笛在骆奉先手里,现在节帅府吃香的喝辣的,你却操的什么心?”

    偶耕一听,以为骆奉先要对牧笛不利,丧气道:“谷主与李抱玉如此亲厚,也搭救不了侯小姐。来日到了终南山,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晏先生。”他这句话发自肺腑,杨祖绪却听成他有意讽刺谷主,顿时怒上心头,指着鼻子吼道:“你不知死活,咱们出到院中比试一番,谁若输了,谁就剖腹自尽!”

    南浦云止住杨祖绪,从床上下来,解下腰上玉佩递给偶耕,慢悠悠说道:“侯小姐正由四大鸣禽看管,你要见她,却也不难。你拿着这个,走节帅府侧门,由她们引你去相见便是。”偶耕喜不自胜,正要去接,南浦云又说道:“你见过侯小姐之后,仍回这里,原物交回。若耍手段,《修真秘旨》我不要了,你们一干人等和侯小姐的性命,也不必要了。”

    偶耕接过玉佩,拱手施礼,就要离去。昆仑奴拍了拍他的脑袋,怒冲冲说道:“我们有人款待,槐犁还在马厩里呢!”偶耕这才想起槐犁,转身相求。南浦云哪里管得这些小事?命杨祖绪、郭志烈去为他们安排寓所、小心看护,不得失了礼数。郭志烈纵然恨得咬牙切齿,终也无可奈何,去马厩里解开槐犁,带他去往偶耕、昆仑奴的寓所团聚。

    寓所之内,郭志烈前脚走出,后脚已有一队黑衣人赶到,列队守在门口。昆仑奴大怒,问道:“老子才见了你们谷主,你们是要软禁老子不成?”一个口齿伶俐的黑衣人说道:“正是谷主敬重你们,才派我们在此守护安全。”

    偶耕着急去见牧笛,换身衣服便要出门。昆仑奴死死拉住他,说道:“小姐吃香的喝辣的,想是早把你给忘了。要见她也成,我们吃顿饱饭,把脸色养红润些,也好去那节帅府抖抖威风。”昆仑奴冲那些人一通吆喝,催促上酒上菜。黑衣人一阵忙乱,果然送来好酒好菜,供他三人饱餐一顿。

    吃饱喝足,已到正午,偶耕带着昆仑奴、槐犁一同出门。黑衣人想要跟随,昆仑奴从偶耕手中抢过玉佩,举在空中,装腔作势道:“若敢跟随,一刀一个砍了,再向谷主禀报!”黑衣人识得玉佩是真,只得放行。

    走出院门,却与一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认得那人是罗展义。偶耕吃了一惊,罗展义捂住他的嘴巴,神秘兮兮说道:“休要高声,且随我来。”偶耕着急道:“我要去见侯小姐,下次再叙。”罗展义道:“侯大人有事请你,随后再去见侯小姐不迟。”偶耕还欲争辩,罗展义示意他休要高声。偶耕无法,只得领着昆仑奴、槐犁一同前往。

    四人尽择些僻静无人的穷街陋巷逶迤而行。来到一处院落,从侧门进去,里面是一间小小的酒肆。看似有人包下整个场子,因而四下空无一人,一片寂静。进入酒肆,已有一人在桌前高坐,手握念珠、口念梵语,却是侯希逸。

    偶耕、昆仑奴见了,连忙跪倒,尊称节帅。侯希逸也不应答,诵经一遍过后,方才离座,恭恭敬敬将二人扶起,并招呼众人入座。不等偶耕发问,侯希逸抢先说道:“偶将军飞黄腾达,攀上逍遥谷主南浦云了?”

    偶耕一脸茫然,站起身来。罗展义扶他坐下,说道:“你们在南浦云房间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原来,黑衣人去马厩提审偶耕、昆仑奴之时,罗展义听到响动,于是凑到近旁,隔墙偷听。见黑衣人押着二人出去,便暗自跟随,来到南浦云起居的屋子外,躲在窗外树荫之中,将他们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

    “我去见南浦云,只为搭救侯小姐。”偶耕说道。

    侯希逸忽而涕泗横流,扶着偶耕的手臂说道:“我侯希逸时运不济,逃出青州。来在潞州,李抱玉也不待见,话都不与我多说两句。唯有偶将军,顾念旧情,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

    偶耕听到节帅这般说话,如坐针毡、汗下如雨,连忙站起身来,却被罗展义按回椅子上。侯希逸亲自斟上一杯酒,说道:“侯某旧日对你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海涵。你吃了这杯酒,你我便亲如兄弟,再无嫌隙!”偶耕不敢饮酒,不是因为不胜酒力,而是怕饮了之后便成了他的兄弟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做牧笛的叔叔!

    罗展义见他面有难色,便问:“偶耕兄弟,你不饮此酒,莫非记恨节帅么?”偶耕浑身颤抖,结结巴巴说道:“我绝无此意。只是节帅斟的酒,我断断不敢饮。”好在昆仑奴也来相劝,侯希逸才不逼他喝酒。

    侯希逸叹息一声,说道:“当日在青州,偶将一身好武艺压过我十将。如今我已落拓,还有一事央求偶将军,如蒙应许,侯某感激不尽。”偶耕见他这般客套,不禁浑身发麻,战战兢兢说道:“节帅有事但请吩咐。偶耕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侯希逸听完这句,轻嗽一声,眼珠梭动,转动念珠,转过身去。

    偶耕不知他是何意,罗展义从怀中取出一叠飞钱,一个玛瑙瓶,一并递给偶耕。偶耕瑟缩不敢伸手去接。罗展义道:“这些东西不是给你的,你且收下,听我细说。”偶耕依然不敢收,昆仑奴看了看侯希逸眼色,作起主张,全都收下。

    罗展义说道:“侯大人定下妙策,你须听清。逍遥谷的四大鸣禽,守住小姐,寸步不离。这四个浮浪女子,不过是风尘之人,见了钱财,必定动心,将来为我所用。骆奉先喜欢四大鸣禽侍寝,只消她们在枕席边为侯大人美言几句,侯大人定能有出头之日。”偶耕这才明白,原来侯希逸别有用意。

    罗展义继续说:“骆奉先身边有一人,十分可恶,便是吕思稷。这玛瑙瓶里的药水,只需三滴,便能要他性命。你将这瓶子交给侯小姐,请她转交四禽。四禽在骆奉先的身边,吕思稷也不离左右,她们稍稍施展手段,便可将吕思稷毒死,不留一点痕迹。吕思稷一除,侯大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偶耕心惊,张着嘴怔在地上,也不知听没听见。

    罗展义起了兴致,开始滔滔不绝:“还有十余日便是中秋。这十余日内,若拉拢四禽,除掉吕思稷,双龙会上,侯大人还有一番盛举,更需你鼎力相助。”偶耕问道:“便是何事?”罗展义微微一笑,说道:“双龙会上,还会有朔方兵马节度使仆固怀恩赴宴。我猜李抱玉必然不怀好意,要在席前加害仆固怀恩。那仆固怀恩乃是一代骁将,武功盖世、勇力超群,要行刺他,必定是一场苦斗,搅得天翻地覆。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到那时只要听从侯大人号令,依计行事,取李抱玉的首级,岂不是探囊取物一般?”

第三十六章 潞州(丁)

    偶耕十分不解,大声问道:“我们与李抱玉无冤无仇,杀他作甚?”罗展义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压低声音道:“此事关系重大,切莫高声!”待偶耕平静下来,罗展义郑重说道:“我们在双龙会上杀了李抱玉,而那时骆奉先不过近在咫尺。www.uu234.net我们效仿血溅五步的故事,以刀挟持,要他推举侯大人取代李抱玉,安安稳稳做个泽潞节度使。试想,侯大人换个地方仍做节帅,你为侯大人立此大功,再做十将,而我受到侯大人厚爱,少不得也封个偏将当当,岂不是落个皆大欢喜!”

    偶耕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泽潞方镇兵强马壮,我们强行夺了方镇,泽潞群雄定然不依。”罗展义冷笑道:“侯大人的女儿与骆奉先有夫妻之份,骆奉先又是朝廷炙手可热的大宦官,有骆奉先作靠山,泽潞谁敢不服?南浦云正带着一帮短命鬼滞留潞州,我们找个借口,将他们一并拿下,尽数砍死,把头颅挂满潞州城,杀鸡儆猴,我看潞州谁敢不服。骆奉先在潞州的资产何止千万,分一半送给骆奉先,不愁他不抬举侯大人,更不愁侯小姐在他府中不受尊敬。”

    偶耕听完,虚汗淌出,喘息难平。他转头看着侯希逸,简直不相信这是他的主意。而侯希逸只顾转动念珠,口中振振有词,似乎与刚才罗展义所说的一切毫无瓜葛。

    罗展义擎起玛瑙瓶,俯下身说道:“你照计而行,侯大人当了节帅,将来封你做兵马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你若不敢行事,今日便饮了瓶中药水,方显男儿气节。我知你挂念侯小姐,你无权无势又临事不决,如何将他救出?像这样拖下去,早晚害死小姐、害死节帅!”

    一句话说得偶耕激愤不已,面上青筋暴突。他猛然抬手,接过玛瑙瓶,顿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偶耕拼着一死,也要保侯小姐完全,以此报答节帅!”说毕起身,拜别侯希逸,大跨步走出院去,昆仑奴、槐犁一阵小跑,追了上来。

    早已离开小巷,来到大街。偶耕脸色阴沉,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罗展义的话,尤其是最后几句,每个字都在刺痛他的神经。他忖道:“我一生孤苦伶仃,身无分文,凭什么和侯小姐好?即使她对我格外垂青,我又拿什么迎娶她?牧笛嫁给骆奉先作妾,可保一生荣华富贵,又有什么不好?”

    可是还没走出两步,又转念道:“牧笛心里有我,我心里也只有牧笛,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她嫁给宦官作妾,终日看人脸色、受人欺侮,纵然一日三餐都是山珍海味,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现在就要去找她,也不管什么骆奉先、李抱玉和什么鸣禽了,谁拦我我就打谁,我只要见到牧笛,当面问她。她愿意和我好,我便带她远走高飞,即使逃不出来,我们就共饮毒剂,在地下做一对鸳鸯。她若不和我好,我自己吞干毒剂,死在她面前,我没了牵挂,她也没了牵挂!”

    想到这里,他足下生风,只盼着早些见到牧笛,一问究竟。昆仑奴、槐犁跑起来追他,仍被远远甩在后面。偶耕奔出一箭之地,忽又想道:“倘若牧笛心中有我,那该如何是好,真的要和她一起服用毒剂吗?那岂不将她活活害死?我的命才值几钱?怎能让她为我而死!”思来想去,终于把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流起泪来。昆仑奴、槐犁气喘吁吁追到,将他扶起,槐犁卷起脏兮兮的袖子为他擦干眼泪。

    昆仑奴看出他的心事,把他拉到墙角,压低声音说道:“侯大人乃是念佛之人,心胸倒也磊落,不会想出这种诡计,定是罗展义在侯大人面前出这种馊主意,令他失去决断。你不必吞下这瓶毒药,也不必按他说的办。”

    偶耕泪光粼粼,说道:“我已当面允诺,如若不照计而行,岂不是失信于人?”昆仑奴道:“孔夫子有句话要盟也,神不听。他拿毒药要挟你,逼你就范,今天说话的便统统不算数。”偶耕心下盘算未定,昆仑奴劝道:“不管你守信还是失信,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为的是去见小姐。见了她再说!”

    偶耕这才收起眼泪、定下心神,一步步走向节帅府院。经过市集,路过一个水粉店。槐犁忽将二人拽住,用力拖向店门。偶耕、昆仑奴摸不着头脑,槐犁说道:“你们有所不知,在来潞州途中,我与四大鸣禽已经说笑过好几回了,她们十分喜欢我。女人善妒,又喜欢打扮漂亮。你送她千贯万贯,不如送她些胭脂水粉。”昆仑奴啐他一口,鄙夷道:“小小年纪,就做了女人腹肠里的虫子,难怪齐玉不愿收你为徒!”

    进入店内,店掌柜笑脸相迎,槐犁故作深沉,咳嗽两声,大声问他何物最贵、何物最好。掌柜亮出几样货品,都是些几百钱一件的胭脂盒。昆仑奴掏出一叠飞钱,意欲买下,槐犁却摇头晃脑,骂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掌柜笑脸可掬,拿出一盒物事,夸说是西域进贡的上佳脂粉,是宫里的宦官冒死盗出转卖至此,店中只有四盒,每盒值钱三缗。槐犁将飞钱抢在手里,却只取了三盒脂粉,付钱十二缗,将剩下的飞钱塞进昆仑奴怀中。

    三人出得店门,昆仑奴不停敲槐犁脑袋,低声责备道:“我等既然不照计而行,便用不着贿赂四大鸣禽,你还买这么贵的胭脂作甚?”槐犁道:“四位姐姐待我亲厚,我送些礼品,也是应该。况且,不管照不照计而行,讨好她们,总会对牧笛姐姐好些。”偶耕心下感动,叹服他小小年纪,想得甚是周全。

    昆仑奴不依不饶,问道:“那你就该买四盒胭脂,为何只买三盒?”槐犁道:“进去见着牧笛姐姐,你就知道了。”走在半路,偶耕又想起心事,将玛瑙瓶擎在手中,被昆仑奴一把夺走、塞进袖中。偶耕向他索要,昆仑奴道:“瓶在你手,多半做出傻事来。在我手中,少说能卖五百钱。”

    说话间已到节帅府。三人顺着院墙走到侧门,果然走出一管家,恶狠狠拦住去路。偶耕亮出玉佩,道出原委,他仍横加刁难。昆仑奴心中焦躁,一耳光打在他脸上。管家受了教训,这才服服帖帖引他们进入园林。

    园林之阔、建筑之崇、湖山之妙,与青州的节帅府各有千秋。花园之中有别院,别院之旁有青山,说不尽的秋气爽人、楼高水阔。三人跟随那个管家,逶迤来到花园中的一处楼榭。管家伸手敲打院门,听见里面有人应声,立即逃得无影无踪。

    院落中响起女子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门栓响动,院门打开,两柄光闪闪的宝剑立即从门内伸向门外。黄鸟、仓庚气势汹汹跨出院门,将来者逼退三步;院落之内,站着桑扈、鸿雁,各挺宝剑,严阵以待。

    偶耕手举玉佩,就要往里进,黄鸟、仓庚唰唰两剑,险些将他手臂斩落。偶耕倒退一步,仍要硬闯,身后槐犁大声说道:“四位姐姐,莫要动手,我来看你们了!”黄鸟、仓庚定睛一看,惊奇道:“乖乖,黑衣人一心要你的命,还以为你早死了呢!”

    槐犁笑道:“我心里挂念四位姐姐,哪里敢死!非但不死,谷主还托我进来看望你们。”转身介绍偶耕、昆仑奴,说他们是牧笛的故友,受了谷主之命,特来探望。黄鸟酸溜溜说道:“里面的那位大小姐,也不知是什么吸引了谷主,大老远押送到潞州,还要我们一路作陪,生怕伤了她一根手指头。到了这里可好,要嫁给骆大人作妾。谷主他老人家花费恁多心血,看来是给他人做嫁衣裳了。”一面说,一面将三人引进院内。

    桑扈、鸿雁在院内迎接,问道:“姐姐怎么将生人带进来了?”仓庚说道:“是侯家小姐的娘家人。她要嫁给宦官,他们怜她命苦,托谷主关系,进来探望。”桑扈、鸿雁没好气道:“谷主连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却爱管这些闲事!”四人把槐犁拉到一边,只顾玩笑,一面斜眼打量偶耕和昆仑奴,露出满脸鄙夷。

    槐犁年纪虽小,却是十分伶俐,更学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在楼阁下逗得四禽捧腹而笑。偶耕、昆仑奴爬上二楼,里面一个房间,房门紧闭,已被栓牢。偶耕再三敲门,里面无人应声,站在门外急得抓耳挠腮。昆仑奴将他拉开,嘴巴贴着门缝朝里说道:“小姐,我是昆仑奴。偶耕想你,来看你了!”

    话音刚落,房间之内脚步声急促,吧嗒一声门栓被抽开,咣当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形影消瘦、面色枯黄的女子站在门前,两眼怔怔看着偶耕,泪水如同滂沱大雨。

    她便是侯牧笛。

第三十七章 探看(甲)

    牧笛满眼含泪,掩面欲啼,忽又止住,拳头在空中悬了半刻,最后轻轻砸在偶耕的肩膀上。顶 点 X 23 U S她拭去眼角泪花,佯装嗔怒道:“颠簸一路,槐犁都去我的马车与我说话,你却到今天才来看我!”

    偶耕见她斥责自己,一时语塞。昆仑奴道:“我们来看你,便是不易,还不快请到屋里坐!”牧笛竟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将二人让到房中。

    偶耕想起侯希逸吩咐的事情,心中正在犹豫,牧笛却背过身去,收拾起包袱来。昆仑奴问道:“小姐,你这是作甚?”牧笛道:“偶耕来接我出去,我这就走,磨蹭个什么?”偶耕不觉怔了,半晌才哼出一声,作难道:“牧笛,我今天来,只是为了看看你……”

    牧笛一听,生起气来,将包袱掼在桌上,眼睛一红,怅然泪下:“你不带我走,要我老死在这里不成?”偶耕支吾道:“这里是节帅府,四处都有精兵把守。我带上你,插翅也难走脱。不如,不如……”言至此,偶耕已然哽咽,他想劝牧笛两句,要她顺侯希逸之意嫁给骆奉先,但这些话他实在说不出来。

    牧笛一听,眼睛发直,黄瘦的脸庞转为苍白,颧骨上映出两道清亮的泪痕。偶耕见她憔悴情状,心痛万分,站起身来想要宽慰,却听她质问自己:“你也要我嫁给骆奉先,做他的贱妾?我嫁给他,我父亲荣光了,你也跟着升迁,是与不是?”

    偶耕听罢,大为惶急,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连声道:“不是,不是……”牧笛上前一步,声音比刚才大了一倍:“偶耕,算我看错你了。你不是来看我,定是受了我父亲之托,前来说服我。你口不善言,舌不能辨,我父亲也是糊涂,竟然派你来做说客!”

    昆仑奴见牧笛越说越气,连忙上来圆场,却被牧笛推开。偶耕辩不过她,坐在凳子,想整理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既吐露真心,又劝她顺从节帅心意,但任凭他搜索枯肠,终究找不出一句像样话儿。

    牧笛见他呆若木鸡的样子,也不作声,盼他先开口,说几句贴心话。偶耕见她安静下来,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喃喃地说:“我确实受了你父亲之托,有话说与你听。你切莫气恼,我慢慢讲来。”

    此语一出,牧笛大失所望,恨不得发起火来,将偶耕和昆仑奴一并撵走。但她心中仍有希冀,希冀偶耕皱皱巴巴的语句中夹带几个暖人心臆的此语,于是一跺脚,转过身去,听他究竟说些什么。

    偶耕看着牧笛的背影,一字一句说道:“你父亲给了我们飞钱无数,要你讨好四大鸣禽,托她们在骆奉先那里多多美言。他又命我带来一瓶毒药,要你转交四大鸣禽,找机会毒死吕思稷。吕思稷一除,骆奉先身边就没了对节帅不利之人。”牧笛反问道:“我父亲是不是还嘱托你,双龙大会在即,我需要尽快下手?”

    偶耕正要点头,昆仑奴看出牧笛脸色已变、似要发作,赶紧赔笑道:“小姐,你休着急,呆子将军本来就呆,你让他慢慢说完!”牧笛强压怒火,冷冷说道:“有话请讲!”

    偶耕道:“我虽愚笨,但也知道,你父亲来到潞州,处境十分艰险。骆奉先、李抱玉看在他曾立过军功、做过节帅,才虚情假意款待。那吕思稷一心想害死他,南浦云也在一旁虎视眈眈。侯大人只要一步棋走错、一句话不慎,便会命丧潞州。”

    说到这里,偶耕如释重负,顿了一顿,抬眼望着牧笛。牧笛一句想听的也没听到,心头有气,理也不理。偶耕偶尔与她目光相接,赶紧低下头去,擦了擦汗水,嗫嚅再三,眼角溢出泪光,艰难说道:“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嫁与骆奉先,他才有了靠山,能够渡过眼前的难关。你若不答应,这潞州城他十有**是过不去了,你也恐有危险。”

    话音刚落,牧笛猛然转身,一耳光扇在他脸上,将他半张脸打得赤红。偶耕站起来,捂着脸不敢看她,却听她在面前说道:“你说这么多,就是指责我不明事理、不孝尊亲。你是何人?我是何人?我和我父亲是生是死,用得着你来多管闲事?我们父女历经大难,在潞城相会,他一心想着他的佛祖与官爵,哪里想过我这个庶出之女!他没有父亲仁慈,我何必为了他往火坑里跳!”

    偶耕心中五味杂陈,又是着急又是难过又是委屈。他深深低下头去,眼泪掉落。牧笛见他再度无言,擦了擦泪水,盯着他说道:“昔日唐雎使秦,不辱使命。你三言两语就已垂头丧气,还做个什么说客!”

    偶耕挨了牧笛一耳光,又被她如此相激,再也压制不住心中潮起潮落,一腔热血漾上头顶。他一拳砸在桌上,仰头看着牧笛,似是哀求,又似警告:“牧笛,你知道我的一片真心,何故再三奚落!”

    牧笛不以为然,也不依不饶,说道:“我怎不知?你一片忠心,报效故主。只可惜你未得其时、未逢其人。你想跟着一个自身都难保的人飞黄腾达,只怕难于上青天呢!”

    偶耕再也受不了这种奚落与嘲讽,更受不了牧笛有意无意对他的误解。他忽然逼近一步,紧紧抓住她的手。牧笛被吓了一跳,想要后退,却无法挣脱偶耕铁钳一般的双手。她的手肘涩涩生疼,抬起头来,见他的一双眼睛距自己不过咫尺。

    两个人四目相对,互相发现,对方的眼睛是如此清澈。偶耕憋了一口气,终于说出这辈子最流利的一句话来:“我不愿你住在这里,不愿你嫁给那宦官。但若不如此,你违抗他们,怎能活命?我无力救你脱离苦海,但是我更不愿意看你去死!”

    牧笛双眼含泪看着他,心头终于流过一股暖流,眼神里随之透出一缕亮光。她卷起袖子为偶耕擦泪,说道:“人生一世,忽如飞电。能与二三知己悠游往还,以至于死,便是一生之幸。此志若不能逞,不死何为!”

    偶耕饮干脸上泪滴,说道:“我们都在别人的指爪之间,他们个个阴狠残毒,难道你不怕被他们折磨而死?”牧笛微微一笑,说道:“我若死了,你当如何?”偶耕道:“你若死了,我苟活于世,又有何益!”牧笛突然扑进他的怀中,身子不停颤抖,说道:“那你带我走吧!就算死我也愿意。”

    二人相拥,全然不知一旁的昆仑奴作何想法。偶耕陡然伸出手来,拿起牧笛的包袱,牵着她就要闯出去。尚未迈出房门,忽听楼下吵嚷起来,是四大鸣禽尖利的声音。

    昆仑奴挂念槐犁一人留在楼下,怕有危险;又觉得自己杵在偶耕、牧笛面前,确实尴尬。因四大鸣禽在下面吵得凶狠,昆仑奴便叫二人权且留步,借故下楼,说是先去看个究竟,再上来回话。

    下楼一看,四大鸣禽一改平日里的温良面目,个个狰狞凶恶,互相指着鼻子一通大骂。她们脚下,三个盛放脂粉的盒子已被砸烂,红扑扑的脂粉撒得满地都是,整座馆榭弥漫着花粉的香气。

    昆仑奴见此情状,不禁想起一则历史典故二桃杀三士。他暗自心惊:槐犁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居然想得出这等奸计!

    “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果然在四大鸣禽身上重演。槐犁进得楼来,与她们玩笑一番,便切入正题,只说自己奉了逍遥谷主南浦云之命,特来探望。随后,他将三盒脂粉送出,说是谷主所赐。

    四禽中有三禽收到礼物,唯独仓庚一无所获,顿时妒意滋生、疑窦重重,便质问槐犁。槐犁佯装无知,说道:“我奉了谷主之命,确实只有三个礼盒,送给三位姐姐。仓庚姐姐为何没有礼物,我着实不知。”

    仓庚见槐犁说得真切,信以为真,满腹醋意变成满腔怒火,将手一扬,给了槐犁一个响亮的耳光。槐犁踉跄两步,扶在门板上,两只眼睛却滴溜溜回望四大鸣禽的面色神情。他料定马上要出大乱子,不敢逗留,一个人逃出院外。

    仓庚越想越气,心中越是生疑,说出话来,便有几分不中听。桑扈听在耳里,气在心里,当即反唇相讥。鸿雁与仓庚相好,与桑扈素有不睦,便帮着仓庚,说些指桑骂槐的话。黄鸟年纪最长,想要息事宁人,可是两句话一出唇,立即被三姐妹误解,如同火上浇油,引发一场争吵。

    四大鸣禽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揭发对方阴事,指责谩骂,竟至于推搡起来。仓庚怒不可遏,抽出腰中宝剑,眼中露出杀气。她一拔剑,其余三人立即宝剑出鞘,两两结成阵型,在厅中对峙,嘴上骂声不绝。

第三十七章 探看(乙)

    昆仑奴见她们吵得凶狠,以至于剑拔弩张,吓个不轻,转身就要上楼。www.uu234.net黄鸟大喝一声:“大胆黑奴,还不快滚!”袖中抖出一把匕首,飞掷出去。匕首从昆仑奴头顶掠过,扎进楼梯前的立柱,横在他的面前。昆仑奴不敢执拗,再也不顾楼上二人,抱头猫腰跑下楼梯,从大门口蹿了出去。

    昆仑奴一溜烟跑出院门,撞上那个领他们进门的管家。管家气急败坏,一叠声责骂,质问他们三人进去许久不出来。昆仑奴因问他槐犁在何处,管家摇头不知,昆仑奴顿觉不妙,撒腿就跑。管家不知情由,来到馆榭,听到斗剑之声。往里一看,却见四大鸣禽仗剑厮杀,甚是激烈。管家唯恐兜揽罪责,脚底抹油,躲得无影无踪。

    四大鸣禽在一楼正厅,分为两拨,持剑相攻,争持不下。斗过二十余招,桑扈埋怨黄鸟相救不及时,仓庚埋怨鸿雁未使出全力,原本就十分脆弱的结盟瞬间土崩瓦解,四人互相攻伐,一场乱斗,渐渐从厅屋内打到小院中。

    偶耕、牧笛在楼上听得真切,又不见昆仑奴回转,便猜到他和槐犁已经逃走。牧笛拍拍偶耕肩膀,说道:“他们一场四只小鸟互啄,我们趁此机会,溜走了吧。”偶耕看着牧笛,盯着她的眼睛,再也不顾什么节帅之托、生死之虑,拉起她的手,二人一道冲下楼来。

    小院褊狭,四只飞禽正在乱斗,院中已无一块空余的土地。偶耕护住牧笛,站在门首,想要闯出去,却是无路可走。

    四大鸣禽斗战正酣,四把宝剑在空中乱舞,黄鸟削到仓庚的头发,仓庚刺中桑扈的玉佩,桑扈撕开鸿雁的衣袖,鸿雁又斩断黄鸟的玉簪。四人各受挫折,越发恼怒,纠缠在一团,在院子里东西奔突、上下乱窜。

    偶耕要救走牧笛,哪顾四禽挡住去路?他与牧笛对视一眼,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朝着院门发足疾奔。二人一前一后,三两步跨到院子中心,倒把倒把四禽吓个不轻。桑扈、鸿雁反应不及,剑招凌乱,早被偶耕推向两旁。

    黄鸟、仓庚看清情势,当即回剑来刺。偶耕将牧笛身子按下,双掌翻飞拍开来剑,左肩将仓庚撞倒,复又跃起一脚,将黄鸟逼退两步。他见闯出一道空隙,院门近在咫尺,拉起牧笛就往外冲。

    此时夕阳西沉,明月初升。二人跨出院门,却与对面三人便撞了个满怀那是三个恶狠狠的壮汉,清一色的手持铁铩、身着皮弁。原来,李抱玉麾下除了一班幕僚、武将之外,还有十二虎贲,这十二虎贲没有职务也不领兵打仗,专门守候李抱玉左右,是他的心腹死士。十二虎贲力大无穷、好勇擅斗,虽无官职,却能监督军纪、揭发奸慝,军中兵将对他们都十分敬畏。偶耕、牧笛撞上的这三个人,正是十二虎贲的头三名,乃是同胞三兄弟,名唤安德广、安德崇、安德布。李抱玉本也姓安,讨伐安史之乱建下军功,他耻与安禄山同姓,唐肃宗便赐他姓李。这安氏三位虎贲兄弟,也算得是李抱玉的远房宗亲,只因有勇力,又是本家,被封作十二虎贲之首。

    安氏三兄弟来此作甚?原来这一晚,腊口使商克捷、捉钱令史曾善治具备厚礼,造访节帅府邸,拜会骆奉先、李抱玉。骆、李二人大喜,留他们共享晚宴,还邀他们同赴双龙会。

    日落月升,李抱玉在花园湖山边的亭子里设下宴席,邀请众贤宾同赏秋月,并商议双龙大会之事。安氏三兄弟虽说生得粗犷,心思却也细密,见主人在花园里招待贵客、兴致甚浓,自己便全副武装在府院四周巡视,整顿秩序,提醒一众家丁、奴仆休要乱跑乱嚷,以免惊扰了宾主的雅兴。三兄弟来到花园一侧,却听到有人争吵打斗,于是循声而至,正撞上偶耕、牧笛仓皇逃出。

    大哥安德广一声怒喝,两位兄弟早已横出铁铩,拦住二人去路。偶耕见对面三人狰狞可怖,三柄铁铩又是极为沉重,当即止住脚步,牵紧牧笛,退回院中。四大鸣禽尚不知院外来了何人,一见二人去而复返,立即止住内斗、消除内讧。四人宝剑挺出,莲步轻移,站准四个方位,结成四象回元阵,将他偶耕、牧笛围在垓心。

    三兄弟跨入院内,却不认识四大鸣禽,见她们面带愠色、手持凶器,当即断定:不是好人。安德广铁铩一举,威风抖擞,吼道:“大胆悍妇,在此耍刁,搅扰节帅清兴!”仓庚正没好气,又遇上三个粗蠢汉子上门搅扰,回敬一句:“三只癞皮狗,把嘴巴洗干净再来说话!”

    三兄弟在这潞州城内也算得是有头脸的人物,几曾受过这等折辱?安德广大发雷霆道:“贱婢,不认得爷爷,也须认得爷爷手中铁铩。”然而四大鸣禽曾是逍遥谷的宠姬,仗着南浦云不离不弃、关爱有加,骄横无比,眼里也是容不得沙子。仓庚当着安德广的面,直挺挺说道:“手举哭丧棒,就该回去哭坟,怎敢到此丢人现眼?”

    三兄弟大怒,三把铁铩一齐举起,抡向仓庚。仓庚连退三步,躲过两铩,但未能摆脱安德广的紧逼。她情急之下,只得回手一剑,意欲将铁铩挑开。可是安德广势大力沉,铁铩挺进,震得她虎口发麻。三兄弟是人中熊罴,从不知怜香惜玉,三铩并举,就要痛下杀手

    四大鸣禽虽然争风吃醋,毕竟姊妹一场,这一个有难,剩下三个绝不坐视不管。四象回元阵应势而动,当即剑光闪烁,四股劲风朝着三兄弟扫了过来。

    三兄弟瞬间被困垓心。他们一生只知应拼硬斗,哪里见过恁精妙的阵法?三人冲撞不出,站成三角形,凭着一身蛮力、三把重器,将四大鸣禽挡在五步以外。仓庚将满腔怒火转移到这三名蠢汉身上,宝剑抖动,盖过黄鸟的声势,当起了四象回元阵的中轴,向他们发起猛攻。三兄弟又是呼吼又是咒骂,抡圆了铁铩想把四禽的宝剑击飞,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得逞。

    偶耕、牧笛乘此罅隙,溜到院墙一角。牧笛扯了扯偶耕的袖子,偶耕当即会意,紧紧拉着她,背贴着墙,一步一步挪向院门。

    偏在此时,安德布飞踢鸿雁却扑了个空,一个趔趄来到偶耕面前。他见偶耕神色慌张、举止鬼祟,便知他亦非善类,定是企图逃脱,二话不说,举铩便打。只是他身形未稳便急于出手,意欲砸死偶耕,铁铩却偏偏朝牧笛头上砸下。偶耕大惊,飞身而上,抓住铁铩,体内立即真气流行,承受住对方千钧巨力。安德布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功力如此深湛,铁铩被他拧住,就如同焊进铁山一般,捅不进也夺不回,十分尴尬。

    牧笛在偶耕身后说道:“休要恋战。”偶耕运足劲力,将铁铩推出,安德布立即身子摇晃,后退两步。他极为愤恨,挺直腰背,想与偶耕再过几招,谁知身后寒光闪动,一道白虹挂在眼前,低头看时,自己的身子已被一柄宝剑刺穿。他跪在地上,想扭头看一看凶手的面目,胸口的宝剑已经收回,他就此停止呼吸,院子里唯闻仓庚的一声冷笑。

    安德广、安德崇一见三弟身亡,悲愤交集,就似触了电、发了疯一般,卯足了劲,将手中铁铩抡向四大鸣禽。四禽武艺、悟性不及四大名花,四象回元阵在她们手上并无多大威力。而安氏兄弟当此大仇,如同猛兽发狂,禽鸟再多也难以抵敌。四姐妹只得使出看家本领与之抗争。

    偶耕、牧笛见他们斗得凶狠,趁机逃向院门。牧笛走得急了,险些崴脚,惊叫一声,早被偶耕扶住。安德广听得惊叫,一步跨出,伸出铁铩拦住去路。偶耕将牧笛挡在身后,意欲迎敌,却听院子里一声惨叫。原来,四大鸣禽趁安德广分心拦截偶耕,一齐抢入,把孤零零留在院子中央的安德崇扎出四个血窟窿。

    转眼间没了两个兄弟,便是铁人也该泪垂。安德广如遭雷击,铁铩落地,血泪出。他狂吼一声,像一只发疯的狮子奔向死尸。面对亲兄弟血淋林的尸身,安德广延颈向天,发出阵阵哀嚎,震动梁柱。

    四大鸣禽见此情状,也各自心惊胆颤,缩成一排,不敢上前。偶耕、牧笛不再迟延,手牵手潜逃而出。他们在院墙外的蘅芜丛中暂避,亲眼看到随后发生的一派乱象:一队家丁听到哀嚎之声,赶到楼榭、跑进跑出,又来了几个虎贲壮汉指挥张罗,叮嘱众人休要高声叫嚷、休得惊慌失度,以免惊扰了骆大人和节帅。

第三十七章 探看(丙)

    待众人稍稍散去,二人从蘅芜丛中出来。www.uu234.net偶耕记得来时路,牵着牧笛隐在暗处,一步一步往前挪。前面一道院墙挡住去路,偶耕单手抱起牧笛,一跃攀上树枝,再一跃跨过院墙、来到屋顶。回头看时,一众家丁已将安德崇、安德广尸首搬出,安德广瘫在院门外,哀哀欲绝、声音闷哑。四大鸣禽却似无事人一般,将闲杂人等清出,咣当一声栓上院门,两名虎贲透过门缝向内探视,却听她们放出狠话来,这才扶起安德广离去。

    偶耕抬头看看月色,低头看看府院里的暗影,捧起牧笛的双手说道:“我带你走,永远离开这是非之地。”牧笛道:“昆仑奴、槐犁尚在节帅府中,岂不危险?”偶耕张望一番,怅然道:“我现在顾不上他二人了。先将你送出,我再回来找他们。”牧笛还欲说话,偶耕已将她抱起,双足发力,飞下屋檐、越过亭台,撞倒一队兵丁,急匆匆奔逃而去。

    “抓刺客,抓刺客!”兵丁呼喊起来。安德广正被几个兵士扶往住处,听见呼声,顿时惊醒,大喊要为兄弟报仇。他领着几名虎贲、大队兵丁,疾步向前、穷追不舍。

    偶耕抱着牧笛,又翻过几重墙垣,不觉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牧笛心中关切,劝他休息片时,可身后的吼声越来越近,灯笼、火把照临云层。偶耕不敢耽搁,猛吸一口气,飞身而起,在屋檐、墙垣上发足急奔。

    跃出数十丈,灯光渐暗,但是节帅府墙高院深、房屋高低错落,偶耕抱着牧笛奔窜其间更为艰难。他已看不清脚下何物,只顾飞奔,谁知跃上一所茅屋,屋顶茅草稀疏,屋梁又是细嫩木枝堆砌,早陷下一个大坑。偶耕一脚踏空,从屋顶坠入屋内,摔在地上。牧笛严严实实落在他的胸脯上,几乎将他肋骨压断。

    牧笛被偶耕托住,毫发未损。她听见偶耕一声闷哼,翻过身来急切问道:“你没事吧?”偶耕忍痛翻身,将她揽在胁下,捂住樱桃小口,示意她休要高声。二人回头一看,吓掉魂魄,原来茅屋之内、方寸之地,土墙下面有个木板床,床上一人,半截身子钻在被窝里面,一只手撑着床沿,惊恐万状看着他们。豆大的灯火下,偶耕看得分明,那人便是引他们进入节帅府的那位管家。

    管家惊魂甫定,怒气上升,正要高声责问,偶耕早已放下牧笛、一步上前,将他按在床头。管家见面相丑恶,五根指头几乎要扣断自己的肩胛骨,吓得不敢作声。

    偶耕一言不发,从怀里将剩下的飞钱掏出,递到管家手中。管家不敢接,偶耕心下惶急,将飞钱塞进被窝里,在床边作揖道:“我和侯小姐落难至此,求你莫要高声。我和她这就离开,绝不连累你!”言毕转身来扶牧笛。

    管家从被窝里将飞钱摸出,一时瞳孔开张、双目放光他在节帅府当一辈子差使,也未见过恁多钱财。他本是关西汉子,颇有血性,当即起床,一面穿鞋一面说:“不妨事,不妨事,我替你们从中周旋。”他拨动门栓,将木门打开一道缝,往外探视两眼,就要钻出门去。

    牧笛唯恐管家出门喊叫,推了推偶耕,示意他上前拦阻。偶耕将她扶稳,还了她一个眼色,意思是权且信他一回。只见那管家已经反手将木门合上,一个人站到门外。

    外面已有火光透过门缝,一队兵士挤到门前,为首那人便是安德广。只听安德广在门口问道:“你可看见一对狗男女打此路过?”管家道:“小的正要睡下,却听见你们吵嚷,不知发生何事,也并未见到生人。”

    安德广道:“我已听到,你那茅草屋里有动静,是何缘故?”管家道:“梁上有老鼠,吵得我心烦,我伸杖去打,却撞歪房柱,导致房顶塌陷。”安德广怒道:“明明看见二人到此,忽地就不见了,真真奇哉怪也!”管家道:“将军且去那边寻找,我约摸听见有人往那边奔逃。”安德广骂了一声,顺着管家所指,领着虎贲、兵丁急匆匆追赶而去。

    管家见他们去得远了,这才回身入门,叫偶耕、牧笛速速逃离。偶耕噗通一声跪倒,拜谢救命之恩。管家摆手道:“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你不欠我情,不需谢我。我明日就拜别节帅大人,回乡置宅,安享余生去也。”

    偶耕起身,轻轻推开木门,再次抱起牧笛往外奔逃。所幸已到外府,沿着院墙都是些低矮的房户,小巷内外黢黑一片,不易被人发觉。他将牧笛扛在肩上,跃上院墙,跳到院外,稳稳落在街衢的石板上。他一阵飞跑,越过街衢,来到暗处,这才将牧笛放下。

    牧笛见偶耕满身汗汽,便卷起袖子在他脸上拭了拭。偶耕将她拉到墙角之下,朝四周展望良久,喘匀气息,这才说道:“我且将你藏在馆驿的寓所之内,再回节帅府,寻找昆仑奴和槐犁。”

    牧笛一听,紧紧抓住他的手,说道:“你若再闯节帅府,岂能活着出来?我一个人,难免落入他们之手。”偶耕皱着眉头说道:“馆驿之中,尚有你父亲在,他必能保你周全。是我带昆仑奴和槐犁进节帅府的,决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牧笛道:“他心中哪有我这个女儿?我若投他,离死不远了。”偶耕道:“他是你爹爹,怎能弃你于死地?我若能活着出来,定然与你会合,带你出城;若死在节帅府中,你好言劝慰你爹爹,叫她将你带回长安。”

    二人争辩几句,终于转为沉寂。牧笛劝不动偶耕,闷着头往街巷深处走去。偶耕疾步跟上,拉她衣袖,她依然不回头。偶耕只得一步跨出,挡在前面,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痴痴问道:“你往哪里去?”牧笛满眼泪花,却不看着他,忍着哭声说道:“你叫我投靠爹爹,我还能往哪里去?”偶耕心摧欲裂,沉默多时,方才说道:“你不认路。我带你去馆驿。”

    二人正要动身,遥遥望见街衢上一队人马冲出,灯笼、火把照如白昼,还有兵士手提铜锣,敲得震天响。火光掩映之下,看得清为首的那人,一只袖子在半空飞舞,跨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正是吕思稷。他用仅剩的那只手勒紧马缰,站在街衢中央侧耳而听,陡然单手一指,喝道:“那边巷子里有声音,速速去追!”他身后的安德广,领着一众虎贲和大队兵士,气势汹汹冲了过来。

    偶耕大惊,拉着牧笛就往街巷深处逃窜。那巷子左弯右拐,所到之处总有犬吠之声,委实难以摆脱追兵。偶耕见一处院墙紧实,当即背起牧笛,翻身纵入院内。笼中一只恶犬立即扑出,偶耕反手一掌,打得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这才惨嘶一声,潜入暗处去了。

    偶耕护住牧笛,紧贴墙垣,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墙垣外面人马声嘶、铜锣阵阵,数十上百兵士来回奔跑,挨家挨户推门入院搜查。偶耕环视四周,只见院内空空荡荡,绝无藏匿之所,便背起牧笛,爬上屋顶,在屋瓦之上小心游走,寻找隐蔽之处。

    吕思稷领着人马冲进几户人家,打砸了一通,一无所获,只得引兵去别处搜寻。偶耕见他们去远,又背起牧笛翻过几户房屋,落在一所院子里。院子围着一幢寻常的屋子,侧面厢房开着一扇窗户,窗内亮着灯,二三个人影投在窗纸上。

    二人躲在院子中央的井台后面,猫着腰想要摸出院门,却听见屋子里一个浑厚的声音猛然提高,一字不落送到耳边:“那侯希逸是条丧家之狗,你跟着他有何前程?趁早展翅高飞吧!”另一个声音随即传出:“兄弟,外面官府捉人,休要高声。即便高声,也莫提侯希逸这个鸟名字,晦气呢!”里面还有一人,应和一声,三人立即声音转低,窗外无法听见。

    二人听罢,均是张口结舌。偶耕看着牧笛,低声道:“他们背地里议论你爹爹呢。”牧笛心下关切,嘴上却很硬气:“叫他们议论去,与我什么相干。”转身欲走,偶耕拉着她,蹑手蹑脚来到墙边。

    牧笛直起身就要朝里窥探,被偶耕按在窗下。月光融融,牧笛回头见他双目灼灼,示意她务须小心。她立即会意,半蹲在窗前,耳朵贴着墙,偷听里面三人说话。

    墙里墙外,只隔了一层窗纸。里面的谈话人畅所欲言,外面的偷听者听得真真切切。偶耕听到第二句,立即双眉紧皱、愤愤不平。他辨出声音来,断定里面两人是逍遥谷的黑衣人郭志烈、曹以振,另一人却是罗展义。郭志烈、曹以振耻笑节帅倒在情理之中,可在患难之中跟随侯希逸辗转来到潞州的罗展义,为何也在背后议论纷纷?偶耕心中凉了半截,心中暗自慨叹人心险恶、世事多变,当面说笑奉承,背地里却如此算计。牧笛扯了扯他的袖子,眼神提示他休要躁动,仔细听里面讲些什么。

第三十七章 探看(丁)

    罗展义痛饮一口,咂嘴道:“罗某不得其时、未逢明主,空负了这一身本事。顶 点 X 23 U S我在魏州,实在受不得田承嗣的冷遇,只得跟着侯希逸跑了出来。谁知这侯希逸,每日抚弄他的佛珠,竟是个没主意的人。我跟着他,实在太窝囊。”

    郭志烈抿一口酒,说道:“我二人与罗兄在潞州相识,谁知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侯希逸大势已去,你不如弃他而去。便是跟随逍遥谷主,也强过百倍。罗兄若有此意,我向谷主禀告一声,必定封你做驾下豪杰。”

    罗展义一心想封爵拜将,不愿屈就逍遥谷,去做江湖上的商人、豪杰,因此表面虽然敬重他二人,内心却是十分排拒。他连饮两杯,说道:“逍遥谷主是世外的神仙,我这等宵小之辈如何高攀得起?如今跟随侯希逸,也只得臣服于他。前日,我与他定下一计,只因事关重大,又十分凶险,如今见着二位仁兄,也不知当讲不当讲。”郭志烈沉吟不语,曹以振却仗着酒兴,催促道:“我三人一见如故,何分彼此?兄弟快快讲来!”

    罗展义道:“十日之后,中秋佳节,李抱玉在潞州西郊,夯筑九层高台,设下十里筵宴,举办双龙大会。我打听得清楚,李抱玉邀请仆固怀恩赴会,安排下十二虎贲,要在筵席之上取他性命。”

    曹以振道:“此事我也知晓,何须赘述?”罗展义道:“黄雀捕蝉,螳螂在后。仆固怀恩坐拥二十万大军,岂无勇士随行?待他们一番争斗、两相伤残,我正好扶助侯希逸,从中渔利。”

    郭志烈将酒杯嘬得吱吱作响,说道:“待他们死的死、伤的伤,你便揭竿而起,当场宰了李抱玉,再挟持骆奉先,扶持侯希逸做潞州节度使?”罗展义将筷子拍在桌上,说道:“正是!潞州人多,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辈。李抱玉一死,他们无非另找个节度使供起来。”

    郭志烈道:“你怎知潞州将士不群起而攻之?”罗展义道:“双龙大会,逍遥谷诸位必定列席。人人知得逍遥谷人武艺高强、以一当百,只要诸位为侯希逸倡议一声,而不领着那帮军士剿灭我们,罗某的这条计策便成功大半。”曹以振欢喜道:“此计大妙!”郭志烈却说:“此计即便成功,于你有何益处?”

    罗展义忖道:他问于我有何益处是假,关心他自己的益处是真。因此说道:“此事若成,侯希逸坐收潞州,我当州丞。他每日打坐念经,这潞州军政大事自然由我决断。泽潞方镇,乃天下重镇,聚集至此的钱粮布帛、牛羊马匹,自然有二位仁兄的份。”

    郭志烈道:“罗兄满腹韬略、胆识过人,你辅助侯希逸夺取泽潞方镇,不只是为了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州丞吧?”罗展义诡秘一笑,说道:“听说逍遥谷主对侯希逸恨之入骨。你们有办法将他赶出青州,就一定能在潞州将他除却。到那时我若得了势,做了泽潞节度使,自然要重重感谢逍遥谷二位仁兄的提携!”

    偶耕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浑身颤抖,暗自忖道:好个罗展义,诓骗节帅定下险计,却是两头卖乖,自己一个人独占好处。他越想心中越恼,情不自禁举起掌来,想要拍在墙上。牧笛回头一看,大惊失色,连忙起身,托住他的手腕。偶耕掌力雄厚,牧笛如何抵挡得住?被他手腕一带,整个身子瞬间倾斜,踉跄几步,叫出声来。

    窗内三人顿时惊觉,唰一声站起,抄起身边兵器。偶耕情知不妙,挽起牧笛,转身就跑。刚跑出两步,身后嘎朗一声,木窗粉碎,郭志烈挺起宝剑从里杀出。偶耕拉住牧笛,运起真气,化出一股柔劲,将她甩出,避开身后之剑。他立即回身,翻掌迎接来敌。

    郭志烈一剑劈空,左掌顺势拍出,接了偶耕一掌。他内力修为相差甚远,挡不住偶耕的掌力,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退后几步,手腕被震得发麻。偶耕已知难以脱逃,也退了两步,将牧笛护在身后,暗自运起真气,准备与敌交战。

    曹以振、罗展义相继从破窗中跃出,与郭志烈并作一排,手持明晃晃的刀剑,步步相逼。牧笛在偶耕身后,探出头来,冲他们说道:“背后算计别人,算什么本事!”

    罗展义顿时脸色大变,说道:“糟糕,此事若泄露出去,我等性命不保。”曹以振道:“一对男女,何足挂齿?不声不响宰了便是!”当下挥舞宝剑,直刺过来。

    月影之下,郭志烈认出偶耕,心知他武艺了得,不敢小觑。他从斜刺里杀出,出招凶狠,相助曹以振。罗展义一生未受大用,因此也未遇强敌,颇为托大,飞身而起,越过曹以振,挺剑直取偶耕,意欲一击成杀。这一招使出他平生绝学,既快且狠,剑光与月光辉映,闪闪生寒。

    偶耕见罗展义杀到,不慌不忙将牧笛推至一旁,略一侧身,便躲过剑锋,顺势挥肘劈掌,拍向罗展义肩背。罗展义一剑未能得逞心愿,心中怀恨,见偶耕手掌拍到,当即运力在肩,意欲将其震伤。谁知偶耕手法更快,变掌为爪,抓住他的肩臂,竟将他平地提起、向后甩出。曹以振气势汹汹挺刀杀出,冷不丁看到罗展义横着飞回来,急忙收刀,伸出左掌将其托住。

    罗展义两招落败,险些横着落地,十分恚怒。他双足蹬地,意欲再次强攻。郭志烈纵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说道:“对手绝非等闲,小心应付为妙!”郭、曹二人从两翼杀出,包抄偶耕,两把钢刀在他头顶上盘旋。

    罗展义见他二人与偶耕相持,自己岂肯落后?从中路挺身而出,将手中长剑舞得雪花相似。偶耕自幼受白云子教化,如今又得到晏适楚点拨,尤其那几句经颂,化开他无数心结,也打通他周身气脉,武功之高、内力之厚,已非往昔所能比数。他一招化出三拳,一拳变为三掌,在三人的刀剑之下应对自如。

    偶耕虽占据胜势,但他心慈,不愿伤人。郭志烈、曹以振记恨这个混小子三番两次搅扰黑衣人执行差事,因此全力进攻,招招致命。罗展义唯恐留下活口贻患无穷,一心想斩杀偶耕,一出手便是奇招、险招。

    偶耕忙而不乱,将敌手的招式一一化解,与之相持。他们若步步紧逼、危及牧笛,他便真气运行、拳掌翻飞,将三人打退;他们若原地自保,偶耕便紧一招、松一招,看他们能撑到何时。斗到酣处,偶耕对罗展义说道:“你既已投奔侯大人,何苦设计陷害他?若能坦诚相见、共赴时艰,岂不是好?”罗展义大怒,纵身而起,猛攻三剑,都不能伤到偶耕。

    牧笛在一旁,唯恐时间一长情况生变,但又着实不愿看到偶耕违逆本性痛下杀手,心中焦急不堪。正惶然无所适,忽然街巷之中犬吠如潮,马蹄声、呼喝声杂沓而至,院墙外的半边天已被火把照亮。牧笛大感不妙,料是吕思稷去而复返。正待呼唤偶耕,院墙外早已聚集一队人马。只听噗通一声,院门被踢开,士兵大肆涌入,一名官吏模样的款步入内,正是吕思稷。在他身后,安德广提着铁铩怒目而视,再后面,是潞州城里久负盛名的虎贲壮士。

    郭志烈、曹以振谨记逍遥谷主南浦云的教诲,在潞州城休要冲撞了这一帮官长,哪怕是吕思稷,也不可有分毫怠慢。二人虚晃一招,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冲他施了一礼。罗展义仍在蛮斗,被曹以振从后面拉回来。

    吕思稷深恨侯希逸,因此眼睛里根本没有罗展义,只对郭志烈、曹以振说道:“节帅府遭了贼人,难道贼人与二位壮士有密谋?”郭志烈道:“吕大人错怪我们了。我们三人趁着秋气爽人,租了间民宅饮酒闲谈,谁知闯进了这两个贼人。”

    罗展义不甘落后,抢上前道:“我识得这个女子,他是侯希逸之女,骆大人的新妇!”吕思稷斜眼睛斥道:“你是什么东西,骆大人的事,也是你该知道的?”罗展义涨红双脸,退在郭、曹后面。

    安德广将铁铩一横,直指偶耕,喝道:“他们正是馆榭之中的生人。”安德广未见过牧笛,因此也把她当作“生人”。吕思稷啐道:“生人?骆大人未过门的新妇就在眼前,你嘴里须放尊重些!”安德广也没了话语,站在一旁。

    牧笛见小小的院落已被围个水泄不通,她和偶耕料是插翅难飞,便牵住偶耕的衣襟,低声问道:“你白天说的那些话,可是实言?”偶耕一怔,问道:“哪些话?”牧笛在他脊背上敲了一拳,佯怒道:“我若死了,你当如何?”

    偶耕看了她一眼,郑重问道:“牧笛,你决定好了吗?”牧笛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第三十八章 夜战(甲)

    午夜时分,街巷之中,一场殊死搏斗就此展开。m.www.uu234.net偶耕将牧笛揽在身后、退至墙角。罗展义先声夺人,持剑相攻。偶耕一心维护牧笛,顿时生起一股神力,身轻如燕、步履如飞,赤手空拳与罗展义斗过十招,出其不意扣住他的手腕,旋即手腕一抖、手心一拧,罗展义疼痛难当,五指撒开,宝剑脱手。偶耕空手夺了白刃,扬起一脚,将罗展义踢出五步远。

    吕思稷一见贼人如此猖狂,怒不可遏,大手一挥,下令进攻,同时不忘叮嘱:“休要伤了骆夫人”。安德广大仇在身,在节帅府中奈何不了四大鸣禽,将一腔悲愤倾注到偶耕头上。他猛冲上前,径取偶耕,铁铩尚未砍中敌人,先扫到自己身边的两名兵丁。

    偶耕全力以赴,举剑迎他的铁铩,两件兵器相交,顿时火光冲天。安德广自恃力大勇猛、少有匹敌,万没想到这少年内息深厚,一把轻飘飘的宝剑,竟然将自己两百斤重的铁铩迎面截住。

    安德广大喝一声,一来壮壮声势,二来手中铁铩震颤、虎口发麻,聊以吼声镇痛。郭志烈、曹以振知道这小子厉害,从左右两翼杀出,被偶耕一并接住。斗过数合,偶耕略有些疲累,身上汗珠渗出,但他清醒知道牧笛就在身后,哪怕自己身被屠戮,也不可让她分毫受损。

    四人一场激斗,相持不下。罗展义绝不容偶耕活下去,从兵丁手里夺过一把钢刀,飞身上前,拦腰劈砍偶耕。偶耕斜剑迎击,将他震开,却不想安德广铁铩伸出,直捣面门。

    铁铩长约一丈,偶耕如若闪避,必定砸中牧笛。偶耕凝神定气,运起内力,左臂伸展,将铁铩抓住。安德广使出全身蛮力,铁铩挺进,铩尖离牧笛面门只有数寸。罗展义、郭志烈、曹以振见有可乘之机,刀剑飞舞,从左中右三路砍落。

    牧笛紧紧贴在偶耕身后,将此时的凶险情境看得一清二楚,只道心上人难逃活命,当下双目紧闭,想迎上铁铩与他同死。却听见咯啷咯啷数声,原来是偶耕真气流行、内力出,举起铁铩,将三人的刀剑格挡在外、一一震开。他用余力将铁铩推出,手上内力如海潮奔涌,安德广承受不住,踉跄着倒退两步,方才站稳,急忙双手握紧铁铩。

    罗展义道:“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看他苦撑到何时!”他丝毫不给偶耕喘息之机,钢刀劈到、虎虎生风。郭志烈、曹以振紧随其后,双刀对举,左右夹攻。

    吕思稷拍拍安德广肩膀,阴鸷笑道:“你们虎贲兄弟名扬泽潞,难道治不了一个毛头小子?”安德广恼羞成怒,再次抡起铁铩,铩尖刺向偶耕的天灵盖。偶耕一剑化出三道剑影,掠开对面三人,忙而不乱、宝剑指天,使出一招“长虹贯日”,将铁铩撩至一边。

    十二虎贲已死去二人,还有九人在安德广身后。他们或是契丹、或是回纥、或是汉人,个个剽悍异常、杀人如麻。内有一人,真名实姓无人知晓,诨号“铜球四”,在整个潞州妇孺皆知,他浑身赤铜色,长得如同圆球一般,在虎贲壮士中排行第四,武功却是第一。铜球四使一对和他身形大小差不毫厘的铁锤,一锤能砸倒城墙,两锤能将山丘夷为平地。

    铜球四见这个年轻的异乡人在自己面前逞强,如何忍得住?当下铜球翻滚、铁锤盘旋,大喝一声,杀出队列,顿时卷起呼呼风声。偶耕与四名对手交战,不提防迎面飞来三个大球,急忙提剑招架,谁知中间那柄铜球往后缩,那是铜球四的钢铁身躯;两侧的铁球却包抄过来,那是两柄碾压河山的大锤。偶耕宝剑刺向圆球,如同玄燕飞入漫天乌云。一声巨响,两只铁锤同时砸中宝剑,宝剑立即变形,如两片湿哒哒的面饼委顿于地。

    铜球四双臂粗壮如树干,肌肉饱绽,几乎要撑破衣袖,挺着双锤攻入。铁锤庞大,将偶耕上窜下滚的空间尽皆封住。偶耕拼出性命,迎着双锤翻开双掌,一口真气化作棉柔之力,双掌黏住铁锤,顺势将其托起。他两肩下沉、下盘扎稳,双腿就似在地上生了根一般,稳稳撑住身体。

    牧笛的手搭在偶耕肩上,感觉到他身上肌肉似被撕裂,并且剧烈颤抖。只见他双掌用力,顶住两个硕大的铁锤,如同托起日月、挽起星河,令对面的庞然大物近不得身。

    铜球四横行泽潞方镇,罕逢对手,今夜誓欲扬名立威,当下浑身用劲,与偶耕比试膂力。偶耕感到千钧力道灌注而至,身子逐渐向后倾斜,一点点将牧笛挤在墙面上。他感受到牧笛胸脯翕张,感受到她在耳边急促喘气,当下咬紧牙关,斜跨一步,稳住身形,丹田之气分至双臂,两手外张,意欲扭动双锤、将对手的力道卸掉。铜球四岂容他使巧?一声闷哼,使出平生之力,凝住铁锤,誓欲将偶耕压倒。

    偶耕忖道:对手膂力过人,牧笛在后面,我不可硬拼。他见铜球四双臂开张、中路暴露于外,当即一脚飞起,劈面踢来。铜球四反应不及,口鼻被他踢中,向后栽倒,身子向后滚了半圈,居然像不倒翁一样滚了回来。他欺诈胸膛,双锤并举,一通乱捶,恨不得将偶耕碾成齑粉。

    偶耕没了武器,更无退路,只得用起在荒山大泽打猎之时惯用的逐鹿搏虎之术,辗转如风、腾挪如电,守中有攻、灵活万变,缠住对手,不住闪避却又不住袭扰,令他不能纵步上前伤及牧笛。这一招果然奏效,铜球四身上如同招来一只老鼠,贴着肉到处乱钻,他纵有千钧重的铁锤,忽然没了用武之地。铜球四手忙脚乱,露出破绽,又吃了偶耕一脚。

    一众虎贲壮士见此情状,气得嗷嗷乱叫,挺起狼牙棒、九节鞭、流星锤、护手钩、剔骨刀一拥而上。罗展义仍然不甘落后,飞身直上,脚踩着诸般兵器,挺起钢刀照头就劈。郭志烈、曹以振也不肯留情,从人缝之中钻了进去,左一刀右一刀,封住偶耕出招收势的去路。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偶耕赤手空拳与十三个披甲执械的恶汉对阵。要死守住方寸之地、确保牧笛毫发无伤,已是绝无可能,他且战且退,身子再次靠在牧笛身上,越贴越紧,对她身体上隆起的部分感受得更加清晰。

    牧笛被偶耕挤压,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张口欲呼,陡见偶耕抢前一步,复又转过身来,伸出手将她按了下去。只听轰隆一声,一排兵刃砸在背后的墙上,将其拦腰斩断。

    偶耕身子伏低,顺势扫腿,将面前数人逼退,立即猱身向前,探出手去。只听对面有人一声惨叫,偶耕顺手一抓,竟从那人手中夺过一样兵器。他尚未看清何物,掂在手里便舞成一团,击开递到眼前的几样兵刃,余光所及,才知夺过的是一柄狼牙棒。

    十几样兵器再度集结,如同漫天云雷席卷而至。偶耕已看不清上下左右是些什么人、使的什么招数,只顾抡动狼牙棒,乒乒乓乓乱敲乱打。乱斗之中,罗展义的钢刀脱手,飞出一丈远,捅死一名兵丁。安德广站在外围,伸出铁铩往垓心猛戳。一名虎贲为躲避狼牙棒,退后一步,踩了他的脚、肘子撞在他的心窝,让他又痛又怒。

    偶耕使不惯狼牙棒,乱舞乱挥,尖利的狼牙几次从牧笛面门掠过,令她牧笛惊骇不已。偶耕猛然惊觉,索性将狼牙棒掷了出去。众人畏惧狼牙棒厉害,纷纷闪避。

    铜球四怫然大怒,双锤携裹雷霆之势,向偶耕面门直挺挺砸来。吕思稷唯恐他失去控制,吓得不轻,大声喊道:“休得误伤骆夫人!违令者斩!”然而铜球四的一对铁锤已送到偶耕鼻尖,绝无收敛之意。

    偶耕三面都有人夹击,正是应接不暇,眼看铁锤砸倒,无力拆解,只得翻身扑倒牧笛,自己用身子将她罩住,并借势躲避。只听耳边嘎啦一声,如同天雷响震,辅之以滚滚浓烟、氤氲迷雾两柄铁锤已将院墙砸到,与院墙相连的屋舍也随之倾圮。

    偶耕见院墙垮塌,身后没了遮拦,二话不说,抱起牧笛就往外跑。吕思稷着了慌,尖细的嗓音撕破云霄,呼喝军马速速追赶。

    早有一人骑马挎刀越过颓垣,横在偶耕前面。偶耕将牧笛从身前揽到身后,飞身而起,肩膀撞在骑兵脸上。骑兵落马,痛苦翻滚,偶耕已跨上马鞍,将牧笛横在鞍前,赶起马没命奔逃。

    巷子逼窄,而且蜿蜒曲折,纵然骑马,也不能疾驰。吕思稷领着军马穷追不舍,离偶耕不到一丈远。偶耕在马腹上踢了几脚,马儿受痛,发力急奔,可是没奔出几步便煞住四蹄,一道黑影从头顶压了过来他们来到一处死胡同,前面横着高高的院墙。

第三十八章 夜战(乙)

    偶耕忽地头脑发热,以为胯下骑的是骅骝马,当下双足用力,意欲驾着马飞跃而过。那匹马毕竟是只凡驹,刚要发力,陡然前蹄失陷、后足翻滚,栽了个大跟斗,摔在墙上。偶耕弃马,顺势飞身而起,一手挽住牧笛,一手攀住墙沿。他贴在墙上,手足用力,身子飞起,便已翻越高墙。

    这高墙大院,围着几栋琼楼高阁,不是别处,却是节帅府对面的那所馆驿。偶耕夺命奔逃、穷不择路,万万没想到绕来绕去绕到这里来了。一众追兵被高墙阻隔,一时之间逾越不得,在高墙外面恨声叫骂,吕思稷的声音尤为刺耳。

    牧笛落地之际,胳膊被偶耕扭到,险些脱臼,疼得直喘气。偶耕深知,高墙之外的追兵固然凶险,而这馆驿之内也绝非吉祥之地,本待继续逃命,可是月光之下见到牧笛娥眉紧促、面色苍白,只得歇息片时再作打算。

    偶耕把牧笛扶到廊檐坐下。牧笛忍痛说道:“我们逃不出潞州了,就在这里死了吧。”偶耕道:“这是潞州馆驿,你爹爹住在这里。我们去找他,或可他脱离危难。”

    牧笛道:“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何救得了我们?”偶耕道:“我们负隅顽抗,难免一死。我们找到节帅,请他在吕思稷说几句好话,庶几有条活路。”牧笛道:“吕思稷比豺狼还狠毒,我父亲见了他,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不必作指望了。”

    偶耕怅然道:“我们真的要死在这里吗?”牧笛反问:“黄泉路上有我作陪,有什么不好呢?”语声才毕,暗处发出一串冷笑,一人厉声道:“无耻男女,深夜淫奔,来此冒犯,何不早死!”

    偶耕大惊,回身看时,只见一道黑影掠过,缥缈不定、迅捷无比,如同鬼魅。他定睛再看,陡然见到一只手掌拍到面前。偶耕闪躲不及,单掌送出,招架来敌。两掌相交,浑如云雷相激,偶耕倒退五步,坐倒在地;那道黑影在空中飞旋,划出一道弧线,飘落在数尺以外。

    偶耕接过这一掌,已知来者不善,立即鱼跃起身,稳守下盘准备交战。那道黑影也被偶耕掌力所震,暗自调匀呼吸,不敢贸然进攻。忽然,一个沉雄的声音从一侧的楼台上传出:“杨贤弟,撞见男女偷情,就不忍下手了吗?”那道黑影冷笑一声,道:“邓兄,原来你也未睡!”

    那道黑影原来是杨祖绪;楼台上发话之人,便是邓昆山。杨祖绪被一言所激,气血上涌,拔出腰中弯刀,抡出千万个刀花,刀花尚在夜色中飞旋,杨祖绪已经欺近偶耕,弯刀刺向要害。偶耕连腿三步躲过,身子靠在廊柱上,这才看清对面何人,说了一声:“原来是你!”

    杨祖绪对偶耕十分烦恶,手中弯刀更不留情,劈面砍来。偶耕才经历一场苦斗,本是喘息未定,却又赤手空拳面对逍遥谷的监察,颇有几分心力不济。二人斗过十招,偶耕难以适应对手迅捷无比的刀法,一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牧笛听见偶耕噗嗤噗嗤喘着粗气,知他奔波一昼夜,已然身疲力竭。她见杨祖绪一招紧过一招、一刀狠过一刀,偶耕唯有左右腾挪以求自保,便扯着嗓子喊道:“你手持利刃,他赤手空拳,二十招未分胜败,你便是输了,还逞什么能耐!”

    杨祖绪一生最爱逞能,却又最忌别人说他逞能。他觉得牧笛说得却也在理,不免恼羞成怒,喝道:“我先杀了你!”当即纵起一刀,砍向牧笛。弯刀如新月,刀光似流星,新月拖着长长的火束,带着铮铮的响声,未及眨眼,已递到牧笛的颈上。

    偶耕大叫不好,当即气运丹田、双足腾空,追在杨祖绪身后。偶耕伸出手来,欲扯住杨祖绪,将其扮回,谁知杨祖绪左掌推出,将偶耕挡在身后,右手的弯刀继续向前挺进。

    情急之下,偶耕飞起一脚,踢开他的左掌,空中猱身而进,将内力倾注于指尖,点向他的悬枢穴。偶耕知道,杨祖绪手中弯刀快如闪电,要从他刀下救出牧笛难于登天,只得用围魏救赵的打法,伸手点他身上要穴,他若不舍下牧笛、回身自救,便必然被点中,不死也成残废。

    杨祖绪虽然盛气凌人,却也不愿为了出一口气枉自丢了性命。他的弯刀离牧笛只有寸许,突然煞住,斜跨一步躲过致命一击,弯刀顺手兜转,如同旋风一般卷向偶耕。偶耕被他逼得连连后退,退到一处台阶上,深一脚浅一脚站立不稳,终于被杨祖绪踢倒在地。

    杨祖绪绝不留下喘息之机,快刀跟进,劈向偶耕。偶耕见眼前刀光一闪,自己已无可闪避,忽地心下豁然,准备延颈就戮,耳边同时听到一声哭喊,那是牧笛的声音。

    原以为这便是诀别,却听铿锵一声,火星乱迸,那柄弯刀砍在地面的石头上。原来,千钧一发之际,偶耕背后有人探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从拖了出去。偶耕睁大双眼,回头看时,只见身后一人,面阔唇方、长须飘动,手持一柄长钺,不是别人,却是侯希逸。

    杨祖绪见是侯希逸,冷笑道:“齐鲁之地,自孔夫子起便盛产丧家之狗。阁下便是丢了官职、落拓至此的丧家狗侯希逸吗?”侯希逸道:“侯某不才,只认得你家主子,却不识得你。老夫扫荡你家主君之时,也不知你在何处摇尾乞怜!”杨祖绪大怒,弯刀抡起,砍向侯希逸。侯希逸镇海分潮钺重可百斤,搅起风声,与他斗在一处。

    弯刀轻捷,快若疾风骤雨;长钺悍猛,势如排山倒海。然而侯希逸毕竟年长,近年来又沉迷佛老、疏于练功,招式很快稀疏下来。斗过二三十合,镇海分潮钺尾大不掉、沉滞不堪,而杨祖绪越战越勇,杀得侯希逸直冒虚汗,张开嘴巴呼气,将胡须吹得乱飞。

    偶耕喘息渐匀,当即跃起,双掌翻飞,会同侯希逸,合战杨祖绪。数招过去,胜败之势发生扭转,侯希逸长钺在上,偶耕双掌在下,攻守相合、进退有度,而杨祖绪则略显应接不暇,一点点向后撤退。

    牧笛看见父亲伸手相援,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她从地上挣扎起来,看着月光之下他的身影乱晃,心中仍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喊一声“父亲”。

    偏在此时,杨祖绪使出辣手,弯刀佯装迎击长钺,可是暗藏后手,意在置偶耕于死地。偶耕果然中计,他担心杨祖绪的弯刀伤了侯希逸,奋力扑出,想掣住他的招式,谁知杨祖绪弯刀兜转,攻其不备,刀尖刺向他的心窝。偶耕大叫一声,急忙翻身腾跃,侥幸挣回一条性命,背上却已中刀,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牧笛心痛难忍,在一旁尖声说道:“偶耕,你小心些!”

    语声一出,一道黑影然而至,那是邓昆山从楼台上跃下。他扣住牧笛肩臂,将她拿住。牧笛还欲反抗,邓昆山袖中匕首露出,抵在牧笛咽喉。偶耕远远望见,待要前去搭救,无奈被杨祖绪弯刀阻拦,不能逾越。侯希逸说道:“我女儿已许配骆大人,他们断不敢伤她,休要分心!”

    偶耕哪里听得进去?猛地一抽身,竟从侯希逸手中夺过长钺,把他推向身后,孤身一人迎战杨祖绪。长钺在手,果然威势无穷,卷起风雷云电,犹如长龙搅动云海。好个杨祖绪,手中兵器虽说又短又轻,身上招数却变化万千,弯刀招架长钺,宛如枯松挽起飞瀑。二人斗在一处,三五十合过去,打了个平分秋色。

    层云堆叠、月色昏沉。只听墙角响动两声,空中闪过两道黑影,一左一右飘然而至,截住长钺。偶耕定睛一看,才知郭志烈、曹以振追至附近,逾墙而入,上前助阵。

    偶耕打起精神、运起内息,将长钺舞出镇海分潮之势,以一敌三,浑然不惧。郭志烈、曹以振虽然杀敌心切,毕竟功力不济,见长钺被他舞得密不透风,不敢近身相格,只在外围佯攻。倒是杨祖绪屡屡能见缝插针,欺到身旁施以险招,但是偶耕亦非俗手,往往化险为夷、转危为机。

    牧笛在一边观战,心中焦急,喊道:“三个打一个,算什么能耐?”邓昆山伸出肥厚的手掌,将她的嘴捂住。牧笛奋力挣扎,一口将他的手指咬出血来。邓昆山恶上心头,掴了她一耳光,扯住她的头发,阴森森说道:“你敢乱动,老子割破你喉管!”

    杨祖绪自恃武功过人,有意生吃偶耕,不肯以多欺少,丢了自己的身份与体面。他手上招数不停,口中发出号令,命郭、曹二人退至一旁。

    偶耕横起长钺架住杨祖绪的弯刀,又冲邓昆山喝道:“放过侯小姐,我们再比试比试!”杨祖绪正待回言,突然数丈之外一声巨响,院墙倒塌,冲进一队人马。原来,十大虎贲追逐偶耕、牧笛,来到馆驿院墙外面,听见里面争斗之声。这馆驿乃是潞州城招待高官巨贾的场所,他们本不敢随意冲撞。众人在馆驿之外踌躇良久,铜球四焦躁难禁,一锤砸倒院墙,率众冲杀进来。

第三十八章 夜战(丙)

    安德广、铜球四抡起兵械,正要大展雄威,斜刺里突然冲出一队黑衣人,将他们截住。www.uu234.net安德广一直跟随李抱玉,自然知道黑衣人、逍遥谷主乃是潞州城的贵客,当即收起铁铩、止住脚步。铜球四正准备长驱直入、大开杀戒,却被安德广横铩拦下,气得直摇头,一锤在地上砸出个大坑。

    偶耕仍在和杨祖绪激斗。长钺笨重,他虽然十分手生,却能以气驭之,渐渐步拟魁罡、意合北斗,依着内家真诀、循着星辰气象,变出千般招式。杨祖绪正是逞雄之时,岂肯丝毫想让?弯刀之形犹如彗尾,闪闪寒光直逼箕宿。再战三十合,仍然难分伯仲,众人耳朵里乒乒乓乓不绝,眼睛里流星火花乱迸,知得这二人的武艺非同一般。

    黑暗之中,忽有人声响起,似龙吟鹤唳,不徐不疾、萦绕耳际。只见他念道:“时既暮兮节欲春,山林寂兮怀幽人。登奇峰兮望白云,怅缅邈兮象欲纷。白云悠悠去不返,寒风飕飕吹日晚。不见其人谁与言,归坐弹琴思逾远。”

    旁人听得这几句,尚且无可无不可,偶耕听了,却似触了电一般。他丹田之上升起一股浩荡真气,顿时精神抖擞、血脉贲张,当即长钺挺出,大有搅动天地之势。杨祖绪弯刀飘忽不定,觑准时机正待突袭,却见这一钺着实来得凶猛,当即翻身后撤,退到九尺开外。

    杨祖绪躲过一招,待要再次强攻,却看偶耕将长钺顿在地上,高声问道:“是何人吟诵诗句?”

    庭院一边,花影摇曳、衣带,一个身影从暗处走出,如峰峦削立、修竹挺拔。偶耕站在原地,直挺挺看着他,不知来者何人,更不知他为何也会念白发先师传授自己的诗句。

    忽而层云散开,月光皎洁。那人站在月光之下,笑道:“小子,白日里见面,我赠你玉佩,你怎不知我是何人?”众人这才看清,他不是别人,正是逍遥谷主南浦云。逍遥谷诸人见了,莫不欠身施礼。

    偶耕见是南浦云,便将袖中玉佩取出,施一礼道:“多谢谷主赠以信物,我才能进入节帅府邸,与侯小姐见上一面。如今原物奉还。”说毕,走到南浦云身前,将玉佩递出。

    南浦云并不去接玉佩,只是背着双手,抬头望天。微风吹起,南浦云袍袖宽松,飘扬起来,身上一股脂粉气随风浮动。偶耕闻到那熏鼻的气息,连皱眉头,约摸猜出此人持身不正、行为不端。他心中嫌恶,将双手一拱,请南浦云尽快收回玉佩。

    偶耕连呼三声,南浦云只是不应。偶耕说道:“既如此,晚辈无礼了。”顺手将玉佩掷出。南浦云依然如同巍峨山峰,岿然不动。眼见玉佩离地只有三寸,行将坠入尘埃,南浦云陡然袍袖飞振,一只白皙的手掌从袖中探出,如闪电划过层云。

    这一掌迅捷异常,未及眨眼,已拍到偶耕额前。偶耕见他功夫造诣如此深湛,大为骇异,当下步法斗转、身形星移,从他掌下逃离。南浦云再进一掌,恰似雷霆万钧,搅起一股旋风,阴森森、惨切切,似要将他吸了过去。偶耕强运内息、身子平移,抬脚踩向坎位,推掌守住巽位,又躲过他一掌。

    这两掌,看似稀松寻常,却暗合内家窍门,包藏无穷杀机,更蕴藏数十年的武功修为。偶耕一避一让,在万重险境之中逃脱,实在得益于自幼便有高人指点,与麋鹿为伍、与虎兕奔逐,练成了一身本领。如若不然,实难在这两掌之下讨回性命。

    南浦云掌风所及,将行将落地的玉佩卷起。玉佩被内力所激,飞到齐眉高,又徐徐落下。南浦云一伸手,玉佩不偏不倚落在掌心。他收下玉佩,重新背起双手,站在面前,不再进击。

    偶耕不知南浦云究竟这两掌是何用意,想要追问,却听他说:“果然是上清派高人所传,只是你的功夫更加顺乎自然,不似王屋山那些道人那般拘束。说你是白云子的关门弟子,倒有六七分真。”偶耕想起师父,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南浦云撇开偶耕,对着侯希逸说道:“侯大人深夜不眠,是要当面教诲令爱千金吗?”侯希逸昂首道:“小女已许配骆大人。老夫教子无方,自有骆大人管教小女。”他见南浦云人多势众、武艺又高,而自己立身处境绝不太平,便故意攀扯骆奉先,示意他们休要轻举妄动。

    牧笛听不出侯希逸的弦外之音,只道他顾念父女亲情,亲身涉险前来营救,却听他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心冷如冰。

    南浦云手捋胡须,悠然说道:“侯大人当日何其威风,杀得安禄山抱头鼠窜。说来惭愧,南某人竟险些成为你刀下之鬼。”侯希逸笑道:“老夫戎马倥偬,征战无数,只记得有名有姓的将帅,不记得恁多无名的小辈。”

    南浦云道:“世事如棋局局新!十年前你立下战功、加官进爵,十年后却流落草莽、形同乞丐。”侯希逸从偶耕手中接过镇海分潮钺,凝视着钺尖的月光,说道:“虽如此,也落得个慷慨激扬,凌烟阁上留下姓名。不似那些跳梁小丑,凭着些巫蛊邪术惑乱人心。”

    南浦云微微一笑,说道:“好你个慷慨激扬。令爱既已许配骆大人,为何午夜三更,跟着山野少年私奔?此事传扬出去,侯大人名节不保,岂不是贻笑天下!”

    这句话说得轻松自如,每个字却像棘刺一样扎在侯希逸心上。他满腹犹疑,原以为和罗展义定下计策,偶耕进入节帅府中照计而行,定能大事成就,夺取泽潞方镇、杀尽逍遥谷人,却怎知,这混小子怎么深夜里将牧笛带出府来?他转过头来,怒冲冲看了偶耕一眼,恨不得一耳光打在他脸上,当场问个究竟。但是他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独自里没好气,表面上却波澜不惊,绝不至于在逍遥谷诸人的包围之下自乱阵脚。

    虽是如此,侯希逸毕竟像一条蛇,被南浦云把住七寸。自己的女儿既已许配骆奉先,却在大婚之际与人“私奔”,而且被众人当场看见、拿了现行,他即使有千万张嘴,又该怎样为此事作解释?

    直到此时,偶耕方才省悟:南浦云把玉佩交给他,助他进府探视牧笛,绝没有安什么好心。偶耕又有些佩服南浦云,觉得他果然是神机妙算他只见过自己一面,便把自己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料定自己会不顾一切,将牧笛解救出来。想到这里,偶耕悔愧不已:“我怎么这么蠢笨,轻易中了南浦云的圈套?我不该带牧笛出来,害她落下“私奔”的罪名和骂名。此事报与骆奉先知道,必定连累他父女一同受死。”

    侯希逸觉得已授人以柄,一改傲慢语气,拱手说道:“南先生,你我同为潞州客人,就该安守本分。我女儿夜中出府,必有情由,待禀报骆大人,一查便知。”杨祖绪站在一旁,咧嘴而笑:“你女儿与人私通,淫奔出城,还需查个什么?养不教,父之过。侯希逸啊侯希逸,你生下这等贱婢,却妄想瞒天过海、高攀骆大人,真真无耻之尤、罪不可恕。我劝你趁早认罪伏法,痛痛快快归西去,免得受那牢狱之灾、棰楚之苦!”

    牧笛听到这里,面红似火、怒上心头,她不顾邓昆山匕首相向,厉声道:“你满口胡吣,必下阿鼻地狱,受那炮烙之刑!”邓昆山怕她挣脱,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喝道:“你老实些!”

    偶耕听到这些不干不净的言语,愈发恚怒,指着杨祖绪道:“你休要编排流言,陷害侯小姐。若是好汉,出来较量一场。”

    杨祖绪弯刀一出必见鲜血,今晚却与偶耕斗了个平手,正是一腔怒气无处发泄,见偶耕索战,高声说道:“混小子,有种出来,小爷与你过几招。”

    二人从人丛中跃出,四目相对,剑拔弩张。围观之人,知道厉害的,赶紧闪避,唯恐被误伤;不知道厉害的,踮脚伸头向前,要看这场热闹。

    二人正要动手,南浦云身子平移,横在杨祖绪身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杨祖绪会意,拱拱手退在一侧。南浦云对着十大虎贲说道:“侯希逸教女无方,一对男女大闹节帅府,又闹到馆驿,大错已然酿成,今晚在劫难逃。节帅府的众位高朋,夤夜到此,必是要擒拿这一干贼人。我们在此是客,不要妨碍官爷们执行公事。”

    众人听了,各自点头,觉得南浦云所言甚是有理。安德广正要下令捉拿贼人,铜球四早已按捺不住,将一对铁锤高高举起。便在此时,传出轰鸣之声,原来是馆驿大门开启,一队人马列队而入。灯火掩映之下,一人骑着马走在前面,趾高气昂、摇摇晃晃,正是吕思稷。他身后紧跟着一个人,便是罗展义。

第三十八章 夜战(丁)

    南浦云站在月光之下,远远地打招呼,脱口说道:“侯希逸之女深夜潜逃出府,被潞州十二虎贲壮士逼到馆驿之内,现已捉拿。顶 点 X 23 U S侯希逸也在这里,请吕大人处置。”南浦云尚不知安德崇、安德布已死于非命,深夜之中又看不清人,还以为十二虎贲都在。

    吕思稷面色铁青,怒冲冲说道:“谷主先生,你倒是鸡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侯希逸安排罪名。你自己闯下弥天大祸,难道不知?”

    南浦云一听,甚为惊讶,忙问原委。吕思稷三言两语,将四大鸣禽杀死安氏二兄弟的事与他说了,又道:“我只当节帅府遭了贼,却是你手下的四个婢子作乱,杀了李抱玉心腹之人。骆大人心烦意乱,适才召我回府,训斥了一通。我一宿未挨床,跑东跑西,皆是拜你所赐!”安德广一听提起兄弟之事,捶胸顿足、哀哀欲绝。铜球四敲击铁锤,吼道:“谁杀了二哥、三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吕思稷眯起眼睛,这才看到,人丛之中有一女子被挟持,正是侯牧笛。他厉声喝道:“还不快放了骆大人新妇!你活得不耐烦了?”邓昆山依旧不放人,站直了说道:“这女子与少年男子私奔,被我们捉住,还请大人明鉴。”吕思稷顿时烧起无名火,尖声吼道:“再不放人,叫你挫骨扬灰!”南浦云回头,呵斥一声,邓昆山这才将牧笛放开。

    南浦云见吕思稷面色转好,上前一步道:“吕大人,邓昆山所言,虽不中听,却是实情。侯希逸之女行为乖张、有违伦常,恐非骆大人良配。”他还想说下去,谁知吕思稷无名火又起,尖锐的嗓音震裂屋瓦:“谷主啊谷主,你自己跳进黄河洗不清,还有闲心数落他人罪名?你的四个婢子犯下大罪,骆大人盛怒之际,要拿你问斩。若不是我从中周旋、说尽好话,你早就在阴曹地府吃那小鬼的杀威棒了。”

    南浦云这才醒悟,拱手称谢,吕思稷道:“明日辰时,带着四大婢子,去给骆大人请安陪不是,李大人那头也要好生抚慰,安氏兄弟的后事也需你来料理,丧葬费用皆须你来承担。今日若不是腊口使商克捷、捉钱令史曾善治二位都在,光凭我这一张嘴,哪能平得了这等祸事!”

    侯希逸见吕思稷不追究自己,不查处女儿“私奔”的罪名,稍稍把心放宽,站出来向吕思稷唱了声喏。吕思稷斜了一眼,啧啧两声,怪腔怪调说道:“侯大人,原来你也在此。令爱半夜三更和一个不三不四的男子逃离节帅府,到此与你相会,此事说与骆大人听,你知骆大人会如何处置你?”

    侯希逸听罢,吓出一身虚汗。他将长钺插在地上,拱起双手说道:“骆大人心意,侯某不敢妄加揣测。”吕思稷道:“你丢了淄青藩镇,可长安还有你的第宅,一家总共三百余口。骆大人在皇上面前动动唇舌,只怕你们侯家要遭灭门之灾。”侯希逸知道骆奉先的手段,更不敢得罪面前这位张牙舞爪的家臣,如今见他以侯家三百余口性命作为威胁,只得折腰行李、诺诺连声。

    吕思稷见众人尽皆宾服,得意起来,朗声道:“十日之后,便是中秋佳节,又是骆大人娶妇之时。骆大人、李大人已安排下双龙盛会,要在潞州城外痛痛快快庆祝一番。如今好事将近,骆大人不愿因为今夜之事扰了兴致,因此对各位的过失一概不究。在此,还望诸位平息内斗、握手言和,各安其份、各守其职,平平安安捱过中秋佳节,也算是给我吕某人一个面子。”众人听了,齐声唱喏。

    罗展义一直跟在吕思稷身后,听他宣讲已毕,便来到侯希逸身边。侯希逸竟然认为是他在吕思稷身边竭力周旋,才平伏今夜事端,因此满心感激,暗下决定:双龙会计划若是成功,得了泽潞方镇之后必定重重赏赐。

    偶耕见到罗展义,大为反感,对着侯希逸说道:“节帅,此人设计害你,绝不可信!”侯希逸一下子着了慌,唯恐他把自己的阴谋抖露出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故作镇定,不予理睬。

    牧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大声说道:“你身边尽是奸邪小人,你还装什么清高?”侯希逸见女儿甚是无礼,面上难过,本待训斥几句,转念一想:她毕竟是骆奉先的妾室,将来还要靠她。侯希逸忍住怒火,柔声说道:“为父万般骄纵,致使你目无尊长。来日嫁到骆大人府中,千万谨守礼节、孝敬舅姑。”

    南浦云听到此处,噗嗤一笑,说道:“侯大人面斥令爱,果然是家教严明。”牧笛全然不顾他语带讥刺,对侯希逸说:“你要我嫁与骆奉先,我宁死不从。不错,是偶耕带我逃出节帅府,我和他原本就没想活着逃出潞州。我要让你们知道,我虽是女流,可是违心之事,死也不会去做!”牧笛一回头,见偶耕正望着她,便冲他问道:“偶耕,你道是也不是?”

    偶耕本已下定决心,要与牧笛同生共死,可是到了这种关头,看到四面敌势如潮,更看到人心险恶、世事难料。他心中忖道:“我拼着一死无关紧要,难道真的要带累牧笛一起去死?牧笛死了也算顺随了心愿,难道还要带累侯希逸以及他们一家三百余口尽数戴罪受死?”

    这些思虑,只在电光一闪之间,偶耕心里似乎有了答案。他走出一步,对着吕思稷说道:“侯小姐是我带出来的。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与他人无半点关系。”

    吕思稷心中也在不停盘算:“双龙大会在即,今夜之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关键是骆奉先还想着风风光光纳妾,在这节骨眼上,抓了南浦云必然不妥,杀了侯希逸也大为不宜,倘若追究侯家闺女私奔之罪,那更是用鞋底在打骆大人的脸面。拿面前这混小子去定罪、一了百了,当然是两全其美、再好不过。”他当即号令兵士,拿下主犯,其余人等,各回住处,等候骆大人问话。

    早有兵丁取出绳索,套在偶耕身上。偶耕并不挣扎,扭过头对侯希逸说道:“节帅,我犯下大罪,已无可恕。你千万小心,提防身边小人。”罗展义抢前一步,喝道:“小贼,我并未冒犯,何苦一再挑唆?”侯希逸唯恐又生事端,将罗展义拉到身后。

    偶耕身上的绑绳越扎越紧。牧笛的泪水夺眶而出,突然冲了出来,高声质问:“偶耕,我们已经约好,一道赴死。你是忘了,还是怕了?”偶耕一时语塞,低着头,喃喃说道:“牧笛,回府安歇去吧,和你父亲一起好好活着。”

    吕思稷听在耳里,陡然瞪圆双眼,喝道:“大胆狂徒,骆夫人的名讳,也是你唤得的?”转面呵斥兵丁:“带回监牢,严刑审讯!”

    牧笛抬眼望着吕思稷,冷冷说道:“你这腌走狗,与我听清了:我就是死,也不嫁给那龌龊宦官!”一语既出,听者皆惊。要知道,骆奉先在朝中可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阴狠残毒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怕。上至朝廷宰相,下至藩镇将帅,对他们曲意逢迎尤恐不及,至少也是敬而远之,更有何人胆敢当众辱骂?

    吕思稷面沉如铁,也不与牧笛争论,转面对侯希逸道:“侯大人,你养的闺女若再不管教,今日这局面吕某可收拾不了。”侯希逸身处险境、受人钳制,不得不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暗中却激赏这个女儿颇有气节,大有乃父之风。想到这里,高傲之心升起,对吕思稷一干人等的鄙薄之情油然而生。他不再竭力讨好吕思稷,而是淡淡说道:“无心之语,吕大人不必当真。”

    吕思稷暴跳如雷,劈头盖脸一番怒斥,又道:“侯希逸,我知你素来清高。你摸着脑袋想想,你女儿既已许配骆大人,忽然深夜逃出,又要拒婚不嫁,这是何等罪过?她胆大包天,谩骂朝廷重臣,你身为人父,包庇纵容,这又是何等罪过?两罪并行,你长安老家三百余口,该活生生杀两遍!”

    侯希逸听他说起一家三百余口性命,再次从高傲之中惊醒。吕思稷见他神色木然、面色入土,知是唬住了他。

    吕思稷提高嗓门说道:“今日在场之人,都是自家昆仲。侯氏父女犯下的过失,可以不予追究,”他转过头来看着侯希逸,“只是你女儿要好生呆在节帅府中,吉期一到,要眉开眼笑嫁给骆大人。你们安守本分,平安捱过中秋节,我吕思稷绝不为难你们。如若不然,你们知道下场,也知道我的手段。”

    侯希逸怔怔望着吕思稷,脸上汗水涔涔而下。吕思稷唯恐他不晤,一字一顿补充道:“你们全家三百余口性命,在乎你一念之间,侯大人可要三思啊。”

    侯希逸捋起长须,若有所悟。而牧笛依然在耳边高喊:“我死也不嫁骆奉先!”

第三十九章 苦力(甲)

    牧笛一句话说出,令众人万分惊愕:骆大人乃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嫁与他作妇,乃是十世修来的福分,可她却为何以死相抗,并且胆敢直呼骆大人名讳?吕思稷并无闲情与她辩解,只对侯希逸说道:“烦请侯大人管教令爱。顶 点 X 23 U S嫁与不嫁,但凭你父女作主。只是你一家三百口性命,须看你能否挽回。”

    对于灭族破家的大事,侯希逸不敢傲慢不理,便招呼牧笛:“牧笛,你来,为父有话说与你听。”牧笛充耳不闻,一动未动。

    侯希逸焦急起来,一手提着长钺,一手拉着她走到一边,质问道:“你嫁与骆大人,有什么不好?为何执意不从?”牧笛道:“你诵经念佛惯了,心性自然寡淡。然而以我为质,屈事那龌龊宦官,定非你本意。既非你本意,何必强逼女儿为之?”

    侯希逸道:“朝政大事,说与你听你也不懂。为父虽然讨伐安禄山,建下赫赫功劳。然而上面没有朝中权贵庇佑,朝中没有党羽结交,为父一人被人陷害致死未为不可,然而我们一家三百余口,眼看都要受那斧钺之刑啊!”

    牧笛道:“一家三百余口,那是你的事情,与我什么相干?”侯希逸正色道:“三百余口,尽是你的伯叔兄妹,现在只有你救得了。你即便是铁打的心肠,连你生身的母亲也要置若罔顾吗?”

    说到他人尚可,说到自己的母亲,牧笛立时心动,犹疑起来她心中再记恨父亲,再不顾家族安危,可是她怎能看着母亲去死?她看了看侯希逸,看了看已被重重绑缚的偶耕,低下头去,心中乱作一片。

    侯希逸见她心动,轻轻拍她肩背,柔声道:“为父也只想诵经念佛了此一生,只是三百亲眷的性命悬于一肩之上,我岂能袖手旁观、不管不顾?你虽是我庶出之女,我却视作嫡出,宠爱有加。如今大事当前,你须体谅为父的难处。”牧笛心下惨然,流出泪来,叹道:“为何全家性命,偏偏压在我一个弱女子身上?我从未行凶作恶,为何要受这等罪愆!”

    吕思稷见他父女低声密语说了半晌,心中不耐烦起来,连声催促。牧笛怒道:“我既已许配骆奉先,我父亲便是他的岳丈。你不过是个家臣,怎敢使唤起主子来?”吕思稷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哑口无言,心中寻思:权且容你们放肆几日,到了骆大人府中,我自有手段收拾你们。

    牧笛不顾众人,转过身来对偶耕说道:“偶耕,我若回心转意,又要嫁给骆奉先了,你会埋怨我违背今日的誓约吗?”偶耕又是凄楚、又是欣慰,正色道:“和你爹你娘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理。我一时糊涂,将你带出来,原是大错特错!”

    鼓交四更,犬吠不已,吕思稷着急回去,说道:“今日之事,皆已查明,都是这混小子惹的祸。将他打入死牢,是杀是剐,按律处置,骆夫人速速随我回到节帅府。南先生、侯大人,你们也各自歇息去吧。”

    众人领命,正要散去,却听牧笛喝道:“且慢。”吕思稷一脸恚怒,回身看着牧笛,听她说道:“我即便是骆奉先的妾室,你也得叫我一声姨娘,听我差遣。在我面前,你怎敢擅作主张、随意发号施令?”

    吕思稷不接她的话,只是转头训斥侯希逸教子无方,侯希逸深恐吕思稷臊了面皮、使出下作手段,要来劝阻牧笛。牧笛不等他开言,朗声说道:“你要我回节帅府中,安安稳稳做姨太太,此事不难。却要依我一件事。”

    吕思稷强压怒火,问她何事。牧笛指着偶耕说道:“这个少年,本是我父亲麾下的十将。因我许配骆奉先,特护送我至此,一路小心殷勤、功劳卓著。只要你吕思稷不从中挑唆,他原本没有什么大罪。我要你放了他,任他去留,不得与他为难。”

    吕思稷犯了难,拿眼睛环顾四周,看看众人是何面色。一众人等却尽皆两眼直直,盯着吕思稷,看他是何眼色。

    罗展义唯恐偶耕不死,将他的阴谋抖露出来,跳出来说道:“这厮劫掠骆大人新妇,罪不容诛,还望吕大人明鉴!”

    南浦云在一旁泰然自处,为自己解佩之计所掀起的一场乱局感到甚是得意。他听到牧笛这番话,才知偶耕是侯希逸旧将。南浦云志在报复,不惜殃及池鱼,便悠悠说道:“此人挟持骆夫人深夜逃奔,不知为了何事。其中内情,押送有司审讯便知。”他知道,一旦送到衙门里,不管有冤无冤,一套严刑下来,最终也是个死;倘若偶耕若是捱不过严刑拷打,供出侯希逸其他罪证,那更是赚了。

    安德广也按捺不住,说道:“就是这混小子,在节帅府内,勾引那四个臭婆娘杀了我二位兄弟!此人不除,分明是太过藐视泽潞方镇!”铜球四一听此言,气往上撞,铁锤险些砸了过来,被吕思稷喝止。

    吕思稷想尽早平伏事端,拱手道:“侯姨娘,这小子是重要人犯,岂能放走?放走了他,骆大人、李大人那里不好交待。”牧笛道:“放不放人在你,嫁不嫁人在我。我若见着那骆奉先,在他耳旁说出什么好话来,只恐吕大人也吃不消。”

    吕思稷见她分明是在威胁恫吓,只得权且退让一步,说道:“中秋佳节,骆大人、李大人在潞州西郊举办双龙盛会。这几日正在城外大兴土木,垒筑九层高台,专为这次盛会所设。因工期甚紧,征调城郊住户、皂隶以及城中关押的囚犯,日夜赶工,尚有不足。这小子年轻壮实,权且押送西郊服役几日,待双龙大会过后,再由侯姨娘禀报骆大人,任凭处置,不知可否?”

    牧笛本想强逼吕思稷立即放走偶耕,但从他话中听出,安排偶耕去西郊筑台,已是他心中的底线,若一再相强,只恐适得其反。她转头看看偶耕,见偶耕一直看着自己,不觉心中一片苦涩。

    牧笛强忍泪珠,轻柔说道:“偶耕,安排你去城郊做几日苦工,再设法救你,你能承受吗?”偶耕点头答道:“你需好好活下去。我若有罪,自当请死;我若无罪,他们也杀不得我。”偶耕越说,牧笛越伤心。

    侯希逸为牧笛牵过一匹马,请她回府。牧笛深深低头,爬上鞍鞯,随吕思稷而去。侯希逸送至馆驿门口,在后面长久相望,牧笛竟连头也不回。南浦云引着逍遥谷人各回寓所安歇,十大虎贲领着一队人马,连夜押送偶耕径奔潞州西郊。

    偶耕一宿未睡,来到城郊,已是翌日清晨,眼前一片开阔的平地,地面垒起台基。台基西边是一处兵营,戍守着百余兵士;台基北侧,是大片粮仓,泽潞方镇征收的粮食都在此处囤积,清点数目、核完斤两之后再运入内城。台基上下,三五十兵士披甲持械,来往巡逻;平民、皂隶、犯人总共约二百人,担土和泥、滚木推石,举成云、挥汗如雨。偶耕被押到台基一侧的凉棚之下,见过一名官长,松开身上绑绳,却锁上手链、脚镣。

    官长见了十大虎贲,卑躬屈膝,竭力奉承。安德广见诸事已妥,便将偶耕推向工地。偶耕拖着沉重的脚镣,来到台基之上,与众皂隶一道,下起苦力。

    按照骆奉先、李抱玉的计划,专为“双龙会”而设的高台,阔九丈、高三丈,台身以土垒成,台面上还要建起长亭、廊庑。而这浩大的工程,必须在九日以内完成。不远处有一座山,已被削去一半,山上的黄土尽被运来夯筑土台。

    九丈宽的台基才垒起第一层,二百多明皂隶、仆役以及村民,要在九日之内完工,必须日夜赶工、劳作不息。偶耕的手链、脚镣粗重不堪,兼之一宵未曾合眼,推着满载黄土的独轮车,走起路来不免踉踉跄跄。但即便如此,他车中所载黄土比常人更为紧实,步子迈得也更快。凉棚下那位官长看了,也不禁赞叹两句。

    一日未曾饮食,捱至傍晚,才发了两块煎饼。偶耕饥肠辘辘,一口啃食干净,脚下一软,身子靠在土堆上,想要小憩片刻。他刚一闭眼,鞭子便抽了下来,两个兵士站在身边,一个骂他偷懒,一个催他上工。

    偶耕两眼布满血丝,心中也颇为不忿,只是强忍不发,忖道:我若闹出事来,吕思稷定会以我为由头,给侯家罗织罪名,害他全家遭殃。想到这里,偶耕咬紧牙关,推起土车,车轮在坡地上留下重重的车辙。唯有奋力推土、全力筑台,他才能忘却与牧笛立下的誓约,忘记昆仑奴、槐犁的安危,忘掉心中无穷无尽的迷惘。

第三十九章 苦力(乙)

    月已初生,台基四周零零星星亮起火把。www.uu234.net偶耕穿梭在工地上,虽然步履沉重,但身上劲头并不衰减,他脚下的台基一点一点垒高。

    安德广领着一众虎贲,上午回城,夜间却又来到西郊。十人在凉棚内见过官长,说笑一通,玩起抽竹签的游戏。三个虎贲抽到最长的竹签,咒骂几声,出得凉棚,满地寻人。寻来寻去,终于在土山之上,将偶耕拦住。

    这三名虎贲,一个碧眼、一个勾鼻、一个赤膊,手中握着狼牙棒、鬼头刀、开山斧。偶耕问他们何事,碧眼说道:“今日风水先生算了一卦,需在土台正南边四千九百九十九步,挖一眼九尺长、三尺宽的深井,而且此事需姓偶之人做,以合阴阳对出、好事成双之意。我们盘算一日,正好便宜你小子做这趟差事。”

    偶耕便跟随三人,走下台基,再往正南行走四千九百九十九步,越过一座小山、一道土坡,来到一处水草丰美之地。碧眼虎贲用脚在地上踩出一个圈,偶耕便抡起锄头挖了起来。挖到二更,勾鼻虎贲用尺子丈量一番,说宽不足三尺,偶耕于是依他指画,将井坑拓宽数寸。转眼已是三更时分,一眼方井凿出,长、宽适度,深达九尺。

    偶耕站在井中,井口高过头顶,脚下踩着稀泥。碧眼叫他停住,在井上说道:“风水先生还说,这凿井之人,必须埋尸于井底,方能镇得住郊野邪祟。你不用出来了,我们哥三个今晚就埋了你。”

    偶耕闻言,大吃一惊:这哪里是风水先生授意凿井,分明是有人要取他性命。他自知劫数难逃,心念一动,顿时如同开了天眼、悟到涅:虎贲必是受人指使,到此杀我灭口,我唯有一死,方能换得牧笛太平无事,只要她平安活下去,我死在荒郊野外,也算死得其所。他出人意料的平静,发了一回怔,坐在井底。赤膊虎贲等之不及,已从井上铲下土来。

    勾鼻虎贲见偶耕如此从容镇定,十分诧异,在土坑上说道:“这混小子死到临头,是吓呆了吧,连句话也不说?”偶耕仰头道:“死便是死了,还需说些什么?”勾鼻道:“也不问问谁要杀你?”

    偶耕怔了一下,问道:“谁要杀我,何须询问?还不是吕思稷、南浦云吗!”不等勾鼻答话,碧眼笑道:“南浦云不曾说要杀你。倒是罗展义那厮,在吕大人面前哀求一日,要置你于死地。吕大人正在犹豫,你那旧主侯希逸竟然找过来,也要杀你灭口。只怪你胆子忒大,竟敢夤夜将骆大人的新妇掠出府来!”偶耕一听,哀伤一阵,复又豁然,喃喃说道:“说来说去,说到节帅身上。我确实该当一死,如今正好将性命还给他。”

    碧眼在井上仰头而笑,招呼另两人掩土埋人。他的笑声划破长空,却戛然而止。勾鼻、赤膊一边铲土,一边催促他也动手,却半晌听不到他应声。二人回头一看,这才发现,碧眼胸前一个豁口,血涌如泉。他两眼翻白,死在原地,却并未倒下。

    勾鼻、赤膊大骇,举着铁锹四处张望,不知是什么人暗下毒手杀了碧眼虎贲。夜色一片漆黑,看不清周遭情景,陡然听到咯啷一声,那是一道光束疾速飞掠,由远而近,射在铁锹上,砸出巨响,激出一个巨大的火球。

    火球转瞬即逝,那炽烈的光线立即被漆黑的夜色吞没,而勾鼻、赤膊眼睛里兀自白茫茫一片。二人愈发惊悚,丢下铁锹,抄起兵器,面朝火光飞来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见。

    令人窒息的空气众中,又是嗖的一声脆响,一道火光闪现,在夜空里拉出一根银白的光线。光线起于暗夜,而所止之处,乃是勾鼻虎贲的小腹。光线眨眼便消失不见,而勾鼻的鲜血连同盲肠一齐射出,当即暴毙。

    土坑上只剩下赤膊一人,他已彻底丧胆,怪叫一声,将开山斧向对面抛出,自己扭头就跑,慌慌张张、踉踉跄跄,如同从屠宰场逃出来的生猪。他的身后,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分明是杀手发足追赶。

    又是簌簌两声,光线闪现。赤膊万分庆幸,火光从他耳边飞过,暗器没有射中自己。他不敢回头,大步跨出,满以为能逃出厄运。谁知第三道火光闪过,暗器几乎贴着地面射来,竟将他膝盖击穿。他倒在地上,摔出一丈远,浑身酸麻、痛入骨髓,抱着膝盖尖声哭喊。

    身后之人越来越近,脚步声音重叠,来者不止一人。一个稚气的声音问道:“射死他吗?”一个老成的声音答道:“何必浪费弹丸?让他尝尝自己的斧子!”二人抬起赤膊的开山斧,大步走近。赤膊来不及看清是谁,斧子已经从天劈落,顿时身首异处。

    偶耕坐在土坑之下,只当是已到鬼门关口,却不料土坑之外生起变故,几点脓血溅到他的脸上,腥臭刺鼻。他急忙起身,往井外爬,可是井外草皮松软,井下稀泥缠裹,脚下又被铁链绊住,蹒跚两下,竟然摔下来。他站起身子,举头张望,却听一串脚步声响,有人朝土坑跑来。

    井口有多大,漆黑的天幕仿佛就有多大。四四方方的天幕边缘,突然伸出两团黑影,那是一大一小两个活人的脑袋,正在往土坑里探视。偶耕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井底他们竟然是昆仑奴和槐犁!

    昆仑奴伏在土坑之上,招手说道:“还不快快上来!”偶耕连忙站起来,冲他们伸出双手。二人一起用力,拉着他爬出深井。

    偶耕从土坑里爬出来,也是从鬼门关前爬回来,而救命之人却是昆仑奴、槐犁。他又惊又喜,正待问话,昆仑奴连连挥手,带着他和槐犁将三具尸首拖入井中。三人舞动铁锹,将土坑填平,昆仑奴又带着二人在上面乱踩一通,将土压紧,这才将丢下铁锹,蹲在一旁喘气擦汗。

    偶耕满心激动,拉住二人的手,问他们如何逃脱、缘何到此。昆仑奴说道:“若不是侯小姐逼我们来,你今夜要被三个蠢汉活埋。”偶耕惊诧问道:“你是怎么打死三个虎贲的?”

    昆仑奴得意道:“在王屋山北,我从黑衣人手中夺来一把铁菡萏。只可惜弹矢不多,只剩下一枚了他们要活埋你,你一身好功夫,怎么不还手?”偶耕忽又伤心起来,低头说:“我唯有一死,节帅、侯小姐才能平安无虞。”

    昆仑奴也不听他自怨自艾,坐在草地上,将昨夜遭遇之事娓娓道来。原来,四大鸣禽生起内斗,槐犁、昆仑奴先后逃出。二人逃离馆榭,却不辨来路,跟没头苍蝇一般东西乱窜。二人先后钻进假山山洞之中,不期而遇。

    二人在山洞里藏身,却不知为何节帅府中到处火光闪耀、鸡飞狗跳,大队大队的兵丁来回奔跑。二人摸黑潜逃,越藏越深,躲进花园西侧的馆阁之内。其时,馆阁内空无一人,他们蹑手蹑脚摸进一处厢房,在枕边、床下摸出好几件金玉器玩。昆仑奴甚是好奇,划开火折子,见靠墙一侧是一张雕龙刻凤的床,对面桌案上摆着几封信笺,看那字迹、款题,才知这是骆奉先下榻之处。

    昆仑奴惊骇不已,对槐犁说道:“此地不可久留。”正待离开,却发现床头墙角下堆满了杂物,其中一个布袋十分眼熟。凑近一看,见麻袋上写着“青州所赠”四字,笑道:“李纳那龟儿子抢了我的钱袋,转手孝敬给阉人骆奉先了。”

    昆仑奴正在咒骂,被槐犁一把捂住口鼻。原来是门口脚步声起,官兵列队经过。一个军吏走进厢房,举着火把仔细查探,而昆仑奴早已拥着槐犁滚到床底,二人屏住呼吸,不发出半点异响。军吏跨出厢房,带兵离去。待官兵去远,昆仑奴顺手抄起布袋,拉着槐犁,从后门溜出,钻过一道狗洞,躲藏在奇石后面的藤芜之中。

    槐犁问昆仑奴该往何处去,昆仑奴拿定主意,仍回侯小姐馆榭之中与偶耕会合,再作商议。二人只在草丛间、树影下钻来钻去,躲过往来不息的官兵与家臣,来到馆榭的院墙下。此时四大鸣禽刚刚赶跑安德广,栓了院门,进入馆榭深闭屋门,任凭外面闹得天塌下来,她们只是熄灯安睡。昆仑奴、槐犁趁此机会,爬墙而入,骑在树枝之上,撬开一扇窗钻了进去,蹑手蹑脚来到二楼。谁知牧笛房门开启,里面却空空如也,不知二人去向。

    昆仑奴、槐犁在房中久等,不见二人回转,心焦起来,正要起身离去,馆榭外面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有人哀嚎、有人怒吼,大队官兵涌向小院,将馆榭围个水泄不通。

    昆仑奴站在窗台边,捅破窗纸向外窥探,只见十名壮汉,披甲执械撞开院门,满口脏话要那四名贱婢出来抵命。四大鸣禽一来已经睡下,二来见到官兵声势浩大,不敢出来逞强,紧紧闩上馆榭大门,缩在房间里不敢出声。

第三十九章 苦力(丙)

    正在不可开交,另一撮人马由远而近,原来是吕思稷带着十名兵丁急匆匆赶来。顶 点 X 23 U S他分开人群,跨进小院,冲那十名虎贲大声训斥。安德广与他争辩几句,这才得知,侯牧笛跟着一个少年逃出府去,而馆榭里的“四个贱婢”乃是骆大人掌心里的红人,又是节帅府里的贵客。

    吕思稷感到大事不妙,指着安德广鼻子喝道:“你们再敢在此喧嚷,什么虎贲狗贲,个个腰斩!”气冲冲跨出小院,召集兵马捉拿正在逃逸的贼人。安德广被吕思稷当头棒喝,虽在悲愤之中,却也分得出轻重缓急,急忙领着十大虎贲从馆榭门口撤退。刚退出院门,李抱玉怒气不息迎面走来,喝命他们协助吕大人全力捉贼,胆敢再靠近小院半步,个个重型处死。十大虎贲不敢违拗,这才领着家丁、兵勇,奋力围捕偶耕和牧笛。

    四大鸣禽见他们离去,这才安心,复又和睦起来,点起灯烛,在馆榭正厅促膝而谈。昆仑奴、槐犁仍在二楼,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槐犁哭丧着脸说:“我激怒她们,如今落入她们之手,定要惨死在这里。”昆仑奴也是无法,将钱袋子放在地下,低声道:“逃是逃不出的,反正她们和侯小姐也不甚和睦,这里是侯小姐起居之地,她们未必会来。我们在这里睡上一觉,明日再说。”二话不说,爬上牧笛睡过的床,和衣而卧、酣然睡去。

    二人惊醒之时,乃是平旦时分。牧笛被吕思稷送回,她站在院门口,拿出骆夫人的气势来,将众人遣散,一人独自回到馆榭。四大鸣禽为她开门,一句话也不多说,便各自回房,任她来去。

    牧笛独自上楼,看到床上有人,吓个不轻。她定睛一看,认出二人,将他们打醒。昆仑奴一个翻身溜下床来,将房门紧闭,又冲牧笛急使眼色,示意她休要高声。牧笛见到他们两个,心下略感慰藉,忽而鼻子一酸,流出两行清泪,将昨夜经历之事说出。槐犁怕她抑制不住哭声,急忙拉她的袖子,说道:“牧笛姐姐,快莫哭。若惊动那四个恶妇,我和昆仑奴立即丧命。”

    牧笛收住泪痕,径自说道:“我别无他法,只得应允吕思稷,嫁与骆奉先。吕思稷也已应允我,不杀偶耕,只是暂时安排到西郊服劳役。事态一过,我再设法救他,只是那时我已是骆奉先的人了!”昆仑奴道:“吕思稷那厮,奸险阴毒,不可轻信。我们来潞州的路上,他还捉了一个叫作黄锦鳞的商人,原来说是要带到潞州审问,可半路上吕思稷就要动手杀他,却被他跑了。如今大难落在偶耕头上,以他那脾气,只怕难以逃出魔掌。”

    牧笛一听,又气又急,重重一拳打在昆仑奴身上,喝道:“偶耕昨夜被人围困,一心想回来救你们。怎知你没心没肺,背地里咒他死!”一句话吼出,槐犁叫苦不迭。四大鸣禽果然被惊动,黄鸟宝剑出鞘,站在楼梯口厉声说道:“楼上何人,快快受死!”她一声招呼,四大鸣禽莲步轻移,先后跨上楼梯。昆仑奴吓得脸色铁青,槐犁抱头觳觫:“我才活到九岁,就要与人世作别!”

    牧笛自毁失言,冲到房门前,将两扇门紧紧闩上。黄鸟仗剑冲到门口,催她开门,扬言要进房搜查。牧笛靠在门扇上,只说身子乏了,要她们回房安息。四大鸣禽围在房门外,哪里肯依?她们奉南浦云之命,守护侯牧笛,要确保万全,昨夜已然失职,今日决计不会重蹈覆辙。

    正在此时,院门口脚步声起,一个声音喊道:“谷主有令,请四大鸣禽过去叙话。”那是郭志烈的声音。

    四大鸣禽曾为南浦云宠姬,并不十分把黑衣人放在眼里,仍然堵在房门外,不愿下楼。郭志烈连呼两声,无人回应,又一个声音立即响起,洪亮而严厉:“四大鸣禽速速出来见我!”说话之人乃是杨祖绪。

    四大鸣禽这才收起宝剑,下楼相见。黄鸟问道:“谷主唤我们所为何事?”杨祖绪不耐烦起来:“事关紧急,四禽不得迟延,见到谷主便知原委。”四大鸣禽当年侍奉谷主,倒也很受待见,只是后来流落到渡雾山庄弹琴待客,身份低了数等,因此惧怕四大监察威势。她们不敢耽搁,跟定杨祖绪、郭志烈,急急忙忙出门去。

    南浦云召唤四大鸣禽,自然是谨遵吕思稷的安排,狠狠训斥她们,说她们恣意妄为,杀死了李抱玉两名心腹,而且玩忽职守,令外面的贼人挟持骆夫人私逃出府。南浦云对着四人大发雷霆,扬言要处死她们。四大鸣禽苦苦哀求,又有邓昆山从旁开导,南浦云这才作罢,命她们洗净脂粉、穿上缟素,向李抱玉、骆奉先负荆请罪,请求二位大人发落。

    馆榭之上,昆仑奴、槐犁趁四大鸣禽不在,不敢逗留,就要逃出。牧笛扯住二人,说道:“偶耕在西郊服徭役,犹如兔在笼中,任人宰割。你们速速去往西郊,查探虚实,我随后赶到。”

    昆仑奴说:“小姐,你担心偶耕,就不顾我们死活?我们能不能逃出节帅府都不知道呢!”牧笛说:“你二人必偶耕机灵得多,纵有办法脱离危难。更何况,我随后动身,前去相助,你们绝不会有危险。”昆仑奴、槐犁这才离去。

    出得馆榭,二人索性大摇大摆向前走,节帅府中那些家丁、兵士各有差事在身,忙乱不堪,根本无暇顾及。偶有兵士盘问,昆仑奴便挺起脊背,拍拍身后钱袋,神完气足说道:“我乃番邦商客,今日拜谒李大人已毕,结清钱款,回国去者。”兵士并不多问,放他们走了。

    二人出得节帅府,料定昨夜之事尚未平息,不敢回到馆驿,径往西郊而去。到得城墙外面,昆仑奴见一棵槐树上参玄穹,便在树根下刨了一个坑,把钱袋子埋入其中,这才邀着槐犁往土台那边走去。

    他们生怕被抓了壮丁、充了劳役,远远躲在草窠之中,不敢靠近。俄而昏昏睡去,深夜方醒。醒来之时,对面山坡下三名虎贲,推搡着偶耕,要他挖井,待井已挖成,又要将其活埋。昆仑奴生起恶念,掏出铁菡萏,扣动机栝射那三人。怎奈射术不精,射空数发,幸而弹矢充足,这才要了三人性命。

    槐犁说:“三个壮汉死了,我们逃走吧。”昆仑奴点头应允,便要去挖出钱袋子,三人一起逃离潞州。偶耕却说:“牧笛还在节帅府,身处险境。而且侯家三百余口性命悬于骆奉先、侯希逸之手,一步走错,满门遭殃。我要等到双龙大会过后,偷偷跟到长安,确信他们平安无事之后再走。”

    昆仑奴听罢此言,将眼睛瞪得滚圆,喝道:“你身上挂着几重铁链,走到哪里都被官府盯上,有什么本领保护小姐安全?况且她在节帅府中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你不生事,她断无危险。”

    一句话说到偶耕心坎上。他又是哀愁、又是怅惘,说道:“昆仑兄所言极是。我只有死了、走了、永无音讯了,节帅才消除了心头之患,牧笛方能了无牵挂过完这辈子。”

    昆仑奴越听越着急,跺起脚说:“呆子将军啊呆子将军,你也是阎罗殿门口走过好几遭的人了,怎么恁般冥顽不灵?她是高官之女,势必要嫁王公显贵;你是个草野之人,与她隔着九重天。你听我一句劝,赶紧逃走,找个铁匠撬开身上的锁链。我的布袋里颇有钱财,分你一些,买两间茅屋、置几亩薄田,娶个农户人家的闺女过日子,也落得个一世清闲。”

    偶耕如鲠在喉,有意辩驳,但又觉得昆仑奴说的句句有理,待要逃离,却又割舍不下,怎么都想再见牧笛一面。槐犁见他犹豫不觉,不知如何劝慰,只拿眼睛瞟昆仑奴。

    昆仑奴心中着急,声音便大了起来:“犹豫不决,逗留险境,难道要连累我们一起被捉?我从外国被掳掠到唐朝,见的事情多了,也算活够了。可是槐犁不足十岁,你要害死他吗?”

    这一记当头棒喝,终于将偶耕惊醒。他忍住剜肉之痛,下定决心,和他二人一起逃跑,远远离开潞州。三人手挽起手,正要发足奔逃,忽然附近草声响动,一队兵士围了拢来。为首一个军吏,手持长枪,恶狠狠说道:“大胆恶奴,你们是要逃避徭役,流窜生乱吗?”

    这是一队官兵,兵卒二十人,还用一根绳索串起十余平头百姓。官兵奉了上司严命,去周围的村落里搜捕青壮年男子,来这潞州西郊夯筑土台。这队官兵本已颇有收获,不料临近土台又遇见三人,正是意外之喜。

    昆仑奴一见官兵,回头狠狠瞪了偶耕一眼,埋怨他早不作决定。偶耕乃是戆直之人,已作决定逃离潞州,哪怕是天兵天将来了,他也要践诺到底。他望着那军吏,硬生生说道:“我们不是此地百姓,只是蒙冤落难至此。如今正要离去,尔等休得拦阻。”

第三十九章 苦力(丁)

    军吏一听,火冒三丈,长枪掣起;身后二十军士齐刷刷钢刀出鞘,列阵相向。顶 点 X 23 U S偶耕浑然不惧,扬起锁链、翻起双掌,准备交战。军吏纵枪直刺,被他用铁链截住。偶耕右掌伸出,正要将其生擒,谁知铁链太短,左右手均被牵扯,无法施展。

    军吏瞅准机会,铁枪一抖,直刺过来。偶耕志在速胜,脚步飞起,却忘记了脚上栓有铁链,兼之两日两夜未曾休息,且饮食不足腹内饥饿,只觉得脚下一晃,一跟头栽在地上。军吏骂了一声“恶奴”,毫不留情,冲他背心就是一枪。偶耕就地翻滚,枪下逃生,可是肩膀仍被刺中,顿时鲜血涌出。

    军吏见偶耕身手敏捷,不敢怠慢,当即下令:“前排十人与我一同杀敌。后排十人速去兵营,搬请救兵!”昆仑奴大感不妙:若大军赶到,乱冲乱杀,我们哪有性命在!当即大叫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军爷息怒。我颇有钱财,只求饶恕性命。”

    军吏一听“钱财”二字,当即收回军令,止住军士,双目逼视昆仑奴。昆仑奴道:“只要留得性命在,我全家积蓄系数奉上!”槐犁也赶紧跪下,眼睛里逼出泪花,一副可怜模样。

    偶耕挣扎起身,槐犁不由分说,攀在他身上,压着他一同跪下。昆仑奴心痛钱财,当即改口,说道:“禀告大人,小的没钱,一文钱也没有。只求大人将我们收押,赏一口牢饭吃。”

    军吏脸色生变,走近昆仑奴,说道:“我连日奔走,只为抓几名壮实劳力,勉强弄到这十来个歪瓜裂枣。钱财于我何用?如今碰上你们,正好凑齐数目,也好交差。”当即命令军士牵出绳索,将三人一起绑了,押着他们翻过土坡,径直去往军营。

    这筑台工程,虽不是章华台、阿房宫那样的巨制,但在潞州也算得上少有的大事。工程庞大、工期又紧,因此监工的胥吏也为数不少,他们在工地上划分山头、各管一摊。比如台基一侧凉棚下的胥吏,只掌管垒土,也只需看管台基上下运土、夯土之人;而其它的工程,如刻木雕石、架柱砌墙等事,则另有专司,不一而足。这些胥吏们因山头不同、工段不一,彼此倾轧、互挖墙脚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众多分工之中,台基西侧的军营承担一项重要的职责,那便是开挖地道。按照李抱玉筹划,需从军营底下挖出一条地道,直通底座,地道又与北侧的粮仓相连。军吏不让手下军士做这苦活,便四处抓捕青壮劳力在此充工。因地道之事乃是军中机密,军营里架起帐幔作为遮挡,不令外人看见,抓捕至此的劳力更与外界绝缘,各路官吏也不知军营之中尚有这样一项工程。

    偶耕等三人被拘捕之时,地道已初具形制,二十多个劳力在地下挖土、运土,不停劳作。三人被官兵推到地下,一人发了一把锄头,在里面开挖起来。

    偶耕又困又饿,肩上又有新伤,用铁锹撑着身子,不停喘气。军吏毫不留情,就是一记皮鞭。昆仑奴跪在一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张飞钱,苦求歇息一宿,天明动工不迟。军吏就着火把认清飞钱上所写数目,微笑着点头应允。昆仑奴见军吏走远,埋怨道:“都怪你,不早作决断,我们才落入军兵之手,干这见不得光的苦役。”偶耕追悔莫及、心中不忿,倒在土堆上,眼睛一闭,即已睡去。

    翌日辰时,军吏将众劳力打醒,一人给了两块饼,催促他们吃完继续上工。偶耕、昆仑奴、槐犁蹲在一起,都是两口吃完干粮,不敢迟延,抡起锄头铁锹开挖地道。半日过去,昆仑奴叫苦不迭,埋怨牧笛言而无信、不来解救他们。槐犁说:“她自身尚且难保,我们安心干活吧!”偶耕熟睡半夜,精神恢复,不与任何人多话,只顾埋头苦干。

    这二十几人在不停挖掘,那军吏还在不停抓劳力。三日过后,也不知外面的土台垒到多高了,地道里的人越来越多,掘进速度也越来越快。与偶耕同一队列的约有三十人,另有二十人从粮仓开始挖掘,至第四日晚间,两拨劳力将地底打穿,军营与粮仓从地下形成一条通道。

    到了第五日,军吏又来指派任务,要在台基底下挖掘一条斜道,这条斜道要从地下一直延伸到台面。两拨不敢有异议,只得继续赶工。众劳力正在地道深处劳作,地道口忽然传来喧闹之声。

    一群人举着火把走进地道,那是七大虎贲到此巡查,军吏领着几个兵丁在前引路。偶耕斜眼一看,吓个不清,赶紧低头干活,身上铁链发出阵阵脆响。他生恐招致虎贲的注意,一头扑进土中。

    军吏经过偶耕身边,险些被他绊倒,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催他干活。槐犁瞧出异样,装出剑南口音说道:“我哥哥染了痢疾,站不起来了。”军吏骂了一声,喝道:“染了痨病,拉出去活埋!”旁边两个劳力一齐下力,将偶耕拖到土车上。偶耕以脸贴地,紧紧将铁链抱在怀中,不令发出声响。

    安德广却不走,站在地道中央,问道:“我只听说李大人要筑起高台,大办双龙盛会。你们却在台底下挖隧道,却是为何?”军吏笑道:“上司有令,挖隧道乃是军中机密,不得说出去。况且,我们也不知这隧道有何用途。”

    铜球四暴躁起来,怒骂军吏,说他对安大人不敬。安德广止住铜球四,径自说道:“我也不必知晓你这隧道有何玄机。只是昨日三个兄弟执行公务,至今不见回转,特地前来找寻。中秋在即,地面上的九层高台已经建起,就等着在台面上搭起一座长亭了。时日促迫,你们好好赶工。”军吏诺诺连声。

    偶耕在土车上一动不动,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昆仑奴和槐犁也听出众虎贲来意,装模作样地在一旁干活。军吏见安德广要走,回身安排两名劳力将偶耕拖出地道,找个地方埋了。

    土车一点一点被推向洞口,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偶耕寻思:地下不见光,我大可藏身,若到了地上,怎能逃出稽查?因此猛然翻身,跳下车来,对那两人说道:“我的病好了,这就回去干活!”二人以为他是回光返照,准备回去禀报军吏。偶耕将二人拉住,苦求他们休要声张。

    三人洞口争持,洞外传来娇滴滴女子的声音,似在争吵。一个不耐烦说:“我们陪你在这乱糟糟的工地转了三日,你还要怎样?”一个气鼓鼓道:“你再不回城,休怪我们不客气。”再一个怒冲冲道:“死军痞,再敢偷看一眼,挖掉你的眼睛!”

    几个女子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却听另一女子说道:“地面找了三日,也未找着要寻之人。此处有地道,你们下去看看。若再寻不着,我们即刻回城。”

    那声音,平淡如水、轻柔如棉、甘爽如饴,令偶耕心潮澎湃、悸动不安。他听得真、辨得清、断得准,那是牧笛的声音!可在一瞬间的欣喜若狂之后,他转入低回、惆怅,内心一再逼问自己该不该出去见她。她是官家小姐、权贵新妇,我如今灰头土脸,只不过是一个下等皂隶,我即便见她,她会说些什么,我又要说些什么?

    偶耕怔住了,两个劳工以为他又犯了病,徘徊不敢离去。外面女子尖利的声音又传了进来:“这腌地道,又脏又臭,里面还有不少男丁杂役。我们决不下去。”另一个声音旋即传出:“你休要得寸进尺。我们姐妹偷偷放你出来,已经给你天大的面子,你再不回城,便是王母太后,我们也要无礼了。”偶耕侧耳而听,终于辨出,外面除牧笛还有四名女子,她们是四大鸣禽。

    牧笛硬是要下洞寻人,对四禽说道:“你们不去,我亲自下去寻找。”一帮军士急忙围拢,挡在洞口,说道:“我们这里都是附近抓来的平民、皂隶,哪有你说的少年男儿?况且军营重地,岂容女子擅闯!”

    牧笛站在洞外,不依不饶。黄鸟终于按捺不住无名怒火,宝剑出鞘,喝道:“侯牧笛,你不过是骆大人的妾室,与我逍遥谷无半点关系。我们四姐妹伺候你出城三天,已经仁至义尽。我们杀了两个姓安的丑八怪,也不怕杀了你!”仓庚、桑扈、鸿雁迫不及待拔出剑来,剑锋震颤,嗡嗡作响,一声声传入偶耕的耳朵。

    偶耕大为惶急,听到洞外脚步凌乱、吼声响起。只听呲呲两声,似有裙带撕裂,接下来是一声女子的惊呼:“你们真敢动手伤我?”那是牧笛的声音。

    黄鸟道:“不错。我们从渡雾山庄到这潞州,受尽屈辱,早已忍无可忍。今日杀了你,干脆与南浦云撕破脸皮!”说毕,宝剑一抖,劈出阵阵风声。

第四十章 寻人(甲)

    偶耕深提一口气,从地道内一跃而出。www.uu234.net地道外面,阳光刺眼,凌厉的剑光更加灼目。他空中翻身,双手回举,只听咯啷一声,黄鸟的剑刃从他手链上劈过,将粗重的链条劈为两段。偶耕背心着地,连忙鱼跃起身,提防黄鸟举剑再攻。

    牧笛在生死之际看到偶耕,喜出望外,惊诧不已。仔细打量一番,见他身缚锁链、满面尘埃,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营中兵士见冷不丁蹿出个活人来,都吓了一跳,回身去找兵器。

    偶耕手链被斩断,双臂舒展,严防四围之敌。牧笛见兵士拾起兵器,步步围拢,大声说道:“这就是我要寻的人,你们谁敢妄动?”这些当兵的也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纷纷按下兵器后撤几步。

    偶耕问道:“这里乱得很,你来此作甚?”牧笛答道:“还不是来找你!既然平安无事,怎么不打发昆仑奴回去送信?”偶耕道:“是我犹豫迟延,导致三人一起被抓,在下面挖地道。你怎么出的节帅府,又怎么出得了城郊?”牧笛道:“这些细枝末节暂且不提,你先对付了眼前的敌人吧。”

    原来,牧笛在馆榭之中与昆仑奴、槐犁离别之后,独自一人痛哭一回,心想嫁与宦官作妾,真不如死了的好,当下翻出剪刀,欲寻短见。转念一想,偶耕尚未逃离险境,昆仑奴、槐犁也不安全,要想他们无虞,唯有利用骆奉先的名义,借他的威权纾解危难。她收起眼泪,暗下决心:待到双龙大会成亲之时,定要逼迫骆奉先下令放了他们三人,叫他们远走高飞,然后自己在回长安途中吞金自杀。

    牧笛独自闷坐二日,想逃出节帅府,去看看偶耕是否安好,然而四大鸣禽在馆榭之中严防死守,令她计无可施。正当百无聊赖之时,忽见四大鸣禽一齐上楼,佯装笑脸,温言劝慰,竟似洗心革面一般。牧笛心道:这四个婢子,定是被南浦云、李抱玉、骆奉先轮番教训了一回,方才对我这般和颜悦色。

    事实正如同牧笛所料想的一般,南浦云自然是重重斥责;骆奉先是又爱又恨、佯怒骂了她们一顿,又忌惮她们有杀人的本领,也不敢召她们侍寝了;李抱玉失却两名心腹大将,恨不得剐了她们,只是碍于骆奉先面子,只得忍耐。

    四大鸣禽从骆奉先、李抱玉那里负荆请罪之后,去馆驿里向南浦云复命。南浦云这几日修习阴阳采补之术颇得其法,感到内力进益了不少,心中痛快,便将四人揽在床榻之上一通翻滚。事毕之后,四大鸣禽借机邀宠,不料南浦云复又冷若冰霜,还对她们恶语相加。

    四禽感到大受侮辱,心灰意冷,草草穿戴完毕便要告退。南浦云见她们面带愠色,心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如今正是用兵之时,切不可太过冷落了她们。主意已定,赐她们每人一把宝剑。

    四大鸣禽得了宝剑,正待谢恩,却听南浦云说道:“尔等回去,小心侍奉骆奉先和侯小姐。若再有半点差池,不必再来见我,用这四把宝剑自刎。”四禽头上似被浇了一盆冷水,只得忍气含泪回到馆榭。

    她们越是奉承,牧笛心中越是不安。当晚,忽然眼皮跳动,蜡烛无风而灭,她心中紧张,唯恐偶耕出事,便下楼去寻四大鸣禽。四禽围在身旁,问长问短,牧笛半晌才说:“我要你们带我去城郊一趟。”四禽一听,自然不肯答允,而是千般劝慰、万般阻挠。

    牧笛见她们这般低声下气,索性拿出姨娘的款来,只说她们没有尽心承奉,要在骆奉先、李抱玉、南浦云面前告发她们。黄鸟皱眉道:“此事需先行禀报骆大人,我们方能带你出去。”牧笛作色道:“骆大人迟早是我的夫君。我先出城去,回来再说与他知,亦无不可。你们若有胆量,只管先行向他禀告,我却不去。”

    四大鸣禽商议一回,拿定主意:“谷主对我们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全是在役使我们,没有爱怜之意。我们在这里侍奉骆夫人,若是讨不到她的欢心,忤逆了骆大人,谷主必定又会拿我们抵罪。何必两头不讨好?不如顺遂骆夫人的心意。”

    翌日平明,四大鸣禽雇来寻寻常常一驾驴车,四人骑着马,带着牧笛从侧门出府。门口兵士盘诘,她们只说是替骆大人护送物品,出城有事。兵士也听说过这四个婆娘杀人不眨眼,不敢拦阻。

    来到西郊,见到九层土台筑起大半,大批劳力正在往上运送石料、木材,作为垒砌亭台之用。鸿雁皱眉掩鼻道:“全是些臭男人,到这里做什么!”牧笛不言,命车夫驾着车在工地上转来转去,她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观望,如此寻了一日,寻不到偶耕、昆仑奴、槐犁的一片影子。

    当晚,四大鸣禽催促牧笛回城。牧笛心中不甘,不愿无功而返,与黄鸟争执起来。仓庚、桑扈、鸿雁急忙拦住黄鸟,劝她休要暴躁,低声说道:“我们现在活在夹缝里,性命悬在这个小老婆手里,切不可太过侮慢。”四大鸣禽按下怒气,便与牧笛商量,说是寻到明天晌午,决计回城。五人离了土台,在十里外寻了几间茅屋借宿一宿。

    第二日,牧笛又早早带着四大鸣禽来到工地,仍如昨日一般四处寻找。晌午时分,仍是一无所获。黄鸟看看日晷,焦躁起来,催促车夫调转车头速速回城。牧笛唯恐车夫服软,在车中拿出十足的姨娘腔调说道:“我不说回城,你们谁敢回城?”

    黄鸟见牧笛得寸进尺,怒气上升,对着车窗喊道:“再不回去,被那骆奉先、李抱玉发觉,你我死无葬身之地!”牧笛道:“我若回去,在骆奉先、李抱玉那里编排几句,你一样死无葬身之地。”黄鸟怒不可遏,正待发作,仓庚、桑扈、鸿雁赶紧围拢,七嘴八舌劝阻。

    五个女子争论一回,继续围着工地打转,不知不觉来到西侧兵营门口。几个兵痞子见着四大鸣禽,顿时浑身血气奔涌,发出浮浪的笑声,鸿雁低声骂道:“腌贱种!”兵痞子听得真切,不怒反喜,在一边吆喝道:“到营里来,叫你知道爷爷的种有多贱!”

    黄鸟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正好在这些当兵的身上使气。她下得马车,直奔兵营,兵痞子见她腰肢扭动、体态婀娜,越发鼓噪起来。四大鸣禽一同走近,兵痞子嗷嗷乱叫,便要动手动脚,被黄鸟一伸手扭住手臂,只听一声脆响,骨骼折断。另几个兵痞顿时着了慌,提刀围了过来,却被四大鸣禽三招两式打倒,有的砍断手掌、有的割断脚筋,纷纷倒在地上,哀嚎不绝。

    一时兵营震动,早有军吏带领大队人马杀出。兵痞哭喊:“婆娘厉害得紧,休得小觑了!”军吏当即传令:“搭弓放箭!”

    黄鸟冷笑一声,喝道:“骆大人新妇在此,看你们谁敢擅动!”军吏连忙收回命令,又问新妇为谁。牧笛撂起帘子,一脸肃然,对他说道:“我便是骆大人未过门的姨娘。你们大声喧呼、行凶伤人,是何道理?”

    军吏只知道骆奉先要大办双龙会迎娶新妇,却从未见过新妇模样,不知面前这位是真是假。他试探道:“既是姨娘驾到,还请告知姓字,我也好向上级禀报。”牧笛正要作答,黄鸟气鼓鼓喝道:“姨娘的名讳,也是你配问的?还不滚回去!”

    军吏并不后退,拱手说道:“既不便告知名讳,也需有个信物,我们查验过后,才能放行。”黄鸟道:“扯你娘的臊!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当即宝剑一指,四大名花身形飞动,摆出“四象回元阵”来。

    四大鸣禽心知肚明,面对这一众军士,她们断无取胜之机。但她们另有心计,想引得军士放箭,她们趁乱逃走,留下牧笛在车中被他们活活射死,不仅能出口恶气,还能借刀杀人、逃脱罪责。

    不待军吏号令,已有弓弦响动,一支羽箭射出,直奔黄鸟。黄鸟转动宝剑,那支箭被剑鞘一激,带着嗡嗡的声响弹射而出,扎在拉车的驴子身上。驴子受惊,长啸一声,狂奔起来。车夫没有坐稳,摔倒在地。牧笛在车中,陡觉天旋地转,紧紧扶住车厢,随着发了疯的驴子东跌西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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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偕隐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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