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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聂     大唐偕隐txt下载     大唐偕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章 寻人(乙)

    兵营门口,一时箭如雨下。顶 点 X 23 U S四大鸣禽抵不住三十多具强弓劲弩,沿着驴车逃逸的方向退却,故意用剑将飞矢挑向驴车。可那匹驴子就像着了疯魔,驰骤如电,从箭雨之中逃出,只有零零星星几支射在车棚外,牧笛幸未被箭矢所伤。四大鸣禽退到台基南侧的凉棚里,拉出二三官差挡在身前,军吏唯恐误伤,立即下令停止放箭。

    驴子拉着车,顺着土台的斜坡往上狂奔。前蹄刚爬到台顶,后蹄却没了力气,被车身倒挂着拖了下来。退到半途,车身歪倒,驴子也摔在地上,起身不得。牧笛摔得浑身肿痛,挣扎着从车窗探出头来。

    土台上这场乱局,早已惊动大半个工地。几名胥吏爬上土台,对着牧笛破口大骂。谁知骂完半句,被七个彪形大汉推至一边那便是驰名泽潞方镇的七大虎贲。他们仍在寻找那三个去而不归的兄弟,因此没有回城。

    安德广认出牧笛,虽不相熟,却是不敢不敬,因问:“骆夫人因何到此?”牧笛一见他如此谦卑,忍住身上疼痛,故作镇静,指着军营道:“我替骆大人到此巡检。那些兵士十分大胆,差点将我谋害。”铜球四俯下身去,连驴带车一起扶正。安德广命身边兵丁解开驴子,护送牧笛上车,由兵丁拉着车走下土台。

    路过棚子,与四大鸣禽正面相对。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安德广怒发冲冠、目眦爆裂。铜球四唯恐天下不乱,将手中铁锤撞得山响。军吏不愿插手别人恩怨、伤了手下弟兄,便领着兵士远远后撤。

    四大鸣禽自知一场争斗在所难免,所幸的是持弓的兵士不再放箭。安德广道:“你们有大人罩着,老子在城里不敢动你们。出了城,老子要你们去见我那二位贤弟。”黄鸟道:“正要拿你们身上血,验一验我们手中剑。”

    双方都是盛怒难禁,一场大战随即展开。四大鸣禽摆出“四象回元阵”,与七大虎贲斗了个难分难解。四姐妹学艺虽然不精,但这阵法毕竟玄妙无比,攻守之形又岂是几名粗蛮汉子参详得破?更何况四把宝剑光芒灼灼,挨着即伤、擦着便亡,七大虎贲要想近身求胜,却也是难上加难。

    四禽各占星位,以阵法带动身法,以身法带动剑法,起承转合也倒灵便自如,屡屡祭出杀招。七大虎贲绝非浪得虚名,七样兵器在手,每样都有两三百斤重,搅得尘沙飞扬、天昏地暗。铜球四斗得起兴,不管对手是什么一元复始阵、二气相冲阵、三生万物阵还是四象回元阵,将铁锤抡得像风车一般,见人捶人、见土夯土、见车砸车。七大虎贲士气大振,吼声连连,一齐发力,将四象回元阵一举冲破。四大鸣禽吓得花容失色,化作四只孤鸟各自纷飞。

    安德广最恨仓庚,一杆铁铩死死将她缠住,招招叫杀。仓庚步步退却,一脚踏空,倒在地上。安德广毫不手软,举着铁铩迎面刺来。黄鸟此时正被铜球四所逼,一个鹞子翻身躲过锤击,恰好与仓庚面碰面。她见头上黑黢黢一道影子压下,使出浑身力气举剑格挡。

    一声巨响,火光喷涌,原来是黄鸟的利剑扛起安德广的铁铩,将其斩为两段。铩柄仍然握在安德广手中,铩尖却急速飞旋,飞出三丈远,将一名军士的胸膛捅穿。军吏大惊,指着四禽怒吼:“你们杀了我手下的士兵!”

    三十军士纷纷拉起弓弦,将箭矢对准四大鸣禽。四姐妹肩挨肩、背靠背,徒有宝剑在手,却无力杀出重围,这才感到四面楚歌、大限将至。

    安德广对官兵喝道:“你们谁都不许动,让我割下这四个贱婢的脑袋!”他丢下半截铁铩,回身抄起一把大刀,就要拿仓庚开刀。大刀举起,忽听背后一声喊道:“住手!”

    七大虎贲循声望去,只见牧笛轻移莲步,从车厢中走出。她摆出骆夫人姿态,来至人丛之间,缓缓说道:“今日之事,乃是一场误会。你们都与我收手。”军吏怒道:“你是何人?怎敢在我军营门前发号施令?”安德广横了他一眼,说道:“这是骆大人新妇,尔等岂敢无礼?”军吏大惊失色,连忙指挥军士将弓箭收回。

    铜球四大为不悦,说道:“她便是九天玄女又当如何?这四个贱婢今日是杀定了。”安德广被他说动,大刀一横,便要行凶。牧笛道:“你真的不怕我在骆大人面前奏你们一道吗?”安德广虽然粗鲁,但也颇能屈伸,将压槽咬得咯咯直响,当下将血海深仇按下,走到一边蹲在地上,再不言语。

    牧笛走到四大鸣禽身前,尚未开言,只听黄鸟说道:“我们若死了,你回去也无法交代。我们无须谢你恩情。”牧笛道:“你自然不须谢我,当谢在场的七位大爷和那位军爷饶你不死!”

    黄鸟瞟了另外三禽,却见她们不仅不帮腔,眼睛里却透出一丝嫉恨。只因刚才千钧一发之际,黄鸟伸出宝剑格挡安德广的铁铩,竟将铩尖斩断,另外三禽心头立即荡起波澜:谷主赐我们四把宝剑,为何她的剑削铁如泥,我的剑却如此平凡?

    黄鸟受了自家姐妹的冷遇,愈发不快,催促牧笛尽早回城。牧笛执意不从,只说身上摔疼了,必须歇息一夜再走。在场的虎贲、兵士都看不惯四禽的骄横模样,渐渐围在牧笛身前,听她说话,将四禽冷落一边。军吏适才冲撞了她,唯恐她记恨,抬头看天色向晚,连忙下令,在军营一侧支起帐篷、搭起帷幔,让骆夫人权留一宿;又安排兵士巡夜,守护安全。四大鸣禽意欲顶撞几句,根本无人理会,四个人又互相生些闲气,只得忍气吞声在帐篷底下蹲了一夜。

    兔走金飞,牧笛出城已是第三日。七大虎贲早早起来,在营中乱逛,见一处被帷幕遮挡,便问了个兵士所为何事。几个兵士连连摇头,屁也不放一个。铜球四暴躁起来,一锤砸断木杆,帷幕当即倒下,面前现出一个大坑,那便是地道的入口。

    军吏循声而至,忙命兵士重修帷幕,又要将牧笛请到别处。牧笛哪里肯走?便要下井寻人。七大虎贲心想骆夫人何等尊贵,堵在洞口,苦苦相劝。军吏见他们吵嚷不休,已引起土台上的一众胥吏探头观瞧,唯恐泄露了挖掘地道这一军中机密。他便请牧笛暂且留在营帐里,自己领着众虎贲代她进入地道巡检。他们险些在地道中捉住偶耕,只因其间阴湿晦暗,偶耕又倒在地上,眼看他们擦肩而过。

    牧笛在营帐里闷坐半刻,四大鸣禽守护身旁,一言不发。她实在烦闷,便走出营长,见几个兵丁刨土削木、重修帷幕,十分繁忙。

    牧笛盯着那黢黑的地道,心中升起希冀:我来此二日,土台上下找遍了,也不曾寻着偶耕,想必在这地道之内。此时七大虎贲正好不在身边,而四大鸣禽如影随形,她便说道:“你们随我下去搜寻。”

    四大鸣禽是何等骄矜之人,怎肯下这脏兮兮、黑黢黢的隧洞?当即严词拒绝。牧笛不管她们,自己抬脚便要往里跨。黄鸟在从后面伸出手来,掣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拉回,怒道:“不许你下去!”

    牧笛被她捏疼,捂着肩膀说道:“我想去便去,你们休要拦阻!”黄鸟挡在洞口,说道:“我等奉了谷主之命,好生伺候于你,却不是你的丫鬟奴婢。你在地道里面死了或者逃了,我们吃罪不起。”

    她二人争吵不休,另外三禽却在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仓庚说:“谷主赐她宝剑,赐我们三把烂铁,就该让她一人收拾局面。”桑扈说:“都是一样的伺候谷主,为何待她亲厚、待我们凉薄?”鸿雁说:“本领弱的便赐利剑,本领强的便赐烂铁,我们又何必争风吃醋?”黄鸟听在耳里,无心顾及,却将一腔怒火倾泻在牧笛身上。牧笛被她拦得急了,口不择言,骂了一句。黄鸟终于忍无可忍,拼出一命,也要杀了牧笛、出了这口恶气。

    偶耕其时已在洞口,听见她们争吵,一跃而出,从黄鸟剑下救出牧笛。黄鸟宝剑再次劈下,偶耕挡在牧笛身前,已无处退避,只得双手举起,用铁链招架宝剑。黄鸟决心拼出一死,便义无反顾、使出全力,宝剑所及之处,一道火光喷涌,火星险些灼伤偶耕的眼睛。等偶耕睁开眼睛时,双手舒张,手上的三重铁链俱已断作两截。

    黄鸟见是偶耕,恨恨道:“狗男女,今日送你们见阎王!”宝剑挺进,要剖开偶耕的胸膛。以她的功力,距偶耕相去甚远,但是今日她的宝剑连续显示削铁如泥的神威,令她有恃无恐、一往无前。

第四十章 寻人(丙)

    偶耕稳稳将牧笛揽在身后,面对黄鸟,不慌不忙,双手合十,竟将来剑截住。www.uu234.net黄鸟的宝剑在他手中,就似焊进了铁山一般,刺不进去也拔不出来。

    另外三禽一见遇上强敌,立即收起妒忌之心,同仇敌忾,齐刷刷挺出宝剑,身形飘飞、步法移动,摆出“四象回元阵”来。偶耕临危不惧,稳住下盘、运起气息,将黄鸟的宝剑焊住不放,拖着她左右摇摆,用她的那把剑将三禽的剑招遮挡在外。黄鸟动弹不得,四象便缺了一象,剑阵尚未结成已被破解。

    几人正在僵持,偶耕突然肩臂发麻,原来是一枚石子打在身上。他手心一软,黄鸟当即将宝剑拔出,与另外三禽合在一处,立即摆出四象回元阵形。黄鸟剑指长空,正要使出杀招,忽然一个声音喝道:“大胆贱婢,还不住手?”那声音远在土台一侧,却如滚滚惊雷,震得满营将士双耳欲裂。

    四大鸣禽听得吼声,脸色大变,身上瑟瑟发抖。偶耕、牧笛回头看时,只见一人宽袍敞袖,如同魏晋名士一般飘然而至。此人正是逍遥谷主南浦云。

    牧笛哪管许多,抓住偶耕的手,泪欲涌出,问长问短。偶耕这才正眼看牧笛,见她穿着新襦裙,裙上滚金丝、走银边、描牡丹、绣孔雀,美艳惊人、贵气十足,连忙撒开双手,结结巴巴喊了一声“骆夫人”。

    牧笛以为自己听错了,上前一步,想再去抓他双手。偶耕惶惑不安,连退三步,脚上铁链咣当乱响。他本想再喊“骆夫人”,终究喊不出来,抖动着嘴唇说道:“侯小姐,你你怎么出城来了?”

    牧笛突然像被雷劈中,觉得天地昏沉、站立不稳。她全然不顾众目睽睽,盯着偶耕厉声质问:“我不顾艰难险阻,到此寻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偶耕深深低头,心里想的都是昆仑奴劝他的那几句话,忍痛说道:“你是公府千金,我是一介流民。劳烦小姐记挂在心,我心中感激不尽!”

    牧笛听罢此言,怔在地上,又是悲愤、又是委屈,欲哭无泪。可她冰雪聪明,转念一想,便已洞悉偶耕心意。她取出帕子拭了拭泪水,拿眼睛看着远处,不再言语。

    军营门口,传出南浦云的笑声。四大鸣禽挤到他身旁,眼带泪光、目含深情,祈求怜悯。她们有一种企盼,那便是重新得到谷主的眷顾,被他重新召回逍遥谷,再次做他的宠姬。可是南浦云白眼外翻,眼角似乎根本没有这四个人,却只对偶耕说道:“你当众折辱我逍遥谷人,罪过不小,该如何清算?”

    偶耕嫌恶他表面道貌岸然、内心阴狠险恶,上前一步道:“潞州城中的祸事,皆是我一人闯下。你们只管前来杀我,不必耍弄奸计。”南浦云冷笑两声,说道:“晏适楚有书信在先,只要是我杀了你,他手中的《修真秘旨》便不肯给我了。然而,想要你命的人多得很,又何须老夫动手。”

    南浦云说:“我适才飞石打你,若是俗辈蠢夫,脊梁已被震断,然而你竟无事一般。你这上清派的功夫,倒学得有些模样。”偶耕说:“我这点微末功夫,不足南先生一哂。”

    南浦云终于打量四大鸣禽几眼,说道:“我这四位婢子虽然根基浅薄,但也通晓‘四象回元阵’之大概。你既熟谙上清功法,也请评点评点我这套阵法。”偶耕在土台上看得清楚,偶耕锁住黄鸟,令她无从施展,因此破了四象回元阵。然而,四象回元阵是他平生得意之作,四大鸣禽纵然学艺不精,但在他面前吃了败仗,无论如何是件不光彩的事情。

    偶耕拱手道:“阁下所云‘四象回元’阵法,委实变化繁复、招数奇崛,然而究其原理,与上清道法大相径庭,与忠恕之教悖逆、与怀之之理乖违,自相矛盾、过犹不及之处甚多,因此算不得精妙绝伦。”

    偶耕乃是戆直之人,这般评论,只是有感而发、如实以告,并不是有意相激。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南浦云断然没想到他对四象回元阵充满不屑,顿时怫然不悦。四大鸣禽从未被人这般小觑,不由得怒上心头,宝剑出鞘,又要摆阵较量。

    南浦云对四大鸣禽表示默许,四象回元阵立即斗转星驰,四把明晃晃的宝剑笼罩在偶耕头上,气势汹汹劈下。偶耕心里有事,他不敢再和牧笛对视,更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一见四大鸣禽摆阵叫战,乐得将满腔愁闷与苦痛一并抛却,沉下心来与之切磋高下。

    四大鸣禽纵然学艺不精,但四象回元阵委实非同小可。阵形一旦结成,便如天罗地网织就,四柄宝剑穿梭其中,真个是穷极凶险。转瞬之间,偶耕已陷身剑锋之下,唯有全力以赴,才有一丝机会全身保命。

    才拆过数招,偶耕便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他手上的锁链已经斩断,可是脚上锁着重重的脚镣,无法奔走纵跃,连正常迈步也是困难重重。危急之中,他拂去心头所有杂念,将一颗心游于无境,若有真宰、以静御动,下盘稳稳不动,上身如海藻摇晃,双掌舒展应接四面之敌。

    四象回元阵一步步缩紧,四把宝剑罩定偶耕身上要穴。四大鸣禽有意邀宠,个个使出看家本领,下死手攒刺偶耕。偶耕一股真气起于丹田之中,化在形骸之外,以掌风迎接对手剑气,一时相持不下。十余合过去,偶耕惊觉,双臂之上各有三道铁链,曾经是束手束脚的负担,如今却成为变化自如的神兵。他运起内息,挥拳推掌,手臂上的铁链宛如六龙翻飞,将四禽逼斥在外。

    正斗到酣处,营门外传来一声呼吼,声音如同铙钹一般刺耳:“南浦云,你哪来的闲心在此消遣!”众兵士赶紧闪开一条通道,营门外两个人徐徐迈入,前面一人是吕思稷,后面那人竟是侯希逸。

    这日,吕思稷在节帅府中闲步,路过花园馆榭,见到院门紧闭,进去一看,哪有牧笛和四大鸣禽的人影?他深恐骆奉先见责,因此不敢禀报,自行在府院内外寻找三圈,仍不见踪影,最后从守门兵士口中打听出四大鸣禽去向。

    吕思稷盛怒之际,将南浦云、侯希逸一齐唤出,马不停蹄奔往西郊。南浦云身轻马快,先到兵营;吕思稷、侯希逸(马已被骆奉先没收)在后面快马加鞭,急急追赶。

    南浦云正在观看四大鸣禽合战偶耕,他知道四禽功夫浅薄,难以展示“四象回元阵”的威力,然而偶耕扎着马步不动,光凭手上的铁链就斗得她们莺飞燕舞,暗自喟叹自己倾注一生心血,终究未能冥合大道,最终不能胜过这个乡野小儿。他怅然若失,似乎又幡然悔悟:当初不该迷信那商贩的伪书、不该执迷于旁门小道,不该刺伤师父逃出师门,受尽颠沛流离,如今还要依靠采阴补阳的邪术延气运功。他见了偶耕的身手,越来越相信他就是白云子临终收下的弟子,越来越敬佩白云子道术高明,也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想得到那部《修真秘旨》。

    吕思稷的一声呼喝,将南浦云的思绪斩断。他急忙喝止四大鸣禽,止住这一场凌乱的争斗。吕思稷也不理他,对侯希逸说:“这就是你的宝贝女儿,擅自出城,叫我一顿好找!”

    侯希逸大为恚怒,将牧笛拉至一边,面色阴沉。偶耕冲侯希逸施了一礼,口称“节帅”。侯希逸因前番安排七大虎贲害他,如今见他不死,半是惊异、半是羞惭。

    牧笛并不理他,跑回偶耕身边,高声说道:“偶耕,我来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偶耕顺下眼睛、咬着嘴唇,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但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牧笛果然问道:“在你心中,根本就不愿意我嫁与骆奉先,不论是妻还是妾。是与不是?”

    偶耕被牧笛再三逼问,只是嗫嚅不答,偶尔抬起眼睛瞟她一下,目光相接的一瞬,内心的挣扎与彷徨立即倾泻无遗。他身子发抖、立地不稳,猛然瞥见侯希逸二目圆睁、长髯倒竖,陡然如从噩梦中惊醒,咬紧牙关说道:“偶耕惟愿小姐夫荣妻贵,一生安享太平!”

第四十章 寻人(丁)

    牧笛大觉逆耳,却又不依不饶,追问:“你休要自欺欺人。www.uu234.net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要你说句实话!”偶耕却已没了底气,吞吞吐吐道:“这……这姻缘之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侯小姐,节帅前来寻你,你速随他回去吧。”

    牧笛听到这里,大为失望,脸蛋儿急得通红,心突突乱撞。她万万没想到,偶耕会说出这等话儿,心中充满委屈:“我擅自出城见你,冒了多大风险,难道你不知道?我如此低声下气问你,只求你当着众人的面说句实话,谁知你竟是这等铁打的心肠!”

    侯希逸已经察觉出,自己的女儿,居然对这个出身低贱、长相猥琐的混小子动了情愫。他担心这个任性的女儿说出什么越礼的话来,那时不光自己失了颜面,更令侯氏一家三百余口陷于危难,后果不堪设想。他再次走到女儿身边,想将她拉回。

    牧笛没有听到偶耕的真心话,岂肯就此罢休?她奋力挣扎,甚至想咬侯希逸。侯希逸恼羞成怒,重重一耳光扇在她脸上。

    牧笛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偶耕一步跃出,将她扶定。牧笛手捂着脸,觉不出疼痛,只是痴痴问道:“听你一句真心话,便难于上青天吗?”

    偶耕一颗心如受油煎,忖道:“若说出实话,于事无补,反要害了她一家性命。”当下咬紧牙关,转过面来,扑通一声屈膝跪地,对侯希逸说道:“节帅,偶耕有罪,求节帅禀明官府,赐我一死!”

    牧笛一步抢到偶耕面前,与他对柜,说道:“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我置全家三百余口性命于不顾,只要你一句真心话。你纵是铁石心肠,也该说出你心中所想!”

    南浦云听到这里,已然洞悉于心,嘴角咧出一丝诡异的笑。吕思稷见他们越发不成体统,骆大人若是知道了,这个中秋节定然难过。他不敢往后细想,只顾催促侯希逸尽快将女儿带走。

    侯希逸颜面荡然无存,一把拎起牧笛,拔出腰中佩剑,架在她脖子上,喝道:“再敢胡言乱语,为父便在军营行起家法!”吕思稷急忙呼喝:“她是骆大人新妇,只有骆大人打得骂得,你休伤了她。”侯希逸无奈,将牧笛推在一边,骂了一句:“大逆不道的东西!”

    牧笛被她推搡几下,发髻坠落、乌云散乱。侯希逸只以为她会消停些,却听她执意说道:“父亲,我是你庶出之女,也只配得寻常百姓家的男儿,配不上王公大臣。我心里只有面前这个混小子,你为何逼我嫁与骆奉先?”

    侯希逸一听,惊恐万状,头皮发麻、冷汗倒流,将她牵到一侧,低声吼道:“一派胡言!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我父女身处险境,我们一家三百余口,全都悬在你的身上。你这般胡闹,难道要我们侯家灭族不成?”牧笛冷笑道:“你是一家之主,全家性命却要我一个庶女承担,是三百余口性命太过轻贱,还是你太无能?”

    侯希逸忍无可忍,又一耳光重重打在她脸上。吕思稷看在眼里,阴森森说道:“令爱着实需要管教,只是侯大人下手忒重,闪了手事小,伤了骆夫人事大。”侯希逸寻思:“如今之计,唯有处死偶耕这小子,方能证得牧笛清白,也能断了她的念想。”当下主意已定,转身指着偶耕问道:“你有何罪,从实招来,潞州府衙定会按律处置!”

    偶耕长跪在地,举头看天,大声说道:“我的第一大罪过,便是在青州之时,不该爬上房檐,偷看,偷看……”偶耕一直为偷窥牧笛沐浴的事惶惑不安,一心想在侯希逸面前坦承罪过、乞求重责,如今趁此机会,终于壮起胆子,说了出来。谁知话到半截,后面那些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侯希逸急了,喝道:“偷看什么?”

    “偷看我拜祭大梵天尊神!”一个声音从地道里传出,令众人惊诧不已。

    众人低头看时,只见洞口钻出两个人来,却是昆仑奴和槐犁。他和槐犁见偶耕去了良久未曾回转,便到洞口探听消息,正碰见他在洞口外跪地认罪。昆仑奴唯恐偶耕说出偷窥之事、祸及于己,连忙拿话岔开,拉着槐犁钻了出来。槐犁不知道他们所言何事,信口道:“偷看别人拜神祭祖,委实罪过不轻。”

    吕思稷见到二人,满脸不屑,喝命军士将他们推回地道之中干活。侯希逸正要继续追问,忽然营门外脚步杂沓、兵械摩戛,原来是军吏领着七大虎贲在地道里巡检完毕,从粮仓那侧洞口出来,返回兵营打算护送牧笛回城。

    安德广一见吕思稷、南浦云、侯希逸驾到,连忙率着众虎贲施礼。铜球四却一眼看到地上跪着偶耕,一个箭步上前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问道:“你怎么还活着?”

    偶耕被铜球四掐得喘不过气来,但自觉罪孽深重,也不挣扎,渐渐翻起白眼。牧笛大惊,上来解救,被铜球四反手一掌推倒在地。牧笛嘶声吼道:“你敢杀他,我绝不容你!”

    吕思稷对侯氏妇女又恨又怕,唯恐牧笛生出变乱,冲铜球四喝道:“快快放手!”南浦云使个眼色,四大鸣禽一齐上前,扶回牧笛,同时紧紧扣住双臂,令她无法活动。

    铜球四迟疑一下,放开偶耕。偶耕缓过一口气来,咳嗽两声,心想横竖一死,此时此地何必说出偷窥之事,辱及牧笛名声?当即话锋一转,说道:“我的第二大罪过,便是杀害了三大虎贲。”

    七大虎贲听到这里,无不惊异,都“咦”了一声。铜球四一听,怒发冲冠,手中铁锤顺手砸下。眼见偶耕死于非命,南浦云一步飞出,如同移形换影一般,已来到二人中间。他右手拂过铁锤,左手扳动偶耕,旋即退回原位。众人只见一道黑影晃动,不知发生何事,而铜球四的铁锤突然变向砸向右侧,偶耕却稳稳跪在左边,一根头发也未受损。

    安德广眼明,将铜球四拉回。身后还有五大虎贲,个个含悲带恨,追问三名兄弟尸首下落。偶耕道:“土台正南侧四千九百九十九步,有一处新填的黄土。死去的三大虎贲,埋尸于此,皆是我一人所杀。”

    七大虎贲大为震惊,连忙告退,依着偶耕所言前去寻找尸首。去不多时,只见七人嚎啕大哭,返回军营。铜球四的一对铁锤在手中急速转动,恨不得将偶耕砸为齑粉。牧笛一听偶耕杀人,更加焦急,无奈被四禽制住,只有干瞪眼的份。

    偶耕看看牧笛,又转过脸道:“我的第二大罪已经查明,我供认不讳。还有第三条罪,那便是领兵从青州出发,护送侯小姐回长安,一路伤亡殆尽,连累小姐颠沛流离、受尽曲折。三罪并罚,偶耕但求一死!”

    七大虎贲齐声呼喝,要治偶耕一死。侯希逸看着吕思稷,也期待他下令就地处死偶耕。他为求自保,只得嫁祸于人,毕竟于心不安,手指头微微颤抖,暗自拨动念珠。

    南浦云也忌恨偶耕,一来他是侯希逸的旧部,二来他学了上清派的功夫破了“四象回元阵”。但他决计不敢对偶耕下手,因为他知道晏适楚的脾气,只要偶耕死于自己手中,绝对难以瞒过晏适楚,想从他手中拿到《修真秘旨》就比登天还难。他扯着胡须、眯起小眼,沉思一阵,对吕思稷说道:“此人犯下大罪,死不足惜。可是就这么弄死他,一来有损大人威仪,二来让人指斥泽潞方镇不遵法度。山人倒有一计,需请吕大人裁夺。”

    吕思稷道:“有话尽管讲来。”南浦云道:“此人已坦承罪名,就该就地捆绑。大人回到潞州,说与节度使知道,立一篇状子、断一篇判词、下一纸官文,盖上州府的大印,官府留存一份,也给山人保管一份。三日后,再到此地,将他斩首,以正刑律。”

    安德广一听如此繁琐,心头火起,喝道:“杀个人怎么恁般多事!”南浦云道:“若是旁人,杀便杀了。只是此人劫掠骆大人新妇,谋杀节度使三名虎贲,又在军营之中当面折辱侯希逸大人。这等重犯,还是有官府的文书好。”吕思稷点头称是,即刻下令,将偶耕重重捆缚,吊在旗杆之上。

    南浦云见吕思稷已然应允,心中大喜:有官府文书握在手中,一则杀了偶耕消得心头之恨,二来见到晏适楚也好证明偶耕之死与自己无关,向他索要《修真秘旨》便名正言顺了。

    偶耕被高高吊起,看着脚底下那些人如同蚂蚁一般,心中豁然开朗起来。他想道:“我生在草野,不在州府户籍之中,无人管束,就似麋鹿、野马一般。如今临死,却由官府搬弄刑律、核定罪过,名字留在官家案卷之中。生得没名没分,没想到死得这般合理合法。”

    人群渐从他的脚底下散去。午后的阳光十分明亮,照得他昏沉思睡。他看看远处的城郭,看看四围的山野,忽又悲戚起来,因为在他的眼底,映现出牧笛瘦削的背影。

第四十一章 毒计(甲)

    偶耕在旗杆上悬了二日。www.uu234.net这二日,土台夯筑成形,台上的长亭也已筑就,而地底下的隧道也行将完工。当晚,阴云飞扬、星月无光,服役的劳工横七竖八睡卧在土台上下,一队巡夜的兵丁在工地来来回回。风吹动旗杆上的吊绳,偶耕在风中来回摆动他已睡熟。

    陡然,刀光闪动,旗杆上的绳索被割断,偶耕严严实实摔在地上。他疼痛难当,正待呻唤,一只粗大的黑手突然从暗夜里伸出,捂住他的口。另有一人从旁协助,将他拖进了黑黢黢的地道。

    两日过去,这地道的规模、形制已大为不同。他被拖进一个极为狭窄的空间,那二人极为吃力地钻了进来,空间顿时被填满。

    这二人便是昆仑奴和槐犁。他们白天与军吏套近乎、送眼色,博得了军吏暂时的信任。黄昏时分,他们从地道中爬出,来到城墙外的大树下,将钱袋子挖出。昆仑奴将袋上的尘土拍净,嫌恶袋子外面“青州呈献”字样,便将里面财物取出,将袋子了个面,再重新装入钱物。他取出一把飞钱掖在怀里,这才系紧口袋,携着槐犁爬回地道。

    军吏一直等在地道之中。昆仑奴先将一把飞钱拍在他的胸口,随后又将钱袋子交他手中。军吏验明货款,忍不住满脸笑容,撇下二人,转身就走。昆仑奴将他拦住,正待恳求两句,他摆摆手说道:“四更时分,旗杆下接人。”

    四更时分,昆仑奴和槐犁偷偷爬出洞口,见月色不明,旗杆周围的军士已经散去,昆仑奴飞起一把匕首,将旗杆上的绳索割断。只听一声钝响,偶耕坠地。二人生怕被军士发觉,不由分说,把偶耕往隧道里拖。

    偶耕在黑暗之中分辨出二人,正要说话,却被槐犁按住。昆仑奴翻过身去,将地上的土刨起,堵上这个狭小空间的出口,只留下一个隐蔽的气孔。槐犁掏出匕首,将他的绑绳割断,可是他手上、脚上的铁链却奈何不得。三人躺在土上,挤作一团。

    偶耕问道:“你们怎么救我下来的?”昆仑奴打着哈欠说道:“救你下来容易得很,能不能逃出地道可就难说了。这里危险得很,谁都不许说话,睡上一觉再说。”槐犁想翻身,却被死死卡在中间,手足被铁链硌得生疼。昆仑奴道:“你不睡也罢。看谁打呼噜,你把他弄醒。一点响声也不许出。”

    三人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午时。昆仑奴正要刨开出口的土,探看外面情势,隧道里有人说话,声音通过气孔传入那却是吕思稷的声音。

    偶耕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偷听。只听吕思稷说道:“六十八名劳役,都在这里么?”他身边一个声音响起,是那位军吏应答:“都是小人管束无力,昨夜逃出两名苦力。他们定是趁军营防范疏失,救走了旗杆上的罪人,连夜逃走。另外六十六人都在这里。”

    另一个声音立即传出,语带恚怒:“军营内外,安排重兵巡夜。这两个劳役,武功怎会如此了得,在军爷的眼皮子底下救走了官府要犯?”那是逍遥谷主南浦云的声音。

    原来,吕思稷回到城中之后,依了南浦云所言,将处死偶耕之事奏明李抱玉。李抱玉身为节度使,哪里管这些琐事?当即大手一挥,任由吕思稷处置。吕思稷果然立了文书、写了判词,带着南浦云以及他手下的邓昆山、杨祖绪、郭志烈、曹以振,领着一队骆奉先的亲兵,来到西郊监斩偶耕。

    吕思稷一行气势汹汹来到军营,却见旗杆空空,只剩下半截绳索随风飘荡。吕思稷怒不可遏,唤来军吏厉声呵斥,军吏支支吾吾不应声。吕思稷怒火难息,扬言要将他按军法处置,军吏顿时吓破了胆,把吕思稷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奉上昆仑奴的钱袋子,恳求保全性命和军职。

    吕思稷收下军吏进献的贿赂,依然怒气不息,领着众人钻进地道里,命令将挖掘地道的所有劳役传唤进来。军吏在地道里清点人数,除了昆仑奴、槐犁之外,都在这里。军吏卑躬屈膝来到吕思稷身前,对他说道:“筑地道的劳力尽在此地。小的谨守军令,看守极严,只是昨夜一时麻痹大意,走脱了人犯。”

    吕思稷侧过头去,同南浦云耳语两句,南浦云又同杨祖绪耳语两句,杨祖绪向郭志烈、曹以振做了个手势,二人随即走出地道。

    南浦云站在吕思稷身边,只顾拿话来挑唆,要将军吏一顿严刑拷打,一定要问出偶耕的下落。他扬言:“问出下落则已,问不出下落,要将这失职的军吏乱棍打死。”吕思稷拿了钱财,自然要替人消灾,将南浦云的话茬按下,自己装模作样责骂军吏。

    昆仑奴在狭洞之内偷听明白,暗自庆幸抢在昨晚救了偶耕,忽又暗自心焦:今日起,地面上必定重兵布防、彻夜巡逻,急切之间是逃不出去了,唯有捱到双龙大会后、众人散去之时,再寻找机会逃离,可是等到那时,我们三个是饿死也要被憋死。

    偶耕侧躺在地上,只因狭洞太过狭小,他的头无法放平,脚无法伸直,身子一半是麻木的。他渐渐听不清外面的人说些什么,便问昆仑奴。昆仑奴躺在最外沿,耳朵贴着气孔,却拧起双眉不答话。

    偶耕艰难转过头来,见槐犁缩在自己一侧,身子紧贴着洞壁。他问槐犁,昨夜如何偷空逃离隧道,又是如何知道四更之时旗杆下守兵便会撤去的。槐犁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告诉他,前两日挖地道,用铁锹在墙壁上敲打,听见一侧中空,他和昆仑奴随即刨开一个小口,见里面塌陷出一个狭小的空间,二人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将小口掩住,心中盘算:若遇到危险,这个狭洞可以作为藏身之地。他们搭救偶耕,正好用上狭洞。

    偶耕在旗杆上悬了两日,不曾睡好,双眼眯起,再次沉入梦乡。槐犁想找昆仑奴说话,昆仑奴示意他不要作声。槐犁自己无聊,也囫囵睡去。昆仑奴耳朵贴近气孔,听外面事况如何。

    郭志烈、曹以振去而复返,每人身上扛了一个布袋。吕思稷高声道:“众位乡党,连日开挖地道,十分辛劳。如今大功即告完成,下官别无可敬,每人一块蒸糕,送与各位慢用。”南浦云说道:“吕大人亲自下地道慰劳大家,各位乡党莫要辜负了吕大人的一片心意。”

    郭志烈、曹以振分发蒸糕,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六块,送到每个人手中。众劳力连日来忍饥挨饿、不见天日,如今见着蒸糕,个个都是三两口咽下,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

    郭志烈、曹以振又从外面提进来一个水桶,桶中有飘,众劳力依次取水饮用。内中有一个实诚人,感激涕零,起身叩谢吕思稷。谁知他一头栽下,哀嚎一声,当场暴毙。众劳力无不惊愕,一阵静默过后,接二连三有人哀嚎、吐血,死在地上。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哀哭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众人已经知晓,糕中喂有剧毒,经凉水一激,毒性立时发作,六十六条性命转眼之间齐赴阴曹。昆仑奴看在眼里,吓得两股战战、喘息急促,几欲哭喊出来。他深知自己身处险境,倘若被吕思稷发现,死得比劳力更惨。想到这里,连忙伸出双手,用力捂住嘴巴,不发出半点声响。

    郭志烈、曹以振,以及吕思稷带来的亲兵,在地上翻弄死尸逐个检视,遇着没死透的,一刀割断咽喉。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郭、曹复命,六十六人已经死绝。

    吕思稷说道:“昨夜骆大人又召见我,特意交代,地道之事甚是机密,决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这些劳工,要么是乡野匹夫,要么是犯人奴隶,定然口风不严,喜欢在外传扬。于是借逍遥谷炼制的毒药,送他们上西天。这六十六具尸首,还请诸位夜里搬出掩埋。”众人允诺。军吏跪伏于地,吓得浑身酥软,哪敢不依?

    南浦云因问:“西郊已筑高台,不知为何台下要挖地道?”吕思稷说:“地道里面活下来的,都是自家兄弟,说与你们知晓却也不妨。骆大人忠心赤胆,拱卫朝廷、扫出奸慝,中秋节举办双龙大会,其意不只是娶妾,也不只是献马,更是为了会合潞州军民,将仆固怀恩这个手握重兵、谋逆叛国的乱臣贼子一举擒杀。这个地道将军营和粮仓连通,为的是埋伏精兵猛将。地道之中,又刻意挖出一条斜道来,直达九层高台的顶端,出口隐藏在长亭之内的地板之下。仆固怀恩前来赴宴,虎贲壮士藏在地道之内,待他酒憨之时,带着兵士从斜道出口杀出,定叫他有来无回。”

第四十一章 毒计(乙)

    南浦云道:“仆固怀恩身经百战、杀敌万千,武艺高强、勇力过人。m.www.uu234.net众虎贲从道口鱼贯而出,难免行动迟缓些。若当场不能将他制服,又当如何?”吕思稷大笑一声,说道:“谷主考虑周详,旁人实所难及。不过你且看来我们所处之地,乃是地道之中的一间斗室,斗室的顶部你道是何处?那便是仆固怀恩的坐席!这斗室之内,立起两根竹竿,将顶部撑起。双龙会上,从斜道杀出的虎贲若不能取胜,藏在这间斗室之内的兵士便将竹竿斩断。竹竿一断,长亭里的地板必然塌陷,仆固怀恩必然跌下,成了瓮中之鳖,任他三头六臂,到时候插翅难飞。”

    说一句,逍遥谷人称赞一声,夸说骆大人、李大人计谋巧算,恭维吕大人说得明白。昆仑奴一字一句听在耳里,心悸不已、义愤填膺,默默将他祖宗十八代翻出来骂了个遍。

    偶耕、槐犁醒来之时,已是深夜。昆仑奴仍然瞪着眼睛听外面动静。二人凑近,也想知道外面发生何事,昆仑奴一脸严肃,将他们推开。吕思稷、南浦云和邓昆山、杨祖绪早已回城,地道斗室之中,郭志烈、曹以振领着那队亲兵搬运尸体。血腥之气以及死者吐出秽物的馊臭穿过气孔,令三人恶心欲呕。

    捱到次日,三人均从梦中饿醒。昆仑奴耳朵贴着气孔听了许久,外面一点声息都没有,这才说道:“偶耕身上有铁链,响声太大。我和槐犁去外面找些吃食,被人打死总比饿死在这里好。”

    偶耕觉得十分危险,欲要拦阻,昆仑奴道:“为了救你,八辈子的产业都花出去了,还在乎眼下这点危险?”槐犁也劝他放心,只顾在此等候。二人小心翼翼钻出狭洞,蹑手蹑脚将出口掩埋。此时地道里的劳工尸首已经搬空,郭志烈、曹以振以及众亲兵都在军营,同军吏商议如何捉拿偶耕,地道之中空无一人。昆仑奴、槐犁趁着地道内昏黑一片,摸索着向粮仓走去。

    地道在粮仓这一端的出口,隐藏在粮堆之下。守粮的军士把守在粮仓门口,严密防范生人靠近。昆仑奴、槐犁从粮堆下探出头来,只见满仓的黍粟、满桶的菜油,更加饥饿难禁。槐犁忍不住饥肠辘辘,早已掏出匕首,划开一个麻布袋,掏出一把金黄的小米,直接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陡然,昆仑奴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将他按进洞口。二人探出头来向外看时,只见吕思稷面色铁青,死死拽住军吏,一颠一拐走进营门,径奔粮堆。守粮的军士想要跟进来,都被吕思稷轰走。吕思稷将军吏重重掼在地上,回看四下无人,方才阴森森、怒冲冲问道:“钱袋子从哪里来的?趁早实说!”

    军吏还想抵赖,被吕思稷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打翻在地。饶是如此,吕思稷仍不解恨,复又怒踹两脚,凶神恶煞一般说道:“你险些将我害死!你快说实话,胆敢隐瞒半句,叫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军吏吕思稷声色俱厉,牙根咬得脆响,恨不得生吃了自己,不敢再有欺瞒,便将昆仑奴贿赂他、他连夜释放偶耕的事情如实说出。吕思稷逼问:“既是你手下的劳工,他们逃往何处去了,你焉能不知?”

    军吏道:“我只顾收钱放人,他们能不能逃出去,全凭造化。我这几日委实不曾拿着他们,被巡夜兵士拿住打死也未可知。”吕思稷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一点踪影也没见着,你的项上人头难保安稳!”

    军吏魂飞胆丧,把头磕得砰砰作响,泣涕涟涟,哀求吕思稷从轻发落。吕思稷道:“那袋钱财,是淄青节度使李正己之子李纳进献骆大人的。数日前,在骆大人房中失窃。你偏偏将这些钱物连着布袋一起给我,我放在案头尚未清点,谁知骆大人忽然造访,看见这布袋。这布袋之上有‘青州呈献’四字,被他认出。后面的事我就不与你说了,骆大人怀疑我伙同外人偷盗钱财,险些要处死我,我千难万险才从刀下讨回性命。骆大人不饶我,我又怎能饶你!”

    军吏听罢,几乎瘫软在地上,口中说道:“我安排兵力,四处搜捕,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抓获那三个人犯!”吕思稷长叹一口气,说道:“姑且信你一次。速速去办!”

    昆仑奴和槐犁见此情景,也是吓得心虚胆怯,赶紧缩回地道去,钻进狭洞之中,将出口掩埋得严严实实。果不其然,吕思稷亲自领着一队亲兵来到地下,来来回回搜寻几遍,终究未能找到蛛丝马迹。他怒气难当,传出命令,将整个隧道插上火把,日夜不得熄灭。昆仑奴一见火光晃眼,暗自叫苦不迭。

    约摸到了黄昏时分,地道内噪动起来,原来是泽潞节度使李抱玉领着七大虎贲亲自来到。明日便是中秋佳节,他在土台上巡视已毕,觉得这浩大的工程差强人意;而他最关心的是地道,是能否确保在双龙会上击杀仆固怀恩,因此特地来到地下探视,并要亲自在这里部署兵力。

    吕思稷与李抱玉在斗室之中会面,安排明日大小事务。吕思稷说道:“仆固怀恩有万夫不当之勇,然而逍遥谷主南浦云武艺既高、众手下也绝非俗辈。他们既然不是外人,明日一起协助刺杀仆固怀恩,以保万全。”

    李抱玉道:“吕大人也太小觑了我泽潞方镇。我这些虎贲壮士,个个有拔山之力,要杀仆固怀恩,何须他南浦云?”吕思稷道:“那就安排南浦云在长亭之中陪宴,作为策应,若有差池,他率部全力相助,确保万无一失。”

    李抱玉点头应允。吕思稷又说:“骆大人带来的一队亲兵,个个忠勇可嘉,留在地道中,助你们一臂之力吧。”李抱玉挥手道:“这一队亲兵,只管在高台之上,陪着骆大人纵情饮酒便是。地道之中,我自当安排精干兵将,确保无虞。”吕思稷沉思一回,说道:“如此也好。俗话说狗急跳墙,万一仆固怀恩要对骆大人不利,这些亲兵在他身边防备不虞。”

    二人计议一番,将诸事安排停妥,决定在地道内留下七大虎贲以及一队精兵。李抱玉叮嘱再三,小心申明:双龙会上,只要号令发出,七大虎贲从斜道冲出,行刺仆固怀恩;若急切之间未能得手,精兵便在斗室之中斩断竹竿,让仆固怀恩坠落深坑,将其一举击杀。

    七大虎贲引着一队精兵立下重誓,定叫仆固怀恩有来无回。李抱玉信誓旦旦说道:“斩除仆固怀恩,乃是泽潞方镇奇功一件,明日必须大获全胜!”吕思稷这才放心,与李抱玉携手而出。二人来到军营,详细盘问军吏,要他将骁勇善战的兵士列出,作为地道里的伏兵。军吏的把柄被吕思稷攥住,不敢不尽心尽责,当着两位大人的面翻出军士名册,一个一个仔细挑选。此时的地道之内,只剩下七大虎贲。

    狭洞之内,因黄土堵住出口,偶耕、槐犁倒听不见外面是何人来到、究竟商议一些什么。槐犁频频发问,想知道地道里的情况,昆仑奴说:“明日双龙会上,仆固怀恩定被他们千刀所戮,我们只怕难捱到那一刻,早就饥饿而死。”

    偶耕一声叹息,说道:“都是我愚钝,连累你们受此磨难。”昆仑奴道:“你若手上没有铁链、脚上没有镣铐,我们要逃出去倒也容易。”

    槐犁突然打起嗝来,说道:“我吃了一把粟米,噎得难受,想出去喝水呢。”昆仑奴一肘子顶在他肚子上,没好气道:“你尚且吃了一口,我连粟米的香味都没敢多闻!”槐犁叫嚷一声,咯咯笑起来,昆仑奴翻身将他按住,低声喝道:“生死关头,你怎么还敢高声?”

    槐犁正值少年,嗓音尖利,从狭洞的气口传出,在地道之中回荡。七大虎贲听了,甚是惊疑,四处搜寻一番,没寻着人影,只道是鬼哭,不再放在心上。

    少时,军吏端来一个案板,案板上堆满了煮熟的羊肉,笑嘻嘻请虎贲享用。安德广问道:“这端菜送饭的事,只劳一个兵士便可,何须你亲自送来?”军吏道:“李大人、吕大人在军营里吃席,因明日双龙会事关重大,特命将上好的羊肉端来犒赏七位大爷。因地道之事甚秘,闲杂人等不得擅入,所以我亲自来送。”

    安德广留军吏一起吃肉,军吏一心回去奉承李抱玉和吕思稷,因此固辞。铜球四一口咬下一大片羊肉,粗声问道:“有羊肉吃,怎么没有酒喝?”军吏道:“七位大爷明日有大事要办,故而长官有令,不得饮酒。”说着,急匆匆出去了。

    七大虎贲狼吞虎咽之声,听得昆仑奴心痒难耐、不能自持。他将耳朵紧紧贴着气孔,细听那吮嘬羊骨的脆响。偶耕、槐犁见他一副怪样,如同野猪发春,十分诧异。

第四十一章 毒计(丙)

    突然,铜球四将一块骨头掷出,气鼓鼓道:“什么鸟军令,叫我们吃肉,却不叫喝酒!”余者尽皆不平,将手中羊肉甩在地上,数说这军令太过严苛。安德广急忙劝导,终究拗不过众人,起身道:“众兄弟要酒喝,我出去禀报李大人,讨些酒来便是。”铜球四起身跟随,一同走出隧道。剩下五个虎贲欢呼雀跃,叫他们多讨些酒来喝。

    油乎乎的羊肉、流着汁的羊骨,落在狭洞出口的黄土里,肉香穿过气孔,引得昆仑奴神魂颠倒。槐犁也闻到肉香,立即叫嚷起来:“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昆仑奴大惊,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压低声音吼道:“小声些!”昆仑奴侧耳倾听,外面的斗室忽然没了动静;眼睛贴着气孔向外看,只见一块肥厚的羊肉堵住气孔,斗室中是何情状无法看见。

    昆仑奴平躺在地,鼻子里是幽幽的肉香,侧过身来向外偷觑,那块羊肉就在眼前,仿佛不停向他招手。他辗转反侧、躁动不安,忖道:“宁可做刀下鬼,不可做饿死鬼!”主意拿定,壮起胆子,一只手伸出,捅破土层,在外面地上摸来摸去,只想抓回一块羊肉,哪怕是骨头也好。

    正在乱摸乱掏,昆仑奴的手腕忽然被一样东西钳住。他大受惊吓,正要将手缩回,不想整个身子向前滑动,脑袋撞开土层,暴露出去。原来,他左右乱摸,摸到一个虎贲的靴子,那人大吃一惊,复又壮起胆子抓住那只手,硬生生将他从狭洞里拖了出来。剩余虎贲一齐发力,又从洞中刨出槐犁。偶耕拽着槐犁不放手,也被他们一并拖出。

    五大虎贲一见偶耕,想起血海深仇,顿时怒气不息,便要动手。槐犁陡然跪在虎贲面前,哭嚷道:“爷爷高抬贵手!这个恶人,躲在地道中,将我囚禁,说是要嬖淫男童。我与他不共戴天,请容我先一刀骟了他!”说着,胸前匕首拔出,恶狠狠指向偶耕。

    偶耕信以为真,忽又想起自己偷窥之罪,继而想到牧笛乃至侯氏一家人的安危,喃喃说道:“我的罪过,难以饶恕。你一刀给我个痛快吧!”说毕,蹲在地上,仰起脖子,双目紧闭。

    虎贲大为惊奇,怂恿槐犁向前,催他快快动手。槐犁心道:“趁他们不备,逃出地道吧。”可是腹中饥饿,身上无力,如何逃得出?他一眼瞥见案板之上还有不少剩肉,便说:“我多日未进食,身上无力,恳请几位爷爷赐两口肉吃,我才有力杀他。”五个虎贲将偶耕围住,将昆仑奴踢到一边,见槐犁年纪幼小,颇觉有趣,便纵容他去吃肉。

    槐犁将大块羊肉塞入喉管,用力咽下。昆仑奴忽然跑了过去,从他身边夺走案板,也要吃肉。槐犁如何肯依?奋力回夺。昆仑奴抱定案板,与槐犁推搡一番,随后将肉端到虎贲面前,讪笑道:“我活到如今,未见着小孩儿会骟人,不信这娃娃有这般胆量。请各位爷爷先保管羊肉,这娃娃若真敢动手,再赐他吃两块不迟。”

    五大虎贲本领已高,胆子更大,一人抓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起来,催促槐犁尽快下手。还有两个虎贲要上前扭住偶耕,为他解开腰带,尚未起身,已经恣肆而笑,口中羊肉呛入喉管。

    昆仑奴忽然双手发抖,案板丢在地下。一名虎贲见他表情怪异,一把将他揪起,逼视一番,双臂发力,意欲将他撕做两半。偶耕见昆仑奴处境凶险,暗自蓄力,准起身相救。可正在此时,只听噗噗两声,那名虎贲口吐鲜血。他身子一软,将昆仑奴摔在地上,自己却满地打滚,痛苦万状。另外四虎贲抢上来看个究竟,那人已双目发直,死在地上。

    昆仑奴急忙起身,却是两腿打颤,步步后退。剩余四名虎贲忽然一同发作,吐血不止,旋即倒地毙命,面目狰狞。

    偶耕大为震惊,不知五大虎贲为何转瞬身亡。只见昆仑奴将一个瓷瓶从袖中掷出,说道:“侯大人将这瓶毒药交给我们,意欲转交侯小姐,借四大鸣禽之手毒死吕思稷。可惜吕思稷没尝着这药的滋味,倒叫这些虎贲壮士先服用了。”原来,他与槐犁推搡之间,取出毒药撒在羊肉上,这才要了五大虎贲的命。

    三人不敢逗留,手牵着手向外奔逃。才到洞口,却见安德广、铜球四各抱两个酒坛,笑嘻嘻从军营走来。三人当即转身,退回隧道,往粮仓方向逃奔。

    安德广、铜球四经过那间斗室之时,见到五名兄弟横死于地,一时气炸胸膛,将酒坛砸碎在地,飞身而起、发足急奔,顺着隧道向粮仓那头搜捕贼人。才追出三十步,前面三道黑影,快步不停,正是偶耕、昆仑奴、槐犁向外面逃命。

    地道逼窄,而且弯弯曲曲,无法快步奔走,偶耕三人终被追及。偶耕殿后,两只拳头挡住两名虎贲的三把兵器。他挨饿数日,身上无力,兼之脚镣沉重,斗过五六招就被撩翻在地。铜球四重锤顿地,顿时地心震颤,地道几欲塌陷。安德广急忙劝慰:“四弟,切勿过于莽撞!”他说话之际,偶耕腾跃起身,且战且退,将二人拖住,为昆仑奴、槐犁逃跑留足时间。

    昆仑奴、槐犁逃到地道尽头,轻手轻脚从粮仓这边的出口钻出,且喜那帮兵士涌到军营那边承欢献媚去了,粮仓之中只有火光,未见人影。昆仑奴见偶耕迟迟不出,等得焦急,在洞口彷徨不去。槐犁催促道:“我们何必等死,不如先走。”昆仑奴道:“若无偶耕,你我逃不出这里半步!”

    正说话间,只听噗通一声,偶耕从洞口飞出,摔在地上。二人想要搀扶,却被偶耕推倒。二人在倒地之时,地道里两道黑影飞出,恶狠狠扑向偶耕。偶耕穷其余力,将手上的铁链甩起,一股铁链击开安德广的铁铩,另一股铁链击开铜球四的铁锤。

    铜球四大怒,铁锤回转,直挺挺捶向偶耕。偶耕只得就地打滚,挣下性命。铜球四狂躁起来,铁锤乱舞,没能砸中偶耕,却将他身后的油桶砸得粉碎。一霎时,油汁飞溅,空气里充满油香。

    安德广铁铩挺进,踩到地上的菜油,险些一跤滑倒。偶耕得此良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他虚晃两招,继续腾挪躲闪,绕着粮仓、油桶乱转。铁铩锋利,从他胸前掠过,掀翻粮仓,顿时如同雪山崩塌;铁锤沉重,从他头顶砸落,击碎油桶,顿时如同海潮汹涌。

    昆仑奴、槐犁在一旁睁眼看着,却是爱莫能助,只管捧起硬生生的粟米,就着倾泻而出的油脂,往嘴里乱塞。只需片时,二人便吃了个肚儿圆。昆仑奴腹中饱足,心生一计,当即跳将起来,取过一支火把,往粮堆、油桶上乱捅乱晃。

    满地油脂、满仓米粮,立即被火炬点燃。火苗连点成线、连线成片,不时发出清脆的爆裂声。槐犁大觉有趣,也取过一支火把,依着昆仑奴的样子四处放火。粮仓之中,顿时烈火熊熊、浓烟滚滚,一场大火借着风势纵横私掠。

    安德广、铜球四一场憨斗,未能制服偶耕,一见粮仓起火,顿时傻了眼:泽潞方镇收缴的粮油尽皆囤积于此,尚未稽核量价,便已化作一团烧天大火,节帅若必定细细追查,自己吃罪不起,轻则砍断手足,重则满门遭殃。

    铜球四愤恨难平,一对铁锤罩住偶耕,死死不放。安德广见火势越来越大,一发而不可收拾,唯恐祸及于身,奋力拉住铜球四,在他耳边吼道:“逃回地道,速速避祸!”

    铜球四红起了双眼,一心要锤死偶耕,被安德广拦腰抱住,硬生生拉回地道之中。铜球四大为不解,安德广冲他喝道:“节帅为人严苛,泽潞方镇刑律极严。粮仓起火,只要我们身在火场,就必定难逃罪责。是那三个恶贼放的火,就让他们呆在外面,烧死了便罢,烧不死便拿了顶罪。你我二人守在地道中,佯装不知地道外面发生何事,如此方能免祸。”

    铜球四素来信服大哥,顿时疑虑消释,不吵不闹。安德广含悲忍泪,和铜球四一道,将五名虎贲兄弟尸首搬出,抛入火海,顿时烧为焦炭安德广不愿让人察觉,五大虎贲是死在地道之中,这也是为了避免被李抱玉追问,落下个履职不力、看守不严的罪过。

    粮仓的火光,伴随着油香、米香,将土台上下的军民惊动。早有人跑进军营,向李抱玉、吕思稷禀报,此时二人已喝得酩酊大醉。军吏在他们身旁侍立良久,吕思稷才微微睁眼询问何事。军吏如实相告,吕思稷如被天雷劈中,从椅子上跌下来。军吏急忙将他扶起,他又急忙摇醒李抱玉,告知粮仓起火。李抱玉一睁眼,已看到粮仓上空的火光,顿时脸上黑沉,挣起身来指挥军士救火。

第四十一章 毒计(丁)

    偶耕、昆仑奴、槐犁躲在粮仓外侧的土堆之下,身子被烈火烤得炽热。顶 点 X 23 U S槐犁提议趁乱逃走,昆仑奴摇头道:“明日就是双龙大会,土台附近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精兵猛将,我们决计难以逃脱。”

    槐犁问道:“如今之计便该如何?”昆仑奴道:“这地道无人敢擅闯,里面两个虎贲,偶耕一人便可对付。我们趁此无人,钻进去躲起来吧。待双龙大会过后,军士散去之日,我们再逃。”偶耕一听,别无他法,地上捞起一把米花塞进嘴里,权且充饥,领着二人再次闯进地道。

    世间竟也有侥幸之事。安德广、铜球四坐在斗室之中悲恸一回,忽又想道:不如以答谢李大人赏赐美酒的名义,上去看看究竟,如此也好把罪责推脱干净。他们便装作无事一样,来到军营敷演一番,且喜李抱玉、吕思稷均不见疑。

    李抱玉看着粮仓上的冲天火光,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对两名虎贲说道:“粮仓失火,乃是天灾,非人力能补。明日的双龙会才是大事。行刺之事能否成功,全在于你们七大虎贲(他尚且不知七大虎贲已有五人死于非命,尸身被抛入熊熊大火,化为灰烬)。你们在地道之中歇息一夜,养精蓄锐,不必理会粮仓之事。明日一起努力,定要建成奇功。我明日清晨再派一队精兵,到地道中相助你们。”安德广见假戏已经做真,心下安稳,便邀着铜球四回到地道。也正在他们外出之时,偶耕三人重回地道,仍然钻进狭洞之中躲藏起来。

    那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李抱玉烈酒上头,难以自持,胡乱指挥一通,邀着吕思稷悻悻而去。军吏也无法分身去追捕偶耕了,带着兵士彻夜忙乱,扑尽残火、打扫残渣,将粮仓的颓败景象用黄土掩盖,以免煞了双龙盛会的风景。

    且说这地道之内,安德广、铜球四二人孤凄相对,新仇旧恨交织,却是有力无处使、有冤无处申。铜球四越想越气,一锤砸在地上,一时地基震颤,两根瘦削的竹竿咔嚓乱响,斗室顶上的尘土抖落下来。

    安德广大惊,急忙扶稳竹竿,压低声音喝道:“贤弟休得暴躁。这竹竿撑的的仆固怀恩的坐席,这时如若坠落下来,岂不坏了明日大事?”铜球四怒道:“十二虎贲,转眼间只剩你我二人,你心里过得去,我心里过不去!”安德广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挺过明日,再去捉拿那三个恶贼,了结此帐。只是仆固怀恩勇武过人,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务必格外小心,明日务必一鼓作气将他砍了,也好向节帅报功。”二人当下计议已定,将心头千般仇恨、万般悲痛一并抛却,就地躺下歇息一晚,养足精神等待明日的恶战。

    偶耕三人趁安德广、铜球四出去做戏之时,逃回狭洞,用土重新封堵出口。他们彼此拥挤,一点声息也不敢出,囫囵睡了一宿。

    一觉醒来,已是中秋佳节。昆仑奴侧耳向外听,地道里有了动静。军吏引着一队精兵来到斗室,惊诧道:“怎么只有二位在?还有五位大爷呢?”铜球四神色慌张,意欲行凶灭口,安德广将他拦住,镇定道:“五位兄弟遵照命令,已在四处藏身。事关重大,不能出来相见。”

    军吏谄谀道:“节帅大人特命小人,将这二十精兵带到地道之中,协助七位大爷成就大事。”安德广便询问今日双龙大会全盘计划,军吏详细回答,被昆仑奴全部听在耳里。

    原来,这筹备已久的双龙大会,定于今日午时鸣炮,午时一刻宾主入席,午时二刻开宴,午时三刻宾主祝酒礼毕,午时四刻李抱玉摔杯为号,虎贲从长亭之内的地道口杀出,击杀屁股怀恩;若击杀不成,李抱玉将手中彩球抛入地道作为暗号,众军士劈断竹竿,让仆固怀恩从坐席间坠下,一举将其击毙。铜球四道:“节帅也太过多虑,仆固怀恩纵然是天神下凡,也只消我和安大哥二人,一人一刀将他斩为三段。”

    二十精兵见时辰将近,纷纷取出肉干和鸱酒吃喝起来,吃肉是为了增力,喝酒是为了壮胆。铜球四看得眼馋,便上去讨要酒肉。兵士笑道:“二位爷爷,顶好的酒,你们连坛子摔在地上;顶肥的羊肉,你们连案板撒在地上。现如今却惦记我们口中的这点子吃食。”铜球四羞惭起来,却依旧抢走他的肉干和鸱酒。那兵士哭丧着脸,蹲到一边,捡起一块干净的羊肉,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扔在口中,不须咀嚼便咽了下去。

    安德广一眼瞥见,蓦然飞起一脚,踢在他肚子上,趁势将他按倒在地,掐住脖子、抠他咽喉,叫他快快吐出来。众兵士一见,又惊又怒,心中想道:你们是节帅身边的虎贲,我们也是节帅手下的死士,我们功夫、身份虽不如你们,但也容不得这般欺侮。几个身强力壮的,将安德广推开,将那名兵士从地上扶起。他吐了两口唾沫,气愤道:“虎贲大爷勇力过人,将我们这些当兵的小觑了。”话刚出唇,一口鲜血喷出,跪倒在地。

    众兵士见状,只以为是安德广下了死手,个个义愤填膺,拔出刀剑要向他讨个说法。铜球四哪里容得他们在面前嚣张?铁锤一举,便要与之较量。安德广将他死死拉住,转面冲那些精兵喝道:“肉里有毒,切不可咽下,我适才是要他吐出来以免中毒!”

    误食羊肉的兵士听到安德广的话,吓个不轻,赶紧伸出手指插入咽喉,拼命呕吐。可是肉已沉入腹肠,毒性已进入血管,他痛苦翻滚,终于两腿一蹬,没了气息。

    那些兵士见此惨状,皆知肉上有毒,但仍然料定安德广、铜球四难脱干系。安德广见他们怒气冲冲,唯恐生出事端,只得将铜球四拦在身后,连声解释昨夜之事。可他有意隐瞒五大虎贲死因,临时谎话填塞,毕竟吞吞吐吐,难以自圆其说。

    众兵士越发狐疑,有的大声吼叫,要另外五人出来质对一番;有的转身要走,说是去禀告节帅知道。安德广着了慌,跪倒在地,泪眼婆娑道:“实话与你们说了吧,我那五位虎贲兄弟已死,就是这地上的毒肉,要了他们性命。”

    兵士继续追问,安德广终于计上心头,说道:“这羊肉是营中军吏端下来的。我们五位兄弟吃过羊肉,随他去粮仓巡视,不知何故,彻夜未还。依我看来,定是军吏在肉中下毒,五为兄弟吃了肉,毒性发作,死在粮仓里面了。”

    兵士问道:“你们二人为何没吃肉?”安德广道:“我们昨夜去兵营讨酒喝,躲过此劫。回来之后,见他们擅离职守,我大为恼怒,因此将酒肉撒了一地,这才逃过一死!”

    昆仑奴全都听在耳里,不禁抿嘴而笑。偶耕问他是何缘故,昆仑奴道:“你只管在此高卧,今日的双龙大会,定有好戏看了!”

    铜球四听安德广这一通胡说,倒如同茅塞顿开一般,倒吸一口气,说道:“竟有这等事!那军吏贼眉鼠眼的,不是什么好鸟。他与吕思稷整日眉来眼去,二人定然狼狈为奸!”

    一个兵士道:“咦!我前日听闻,吕思稷伙同外贼,偷走了骆大人不少财物。骆大人要治他死罪,他因此心怀异心,图谋报复。莫不是他与军吏暗中勾结,在羊肉中下毒,想毒死虎贲爷爷,破坏双龙大会?幸亏二位爷爷将酒坛砸碎,说不定酒中也被他们下毒。”

    安德广见兵士怀疑在吕思稷的头上,还如此有理有据,心中安稳了许多。他走到洞口,看看日晷,知是午时将近,复又转回,对众精兵说道:“不论实情如何,今日我们身负重任,就是要击杀仆固怀恩。我和四弟去地道口,等候节帅摔杯发令。你们守在此处,若见彩球抛下,一起发力,斩断竹竿、击毙仆固怀恩!”

    众兵士皆以为然。一人说道:“无缘无故死了一位兄弟,我们将他尸首抬过一边吧。”安德广道:“倒有个好地方,权且安置这位兄弟。”众人听他指挥,将尸骸搬到斗室一侧。安德广弯下腰去,刨动地上的软土。

    刨到一半,忽然一个黑黢黢的脑袋从土中钻出,将安德广吓倒在地。那只黑鬼一跃而出,蹿至一边,令众人都惊得呆了。谁知土层之下,还有东西蠕动,一只矮瘦的小鬼一跃而出,从铜球四的胯下钻出。安德广、铜球四定睛细看,认出这黑鬼、小鬼便是昆仑奴和槐犁,顿时脸色大变。

    正在此时,土堆突然炸裂,一个恶狠狠、怒冲冲的厉鬼从狭洞中跳将出来,两只手上甩出六股铁链,已经将近旁的数名兵士砸翻。他不是别人,正是偶耕。

    安德广想把那具尸首放在狭洞之内,他万万没想到,这三个恶贼恁般大胆,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躲了一夜。

第四十二章 赴会(甲)

    正值中秋,可天公不作美,黑云沉沉、秋风劲急。www.uu234.net潞州城西郊新垒起的土台,在低垂的天幕下,并不见得雄伟,而是显得格外肃杀。土台上面,尘沙飞舞、旌旗漫卷,二三十个奴婢小心翼翼摆放桌椅、陈设器皿,为筹划已久的“双龙会”作最后的准备。土台外围,兵营里的精壮士兵尽数派出,列成阵势,为这场盛会营造声势。

    一队人马顶着秋风从城中发出,声势浩大、队形整齐,正是参加双龙会的一众贤主嘉宾。骆奉先峨冠礼服、披红挂彩,坐在车辇之中,车辇由四匹纯色的枣红马骖驾,在队伍正中徐徐向前。他撩起车帘,抬头看天,见愁云惨淡、秋风萧瑟,与今日盛会颇不相配,心中不乐。

    李抱玉不知骆奉先心意,乘着高头大马走在骆奉先车驾一侧,一路精神爽朗、谈笑风生,曲尽东道主之谊。南浦云、侯希逸尾随其后,不时与李抱玉搭话。李抱玉嫌南浦云手下武士众多,唯恐他们自恃勇力、不服管教,坏了今日大事,因此只要南浦云一人赴会。侯希逸是侯牧笛的父亲,算来也是骆大人的岳丈,因此特许他带上一名随从,此人便是罗展义。另有一众官吏、豪绅,老早就听说李抱玉要举办双龙会,争先恐后前来奉承逢迎,紧紧跟在队列之中,不一而足。

    众宾客之中,还有二人:一个是捉钱令史曾善治,一个是腊口使商克捷。而此时,从青州押送关中的一干流民、罪犯已抵达潞州,二人在潞州接手,即将亲自押送至长安。紫帐山石屋石院一起收押的众兄弟,正在此次押运的罪犯之列。这些人来自何方、犯下何罪,对于曾善治、商克捷而言均无关紧要,他们所关注的,是务必在骆奉先面前逢迎几句,赢得他的青睐,这对他们的仕途百利而无一害。

    队尾一架彩车,车帷上描鸾绣凤,车盖上堆云叠花,装饰得华美无比。车中之人便是侯牧笛。

    牧笛那日回到节帅府中,孤孤凄凄、哀哀欲绝,只道偶耕已死,自己苟活人间又有何益,一个人来到楼阁之上,举起剪刀欲寻短见。偏逢四大鸣禽上楼探视,将剪刀夺下。黄鸟恶她轻狂,一耳光打在她脸上。牧笛何曾受过此等折辱?拼出全力,要撞死在柱上。仓庚、桑扈眼疾手快,将她制住。鸿雁找来一段麻绳,将她绑在柱上。为防止她咬舌自尽,黄鸟扯来一段棉布,将她的嘴巴塞得严严实实。四大鸣禽不敢怠慢,日夜值守,防止她有异动。牧笛被制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有望月而叹、泪满双颊。

    中秋一到,四大鸣禽早早起来,给牧笛解开绳索。黄鸟用剑抵住她的咽喉,凶巴巴说道:“你今日服服帖帖的,便能死个痛快。若再滋生事端,定要你受尽折磨而死!”

    牧笛万念俱灰,心中想道:死在这里倒也不值,若在宴会当场,指着骆奉先痛骂一回,再拼出一死,方有面目去黄泉之下寻找偶耕。主意已定,不再言语,也不再抵抗,任由四大鸣禽驱遣。四禽取出妆奁,对着菱镜为她梳妆打扮,帮她换上嫁衣、盖上盖头,搀扶着上了彩车。

    临行之时,南浦云亲自到馆榭前察看。他格外叮嘱四大鸣禽,一定要紧紧看护牧笛,不得有半点差池。四禽见谷主亲自叮咛,心中希冀再度升起,谁不尽心竭力?因此谨遵吩咐,紧紧跟在彩车左右。

    众人来到西郊的土台,已近午时。李抱玉连忙下马,亲自搀扶骆奉先下车。骆奉先见九层之台甚是广阔,双龙盛会的诸般安排甚是隆重,对李抱玉的一片用心颇为嘉许,心中不快顿时减却三分。他挽着李抱玉,拾级登台,他带出来的一队亲兵和泽潞方镇的一队精兵簇拥左右,仪仗森严。侯希逸、南浦云、商克捷、曾善治等等宾客紧随其后,在唢呐、羌笛的乐声之中缓缓登临土台。

    牧笛乘坐的彩车停在台下这是李抱玉刻意安排,待吉时一到,再由四大鸣禽护送牧笛上台成婚。

    高台之上,一时挤满了泽潞一带的名门望族。大家彼此寒暄、互相恭维,齐声颂扬骆大人仁哲、李大人盛德。李抱玉一声令下,土台一侧礼炮响起,震动山岳。主人宾客谦逊一回,各自入座。骆奉先坐了主席,正面朝南;左手边一个桌案,坐定李抱玉,正面朝西;右手边一个桌案,暂时空着,是为仆固怀恩预留的席位。其余宾客依次落座,南浦云也在其间。

    徒有岳丈之名的侯希逸,依然不太受人待见,被安排在廊庑尽头的一个空座上,特地换上的锦缎衣袍并不十分夺人眼目。他心中不忿,不发一言,只顾抚弄念珠。罗展义站在他身后,俯身与他耳语两句,提示他照计而行,宴席上必须果断下手,要了李抱玉的性命,夺了他的泽潞方镇。

    侯希逸低声问道:“药剂可曾带在身上?”罗展义点头,低声道:“节帅只顾高坐,且看罗某施展手段。”侯希逸微微颔首,稳稳坐定,拨弄念珠。

    众人端坐高台,长亭之中轮番上演歌舞。歌姬舞女曲目演完,又有精壮兵士上演军中乐舞。午时已过,丑时将至,乐舞仍不停歇,主人仍不宣布开席。不明就里的只顾听歌赏乐,明得事理的心中明白:双龙会邀请了仆固怀恩,他迟迟不来,盛宴因此推延。

    不觉午时已过。台高风急,众宾客不见开席,冻得瑟瑟发抖。骆奉先靠在椅背上,怃然不乐。在他心中,今天头一件大事绝不是纳妾,而是要大摆鸿门宴杀了仆固怀恩,一来排除异己,二来在众宾客面前显露威风、大造声势。岂料一等一个时辰,不见仆固怀恩赴会,头件大事便遭不顺,这“双龙大会”便失败了一半。

    吕思稷卑躬屈膝侍立一侧,心中焦躁难耐,却因昆仑奴麻袋的事情令骆奉先见疑,这几日将尾巴夹得紧紧的,不敢擅自出头。李抱玉也捱不过这么尴尬的场面,同骆奉先商量:“仆固怀恩不来赴会,我们就先开宴吧,休要冷落了八方宾客。”骆奉先阴沉沉说道:“急什么?仆固怀恩若不敢来,今日这宴会就不用开了!”

    忽然,兵营外尘沙飞起、人声躁动。一个兵士急匆匆跑上高台,跪报:“仆固怀恩已到营门外,只有二人,只是他们不肯卸下兵器。”骆奉先大怒,喝道:“大胆番奴!老夫请他赴宴,他怎敢带刀来见?”吕思稷比骆奉先更为气愤,对那兵士大吼:“收缴他的刀剑,绑到台上跪拜骆大人!”

    兵士十分为难,支支吾吾不敢应答。李抱玉凑到骆奉先身旁,低声耳语:“我已安排天罗地网,他们区区二人,即便带上武器兵刃,也是劫数难逃。”骆奉先沉吟片刻,又瞟了李抱玉一眼。李抱玉与他对视,眼神坚毅,神情决绝。骆奉先放下心来,传出号令,叫营门口的兵士休得拦阻,放仆固怀恩主仆二人登台赴宴。

    号令传下,土台下面的泽潞大军阵形裂开,现出一条笔直的甬道,直抵营门。旋即马蹄得得、尘土飞扬,两员大汉,身披坚甲、手执利刃,骑着壮硕的马匹,气势汹汹闯进营门。

    二人须臾奔至台下,却不下马,也不减速,而是扬鞭催马跨上台顶。众宾客见这二人如此蛮横无理,皆是议论纷纷、指指点点。骆奉先坐在亭台之下,暗自捏了一把汗:他们骑马硬闯,更带有兵器,莫不是李抱玉走漏了消息,他们要抢先冲我下手?李抱玉端起酒杯,投过眼神,提示骆奉先切勿惊慌,万事皆在掌握之内。

    那两名壮汉,转眼已到亭台之下。他们勒住战马,跃下马鞍,随意将马匹栓在亭柱上,这才大摇大摆走进长亭,与骆奉先会面。走在前面那人,步履爽健、身姿挺拔,赤发虬髯、豹眼猿腮,双目灼灼如火炬、骨肉雄健赛熊罴,腰中悬一把弯刀,刀鞘上镶有七彩宝石,闪闪夺目。他手按刀柄,冲骆奉先唱一声喏,又背过身去朝众宾客拱拱拳,便大跨步走上自己的席位,屁股尚未坐稳,便大呼上酒上肉。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骆奉先、李抱玉一心剪除的政敌仆固怀恩。

    仆固怀恩身后那人,身长几近一丈,铜皮铁骨、青面獠牙,如同厉鬼;手中持一柄铜戈,丈八有余,更让人不寒而栗。铜戈高过长亭,因此不能挺立,只能横持。此人却是偶耕的结拜兄弟都播贺。都播贺当日在河阳、太行一带辞别偶耕,独自北上来到汾阳,投身仆固怀恩军中。因勇力过人、武艺非凡,被军将举荐,得到仆固怀恩赏识。仆固怀恩将他收在麾下,封为副将跟随左右。

    一主一仆已经入席,李抱玉当即传令上酒菜,盛宴正式开启。众宾客多是趋炎附势之人,觑着仆固怀恩勇武过人、都播贺更是凶神恶煞一般,个个心惊胆战,猜度这“双龙会”多半是一场鸿门宴,席间必定死人。

第四十二章 赴会(乙)

    南浦云稳坐席间,只顾冷眼旁观,心中忖度:李抱玉毕竟对我心存顾忌,不叫我干预泽潞方镇的大事,我只消坐山观虎斗,再于中取事,得其渔利。侯希逸手按佛珠,倒有些惴惴不安:他不知今日行刺李抱玉能有几分胜算,若大事不成,身家性命难保,唯有请求佛陀庇佑自己遇难成祥。

    骆奉先见仆固怀恩如此倨傲无礼,早已是怒火难禁。吕思稷领会主人心意,借故向仆固怀恩敬酒,来到席前,当面指斥:“骆大人乃是朝中重臣,群臣万民敬仰有加。仆固大人久处藩篱之地,见了骆大人,连个礼也不会行吗?”

    仆固怀恩正眼也不看他,自饮一口美酒,说道:“某家统领雄兵,连横回纥、合纵匈奴,扫平安史乱党,挽大厦于将倾、救天下于将亡。某家眼中,只有战国韬略,哪有阉人宦官!”都播贺铜戈抖动、怒目而视。吕思稷大受惊吓,站立不稳,一杯酒撒在地上。

    正在此时,不知何处发出闷响,仆固怀恩、都播贺都感到地面晃了两晃、颤了三颤。都播贺以脚跺地,微微觉察到,地底咔嚓响了两声,地板晃动愈加明显。仆固怀恩顿时警觉,腰间抽出弯刀,一把拍在桌案上,喝道:“骆大人、李大人安排双龙会,特地邀请某家,莫非另有玄机?”

    殊不知,台面上觥筹交错、口蜜腹剑,地底下别有洞天、剑拔弩张。地道之内,二大虎贲、二十精兵,围住偶耕、昆仑奴和槐犁,意欲行凶杀人,谁知昆仑奴从人缝中溜了出来,一把抱住支撑仆固怀恩坐席的竹竿,冲他们吼道:“你们再敢相逼,我就摇断竹竿,叫你们阴谋败露!”二十精兵顿时傻了眼,不敢动弹。槐犁瞅准时机,抱住另一根竹竿,撼动两下,斗室上方的尘土扑簌簌坠落。

    二十精兵的职责便是守在竹竿旁,等待号令斩断竹竿击杀仆固怀恩。若被这两个小鬼提前扑倒竹竿,让台面的石板坠落下来,岂不坏了大事?他们无不心惊肉跳:李抱玉用刑极严,他们今日如果搞砸了双龙会,必定受尽酷刑而死。想到这里,二十精兵立即方寸大乱,竟似见了亲爹一般,围在一旁,几乎要跪地恳求,要昆仑奴和槐犁休再摇晃竹杆。

    斗室另一侧,安德广、铜球四追逐偶耕,欲下死手。偶耕拖着铁链,行动不便,难以御敌,循着斜道一步步后退,退到一处已是尽头,唯有数级台阶。安德广挺起铁铩、铜球四祭出铁锤,将偶耕一步步逼到台阶之上,此处空间十分狭小,已不容他直立起身。

    偶耕挥掌击开铁铩,收掌之时,手指碰到地道顶部那似乎是一块石板,晃动两下,扑簌簌落下一缕灰尘。偶耕突然一阵欣喜:这里必定是隐藏在土台顶端长亭之内的出口!

    偶耕拿定主意,正要发力击开石板,从洞口逃出,安德广、铜球四陡然收手,眼神里射出无尽的惊恐,一叠声哀求道:“好汉收手!切莫乱动!”

    偶耕的猜测没有错,这里正是斜道的出口,从这里冲出,五步之内,坐的便是仆固怀恩。安德广、铜球四的职责明确:得到号令后,方能击开石板,从洞口杀出。偶耕若是冷不丁闯出去,二人不止是失职,更要受到军法严惩,性命必定不保。

    偶耕乃是敦厚人,他听从二人,蜷缩在台阶上,收手不动;安德广、铜球四当即停手,守在一旁,不敢再有动静。

    如此僵持不知多久,也不知地道外面是何情况。安德广心中疑虑:李大人也该摔杯了,为何迟迟不发号令,莫非计划有变?突然,听到地面上脚步踉跄之声,接着是酒水洒地之声那正是吕思稷被仆固怀恩数落数句,仓皇之中泼了杯中美酒。

    铜球四耳尖,只道是李抱玉摔杯发号,当即铁锤挺进,跨向台阶。偶耕大惊,双掌发力,意欲击开头顶石板向外逃窜。安德广陡然将铁铩一横,拦住铜球四的双锤,大喝一声:“且慢!”

    偶耕见他们凝住招式,再次收起力道,身子蜷缩在石阶和石板之间。铜球四怒气难支,欲问究竟,安德广眉头拧结,说道:“方才不似号令之声,贤弟切莫莽撞!”铜球四只得将铁锤收回,坐地不语。

    斗室之内,昆仑奴不离竹竿半步,站立良久,双腿发麻,伸个懒腰,不提防身子一歪,倒在竹竿之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竹竿几欲断裂,上方的尘土纷纷坠落。二十精兵吓得面色惨白,纷纷呵斥、连声乞求,叫他切勿再挨着碰竹竿。昆仑奴越发得意,忖道:只要牢牢将竹竿抱定,他们绝不敢上前一步,我们的性命全靠这竹竿保全。

    台面之上,李抱玉被仆固怀恩一番问难,心中不快,正要摔杯,转念想道:不如再灌他几杯,待他酒醉无力,再取他性命。想到此,当即收住愠色,笑脸相揖,说道:“骆大人亲临潞州,本帅略尽地主之谊,唯恐怠慢了宾客,怎敢另有谋划?”当即传令,上演军中乐舞。

    乐人舞者尚未登上土台,都播贺早已血脉贲张、毛发倒竖,将长戈挺出,怒道:“我家节帅只来饮酒,无心观赏乐舞!”他一声大吼,几乎将长亭震塌,乐人舞者均已丧胆,退在两边。

    骆奉先终于忍不住胸中怒火,喝道:“仆固怀恩,你如此猖狂,就不怕朝廷治你罪吗?”仆固怀恩甚是轻蔑,自斟自饮道:“若无本帅纵横疆场、杀敌破虏,李氏儿孙在朝廷怎能坐得安稳?你等宦竖小儿又怎能饱餐终日,在内廷蝇营狗苟、搬弄是非?”一语道出,满台宾客个个张目结舌。吕思稷气得浑身乱颤,却畏惧都播贺高大威猛,手指往前指,脚跟却一步步往后挪。

    骆奉先忍无可忍,攥紧酒杯,意欲重重摔下。李抱玉急忙递眼色,示意时机未到,切不可贸然发号。骆奉先面色铁青,将酒杯拍在桌案之上,靠在椅背上直喘粗气。李抱玉道:“今日潞州城外,鸿雁翔集、群贤毕至,正当开怀畅饮,不必提起军国之事。更何况,今日盛会,骆大人还要迎娶淑女,我等更应一同庆祝、一醉方休!”说毕,自己满饮一杯,又与仆固怀恩对饮两杯。

    都播贺见仆固怀恩连饮数杯、耳根发红,俯身耳语道:“坐席不稳,地下必有埋伏,请节帅千万小心!”一语惊醒仆固怀恩,他蓦地站起,举目四望,目光定在廊庑末端的侯希逸身上他在长安曾见过侯希逸,因此认得。

    仆固怀恩走到侯希逸身边,携他出席,举酒说道:“侯大人曾攻克叛贼安禄山,功盖当世,如今自降身份,将千金下嫁,侯大人便是骆大人的岳丈。将老岳丈安排在末席,敢问是宫里的规矩,还是泽潞方镇的规矩?”骆奉先、李抱玉被他一问,张目结舌、无言以对。众宾客憎恶仆固怀恩傲慢无礼,却也暗暗觉得,婚礼当场对岳丈如此不恭,更是不合礼数。

    仆固怀恩与侯希逸一番揖让,硬生生将他拉到自己的席位,与他并肩而坐。此举目的有二:一来弹压骆奉先的威风,二来将骆奉先的老丈人拉过来同坐,骆奉先、李抱玉必然投鼠忌器,不敢冲自己下手。

    骆奉先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阴森森说道:“仆固大人,才饮了几杯酒,你便醉了吗?”仆固怀恩反诘道:“骆大人,才当了几天宦官,你连岳丈也不认了吗?”骆奉先无言以对,只拿眼睛瞟李抱玉。李抱玉使个眼色,提示他宽心而坐,稍后定然收拾了这个狂徒。

    侯希逸来到潞州之后,四处碰壁,郁郁不得志,今日见到骆奉先被当众奚落,心中反倒畅快起来,举起酒杯回敬仆固怀恩,二人一饮而尽。

    侯希逸原定的坐席后面空余罗展义一人。李抱玉见他相貌堂堂、身材颀伟,便招呼他上前,对饮一杯,顺便问他籍贯、官职。罗展义如实相答,李抱玉叹道:“阁下好相貌、好韬略,可惜不遇其人、不得其时。良禽择木而栖,我这泽潞方镇倒也敬慕英雄男儿。”说毕,抬起酒觥,为罗展义满满斟上。

    罗展义跟随数任主帅,何曾受过这等恩遇?顿时无内炽热,退后一步,俯身下拜。他双手长揖,姿势十分潇洒,行礼十分用力。正因用力,长袖飘举,一样物事从袖中飞出,在地上滚出几步远,撞在李抱玉桌席的脚上。那是一个装有毒药的瓷瓶,瓶盖脱落,流出红褐色毒液。罗展义正是要在宴席之上,用这瓶毒剂将李抱玉害死,并夺取他的藩镇。

    吕思稷一步抢出,拾起瓷瓶,轻嗅两下,气味刺鼻。罗展义一见,吓得面如土色,倒退几步,几欲瘫倒。李抱玉离席起身,将罗展义扶定,问道:“为何如此慌张?”不待罗展义作声,吕思稷在后面吼道:“瓶中莫非是毒药?”

第四十二章 赴会(丙)

    众宾客早已察觉这是一场鸿门宴,突然见此变故,更觉不详。仆固怀恩毫不关心,只顾饮酒,他身边的侯希逸却暗自叫苦:眼看计谋败露,我又不曾带有刀剑防身,岂不成了俎上鱼肉?耳听得噗通一声,原来是罗展义跪倒尘埃,只见他涕泣涟涟,却又斩钉截铁说道:“这毒剂,是侯希逸给我的。他指使我,趁酒憨之时在你杯中下毒,将你害死,然后白手侵夺泽潞方镇!”

    侯希逸听到此处,手中佛珠捻断,檀木香珠滚落一地。他拍案而起,一改平日的温柔敦厚,指着罗展义骂道:“无耻小儿,死便死了,怎敢陷我于不义!”侯希逸盛怒之际,腮下美髯随风飞舞。

    仆固怀恩依旧气定神闲,将侯希逸的手按下来,为他斟上一杯酒,朗声说道:“无耻狗才,耍些小把戏,无非是栽赃陷害,大人何必动怒?依下愚之见,是这位断臂的奴才,收买你那位跪地求饶的奴才,二人串通一气,拿着一瓶耗子药来罗织罪名,要陷害骆大人的岳丈。”

    吕思稷一听此话,暴跳如雷,离得远远的喝道:“仆固老儿,休得血口喷人!”仆固怀恩理也不理,将侯希逸按回座椅。

    突然,刷的一声,骆奉先站起身来,脸上的横肉剧烈颤抖,额上青筋向外鼓出。仆固怀恩的粗蛮无礼已让他难以容忍,这无端冒出的毒剂更叫他心气难平,更不允许一个叛臣在自己面前搬弄唇舌、指指点点。他将桌案拍得山响,喝道:“仆固怀恩,你欺君叛国、谋逆作乱,罪该灭族,难道你不自知?”

    仆固怀恩依然自斟自饮,说道:“本帅早已自陈十条大罪,上奏圣君。你要再给老夫编织罪名,老夫也担受得起。”骆奉先咆哮道:“你就不怕灭族吗?”仆固怀恩道:“我置生死于不顾,来此龙潭虎穴,讨你一杯喜酒吃,还借你一杯酒敬了你的岳丈大人。你的岳丈与我甚是交好,骆大人再是阴狠残暴,也不至于灭我族吧?”

    骆奉先气得浑身颤抖,不能自持。李抱玉唯恐他小不忍则乱大谋,急忙带着一干宾客,围到仆固怀恩席前,轮番向他敬酒。仆固怀恩自己饮了两杯,只顾与侯希逸说话。李抱玉见他仍无醉意,领着众人上前强劝,一心要将他灌醉。

    都播贺见众宾客举酒走近,龇牙咧嘴、鼻孔出气,将铜戈一横,众人无不惊惧,纷纷退回坐席。罗展义原本跪倒在地哀企性命,见场面混乱,想要逃走。谁知刚起身,被吕思稷揪住肩膀,拖到一边。

    李抱玉斟上一杯,来到骆奉先席前,再次劝他平息怒火、静观时变。骆奉先眼睛通红、喘着粗气,陡然大喝一声,将面前桌案掀翻,酒肉撒了一地。李抱玉惊愕之际,手中酒杯被他夺走,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价值不菲的玛瑙杯摔在地上,碎成粉末。杯中酒水被秋风卷起,溅到众宾客脸上。

    众人个个瞠目结舌、心惊胆战。便在此时,地下一声巨响,乱石迸射、尘埃飞扬,地面裂开一个巨大的洞口。紧接着一阵铁链脆响,一个身影从洞内跃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脚上栓着三道铁链,此人正是偶耕。他空中回身,将手上的六股铁链一齐甩出,将洞内伸出来的半截铁铩击开。

    偶耕重见天日,翻身落地,滚到场圃中央,用手背揉着眼睛。他身后的洞口之内,立即蹿出两个壮硕无比的大汉,正是安德广和铜球四。二人使命在身,越过偶耕,舞起兵械,直取仆固怀恩。仆固怀恩宝刀出鞘,一脚踢飞身前桌案,准备迎接来敌。都播贺早是一声怒吼,如同雷霆响震,铜戈刺出,挑开铁铩、顶开铁锤,立时火星乱迸,将数位宾客的衣袍烧出几个大窟窿。

    安德广、铜球四感到,对手的一杆铜戈,竟有泰山一般沉重,令他们难以应对,若仆固怀恩再出手,他们不仅行刺不成,而且性命难保。侯希逸手无寸铁,夹在中间,处境险恶,幸好功夫不弱、力气尚在,抽身撤步从旁闪出,一眨眼睛终于看清楚,场圃之中伏地喘息那人便是偶耕。偶耕一抬眼,竟与侯希逸四目相对,顿时瞳孔放大,眼神里透出欣喜。

    李抱玉顿时傻了眼:安排七名虎贲一起杀出,怎么只有二人,另外五人何处去了?他早已看出,安德广、铜球四二人武功不济、难以得手,当即回到坐席,将桌上彩球掷向地洞。他并不投鼠忌器,哪怕误伤侯希逸也在所不惜,定要在双龙会上击杀仆固怀恩。

    别人尚不知其意,偶耕却在地道中隐约听到他们的谋划,深知彩球一旦滚入地道,二十精兵便会斩断竹竿,让仆固怀恩坠下,然后乱刀将其砍死。他心头一惊:节帅正在仆固怀恩身边,岂不要一起坠落?

    情势危急,偶耕蓦然跃起,双脚扯动铁链响声不断,身子已飞向洞口。只见他右手挥出,三股铁链重重砸在彩球上。彩球如同流星一般,远远飞出、划破长空,落在远处城墙脚下。

    侯希逸也感觉到脚下地面晃动,与别处不同,高声喝道:“地下必有埋伏!”二话不说,拉住仆固怀恩,双双跃出坐席,扑到长亭之外。偶耕与二人会合,互为倚靠,站成三角之形。都播贺仍站在原地,一杆铜戈左右招呼,与安德广、铜球四杀作一团。

    九层高台顿时大乱,众宾客唯恐祸及于己,恨不得四散逃离。李抱玉唯恐刀枪无眼,误伤了骆奉先,急忙扶着他退出长亭。吕思稷也知得地道之内是何安排,见彩球之计已然落空,因撇下罗展义,摇摇晃晃顺着洞口钻进地道,咧开嘴冲着斗室大声喊叫。

    二十精兵听得号令,一拥而上,扑向竹竿。昆仑奴、槐犁吓个不轻,赶紧撒手逃窜,幸而那些精兵军令在身,并不与他们纠缠,而是心无旁骛砍倒竹竿。

    咔嚓一声,竹竿折断,竹竿上方的石板没了支撑,立即坠落。二三兵士闪避不及,被石板砸到腿脚,痛苦难当。但令他们失望的是,根本没有人从上面掉下来。抬头望时,只见顶部一个巨大的豁口,一个巨人悬在豁口上,手足摆动、骂声不绝,那便是都播贺。

    原来,都播贺正在憨斗,不提防脚底下陷出一个大坑,身子下沉。他赶紧将铜戈一横,铜戈架在地缝两端,他紧紧抓住铜戈,身子悬在戈上,因此不曾坠落地底。

    安德广、铜球四见都播贺失陷,急急抢上,想将其击毙。仆固怀恩大喝一声,将宝刀抡出七道霞光,从二人身后劈来。二人回身,与仆固怀恩刀兵相接。他们志在速速杀敌献捷,双双下出死手,铁铩、铁锤不留半点情面。仆固怀恩区区一柄弯刀,敌不过铁锤、铁铩,绕着亭柱且战且退。

    偶耕眼见自己的结拜义兄身陷困境,岂能袖手旁观?当即腾跃而出,抓起铜戈,运起气力大喝一声:起!铜戈被他拉起,都播贺从地缝之中飞出。他从空中落下,铜戈劈来,如同泰山压顶,安德广、铜球四连忙舍掉仆固怀恩,抱头翻滚,躲向两侧。

    偶耕一见义兄如此神勇,心道:当日我与他在青州赤手相搏,方才打个平手;如今他手持铜戈,真是万人敌!想到此,情不能禁,叫了一声好。

    吕思稷见计划不成,指挥二十精兵一齐从地道口杀出。李抱玉同时指挥台上的兵力,命他们杀敌建功。一众兵士喊声如潮,将仆固怀恩、都播贺、侯希逸、偶耕场圃中央。安德广、铜球四精神抖擞,兵刃高举,重新叫战。罗展义刚想逃离,没跑出几步,也被堵在垓心。

    眼见一场厮杀在所难免,忽听有人喊道:“慢着!”众兵士回头看时,只见骆奉先在李抱玉的护卫之下,重新回到座位上。都播贺怨恨这二人设下奸计陷害自己的主公,陡然一步跨出,撞到两名兵士,挺起丈八长的铜戈,刺向端坐主位的骆奉先。

    这一下变起不测,迅猛之极、凶险之至。眼见骆奉先即将死于非命,众宾客瞬间哗然变色:有的心中惋惜,心疼贿赂他的万贯钱财,如今尽是打了水漂;有的心中畅快,却极力掩盖住脸上的笑容。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闪出,也不知起于何方、飞向何处。眨眼功夫未到,那道黑影不知怎样横在了骆奉先的身前,轻飘飘、空悠悠,却又硬生生将那只铜戈截住。定睛看时,方才分辨出,那道黑影既非天神、亦非鬼魅,而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宾客逍遥谷主南浦云。

    南浦云运起内力,封住都播贺的去路,随即身形飞动、急速而前,伸出右拳击向他的咽喉。都播贺不知其中凶险,铜戈向后猛拽,要抢在他拳头来临之前,用戈刺割掉他的脑袋。

第四十二章 赴会(丁)

    偶耕内息深厚,看出南浦云这一招一式使出的是内家上乘功法,招数却又别出机杼,极其邪辟、异常毒辣。www.uu234.net义兄性命危急,义弟焉能不救?偶耕更不思索,一时真气充盈、羽驰萁奔,递出一掌攻向南浦云胸胁,以期围魏救赵。

    掌风所及,南浦云已知道厉害,招式收回,拳变为掌,挥向偶耕。偶耕知他内力雄厚,不敢与之对掌,急忙回身躲闪。谁知对手快如闪电,这一招避无可避,偶耕只得挥掌硬接。

    两掌相接,偶耕身形晃动,脚下被铁链一绊,栽了一个跟头。南浦云见他脊背暴露,毫不留情,手指伸出,点向他的灵台穴。这道穴位若被他点中,偶耕必然脊骨断裂、当场暴毙。偶耕不敢怠慢,立即上身下压、双手撑地,双腿同时向上踢出,用脚上镣铐作为还击。

    这三招两势,虽是变数无穷,却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偶耕倒立于地双腿来攻,脚镣当空飞舞。都播贺在偶耕身后,回拽铜戈,戈刺未能伤到南浦云,却是歪打正着,挂到偶耕的脚镣。一阵脆响、万道火光,戈刺居然将脚镣割断!

    偶耕的身子被一股巨力带起,飞旋一周落在地上。他双足解放,心下狂喜,顿如脱缰野马,无所畏惧。都播贺这才与偶耕正面相对,他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义弟,更没想到今日与他并肩战斗。都播贺爽朗而笑,问道:“贤弟,别来可好?”偶耕指着南浦云说:“此人凶狠无比,务必小心应战!”

    南浦云以贵客自居,不愿自降身份与这些无名之人相斗,见两招未将对手拿下,便不再出第三招。他转过身去,欲与李抱玉搭话,听他究竟作何安排。

    一旁惹恼了铜球四,他跺脚大吼,铁锤双双送到,距偶耕的后脑只差毫分。都播贺才与义弟相逢,未及问询别后光景,却见有人背后使出杀招,怒由心生,当即铜戈横扫,正面击在铁锤上。

    一声震响,山河碎裂,两柄黑黢黢的铁锤已从铜球四手中脱离,旋转着飞向长亭之外,滚落到土台底下。铜球四耳鸣目眩,恍惚见到对面黑影闪动,不知是都播贺的铜戈劈下。安德广奋起双臂,用铁铩架开铜戈,救下铜球四,只觉双臂酸痛欲裂,颤巍巍难以支持。

    都播贺一声嘶吼,意欲结果二人性命。偶耕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运起内息卸掉他的膂力,在他背后说道:“仁兄休要发威,暂且留得他们性命。”都播贺铜戈一横,将众多敌兵挡在外围,这才腾出一只手臂,将偶耕紧紧挽住,仰天笑道:“兄弟二人在潞州相遇,真真大出所料!”

    李抱玉一声响哨,二大虎贲、二十精兵环伺周围,刀兵相向。又有侍从传令,大队兵马从军营攻上土台,将长亭中心的场圃围得水榭不通。骆奉先站在土台一侧,被南浦云以及精兵良将层层拱卫。他稳操胜券:仆固怀恩主仆虽然勇悍过人,那个手脚上挂满铁链的纵然有两下子,但是在泽潞方镇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他们无异于瓮中之鳖,行将死在这九层高台之上。

    仆固怀恩宝刀在手,环顾四周,冷冰冰对侯希逸说道:“我仆固怀恩死便死了,无所顾惜。你既是骆奉先的岳丈,也要死在此地吗?”侯希逸并不理他,回头却见罗展义瘫跪在地,厉声质问:“我若死在今日,你焉能得活?”罗展义跪地磕头,哭泣不语。

    骆奉先此时已登上高处,指着仆固怀恩喝道:“逆贼!你主仆二人,身带兵器,来此赴宴,意欲行刺老夫,罪恶滔天、恶贯满盈。现已身陷重围,我劝你伏法就范,以免挫骨扬灰!”

    谁知仆固怀恩浑然不惧,冲着骆奉先凛然说道:“宦竖小儿,老夫集结大军、盘踞边陲,正是要犯上作乱、夺取江山。杀你个把阉党,更是不在话下。”骆奉先忽而假装仁慈道:“老夫也曾苦苦劝慰,可惜你冥顽不灵,定要叛国谋逆。如今已被拿下,即将身首异处,皆是你咎由自取,休怪老夫不循人情。”

    仆固怀恩仰天大笑,说道:“老夫纵横疆场,哪将生死放在心上?只是老夫有一事不知,你劳民伤财筑下高台、挖出地道,无非是要用些卑鄙手段害我性命。却为何只安排两个怂包、二十残兵在地下埋伏?最终诡计落空,只得调集兵将,才将我们围住。诺大的潞州,摆鸿门宴这等微末小事都办不好,看来骆大人宠信的皆是无能之辈。”

    李抱玉见他语带讥讽,不禁火起,正要发作,却听骆奉先说道:“我也知你骁勇过人,特地筑高台、掘地道,安排下泽潞方镇七大虎贲,要将你们主仆二人斩于席间。我也不知何故,只有二大虎贲出来,看来是老天开眼,要你多活一刻。然而多活一刻又有何益?你今日必定死在潞州,你的人头即将进献朝廷。”

    话音刚落,地道口爬出一个人来,正是吕思稷。他身后跟着爬出两名兵士,兵士手中各拎着一人,却是昆仑奴和槐犁。吕思稷一声吼叫,兵士将昆仑奴、槐犁丢在地上。

    吕思稷规规矩矩向骆奉先施礼,指着偶耕、昆仑奴、槐犁三人,禀告道:“这三人流窜潞州,多行奸慝。前番偷盗骆大人金银,今日又搅扰双龙大会,正是这三个小贼。”

    侯希逸今日与仆固怀恩一道,被泽潞军马围困,自知难以免祸。危难之中见他刚烈耿介,顿时豪情升起,因此不再隐忍不发、唯唯诺诺。他见地上三人,有二人是自己的旧部,于是说道:“说他们偷窃钱物,有何真凭实据?至于搅乱双龙大会,区区三个苦力,怎有恁般能耐?”

    吕思稷听罢,一阵奸笑。他从兵士丛中将那名军吏揪出,要他将偶耕三人所行之事和盘托出。军吏跪地不敢应,怎奈吕思稷在他耳边一番威逼利诱,他吓得魂飞胆丧,只得将如何收受昆仑奴贿赂、如何放走偶耕、如何在粮仓的火堆里发现五具焦尸的事情一一供出。

    军吏陈述完毕,仍在不停擦汗,却听扑通两声,又有二人跪倒尘埃,却是安德广、铜球四。他们不敢再隐瞒,指着偶耕三人,把五大虎贲的死因以及他们如何焚烧五具尸首的事情尽数招认。

    侯希逸听他们一番对质,顿时窘迫起来,真不相信偶耕这一敦厚少年,竟带着昆仑奴、槐犁做出这等恶事。偶耕忽然上前一步,朗声说道:“以上事端,皆是我一人谋划、一人实施,与旁人毫无关联,我愿意认罪伏法。”都播贺一把将他拉到身后,恶狠狠说道:“这是我的兄弟,谁敢动他,先问问我手里的铜戈!”

    仆固怀恩站立一旁,已听清潞州城里城外这几日发生的故事,他冷笑三声,对骆奉先道:“你设下鸿门宴,要加害于我。可是你的走卒亲信,却是各有算盘,图谋于你!”

    骆奉先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大胆叛臣,死到临头,还敢挑唆是非!”仆固怀恩道:“依老夫所见,骆大人钱财失窃,定是这位吕大人所为。他生恐此事败露,便买通侯希逸大人的数名仆从,大闹双龙会。这三位小兄弟毒死五大虎贲,搅乱局面;那一位身藏毒药,打定主意趁乱向骆大人、李大人下手。有吕大人从中谋划,此计便行得通;若无吕大人背后支持,这三名苦力加上那一位侍从,绝无本领偷窃财务、搅乱盛会。”

    仆固怀恩这一番说语,说得煞有介事,竟让骆奉先将信将疑。吕思稷却似杀猪一样嚎叫起来,指着仆固怀恩咒骂,又手舞足蹈向骆奉先表忠心,申明绝无谋乱之意。

    昆仑奴忽而起身,大声说道:“吕大人,你叫我潜入骆大人房中偷盗金银。如今事态败露,你就该一人担承,何苦将我拖下水!”槐犁立即回应:“吕大人,你将毒药放在我们身上,安排我们照计行事。只恨我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七名虎贲只毒死五人,还剩两个没毒死。我委实不知,你不仅要毒死虎贲,还要毒死骆大人和李大人!”

    众宾客一时哗然,也不知他们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只顾品头论足、纷纷议论。就连罗展义也愣在一旁他和侯希逸定计毒杀李抱玉,多依赖黑衣人郭志烈、曹以振从旁施以援手,也不知这背后到底有没有吕思稷暗中策划。

    吕思稷怒不可遏,一脚踢翻槐犁,又去扇昆仑奴耳光,昆仑奴扭身躲过,质问道:“吕大人,你下此狠手,是要杀人灭口吗?”

    吕思稷有口难辩,只得跪倒在地,哀求道:“骆大人,请允许我将这四人带回地道,严刑拷问,定然查清事实,还我一个公道!”

    骆奉先原本只想在双龙大会上顺顺利利刺杀仆固怀恩、风风光光娶一房妾室、乐乐呵呵赠送马匹,真不曾料到今日波折百出、闹剧连台。他心烦意乱,将手一摆,听凭吕思稷处置此事。吕思稷得此号令,点起四名兵士,要将这四名嫌犯拖进地道。

    然而,都播贺紧紧挽着偶耕,面朝潞州军士,一声怒吼如晴天霹雳:“谁敢动我的兄弟!”吕思稷道:“反正你们活不过今日!”潞州兵士众多,已有数人将罗展义、昆仑奴、槐犁带进地道。

    台面之上、长亭之内,一时陷入僵局。仆固怀恩心头窃喜,他知道,自己深陷险境,场面越乱,他活下去的机会便越大。侯希逸心中却在盘算:“今日无缘无故和仆固怀恩绑在一起、站作一队,骆奉先岂肯与我善罢甘休?我该如何保全自己全家性命?”

    偶耕被都播贺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他心中也在忧虑:“不知牧笛情况如何。那吕思稷把昆仑奴、槐犁带进地道,他们二人是否要遭受严刑酷打?”

第四十三章 破阵(甲)

    土台之上,大队兵士将仆固怀恩、侯希逸等人团团围住,剑拔弩张、杀气腾腾。顶 点 X 23 U S李抱玉与骆奉先对视一眼,当即传下军令:“亭下诸人,叛国谋逆,格杀勿论。得仆固怀恩首级者,赏钱万缗,得其余人首级者,赏钱五百缗!”号令传下,众兵士无不踊跃向前。

    都播贺见敌兵围拢,仰天嘶吼,铜戈横扫,便已打翻数人。偶耕仍在挂念昆仑奴、槐犁安危,忽见几个兵士抢近,急忙挥肘翻掌,将其一一击倒。他耳边同时响起嗤嗤的声音,那是仆固怀恩挥舞七彩弯刀,正在大开杀戒。

    侯希逸大为懊恼,忖道:我今日嫁女,不料成为谋逆的乱党,骆奉先、李抱玉真是欺人太甚。大乱之际,他愤愤不平,忽而无所顾忌,从面前兵士手中夺过钢刀,手起刀落,已将一人砍倒在地。

    台上正在厮杀,营门口忽然军哨吹响,一人一骑疾如闪电,冲入军阵、飞上土台。此人乃是泽潞军中一名信使,满身大汗、气喘吁吁,来到长亭之前,撞开纷杂不堪的众兵士,来到李抱玉面前,急忙忙呈上一封兵书。

    李抱玉展开兵书看了一眼,顿时面色阴沉,转手交给骆奉先。骆奉先瞪圆眼睛,见是一张羊皮,上面书写几行字,字迹遒劲有力、英武逼人,写的是:

    着骆奉先、李抱玉跪领:本将指挥朔方兵马,所向披靡,已攻破太原,守将辛云京弃城逃亡、抱头鼠窜。家父亲赴潞州,若三日之内回转,自当相安无事;若不见家父回营,必提劲卒二十万,更兼回纥、吐蕃军马,即日扫平泽潞方镇,取骆、李二贼首级,归祭祖庙。另:李抱真现在我手,生死之事,由我裁决,尔等好自为之。朔方将军仆固字。

    骆奉先读罢信笺,大为震惊,额上汗珠渗出。写信之人仆固,乃是仆固怀恩之子,骁勇过人、战功显赫。信上写得分明,仆固已攻破太原,镇守太原的辛云京弃城逃走。太原就在潞州北面,城池失守,潞州便没了屏障,以朔方军的威实力,即日攻破潞州,扫荡李抱玉的泽潞方镇,并不是一句大话。

    李抱玉更是忧心忡忡李抱真是他的从父弟,如今落在朔方军手中,今日若在双龙会上杀了仆固怀恩,仆固必定为父报仇,杀死李抱真。李抱真受李抱真重委,掌管泽潞方镇军中事务,十分得力,李抱真对他十分信赖。李抱真若死,泽潞方镇便折了栋梁,因此李抱玉万分焦虑。

    骆奉先、李抱玉越思越恐,对视一眼,立即发出号令:“快快住手!”那些兵士个个想争夺奖赏,正在全力拼杀,哪里听得见?南浦云意在成全骆奉先、李抱玉的大事,而不在杀人争胜,见情势紧急,一手端起浑铜打造的酒缸,一手挽起长亭前的石狮子,飞身跃上顶子尖顶,举起酒缸、石狮子相撞击,发出巨响、震动山谷。他运起丹田气,开口呼道:“长官有令,全军住手!”看似毫不费力,语声却盖过铜缸撞击之声,振聋发聩。

    交战的双方都消停下来。泽潞方镇的兵士听到号令,纷纷退后,在骆奉先、李抱玉两侧站成阵列。仆固怀恩、侯希逸并肩而立,手握钢刀,目光里透出杀气。都播贺身上沾满敌兵的鲜血,正杀得兴起,兀自不收手;偶耕疾步跟上,将他拦腰抱住,硬生生拽了回来。

    骆奉先一步步踱回长亭,站在高处,指着仆固怀恩问道:“你的儿子仆固,攻破了太原,赶跑了辛云京?”仆固怀恩闻言,仰天而笑,洋洋得意,说道:“骆大人,你以为老夫何等愚蠢,竟敢毫无准备前来赴你的鸿门宴?我赴宴之前,已安排我儿仆固攻打太原,并与他商定:我若三日不归,我儿仆固便继承节度使之位,统领朔方雄兵,吞并泽潞方镇。未料想到,吾儿用兵如神,兵不解刃拿下太原,送来捷报。有子如此,我仆固怀恩今日一死又有何妨?”

    李抱玉说:“仆固怀恩,我今日饶你不死,只要你将堂弟李抱真放还。”仆固怀恩轻蔑道:“若不出所料,李抱真在我儿仆固手中。你求我管什么用?求我儿子去吧!”说毕,神情飞扬,狂笑不止。

    骆奉先声音开始打颤,一字一顿说道:“你当真要背叛朝廷,行下大逆不道之事么?”仆固怀恩指着骆奉先,声色俱厉:“宦官骆奉先,拉扯辛云京、李抱玉,三人沆瀣一气,日日夜夜进献谗言、挑拨是非,一心要置我于死地。我手握重兵,盘踞朔方,岂能白白被你们害死?仆固攻取太原,赶走辛云京,真真大快我心。朔方大军推进,即日攻克潞州,你二人就等着我儿取你们狗命吧!”

    正在此时,土台之下的军阵之中一片哗然。一白衣少年骑马闯入军营,驰骋如电,撞开一条通道,径直登上高台之巅。此人眉眼俊秀、气宇堂堂,正是仆固麾下的偏将,名叫任敷。

    任敷突然闯入,令泽潞一众主宾大为惊叹:他区区一人,闯入我泽潞军营竟如入无人之境,看来朔方军中,不乏骁勇善战之士,仆固怀恩胆敢在潞州境内如此嚣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都播贺一见任敷,一跳三尺高,隔着人丛高声喊道:“任敷兄弟,你怎么也来了!快来见过偶耕兄弟!”

    任敷冲他微施一礼,转身跪在仆固怀恩面前,口称送信来迟,求节帅降罪。仆固怀恩壮其气节,连忙扶起,赞叹不已。任敷起身道:“少帅率军攻破太原,入驻辛云京府邸,在辛云京桌案上写下书信,命我连夜加急送到此地。潞州军士在营门口收了书信,说是登台禀报,半日不见回转,我因此强闯入内。来迟一步,竟置节帅于危难,罪该万死!”仆固怀恩连声说道:“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叫这些宵小之辈看一看,我朔方男儿是何等铮铮铁骨!”

    任敷又从怀中掏出一件衣褂、一枚玉佩,走进长亭,双手交与骆奉先,也不施礼,昂头说道:“此乃辛云京之物。攻破太原之时,辛云京已逃窜出城,府中衣物尚有余温,还请大人明察。”

    骆奉先与辛云京交厚,识得他的玉佩,因此确信太原已经失陷、辛云京已经逃亡。他心中盘算道:“仆固若挥师南下,将此地围困,我难以活着逃出;无论如何,要等我回到长安之后,再调派军将,剿灭朔方兵马。”他收下辛云京的衣服、玉佩,交侍从收下。

    任敷转身走出长亭,前来拜见都播贺,二人相见甚欢。偶耕见他步履轻捷、身姿颀伟,心中暗喜:仁兄结交的兄弟,定不是等闲之人。

    骆奉先虚张声势道:“仆固怀恩,你父子串通,攻伐城池、起兵造反,罪恶弥天、万民唾弃。倘若迷途知返、痛改前非,老夫倒可以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免你灭族之罪。”仆固怀恩笑道:“老夫反心已决、反兵已起,你若想杀等只管来杀,何必在皇帝面前搬弄唇舌!”

    李抱玉与骆奉先耳语:“他们有备而来,况且先声夺人,其势难当。我们权且忍耐一时,待仆固锋芒减退,我的堂弟李抱真平安归来,那时骆大人再奏明圣上、调集军马,杀他个片甲不留。”骆奉先点头同意。

    李抱玉转过身来,又传下一道命令,叫土台之上的一众兵士尽数退下。他站到亭檐下,朗声说道:“骆大人心胸宽大,不计较尔等过失,尔等也休再冒犯。今日是中秋佳节,又是骆大人大吉之期,大家星驰云会,就该开怀痛饮,以为庆贺!”

    早有一众侍从兵丁清扫亭台、重整桌案、再续美酒,又有人在地道斗室处塌陷的缺口上架起横木、铺下木板、盖上毯盖,长亭内外顿时整饬如新、平整如初。

    骆奉先、李抱玉互相揖让一回,再次入席就坐,招呼众宾客回归原位,放下心头顾虑,只顾饮酒吃肉。仆固怀恩有恃无恐,领着都播贺、任敷重归旧位。偶耕也揖别都播贺,跟着侯希逸回到长亭末尾的席位。酒宴重新开启,众人频频敬酒,互道失礼。偶耕顾不上酒席之上的诸多虚礼,偷偷四处张望,看牧笛是否到来,又担心起昆仑奴和槐犁的安危,心里七上八下。

    安德广、铜球四一直灰溜溜地跟在李抱玉身后,想借故敬酒奉承,却被李抱玉当头呵斥,趁着众人不注意,逃下台去远远躲起。李抱玉举酒在手,当众自责两句,说道:“今日一场误会,都是这两个无能匹夫引起。然而良辰佳节,不可辜负,更不可耽误了骆大人的喜事。”

第四十三章 破阵(乙)

    骆奉先咧嘴露出笑容,举杯说道:“今日邀请各位同僚,皆因老夫娶得一妇,日后侍奉左右,聊以安度晚年。顶 点 X 23 U S双龙大会,便是老夫的吉期,各位大人定要开怀痛饮!”仆固怀恩举起酒杯,一口饮下,朗声道:“骆大人,今后娶亲便娶亲、纳妾便纳妾,休要动那杀人的念头。头顶三尺有神灵,多行不义必自毙!”

    忽然,地道口的木板晃动,一个人影从地下钻出来,正是罗展义。他噗通一声跪在骆奉先、李抱玉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吕大人已在地道中审讯明白:昆仑奴、槐犁,还有偶耕,都是侯希逸的仆从。他们串通一气,先偷盗骆大人的财物,又偷走逍遥谷的毒药,毒死五大虎贲,只为搅乱双龙大会。侯希逸又安排毒计,强逼小人夹带毒药,在酒席之中毒死李抱玉大人,以此夺取泽潞方镇。”

    骆奉先一听,大为烦恶,挥手道:“一并拖下去,就地正法!”罗展义连声喊冤,说道:“小人举报侯希逸,恳请将功抵罪!”骆奉先说道:“休得唣,你们主仆一并砍头!”

    已有武士出列,两个擒住罗展义,还有两个要来擒拿侯希逸。侯希逸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桌案上,说道:“我虽丢失淄青平卢方镇,然而朝廷赐的爵位尚在,凌烟阁上画有我的图形,表彰我的功勋。要治我死罪,当由圣上定夺,却不该由骆大人一人裁决。”

    骆奉先斜了他一眼,说道:“你丢失淄青平卢,罪不容诛;又勾结仆固怀恩,谋害老夫事小,谋逆造反事大。先砍你脑袋,再去秉奏圣上!”侯希逸身后有偶耕,胆子壮了几分,喝道:“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擅自冒犯大唐功臣!”

    本已不太平的双龙会再度陷入僵局,九层土台之上,衮衮诸公一时噤若寒蝉。仆固怀恩对骆奉先的万般迫害已有切肤之痛,如今又见侯希逸陷入危险境地,不免物伤其类,愤然起身,说道:“侯大人勤王戡乱,军功卓著。骆大人是要一手遮天,把朝廷的忠臣良将赶尽杀绝吗?”

    骆奉先大怒,顿时将太原失陷、朔方军长驱直入的讯息抛之脑后,将李抱玉苦心操持换来双龙会上短暂的平静置之不顾,指着仆固怀恩说道:“连同你这叛臣,一同斩却!”

    仆固怀恩道:“老夫人头就在此地,你要拿只管拿去。老夫魂灵在此,要看我儿杀进潞州,取你狗命!”

    李抱玉唯恐局面难以收拾,赶紧起身离席,将罗展义斥退,在骆奉先面前劝道:“今日迎娶新妇,大吉之时,休说不详之事。况且需要看在姨娘面上,暂时宽恕侯大人一次。待大婚过后,骆大人回到长安,要取侯希逸性命,岂不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仆固怀恩听不见他们二人耳语,坐在一旁鼓动众人:“皇帝娶妇,大赦天下;宦官娶妇,连岳丈也要杀。如此阴狠毒辣,合该断子绝孙!”李抱玉直冲他挤眉弄眼,示意他休再胡言。

    骆奉先此时略有几分酒意,未听真切,因此并不深究。李抱玉拍了拍手,早有两个侍从,捧上彩绸、红花,为骆奉先穿戴整齐。李抱玉二次拍手,乐师舞妓从土台两侧款款而上,在长亭之下捧出琵琶、羌笛,奏的全是吉庆曲调。一阙曲终,李抱玉站立长亭中央,高声宣布,刚才的争端,实是一场误会,借杯中美酒一笔带过,而双龙会马上进入正题,那便是骆大人迎娶新妇。

    骆奉先听到丝竹之声,怒气稍平、烦恼渐息,捧起酒杯与李抱玉对酌三杯。李抱玉又带领全部宾客,起身离席,站到长亭之前,一齐举杯为骆奉先庆贺。侯希逸心中不快,无意前去逢迎,稳稳坐在椅上,手捋长髯、目看闲云。

    胡琴、琵琶悠扬,羌笛、洞箫婉转。数曲过后,忽而笛箫之声渐弱,唢呐之声喧噪。高台之下,走出两列乐人,摆阵擂鼓,大鼓铿锵如雷、小鼓短促如雨,鼓声与唢呐之声相配,节奏明快、曲调激扬。

    李抱玉传出号令,一队力士推动停靠已久的彩车,沿着正中间的甬道升上土台。四大鸣禽侍立两旁,打开车门,一个娉婷女子,戴着红盖头,浑身披红挂彩、珠光宝气,探出金莲、走下车来。那就是牧笛,也是双龙大会唯一的女主角,是骆奉先即将迎娶的“新妇”。

    四大鸣禽名为陪侍,实为羁押,扶着牧笛来到长亭之下。牧笛头顶盖头,看不见周遭一切,唯知秋风凄冷、酒气熏人。偶耕眼睁睁看她从身旁走过,想要迎上前去,却是足重如铅;想要呼唤一声,却是喑哑无力。他心中五味杂陈,心想今日自己处境凶险、难免一死,既是诀别,竟不能与她见不上最后一面,真真天地无情、造化弄人。

    牧笛站在场圃中央,遗世而独立,裙裾随风摇摆,身上玉佩铿锵。众宾客尚未见到新妇真面目,已看到四大鸣禽似柳腰身、如花容貌,早已春心摇漾,纷纷举杯、轮番离座,在骆奉先耳边交口夸赞。

    李抱玉化身司仪,主持婚礼。他大喝三声,众宾客停止嘈杂之声,回到坐席,乐声戛然而止,李抱玉庄重说道:“李某出身行伍,不知繁文缛节。今日骆大人娶妇,新妇就在长亭之下。请骆大人离席,为新妇揭去盖头,夫妻对拜,敬酒三杯,大礼便算告成。”众人闻言,颂赞之声不绝。

    骆奉先热酒下肚,脚步竟有些蹒跚。耳中又听到颂赞之声此起彼伏,越发志得意满,摇摇摆摆走下长亭,伸手去扯牧笛的盖头。

    牧笛听到面前脚步声,知是骆奉先走近,烦恶之意油然而生。他陡然莲步移动、撤后三步,自行将盖掀起。她反手一掷,红彤彤的盖头随风起舞,飞上了半天云里。众宾客头一次见到新妇,虽是嫦娥、西施一般美貌,却是面带愁容、脸有怒气,个个张口结舌,顿时静默无声。只听新妇开口说话,声如银铃,却是字字入耳:“我再卑贱,也不嫁给无耻宦官。”侯希逸听得这句,也是大出所料、大吃一惊。

    骆奉先以手剔牙,神情自得,却未听清她说些什么。牧笛啐了一口,提高声音说:“无耻宦官,你猪狗不如,我怎会嫁你?”

    骆奉先这才听清,怒目圆睁,凝视半晌,问道:“你这几句,是你父亲教你的吗?”牧笛道:“侯希逸亲附宦官,全无气节,早已不是我的父亲。你们宦官内臣,恶贯满盈、人尽皆知,我见到你都恶心,怎能嫁你?”

    众宾客一时哗然,纷纷指责牧笛出言不逊,又说她折辱朝廷重臣、其罪不轻。唯独仆固怀恩朗声而笑,鼓掌道:“说得好,说得好!今日乃大吉之日,骆大人赦免潞州百姓一切罪过。侯家女子,你有话只管说出来!”

    骆奉先怒冲心头,不觉酒气全散,三两步跨上长亭,回到座椅上,指着侯希逸喝道:“侯希逸,你养女不教,坏我大事。待我奏明圣上,你一家三百余口在劫难逃!”侯希逸本想回敬几句、出一口恶气,忽又回心一想:我一家性命悬于他手,此时此地怎可意气用事?想到此,剑眉紧锁,闷然不答。

    骆奉先呷一口酒,却又尽数吐了出来,气急败坏说道:“什么伤风败俗的女子,带回家去,定然败坏家风,就该弃之如敝履!”牧笛见他反唇相讥,冷笑道:“我虽伤风败俗,却比你惑乱宫廷、残害忠良强过百倍。汉末宦官之祸,本已遗臭万代,我大唐却又重蹈覆辙,可见天道轮回,非人力所能扭转。”

    骆奉先怒火上撞,一壶酒砸翻在地。他碍于脸面,不愿责骂牧笛,却指着侯希逸道:“你养的不孝之女,还不快快叉下去?”

    众宾客一时哗然,纷纷声援骆奉先,指责骆奉先养女不教,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侯希逸觉得牧笛这三言两语甚是解恨,待要为她说解,忽又心念一动,毕竟一家三百口人命非同儿戏。偶耕俯身低声道:“节帅,你劝劝小姐吧。她惹恼了骆奉先,非但她活不成,还要连累一家遭殃。”

    牧笛早已拿定主意,今日定要大闹双龙会,然后慷慨赴死。她站在土台之中,说道:“侯希逸非我父亲。你有话对我说即可,何必牵扯旁人。”骆奉先看着她,恶狠狠道:“你想与侯希逸撇清关系,并无不可。少时动起大刑,你莫要呼爹喊娘!”牧笛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不能与知心知己共此一生,苟活一世又有何益?你尽管处死我吧!”

第四十三章 破阵(丙)

    骆奉先盛怒至极,忽又笑出声来。www.uu234.net他阴森森说道:“你想当烈女,要寻死亦无不可,但须有烈女的死法。”牧笛冷笑道:“我不是烈女。权柄在你手中,要杀要剐,何须唣!”骆奉先手拍桌案,大叫三声“好”,朗声道:“你不是烈女,必然做过伤风败俗的事。四大鸣禽听令:当着众位贤宾,剥光这女子的衣服,剖开她的私处,切开她的腹肠,让大家看看,怀春女子腹中有何鬼胎!”

    这残毒至极的命令,让李抱玉也吃惊,众宾客早已心怀鬼胎,想窥探这个妙龄女子华服掩蔽之下的玉体,更对骆奉先别出一格的残忍提议充满期待。牧笛更是大为窘促,满脸恐惧,浑身颤抖。她不怕死,可她怕当众受此侮辱,含恨而死!

    侯希逸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喝道:“骆大人,小女纵然冲撞,杀她可以、骂她可以,休要行此悖逆人伦之事。”牧笛循声望去,见侯希逸背后站着偶耕,顿时就像见到救兵,冲他跑了过去。四大鸣禽就在左右,岂能容她逃出半步?二人在前面拦截、二人在后面拉扯,一番推搡,已扯断她的一片衣袖。牧笛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吓得面如土色。

    骆奉先十分得意,对侯希逸道:“侯大人,你为这个女子说情,她便还是你的女儿,她今日大逆不道的话语,你须承担罪责,你一家三百余口当遭灭门。你若不为她说情,与我一起观看用刑,我才相信你们不是父女,她死便死了,你一家可保全性命。”

    仆固怀恩听到这里,一杯酒饮下,摇头说道:“骆奉先,你真是阴毒至极!”

    这下可难坏了侯希逸。身为父亲,绝不愿看到女儿在面前袒露身体、被人凌辱致死;但若念及父女之情,一家三百余口性命不保。他思来想去,不觉珠泪滚出,不知该如何决断。

    偶耕比侯希逸更着急,附在他耳边说道:“骆奉先如此狠毒,我与他拼了!”侯希逸一眼瞥见,南浦云就在骆奉先不远处,偶耕如若贸然扑出,必然被南浦云当场制服,无异于飞蛾扑火,不仅救不了牧笛,反倒让局面更难收拾,让骆奉先强加给侯家的罪名更加深重。他拦住偶耕,终于要紧牙关,拿定主意:牺牲牧笛,换取一家人的性命!

    骆奉先见他沉默不语,猜中他的心意,便朝南浦云看了一眼。南浦云深恨侯希逸,乐得见他女儿死得这么不光彩,轻轻转动唇舌,说道:“四大鸣禽,动手吧!”

    四大鸣禽深恶牧笛,巴不得当众将她剥光,一剑一剑割下她的皮肉,让她痛死。四人一齐探出手来,一人扯住牧笛一片衣襟,要执行那道卑鄙透顶的命令。众宾客有的假装不忍观看,有的却伸出脖子、张大嘴巴盯得死死的。捉钱令史曾善治与腊口使也在暗暗点评:这等女子,死了倒也可惜,若贩到名城大都,卖与富庶人家,定能赚得不少利润。

    牧笛瘫倒在地,不住的翻爬、挣扎。她一生未经历过这样的惶恐,这一切简直必死更加恐怖、更加黑暗。四大鸣禽一步步围拢,一只可恶的手已经扯住她的衣袖,她惊恐万状,奋力将其推开。牧笛猛然回头,看见长亭之尾、木柱之旁,孤零零地站着偶耕。她来不及看清他的神情,只感到他今日身形佝偻而消瘦,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偶耕不敢去看,却又忍不住去看。陡然四目相接,虽只有一刹那,却有如一道雷霆从头顶劈落,将他的脊骨摧折。他双眼含泪、万分纠结:牧笛受辱而死,侯家三百余口性命便可保全;但三百余口性命与己何干,又怎能眼睁睁见她如此惨死?他心中冰炭交加,整个身子颤抖起来,低头看看侯希逸,却见他剑眉紧蹙、双目微闭,手捧茶杯,似乎要将世事至于度外。

    偶耕几乎快要吼出来:节帅啊节帅,如此关头,你怎可默念你的佛经?

    忽然一声脆响,原来是牧笛的衣袖被撕裂,紧接着铿尔之声响起,牧笛发髻飘落,头上珠玉、钗环散落一地。仓庚、桑扈制住她的双手,鸿雁抱住她的双脚,黄鸟志得意满,宝剑放回鞘中,双手去扯她的衣襟。牧笛又惊又怒,一口唾沫吐在她的脸上。

    黄鸟恼羞成怒,使出全身力气,要把她的红裙撕做两半。牧笛已无法动弹,要紧牙关、闭上眼睛,泪水涌到脸上、洒满地面。她深深绝望、禁闭双眼,可就在此时,耳边有阵阵风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娇哼。睁眼看时,黄鸟已在数步之外,摇摇晃晃、几乎跌倒。

    牧笛不知究竟发生何事,正待回头,早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从三位鸣禽手中拽出。三禽哪里肯依?重新拔出宝剑,尚未摸到剑柄,面前已有六股铁链甩出,如毒蛇吐信,又似雷电闪动。三人不敢硬碰,连忙撒开牧笛,疾步后退,与黄鸟并作一团。

    牧笛尚未看得真切,心头已然窃喜,她已猜到,又是那个武艺过人的男儿,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果然是偶耕出手相救,他在牧笛背后说道:“快去你爹爹那里!”牧笛转过面来,眼中满含泪光,轻轻说道:“我没有爹爹,没有家人,只有你!”

    四大鸣禽怒气冲天,齐刷刷抽出宝剑,摆出四象回元阵势,剑刃在秋风之中发出铮鸣。偶耕转头,对都播贺说道:“都播大哥,请帮我看好侯小姐!”语声未毕,掌心攒起一股柔劲,抵在牧笛肩上,将她推出。牧笛足尖离地,飞在空中,都播贺一伸手将她接下,揽在身后,对偶耕说道:“兄弟放心!”

    四象回元阵卷起阵阵尘沙,携裹无边杀气,朝着偶耕扑来。偶耕站稳双足,运起双臂,手足上面的铁链如同龙蛇乱舞,与四道闪闪生寒的剑光搅在一起。黄鸟舞出朵朵剑花,花儿飞起之处,将铁链斩得纷纷碎落,顿时铁屑乱迸,砸翻无数铜爵、铜觚,吓得众宾客纷纷退避。

    偶耕身上的铁链越短,身形、拳脚越发轻快。他自幼受到得道高人的言传身教,后来又遇上晏适楚并受他点拨,懵懵懂懂、恍恍惚惚之间,却似悟到了上清心法的奥妙。

    得益于上清一脉深厚的根基,偶耕逐渐看清:眼前的四象回元阵,看似依循八卦推演、九宫变幻,实则故弄玄虚、流于浮薄,徒然模拟星斗箕张之形,却未通达日月运行之理。他素在山林,在鹿群、狼群之中穿梭奔跑,雨雪冰雹落下,鹑衣绔裤也未必沾湿,如今置身剑阵之中,又岂能被四个素能勾心斗角的妒妇所伤?

    土台之中一场激斗,偶耕手上、脚上的铁链、镣铐逐渐被斩除干净,四大鸣禽的阵形也越来越繁复、剑招越来越狠毒。

    五人在亭下相持不下,亭上诸公却是别有一番心肠。骆奉先、李抱玉心中恚怒,恨不得四大鸣禽把这个多管闲事的小子大卸八块。众宾客陷入沉静、浮想联翩:四大鸣禽好武艺、好身材、好容貌,若得其中一位服侍一夜,定要比神仙还快活。曾善治、商克捷还在盘算:这四个女子长得好,会武艺又会摆弄乐器,若贩卖生钱,定能大赚一笔。

    偶耕无意伤人,却也嫌恶四大鸣禽剑招阴险毒辣。他心头火起、真气运出,一步跨到黄鸟面前,屈起手指在她剑上弹了一下。黄鸟只道是寻常一招、不过尔尔,却不料雄厚的内劲滚滚袭来,她踉跄几步、撤到一旁,宝剑几乎脱手,身子险些被那股巨力掀翻。四象回元阵立即散乱,另外三禽应付两三招,宝剑尚未送出,已被偶耕掌风逼退。

    四象回元阵已破,其他宾客尚在懵懂之中,逍遥谷主南浦云顿时黑了脸。他骂了一声:“学艺不精,丢人现眼!”双足一瞪,身子已经飞出,双掌向偶耕劈来。他轻易不出手,一出手便要扬名立万,掌风呼呼,那是真气萃聚。

    偶耕正在应对四禽,不提防南浦云突然杀出,急忙忙出掌相迎。四掌相接,顿觉南浦云力道千钧、势如海潮,而自己几乎是螳臂当车、蜻蜓撼树。他自知不敌,当即掌力撤下,同时身子向后翻出,将那股强大的内力卸掉。饶是如此,依然重重一跤跌在地上。

    四大鸣禽乘胜而上,长剑劈下,就要行凶。偶耕鱼跃而起,乘隙抢入,将黄鸟、仓庚踢倒。桑扈、鸿雁连忙挪步,扶起两位姐姐。偶耕稳稳站在南浦云面前,嘴角渗出鲜血。

第四十三章 破阵(丁)

    南浦云深深吃惊:这个混小子,两次三番与我对掌,我都未能将其收服,倒也有些本领。一眼瞥见四禽狼狈模样,不禁火起,又是一掌劈下。偶耕刚才摔得不轻,只觉得腹脏震动、喉痒欲呕,不敢与之正面为敌。他横跨一步、状如麋鹿,沉肩回避、形如鹰隼,电光火石之间,使出腾挪步法,躲开南浦云一击。

    南浦云两掌未能立威,恼羞成怒,当即掌化为拳,中宫直进。偶耕仍然不敢硬拼,假意出手相迎,实际连退三步,同时猫腰猱身,再次化险为夷。南浦云这一拳,使出八成内力,激起风声阵阵,险些伤及四禽。鸿雁年纪最小,功夫又弱,吓得尖叫一声。南浦云大怒,将她们斥退。

    偶耕运起内息、扎稳下盘,打起十二分精神与南浦云周旋。南浦云三招未能制服偶耕,自觉颜面尽失,什么《修真秘旨》、什么终南山之约,一概抛在脑后,今日只要痛揍这个混小子,是死是残皆不足惜。他内力喷发,面色红紫,周身经络鼓动,身上衣带飘举。骆奉先、李抱玉连同那一帮宾客看了,都身为骇异,只道眼前这人,不是天仙降世、便是厉鬼重生,武功修为已臻化境,谁敢与他为敌,简直是自寻死路。

    二人交手,快若闪电。场外诸人,只看到南浦云的一袭紫袍上下翻飞,如同霞彩浮动在土台之上,至于他的身形、步法、招式,连看到都难,更无法辨明。唯一能看得明白的是,偶耕稳扎稳打,忽而拳变为掌、忽而掌变为拳、忽而拳掌并用,周而复始、延绵不绝,双手化出千招、千招生出万变,将那朵紫色的云霞托在上空。

    高手过招,除了较量招数之妙,更在比拼内息之纯。二人的内家功夫,南浦云出自上清派,却又行不由径,夹带百家之术、兼取左道旁门,终而别出一格、自成一派;偶耕则出自高人面传心授,自己都不知是源自上清还是别有源流,只是从小修持,十余年顺随天性、任于自然,不知不觉便修炼成了浑然一块。二人拳来掌去,恍恍惚惚,不稳撞击之声,唯有呼呼风声,不知不觉,秋风在他们周围凝结为霜,漫天飘洒,俄而融化。

    南浦云十八招未能拿下偶耕,招式又生一变,身上紫袍携裹雷霆、带起风雨,舞成黑压压一块浓云。偶耕与他对了十八招,已是穷极毕生所学,现在南浦云变本加厉施展能耐,他立刻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牧笛站在都播贺身后,看他们一场激战,不免胆战心惊偶耕不愿眼睁睁看她去死,她又何忍眼望着偶耕丧命?

    偶耕与南浦云再战了五**,只觉得他招式诡异、劲力无穷,招招凌厉逼人,包藏万道杀机。偶耕不过十**岁,十余年的修为,总其要略,无非是顺遂自然、合于气运,在杀人索命、争勇斗狠上面却留意不多;而南浦云早已过知命之年,数十年修为在身,不厌博采众长,哪怕是邪说左道,在武功、法术上但有可采,都一并据为己用。二人交手,不止是切磋武艺,更是性命之争,因此实力悬殊,胜败之势分明。众宾客看得心惊,都料到偶耕撑不过一二十招,定会被南浦云击中,要么暴毙,要么身负重伤慢慢死去。

    果然,偶耕拳路渐稀,脚步也踉跄起来。南浦云一掌劈到,离他天灵盖只差分毫。偶耕急忙退避,横起一拳格挡。拳掌相交,偶耕内力不胜,身子弹出数步,勉强站立。南浦云不给他喘息之机,一拳挥出,直击他的后心。偶耕趁势躲闪,万幸躲过,但身子已失去重心。南浦云又一拳递出,如同玉石雕刻而成的拳头,将秋风凝结成霜、将霜凝结成雪,直取偶耕的咽喉。偶耕已无法闪避,只道大限已至,回看牧笛一眼,做好人生的诀别。

    南浦云眼看就要得手,心中忽然犹豫:到底是杀了他,逞一时之快,还是留他性命,换取晏适楚手中的《修真秘旨》?心中犹疑,当下内力减却三成,拳路慢了三分。也正在此时,一道浓云从上垂下,却是都播贺一跃而出,挺出铜戈向他砸来。都播贺天生神力,铜戈在手,气势喷张。南浦云若不收拳躲避,戈刺必定不偏不倚扎进他的头骨。

    猛然间杀出个二郎神般的人物,南浦云也不敢小觑。他急忙收起内力,就地翻身,平地跃起,迎面去夺都播贺的铜戈。都播贺劲力使得太足,招数难以收回,眼见南浦云一步迈到身前,攻取自己的要害。

    千钧一发之际,偶耕见都播贺身临险境,急忙猱身而上,伸出手指去点南浦云背后穴道。南浦云左手后挥,护住后背,右手拍出,竟将都播贺手中铜戈击落。只听一声闷响,铜戈入地数尺、猛烈震颤,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嗡嗡声。

    都播贺大怒,也不去拾他的铜戈,抡起斗大的拳头抢攻南浦云。南浦云内息流动、招数起伏,将他拳招一一化解,蓦地指尖翻转,点向他的天突穴。偶耕见势危急,从他身后跃起,飞足踢他魂门穴。南浦云只得舍下都播贺,左掌上举,要去钩偶耕的脚。偶耕腾跃而过,回身一掌,拍南浦云的左肩;都播贺同时发力,一步跨出,斗大的拳头比步子更快,砸向南浦云的面门。

    南浦云算出六爻凶吉、看准八卦方位,横跨一步,抽身而出。只听砰的一声,偶耕与都播贺拳掌相撞,各自后退两步。

    南浦云以一敌二,略略安心,因为自己乃是前辈,这才不算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也不会失了身份。当下再无顾忌,拳掌翻飞、腿脚并用,与二人斗在一处。

    偶耕、都播贺并肩而战,兄弟情义愈发浓厚。只是南浦云功力太强、杀机太盛,二人纵是拼尽全力,仍然差了一大截。偶耕觑出他的招数、内力,与四象回元阵本是同源,虽是机心巧织、杀心炽盛、不走正途、务求险怪,但也堪称变化无端、奥妙无比,而四大鸣禽只得皮表、未入堂奥。偶耕暗自捏了一把汗:南浦云功力之高,果不虚传,我若死在他手,也不足惜,可独播仁兄若是出了闪失,岂不是我害了他?

    偶耕一出神,南浦云的杀招扑面而至。都播贺奋力扑出,从侧面化解,谁知南浦云声东击西,掌风回转,劈向都播贺。都播贺大叫一声,双拳护住面门,不提防南浦云掌力收回,抬起一脚,踢在都播贺身上。幸好这一招使得巧,未发全力,都播贺浑身又是铁砣一般结实,一跤摔在地上,并无大碍。

    都播贺吃了一脚,气得獠牙咧出、虬髯倒竖,爬起来继续猛攻南浦云。便在此时,一道白光闪烁,一人抢在他的前面,砰砰砰与南浦云对过三招。都播贺一见,心中喜悦,那正是自己在汾阳结交的义弟任敷。

    任敷身材短小、招式迅捷,猛然杀出,倒让南浦云手足慌乱。三招过后,南浦云稳住步法,一只手接过偶耕的拳掌,一只手将任敷逼在两步以外。都播贺见到两个弟弟如此奋勇,自己岂能落后?一声怒吼扑向南浦云。南浦云浑然不惧,将肚子里的本领一套一套施展出来,与三人打了个难解难分。

    又斗了二十余合,长亭上的主宾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原以为三招两式或最多十余回合,南浦云便能拿下对手,他们也乐得见到有人死伤,趁机歌颂骆奉先的文韬武略。可是孰料想,一直打到现在,仍然没个结果,岂不是闷死人也?

    骆奉先也想杀三两个闲人,借机抖抖精神、立立威风,可眼前偏偏是双方相持不下,令他越来越扫兴。李抱玉看透骆奉先心意,将铜爵掷在地上,朗声说道:“南先生,十招之内杀敌制胜,向骆大人报功!”

    仆固怀恩坐在一旁,一直端着酒杯,看他们厮杀。他看出场上形势,深知三人合战一人,也未必能胜;李抱玉号令一出,南浦云必定加倍努力,而自己的两名爱将性命堪忧。他当即举起酒杯,为他们鼓气:“朔方豪杰,莫在他乡折了豪气!”

    李抱玉、仆固怀恩话声未落,长亭之下噼里啪啦一番交手,双方即已拆过十招。仆固怀恩朗朗而笑,指着李抱玉喝道:“今日泽潞方镇到底是大会宾客,还是要与我朔方勇士决一死活?”

    李抱玉尚未答言,骆奉先仰天叹道:“老夫今日披红挂彩,却被一个野女子大骂一回。我正要审问这女子,又蹦出几人打打杀杀,晃得我头晕目眩。今日的中秋盛会,四美俱、二难并,倒成了一场乱局!”李抱玉急忙起身,大声呼喝,命令南浦云停手。

    南浦云听得清楚,当即拍出三掌,每一掌又化出三招,将偶耕、都播贺、任敷三人逼退三步。南浦云撤步回身,面上紫气消散、身上经络平伏,耸立于地,如同玉山挺峙。他对骆奉先、李抱玉欠身施礼,随后广袖垂落、紫袍收拢,踏着木屐咯噔咯噔回到座位。四大鸣禽抱着宝剑,侍立在他身后。

    一场风波暂告平息,众人的目光再次聚集,齐刷刷投向一人侯牧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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