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追沙TXT下载追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追沙全文阅读

作者:白簌兮     追沙txt下载     追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一 战火

    童优护送王忠嗣回营,收受伯乐之恩,决心留在王忠嗣近侧,侍奉左右;因而得获调令书信一封,急传洮州。

    时值仲夏,有探马来报,突厥军队秘密向河东迁移,已有奚族游兵进入桑乾河附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王忠嗣连夜拔营,挥军北伐;意要死守这条东西横断的防御之势,将危机扼杀在摇篮中。

    童优随军进入桑乾河上游不过半日,干戈即起。

    王忠嗣率先出动两股先锋军队,自沿岸迅速形成包抄之势,剿灭渡河来犯的小股游兵,占领东岸沿线,将奚族杀了个措手不及。

    但是很快,日异月更,急报来传,敌方大军也不过半日之后,已迁移至桑乾河北岸,正是奚族五部落之一,怒皆大军来犯。

    天宝年间,奚族部落五分,时而内附大唐,时而附于突厥,三十年前唐皇设饶乐都督府,赐姓奚王“李”,自首领李大死后,其弟李鲁苏受玄宗皇帝代立为部落首领,先后迎娶固安、东光公主为妻,九年前永眠于长安。自开元十八年后,奚族五部中,怒皆一部多附于突厥,顽固不化,与突厥、契丹联合,屡为边患。

    正午时分,两军相望桑乾河东北两岸,形成对立之势。

    军中大将谏言夜渡桑乾河,在黎明之时发动奇袭,一举剿灭敌军;王忠嗣则以为,夏季河水湍急,夜间渡水恐会歼敌一万自损三千,未待奇袭成功,兵将就已士气大损,怕会一败如水;最终,决计放出假象,令暗探散布假讯息,意指王忠嗣将在次日黎明渡河,正面冲击敌军;实则计诱敌军夜渡桑乾河,于黎明之际发动奇袭,则连夜沿岸暗布陷阱,于军营内外设计埋伏圈,而大军隐于后方,借敌军奇袭之时,以十面埋伏之计,将怒皆一族全数剿灭,以绝后患。

    说来好笑,童优从军十数载,却头一次真正参与到战事之中,他以日继夜,恪守本分,不为立功,但求无过。

    曙光乍现,桑乾河的洪流才将显现,敌军果真夜渡而来,发动奇袭,童优被安插在军营之内,于暗处屏息等待。

    怒皆大军上岸,很快被沿岸暗布的陷阱损伤,但并不妨碍敌军破门而来,童优与三人射手,配合长枪兵二人,盾手二人为一组;营内埋伏十六组,共计百廿八人,携两架塞门车暗中放箭,引诱敌军深入大营。

    战场之上,新兵射手百发百中难有,在强大的心理压力之下,素日的苦练及身经百战会发挥最大的作用。童优也不例外,即便他箭法极佳,但初临战场,一时半刻也难以以最佳状态应敌。就在他堪堪调整好姿态,百不失一之时,身后狼烟大起,王忠嗣率大军压来,不过瞬间,就将敌军吞没于眼前。

    童优向后撤离,快速回编骑射队,怒皆大军知晓中计,为时已晚,腥风血雨中,岂止是断肢残腿,童优远在外围军阵,亦被风中腥甜染尽唇齿,呼吸都是铁锈的苦涩味道。

    古语有云,兵者诡道也;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此一举,王忠嗣歼灭怒皆大军,尸横遍野,怒皆一族怕是十年之内,再难大起。但是前狼虽灭,后有猛虎;风流云散的怒皆士兵将会很快把消息传递给后方的突厥大军,届时,不难想象,还将有一场硬仗要打。

    傍晚清风飒爽,卷散烽火残烟,白骨露野,也不过半日打扫,便被草草掩埋。

    两军相交,死伤难免,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童优交班休整,阖眼不过半个时辰,又被急诏。

    闻前方探马消息,怒皆王族得知奚族大军败北,悲愤难耐,已向突厥可汗借兵来攻,急行军半日之后可达桑乾河北岸,战事一触即发。王忠嗣连夜调集三支轻骑军力争大军来攻之际,向突厥大军发起进攻,意要扰乱敌军视听,计诱怒皆王族自乱阵脚,反戈一击,乘势自后方歼灭敌军。

    声言击东,其实击西。

    轻骑军连夜动身北上,童优在编,此一去凶多吉少,若正面撞上突厥大军,必是有去无回;若王忠嗣后方大军差池片刻来攻,致轻骑腹背受敌,必也是尸骨无存;童优心中了然,知晓此去蓬蒿白骨埋,迢递千里不返家。

    怕是不归了。

    三支轻骑,三百兵,两坛浊酒饮尽,天明时至,塞北风光正好,突厥大营豁然眼前。此际吹角,三百利箭划破天际,撕裂塞北狂风,童优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六十二 再战怒皆

    这一齐百箭如飞,屏息片刻仍不见敌军动静,童优的手心出汗,是前方有诈?还是敌军已经识破了我军计谋?皆不可知。

    但,他们尚有军令在身,此际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吹角倏忽又起,百骑动身,挥鞭踏马急去,风声淹没了呐喊,舞动旌旗飒飒作响,排兵阵,童优在左,雁形阵优化轻骑军威力,虽不利于冲锋,但每一发箭矢都能稳步向前。

    三百轻骑深入敌营,无异于自杀行为,此一去时光飞逝,背囊中,箭将要殆尽,敌军仍不为所动,童优的心跳加快。

    片刻之后,当童优摸到囊中仅剩的五支利箭,一波带火的流矢才将升空,自敌军大营内打了过来。

    此际,吹角再起,三百轻骑调转马头,有序撤离。

    烈阳当空,光阴如斯,此一来去,正午将至,童优的背心汗湿,北风一吹,就冷入心骨,追兵来的急,很快搅动身后雷霆万顷。

    倒下的同袍就在眼前,下一秒即被嘶吼和尘土淹没,无人回头去看,中箭,只要身在马上,保持住阵型,活下来的几率便大;可一旦落了马,就只能被身后的铁蹄粉碎,再无希望生还。

    童优还算幸运,挨得半刻时辰,耳际吹角声起,示威敌军我方大军进攻在即,身后来追的兵马便也搅动风声变化,悉数远离。

    这是恐怕我方主力军隐蔽茂草之中,计诱敌军来攻,试想穷寇莫追,谨慎退兵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三百轻骑迅速挥鞭向南,拼下这最后一口气,窜入茂草深处,顺着来路,虎口脱逃。

    是夜,烈酒入喉,亦驱不散塞北寒风冷冽,死伤过半,那些负伤者,会拖慢行军的速度,只得兵分三路,一队人马二人,快马传讯回营;二队人马五人,照顾负伤者缓慢回编大营;三队人马,为余下百三十人,迅速收拾行囊,夜赴怒皆大军后方,誓要扰乱敌军视听,为大军争取进攻的机会,一举拿下怒皆王族首级。

    童优上路了,夤夜之后,敌军大营步入眼帘,发动游击战术,我方在暗,志不在杀敌,佯攻,只为混淆敌军视听。

    这样的夜袭,消耗体力极大,快速稳健且隐蔽的游走偷袭,考验团队的协调性,何时得以安全撤离,则依赖于将领的战斗经验。

    半个时辰后,敌军作出反应,应急出动,下令自八方地毯式围剿暗处的游击军。

    童优等人使命即达,百人轻骑决计撤离;也就是此际,传讯的兵马归来,远方流箭带火升空,暴露轻骑位置,躁动敌军的战鼓急响,童优百人,不敢多作思量,已翻身上马,就要奔逃。

    但身后敌军紧紧追来,似夺命的鬼,呜咽晦涩难懂的塞北呐喊。

    血与土飞扬,同袍的脸快速淹没脑后,埋葬于刹那间的人喊马嘶之中,有些人落马了,有些人死于一箭穿喉,童优背后中招,是箭伤?是刀剐?他不得而知,他只觉得疼,但不敢停下,血就在耳际,就在喉中,他咳嗽了两声,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接着,童优恍惚间听闻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过头,用那半只独眼望穿刀山火海,可是他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倒了下来,马蹄声亦自耳边迅速远去。

    长安夜雨如瀑,零叶被诏,应李林甫所需,往京郊去,今夜就要除掉两个人,什么人?为何要杀?零叶没有问,与他无关。

    天明时分,他带着首级回去向李林甫复命,零叶看那老人笑起来,慈眉善目,简单打赏过他,又着官服,光鲜亮丽的出门点卯去。

    零叶换洗一新,午后于酒肆小坐,吴霁过来小叙,讲了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似是这么平常的一日便要过去。

    直至接近晡时时分,零叶起身将走,却遭逢杨慎矜跨门入内,拉扯了一位妙龄娘子,往酒肆里寻来,这就照面行礼,为杨慎矜拦下。

    “苏子在此,可否借一步说话?”零叶狐疑看定他,同吴霁颔首示意,回避旁人,于屏风后头听来,“苏子可还记得褚遂良,褚公后人之事?”

    “记得,不知杨御史有何吩咐?在下何以代劳?”零叶没有躲闪,直言一问,等着杨慎矜的后话,这就听道,“而今外头那位娘子,为逮人追杀,苏子武艺过人,可否帮忙,同在下一道,护送娘子前往长安郊外,在下已于别院中,安排妥当!”

    “敢问一句,褚公后人,并非花娘子么?”零叶作答,好奇心起,不想这位杨御史,人身在朝堂,心系家国天下,人更是古道热肠。

    “花玉颜确乃褚公之后,这位……是她的姊妹,说来惭愧,官场凶险,这位娘子,有了身孕,只是腹中胎儿,怕会给她添些麻烦!”杨慎矜话落为难,看罢零叶,又欲开口向他道出原委。

    即见零叶抬手止罢,微笑道,“此事我应了,还请杨御史将来见了你卢贤兄,望他饶了晚辈,别再来戏弄晚辈才好!”

六十三 朱砂令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吴霁那么说,跟着零叶、杨慎矜便出城了,车厢中的女子姓甚名谁,杨慎矜要去往那里,零叶没有问,吴霁更不多作打听。

    京郊豪门大户的别院不少,方圆茂林绿野,安逸舒适,夕阳时至,人烟稀少,尾随的探子有些功夫,但还不足以对付零叶,零叶还未出手,吴霁已有意落后众人一步,给草草收拾了。

    杨慎矜不知,待入罢京郊别院,方才安心下来,向零叶二人聊表感谢。

    “如今这番时辰,长安城内必是宵禁了,二位郎君不弃,可在小院稍作休息,待明日一早,再返京城!”杨慎矜开口,应邀二人住下,零叶没有婉拒,想来这个时辰礼让拒绝,确是可疑了些。

    零叶留下,吴霁自然留下。

    孟秋寂夜漫漫,杨慎矜安睡的早,零叶请酒一壶,同吴霁凉亭中小叙,堪堪谈到各自功夫短处,便有武功极好之人,翻墙跃院而来。

    吴霁没有动身,飞刺却自袖中滑出,来人轻功极佳,躲过一波袭击,不过小有擦伤,便落地二人跟前,素衣飘飘,是个貌美小娘子,年纪或不过二八。

    她一现身,零叶本已抓在手中的刀,即被吴霁推下。

    “二位郎君辛苦了,主上有令,还望二位郎君置身事外,莫要为难娘子。”那小娘子恭敬施礼,但凭手中一方令牌开口,虽未自报家门,零叶已猜出正是组织中人。

    吴霁不作表态,零叶只好接过令牌,且看那令牌朱砂漆成,上书一个“令”字,并无特异。零叶初来乍到,不知其中深意,只得沉默了。

    “何时动手?”吴霁见那娘子使命已达,退身欲离,忽而开口,冷淡一问。

    “鸡鸣。”那小娘子回首答罢,又委身一礼,接着腾地起,缥缈若舞,飞身远盾。

    “这是何意?要杀谁?杨慎矜?”零叶没有避讳,面对吴霁,直言心中所想,即见吴霁讪笑,表情极怪,反问道,“杨慎矜乃天潢贵胄,若要杀他,不给个名正言顺的死法,怕是不好交代,倒是咋们一路护送来的这位娘子,你可知道,她乃何人?”

    “听闻乃褚遂良之后,同那流落乐营的花玉颜娘子,姊妹关系。”零叶言语出口,并无隐瞒,但见吴霁目光中稍有一滞,接着咬牙极怒,倏忽动身去,锋不可当。

    零叶心中虽疑,却不敢逗留原地,试想此事蹊跷,亦飞身去追,紧跟吴霁。

    灯火楼台轩榭,飞檐之上,素衣的娘子独立,目光虽远观零叶,口中字句清晰,却是朝着吴霁落话,“晚辈西曲,久仰鬼心大名,武功平平,敬请前辈雅正,不舍赐教。”

    见此,零叶还未来得及拔刀,鬼心身形闪了一闪,数枚飞刺即凌空劈下,远观去。似是不朝西曲而去,却在倏忽之后,宛若莲花绽放,以西曲为中心,自八方罩下。

    就是此,零叶动身,刀随心动,欲为鬼心掠阵,闪烁的飞刺却如利剑般直射零叶而来,就正正落在他脚下,分厘不差。

    “你且退下,此事只因我而起,该由我终结,你插手不便,仅需瞻望即可。”鬼心话尚在耳边,人却飞遁远去,在夜阑星河之下,如流火,如萤光,若非零叶的感官极佳,几乎捕捉他的身形不得。

    也就是此,西曲面上还带着笑,下一秒,周身的血如注,在洁白的衣衫上,迅速绽放。可是她没有撒手,没有奔逃,如同此身此命,本非她自己所拥有的一般,似扑火的飞蛾,用尽生命之力迎风招展,她短剑迅速擦过吴霁的腋下,跟着人就跌落风中,头撞击假山之上,折断了脖子,一命归西。

    零叶飞身扑空,未曾来得及接住她,只得落地西曲跟前,见她笑意还仍旧挂在脸上,年轻的生命却已飘然走远。

    “你怎么样?”零叶很快理了理心中莫名的怅然若失,回过头,询问吴霁伤情。

    “西曲的剑法虽承自隐白,资质还是差了些,能在组织中活至现今,已是命大了。”吴霁点穴止血,撇看过一眼西曲,又望向零叶道,“此事还不算完,如若我没猜错,西曲是来候命的,鸡鸣之时,必有杀戮。事不宜迟,你去拉杨慎矜起来,咋们立刻动身离开。”

    “那这令牌……”零叶摸出袖中朱砂之物,迟疑一问。便见吴霁咧嘴笑开,嘲讽的意味不明,接着,那令牌自零叶手中抽离,被吴霁一掌破碎。

    “朱砂令,谐音诛杀令,组织虽创于武德三年,前身实为独孤皇后的家臣,追随隋文帝多年,后为高祖皇帝招抚。李唐开国之初,十三鬼之间,尚能相互牵制,但自武周以后,严康瑞离世,崔氏一族独大,朱砂令的意义已名存实亡!你初来乍到,此事尽可作壁上观,你的身份尚且不如我,上星也好,隐白也罢,不会拿你问责。”零叶听罢吴霁所言,却难免有所担忧,嗦道,“那……你又欲如何交代?”

    “此事我自有办法,你且去,不可再多作耽搁了。”

六十四 隐白

    子时过后,吴霁领着零叶、杨慎矜一行,深入京郊茂林山野,很快又走入荒原崎岖小路,落脚清冷古刹院外。

    同行的娘子已有身孕,走走停停,耽搁了不少时辰,达到古刹之时,天将破晓。

    吴霁推门入内,院内一人佝偻老僧独立,武功极佳,竟令零叶望而却步。

    “鬼封呢?”吴霁开口,没有多作赘述,似与眼前之人早已熟识。

    “难得你能找到这里来,想必是要紧之事了!”老僧还未曾开口,鬼封已人至院中,话落众人耳中,尽管他上一秒还不在院中,但这一秒,他人就立地其中,如同从一开始,他就站在那里一般。

    “跟你我也无需拐弯抹角,而今的情形你必是比谁都清楚了!舅父做事向来狠辣,对于不必要的麻烦,都会斩尽杀绝!我虽非亲父养大,但……毕竟流着褚家血脉,不可见死不救!”吴霁话落,还想说些什么,已被鬼封打断,听他道,“小师侄这些年,做事是有些急躁了!倒让我想起当年,他弑父之时,存正义之心,浩然之气,他自己是否还惦念当年初心……仰或是,同他父亲一般,到了最后,也只剩下权欲了。”

    “敢……敢问一句,阁下……阁下莫非是……独孤言?”此时,杨慎矜跻身入院,走得两步,口中声音渐渐放大,望向鬼封的眼中,竟有些激动难以言喻。

    “杨御史别来无恙!这一别,恐有十载了吧!”鬼封说罢笑起来,此刻朝阳金辉洒落院中,将他笔直的身躯倒影众人眼中,只见那人腰间一把仪刀,施龙凤环,红缨似火,长发就那么随意的束在脑后,人站在那里,似标杆一般直。

    “既然来了,就别站在院外了,都进来吧!一会儿,怕是还有一场恶战要打!”鬼封话落,指手老僧搀扶娘子进屋,又对零叶浅笑道,“本还想找个时辰,约你前来此处小叙,而今也算因缘际会,你自己既然都寻到这里来了,我也不打算再多作隐瞒,你若有心,院后古树之下,有一孤坟寂寞,你可前去祭拜,也算聊表孝心!”

    “聊表孝心?”零叶不懂,却已有猜测,鬼市屡屡提及自己身世,旧闻曹疯子之言,他亦正是京郊弃子一枚,难道?

    “你母亲当年诞下你之后便撒手人寰,她十月怀胎临产,却无奈逼走山野郊外,能将你平安诞下,已是为人母最后所能尽之力,至于你是否在意此番情义,在你,不在我。”鬼封话落,意有所指,眼神却已不再零叶身上,刀忽然出手,身形飘远,引零叶回头望去,即见卢臻就落地院内,同鬼封相视一笑,忽如水火相交,动起手来。

    卢臻的剑蹁跹,一席素衣乘风而舞,墨发不梳,丹砂剑穗随剑影翻飞,人便似鹤如飞,招式可闻不可见,鬼神莫测。

    鬼封的刀看似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却暗藏杀机,同他慵懒随性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二人高手相见,打起来,零叶等人能从旁观摩,这机遇,可谓是可遇不可求。

    不过一刻,卢臻收手,虽未角出胜负,他已自知不是鬼封对手,此际抱拳洒脱一笑,飞身远盾,毫不拖泥带水。

    “隐白这等晚辈,可惜身在朝堂,若是能肆意江湖,必是一大传奇!”鬼封话落,惊讶零叶,不想,卢臻代号隐白,按人体十三鬼穴所列,隐白,即为鬼垒。这么说来,卢臻也属十三鬼之一,零叶惊讶的倒不是此,而是师父从未跟他明讲此事。

    他当然清楚,曹疯子向来寡言少语,对他教导又何等苛刻,从来都是红炉点雪,以引导为主,说教为附,上施下效,长善救失。

    但对于自己的身世,对于母亲的生死,加之鬼封那一句“无奈逼走山野郊外”,究竟何故?而曹疯子直至今日,对他的身世却只有只言片语,很难令人信服。如若鬼封所指另有隐情,他并非京郊弃子,那么,他又是谁呢?

    头一次,零叶对自己,对曹疯子,对而今所经历的一切,迷茫了。

    零叶需要解答,他有很多问题需要得到解答,可是他害怕解答,害怕最后的真相并不如他所想,害怕从一开始所有一切,都将是一场欺骗。他无意中转头望向吴霁的方向,竟见吴霁亦正看向他,面上带着善意的浅笑,在朝阳之中温暖似光。

    然后所有的声色都被莫名屏蔽开去,他只见吴霁缓慢走向他,暖暖言道,“一夜未歇,想必你也累了,随我去后院坐会儿吧……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此番,也许是个契机,下一次,怕是我也没有那个心思,再同你分享这些旧事了。”

    百年梧桐之下,二人挚友闲座石台之上,旧石桌板,青苔遍身,吴霁声音很轻,娓娓道来,聊起旧事,唇边虽带笑,目光中却全是无奈。

    “我父亲,乃褚遂良之子,本名褚彦冲,后来因废后之争祸及家族,假死已脱身,为避祸隐居,便更名楚义……”吴霁于石台之上,写下一个楚字,接着道,“亲父能得以保全一命,全凭当年一位八拜之交从中帮忙,此人……正是我师父,邹缁素。”吴霁说至此,抬首见老僧奉酒水前来,颔首已示感谢,待老僧回避离去,又道,“你可知,为何隐白不作鬼垒,上星不作鬼堂,而作别称吗?”

    “何故?”零叶接过话,一问。

    “因为他二人皆弑杀上任魁首而取其位,为避其名讳,特意以别称唤之。”

    “所以,隐白杀了上任魁首鬼垒,而上星杀了上任魁首鬼堂?可是……卢臻……不!隐白的年纪看起来……并不算太大……”零叶问来,见吴霁嘲讽一笑,续道,“武氏称帝,鬼垒尊其为主,背叛李唐,武氏死后,十三鬼内部动乱,直至当今圣主即位后,十三鬼内部动乱才逐渐平息,那时,年过八旬的鬼垒为当年十四岁的隐白所杀,正值开元十年!之后,鬼堂接任十三鬼,成为新的魁首,效忠当今圣主。但……也不过三载,鬼堂不曾设想,自己会被亲生儿子所杀,之后由崔释,即上星接任魁首至今。”

    “开元十年……三载……我……正是开元十四所生……”零叶口中呢喃,接着惊讶道,“吴霁,若我没记错,你比我刚巧长了一岁,正是开元十三年出生……”

    “不错,舅父会杀了外公,全是因为我。”

六十五 八柱国

    零叶听罢,但看吴霁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为他斟了一杯酒,观他一饮而尽,接着闻言,“亲父回到长安为外婆扫墓,偶遇崔羽之女崔氏,二人不顾家族礼法暗结珠胎,有了我……你知道的,这对家族来说……是何等耻辱!外公知道后,一张朱砂令,便欲了结我父母二人……师父他为了我,为了亲父,与崔释暗渡陈仓,戕灭崔羽!可是……舅父杀了外公,我亲父也未能幸免,终究死于十三鬼之手,母亲虽平安诞下我,却也从此疯疯癫癫,再无清醒之日。”

    “这么说,上星也算为了救你,为了救自己的胞妹,牺牲自我,背负弑父重罪了!”零叶感叹,不想众人眼中利欲熏心的崔释,竟也有如此一面。

    “舅父年轻之时,意气风发,有励精图治的雄心壮志,对外公……对十三鬼内部的连群结党,诸多异议,直至后来……后来母亲死于大火,舅父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只观眼前利益,不顾家国兴荣了……”吴霁话落,看定零叶,又道,“母亲之死,现在也未能明朗,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知究竟何人所为……”

    “你是说,当年大火,乃是有人蓄意为之?”零叶皱眉,接着道,“难道……连上星也未曾查出一二?”

    “这也正是可怕之处,师父也好,我也罢,就连舅父,也对当年纵火一事,毫无线索,此一事过去许多年,也不知我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得见真相……”吴霁话落,闻零叶开口,道,“鬼封他……似乎无所不知,你可曾问过他?”

    “你也听到杨慎矜唤他独孤言了吧!当年八柱国之后,独孤信的血脉,鬼封腰间那把刀,可是当年隋文帝,亲自赠予独孤氏,他的身份……他的能耐自然不小,只是……此事,恐怕也非他所能吧!”吴霁叹气,无奈一笑,续道,“听罢我家族旧事,你我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兄弟了!我知道你师父对你,必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对于过去,你也不必太过上心,有些事情,未必是看起来那般,也未必就是是与非,真与假,这么简单直白……”

    “吴霁……我知你心系我诸多……听罢这许多,不如随我同去!那孤坟既是我生母,至少让我知道她姓甚名谁,鬼市会知道,也必从鬼封处得知!”零叶无奈一笑,起身往后院去,吴霁随同一行。

    京郊入秋,梧桐林尽染,小径黄叶点缀,如画如诗,古木之下,孤坟冷清,上书一个霞字,除了开元十四年的年号,竟再无其他。

    零叶叹气,跪地叩首,已祭亡者。吴霁随后,合十于心,半刻悼念。且听零叶起身,对倏忽现身的鬼封道,“可有什么……能同我说?”

    “卑下的娘子有了身孕,正妻膝下无子,自然是活不过临产的,这故事简单,你师父当年途径京郊,偶遇你母亲怀中还奄奄一息的你,便将你一同带离了长安。”鬼封简单一话,宽慰零叶悬着的心,终究落下。

    “走吧,咋们去看看杨御史!”零叶回首,浅笑面对吴霁,此番心胸开阔,竟是再不想追究往昔,哪怕那个故事,如何因果,今时起,便再与他无关了。

    “难得,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究竟何人?而你母亲,又为谁所害?”鬼封惊讶,看向零叶的眼,也多了几分惊奇。

    “我想知道,可即便知道又能如何?难道真要去见素未蒙面的尊翁吗?让他见到现在的我……而母亲……母亲她故去多年,我又何苦将往日仇怨揭露于众,我这双手,何其肮脏,我所制造的仇怨,如何计数?我这种人,能有什么资格,去谈恩怨是非,去谈因果报复呢?”零叶话至此,低手端看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满是习武留下的厚茧与伤疤;那双手,他就算屏蔽周遭感官,也能嗅到赤血沾染的腥臭味道;那双手,比任何一双手,都要肮脏。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他一十七载养育之恩未报,我又何忍弃他而去,况且……像我这等人,也只会给家族抹黑而已……见……不如不见……知……不如不知……”零叶苦笑抬首,竟见吴霁与独孤言,面上皆显大哀之色,怕是为此身杀戮所累,感同身受了。

    午食过后,鬼封提议杨慎矜将褚家娘子安置于此,由老僧代为照料,直至她诞下腹中骨肉,再行安顿。

    杨慎矜二人,对零叶等人,自是多番答谢,之后启程,同行返京。

    夕阳时至,零叶回府之时,李林甫也正在等他。

    那个老人见罢零叶,对他的一日失踪并不计较,反之狡猾一笑,招手零叶近身,将中秋家宴之事务,委以重任。

    童优再次醒来,已是半月之后,塞外初霜,天寒地冷,此番大军回营,他身负重伤,又得战功,自有表彰,可是他醒了,却只想回家。

六十六 党争

    宰相府中秋家宴迫近,李林甫首次将府中巡查事务全权交予零叶,这样的机遇难得,为谋求长久利益,零叶也必将倾尽所能。

    家宴之上,除了各系族亲,难免相邀朝中权贵,请柬小礼自前一月即开始准备妥当,由零叶护送专人分发各处。此间繁文缛节甚多,零叶亦只能边看边学,一月匆匆,转眼中秋即至,府中花灯绽尽,门庭若市。

    李林甫设下观月长轩,招待宴席,府中专置暖居,供宾客留宿。零叶责任之重,来宾中不乏朝中权臣、皇亲贵胄,两百余人护卫,全凭他一人调遣。

    零叶时年虚岁十八,当夜衣着玄色奴、头戴绛红抹额,奴抹加身,仪刀侧配,人站在水榭高处,一时轩昂无两。

    人逢照面相见,必对其颔首示礼。

    “苏子别来无恙,可知旁人为何敬畏你?”卢臻见罢零叶,笑起来,身侧相伴杨慎矜,见过礼。且听零叶作答,“世人不曾敬畏我,那是敬畏家主。你明知故问,是想考我,还是又想拿捏我的把柄,好戏弄我?”

    “他不敢了!”杨慎矜听得,笑起来,瞥看卢臻一眼揶揄,对零叶道,“我前日在李相府中得到一壶好酒,闲来苏子到我府上,你我煮酒,好好喝上一杯。”

    时年李适之拜相,同李林甫左右相争。

    “有好酒,不同我等相饮,却邀旁人,杨兄变了!”此间杨慎矜话才落,身后来人,一高大男子,相貌极俊,说着拱手作礼,见过零叶三人,自荐道,“在下皇甫惟明。”

    “惟明兄常日在太子府上饮佳酿,前日还得见了太白公,得以小聚酒肆,赋诗对酌,鄙人羡慕的很!苏子不过于我有恩,我请他对饮一番,哪里比得上贤兄!”杨慎矜话罢,又道,“听闻惟明兄进日在别院中金屋藏娇,也不知是真是假?”

    “何人乱嚼舌根?那位娘子乃我亲族家友,托我照料一番罢了!如今我族叔家中才遭天火,而今堂弟也告假回乡,安葬族叔……我又哪里来的闲情,去金屋藏娇。”皇甫惟明叹气,杨慎矜赔礼。

    零叶得空抽身退避,忙去安排诸多事务,回过头,卢臻还亦步亦趋跟着他,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着实像个尾巴。

    “你不去陪杨慎矜,一路跟着我是要作甚?”零叶没好气,声音不大不小,却认定卢臻必能听见。

    “我是担心你,你看你而今这番模样,像极了你父亲,我就怕……这在座诸人总会有人认出你来!我这可是关心你!”卢臻话没好话,又拿零叶取乐,也不知他是从何得知零叶的出生旧闻。这话才出了口,既见零叶回过头,那双眼睛直勾勾看向卢臻,都是掩盖不住的杀意。

    可转眼,零叶却又咧开嘴笑了,面上的杀意全然不见,平常道,“前辈对我关心甚多,卑下不敢不从,敢问一句,尊翁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零叶已学会和卢臻过招,他晓得卢臻意欲扰乱他的心智,亦了然卢臻就算知道他父亲姓甚名谁,亦不会告知他,他这是在见招拆招,欲叫卢臻好看。

    “哈哈哈,小叶,你学坏了!进京不多时,周身已全是老奸巨猾的狐臭味道,叫我好生爱慕!”卢臻听罢,眼中燃起惊奇笑意,接着罢罢手,话道,“罢了罢了!不跟着你了,今夜你尚有要事,耽搁久了,莫不要说李相厌我,连上星,也要唯我是问了!”

    月不圆,但满座不缺,宴至欢乐时分,令德赋诗高言。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就是此时,琴声戛然而止,有人落水了!水榭栏杆处忽然大声喧哗起来,零叶自李林甫身侧飘然而落,人就立地凉亭之上,俯瞰众生相。

    但他没有出手,见落水之人即将沉池,周遭护卫推攘人群乱成一锅粥,他淡淡看定李林甫所在的方向,面色平静,对那落水者的呼喊置若罔闻。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但就是这溺水者的声音渐渐消失之时,忽然有人自黑夜里现身,零叶出手,仪刀自掌中滑出,流星般落地,就栽入那现身者身前的青石地板上,夺的一声,沉闷压抑,杀气如刀,刀如人立。

    现身者无畏,挑地起,踢刀如扫,便将零叶的刀,一击两段。这挑衅味十足,动容零叶落地,忽然出手,凌厉的短匕,一尺又二寸,贴着来者的面,腥风大作。

    “要死人了!”来者开口,一张西域面庞,映入零叶眼中,闻他答,“只要我在,这里谁都不会死!”

    零叶话落,刀收入袖中,翻身破空,忽然遁入池塘,将溺水者捞出,一掌击中他胸腹,就见那人猛烈的咳嗽起来,竟是个与零叶年岁相仿的少年。

    无为守穷贱,轲常苦辛。

    喧哗人群汹涌,零叶飘身远隐,并不与人相交,转瞬消失在月晕之下,直至一个时辰后,他再次现身李林甫身侧,已是退避旁人,月下人影成双。

    “你可知今日落水之人是谁?”那个老人回过头,看向零叶,难得的,流露凶相。

    “太子之子,皇孙李。”零叶答的平淡,面上并无表情。接着闻言,“你可知,今我何意?”

    “卑下不敢知,不想知。”零叶作答,答得李林甫笑出声,笑的有些狰狞难看。

    “你去吧!杀了皇甫彬,提头回来见我。”

六十七 追

    零叶快马加鞭,追逐皇甫彬的脚步疾走。闻言皇甫家在灵台城外的别院,数月前遭逢天火,家中一位族叔离世,皇甫彬为太子侍读,而这位过世族叔,正为皇甫彬的父亲。他因此告假回乡,安葬老翁。

    零叶走的急,轻刀快马,许不过二日,便能追上皇甫彬。

    他深知李林甫意欲压制太子势力,而断取羽翼,威慑东宫。零叶亦深知他站在李林甫与太子党争的漩涡之中,随时可被这盘棋局所废。

    他不是无惧无畏,谁也不知道,他深夜辗转反侧,手上的刀,血腥味越大,他的心越冷,他的梦越长。梦不醒,苦厄便如枷锁,如影随形。

    空青被邀约长安郊外闲聚,身侧诸多仕女,出生了得,她一介平头百姓,表面上为朱家女眷,因得皇甫家照拂,偶然成了这帮仕女之众。

    她不怎么开口说话,一袭青白长裙,安静清雅,众人同她不熟,也没有什么人特意过来打听,她乐得清闲,人坐在屋檐底下,像极了一株花,一棵草,不与尘世纷争。

    “闻言朱氏早年嫁入皇甫家,今番皇甫惟明回来长安,不久便要回去陇右了,你是要跟着他回去,还是要留在长安?”席间一位仕女开口,笑起来,言下之意,有空青为皇甫惟明所养的贱妾出生。

    “阮氏早年嫁入辛府,闻辛氏远嫁之时,选了堂妹同往,阮氏如今怎么还住在辛府别院?”不待空青开口,已有人争锋相对而来,空青旁侧作壁上观,并不参与其中。只见那开口之人,十四芳华,乃东光公主及奉诚郡王所出,有县主身份。

    “儿亦听说,固安公主堂妹辛氏,身怀六甲,殒命京郊,可惜了!”那县主话才落,已被旁侧仕女插嘴嗤笑,窝火她眯眼,又反唇相讥,“固安公主庶出之事,尚在坊间不绝于耳,萍阿姊这般出生,却拿来谈资,实为不雅!”

    空青心中好笑,看众仕女出生骄傲,骂人的话都要拐弯抹角才肯出口,实在有趣的很。

    聚会一二时辰,吃过几盘瓜果散场,各仕女归家,空青随侍从而走,人至车马一旁,便被轻声唤住,听道,“汝初来乍到,可曾逛过长安?”

    唤她的娘子正为县主李嫣,巧在一个时辰前,为她解围。

    “未曾,儿不过暂且栖身皇甫别院,不敢僭越。”空青开口,模仿那帮仕女腔调。

    “过些时日,我表兄府中设宴,有百戏可观,我给你发帖子,倘若……你乐意……”李嫣话落,察言观色,见空青浅笑,委身一礼,答道,“县主相邀,荣幸之至,儿不敢不从。”

    零叶路至灵台,朝阳沐身,街面上人流熙攘,贩夫走卒往来不绝。皇甫彬家宅被天火所毁,人寄宿城中溯回书院,而今布置白事其中,凭吊家父,是为小殓。

    零叶到达之时,厅堂上已设重、设燎,零叶远观其间,早有往来亲友致、致奠,皇甫彬披麻戴孝,人就在堂下拜送恩谢。

    溯回书院,原为皇甫家所设,大唐兴立科举之后,求学之人络绎不绝,皇甫彬贵为太子侍读,难免有渴求功名之人,上门拜谒。

    零叶稍有驻足,人就消失原地。

    杀皇甫彬不难,但要如何让他死,是个麻烦。

    杀鸡儆猴,是为了威慑太子李亨,可皇甫彬若死的太过招摇,难免不被官府立案查办。如何,才能使太子被威慑的同时,又不被官府盯上,才是李林甫交给他的难点所在。

    零叶心中焦虑,但很快即被夜幕的宁静所平复。

    “青竹,都是母亲的过错……”皇甫彬端酒浅饮,且听身侧女子开口,面上微有愠怒。

    “你不肯同我说话,都是气我罢!”那女子见他沉默,言语中难免带上半分低泣,寻向皇甫彬的眼中,更是恳求。

    “你何苦自诩我的生母,我母亲早就死了,那是皇甫家明媒正娶的士族娘子,你一个南蛮人士,莫要再来皇甫家找我!”皇甫彬沉默半晌开口,眼泪自双目中夺眶而出,撇过脸,再不想看她。

    “我知你恨我,可当初若不将你过继给吴氏,我……你我……都活不了!而今……西凤仍不肯放过我,他若知道了你的存在,必会为了报风祈之仇,将你碎尸万段!”女子哽咽出声,话至末了,已满是哭腔。

    “我只知父亲在世之时,曾言自己一生最悔,悔的便是同你一段情!他害苦了自己的结拜兄弟,无论何时,西凤若是想要取他项上人头,他亦无怨,都是他自己作得孽!”皇甫彬压低声音开口,泪水汹涌,接着道,“前些时日,空青她栖身长安,投奔了朱家,我得知……便委托了族兄从旁照料……你同父亲,同西凤那些陈年旧事,恨也好,怨也罢,莫在纠缠上我们这些后辈了……”

    “你别是……去见过空青了吧……”女子闻言自此,目光中多是惊疑。此即见皇甫彬叹了口气,擦干面上泪水,平复情绪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娘子,我怎可能贸然去见,不过是打听了二三,便作罢了!而今,家父已去,此处再无你该惦念之事,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皇甫彬说罢,但见那女子委屈的哭出声,不舍道,“我明日在城外小贺桥等你,你若愿意……来送我一程……此番,就是永别了!青竹,娘亲知你恨我,我……以后都不会再来烦你了……”

六十八 凶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半夏难有活着的真实感觉,因从小到大,她都只是一颗棋,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每每道听途说,无非她是巫舌捡来的,或外族人遗弃的杂种。

    小时候,巫舌将她视若珍宝,她曾有过一段幻想,自己或巫舌早年过世的那位爱女,所遗留下来的孩子,将来势要继承大统,光耀圣教。

    可她稍有年长,这幻想就破灭,巫舌教给她的,无非是如何果断狠绝,又如何虚与委蛇,在圣教与皇族的互相牵制,互相制衡中,艰难存活。

    待她年纪长成,她就被巫舌三番两次,视作联姻的筹码,或比较皇族,或比较五圣,终究嫁给谁,得来的利益更大,更能稳固圣教根基。

    她不甘心也好,苦闷也罢,终究敌不过自己的弱小,命运不是她能左右的,嫁给谁,她说了不算。

    所以她接受这命运,她歹毒,她把所有的怒火转化为对巫舌的报复,近而伤害身边所有人。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命运如果可以颠覆,她不后悔,她唯独后悔生下空青,若从一开始,她遇到皇甫岳的时候,能仍旧无所牵绊,她就得以杀光所有人,同他一同归去,江湖之大,她不怕没有容生之所。

    可是年近不惑,她终究又失去他,仿佛这一世,她注定同他只能擦肩而过,命运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有再多的怨恨,也无济于事了。

    小贺桥地处灵台城外,是接壤麟州与陇右道的交通枢纽,正午之后,车马往来不绝。

    半夏乘凉桥边酒肆,随行的下属马车备好,这一别爱子,归去圣教,凶多吉少,或许真就要此生永别。

    但她只要知道,爱子身体康健,她心中,再多的苦,再多的闷,也就化作云烟了。

    “青竹!”半夏一双眼,望穿山道尽头,终究等来皇甫彬。

    她昨夜一宿未眠,亲自下厨,为爱子做了一盒糕点。

    “你这是做什么?”皇甫彬推诿半夏递过来的食盒,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

    “一点心意,你收下吧……”半夏恳求,将食盒硬塞进皇甫彬手中,接着道,“将来……若还有将来!你想我了……随时可以来找我,你知道如何找我……你若找我,我总会在的!”说着眼泪就啪嗒掉下来,动容皇甫彬皱眉,稍有沉默道,“你别哭了,周围人都在看呢!怕还以为,你我是何种关系……”

    半夏听罢,擦干眼泪,别过头,此即坚定写入面上,同皇甫彬就此作别。

    “你等等!”皇甫彬见半夏一只脚腾空,才将迈出,那娇小的背影入眼,懊悔及不舍顷刻上头,他张了张嘴,一句“娘亲”未曾出声,已红了眼眶,接着换作一句不大不小的“你等等”,出手拦下半夏,话道,“我送你一程吧……”

    说着,二人跻身上车。

    午后山道上往来的车马逐渐稀少,放眼车窗外皆是绿野翠林,母子二人,谁也没再开口说过半句话。此时此刻,所有的无奈和情绪,都在胸中,都在唇边,只是道不出,讲不明。

    半夏咬了咬唇,叫停车马,是要同皇甫彬作别,即便胸中怅惘,即便不舍的话就在嘴边,她也没有说出口,心中百万不情愿也好,无奈也罢,仿佛她总是被命运左右的人生,都由不得她。

    皇甫彬见罢,稍作沉默,旋即跳下马车,人站定山道上,半夏给的食盒,他胡乱塞进怀里,就此拱手委身一礼,泪水亦不自觉划过眼角。可是,离别的情绪尚在胸中,一阵天旋地转的麻木就倏忽传遍他的全身。

    他眼中仿佛看到半夏惊惶的脸,以及血红的薄雾飞升,接着,人就跌落无尽黑暗。

    皇甫彬死了,就在他垂首不到一秒的间隙里,零叶忽然现身,自他身后跃起,薄刃如纸,微风拂柳般擦过他的颈边;然后,半夏的眼睛里就映入了零叶罩着黑巾的脸,那张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

    零叶要杀皇甫彬,取其首级,方能交代。半夏和皇甫彬背地里的关系,仿佛上天给予零叶的机遇,他打定半夏不敢开口言说,料定皇甫彬死无对证。只要皇甫彬能孤零零死在郊野,只要没人看到是他动的手,凭借半夏南蛮女流的身份,零叶即可洗脱嫌疑,他有多狠,狠到要在一个母亲的眼前,终结她的孩子。

    零叶已经作好了准备,将来要血债血偿。

    也就是这片刻,零叶短匕入袖,在半夏惊惶未定的神色中,提起皇甫彬的头颅,就此飞身远遁山林。

    也就是这片刻,零叶的身影才将远去,过路的车马就迅速驶来,零叶的机会只有这一瞬,亦只有这一瞬。

六十九 蛟龙得水

    零叶对花萼相辉楼的印象只是宏伟,兴庆宫里他已然换了一身行头,是李林甫的意思,那个老人要带他去见谁,他猜了个**不离十。

    于是半个时辰后,他在花萼相辉楼里等来了一个男人,七尺三寸,丰神俊朗。

    李林甫没有明讲,没有暗示,零叶见到那人大步流星上前,他就屈居一旁委身叩首,匍匐在地,他很清楚那人是谁,那是开元圣君,当朝天子。

    花萼相辉楼里,零叶跪了约小三刻,接着同李林甫离开,制敕送达零叶手上之时,已是半月之后,他从宰相府迁出,搬入安邑坊的新家。

    入编龙武卫,不在零叶预计之中,能出任从三品武官,更在意料之外。

    “怎样,现在好歹也是李将军了,以后怕去了平康坊,我都要报你的名讳了!”吴霁讪笑,对零叶的忽然上任,也是始料未及。

    “我却惶恐,除了上星,十三鬼中,可有旁人出任从三品以上武官之职?”零叶老实作答,对身居高位,隐有不安。

    “你想什么呢!鬼市他虽未在朝中任职,却有昭武校尉的制敕在手!况且,左右卫有左卫亲府左郎将,鬼宫李光弼,右威卫有昭武校尉鬼路李嗣业,监门卫有我师父,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你再看你前头,一个卢臻,一个独孤言,还不够吗?”吴霁听闻笑开,给零叶斟了一杯酒,又道,“你这安邑坊的宅子是你自己选的,还是李林甫的意思?”

    “李相少有当面安排事宜,不过觉得我住在相府已是不妥,是我领了赏赐,自己选的地儿,上星那边……前日见过了……”零叶说完,自袖中取下两把短刀。

    “玄天!”吴霁惊异大呼,叹道,“舅舅这是极看好你了!玄天可是师祖爷晚年所得宝刀!遥想当年,独孤如愿尚在,见了师祖爷爷,也要恭敬相待!”吴霁说罢,看了一眼宅中格局,又言,“你是不知,这宅子,可是当年右武卫贺若弼大将军的老宅子,空了许多年了!你这个龙武卫将军,怎么就相中它了?”

    “你别调侃我了,这宅子太大,起先我还不乐意,师父他说宅子大,好!将来可取妻妾……我还没明白这话说的,究竟是在调侃我,还是有别的意思……又不敢不从!”零叶皱眉,头疼,曹疯子向来不苟言笑,要么惜字如金,要么话中有话,他到现今,未曾明了师父怎会有如此一说。

    “你笑什么……”零叶喝过一杯酒,抬首便见吴霁捂着嘴笑,笑的前仰后合。

    “你师父说的没错!你若想在长安‘安身立命’,还得取个像样的妻室!不然李苏子这名字,怕你用起来不习惯!”吴霁笑罢,莞尔续道,“我前日听闻你隔壁皇甫别院那边,独居着一位妙龄娘子,是朱家的女眷,你要不要考虑看看?我去给你说媒!好歹,我也算半个崔家人!”

    “是!定远将军!劳您费神了!”零叶听罢,苦笑一揖手,几乎笑哭吴霁;且等吴霁笑累,饮过一杯酒,便听道,“你又是从哪里知道了我的制敕上,乃正五品官职!近来,李郎君的消息,变灵通了嘛!”

    “上次平康坊,那奉酒的童子这般唤你,你自个儿给忘了!”零叶叹气,思及此,诚恳一言,“这些时日就职宫内,收到不少贺礼拜帖请柬之类,全数推诿了,你可觉不妥?”

    “有何不妥!你上任之后,可曾见到杨慎矜给你拜帖送礼了?”吴霁托腮认真,眼中却有笑意。

    “未曾!”零叶如是答,随即自言自语道,“杨兄是乃真君子,我碌碌无名之时不曾低看我,我得意之时不曾奉承我,反倒是……这些时日来,再没约过我把酒相谈了……”

    “那便是了,重阳就在后日,领了赏赐,咱们约上杨御史,登高饮酒乎?”

    赏菊虽雅,却没有踏秋更适宜杯酒言欢。

    昆明池一游,乘舟煮酒,零叶相邀吴霁、杨慎矜,三人一行,共醉重阳节。

    “可惜齐誉不在长安,不然咋们还能更热闹些!”吴霁话落,听杨慎矜道,“原来二位与杨杰杨校尉乃是好友!”

    “哦?原来杨兄知他!”吴霁听罢,小有惊讶,他这话,本是对零叶讲来。

    “那是,杨杰杨校尉乃杨思勖将军的养子,小字齐誉,听闻杨将军待他,很是严厉!当年三庶人之事,我犹有耳闻!圣主在上,对杨将军的爱子很是关照,发日敕正六品昭武校尉,享四品官员待遇!”杨慎矜恭敬言语,又话,“可惜,我未曾有缘同杨校尉深交,不曾见过他本人!也未有幸到将军府拜谒!”

    “齐誉他不怎么和朝中人往来,他一个散官闲散惯了,况且,倩兄去世过后,他也几未回过将军府!”吴霁叹气,思及旧事,听零叶打趣,缓和气氛道,“我不也和朝中人不甚往来吗?怎么就都识得我了?前日往东市买来四个奴仆收拾宅子,却有不认识的人,过来见礼,仿佛同我很熟!看来齐誉的大隐于市,我还得多学学才是!”

    “这么说来,下月太子韦妃生辰宴……”杨慎矜为难,为零叶斟了一杯酒,诚意道,“郑虔回京述职,此人乃我家族世交好友,昔年他赠我山水书画许多,我应他家族荥阳郑氏所托,想请苏子,务必到场!”

七十 承前启后

    季秋之后,长安入夜常伴有小雨,天气亦逐渐转凉,这位隋朝大将留下的旧宅,装潢素雅。零叶独居在此,宅中奴仆不过寥寥数人,这样的雨夜,安静到仿佛偌大的长安,只有他一人。

    煮酒听雨,席地水榭一侧,零叶胸中别无杂念,享受这片刻宁静。

    “来了就进来坐会儿吧!至少喝杯温酒暖身,毕竟前辈能光临寒舍,亦是晚辈无上的荣幸!”零叶理了理梳洗的长发,回过头,独孤言已坐定身侧;零叶看他盯着矮几上的糖蟹看,于是伸手推到他跟前,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即闻独孤言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练就的这种本事?”

    “前辈所指何事?”零叶于是问,看定独孤言,礼貌性的笑开。

    “察言观色。你一个人身居白山,无人作伴,曹泽能交给你的东西,必然有限。”独孤言说话,不待零叶作答,已自问自答道,“必然是严酷的训练了你,仿佛够的上良好的士族出身……这么说来,曹泽的出生,本也是极好的!”

    “前辈前来,想是有所吩咐吧。”零叶听罢他一席话,稍有沉默,便将话题引入正轨,眼睛里,脸面上,依旧是一副礼貌性的温和笑意。

    “玄天用起来如何?”接着,独孤言又开口,谈起那双短刀。

    “自是神兵利器。”零叶答罢,且见独孤言举杯一饮而尽,接着出手,招式肉眼可见,袭上零叶手腕,这是要夺他的刀,没有人能夺走零叶的刀!

    刀在人在,他自十岁之后,哪怕是曹疯子,也再不能从他手中夺走他的佩刀。

    所以下一秒,零叶迅速抽手,这一反应闪电般自独孤言眼底掠过,那是零叶的条件反射。

    所以下一秒,独孤言扑空,他转手间,掌风就直劈零叶而去。

    你且看这瞬,零叶倏忽翻身起,稳稳接下独孤言一掌,独孤言的劲,便顺着这掌力道,突破零叶打出的掌风,给了零叶一击反伤。

    这一击反伤仿如汹涌的海浪,似推送要命的伤害,欲将零叶贯穿,但也就是这反伤入了掌,零叶嘴角带上一丝古怪的笑意,你且看他身姿大开,化掌为拳,又将这一波伤害,给打了出去,打在潮湿的夜雨中,腾起一阵看不见的热浪。

    这一来二去,两相对决,独孤言倒像是落了下风,可随即便闻零叶道,“前辈以其短,对我所长,却还留有余地,晚辈得以领教前辈内家武学,不胜荣幸!”

    “崔释心中满意你,我大致了解原因了。若说做人聪慧,怕是难能可贵,若较武学天分,怕就是万里挑一。”独孤言如是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虚抬手且请零叶坐下,兀自吃起了糖蟹。

    “前辈谬赞了。倒是前辈这内家功法,以敌制敌,玄妙高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晚辈心悦诚服!”零叶话落,见独孤言嘴上笑开,也不抬眼看他,醉心吃蟹道,“想学吗?”

    “晚辈不敢……”零叶话刚出口,即听独孤言抢答道,“你是不敢,还是怕了你师父曹泽?”

    “教给我……有什么好处?”零叶沉默片刻,随即反问,听得独孤言笑出声,慵懒道,“你加入十三鬼,是为了报答曹泽的恩情,却不晓得十三鬼为我祖师姜朔所创立,也不晓得你手上这双短刀,亦姜朔晚年所用!更不知晓,姜朔同我祖辈独孤信其实亦敌亦友,渊源极深,乃至清河崔氏,以及你师父曹泽,这之中,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说白了,你这一身武艺,归根溯源,都是传自姜朔的刀法!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问你师父,他的刀法,究竟师承何处!”

    “所以……”

    “所以教给你,我至少知道自己所托非人,这武功,并非谁人都能学了去,你若打不出刚才那一拳,我也懒得教给你!”独孤言话落,看零叶端杯浅饮,那自嘲就挂在零叶面上,毫不遮掩。

    独孤言传授武学,言简意赅,天明时分,二人已在水榭过招近百次,这一夜言传身教,独孤言打散了零叶这些年摸索出来的一套想法,助其一次成型,并将姜朔晚年大成的内家功法,悉数糅合零叶的刀法,纠集出一套崭新的双短武学。

    可以说,零叶的刀法自实践中,从曹疯子处出脱胎换骨,又被独孤言打散,重新塑造,像是一幅编修过多次的地图,撕毁重制,最终成为一件崭新的完成品。

    “如何?”终了,独孤言于朝露中,看定零叶,满意于自己辛苦铸就的成果。

    他眼中的少年,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目光中隐隐发光,那光,如朝阳东升,熠熠生辉。

七十一 赴约

    韦妃生辰宴,本是太子家宴,外人不得参与,更当避讳。但今次不同,韦妃膝下宝章公主,年近及笄,太子李亨,有意为公主物色合适的驸马人选,因此设宴梨园之中,广发请帖,零叶本没兴趣参与,难得承诺杨慎矜,方才出席。

    此番宴会,来者何止朝中权贵,更有豪门氏族子弟,争相赴约。

    得见卢臻,零叶并不惊讶,京城里哪里热闹,哪里总会遇见他。

    “苏子也来啦!真看不出,李苏子这般淡泊之人,也会来凑这种热闹!”卢臻一开口,即便闭着眼睛,零叶也能听出是他。

    “多谢前辈关照,鄙人不过应邀,前来见两个朋友!”零叶懒得理他,一面作答一面揖手,大步就要走。

    “苏子这么急,是要赶往何处,上次听闻,苏子于李相府中,救下皇孙李!太子正想抽空,答谢你一番,今次既然来了,不如随我同去,见一面太子,也算不虚此行!”卢臻话说到一半,已单手钳住零叶手腕,就要拉他去见太子。

    “前日太极宫中,不巧见过太子……上次之事,想必太子,早已忘了!”零叶被卢臻拉着,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发作,只得一边推诿,一边被卢臻拽着走。

    于是片刻之后,卢臻将零叶拽入一偏僻小院之中,方才放开手。

    零叶得见卢臻脱手,挑眉看定他回过头来,一脸笑容可掬,惺惺作态。

    “太子如今不在韦妃身侧作陪吗?你拉我来这里见他?”零叶环顾一眼周遭,便见李落水那夜,现身的胡人男子,正独立园中,盯着他看。

    “李将军急什么!要感谢你的,其实也并非太子,而是建宁王!”卢臻说完,零叶抬目,可见李从院内踱步过来,身后跟着两位仕女,其一正是年芳十四的和政郡主,零叶一眼就识出她,那是李的同母胞妹。

    李同李关系好,零叶早有耳闻,所以,建宁王也不是来感谢他的,是来为难他的。

    太子党争之激烈,并非台面上那般简单,李林甫如何厉害,那也不能背着圣上欺负当朝太子,圣上如何视若无睹,陷皇储于党争之中式微,如何纵容李林甫打击太子党羽,才是其中斗争的关键所在。

    所以零叶见罢李,转面笑起来,实有轻蔑之意,接着揖手,并未将李放在心上。打狗看主人,零叶是知道,李没那么傻,不会真真去拿他开刀。

    “李将军两袖清风,即不接拜帖,也不受礼,上任之后,除了宫里,我是真没见过几次将军!”李开口,笑起来回礼揖手,自有一番风度,并未将零叶的轻蔑放在心上,接着介绍道,“小妹,和政郡主李悦;表妹,清平县主李嫣!”

    李的超脱及风度,零叶自是赞赏。他一目扫过二仕女,逐一拜见,且见二娘子万福还礼。零叶已听闻那清平县主李嫣,原饶乐都督,奚族首领李鲁苏之女,李鲁苏先后迎娶固安、东光公主为妻,后改封为奉诚郡王,九年前在长安离世。其母东光公主韦氏,同太子韦妃,乃是宗室姊妹。

    零叶心中了然,这又定神去看李嫣,她一个和亲公主之后,能同李走的如此之近,可谓难能可贵。

    “李将军可有妻室?”零叶定神去看李嫣的时候,正巧李嫣亦在看他,李嫣那双眼睛如鹿,灵动含光,她开口声音清甜,零叶则猜测她的年纪应不过十四,或与和政郡主同庚。

    “鄙人并无妻室。”零叶如是说,且见和政郡主掩嘴轻笑,道,“嫣儿赌输了,可得愿赌服输!”

    “那……伺候婢女总有的吧……”李嫣见罢和政轻笑,生怒嘟嘴,不情愿的问,这一问,问的众人尴尬了脸色,且有一时安静,直至李象征性得咳嗽了两声,对零叶道,“李将军救下舍弟,未曾上门道谢,多有失礼,但闻将军武艺超群,不知能否有幸一见?”

    “将军若同意,一杀愿奉陪一战!”李话落,那西域胡人即上前自荐,他陌刀在手,零叶看出他的本事。

    “只要将军赢了一杀,李愿意为将军说几番好话,或许今日,家父会考虑将宝章公主,下嫁给将军,若将军输了,李这里有一份厚礼,必令将军心悦!”李说罢,从怀中取出一物,那东西零叶见过,是当年金城之时,陈偷来的汉玉。

    所以零叶一见此物,斜眼瞥了一眼卢臻,那一眼,他见卢臻笑容中有精光,接着零叶冷笑挂上脸,对李道,“建宁王客气了,鄙人愚钝,哪敢对公主有非分之想,建宁王好意心领!”,说罢需抬手,对那名唤一杀的西域胡人道,“请!”

    一杀的功夫有多俊,零叶知道,零叶只是不知道邹缁素曾同他打成平手,亦不知道,眼前这人,究竟是组织中人,还是卢臻请来的打手;但既然别人都找上门来了,他没有理由退却,更没有理由,在接受独孤言传授武学之后,还能输给一杀。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试,零叶已非昨日的零叶,零叶的武功已今非昔比。

    更何况,他被李林甫摆在太子党争的对立位,他非赢不可。

七十二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杀的陌刀罩下来的时候,零叶的双刀亦同时出鞘,面对劲敌,零叶全力一战。

    短兵相接,空气里,都是令人血脉喷张的金属悲鸣声,零叶的速度本已非同寻常,配合上精妙的内家功法,二人交手,零叶的反伤每每交戈上一杀的陌刀,都震颤起肉眼不可见的滚烫热浪。

    刚劲之力在外,阴柔之力内附。

    零叶的武功之巧,在于他每一发出力,都能稳稳打上一杀的薄弱;零叶的武功之妙,在于他唯快不破的深厚实力。

    但一杀这样的高手,以零叶现今实力,想要打成平手不难,想要取胜,却远没有那般简单。一杀的强,不仅仅在于他武功的稳健精巧,还有他虚实难测的招法。

    所以,当零叶和一杀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卢臻即从零叶的招式中,窥看出他今非昔比的强大,在卢臻的眼睛里,已不仅仅是对零叶天分的觊觎,带着半分艳羡半分嫉妒的爱恨交织,更是怀揣了强烈的兴致盎然,他仿佛被那少年的身影所吸引,胸中痴迷并狂喜。

    一个好武之人,对武学的痴迷,投射在特定的对象身上,犹如饥饿者跋涉千里,寻找到珍馐美食,所谓仰慕带来的喜悦,卢臻心中对自己,如是说。

    但是,痴迷零叶的并非只有卢臻一人,李嫣那双眼睛,死死盯着零叶看,她目所能及,被那绚烂夺目的金属交戈所吸引,被那个少年非凡的身姿所吸引,她胸中欢喜,觉得他来的那般适宜,没有妻妾,出生在范阳卢氏的支系亲族中,人轩昂干净,官拜龙武卫从三品武官。这样的人中龙凤百里挑一,如果他拒绝建宁王的说媒,如果他对驸马的位置不曾抱有幻想,那么这个男人,托付终身有何不可?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场比试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李嫣稍有抿唇,压抑脸上一闪而过的欣喜一笑。

    接着她便见零叶身姿忽而大起,在日光中仿佛飞鹏展翅,接着凌空向下,如雄鹰扑食,这一击饱含零叶的全力一击,打在一杀收刀的瞬间,也就是这一瞬间,一杀的刀至中折断,零叶收刀入袖,金芒大涨,映上他那张年轻的脸,那张脸就落入所有人的眼底。

    有人鼓掌,掌声自院外响起,接着零叶回过头,便见太子携着一人带刀侍从,自院外而来。

    李亨面上带着和善笑意,抱歉道,“李将军英姿飒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爱子得李将军搭救未能当面言谢,实在理亏!如今犬子又不守礼节,怠慢将军,还望海涵!”

    建宁王听得太子如是说,拱手拜礼,严肃道,“是在下照顾不周,还望将军海涵!”

    “属下不过一介武夫,太子同建宁王言重了,近来天气转冷,活动活动胫骨,没什么不好!”零叶说罢,拜见太子、建宁王还礼,礼貌性的微笑挂上脸;且见李嫣跻身上前,万福请安,见罢了太子,方从建宁王手中夺下那汉玉,站定零叶跟前,一笑道,“还请李将军收下,就当赔礼!”

    她笑起来好看,零叶便觉人如其名,嫣然一笑胜百华。

    梨园宴饮,零叶见到杨慎矜的时候,已近傍晚,此时杨慎矜自朝臣寒暄中脱身,坐定零叶身侧,笑的抱歉,“来的晚了些,脱不开身。”

    “无妨!不知郑虔现在何处?”零叶问来,和善一笑。

    “郑虔未到场,他年岁不合驸马人选,又是地方官员,未能接到请帖,但我带了他的书画前来,想请苏子,敬献李相!”杨慎矜如此说,惊讶零叶,这个人从不攀附关系,有此一言,实在难得。

    且听杨慎矜又道,“苏子莫要误会!在下并非想要连群结党,或攀交权贵,而是郑虔确为有才之士,可惜怀才不遇!当然,苏子并非定要将此画……进献给李相……”

    “我知道了……”零叶很快觉出杨慎矜的言下之意,书画何时都能委托,寻到今时才予,即非真欲进献李林甫,那就是想借着宴请,为郑虔博个名声。

    于是杨慎矜见零叶虚抬手,笑道,“那书画且拿来参详一番,不过……我乃一介武夫,恐怕会令杨兄失望了!”

    零叶说罢,杨慎矜自怀中寻出一卷山水画卷,零叶不识文墨,但长年身居关外,见惯了名山大川,自也能看出此画气势磅礴,极精美。

    “杨兄稍待。”零叶说着起身,阔步寻到太子席,今日龙武卫除了他,尚无上将赴宴,没了上将在场,想要近身太子,倒也合乎礼节。

    “哦!李将军来了,过来喝一杯吧!儿,过来向李将军道谢,上次李相府中,还是李将军救你!”太子亨见零叶欲上席,于是抬首请酒一杯,唤李前来席间。

    零叶一笑,索性相见拜礼,同李共饮一杯。

    接着,他明眼看来,这又见李就在一侧,自怀中寻出画卷,同建宁王道,“听闻建宁王好书画,在下一介武夫,前日得来此画,想请建宁王,帮忙鉴赏一番!”

七十三 佳人

    说着,李上前,自零叶手中接下画卷,同旁侧两位翰林待诏琢磨起来。

    太子亨在场,请酒零叶,无人敢于怠慢,零叶是看准了时机。

    此番席间,尚有太子韦妃,零叶又请酒一杯,向太子韦妃见礼,恭贺生辰,此即见李嫣拉扯了和政郡主从侧席凑上前来,挤在太子韦妃身侧,盯着零叶看。

    零叶报之以一笑,同李嫣四目相对,李嫣不算出众的美人,但一双眼睛光亮,零叶喜欢看她笑,她一笑,两人眉来眼去,便落到旁侧人眼中,觉出一番不同寻常的味道。

    “嫣儿她幼年丧父,东光公主不易,我同公主,情如同胞姊妹,她也算我半个女儿!”韦妃率先开了口,女人的敏感,更胜男人;韦妃说完,不待零叶作答,又道,“十日后,我约了东光公主玄都观一游,儿随行,不知将军可愿委身护驾?”

    韦妃这一问,问的很明显,因零叶今日休沐,要待十日后方才旬休,所以韦妃的话问出了口,零叶如若婉拒,便是谢绝了这段姻缘,可若零叶应邀,即是承认自己对李嫣有意。这是韦妃放低姿态,在为李嫣牵线搭桥,那些抬高李嫣的话语,是要零叶明白,李嫣虽非圣主膝下的公主所出,好歹也是皇家的宗亲娘子,背负清平县主的身份,嫁给零叶,两相般配。

    但零叶就是再喜欢李嫣,他也应邀不得,他同太子泾渭分明,中间隔着李林甫,所有的礼貌寒暄,貌若友好,都是逢场作戏。

    所以零叶稍有一愣,随即拱手,推诿道,“太子妃盛情难却,可惜下臣早已有约在先,不敢失信于人,还望太子妃体谅!”

    零叶这话落毕,太子韦妃一句“无妨”,讲的不温不火;李嫣面上的表情却明显一滞,落尽零叶眼中,她垂首去理披帛的动作,动容零叶不忍,但也就是转眼,零叶回过头来,同李聊起那副画,谈笑风生。

    再见李林甫,是十日之后,李林甫以一窥郑虔山水画为由,将零叶招至府上,两人促膝相谈,零叶将汉玉呈上,又进献三幅郑虔画作。

    李林甫甚是高兴,谈到零叶私下里那场比试,如今遍传京城,这一举动,表面是宫廷内外的饭后谈资,实是零叶同李林甫的荣辱共担,太子党颇有自讨没趣的意味。

    于是李林甫一高兴,重金打赏零叶,笑道,“我闻太子韦妃席间,欲将你说媒清平县主,你为何不应?”

    “臣下一介武夫,不敢僭越。”零叶说罢,拱手李林甫,恭敬。

    “不算僭越,那李氏不过和亲的宗室公主所出,她嫁给你,没什么不好!他父亲乃奚族前首领,这些年奚族部落间不和常有,李诗锁高之子留在长安已有一载,圣上早有和亲之想……”李林甫开口,零叶听罢,已知他所指,乃奚族质子李延宠,便道,“可惜,合宜的公主不合宜。”

    零叶知道,圣主不会送自己的骨肉血亲去和亲,被选中的,大多都是东光公主这样的宗室之女。

    所以,适宜出嫁的公主,并不适宜。

    话都说穿,零叶但看李林甫笑,又闻,“此时你做个表率,同李氏亲近亲近并无不妥,若有机会,将他娶了,也无妨……届时,圣上定会找到合宜的公主,出嫁李延宠!”

    零叶明白,合宜的公主总会有的,就看是宗室之中,哪家的娘子被指名了。

    李林甫要立功,要受宠,要讨圣上的欢心,自然是要为圣上分担,为国家解忧。

    李嫣再见零叶之时,已是冬至,朝中官员如数归家,连休七日长假。

    乘马车去皇甫别院探望空青,李嫣总能从车窗外间,窥看将军府上大门紧闭。零叶要么宿卫宫中,要么旬休在家,难觅踪影。

    坊间对这位将军的言谈亦少,李嫣见他不到,心中便更想。

    当众遭拒,她本该心生恨意,但思来想去,却恨不起,反之,愈思愈念,愈念愈思。

    冬至之时庙市,玄都观同兴善寺相对朱雀大道,两两庙市,热闹非凡,此时四五仕女出行,人群中,零叶就立地兴善寺外,人站在银杏树下,李嫣一眼便看到他。

    “停……停车……”李嫣话出了口,偷瞄李悦一眼,见空青正狐疑看定她,三人仕女,同在一车,和政很快就推开李嫣,拉扯车窗窥去,果然见得零叶立地树下,似在等人。

    “你还真是……”李悦笑开,见李嫣红着脸抿唇不语,即刻拉扯李嫣下车,三人仕女站定,李嫣却死死拽住李悦的手,再不敢往前半步了。

    “怎么?见到了,又怕了?”李悦调侃,掩嘴巧笑,接着牵手空青上前,这就见杨慎矜到场,同零叶笑起来,远远的,就要转身。

    所以,下一秒,李悦大方开口,唤罢一声,“李将军!杨御史!”这一声不大不小,刚巧就落进零叶耳中,他回过头,可见李嫣涨红着面颊,大步流星追上来,拉扯李悦站定。

    李嫣没有抬首,亦不敢抬首,她眼神飘忽,仿佛寻向他处,倏忽又侧首,梳理耳际浅发,一张赤红的面,犹如三月桃花,她整理披帛的紧张模样,落到零叶眼中,可爱至极了。

七十四 私会

    “李将军同杨御史关系真好,二人这是要去往何处?”李悦见此,牵手二人仕女上前,带笑一言。

    “见过和政郡主,清平县主!不知这位是?”杨慎矜见礼,三仕女还礼,零叶这才看清,眼前的女子换罢一身装扮,正是两年前,白山之下,苗族娘子。

    “这位,乃朱家宗室之女,朱青,今年方到长安,如今住在皇甫别院,同李将军,可是邻里!”李悦回话,推攘李嫣,又道,“清平县主不太舒服,还望李将军照顾一二!”

    零叶识出空青,空青自也认出零叶,两相对看一眼见礼,仿若不识,面上虽冷,心中却各怀鬼胎,互有猜度。

    “不知清平县主,哪里不适?要否送回府上?”杨慎矜听罢开口,为李悦抢话道,“那倒不必,听闻杨御史才高八斗,不如随行!我两位姊妹,如今正在庙市前头,今日……有字谜可玩,杨御史可否赏脸相助?至于县主,她走的慢些,有李将军作陪,想必,不会有事!”

    李悦一口气说罢,已将诸人安排妥当,且见杨慎矜沉默片刻,旋即拱手应答。

    杨慎矜不傻,他揣摩零叶没有婉拒,一双明目,只盯着李嫣看,此即猜出一二,成全。

    三人一行离去,此时只剩下零叶、李嫣二人。李嫣站定原地,垂首不语,等了半晌,零叶就解下侧配仪刀,伸到她手边,低声道,“跟我走吧,去后面歇会儿。”

    这话出口,零叶可见李嫣倏忽抬首,一双美目流转,面上有笑,仍隐忍不发,她有她的矜持,零叶心中了然,却越发觉得她可爱。

    你若喜欢一个人,你看她如何都是可爱,你若不喜欢一个人,你看她如何都是可憎。

    冬至长安,兴善寺巷内回避了庙市声色,双人男女行至林荫树下,石台桌板冰凉,零叶就解下大氅搁在石台之上,一句坐会儿吧,还未道完,就被温暖的一双小手,握住手腕。

    李嫣隔着零叶的衣袖触碰他,即亲昵大胆,又含羞半露。零叶于是垂首,笑意挂上脸,他手上稍一用力拉扯,李嫣便脚下不稳,一个踉跄跌进他怀中。

    于是下一秒,你见零叶揽过她,抱得很紧,李嫣被困在零叶怀中动弹不得,二人紧紧贴身,**的气息互相交织,李嫣就被这突兀又甜腻的感官震慑住,只觉天旋地转,欲站不稳。

    时间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零叶抽手,见李嫣站定,面红耳赤,接着听她开口,清甜的声音朦胧娇柔,“你为什么婉拒韦妃的应邀?”

    零叶没有作答,李嫣旋即抬首,大胆盯着他看,此时零叶面上有笑,便见李嫣嘟唇生气,作势就要打他。接着方听零叶开口,忍笑打趣道,“未过门就敢打夫君,过了门可还了得!”

    “你!胡说什么!”李嫣听罢,被逗乐笑起来,却仍在嘴硬,接着垂首,又低语道,“此次过后,你是不是不来见我了……”

    这话落,且见零叶不忍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手里,“你想如何见我。”

    零叶话出了口,李嫣倏忽仰头凑近,将下巴搁在他的胸口,就这么贴身看定他,柔柔道,“青青家就在你家隔壁……”

    此话暗藏的示意明显到零叶神色都为之一滞,对李嫣的大胆刮目相看,这样一个养尊处优,接受传统礼教出身的士族娘子,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大胆,或许与她的外族生父有关,“你就不怕……我作出何种荒唐之事……”

    “龙武卫李将军有胆子做,难道没胆子认?”李嫣听罢,反问零叶一句,将零叶问住,也就是这瞬,零叶只觉腰上一紧,是李嫣抬手捏了他一把,就捏在他的腰上,这一捏,动容零叶俯身垂首,两人鼻尖相触,且闻零叶道,“今日之后,尚有五日休假,你可想,到朱青府上去,小住十天半个月?”

    李嫣对父亲的印象不深,李鲁苏迎娶东光公主之后,鲜少到公主府上相聚,闻说他对过世的小妾感情很深,反倒对先后迎娶的二位公主,态度冷淡。

    李嫣同李悦感情好,哪怕外间何种流言蜚语,都会被和政郡主逐一攻破,二人久而久之,情同姊妹,于是,她就多了李、李二位兄长。

    李鲁苏过世之后,东光公主的待遇反倒有所提升,公主府的日子,甚至比从前还要宽裕。李嫣没有受过苦,她是真材实料的仕女出生,所有的天真烂漫,都是戏文里的样子。

    所以她的大胆放肆,隐藏在那娇柔乖巧的性子之下,见过的人为数不多。

    零叶是其中之一,他被李嫣吸引,他自己仍道不清缘由,但他就是喜欢她,喜欢她的乖巧,喜欢她的羞怯,喜欢她的大胆,亦喜欢她的放肆。

    二人私会已是深夜,零叶护送空青归家,李嫣便随行,小住皇甫别院。

    零叶从未想过,自己一身非凡武艺,会用在夜里偷会仕女之上,说来好笑,此事李林甫授意过,曹疯子若是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李嫣梳洗过,打赏了婢女离开,人坐定铜镜之下,空留一盏孤灯。

    胸中仿佛踹了一只兔子,砰砰乱跳,她的手心出汗,对自己的出格言行大有快感。

    这一时等待不长,亥时的鼓声才过,她就等来了零叶。

七十五 师徒

    “怕吗?”

    李嫣耳边,零叶的低语才将落下,她就被他揽入怀中,跌入这温柔。

    “你会不会娶我?”李嫣的话却来得更为直接,有些时候,女人在想什么,确实难以猜测,但是零叶没有停顿,没有沉默,他即刻就答,仿佛早便想好。

    所以他一开口,那“会。”字入耳,李嫣就忽然抓住零叶的手腕,又逼问道,“什么时候?”

    “你想何时,便是何时。”零叶话答,见李嫣转过脸来,抿唇盯着他看,是要确认他未曾说谎骗她。

    接着,你且看零叶拉住李嫣的手,伸进自己衣襟,贴在炙热的胸堂上,四目相对,再真挚不过。

    李嫣触手他粗糙的皮肤,指甲擦过他胸口敏感地带,忽而玩味笑起来,又道,“把衣服脱了。”

    零叶就伸手去拉李嫣的衣带,李嫣被他揽在怀里动弹不得,衣服已褪去大半,接着娇笑出声,无奈伸手拍他的脸,乐道,“蠢货,是脱你的!你想的美!谁要给你看了!”

    这话虽出了口,零叶却未收手,他手掌探进李嫣襦裙,触碰她的皮肤,跟着**的吻,就倏忽罩下。

    午夜之后,冬霜降下,零叶至李嫣房中离开,见空青站定墙头,一双清冷双目,几乎看穿他。

    “李将军?”空青这样喊他,面上没有表情,怀疑的眼神却已流露出去,接着试探道,“将军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想白山一别二载,将军竟已身居高位。”

    “人若能安然活着,便要惜命。”

    零叶听罢没有回头,人自墙头跃过,冷淡开口之后,人已消失夜幕中。

    空青并不意外零叶的说辞带有三分威胁意味,他对这个男人知之甚少,她只是长安这片深海上偶然靠岸的一叶孤舟,也许下一刻就要启程,面对百舸争流。

    冬至休假,已去五日,近来夜里总是下霜,空气阴冷潮湿,零叶大多数时候,陪着李嫣说话到午夜才返。

    接到独孤言的传话之时,已近宵禁,零叶快马出城,可在城南郊外等着的,却非独孤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零叶见到鬼市,微有意外,那人满身都是血,怀里抱着吴霁,还好,还有气。

    “伤的重吗?”零叶从怀中摸出止血伤药,想要为吴霁包扎,却被鬼市拦下,听道,“他只是晕过去了,受伤的是我……他老毛病又犯了,此番上星是要追究的,你师父要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挑重点讲!”零叶闻言,环顾四周一眼,且见此地破败,也不知是哪朝的遗迹。

    “那孩子被生下来了!杀西曲,毁朱砂令,都是小,如今为了保下那孩子,杀了曲池的入室大弟子,怕是要闹大了!”鬼市一句话说完,曹疯子就至,人站在夜幕之中,盯着零叶看。

    “师父……”零叶喃喃喊了一声,他眼中的曹疯子,表情难述,仿佛在笑,接着即闻零叶开口道,“杀西曲我也有份,救下那女人,孤独言亦在场……”

    “与你何干?”曹疯子不待零叶说完,话就落下,且见鬼市刀在手上,将吴霁背上身,又道,“你想带他去哪儿?去找邹缁素?晚了!只要留下一只手,曲池定不会追究!”

    “当年崔释逼你取梁大海首级,可饶你幼子一命!你做了吗?”鬼市忽然开口,话落就见曹疯子冷冷笑起来,竟是零叶此生头一遭,看到曹疯子脸上,如此狰狞可怖的表情。

    他随即打了个寒颤,想起儿时被曹疯子一脚踹下山崖,差点死在谷底,接着短刀出了袖,面对曹疯子,零叶竟也发起抖来。

    一切来得都太过突然,突然到下一秒,零叶就又下意识将刀收回袖中,背后汗湿一片。

    “回去吧。下月吉日,范阳卢氏自会为你下聘,迎娶清平县主,你可明白?”曹疯子接着开口,无视零叶刚刚那瞬,冲动且无助的举动,并警告零叶要审时度势,了解自己处于何地,该做何事。

    但是接着,当曹疯子的刀出鞘,零叶就又挥刀迎了上去,锵的一声鸣动,在静夜中如惊雷响彻。

    或许是感情用事,或许是厚积薄发,零叶这一刀挥出,竟蕴含了自身八层内力,这一击,直将曹疯子的刀,一刀两段。

    那血飞扬,在夜幕中点染方寸土地,是曹疯子的血,他伤不重,是零叶避过了曹疯子的要害,但肩上一击重击,足以使曹疯子出招缓慢。零叶的思考几乎只有一瞬,这一瞬,他斩断了自己一十八年来的唯命是从。

    他头一次觉得胸腔里氤氲开一抹伤感,刹那窜入鼻尖,酸涩的难受。

    “你哭什么,痛的是我。”曹疯子如是说,零叶这才惊觉自己眼泪就挂在脸上,眼眶里面**辣的,“别给人看见,他们跑了,你回去吧。”

    曹疯子如是说,零叶就抹了一把脸,接着道,“师父不怪我?”

    “是我把你拖进这深渊,你不怪我,就不错了!这么想起来,十八年前也是这郊外,我把你抱在怀里,为了躲避上星的追杀,一路逃到了白山。”曹疯子淡淡一笑,低首点穴止血,接着道,“犹记得你从小就很听话,不哭也不闹,也只有那么一次……你饿极了,一口咬住我,说想要吃肉,那一口咬的真狠,你是那么强烈的想要活着。”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1775/ 第一时间欣赏追沙最新章节! 作者:白簌兮所写的《追沙》为转载作品,追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追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追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追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追沙介绍:
这是一部关于求生的书,三位主角,三方视角,描写安史之乱的大唐,人在滚滚历史洪流中,被时代裹挟,被命运左右,不得不直面生死抉择,是非善恶的故事。这是一部传统的武侠小说,描写作为政局杀手的零叶,作为普通小兵的童优,作为江湖浪客的空青,生而为人,且修身,且渡人,且如水,处于险恶之境仍存一份善心,作者即无天马行空,也未趁浪逐波随大流;但这也是一部不传统的武侠小说,因它在武侠中细细描摹历史,尽力尊重历史本来的面貌,愿看官静下心,读一篇故事,观一段历史。作者首发小说,有许多不足之处,还望各位包涵。追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追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追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