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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半衣生     横生txt下载     横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一见钟情

    紫竹镇短暂驻留两日后,姬凌生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远离小镇,横穿紫竹林的迷雾幻境时,他试图找出于棼的骸骨,但到处是陷在烂泥里的尸骨,新旧不一,全是古往今来踏入幻境再没出去过的人,想从中翻出前人遗骸,实在强人所难。

    过了隐匿云烟的竹林,便是万里荒地。

    到了四望如一的大漠里,满眼风沙连天,要不了多久,方向就跟纷乱的心绪一齐淡去了,但地秘境修士决计不会迷路。左右无事,姬凌生想摸去沙城,好给翘首以盼的军师和百姓们捎个消息,帝是个凡事面面俱到的能人,姬凌生也不必隐瞒什么,消息往好了报就行,顺道纾解心头的郁结之气。结果他愿望落空,在黄沙地里盘桓了两个月,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转而继续上路,况且黑风也耐不住性子在沙漠逗留,时间一长就嚎个不停。

    又蹉跎了半月,姬凌生远远看到大雾区的白冠,虽然离思岳国、离鬼刀子山还相隔甚远,但他现在仿佛是到了家门口,生出股情难自禁的唏嘘。站在外围他没觉察到雾区有何异常,漫步至昔年绞杀元岐的冰湖边,姬凌生终于感到不对,他诧异的往回瞥了一眼,隐隐觉得这座雾区比当年小了几倍,应该是狻猊尸首不见的结果,他又看了眼湖心空地,当初冷硬如铁的霜草此时翠色逼人,遍布冰碴的湖水早已解冻,和当时所见大相庭径。

    姬凌生围着小湖转了半圈,又跳上湖心空地四处张望,最后视线落在湖水上,准确来说是盯着湖面以下,他知晓湖底藏着一头活物,猜得不错的话,应是当年吃掉狻猊尸身的那条白蛇,它蜷伏在湖底,似乎是忌惮姬凌生这个外患,抑或是修炼到了重要关头。

    思索片刻,姬凌生没去惊扰它的清修,修行人士应多结缘少结怨,能再遇说明他俩本身有点缘分,更不该无端作孽。

    姬凌生没再逗留,找到当初缘流而来的路径,哄着黑风溯流而去。

    林间动静杂乱,雾区笼罩的范围缩小后,兽类栖身的地盘也跟着缩减,外围的林区遭到采药人们严格遵照地位尊卑来瓜分,姬凌生步行至雾区外圈,这儿已经闻不到虫鸣鸟啼,尽是熙熙攘攘的人声,经历这些年的探索,加上雾区不再扩张日渐萎缩,早年被视作凡人禁地的雾区外围,如今胆子大些的孩童都敢来走一遭。

    姬凌生径直穿过最后那层雾霭,依旧是怪枝矗立的幽深树林,不过活人气息多了些,走不到几步便能见到一群群忙活着采药事宜的南地人士,几乎都是土生土长的北晋人,不像以往形色各异,姬凌生不知这是诸国乱战引来的后果,还以为是雾区里面的天材地宝被掏空了,所以不如何吸引人了。

    他更不知道,在他迈出雾区后,有个娇小的身影在湖面冒出,两脚踩着荡漾的湖水上,犹豫良久后她走到岸边,循着姬凌生离去的脚印踪迹,往外而去,这是她化形以

    来头次捺不住猫爪挠心的好奇驱使,忍不住想去外边看看。

    浓雾外侧,诸多采药为生的药户点缀林中,大多三两成群,虽说雾区的危险已经大大减低,但云雾未散的中心区域仍旧不是凡人能随意出入之地,尤其雾区地界骤减后,散居的兽群全都往中靠拢,造就出真正的虎狼之地。不过一些个玄宫境界的高手,倒是能行动无碍出入自由,只要不去招惹湖里的蛇王,基本能保证安然无虞,雾气消散的早年间,这类捷足先登的还大有人在,将雾区扫荡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些没萌芽或者藏得极深的药材,让药农们苦不堪言,如今这种人倒是绝迹了,因为但凡有点杀人本领的,都被征召到前线打仗去了。

    姬凌生顺着河流出来,正巧遇见一伙采药人,他们正手法老道娴熟的绑着绳索,似乎是一家人,聊得其乐融融。打了照面,姬凌生没和他们招呼,领着黑风越过人群往外缓步而去。

    人群中为首的江东虎躯猛震,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瞪住姬凌生的背影,那袭青衫与他模糊记忆逐渐重合,他随即想起当年解掉绳结独自闯进雾区的举动,那年他侥幸没死,回来挨了顿打骂,此事却成为他往后余生中仅有的壮举。

    忙着给孩子系绳的妇人见了丈夫傻愣模样,嗔怪地拍他胸脯一下,笑骂道:“娃他爹寻思啥呢?魂儿都给勾走了!”

    江东回过神来,望着旁边的妻儿,再无心顾及渐行渐远的那身青衫,抖擞着容光焕发的笑脸,朝十几岁的儿子叮嘱道:“福儿,你可得跟好我啊,这里头凶险得很,不留神十条命都不够搭,你要敢捣蛋坏事,爹以后也不带你了,你自己找个饭碗吧!”

    江福约莫十三四岁,稚嫩懵懂之余好奇心也格外的重,不明白老爹在担惊受怕什么,往日里跟伙伴们比爬高比下水,但凡是需要矫健身手的热闹事,他无不能拔得头筹,村里的孩子都对他仰慕得紧,今儿来雾区试试手,显然不在话下,爹爹的担忧实在多余。

    两手托着粗绳,江福轻声问道:“爹,里头到底藏着啥呀?这绳子好重,我不想拴了。”

    江东将头很神气的一撇,平日里儿子对他依赖不重,连带说话问候都是轻飘飘的,完全彰显不出他身为父辈的威严,况且自己除了年幼时跟仙师混过几年日子,再拿不出其他事迹能充作门面,村里其他人又常常唆使教坏,对于他为人父的威风实在有所妨害。今儿带江福来雾区,不仅要教他营生的手段,还有顺便树立自己长辈的威视来,这样想来,江东粗糙脸颊上的笑容就愈醇厚了,他吓唬道:“里面有啥,说出来怕吓着你,长三个头的大蛇你怕不怕?獠牙一尺来长的虎精你怕不怕?五丈来高的……,任凭其中任何一只逮住你,你都是逃不掉的!”

    妇人忙抽他,斥责道:“说什么浑话呢?吓着福儿怎么办?多大岁数的人说话还没个边!”

    江福面色如常不为所动,紧接着娘亲的话倒是逗得他发笑,只见妇人挤出揶揄神色,以不大不小恰好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促狭道:“你爹当年也是这个德行,偷偷拆了绳子跑进雾区,千幸万幸没有出事,让你三叔公吊在树上一顿好打,哭得哇哇的叫,后来你老爷也跑来抽了他一顿,福儿你懂理,千万别学他,丢人!”

    江福笑着问道:“娘,那会你不是还没嫁给爹吗,你怎么晓得?”

    妇人笑着答道:“你老爷给我说的还能有假?再说那事闹得倍儿响,咱一个村的能不知道?”

    两人一起满意的笑了,齐齐扭头望向当事人,江东早在听她们提及的时候,就撇头望着姬凌生消失的方位怔怔出神,仿佛某件沉寂多年的东西忽地跳了下。最后他看向含笑的妻儿,那东西又不跳了。

    “爹,咱们这儿会不会也要打仗啊?”

    盯着儿子昏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江东叹了口气,摇头道:“应该不会,咱这儿离前线太远了,打不过来,就算真打过来,要遭殃的也是楚天子,我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好怕的?不然你老爹怎么会站在这?”

    “你不站在这儿,你站在那儿?”,江福听不太懂,狐疑问道。

    江东揉着少年的脑袋,哈哈笑道:“傻孩子,你想啊,现在世道那么乱,咱北晋都改名成齐了,但你看换了国君,咱们的日子有变化么,没有啊!就因为远啊,所以只多征收了点皇粮,强征壮丁也只找拳脚功夫出色的修炼者,顾不上我们,不然我肯定早被拉到前线打仗去了啊!”

    江福连连点头,虽说战报频频传来,好消息总比坏消息多,但少年远不到操心国难的心智,只心满意足想着,家里人平安无事,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临近天黑,焦急等待的妇人终于等到父子俩归来,江东因早年的惊险遭遇,自然对雾区的险情有深刻了解,不愿让儿子涉险,仅仅带他兜兜转转绕了个圈子就回来了,说到底最远不及五里地,只不过路上脚板打滑崴了脚,耽误了点时间,连惊险都算不上,只是让孩子他娘好不担心。

    看见丈夫脚踝青紫发肿,妇人从驮物的马背上搜来跌打药,让江东坐在营地的树桩上,俯身帮他擦拭伤药,折腾了好一会,两人再抬头时发现江福不知所踪,幸而转过几棵树就寻见了他,江福正发着呆,往树丛里眨眼。

    江东朝树丛后瞟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让人不寒而栗,裹紧袍子,江东忙抓着妻儿,翻上马背就此离开。

    江福始终盯着那片树丛,透着树叶间的黑影,他似乎能看到后面藏着个未着一物的少女,与他相当的年纪,只不过眼中透露着对世间所有事物的不解与好奇,这是他跟白蛇头次见面,数年后江福快死在战场上的时候,他总算明白,他俩应该要算是一见钟情。

第三百四十章 说个不字

    自楚天子三岁登基以来,这是夹在接踵战祸中较为平静安稳的一年。南地六国形势基本明朗,后周名存实亡任人宰割,东越夹缝中设法自保,大华及思岳沦为兵灾之地,唯有吞并了北晋的大齐境内稍显安宁,只是饥馑蔓延盗匪横行,不过国难当头,这点小灾小患也当然无关宏旨。总之,南北战争彻底打响前,于齐国来说确为平平淡淡的一年,这就是建康二十一年。

    经过原来的北晋境内时,姬凌生暂未得知北晋已被毗邻的齐国吞掉,也不曾在意,无论如何他充其量是个外乡人,实在没有忧国忧民的必要。

    除非鬼刀子的坟茔让人掘了,抑或是青云山让人推了,不然南地各朝的兴亡迭代,大抵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到了昔日北晋和齐国的接壤处,那条残败不堪的青石路竟然修整铺长了,宛如一条蛇匍匐在黄土地上,姬凌生前后对照了下,发现了点端倪,他隐约是记得这有块界碑的,两国虽然来往甚少,但领地范畴可谓泾渭分明,不容对方侵占分毫,如今象征分界线的界碑没了,两国似乎浑为一体不分彼此了,姬凌生略感诧异,却未曾深究其中的细因,直到几天后他途经一座闹着饥荒的村落,才得知北晋已沦为齐国附属的不争事实。

    村子其实是座驿站,蜗居在三面隆起的盆地里,位处齐国后方腹地,战火再旺盛也波及不到这儿,先帝曾派人在村口修了座谷仓以备不时之需,战时输送粮草,闲时储备军粮。

    总计二十几户人家,以往赋税不重,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开启战端后就没这般衣食无忧的光景了,不仅要给上头缴纳皇粮以供支撑军镇持立,每家还要抽一个壮丁去服兵役,谷仓在前线告急的半年后就已搬空,那会村里人还不晓得战乱的利害,深入后周国土的先头部队又报喜不报忧,频传捷报,大伙都夸楚天子是千古名君,要替齐国扩展疆土,那些个被召去西征的村民私以为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了,纷纷扛着锄头犁把上阵,纳粮的时候也十分积极。

    等到头批征走的村民服满役期,抱着伤残从前线回来,不知情的村民们挂着红缎迎接,结果一片惨淡,赫然发现其中有半数永远回不来了,这时大伙儿才明白,战争打上门来了。

    西征期间,村里最喜庆的事件莫过于朝廷对贪官污吏的有效惩治,威福乡里多年的蛀虫驿丞当即倒台,卷被子潜逃的夜里被刺成筛子,这事自然大快人心。

    但青壮骤减的小村子没重获安宁,除掉驿丞的几个校尉散兵反倒成了更大的恶人,他们个个穿着破烂的藤甲,负责留在此地征收粮草,顺带为途经的军旅指路,毕竟如今齐军中混着许多人生地不熟的北晋人,不识路的大有人在。

    校尉们模样不比前线铁甲加身的兵士威

    武,但颐指气使的本领却是个个出色,驻扎村落不足两月,招来的恶名就比前任驿丞有过之而无不及了,驿丞只是将村民们当做任意差遣剥削的奴才,校尉们则浑然不把村民当人。村里尚存几分姿色的女人无不惨遭蹂躏,举凡屋舍稍显阔气的人户无不遭受洗劫,这些妨害不到性命的勾当算不得严重,但村民惶惶度日之余好像猜到,迟早会出人命。

    正值旱灾馑年,天气也该比往年更热,饥肠辘辘的村民们早刨尽了所有树根,连耕地的水牛也宰杀干净,只等着熬过旱季,往日只够煮碗糊糊的碎米,现在搀着米糠抓一小把放进锅里,能煮半缸的浑水。校尉们的日子倒滋润,征收的粮草他们既不上交,也不赈灾,只管自己吃饱喝足,村民个个面黄肌瘦,他们倒肥得像一条条白胖的蛆虫,纵然这里摆着足够的粮食,惜命的村民不敢来惦记,也没胆造反。

    那是一个日头高悬的热天,村头老杜家的男童偷偷摸进了营地,他老爹死在阵前,家里只剩爷爷跟娘亲,三个人孤苦伶仃又没有余粮,只能趁夜里凉快的时候出去翻草根抓虫子,但凡不能将人彻底毒死的,都能作为充饥活命的东西。前天夜里,长辈游走半夜毫无收获,大人捱得住饿肚,小孩却熬不住,自然而然想到营地里存放的金黄麦穗,他本来能安然逃走的,但忍不住馋虫作祟,又想着家里饿得瘦骨嶙峋的老爷娘亲,便多停留了片刻,往兜里多塞了几个馍馍,于是就让人逮到了。

    孙子被人活活打死的消息,老杜头天黑时才听说,那会他正挺着烈日在田里扣蟋蟀,想给孙子喂点东西吃,听到噩耗时,老头没挺住险些晕倒,他一瘸一拐跑进营地,不知是要找孙子的尸首还是想报个仇,总之,老头进去后再没出来。

    剩下孩子娘亲失魂落魄的苦等到深夜,然后众目睽睽下,老人和孩子的尸体像是死狗般被人丢了出来,女人没有哭闹,请人将爷俩草草下葬,坟地没有立碑也毫不张扬,放进房子后面的土坑里就直接埋了,女人回家后房门紧闭,再没半点声息,日子这样艰苦难熬,其他人也无力顾及,就放她独自在家,第二天终有人发现女人未曾瞑目的尸体,天亮前就气绝了,没生病也不是饿死,村民集体漠然,仿佛早就知道,她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住在营地的校尉们依旧为所欲为,战乱时期死个人压根不值一提,国家大臣忙着豪取天下,哪顾得上他们?某天黄昏,他们逮住两个偶然路过的外人,一男一女,容貌都不差,这六个校尉眼睛放光,绿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动,显然不打算放过其中任何一个,当即随便找了由头,押着两人往营地而去。

    姬凌生被挟持在人群中,表现得事不关己的本分,这几人他自然不会放在眼里,随手便能杀掉,尤其其中有个望着他

    的眼神,仿佛是狼见了肉,纵然修为达到地秘境,姬凌生仍忍不住心底犯怵。让他忍住念头观望下去的缘故,是因后面亦步亦趋的落难女子,她着装并不光鲜,像是历经颠沛流离到了这里,姬凌生洞悉到她徘徊在村子附近,眼里绽放的寒光跟她此刻的柔弱模样判若两人,她明明早瞧见了散兵们四处游走,却故意暴露在一目了然的地方,好像特意等着被抓一样。

    此时她被人夹挤在后头,两旁的校尉手脚并不安分,顾而笑之的同时,不停的上下其手,摸索着女子单薄衣裳下的柔腻肌肤,女子一副不堪受辱却又无能为力的可怜模样,泪珠不住地往下掉,惹得几个草菅人命的校尉大人更是兴奋了。

    到了昔日村里乡绅所有的大宅里,姬凌生跟女子一同被扔到单独的密室里,几个校尉放宽了心,准备去饱餐一顿,再来享用乡间难得的欢愉,村里的女子经过旱情,全都饿得不成人样,让他们没有兴致下手,如今意外捉到两个糊涂虫,男女皆有,可谓正好。

    不料饭点没过,就有两个校尉急不可耐的钻进屋里,身后传来其余人的嬉笑揶揄,这会功夫他俩铁定没动上筷子,却想着先食色性也,显然是觉得秀色可餐,足以果腹了。

    那神态娇弱的女子当先被其中一个拽了出来,另一个狞笑着摩拳擦掌的朝姬凌生走来,当前天色已暗,全靠屋里那点烛火撑持光亮,瞧着汉子脸上的怪笑,姬凌生浑不在意,他神识飘忽到外面,想着最后关头女子能玩出什么花样,结果只隔墙看到一群豺狼在剥她的衣物,她凄厉叫着。姬凌生不由喷出一口鼻息,当下也管不得她意欲何为,径直起身。

    朝他过来的汉子正摩挲着下巴,其他兄弟喜好女色,他不一样,也懒得去掺和,由此一来,他眼前这份战果便可以独享了,龌蹉念头刚浮现。姬凌生直起身躯,手指轻轻一扣,那汉子砰一下爆成血雨,溅得满屋子都是。

    外头人刚听见动静,只见一道人影闪了出来,其余五人接连化成肉沫,骨头都剩不下一块。

    温热鲜血溅在脸上,女子猝不及防惊叫一声,她望着自己需得出卖色相才能办妥的事,眼前这个胡茬满面的男子瞬间就办到了,一时间有点回不过神,迟疑许久,她定定的问道:“你是修炼者?”

    姬凌生略微点头,皱眉问道:“如果我不在场,你准备怎么办?”

    女子迟楞了下,忽而笑道:“好办,不过陪他们挨个睡一觉,等他们没了防备,往酒里饭里投毒,一个也跑不了!”

    姬凌生不禁愣住,没料到她竟然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轻声问道:“没有其他法子?”

    “这种世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说个不字?”,她就这么直直的盯着他,仿佛鹰爪攫住了他。

第三百四十一章 讲故事

    女子的凛然目光仿佛有重量,如同积雪压在肩上。

    姬凌生头次被凡人瞪得不敢作声,她又是习以为常的语气,或许夹杂着些微难以察觉的怨艾,但全被她那爽朗而底气十足的声色盖过去了,这种关乎女子贞操名誉的大事,向来重逾性命,以致于史书上记载的女子十之七八都是贞洁烈女,世间因固持操守而死的女子比比皆是,她倒是不甚在意,芥蒂早在数次卖身求活的经历中彻底消灭,令她略感不适的,可能是姬凌生对她感伤怜悯的目光。

    若是姬凌生轻视于她,她尚且能释怀,反正虱子多了不嫌痒,破罐破摔罢了,但当一个男人撇开世俗眼光来正视她的遭遇,她又觉得不自在了,仿佛被人揭了伤疤。

    他俩搭不上话,站在血泊里发了会呆,片刻后,女子犹豫再三选择躬腰向姬凌生道谢。

    自称田彩娥的女子没有过问姬凌生姓甚名谁,也没照江湖惯例说什么他日必有重报,她十分清楚自己跟姬凌生不会再有交际,索性在口头上把人情尽量还完。姬凌生略略一点头就算应承了,这会儿村民们大抵察觉有动静,全躲在屋檐下朝这头张望,也不敢擅自过来。

    姬凌生微微出神中,忽地觉察到有人贴着屋脊过来,动作轻微像是猫在过道,对于他来说则显得吵闹,不知为何田彩娥也能听见这声响,她用道上共用的行话抬头喊了句,接着一个矫健如猿的青年勾着屋檐,从敞开的房门处荡了进来。

    他落地后先叫了声彩娥姐,随即半曲身子警惕着姬凌生,田彩娥笑着拍他后背,介绍姬凌生是她恩人,让青年不可无礼,年轻人倒也单纯,说什么信什么,忙直起身子向姬凌生抱拳致礼,随后他才瞧清满屋的斑驳血迹,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问询田彩娥的眼神里布满惊疑,等女子眼梢往姬凌生这边示意了下,年轻人眼里就出现由衷的敬佩信服了。

    既然有人接应她,姬凌生也就没了负担,蹭一下消失在屋里,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他出现在面朝东南的盆地豁口,回头看着生机渺茫的村落,视线最终落在角落里的孤坟上。

    姬凌生闪到坟头前,没有砖砌的墓室,只是简陋掩埋过,而且坟墓似乎让人出气般的翻掘过,有块勉强能称作墓碑的木牌镶在烂泥地里,刻着几个潦草字迹,他认不全,依稀能得知这儿埋着一个姓陶或者姓陆的姑娘,周围没有别的土包,她就孤零零的住在这儿。这座坟包跟埋在山巅的白月自然很像,姬凌生免不了要失会神,等他傻愣了半盏茶工夫,回过头来恰好听见村头传来慷慨激昂的喊话声,那是田彩娥鼓动村民揭竿而起的声音,却不是大逆不道的要造反,而是替她刚组建的匪军拉人,她说得那样动情,惹得乡亲们忍不住要抹眼眶,姬凌生没听到最后,混在人群的悲呼中,他瞬身闪到了三面隆起的盆地外面。

    唤来到处晃悠的黑风,姬凌生继续南下。

    往后的半月里,他又见了几个类似的村子或镇子,明明战乱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百姓却深受其苦。这个无数人翘首以盼的乱世,终究只对那些大抱负的大人物有利,只有这些人盼着金戈铁马入梦,百姓不这样想,他们只想吃好睡好,成天操心庄稼的长势和看老天爷的脸色已经够了,不必有更多的忧患,现在倒好,什么都不用想了。

    姬凌生将存放在虚囊里的食粮取出,依照具体情况分发给沿途路过的村落,他往往会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然后悄然离开。黑风眼瞅着自己的口粮一捆捆往外送,慌得甩着尾巴乱转,盯着大鼻孔朝主子脸色喷气,等姬凌生打来野味给它解馋后,它就喜笑颜开了。

    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由于黑风一犯困倒头就睡的狗德行,姬凌生干脆暂且驻留一夜。

    篝火架在光秃秃的山巅,宛如一根蜡烛立着,火堆上烤着半只野兔,焦黄冒油,另外半只早让黑风囫囵吞下,然后吃饱喝足的睡下了,伏在姬凌生身旁吹着嘴皮子打鼾。

    姬凌生没有食欲动剩下半只,恰好便宜了那位不速之客,那人径直朝着火光过来,毕竟山地间也没有其他活人,山头篝火自然是他彷徨黑夜里唯一的去处。望着那道逼近后愈见呼吸粗重的狼狈身影,姬凌生想不太明白,一个凡人怎有胆量孤身横穿这片荒山野岭,虽然山脚处有条官道,但西征发起后,这条横穿西周、大华和齐国的蜿蜒道路早被废置,甚至再往东不远,已经设立岗哨,防止有居心不轨的人入境。

    由此一来,姬凌生越发摸不透这个年轻人是打哪来、往哪去的,若说他是刺客或者别国派来的谍子,姬凌生自然不信,这人不但全无修为根基,甚而透着股读书人的娇弱气质,爬个山都累得半死不过的。

    凑近后,姬凌生先瞧清了他的衣着,像个斯文的正派读书人,白布衣衫青色腰带,外面罩着藏青色的破袍子,脚摆处卷成了条条泥棍,裹着乌黑的淤泥,仿佛是农人刚从田里干完活回来的模样,尤其他踩着的草鞋,左脚裂了几条缝,快要散架的样子,右脚更显滑稽,前端破了个洞,大脚趾正探出来跟人打着招呼。

    随后又辨明了他的容貌,约莫二十岁上下,头顶发髻用丝带束着,脸色仿若巧遇熟人般的微微笑着,里面藏着一丝紧张,如果他能再沉着镇定一些,就跟和学堂里的先生那样潇洒不凡了。

    他捂着双手,微微垂着脑袋,眼神往姬凌生对面那儿示意了下,好像在问他能不能斗胆要个座。

    姬凌生点头致意,年轻人得以松口气,若是姬凌生驱赶他离开,他还真找不到地方去,前几天跟着逃难的人一起,夜里听见狼嚎虎啸也不觉得害怕,昨儿那些人要往思岳逃,跟他不顺道,只好分道扬镳,幸好能遇到姬凌生这么个大活人。

    无需多问,他也能猜到姬凌生必定是个本领高超的人物,不然也不会独自出没野外,别说遇上逃兵劫匪,就是山里的精怪野兽,也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尽管如此,他直直坐下后,就只是安安静静坐着,不说一句话,右脚的大脚趾倒是威风十足的露在外头,丝毫不怕遭人非议。

    姬凌生原本想随意问几句,活络下场面,谁知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矜持自重,他肚子都不知好歹,不看场合直接咕咕的叫了起来。

    青年脸色微红,很有一股读书人该有的腼腆,姬凌生将滋滋冒油的半只烤兔递给了他,青年以为他吃过了半只,便心怀感激的接过,要是知道姬凌生未曾动过嘴,他是死活也不肯吃独食的。

    看着他狼吞虎咽,姬凌生冷不丁问道:“你要到哪去?”

    青年不像剑士那样,会嘴里含着东西含糊不清的跟人说话,听到姬凌生问话,他连忙将卡在脖子里的肉块死命咽了下去,然后用手抹了把嘴,悄悄将手掌的油腻擦在草叶上,同时条例分明的说道:“我要去齐国!”

    姬凌生皱着眉头不知所云,青年也反应过来说了傻话,又补充道:“我去齐国找楚天子!”

    这三个字姬凌生已听说了不下四五次,每逢齐国境内有人烟的地方,便有听到这位明君的丰功伟业,他仿佛是被当做跟开国皇帝同等地位的圣人,这话倒也不假,如今的齐国跟当初相比,除了名字未作变化,以及地理位置无法变动,其他都天翻地覆,昔日最为积弱的王朝能一举跃升到争夺天下的霸主地位,那位三岁登基的楚天子定然功不可没。

    不过姬凌生听说的仅限于传闻,并没有亲眼见过。据说齐国先帝驾崩时,楚天子仅仅三岁出头,还走不得路,只得由太后垂帘听政,但抵不过朝中奸臣的作祟,几乎没有实权,所幸小皇帝乃神人降世,未成权臣们的扯线傀儡,九岁亲政、十五岁掌权、十七岁肃清朝纲、二十岁吞并北晋,今年二十四年,已坐断西北,正驾驭着曾为北晋所有的两只轻重良骑,继续着北晋未竞的西征事业。

    “你找他干嘛?”,即便年轻人眼神不似作假,但姬凌生想不到他有什么办法能见到齐国皇帝,踏足南地之时,姬凌生便洞悉到南地尚有七八位地秘境高手,这次诸国乱战,多半会坐不住,威名赫赫的齐国皇帝身边说不定就有一位,或者两三位,姬凌生都不敢笃定自己能顺利见到他,这个书呆子怎会有这种自信。

    “我想让他平息战乱!”,姬凌生还在揣摩他要怎么横渡数千里,去见一个几乎不可能见到的人,突然听读书人这么说到,惊得他眼皮子一跳,紧接着,读书人好整以暇的润了下嗓子,给姬凌生讲了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第三百四十二章 学为好人

    两百多年前,大周还没变成后周的时候,那会儿六国之中就属大周国力最盛,皇上龙庭坐得稳,自然皇恩隆厚,赶着过年的热闹劲,圣上颁令要在景阳山建座书院,适逢此地民智未开,风习多有鄙陋之处,能添座书院教化俗民,正合朝廷勒令地方官栽桃种李的谕令。经五年竣工后,皇上差人送来御赐牌匾,上书“学为好人”四字。

    书院的来历在我进门第一天,先生就讲述了不下十遍,他说这些话的神气,只比他讲口头禅时稍逊色半分,对了,他口头禅是:你莫不是小觑了我辈读书人的志气!

    起初我们都不懂这话有何深意,后来我觉得师兄大概是懂了,只有我愚笨不通,再后来先生谢世了,我仍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只是过不了几天就得想起一次。

    我在院里辈分资历要排最小,自觉最得先生的偏爱,他往往会单独教我文法,一边教,一边数落前辈师兄们是如何的不争气,议论牢骚完以后,他总会如数家珍的提起咱们书院两百年间究竟出过多少人物,有通晓五经官至右丞相的,也有熟读六韬位封大将军的,中举进士的更是年年迭出。

    他对这些书院所出的人物了如指掌,详实得连诞辰八字也不遗漏,好像这些人全是他的学生,是由他亲手送出去的。他越是缅怀前人的丰功伟业,就越是对我们生气。先生故意提及这事是想给我们敲警钟,鞭策我们用心用力的去出人头地,这些道理师兄弟们都懂,只是不能躬行,所以先生在堂上讲话时,大家攒劲的振臂高呼,到了私下就不当回事了。

    我跟师兄们端着差不多的态度,又稍稍不太一样,先生慷慨陈词时我也觉得浑身有劲,下了台面就有劲没处使了,尤其是先生私底下单独对我谈话时,我生怕他对师兄们失望透顶,要将此番重任交托给我了,那时窘得恨不能钻到桌子下面去,但又不敢扯谎交差,毕竟先生看重我,曾经不计麻烦地带我见了次皇上。

    那时候别说西周,天下谁人不知陛下的英名?我敬重他却没想过能有幸见到他,心愿业已为先生所得知,先生便带着我进宫远远瞻仰了次圣上,事后我才得知先生为此撰写了数十封陈情书信,毕竟书院风光不再,早不值得皇上屈尊过问。那会我才六七岁,高兴得吃不下饭,能一睹明君的风采,总感觉祖祖辈辈都沾光,谁知那般英明的君王会使得大周亡国、将千古帝业付之一炬?

    先生气得一病不起,之前怎么夸之后就怎么骂,最后心病难解病入膏肓了,他总算看开了些,说皇上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告诫我们莫要效仿,不然徒生空肠悔恨,他病重的年头曾想把那块御赐牌匾摘下来,后来不知咋地又不摘了,他总做这种怪事。我记得那天,至今不足两月,卧病多年的先生突然从床上坐起,生龙活虎的下了地,?了布鞋,招呼所有师兄弟到匾额下头,重新一字一句的教我们念了那四个字,学为好人,那是我头次念书跟师兄们一样大声。

    当天晚上,先生过世了,跟着他的大周一块亡了。

    青年讲到这里,很自然的眼眶发潮发热,火光映照出两抹晶莹,于他而言,世上最好的先生去了。姬凌生不知不觉听了许久,兴许让商正和剑士先后念叨得烦了,他向来不愿听别人的长篇大论,这回却格外专注,他自忖换成自己来讲,大抵会三言两语带过,仿佛那些亲身经历是道听途说而来。

    先生仙逝那会,齐军早攻破了祈阳的城门,那票前朝遗老再不认命,也不得不屈服成亡国奴,知道大周赵室到底是没了。那些个命官要员平日说话大而无当,独独说准了一件事他们说后周是离水上岸的鱼,怎样都是垂死挣扎。

    我是先生教出来的学生,当然觉得他们说得对,因为早在圣上烧毁旧都的时候,先生就笃信大周亡国了,不过先生是捱到后周国破才驾鹤西去的。

    国门已破山河犹在,齐国陆续派人来占领大周昔年的每一寸国土,咱这座屹立两百年不倒的书院也不例外,甚至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烧掉的地方,山下的村落一概不管,只来拆挂着先帝圣誉的书院。先生死后,大师兄成了我们的主心骨,他说楚天子这是要刚柔并济,杀掉可能会坏事的读书人只是立威,因为书读多了脑筋也多,而且笨人总被聪明人唆使蛊惑,他怕书院的人鼓动百姓造反,所以提前露出风声,撇开书院关系的统统无罪,这样既能安抚百姓又能破除障碍,可谓一举两得。

    这种计策显然不会是楚天子亲自下达的,至多是他麾下的智囊传达过来的,不过师兄弟们都同仇敌忾。齐**匪扬言要拆掉书院,师兄弟们都没走,这要算作我们这些枉读圣贤书的书呆子,仅有的一点骨气。

    说到底,我们怕山腰埋着的先生会睡不安宁,不忍撇下他离去。

    没过几天,师兄们的家人上门哭闹来了,抹着眼泪求他们下山,他们乡下人说不来漂亮话,只管把家有老小这部真经反复的念,一念得多了准管用,有些家室哭嚎得厉害的,架不住泪眼婆娑的苦言相劝,把头一低咬牙回家去了。家世雄厚的,头顶供着严明的家规,不得不服软,那些乡绅劝不动孩子,索性叫来打手直接敲晕带回去,有个与先生感情深厚的师兄死活不肯妥协,结果当场被他爹砸断一条腿,拖着下山了。

    最后,山上只剩我们八个同门,我打小被先生领养抱上山的,住了三十多年,书院便是我的家,没地方可去,他们跟我差不多,唯独大师兄不一样,他是一个阔绰地主的儿子,地主老爷死得早,留着很多家产给他,他却只喜欢读书,齐军上山前,嫂嫂来劝他下山,他只将她拉到角落去说了几句话,然后嫂嫂就下山了,再没来过问。

    齐国兵上山的时候,我们八个兄弟守在书院门口,好像愣愣地等死一样,我们早听说对方领头的是个修炼者,杀人如拾草芥,想必不会在乎我们的死活,不过站在门前那会,我是真不怕死,想着跟先生死在同一个地方也算值了,只可惜没机会出人头地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数百齐军往山顶赶来,像是山坡突然冒出一排排黑草,场面跟我小时候进宫见到的御林军相差不多。他们清一色穿着黑黢黢的战袍,我总觉得那染了同胞的血,反正横竖一死,干脆瞪眼看着他们,七位师兄全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又觉得自己太作怪了,正如先生批评我那写得张牙舞爪的文章。

    那个带头的修炼者跟我想的一样威风,他脸像是从冰窖里刚拿出来,冒着逼人的寒气,他们见有人堵在门口,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想法,可能不见点血也不好示威,堵门这种举动正中他们的下怀,排在前头的几个先锋,当即挥着马鞭和长刀,冷着脸冲杀过来。

    你莫不是小觑了我辈读书人的志气?不知为何,当时我心头猛地响起了先生的口头禅,忍不住跨出半步喊了声且慢。

    马儿缰绳紧勒,明晃晃刀刃往我耳边呼过去,领头那人举着手势,让两名先锋回退,然后死死盯着我。我回头瞧了眼几位师兄,我知道他们心底肯定也响起了那句话。

    “将军真要来掘人坟墓?”,我莫名其妙的吐出这句话。

    刚说完,只看见大师兄往前一步,用着先生授课时的硬朗声气,喝斥道:“强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我只记得我与师兄们耍尽了嘴皮子,吐干了口水,后来对方领头那人领着一干不情不愿的手下,缓缓退兵了,没过几天,书院还是被拆了,对面换了个领兵的,我们没守住先生的书院,再听不见先生的口头禅了。

    青年娓娓道完后,姬凌生忍不住再次问他去齐国的目的。

    他沉着答道:“我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也有三十好几了,至今没办成过一件好事。先生曾说大周天子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死他也骂他是个昏君,我相信先生的眼光,我相信楚天子那样的人中龙凤也会如此,我这次要去给他提个醒,免得他糊涂。”

    始终不曾透露姓名的青年睡了半宿,在晨雾中继续上路了,他要去给全天下的百姓请愿,他说诸侯逐鹿不该百姓受苦,在他身上,姬凌生真真切切看到了读书人的志气,不由为年少时自称读书人而自惭形秽。

    姬凌生拍醒黑风,拉着它晃悠悠的往南边走,他不时探头瞧瞧读书人离去的方向,希冀他能一帆风顺。姬凌生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尸首被挂在齐国南方战线的第一个城头上。

第三百四十三章 故人何在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落了两场小雨。

    雨期前后间隔四天,隐约有渐渐转大转密的趋势。放在平常时节,不过两场朦胧不透的烟雨,不值得大惊小怪。

    现今齐晋两地热得像火炉,闷了足足四年,旱情早演变成了疫情,齐西和晋南时疫流行,城镇里还好说,备有大药堂好郎中,家底殷实的人户多余粮富裕,只需稍一狠心将奴仆闲人往外驱赶,少个人少张嘴,日子也勉强能应付下去,再不然就踢地卖房。

    至于贫苦的边镇村落,就极尽简单随意了,甭管饿死的还是害疟疾死的,都一视同仁的对待,尸体拖到野地挖个坑丢置进去,几?g黄土,盖得比平地稍高即可,好让其他来埋人的知晓这儿有人先占了,埋尸的人甚而可以理所应当的顺走死者所持财物,充作安葬的用度,他们也不怕害病,毕竟共住一个窝,要得病早该得了。

    这样生机灭尽的村落,姬凌生沿路碰到了好几个,他又不是杏林中人,没有治病良方,只得沿途留下食粮,那些瘦得皮包骨的村民见到吃的,个个笑出眼泪来,当做老天爷的大发善心。姬凌生还见识了村民们求神祈雨的隆重仪式,由村里最具声望的老人主持,在枯井四头摆下红苗窜天的火堆,村民往井口-交叉横放着两根荆条轧制的扁棍,老人亲自坐在上面,摇摇晃晃的扎得下身满是血斑,脸色痛得煞白,却不忘嘴里要念祷词。

    正因有高强修炼者的超然存在,所以姬凌生依稀记得南地生民是不太信神的,如今却来这等徒劳无功的蠢事,于心不忍之下,他操控灵力在井底震出汩汩的水声,顿时欢声震天,村民都以为有好生之德的老天爷开眼了。

    好巧不巧,姬凌生转身离开不到百步,齐晋两地迎来第一场雨水,持续四年的饥馑旱年随着秋雨落地而结束,黄土地上,两国百姓喜极而泣,纷纷解了衣衫攥在手里举着甩着,只可惜雨点不大,挥舞得不够尽兴。从此以后,百姓们就盼着消融旱象的大雨来到,四天后又是一场小雨,失望之余却也增添了希望,半月后,一场透雨浇遍两地,雨势那样大,火却越烧越旺,恰逢前线传来西征大获全胜的消息,欢庆声响彻齐晋两地,正可谓双喜临门。

    雨点飘在头顶,像是撒满了盐,姬凌生回头眺望着沿途景致,再闻不到那股夹在风沙里的腐臭,他对塞外的印象终有了好转,同时也替齐国的百姓庆幸。

    他在统辖两地的齐国境内延宕了数月,加上刚攻陷的西周,应该算统管三地了,俨然占据了整个南地的半壁江山。待了这些时日,他纵然兴致缺缺也能听到不少风声,这些零碎消息拼凑到一块,便一目了然地揭明了整个南地的局势。

    北晋西周已尽归齐国楚室所有,只不过战线太过绵长,要是真打起仗来,以齐国饱经饥馑摧残的国力,大概会顾头不顾腚,保全北方大本营能有所余力,若要再顾及暂未消化吞并的西周,可能吃力不讨好。所幸南地暂且也没有敌手,东越国君胆小怕事,只懂守成不思进取,全无半点称霸天下的野心,只想着偏安一隅,或许东越暗藏着坐收渔翁之利的鬼胎,但没人看好,都笃定庸碌的东越皇帝出息不到这个份上。

    再说到南边的大华和思岳,两国交战不休,只不过两头挂旗的都姓岳,岳紫茗的异军突起一直是二十年间南地津津乐道的话题,她先是靠着一帮污流似的匪军,奇袭大华东南角的边界重镇,那会大华藩镇割据诸王逼宫,常年内乱不断,没人去管这股半路杀出的匪流,也没人觉得这帮乌合之众能成事,结果十年间,这名思岳的落难公主扬名天下,分割大华的五位藩王,三死两降于她,最后更是逼得大华皇帝乖乖让位。

    这件事始终被南地诸多居士津津有味的咀嚼着,然而最匪夷所思的,莫过于岳紫茗没选择当千古无一的女皇帝,反倒就此退居幕后,皇帝位置落到一个姓徐的年轻人头上。这人从岳紫茗西山发迹开始便忠心跟随,因出色的谋略和骇人的手段而闻名岳家军,早爬到了仅次岳紫茗的地位,然而对于外人来说,这个人完全是凭空出现的,甚至大半人都不清楚他的名讳,只知道他缺了两根指头,倒是智囊季怀山和刀疤脸杨魁,是路人皆知的人物。

    姬凌生也略微记得后面两人,徐姓皇帝他还真一无所知,若是他俩碰面的话,姬凌生或许能认出那位八指皇帝,正是当年被囚禁于雪笼里的濒死青年。提到岳紫茗,自然要说到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件战事,岳紫茗已经领着四十万大军,兵临思岳城下,镇守思岳边界的诸侯纷纷造反起事,跟在岳家军后头耀武扬威,准备捡个现成的便宜。

    当今天下,能有望完成一统南地的千古霸业的人选,当属风头正盛的楚天子和岳紫茗,十年前,思岳太子岳之安闻名遐迩,兴许也有几分机会,那会楚天子名声不显,南地就两个姓岳的难分伯仲,但世人不懂他为何固守思岳城,不愿往外拓取半步,痛失豪取天下的良机。

    姬凌生懒得掺和岳家人的同室操戈,几天后,他望见几股拉成长龙的队伍打西边回来,应是西征奏凯而还的齐晋将士,挂着一张张大胜而归的笑脸,行列前头举着大齐的纛旗,此时众将士心中已对那位年轻皇帝敬若神明,要是这时楚天子一声令下,挥师南下撞破思岳的国门,他们也敢放手去做,不皱一下眉头。

    历经四月,姬凌生终于抵达齐国和思岳的接壤处,这儿有条分割两地的大江,正好作为两国的分界线,由大华北方起源,往东隔开思岳和齐国,流经东越北部,最后汇入汪洋大海。

    燕子江宽逾千丈,早年天下太平那会,尚且有人成群而来,做了赌约,脱了衣裤横渡江面,举凡能在宽阔江水里进退一个来回的,都是泅水的好手。此时思岳和齐国划江而治,无人敢轻易渡河,生怕被当做反贼擒来杀头。

    临近江水,姬凌生本想运转灵力,托着黑风过去。黑风却不答应,久违的要让姬凌生上它的背,姬凌生自打下山后就没拗过它,莫可奈何的点头同意,时隔多年再次骑上黑风稍宽几许的背脊,温热中带着蓬蓬的搏动,黑风仿若擂鼓的心跳声渗进他骨子里。

    黑风略微后退几步,然后咴儿咴儿的叫了几声,姬凌生哑然失笑,立刻明了它的意思。

    做了心有灵犀的沟通后,黑风悍不畏死的往前奔去,这许多年间,它没有如此畅快的跑过了,跑着跑着,它忽地飞了起来,仿佛它也有了地秘境的修为,有了上天遁地的本领。

    姬凌生哈哈笑着,两掌间的灵力悠悠转动,覆在黑风四只碗口大的马蹄下,为它造出一条无形的桥,以供它能威风凛凛的跑过去。远处看来,这头黑马好像是天上仙人的坐骑,腾跃于空中,黑影拉成一座拱桥。

    横渡燕子江后,姬凌生便带着黑风径直闯进了西山,作为他生平头次机缘的血灵池他没去,从师学艺的青云山他也没去,他马不停蹄赶到百花谷,希望能再见到那抹巡游山间的白衣女子,越靠近一分,曾经在花谷度过的一年光阴就越发清晰,流转在心头,历历在目。

    冲进花谷,湖水依旧花草依旧,那栋小楼仍然横陈在岸边,一半在水,一半拖在岸上,花谷间的一切陈设丝毫未作变化,与他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年月不曾在这芬芳的山间流逝过。

    到了这,姬凌生突然又放缓脚步,他不愿惊扰这片清宁,更不愿让她见着自己狼狈的模样,当年他曾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开口不曾超过十句话,直到如今仍是这样,他以为去外面闯了二十几年的世事,他该有些自信了,结果进了山谷,那股强撑起来的平静让花香轻轻一碰,就一触即溃了。

    越过花田,黑风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它对这儿的记忆似乎模糊了,毕竟过得太久,已经相当于它的大半辈子,姬凌生好笑的看它一眼,笃定它若是见到墨清歌,肯定会原形毕露,昔年那种色迷心窍的丑态必然重现。

    进了阁楼,一阵阵穿堂风来回穿梭不止,仿佛吹进姬凌生的心间。

    翻找了整个阁楼,姬凌生没发现墨清歌的踪迹,但所有东西依旧不染纤尘,似乎主人刚刚外出,姬凌生知道她喜欢出去散步的习惯,猜测她大概不到天黑就会回来。

    等待的时光里,姬凌生只觉得度日如年,此刻天色离断黑已然不远,但这一时半刻好长,长得令人难以忍耐,他望着小湖长久的发呆。

    直到天黑,然后一直到天亮,她没有回来。

第三百四十四章 人情

    思岳太子岳之安因出城跟人下棋而死,享年五十岁。

    岳明德登基称帝的三十年间,曾两度想禅位给岳之安,其实以他玄宫境修士的结实体魄,纵然晚间炼气的闲暇早被零零散散的政务所取代,修行上荒废了许久,活到百岁开外却不成问题,自然不该过早操心退位之事,然而他惶恐得好像断了后,无人可传。究其原因,是他突然察觉到一件事岳之安不想当皇帝。

    三十年过去,当初皇位如何吸引着岳明德,直到如今也没什么变化,所以他无法理解岳之安怎就突然对此不感兴趣了。

    十年前,岳之安正值不惑之年,岳明德专意让他到朝听政,满含着替他日后做打算的良苦用心,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儿子,结果那次是岳之安成为思岳储君以来,头回缺席早朝。

    散朝后,岳明德撇开堆满御案的奏章,跑到西边城墙上找到岳之安,他不再以皇帝的身份,而是用身为人父的口吻,语重心长的告诉他过几天便会筹办册封大典,他岳之安将是思岳的新帝,岳明德这种超乎直觉的试探当时的确吓住了岳之安,让本欲断然回绝的岳之安没敢开口,犹豫不决,最后没有给出答复。

    岳明德那时虽然被朝政闹得头疼,但尚且没有退位让贤的意思,直到觉察到儿子的异样,他就不得不留心了。几年后,他总算打开天窗说亮话,质问岳之安要不要当皇帝,这回岳之安斩钉截铁的摇头拒绝,态度坚决到根本不为外物所移。岳明德满脸惊奇,他还没见过不想当皇帝的人,尤其还是他庞大野心耳濡目染下的独生儿子,从小到大,他就将岳之安当成皇帝来养,这样才能充当他的左膀右臂,以及身故后的继任者,按理来说,岳之安就该是当皇帝的料,不应该啊。

    自那以后,岳明德便遣人时刻盯着太子的动向,发现岳之安既不刻苦修炼,也不访文本典籍,成日流连于皇城各处,城墙城头、街头巷弄、长桥亭榭皆有他的踪迹,凡是城内去不去得人的地方,仿佛都由他亲自履过。各家风月红楼也被太子殿下一一走访过,却不见他跟任何女子染有关系,至今仍是独身,两班朝臣先后举荐过数位大家闺秀,以充足太子妃的备选,传到太子殿下的耳中,彻底没了声息。

    满城人都怀疑太子殿下走街串巷的意图,说是研习风水地理的话,不太像,没有那种敲敲打打的古怪动静,况且这种不必劳他大驾,另说是巡察民情,但太子与人交谈不多,无处看出是体恤百姓。还有一个疑点,即是太子殿下为何不出城逛逛,好几次有人看见他站在城头的石柱上,险些要摔到城外去,他似乎很想到外面去,但始终也没逾越城门半步。

    关于此事,岳明德倒是能给出个解释,南地人士不信奉鬼神,却对风水气运十分推崇,岳之安降世之际,岳明德便请人算过一卦,卦象明示了岳之安此生不得离开皇城一步,他的生机只存在这座城池内。人往往只愿意信好消息,不肯信坏消息,岳明德当时便要将术士杀之泄愤,结果人还没推到门外,那青囊术士突然瞪眼蹬腿,抽疯似的死了,岳明德断定那是因泄露天机而自灭,随即将这件事当做金科玉律,千百遍的讲述给岳之安听,直到他将此奉为圭臬。

    匪军杀进思岳国境的时候,岳明德纵然有所察觉,却不大放在心上,正合后世对他的评价,他是个打江山的人,守江山则不太在行,关于他从姬岳两家相争中白捡一个社稷的传闻,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至少匪军在西山附近冒头的时候,他不大在意,等到得知二十万人马从西山蜂拥过来,岳明德终于起了恐慌,连忙召集文武百官商榷对策,众议得出的结论,先传令边军,让西南地界的藩王打头阵去镇压乱贼,然后国都这边再集结兵力,两头包围夹击。

    一帮养尊处优的文官们照例称好,武将们也觉得此计可行,能为兵力分散的思岳赢来时间,好让镇守北方防备齐军渡河的队伍趁机赶回都城。谁知此举将思岳彻底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南面勒令派去剿匪的两处军机重镇,几乎不分先后的归降于岳紫茗旗下,甚而充当指路的耳目,三股合流成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杀向思岳皇城。

    大军兵临城下之际,城内百姓尚未弄清形势,只瞧见无数青羽袍甲的兵士赶赴城南,震得长街两头的房屋莫不跟着颤跳,仿佛城池成了一张鼓面,蓬蓬作响。城内守军不足十万,对上城外四十万,全无胜算,敌军却没有积极攻城,围而不攻,切断各路渠道,同时分出一路人马,乔装奇袭北边迂回返来的二十万边军,思岳百姓困在城里,只闻见战鼓叮咚人声如沸,浑然不知东北方百里外扭成一团的两路人马中,哪边是敌哪边是友。

    过了两月,北方狼烟逐渐停息,匪军以极小的损失驱走剩余十万边军,加上大华那边不断有援兵到来,岳紫茗依旧握着四十万人马。至此,思岳城彻底成了一座孤城,城里人想出来也不出来,那位地秘境的帝师试图打开局面,不料岳紫茗修为凌驾于他,给他打折一条腿丢回城内。

    围困半年,城内余粮再丰富,也抵不过百万人的消耗,岳明德自知大势已去,仍不免要临死挣扎一番,再拖下去城里就该上演人吃人的惨剧了,他整顿军部,生拉硬扯出二十万兵马,其中不乏刚征召入伍的子弟兵。

    城门洞开放下吊桥那天,比两边人马动身更快的,是个白衣素袖的青年。

    他模样约莫而立之年,远比实际上要显得年轻,他左胳膊夹着方桌大的灰黄棋盘,荡着的左右抓着个软木垫,右手则环圈抱着两个棋盘,一黑一白颜色分明,两军对垒的宽阔跑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他往敌军那踽踽独行。

    岳明德望着儿子在四十万大军面前的渺小身影,一时间忘了岳之安不能出城的限止。

    抱着棋具独行到战场中央,离对面不近不远,远呢令人无法看清他容貌,近呢对方能够拉弓把他射成刺猬。岳之安弯腰摆好棋盘,将黑棋放在自己面前,白棋放在对手的位置,随即他不慌不忙的立在旁边,等着他想等的那人出来手谈。

    一道倩影倏忽闪至场中,正是三十年不曾再见的岳紫茗,她依然面若桃花,岳之安却好像比她长了十岁。见她到来,岳之安赶紧将坐垫放置到对面,岳紫茗面无表情的坐在软垫上,岳之安坐在泥地上,开始了这场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

    “紫茗,死前能等到这盘棋,我也算无憾了。”

    城头上的思岳皇帝岳明德,匪军前的草莽皇帝徐青林,两人同时下令开战。

    擂鼓如雷鸣,岳之安这句满含惊喜的话消逝在两军冲锋的呼号中,岳紫茗听到是听到了,却没有做理会,静心等着对方落子。

    岳之安当先落下黑子,却不盯着棋盘,目光放在岳紫茗脸颊上,他轻轻开口,“当年一别,也足有三十年之久,你我这应是最后一次见面。嗳,这盘棋十有**是我输了!”

    岳紫茗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从容不迫道:“你要以天下为局,还是这场战事为局?无论如何,你都赢不了的。”

    岳之安脸上带抹通透洒然的笑容,摇头道:“我哪有这么多心眼,无非想跟你下盘棋罢了。这三十年间,我看透了很多,先是放弃了修炼,再是放弃了皇位,如今恰好五十岁,我也知晓了我的天命。”

    这会儿两军已经短兵相接,金戈碰撞的声响混着呼声嚎声,传遍战场每个角落,下棋的两人周围也围聚着不少捉对厮杀的兵将,却无人去打搅他俩,只不过偶有鲜血溅射到棋盘上,将白润如膏的棋子染得黑红。岳之安落子如飞,力道却是不重,从头到尾轻轻拿起然后轻轻放下,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话,哪怕对方充耳不闻,他的局势也十分不妙,不断被白棋逼入绝境,正如场上被匪军拖入死地的思岳御林军。

    正巧一个青甲散兵倒在他俩旁边,尘土和血水沾了满脸,不肯瞑目的眼珠却仍死死盯着敌人。岳之安斜瞥了死人一眼,叹气道:“我认得他,他叫张保,在药房里跑堂的,老母去年刚死,家里养着一双儿女,城里大概没几个比他更拮据的……”

    岳紫茗不懂他为何要提及一个死人的悲惨遭遇,忽而听岳之安仰头说道:“你以为他当兵是为了什么,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不过为生计所迫,这些老百姓只是想活着。早年间世人都骂我伪君子假仁义,他们没说错,我也没做错,过了这些年,我总算懂了,百姓的悲欢并不相通,但都有各自的痛……然而紫茗你到现在也没懂,世间最重的是人情呐……”

    岳紫茗听着他死前的胡言乱语,不太在意,只盯着棋盘,岳之安说完最后一句后,他不再挪动棋子,因为面前已是一盘死棋,他必输无疑,他还想说说下辈子的光景,想想又作罢。这时岳紫茗已经起身,唤来一柄长剑,直直刺死了他。

    岳明德目睹儿子被人砍下头颅,凄凄的念叨了几句,“朕断后了,我断后了……”,随即一头栽倒在地,等他再醒来时,已沦为八指皇帝徐青林的阶下囚,被关在一间漆黑潮湿的牢房里,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

    “岳明修,我到底还是你斗过你!”

第三百四十五章 求贤

    两岳在思岳城外决出了雌雄,至此华岳两地沦为岳紫茗逐鹿天下的必要棋子,这场兵力悬殊的战事,自始至终就没有悬念,甚而让外人稍感意外的变故都没有,没人知道岳之安独对四十万大军的慷慨就义,但借他之手,南地再无人不知岳紫茗这个奇女子。

    南方决出了胜负,西周也划入齐国版图,由此一来,坐断西北的楚天子和称霸南方的岳紫茗,南北相望形成对峙,六国中就剩东越保存着一片太平,东越百姓却无心臆测谁能夺得天下,因为无论谁笑到最后,东越都无力抗衡,现在打不过以后更打不过。

    思岳改朝换代之际,齐国境内,一个年轻胖子撇下两班大臣,乘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上除他外,只一个老头、一个车夫。

    三人坐着晃悠悠的车子,行驶在一条通往乡下地方的小路上。

    因为车夫不认路,马车常会拐进一条曲折蜿蜒的山道,临近路径尽头才发现跑错了路,又不知道往哪去抄捷径,没法子稍作迂回,只得转出来另寻道路。况且,不仅驾车的人笨拙不会走山路,拉车的马儿也十分娇气,碰上泥泞沼地就不愿意动弹,山路的两条辙道陷得那样深,若是车轱辘掉进去,又得花半天功夫来推车。

    饶是行路如此艰难,胖子却丝毫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犹比经书上往西天取经的高僧的坚定意志。接近寒冬,路上湿-软的烂泥地冻得硬如铁石,这下缠不住车轮了,只是更滑了,所幸日以继夜的赶路,那位愚笨的马车夫终于长了经验,有了悟性,懂得驾驭湿滑山道了。

    历经两月有余的车旅跋涉,简朴马车穿进一座小村子,此地既不受战乱影响,也没遭到疫情的侵害,齐国其他地方百姓苦苦挣扎的情形,似乎永远不被这地方所感知到,仿佛天公有意在乱世中,于此开辟出一方世外桃源。

    铺满棉絮软绒的温暖车厢里,胖子拨开窗帘望着落雪,村子里的稚童正欢天喜地的打着雪仗、堆着雪人,孩子的父母就站在附近,恰好天寒万物初歇,闲来无事,便杵在家门口看着孩子耍闹,一派其乐融融。百姓安乐升平,胖子脸色却漠然得不应该,他体型微微发福,像个富商大贾的独生子,白净脸庞也和英俊无缘,瞧着不让人讨厌,他五官胖得分散,唯独两条剑眉不曾松懈,活像泡在书院里杞人忧天的老学究。

    收回视线,他扭头看向坐在对面安然小憩的白发老人,老人似乎有所察觉,睁眼来瞧,年轻胖子轻声问道:“相父,朕能请得他出山吗?”

    老人不置可否,模糊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陛下若抱着诚心而去,自然不会空手而归。”

    胖子低头揣摩着老人话里的深意,同时叹息道:“若按照辈分来看,那位先生该是朕的叔父,兴许他能念及几分旧情。”

    老人镇定的解释道:“这个难说,他既然愿意抛却俗名,不要官爵加身,选择归隐山林,未必会惦记这些。”,望着胖子嗟叹的神色,老人稍加思索后,又问:“陛下难道不怕他是浪得虚名之辈,不怕咱们白走一趟?”

    胖子正襟危坐,皱眉道:“相父你举荐给朕的贤士,怎会有假?再说,刚进这片山区那会,咱们不就听到了风声?”

    见这位年少万兜鍪的九五之尊不会开玩笑,老人略微失神的摇摇头,不再言语。得不到回复,胖子也不生气,继续出神望着窗外,考虑着向那位名仕开口的腹稿。半年前,思岳内战时,曾有朝臣上奏提议,倡议大齐完全有可乘之机,趁着思岳皇城外打得难舍难分之际挥师南下,运作得当的话,能一举重挫思岳和大华的锐气,最不济也能咬下一块肥肉。

    胖子当时拿不定主意,他虽被誉为自建国以来少有的明君,但自己却不敢夸耀功绩,他心里有谱,明白风头两无的齐国看似强盛,徐徐图谋着南地江山,但至今却没打过一场硬仗,吞并北晋是因后者拉着长长战线跑去攻打后周,导致后方国力空虚,这才让他生出了北攻的胆量,事成之后他也没滥杀无辜,只将北晋皇族贬为庶民,其他官员原位不动,好稳稳的撑持起这个摊子。而后周沦落,也并非缘于他的决策,只是北晋耗了二十余年的漫长征途,由他捡了个便宜罢了。

    所以齐军士气高涨,却十分缺乏砥砺,称不得虎狼之师,不过是西征凯旋的余庆攒下了军威,况且齐晋这四年饱受天灾蹂躏,各地时疫和匪贼牵扯出的骚乱,犹如满腹的虱子,现在还不觉痛痒,若是贸然南下,恐怕这些乱麻会拧成一团,使朝廷彻底倾倒。

    但文武百官受尽了别国欺压,如今翻身做了主人,不肯放过趁胜追击的机会,纷纷启奏联名,恳求圣上发兵南下,胖子那会瞻前顾后,当庭否决只怕失了威风,对朝野蒸蒸日上的士气有所打击,答应也不行,最令他怅然的是,朝野内没有能觉察到他心思的聪明人,其中的利害也不该由他来陈述,所幸朝内还有丞相这么一个顶梁柱,他力排众议压下了愤然的发兵请求。

    胖子皇帝得以告慰自己,起码还有一位贤臣,过后丞相却说他大概撑不了多久,撑不到大齐旗帜插满南地山河的那一天,丞相告诉他,想攘外必得先安内,他需要一个谋断天下的贤士,来做他的左膀右臂。于是乎,两人就暂且撇开纷杂的国事,乘车来到这偏远地方,请那位雅号凤丘的先生出山。

    到了村尾,两人伙同车夫下去视察,他们只知道先生归隐在这片山林,具体到哪户人家却不甚清晰,到地儿车夫问了两个抱着雪团过路的孩童,俩孩子一听先生名号,立刻扬起红扑扑的笑脸指起路来,一边指着山的那头,一边绘声绘色说着那位先生的神奇之处。

    从两个孩子嘴里蹦出来的凤丘先生,完全是个神人,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模样普普通通,走道也普普通通跟常人无异,却曾在小小村落留下许多令人称奇的典故,譬如谁家丢了孩子,这地方不兴山贼盗匪,孩子走丢大半是贪玩所致,但晚间野兽出没,不得不忧心,这时候只管辗转几条山路去先生住处一问,便能得见分晓,往往次日家长就会领着孩子去登门道谢。另外,深山里总有山洪,夹着泥浆碎石成流,且找不到规律可循,草木密集没法设堤防洪,一旦没防住,庄稼地毁于一旦不说,牛羊也得死个大半,水若来得再急些,就该危机村民性命了,所以阴雨不歇的时期,村民会专意找大先生问及此事,那先生白天里巡察一番,当晚夜观天象,第二天就能给出答复,准确无误的告诉村民洪水几日后来临。村民在先生的指引下,躲过各类灾害,甚而生病受伤的人拖到茅屋前一看,先生也能充当救世良医,为病人药到病除,他还教村民打拳,用以强身健体,有这么一个人在,以致于村民听说各地发生灾乱,唯独夹在深山里的村子不受影响,都以为这是先生的庇护呢。

第三百四十六章 故城

    春寒料峭,细雨如油。姬凌生已在花谷住了半年,每日坐在前后通风的小楼里,吹着风赏着花,等着一个或许永不回来或许明天回来的人。

    期间他去了趟血灵池和青云山。

    血灵池所在的鬼山模样大变,仿佛是一碗粥让挑食的孩子搅和得稀烂,碗状山口里处处狼藉,昔年差点一拳打死姬凌生的铁傀儡瘫倒在地,成了一堆破铜烂铁。不仅大碗坏了,小碗也没幸免,被他抽取半数的池水几乎见底,只有半人来高的一层血红池水铺在碗底,犹如饭时喝剩下的残羹。姬凌生洞悉到池塘底部有人闭关,尽管气息微乎其微,但和他全身充斥的血灵气同根同源,说不定当初的机缘便是此人给予的,池水没有彻底抽干,想必也是因为盗匪忌惮他的存在,怕惊醒池底人所致,姬凌生未敢惊扰,站在池边作揖致谢后,抽身离去。

    青云山倒是不比他走时有更多变化,云烟稀薄,烈日荼毒下的屋舍灰败枯干了些,似乎一碰就倒,当年为讨宝儿欢心而移栽的花骨朵,早晒得枯死,花盆里布满晒干变细的枯藤,能看出它死前也顽强地斗争过,兴许土壤里还藏有花种,不日即会萌芽吐芯。

    由于心愿未了的惆怅使然,害得他看什么都不好,见了物事更迭就唏嘘感伤,坐在青云山巅摇头叹气,在那盆枯草中他也只看到万物终归衰败的无奈气象。

    他在青云山呆望了半晌,然后回到百花谷,回去的路上,他转念想着,不免升起这样一种期待当他悄声返回谷里,会发现她就蹲在花丛里摆扯花瓣,然后她会转过头来报以微笑,就在姬凌生险些将此当真之时,他已经不知不觉钻进那条山缝来到花谷里,此地依旧空无一人,只有黑风摇着尾巴等他回来。

    山谷空寂得好像从未有人住过,可傍水小楼又不容置疑的摆在那,姬凌生实在想不到她能去哪,问黑风,它总是张望着脑袋不明就里的样子,二十多年前的事它似乎记不太清,又或者造物错手将清歌姑娘从它记忆里抹去了。

    姬凌生毅然离开中土的时候,未曾料想到这种状况,又延宕了几天,决意到思岳皇城以及刘家村看看,去扫扫墓,他全然没有牵挂,当即动身东去,没走几步他又回来,到湖心抽出一小瓶百花酒。

    没了高人坐镇的青云山,灵韵骤减,附近的盎然生机也所剩不多,姬凌生途经山后的那座野湖,发现湖泊小了几圈,水也略显浑浊,他想分辨出当年替宝儿抓鱼的湖畔,却是找不到了。往东徒步过去,那处临崖瀑布依旧浪声滔天,宽阔河面的对岸响着三两声狼嚎,黑风听着那嗷嗷的声响,遭狼群追赶扑杀的印象忽然冒了出来,咬着姬凌生袖子请他绕道,姬凌生莫可奈何的笑着,脚边卷着两团清风,各托着他俩往山外飞去。

    等彻底脱离西山范围才安然落地,黑风意犹未尽的打着响鼻,格外钟爱这种轻便省劲的便宜事,便懒懒的拱着姬凌生后背让他再飞会,姬凌生这回没答应它,惹得黑风不住的翻白眼。

    过了西山便是开阔且无垠的思岳地界,四通八达,数不清的阡陌小道仿佛树叶脉络一般,最终都没入一条稍显平直的官道,这条官路直通思岳城,姬凌生曾牵马走过,如今重走一遍,好像是贬谪到边疆的官员重返京城,只不过相隔三十二年,被皇上冷落得稍显久远罢了。

    转进官道前,姬凌生在田埂上遇到一对母女,小姑娘欢快活泼地在旱田里跑着,女孩的母亲躺在斜草坡上小憩,头上罩着一顶草帽。姬凌生领着黑风经过的时候,小姑娘正悄悄跳出旱田,俯身到另一头的水田里,捞着水里浮动的蝌蚪,结果身子斜得太厉害,没板得过来,一头栽了进去。她扑腾着水花爬上岸边,浑身满是泥浆,若叫她娘亲看见铁定少不得一顿打骂,便急忙往田里舀水来搓洗,可惜她手掌那样的小,双手合拢也才一丁点,她搓得着急了,不免折腾出哗哗的水声,娘俩隔得这么近,难免会被睡得浅的妇人听见。

    那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翻过身来,瞧着一个小泥人奋力地挖着裤管上的泥巴,好气又好笑,凑过脑袋幽幽的问道:“灵灵,是你吗?”

    小姑娘搓着褂衣,差点急出了眼泪,听见娘亲问话,她反倒不怕了,这会儿她脸上的稀泥还没洗掉,索性转过身来弱弱的回道:“不是灵灵,不是灵灵,婶呀,你认错人了!”

    妇人站起身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意落在话语中去,佯怒道:“好呀,你这哪来的野孩子,敢偷我家灵灵的衣服穿,说!你把她藏哪去了?”

    小姑娘低着脑袋不知怎么辩解,却听见旁边传来男子笑声,姬凌生脸上透着由衷的笑意,这种简单的快乐是南下以来未曾体会到的,他早前听说思岳正处于内乱,这方水土倒是和平得令人羡慕。妇人疑惑怎会没觉察到旁边站着个大活人,准是睡得昏沉了,她懒得再跟孩子打趣置气,旋即细声问姬凌生是哪里人往哪里去。

    姬凌生不知如何去解释,妇人也发现自己问得太多,忙亲切的说日头这么毒,要不要喝点凉茶,不等姬凌生摆手婉拒,她就去树荫下寻来茶壶和竹筒茶杯,递给他满满一杯。小姑娘没受责罚,对姬凌生相当感激,又瞧见他身后跟着头大马,比她以前壮着胆子骑的青牛可威风多了,不顾妇人的阻拦,跑到姬凌生腿边,央求着能不能骑他的马,姬凌生回头扫了眼黑风,黑风躲闪似的退开几步,盯着小姑娘满身的黄泥,咴儿叫着以示你别过来。

    这时妇人开步过来,不住的骂这孩子讨厌,脸上却满是柔和。

    小姑娘愿望落空,遗憾地问姬凌生从哪儿来的,不待他说明,她又聪明地问她是不是青云山的仙人,姬凌生惊异的点头,纳闷乡下小地方怎会知道青云山的消息,随即听见女孩无不得意的说她外曾祖父也跟他一样,姬凌生满脸笑意,不知从哪多出这么一位师兄。妇人听她乱讲,忙扯她两下,向姬凌生见谅道:“小兄弟别听孩子乱说,老人家就喜欢跟孩子吹牛,当不得真!”

    姬凌生摇头示意,笑着说有机会得拜谒下老人家,这下妇人却不作声了,小姑娘轻声说老人家前年过世了,她满脸泥浆,也弄不清到底挂着天真还是低落的神情,姬凌生支吾着不说话,好奇去世老人的孙女和外曾孙女这般坦然,为何自己这个外人拙嘴钝腮起来。

    经不住劝说,姬凌生又喝下两杯凉茶,充作上路的饯别礼。

    沿途穿过几个村镇,姬凌生才得知思岳换了皇帝,虽然国号未作变动,江山社稷却是实打实改为徐姓,而新国都迁至北面临江的天水城,新帝徐青林坐镇江岸,和占领北方的楚政划江而治,思岳城作为岳仙子的行宫,除了城内百姓居住,没有一兵一卒驻留。姬凌生这时才充分领略到岳紫茗的雄才大略,无论带兵打仗还是扶持社稷,于她来说仅如棋盘落子般轻易,这种审度时局的才能是他万万没有的,要不然当年姬岳两家决裂时,他不会最后一个知道。

    几天后,姬凌生像条鬼魅似的悄声来到思岳城,依稀还是那座他长养了近十七年的城池,唯独南面的城墙破损不堪,大抵是匪军攻城时留下的痕迹,城头城门不见任何兵士把守,城内也比往日冷清许多,缘于达官显贵们跟着皇帝迁都天水了,选择留守思岳城的,大都是颐养天年的富家翁,抑或是在城里深深扎根无意挪动的平民。

    姬凌生想着先到姬家旧宅瞧瞧,却发现那地方被红褐相间的矮房占据,他略打听才得知遗址早充作公家财产,重建后成了城南官吏办公事的地方,等官员们随着朝廷北迁,就彻底搁置成一堆空房了。姬凌生在矮房的巷弄间转了几圈,按照儿时的记忆,来推测哪儿是主屋、哪儿是灶房、哪儿是他的房间,最后在巷子头站定,记得没错的话,这该是月儿的闺房。

    略作逗留后,他顺着十里长街瞥见雪玉阁,雪玉走后这栋楼子有名无实,自然该换个名字,改名后叫春风楼,不知是哪位当家花魁的艺名,姬凌生只站在水桥对面注目,楼脚小厮见他衣着朴素且满脸胡茬,又牵着马匹,笃定他是赶路的商贩,既不过来招呼他也不打发他走,反倒故意凑到门楼姑娘的身前,嘻嘻的调笑着。

    只可惜姬凌生并不眼红,甚而压根没注意他,旁侧人来人往,姬凌生望着三楼发呆,再没有贪财的老板娘坐在窗边,全神贯注的往账本上勾画着圈,整整三十年又十个月,他还是没找到她。

第三百四十七章 问心有愧

    姬凌生到达商家的时候,黄昏正好,跟商正当年送别他的那天很像。

    门房似乎看出他来历不浅,挂着张灿烂如狗尾巴草的亲切笑容,毕恭毕敬地求问姬凌生贵姓,姬凌生只说姓姬,要找商正,那门房立刻露出狐疑不解的神情,但没有多嘴,告退一声,躬着身子后撤几步,然后小跑进比当初多镀了层金的红漆大门。

    姬凌生原本的想象是,一个肥硕如球的胖子,比姬凌生印象中老了很多,肥厚嘴唇上贴着两撇毛笔尖似的八字胡,跟他敬爱的慈父如出一辙,他仍会挤出龌蹉如鼠的怪笑,飞奔到门口来迎他进门。

    结果商正没有来,来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模样清秀俊雅,让姬凌生当即断然他和商正绝无关系,倘若商正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他媳妇起码得将近柳若兮的妍丽程度。青年穿着锻金绸衣,礼仪气质皆挑不出毛病,给人以家世雄厚且门风端正的印象,年轻人打量了眼姬凌生,不确定问道:“敢问先生姓姬,且认得家父?”

    话刚出口,他就发觉不妥,又补充道:“晚辈名唤商稚,家父便是商正!”

    姬凌生惊奇好笑地盯着他,商稚不明所以,问他笑什么。姬凌生正在兴头上不由将无礼言辞脱口而出,青年听了不怒反笑,这回轮到姬凌生问他笑什么,商稚摇头失笑道:“家父曾告诉于我,说若是姬叔叔上门来瞧见我,准会怀疑我是否为家父所亲生,此事我向来不当真,谁知家父竟能一语成谶。”

    姬凌生跟着哈哈大笑,那个伶俐的门房也附和着笑,他不太明白这两个年纪相仿的人为何叔侄相称,转念想到修炼人士有返老还童的绝技,旋即省悟过来,立刻对姬凌生肃然起敬了。

    商稚连忙邀着姬凌生进府里坐坐,姬凌生唤着黑风越过阔气大门,年少时往商府里进进出出的记忆全复活了,他笑着问商正哪去了。

    年轻人和气恭敬的笑容一滞,动作凝固成“请”的姿态,他惋惜着问道:“姬叔叔进城来没听说吗……倒也正常,毕竟这事也过去好几年了。”

    见着他拍脑门的模样,姬凌生隐约猜到了什么,随即又听商稚面带悲戚的说道:“叔叔来得不巧,家父两年前就过世了,害了重病,请来城里所有郎中也没治好,家父生前常常念叨您,如今姬叔叔能来探望他一次,想必他九泉下也该安心了。”

    商稚叹息完又请姬凌生进去,结果发现姬凌生杵在原地不动,眼睑里迅速浮起一层悲恸又极快的消散了,然后他问商正葬在了什么地方,商稚没说话,径直带着他穿过中门,来到称作玉铜钱的镜湖前,指着湖心的黄金台,说商正就埋在那里,姬凌生望着湖心处以石砖箍砌的坟包,青石墓碑上清楚写着商正的名字。

    姬凌生发呆之际,商稚跑回屋里,穿过层层门栏,翻箱倒柜找来一封保管妥善的书信,说是商正死前所书,亲口嘱咐儿子来日交于姬凌生。

    接过信封,姬凌生瞥见张牙舞爪的几个大字,写着,“甭废话,先把仙酿浇在我坟头上,让我也尝尝仙人的滋味!”

    商稚显然早看过信封上的字,却不明白这两人做了什么约定,只乖乖退到一侧,等两个阔别三十余年的老朋友“叙旧”。

    姬凌生苦笑一声,踩过水下石台走到黄金台上,站在商正的墓碑前,取出花谷里带来的花酿,拔开瓶塞,逗在嘴边?萘丝冢?缓笠还赡粤茉诒??希?扑?15倘诮?植谑?侠铮?路鹫姹缓鹊袅耍?r枭?奔疵靼琢烁患滓环降纳陶??斡谜庵植牧献瞿寡ǎ??词翘氨??/p>

    拆开信封,只一张信纸,密密麻麻写着几百个字。

    入目的第一行,“啧啧,仙人喝的酒就是滋味不一般,你还活在世上有的是机会喝,只管倒给我就是,别偷摸的喝。算了,给你自个倒个半杯,咱哥俩对饮一番!”

    姬凌生忍不住鼻头微微发酸,泄着气笑了声,继续往下读去。

    “凌生啊,我给你写信这会,你走二十八年了,算算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我总觉着你刚走没几年,可往细了寻思,又觉着你怕是走了有好几十年,郎中告诉我,这是害病害得神志不清了,我当时就骂他是庸医,俗话说五十而知天命,我这没到五十哪能轻易就死?不过逞强归逞强,现在给你写信呢,就明摆我知道自个活不长了,也就这几天时间了,所以才给你写信嘛,写晚了就来不及了。以前我老乱来不怕死,现在人快死了,却舍不得去死,我总寻思着会不会我刚死你就来了,到时候我这信刚写完没几天,就跟酿的酒一样,没攒够年份,不好意思拿出来,不过你来早了也好,若是你见着我那生得跟他娘一样好看的儿子,肯定不信是我亲生的,不信我能娶到这般好看的姑娘,哈哈,这给你馋的!别不信,我这花丛圣手本事不差的,孩子他娘叫乔稚,是城东乔家的千金,所以给孩子取名叫商稚。实话给你说,我这辈子胆子最大的事,除了送你仙丹,再有就是把她娶进家门。我碰见她那会,她正巧在璃罗湖弹琵琶,连我这个外行也知道,她琵琶弹得实在难听,但我平日里也不敢说,也不敢问她在哪学的,只能在信里跟你说道几句。她对我自然是一见钟情,她那会已经被她爹许配给军部尚书的公子了,父母命不可违,民又斗不过官,但你想不到吧,我把她抢了过来,虽然损失了七八成的家财,但我爹在我送你仙丹后就不管我了,我给他说我能把钱赚回来,他也就没话说了。另外有件事我得求你原谅,你走之后啊,我跟城内那帮公子哥也不交好了,成天斗来斗去的,到老来没想到斗出了感情,我跟唐文伯攀上了朋友,以前你跟他看不对眼,我也看他不过,但他老了之后倒是学乖学好了,我这人心软,不留神就有了点交情,你回来可不要怪我。最后啊,若是你有女儿,肯定长得不差,务必要嫁给咱家儿子,亲上加亲嘛,没有就算了。话就说到这里,再多的我也想不起来,差点给我整哭了,也就我娘过世那会我哭过一次,今天可使不得,你早些回来就行。凌生啊,我的兄弟!”

    姬凌生读完信纸,不忍再看第二遍,急忙放在虚囊妥善保存。

    回到院落里,商稚欲言又止,很像问问父亲的遗言是什么,转眼又忍住了,说:“姬叔,我爹死后,老爷子也跟着去了,我娘干脆到城北庙里当尼姑去了,家里无人,你大可以多住几日,咱叔侄俩唠唠。”

    姬凌生在商家小住了几天,逐渐明白了商正当年迎娶乔家千金,到底费了多大功夫,商家差点毁于一旦。另外也知道了,乔稚对商正一眼倾心压根是吹牛放屁,倒是商正死皮赖脸缠了她好久才抱得美人归,姬凌生对此不感意外,心里早有了谱。

    几日后商稚提议说,要不要请家母回来,姬凌生摇头婉拒,他已是世外之人,不该扰乱别人的清宁。没住几天,姬凌生遇到一个熟人,他没认出对方,对方却一眼认出了他,正是已到中年的小牛刘远桥。

    两人的惊喜难以言喻,姬凌生追问了他许多,才知道小牛年少时离家,至今已二十四年未归,他初来思岳城时,险些遭膏粱子弟迫害至死,所幸掉进护城河得到机缘,救下他的正是姬凌生儿时抛掷到河里的传国勾玉,然后遇到商正,商正得知他认识姬凌生,便引他进府拜在光头供奉的门下。一切巧合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数,他因姬凌生而背井离乡,又因姬凌生的无心之举而得救,再因姬凌生的友人而得来今日成就。

    姬凌生发现他已经玄宫境圆满的修士,离地秘境只差一道瓶颈。

    姬凌生问他要不要回刘家村看看,刘远桥摇头说不,他说师父叮嘱过,他得断去俗念才能成就地秘境,况且他跟家里二十几年没联系,没脸再回去了。姬凌生闻言一愣,想不到那个小牛能有这样的魄力,同时不禁有些生气,他想不通,为人子怎能将父母抛在家中二十余年。

    但他没有多说,只说他明天就走,夜间让刘远桥好好想一想,再决定要不要跟他回去看看。

    晚上,刘远桥回到自己的厢房,照了下镜子,镜里的自己跟离家时两鬓微白的父亲长得很像了,不过稍显年轻些,至多三十几岁,望着那张脸,他突然无法想象此时的父亲会衰老到什么地步,娘亲的腰病还反复吗?家里还景气吗?这些问题,他不敢去想。

    他只想到瘸子先生刘志曾说的,做人但求问心无愧,举凡有所愧疚那便是做错了。

    他瘫坐在床上,泪眼婆娑,“先生,我于心有愧啊!”

第三百四十八章 狼心狗肺

    许是围城决战时候死太多人了,这股阴气凝聚在思岳城久久不散。每到晚间霜寒气重,临近拂晓,寒意逼得朝阳躲在云翳里不敢露头,姬凌生天明时动身前往刘家村,他在商家宅邸延宕的几天,请贤侄商稚托人去黑羊群捎了罐贡品铁观音,昨儿巧遇刘远桥时,茶叶刚好到手,这下再没逗留在外的托词,总该是上路了,不然老爷子他们得等急了。

    商稚有早起读书的习惯,今儿起得更早,他送姬凌生至门口,顺便请他返程时务必来府里坐坐。

    姬凌生点头称好,领着黑风跨出大门,他没急着启程,反倒气定神闲的站在门外,掐算着时间。等不到半刻钟,他瞥见刘远桥趑趄不前的站在门槛上,后者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凌生哥,我跟你回去!”

    姬凌生不作一言一语,只牵马往外走,刘远桥愣了下,连忙拾步跟上。

    他俩顺着商家所在的长街拐进一条官道,这条官路笔直而绵长,直通东边城外,道路两头恰好是思岳皇宫和东城头。转入大道后,姬凌生回头望向那堵朱红色宫墙,琉璃瓦砖上露出金銮大殿的屋脊,昔年曾被姬玄轰塌,后来岳明德登基即位,大兴土木耗时三年重修了金銮殿,比岳明修在位时更加金碧辉煌,如今又成了岳紫茗的行宫。

    战事暂未兴起,姬凌生听说岳紫茗不在前线的天水城,似乎回到了思岳城修生养息,他能隐约感知到深宫中坐镇着一位地秘境修士,想必就是北方归来的岳紫茗,他疑心的是,岳紫茗为何不出来会会他,以她的性子,大抵不会容忍别的地境修士在城里转悠。

    没等他理清思绪,两人已到达巍峨城墙下,姬凌生最后向皇宫投了一眼,然后出了思岳城。

    两人由官路转小道,再由小道转羊肠小径,越靠近那座山头,姬凌生越是难以平静,不知是高兴还是惆怅,仿佛整颗心是空的。他以为只有自己近乡情怯,没想到刘远桥比他更显怯懦,一路上,他都是六神无主的模样,有几次,他站在乡间牛车碾过的辙道上,彷徨无措地望着四周,活像个阳寿未尽的枉死鬼游荡在世间。

    未及晌午,两人远远望见刘家村那显著的黑瓦屋顶,正好吃午饭的时刻,一缕缕炊烟往上升腾,仿佛挂着几条白绫,和风轻轻一卷,就彻底跟云雾融为一体了。

    透过竹栏交叉成方格子的空隙,姬凌生并未看出村庄增添了多少新意,大概的陈设依旧如同他走时那样,依稀能发现添了几座新房,想必是村里的孩子长大了,娶妻生子了,老房子不够住,就同家里老人商量着建了新屋子,不过这些新房大多贴着旧屋的墙根,未扰乱村落的格局,跟姬凌生模样印象中的刘家村并无两样,唯一显得突兀的,只有架在村口的门楼牌匾,不知何时架设起的,上面写着“耕读传家”四个字。

    这四字比读书人追寻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实在许多,是教庄稼人耕地不忘读书,既学谋生本领也懂做人道理。姬凌生记得以前没有这东西,村民们只想着吃饱饭就行,光宗耀祖的事业交给子孙后辈就行,不料一代代人皆是这种心理。

    瞥见牌匾的瞬间,村外两人不约而同想到那位瘸子先生,不出所料的话,这四个字应该出自他的手笔。

    他俩宛如外乡人般站在村口张望,姬凌生眼神示意刘远桥往前,小牛却双脚往地里扎根,止步不敢前,他似乎没想好以怎样的姿态去见高堂,说是回乡探亲不太合式,毕竟年月隔得太远,远得没了那股亲热劲,衣锦还乡又谈不上,谁也不知道他会突然回来,兴许村里人乃至长辈们都当他死了,了无音讯的死在外面了。

    踌躇良久,刘远桥总算迈开步子,心神飘离躯壳似的的往前走去。

    姬凌生紧跟在他身后,望着他裸露的脖颈涨成猪肝色,双手双脚打寒战般的微微颤抖。两人刚进村子,越过“耕读传家”的牌匾,黄泥堆砌的烂墙头后,有个穿着无袖短褂的青年满院子跑着,徒手去抓四处逃窜的老母鸡,他长着田里人的结实身体和伶俐手脚,抓只鸡算不得难事,他刚得手,瞧见有外人进村,便想探头去看个仔细,结果让挣扎不停的母鸡跑了,剩下满手的鸡毛。

    他顾不得飞逃的母鸡,几个阔步跳到土墙后,问姬凌生二人是哪里人,来村里办什么事。

    姬凌生对村里人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自然认不得青年是谁,刘远桥似乎有点认得他,但一时又拿不出主意,不敢轻易断言,而对方显然认不出他。凑好黄泥墙围拢的土房里传来一句问话,“四儿,让你抓的母鸡你抓到了吗?娘还等着熬汤,毛毛媳妇坐月子得补补身子,咱天黑前要送进镇里呢,好歹你弟媳妇,你给娘上点心!”

    青年草草的应付着,同时喊道:“娘咧,好像有当官的进咱村办事呢!”

    屋里那妇人一边问着哪位官人,一边迎出门来,她盯着墙外的两人,总觉得眼熟,呆望了片刻后,她模棱两可的问道:“你是姬少爷?”

    姬凌生点点头,那眼角满是皱纹的妇人惊讶地笑起来,急忙凑到近前后细细的打量他,夸赞道:“好些年不见,你还是那样年轻!”,她说话的时候又目不转睛的盯着刘远桥,竭力从脑海中搜出那张相似的脸,她琢磨了半天,冷不丁叫喊道:“远桥,是你么?”

    刘远桥低着眉眼叫了声婶,他记得这位老妇人,也记得她那对常偷他家红薯的儿子,大的叫小四,小的叫毛毛,站她旁边那个就是小四,看样子也有三十好几了。青年听见娘亲这么说着,也终于将儿时的浅显印象和眼前的刘远桥重叠,他万分惊喜的喊着远桥哥,一顿唏嘘寒暄。

    接着老妇人连着问刘远桥现境如何,在哪里高就,有无家室,问到最后那个问题时,还不忘数落身侧三十来岁依旧光棍的没出息儿子。刘远桥不作回答,嗫嚅着问家中老父老母如何,他明明知道祖屋就在不远处,拐个弯就能看到,却非要先打探下虚实,向老妇人讨要颗定心丸吃吃。

    青年闻言两眼撑得大开,仿佛有什么不敢置信的事,老妇人叹着气,幽幽的说道:“原来你不知道啊,你娘过世十年了,老刘也没撑到你回来,前两年也去了。”

    刘远桥脑子里猛地一阵嗡鸣,踉跄几步险些坠倒在地,姬凌生急忙扶住了他,没有出声安慰,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倒是妇人和青年尽心的安慰他,但刘远桥好比脑袋蒙着油纸,什么都听不进去,那些话语落在油纸上,震颤着响,有着重逾千钧的分量。

    他突然站稳脚跟,甩开姬凌生搀扶的手臂,拔腿向村西跑去。他在村舍间飞奔而过的时候,只觉得两条腿不是自己的,快要挣脱了出去,也没踩在地上,腾云驾雾般,想摔倒却不能如愿。

    姬凌生跟着过去,到了那座破旧却干净的小屋,房屋似乎常人有人打扫,刻意保持了屋子本来的模样,房屋后面有片旱地,不过歉收多年,长久没人打理,早已荒芜,从旁边田里栽种的谷物来看,这儿原本应该是块玉米地。

    靠着地皮的田埂上,有两座坟茔,分别写着慈父慈母,上面赫然是刘远桥父母的姓名,姬凌生远远望着,望着刘远桥跪在坟前嚎哭不止,和他记忆里的孝顺少年小牛重合了起来。

    刘远桥跪地痛哭没多久,边上早围聚了两三成群的村民,村里的老人似乎认出跪着那人,唏嘘着造孽啊可怜啊之类的话,他哭得那么大声,周围人越来越多,直到有个黄杉年轻人到来,他瞧见坟前长跪不起的刘远桥,当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不像旁人那样长吁短叹,反而径直上前,冲到刘远桥身后,怒声问他是不是叫刘远桥。

    他这话根本是白问,因为他压根没给小牛答话的机会,便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挥着拳头跳上去打他,姬凌生没弄清什么状况,倒没上前劝架,这年轻人充其量是个壮实的凡人,哪怕出其不意踢翻了刘远桥,但终究伤不了他。

    这时边上村民急忙上前拉扯,把红着眼的年轻人拉开。姬凌生稍加打听,才知道年轻人是刘远桥爹娘在他走后几年收养的一个孩子,那孩子既孝顺又出息,做了隔壁镇里的财主,本想接老人家去镇上住,但老人家不肯走,他想着尽孝,老人却等不了,早早撒手人寰,他一片孝心无处安放,见了抛却家人的刘远桥回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那个取名叫刘近甲的年轻人遭人拉开后,仍像头疯牛似的往前挣,但挣脱不开,他干脆往地上捡了块石头,径直砸在刘远桥面门上,叱骂他是狼心狗肺的畜生,是个白眼狼,在场的人只说算了算了,都是一家兄弟,却没人觉得他说的不对,就连额头汩汩冒血的刘远桥,恍惚中也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

第三百四十九章 刘氏家书

    今天你娘去找你了远桥,但是没找到。

    她腰不好走不得远路,嚷着要进城去看你,我不答应她,她就哭,我拗不过她,只能陪着她去。那会儿你坐你三叔的牛车去的,我俩坐的也是那辆车,你三叔说他只送你到半路,搞不清楚去京城到底咋走,你娘不死心哇,死活要去看你,抱着车把子不撒手,我和你三叔找不出法子,又骗不了她,只能合伙把她抬到车上,谁知道她腰病犯了,痛得嗷嗷直叫,这回我给她说,咱们抱着病去也是给你添乱子,她听完就不犟了,叫我们扶她下车,她说不能去给你添堵,然后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家了。

    回家我琢磨了下,幸好没去成,要不然咱们两个乡下人跑到城里去,跟你哭唧唧的成什么样子,要让外人见到,指不定要笑话你,所以啊,还是不去的好。

    但不去又不成,你娘搁家就念叨你,惦记你在京城里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告诉她,京城不比咱这小地方,就算闹旱灾也饿不死人的,她不听,还怪我前年不听她的,非要放你走。

    爹委屈啊,你又不是她一个人生的,也是我的儿子,我也心疼啊,但我不敢说你娘,估摸要不了几天,她又要去城里找你,好在我请你三叔给我想了个办法,他说咱们可以给你写信,写完由他托人捎到京城里去。

    我想这个办法好啊,你到时候看到信再回信到村里,这样你娘就能知道你在外头的消息了,用不着去挤牛车。这个法子好归好,但爹是个大老粗不识字啊,更不会写字,你娘直骂我不中用,连个大字都认不得,幸好咱村里还有个教书先生,我去请他替我写,我说他写,然后交给你三叔找人带出去,所以啊,这信是你刘志刘先生写的,你看到信的时候得好好谢谢他。

    刘先生还不肯在信里提他的名字,他说这点小忙是应该的,我说这哪行啊,逼着他把我说的全写下来,刘先生只是摇着头笑,他犟不过我,我想啊,你那倔牛脾气不单单是从你娘那得来,少不得有我的这一份。

    你看完记得回个信,给你娘报个平安。

    远桥啊,你离家该有五年了。那第一封信没送出去,因为你娘不准在信里提到我们去找过你,她没说为啥,但爹清楚,你娘是怕你担心,所以那封信放在你娘枕头下压着。

    往后我又给你写了好多信,但都没有回音,刘先生猜是兴许隔得太远,信件落在半路上了,这事我找过你三叔,他说这么远的路他也没有办法,能不能送到就看运气,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那些信,反正你娘问我的时候,我都说送到了,她问我你怎么不回信,我答不上来,只好骗她说你忙不过来,大概没看到。

    现在一想,我可真是笨呐,你收到信不回,那不是没孝心嘛,你娘不会这么想,但村里人总这么讲,你娘就和她们吵嘴,我拦不住她。

    这封信就不交给你三叔了,留在家里给你娘看看,当个念想。

    这是你出去的第六年,我和你娘收养了个孩子,他是我去镇上卖菜的时候捡到的,孤零零地站在城隍庙门口,端着个破碗要饭,我问他是打哪来的,叫啥名字,他只会摇头,比你小时候那会胆小多了,我到铺子里买了两个馒头,他吞得像是饿死鬼投的胎,只差点噎死在街上。

    后来我去哪他就跟着我去哪,每天我挑着白菜去镇上,都看见他蹲在城隍庙前等我,然后扯嗓子吆喝着帮我卖菜。

    我晓得他是想报恩,就给你娘说了这件事,她也觉得这孩子可怜,要我去接他到村里,看有没有哪户人家愿意收养他,没想到我领他回家的第一天,你娘就决定收他当儿子了,到家那会,我看见她只穿了一只鞋就跑出来,村民以为她心肠热,见不得别人受苦,我知道,她是把那孩子当成你回来了。

    他在咱家住下后,当先得给他取个名字,远桥你的名字是爹上街花一筐鸡蛋换来的,那时候咱村里没几个读书人,现在不一样,有刘先生在,我就请他给孩子取名,刘先生学问大啊,绕着房柱转了几圈就有了主意,叫刘近甲,我这庄稼汉不懂什么意思,他就给我解释,说甲字是啥天干地支的头位,近甲意味着这孩子要做世间第一等人,我问他为啥不直接叫刘甲,先生说人无完人,所以才得往上头努力。

    我当时就觉得这名字好,倒不是你先生给我讲的道理中听,爹是觉着甲听起来像家,近甲近家,这样显得离家近些,他不会往外跑,你飘在外头的原因肯定名字没取好,有个远字,离咱家太远了,你找不回来。

    近甲一天天长大了,很快就跟你走的时候一样大了。这孩子孝顺又听话,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帮我干农活,我让他歇着他还不乐意,反倒越干越得劲儿,他最喜欢和那头黄牛一起睡在牛圈里,你走那会,还是头小牛犊,现在都能犁地耕种了。

    你娘也喜欢近甲,一开始我以为她把近甲当做你了,后来发现,她早把近甲当成亲生儿子对待了,毕竟这孩子挑不出毛病,搁在谁家都是块宝。

    每过半年我都请刘先生写封信给你,里面的话都差不多,没什么要紧事,我有时会拿回去给你娘看,她拿到手就不肯放开了,好像那是你的回信一样。她腰病一天比一天重,镇里请来的郎中都说无药可救了,要早早做好打算,我不太信,因为郎中说话的时候就跟没事人一样,完全看不出病情有啥治不了的。

    不过你娘确实一天天病重了,到后来只能躺在床上吃饭,吃喝拉撒都得有人伺候,再到后来,连饭也不怎么能吃了。人只要吃不下东西啊,那基本就快到头了,她瘦得只剩下硬邦邦的骨架子,衣裳套在身上松垮垮的,每次翻身就痛得脸色发白,冒着虚汗,但她还是舍不得死,她还没等到你回来呢。

    有天吃完晚饭,她要我背着她出去转转,她在我背上轻飘飘的,风都能把她吹走,没走出院子,她指着我到了咱家后头的包谷地,有近甲打理,那些包谷杆窜得比人还高。你娘指着青青的包谷林,说你会从那里回来,她对着空荡荡的田里喊着远桥,我当她是病糊涂了,就算你回来也该是从村口大摇大摆的进来,怎么会从包谷地里钻出来。

    我真傻,送她回屋躺下后,我才想起来,你娘准是想到小时候的你了,那会儿她一叫你吃饭,你就会笑嘻嘻的从包谷地里钻出来。

    远桥啊,你娘走了……

    你娘过世也有好几年了,近甲也到镇里打拼去了。

    你娘死的那天,怀里还抱着我给你写的信,近甲气不过,过后把那些信烧了,幸好我及时发现,救回来几封,为此我还骂了他一顿,他赌气就到镇上去了。

    她俩这一走,家里就剩我一个,整天吃不好睡不好,总觉着我也离死不远了,该早点到黄泉陪陪你娘,但她死前给我出了难题,叫我撑到你回来,要不然你回来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刘先生早不教书了,总闲在家里编纂县志,我听不懂那是啥玩意,便求教他来消磨日子,后来他召集村民说了一番话,好不威风,他说咱应该边耕地便读书,不但能营生还得懂理,大家伙都拍手说好,决定在村口架起牌匾,写了四个字,我认不得,特意叫刘先生念给我听,他当时仿佛完成了毕生心愿,重重念到耕读传家。

    爹好些年没给你写信了,因为刘先生两年前过世了。他不在后就没人替我写信了,我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去学,正好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学了两年才有胆子给你写信,我字没有刘先生那么好看,有些字还不会些,照着写也不会,比如村口牌子上的第一个字。

    这些信我也不往外送了,放在屋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就当是你回给我的。

    近甲在镇里发了大财,手底下有一帮人听他指使,他想接我到镇里住,正好帮他物色下镇上的姑娘,我知道这是他骗我的,他压根不想娶亲,只是想让我进城里过好日子,我没答应,这么大岁数我不想死外边,只想跟你娘一起埋在包谷地前面,况且,我要是也走了,你回来连家都找不到,怎么像话呢。

    近甲劝不动我,他气我,甩手回去了,但隔三差五还是要回来看我。

    说不定他哪天回来,我就倒在屋里一动不动了,所以我求他答应我,把我这把老骨头埋在你娘旁边。

    远桥啊,你出门二十二年了,你娘也死了八年。我活了六十多岁,怎么算也够本了啊,只是还没等到你回来,你娘肯定是要骂我,但爹兴许等不到你回来了,这兴许是最后一封信。

    爹刚从包谷地走回来,那儿早不种东西了,光秃秃的一片。

    包谷林不在了,我也知道了,我再看不到我儿子从田里钻出来了。

第三百五十章 雪恨

    天色断黑村民陆续散尽后,刘远桥仍旧抱着那沓皱巴巴的家书,跪在两座坟茔前嚎啕大哭。哭声回荡在包谷地里,他额头涌出的血瀑布顺着鼻翼往下,中途掺杂了泪河,到末尾又添了鼻涕水,最后百川归海汇到满嘴涎水里去,彻底成了一滩污泥潭。

    刘近甲越发觉得他面目可憎,若非养父临死前有过嘱咐,不然他铁定留着书信,绝不会交还给刘远桥,让他怀着莫大愧疚,过完剩下的半辈子。

    姬凌生始终站在院子外,望着那个伛偻着身子送白发人的黑发人,感到浑身一阵阵的颤栗,说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他却有股不可言说的怒意,他不知道是在生小牛的气,还是在生自己的气,总之说不清楚。

    感觉到黑风在顶自己后背,姬凌生扭头瞥了它一眼,黑风低着眉眼,谄媚的盯着他,眼神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意思是它饿了,要做主子的供应伙食。

    姬凌生被它逗得怒意全散,无心再去操心小牛的家事,看样子他们兄弟俩应该能找出个折中的办法。漫步出了村庄,姬凌生循着儿时的旧路,往那座埋着姬家两代人的山头,慢慢地过去。

    每每靠近鬼刀子山一步,他心底愈加堵得慌,等到他瞥见那处显著的断崖,这种复杂心绪就尽归于平静了,黑风更是显出欣喜万分的神态,仰着脑袋咴咴的叫,它好像也知道,他俩到家了。

    到了山脚,姬凌生举目望去,几乎能瞧见山巅的孤坟。

    顺着仅有的一条山路,姬凌生拾步而上,只觉得这条路无限远长,可没几步路就到了头。四座坟包如旧的排成一线,四块墓碑现出常年被水浸泡的铁青色,青苔和草藓爬满石面,满地铺着镶在泥里的枯叶,透着腐味,不远处的木屋塌了一半,有株横生过来的树杈捅穿了屋脊,连带着下头的房基也跟着倒塌,似乎象征了这个家族半路遭受的磨难,也预示了以后的种种不幸。

    姬凌生灵力挥洒一圈,将四周地皮刮掉了夹带腐叶的那层,顿时在山腰的平地上凸显出素洁风景,他进屋一看,各处桌脚墙根全烂在土里,幸好屋内不比外头遭受风吹雨打,多少会有些物件幸免于难,他从床帘上扯来几块破布,又往密封的水缸里舀了点水,微微有点发臭,好在能用,给布条蘸水后,他又回到坟前,攥着布头擦拭墓碑,没把握好力道,险些将石碑碰倒。

    摒除杂念后,姬凌生将四块石碑尽力擦拭干净,嵌在石缝里的青藓难以除尽,只好暂且作罢。做完这些,月色刚刚上来,他下山找刘家村民讨要了壶清水和茶杯,然后回到山腰,起了火堆,运转灵力催动火苗将水烧开。

    他沏了杯茶放在姬长峰坟前,另外三位长辈的喜好他不甚清楚,只能多磕几个头来谢罪了。

    茶水在杯中荡漾,姬凌生琢磨了下,发现这样老爷子似乎喝不到,但又不能像上酒那样往坟头一倒就算完事,毕竟酒可以豪饮,茶却得慢慢地品,胡乱倒掉,老爷子的在天之灵肯定骂他暴殄天物,思来想去,姬凌生索性将冒着热气的茶杯?y在坟包上头,老爷子生前最喜欢抱着茶水,舒舒服服地躺在太师椅里,眯着眼睛小憩,所以说这样正好。

    放好茶杯,姬凌生大概假想到了老爷子的闲适表情,仿佛在眼前栩栩如生的展现出来,蹲在地上,他挑拣了些好事讲给长辈们听,譬如结交了三个兄弟,隐约找到了复活月儿的法门,修为也长进了许久,诸如此类的,那些危机性命的险情他倒没有提起,似乎天底下的游子,在向家里报喜不报忧这点上皆有相同的默契。

    给几位长辈说过交心话,姬凌生留下食粮敷衍黑风,撇下狼吞虎咽的小黑,他独自往山顶过去,山巅处有座孤零零的坟,这儿风吹雨打要比下面挨得多,白月的墓碑久经风雨,本就不太明显的碑文更显模糊,姬凌生以为这是她将要复生的预兆,脸上不由泛出一丝喜悦。

    靠着碑石吹了会晚风,突然听到?的声响,他转头看去,黑风那双大眼睛在夜里映出月光,姬凌生哑然失笑,招招手示意它过来坐下,黑风破天荒的没犟嘴挑衅,老老实实小跑到姬凌生身旁,曲着四条腿伏下,这旁边躺着的姑娘,它记得。

    姬凌生在鬼刀子山住了两月,将里里外外翻修了遍,垮掉的屋脊没法重建,他也没有那份木匠手艺,干脆刮掉腐烂枯朽的地方,用黄泥敷住缺口,由于三伏时节,雨点稀少,他反复查看了三次,等候了三次雨水,才终于确定屋顶不会再漏雨。

    拾掇妥当,姬凌生准备就此离开,他预备先去趟西山,抱以最后的希望探望一次百花谷,然后取道北上,直接回到中土。

    他了无牵挂,自然是说走就走的洒脱秉性,进到刘家村,姬凌生径直去了刘远桥家的祖屋,他直觉小牛就待在那里,果不其然,刘远桥脸上已经敛去悲容,变成沉默寡言的冷淡性子,跟姬凌生记忆中的那个活泼少年判若两人,姬凌生没多说什么,他知道小牛剩下半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

    刘远桥见了他仍旧亲切的笑,只不过这笑掺假不真,仿佛阴天里的淡日,有种雾里看花的遥远。听姬凌生要走,刘远桥拉着他坐下喝杯茶再去,问及刘近甲的近况,刘远桥只是麻木摇头,照理说他俩该算是兄弟,但凡兄弟得需争夺家产才最终反目成仇,他俩倒好,直接跳过了这一步,老死不相往来了。

    盯着姬凌生跟当年相差不打的脸庞,刘远桥忽然说道:“凌生哥,你好像变了。”

    姬凌生不明所以,挑眉道:“人总是要变的嘛。”

    刘远桥摇摇头,追忆道:“小时候我只当你是个胆大妄为的世家子,后来去了思岳城,我知晓了你的诸多行径,名声不好,但坏得不算彻底,思岳城百姓都骂你,我却觉得,你仍不失为一个真性情的人,起码敢作为敢担当。现在呢,你实力比我高强,兴许这南地没几个人是你对手,没有你不敢做的事,但我觉着,你好像没有那股性情了。”

    姬凌生总觉得在哪听过类似的话,但人会这样是注定的啊,这就是长大成人啊。

    他拿着略显迟疑的目光望向刘远桥,后者经历大变后,仿佛有了将世事看通透的本领,他平静说道:“以前你是个小人,而现在呢,你变成了个俗人。”

    收好这句话,姬凌生带着黑风跨出那座“耕读传家”的牌坊,他回头望了眼,刘远桥并没有劝诫他该怎么做,甚至称不上忠言逆耳,他仅仅是陈述了一个不容分辩的实情,像是读书人针砭时弊一样,未必有剔除陋病的本事,只是告以实情,公示给世人。

    漫步在山林间,姬凌生总觉得心境有些微妙变化,说不准会是破境的契机,倒更希望是明晰做人道理的机会,相比长生不老的仙人,他更想做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两天后,他拖拖拉拉的抵达思岳城,冥冥中有道天意指引着他来,他弄不清来这是为了再看一眼姬家老宅的遗址,抑或是顺着商稚的心意来做客,总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瞧见宽阔道路通到尽头的金碧皇宫,姬凌生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

    几息过后,姬凌生出现在思岳皇宫内,经历内乱后,四处宫门早已紧闭,除却岳紫茗外严禁任何人入内,所以深居皇宫的地秘境修士,按理俩说该是岳紫茗,姬凌生越是靠近越察觉到不对,血灵池的池水十之**是岳紫茗抽走的,这样看来,他俩的灵力该是同根同源,无须靠得很近,便能互相感应,但他直到逼近宫内,也没觉察到半点血灵气的波动。

    思岳皇宫正中央有座社稷坛,刚好将前堂和后宫分隔开来,据说前任国师曾在此处设法造阵,假使成功便能将人起死回生,而此时的社稷坛下头,一座稍显破败的阵图熠熠生辉,在幽暗的地宫里散出阵阵荧光,一涨一缩,仿佛活人的呼吸吐纳般。

    一个披着旧龙袍的老者坐在阵图中心,他行将就木,苍老得离死差之毫厘,若是有块石子掉下来,都会教人生怕他会被砸死,这会儿他洞悉到有股地秘境气息由远到近,很快就站在社稷坛上头。

    老者喉间的大核滑动了下,吐出尖锐难听的字眼,“岳紫茗,你不是在前线调兵遣将吗,回来做什么?生怕我这老头子抢你的江山?”

    上面没有传来回话,老者越发坐立难安,似乎在岳紫茗手上吃过苦头,他再度开口,“好歹我是你的祖辈,你别不念旧情,若是当初剿灭姬家的时候,我特意将传国勾玉交给了你,你能这么一帆风顺吗?”

    这下有动静了,而且大得出奇,只见社稷坛整个被掀翻,姬凌生闯入地宫,咽尽一口苦水,没想到他也能等来报仇雪恨的机会。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不相爱却相杀

    岳北峰耷拉着眼皮,奋力从眼缝里打探姬凌生的来历,仿佛在眺望远景,眯眼能看清些。说来好笑,尽管他迫害得姬家家破人亡,却对眼前这个姬家独后没有丝毫印象,压根就不认识他。

    姬凌生也不认得他,不过老者先前两句牢骚一经出口,他晦暗身份就瞬息间明朗无疑了,只是姬凌生没想到皇室老祖竟然还活着,父亲当年坦言已经报得血仇,且是花了姬家两代地秘境的代价,谁能知道,仇敌居然无虞地活在皇宫之中。

    他盯着老者踩着的陈旧阵图,怔怔出神,揣测是那座阵法的缘故,却不敢笃定,因为令修士起死回生的阵图,于他这个研习此道的人来说,实在匪夷所思,甚至能否做到复活凡人都有待商榷,那岳北峰如何能苟活下来?

    唯一解释就是当年他没死透,然后借助阵图藏匿幸存下来。

    姬凌生思索的几息间,岳北峰那张老树皮般贴在颧骨上的脸往中间缩着,像个干枣或核桃,他如临大敌的问道:“你是何人?”

    这句话将姬凌生惊得完全清醒,那种恍然如梦的错觉逐渐淡去,再遇昔日的仇家,他一时间难以弄清自己作何感想,倘若敌人未死,那姬家搭进去的两条人命又是图什么?

    岳北峰见对方麻木不理,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微微有些愠怒,倒没敢轻启战端,枣大的喉结动了两下,端出镇定自若的神态,慢条斯理说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我有个玄孙也跟你一般年纪,同是地秘境,名叫岳紫茗,你俩兴许认得。”

    岳紫茗的名讳在南地自然无人不晓,岳北峰此时搬出来借威,表示他们那边有两个地秘境,提醒姬凌生不要妄动。

    姬凌生像是没听到他说话,神色如常,岳紫茗的确切实力他不清楚,不过就算她来了,最多不过以一敌二罢了,绝无放手的可能。岳北峰屏息等着姬凌生的答复,他如今地秘二极,对上地秘三极的姬凌生显然没有胜算,纵然不喜那个言行无忌的玄孙女,但他早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举凡能言语上平和解决的,何必付诸武力。

    等了几个眨眼,岳北峰忽地见到姬凌生满脸悲戚,没来得及弄懂怎么一回事,突然感觉双肩猛地一沉,两腿仿佛筛糠似的颤栗不止,周遭天地骤然黑了下来,抬头望去,只见泰山压顶而来,黑色山岳展露着巍峨雄姿,快若落石似的跌坠,岳北峰惊恐发现自己逃离不得,躯壳似乎被钉死在原地,丝毫不得动弹。

    眼看着太岳逼近,岳北峰再顾不得不露强也不示弱的作态,曲着双膝,求诉着让姬凌生放过他。姬凌生神色漠然,太岳一闪而逝,岳北峰连往阵图里窜逃的机会都找不到,顷刻间就被砸成了肉沫,至此,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他了。

    城内百姓望着天色忽明忽暗,刹那间划过一座庞然大物,有眼尖的看出是座巨山,这些经历过围城岁月的百姓,真真切切见过了大世面,这点异象纵然稀奇,却伤害不及到人命,有惊无险都称不上,所以这会儿城里各家客栈,纷纷谈论起了这桩罕事,嚷闹声散溢出来,跟寂静无声的思岳皇宫显得格格不入。

    姬凌生站在社稷坛的残垣断壁上,明明大仇得报仇敌丧命,他心间却升不起丝毫喜悦,反倒空落落地不能着地,他扭头望向城南,再看不到那座古朴不起眼的大宅子,再听不到那扇虚掩的朱漆大门,如今的思岳城未必知晓曾有过姬家,这地方仿佛彻彻底底没了姬家人的痕迹,消隐了所有关乎姬家的消息。

    儿时无比艳羡的地秘境,问鼎南地的实力境界,如今得到了,却好想退回。

    怅怀难付之际,一条人影鬼魅般欺身到他背后,姬凌生轻巧避开,顺带弹开几根尾随而至的银针,他额头的天眼印记微微发烫,将方圆十里的动静洞若观火,他斜着眼梢扫了眼远处站定的岳紫茗,感到无比乏累,低声道:“你要替你老祖报仇?”

    岳紫茗神色冰冷,根本不在乎岳北峰的死活,冷漠道:“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充其量一个凭靠旁门左道福生的累赘,他那缕残魂终生到不了更高境界,犹如鸡肋,还妄想对我指手画脚,你替我杀了他,我还得好好谢谢你。”

    姬凌生没料到她会说这么多话,却也察觉到她的微小变化,以前的她,大概会冷笑着说出这番话,现在倒也说,只不过更显得没有人情味了,似乎世间再没有让她上心的东西。斟酌了下,姬凌生轻声道:“你走吧,现在的你不是我对手,当年你给过我一次机会,我也放你一次。”

    岳紫茗依旧面若冰霜,无论生死都不得让她眉头动一下,她并不怀疑姬凌生话语里的真伪,她自己也是地秘二极,即便自信能对付岳北峰,却不会是地秘三极的对手,但此时做出退让,对她日后的修炼十分不利,修行中人忌讳心头留下魔障,凡人亦有心劫,但不必去万分提防,修士则不同,但凡留下一星半点的业障,都足以在修途上竖起天堑鸿沟。

    姬凌生微微愣神后,看穿了她的心思,准备转身离去,这样各不阻碍皆大欢喜。

    他刚要走,岳紫茗却不由分说冲将过来,她广袖拉起,团团尘嚣顺着她右手所指,层层炸裂出去。姬凌生不懂她想着什么,为何要擅自动手,总之,女子心思他从来看不透,只好稍稍出手让她服软。

    他俩自打相识以来,就宛如一对针锋相对的冤家,相互争斗,永无止休的时刻。

    缠斗了数十个回合,岳紫茗渐渐落入下风,若非姬凌生手上盈有余力,她早该败下阵来,她纵然天资再高,也有属于她自己的机缘,可须得同时操心南地江山和天道修行,自然有心无力,比起姬凌生的种种机缘,以及专心致志的修炼,当然会稍显逊色。

    饶是如此,她却不知疲倦,她能容忍大大小小的败绩,哪怕攻城略地时大意丢失一座城池,对她来说也无关痛痒,唯独不愿意在姬凌生手里吃瘪,尤其是岳之安死后,她所认识的同龄人中,仅有下落不明的姬凌生被她视为对手,她又自视甚高,若是让姬凌生轻易赶超,她心里过不去。

    所幸他俩处于深宫,打斗声透不出去,纵使有人觉察到宫里尘烟弥漫,也没人敢进宫看戏,自打宫门关闭后,涉及到岳仙子,这儿自然早已成为思岳境内的禁地,连皇帝徐青林都不敢随意踏足。

    一百回合不到,岳紫茗扶着断柱艰难喘息,反观姬凌生,依旧显得游刃有余,并未现出丝毫疲态,两者高下立判,而且姬凌生身怀天眼秘宝,任何暗器无所遁形,岳紫茗向来擅长奇袭取胜,如此一来,更没有胜算。

    瞧了她一眼,姬凌生抽身离去。

    岳紫茗无力再去追赶,只得将余怒撒气在旁边的金銮殿上,这座历久弥新的富丽大殿轰然倒塌。

    姬凌生回到城东,找到悠哉遛弯的黑风,它屁股后边倒着个人,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周围一堆人看着。他抚着黑风的鬃毛,这家伙满脸透着享受,得胜的表情越发明显了,这时上来个稚童,好心地给姬凌生解释了一通,他才知道倒着那人原来是个偷马贼,相中了这头颜色漂亮的神骏,四处又无人看守,便想驯服后倒卖给富商高官,兴许这偷马贼自信了些,误以为马儿经他手后都温顺如家雀,结果碰了硬茬,让黑风一脚踹得直不起身,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姬凌生好笑地盯着黑风,责怪它下脚太重了,摇了摇头,姬凌生往那偷马贼旁边靠近,那人见马儿主子到来,以为要捉他见官办案,虽然思岳城暂且没有官员执政,但到底是公道的百姓来行使王法的,且那些百姓对律法半知半解,往往乱给人判罪,对小过太善,对大过太恶,要是被逮住,基本就逃不出牢狱了。

    偷马贼急忙起身逃跑,姬凌生只来得及在他肩头拍上一下,好在是拍到了,运送灵力调养了他的内伤,大概那人自个察觉不到,但好歹了却他将兴许会有的病根。

    拍着黑风脑袋,一人一马出城去往西了。

    路上姬凌生时不时望着扭捏作态的黑风,它似乎想说些话,往往这时候姬凌生该心领神会的猜到它心意才对,今儿却愚笨不堪,半晌猜不出来,让它一顿好急。

    抵达百花谷,依旧见不到清歌姑娘,她仿佛彻底消失在人世间了,姬凌生环顾着花谷的每个角落,长长叹息一声,他明白了,以他现在的样子,大概还不够见她的资格,他是个染了世俗颜色的俗物了。

    出了花谷,姬凌生启程北上,来了一年有余,他准备回中土去了,还有许多的事要办呢。他揉着黑风脑袋上的小撮白毛,笑道:“我知道你想哄我开心,放心吧。”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五花马千金裘

    思岳国境最北处有座控江而建的城池,名曰天水。

    古往今来,这座傍水边城向来被视为思岳的军机要处,北面临江南通国都,拢靠着西山,虽然占据天险易守难攻,却称不上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毕竟思岳以北是齐国,哪怕往上翻个百来年,思岳尚未壮大之前,也能跟齐国旗鼓相当,所以不必严防死守。但今日不与旧时同,齐国日渐强盛,楚天子更是成为半个南地的执牛耳者,雄踞燕江以北虎视南方,使得思岳内乱平定后,连新帝登基的隆重仪式都来不及备办,就火急火燎迁都至天水城。

    纵然是为了对付北方的齐国,但这旮旯地方能被定作国都,于全城百姓来说,亦是莫大的殊荣。

    正月的喜庆日子里,思岳王朝正式定都天水,国号不作变动,这点无可厚非,臣民都当做这是新皇帝对岳仙子的尊重,或者误解成安抚民心的举措。尽管徐青林在那帮草莽出身的行伍中颇有声望,但土生土长的思岳百姓认不得这号人,原属思岳朝廷的官员更认不得他,若是岳紫茗登基称帝,纵然她是女流也合情合理,好歹她姓岳嘛,社稷不变,朝野上下完全可以当做岳家人之间的阋墙内斗,牵连不到外人,大家仍可以把日子很平静的、一如既往的过下去。

    要是更换国姓,定然会动摇民心,尤其是黄袍加身的还是籍籍无名的徐青林,跟国民期望的千古女帝美名相去甚远,更比不得威震天下的楚天子,似乎皇帝的名头叫不响,黎明百姓也跟着脸上无光。

    由此一来,徐青林保留原国号的行径,多少给他赢回一点声誉,不过当他册封一位民间女子为皇后时,谣言就出来了。

    正值城内政务繁重军机要紧之际,尚未安顿的新旧臣子和兵士满城跑动,皇帝来这么一出,自然牵扯极大,去考据女子家世的和劝说皇帝三思的,皆得到了不如意的答案,甚至让他退让一步,封为侧妃都无法做到。皇上执意要娶平民女子为正室,还要赶在元宵十五前完婚,两班大臣阻拦不住,只能百般努力地去写奏章,一些个不善文理的武官也忍不住拿起了毫毛笔,但那几天,皇帝假装抱恙托词不批奏折,等到成亲当晚又生龙活虎了,给文武百官气得拿不出办法。

    有人想去思岳城请岳仙子出面,结果消息石沉大海。

    城内百姓还没从迁都的余庆中醒彻过来,又被新帝的意外之举惊得摸不到头,接连几个月,城内各处议论纷纷,对八指皇帝的才干也增添了怀疑。

    正对北方的高耸城墙上,两个人并肩站着,同望着燕子江面的白雾飘升,可能依傍雪山的缘故,小暑时节,晌午时略显溽热,晨间却是寒意厚重,城头望去,雾色仿佛绸带铺在江面上,像是缠绕在女子柔荑上的纱衣缎带。

    城墙上每隔十步设一哨,唯独两人站立的这截城墙上见不到哨兵,要么特意被人支开了,要么避讳着他俩的谈话,总之,这两人来头不会小。

    年轻那人约莫二十不到,脸色略显苍白,似乎经不住早间寒气,肩上披着灰白裘衣,另一人三十来岁,愣愣且心不在焉的样子,体格较为健硕,尤其是站在年轻人身边这点显得格外突出,他武将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眺望着江面景致,病恹恹的青年忽然开口,“你说皇上为何要娶那名女子,而且还是以皇后这等贵重身份,我今儿揣了十两黄金出门,听说你在攒钱,你猜对了我全给你。”

    武将依旧没有表情上的变化,只是听到十两黄金,眼睛轻微地斜瞥了下,表示自己有点意动,他摇摇头,眨眼道:“你知道?”

    青年哈哈笑了两下,现时并无什么好笑可笑的事,他干笑两声纯然是显示自己聪慧高明,顺带纾解气氛,奈何武将没有迎合他的心思,或者说太老实刻板了,使得青年好似拳头打到了棉花里,神情略微尴尬,他耸耸肩,说:“我派人查探过她的底细了,家世一清二白,既清贫又是白丁,且此前跟皇上全然不认识,所以朝堂上那些聪明鬼,挠破脑袋也没想通她为何能成为皇后……”

    他话没说完,忽闻一道惊讶的声音传来,“这不千金裘公子吗?幸会幸会,两位也来巡察城楼?”

    两人侧目看去,一个稍显臃肿的官员沿着城墙道而来,他官服红里夹紫,隆起的肚子前绣着孔雀翩飞的补子,正三品无疑的太守大人,比末流闲职倚靠父辈威望的青年强了不少,倒是跟中年武将的正三品参将官职相当,不过自古以来重文轻武,哪怕适逢乱世,除非官至元帅督统,不然说话的分量也不如同等文官。

    胖太守原是天水城的城主,皇帝挪了龙庭,他自然得让位置,只不过官职没掉下去,反倒水涨船高了,所以他看城头上的两人,自然带着神气活现的姿态,只是他掩藏得极好,他知道这两人是跟皇上从大华打到思岳的人,靠山比较多,尤其是青年的父亲,更是跟皇帝自西山发迹的老派人物,足以算是从龙之臣,他惹不得,但又看不起这些草莽出身的贱民,于是用千金裘的名号暗讽了下,反正这几个字满朝文武都在说,他说说也无妨。

    千金裘公子算是青年的另一个名号,说不清是雅称还是蔑称,总之,提及他的真名别人未必知道,但说到他经常披着的千金裘,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青年受着胖太守的问话,照例寒暄了几句。

    胖太守关切的问着,“尊公子回去可替我向王大人问好啊,我早就神往令尊的谋断和良计,贵为季相的左膀右臂,实乃我思岳不可多得的人物,栋梁之才啊……”

    他滔滔不绝的恭维着青年他爹,圆圆的脸上泛出一圈黄油,仿佛在说自己的老子如何如何,最后又祝贺青年前途无量。

    青年笑着应承下来,对方这马屁显然拍得不对,他爹向来跟季丞相不对眼,要是听到被人称作季怀山的左膀右臂,肯定气得睡不着觉,但季怀山如今贵为丞相,文官以他为首,也实属正常。

    胖太守听他俩在议论新晋皇后,也捺不住插话进来,他就此事发了一通长篇大论,字字斟酌,却不作任何表态,说完得意的看着他俩,仿佛炫耀着自己的口才,他话语里不含任何贬义,却含沙射影地透示了对皇帝徐青林的隐隐不满,但话说得轻巧,并不捶胸顿足,只仿若无意谈及稍加议论,因为如今的朝政里,流行着这样一种风习,那便是痛批徐青林离经叛道的作为,骂得越凶显得自己越忠,举凡能写作奏章呈报的,都被其余官臣引以为楷模,尊敬为板荡忠臣,毕竟徐青林适才登基,凡事还得看大臣脸色,暂且没有发威的余地,但凡言之有理,都会被他在早朝时颂念出来,表示虚心求教。

    于是乎,胖太守也想学那些忠言逆耳的作风,但出于在同行袍泽面前出风头的心理,所以这心思掺杂着用意,他向两人吐露这些腹稿时,总觉得这些话不日就会传到皇上耳朵里,仿佛当做皇帝站在旁边听,到时候他替圣上排忧解难分辨是非的美名就能颁布下来了。

    胖太守吐露完心迹,就告辞离开,继续巡视去了。

    青年看着他走远,冷笑一声,“还想借我们的手放长线钓大鱼?”

    武将迷惑不解,微微皱眉盯着他,青年解释道:“他想学文官们冒死进谏,不过我看不太行。徐青林什么为人我从家父那听说过,你投靠匪军时间早,也应该知道,以他的性子,至多现在忍忍,等到时局稳定,就直接快刀斩乱麻了,若是讲得在理的或许有个活路,跟风捞功绩的一个跑不了。可怜这些思岳遗臣真以为他是纸老虎,以为他是靠岳仙子提拔的,咱们这些西山出身的贼寇,可都知道,徐青林是怎么一步一步往上爬,他的手段,我光是听家父提起,都有点毛骨悚然呢,这些人倒不怕死。”

    见武将不表态,青年继续保证道:“我给你打个赌,那胖子说的这些话,铁定被徐青林的探子听到了,到时候他要杀鸡儆猴,这胖子肯定头一批!”

    武将不急不缓道:“那你还敢直呼他的名讳?”

    青年哈哈笑着,自信道:“那又如何,我说的都是实话,他总不会因为我说实话而杀我的头。我看得出,他是做大事的人,你以为他迁都到这里只是想防备楚政?错了,他是觉得思岳城太靠南了,天水城才是南地六国的正中央,将都城设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号令八方,他已经将南地六国视为己有了!”

    见他不答话,青年遗憾道:“你没猜到他娶后的原因,这十两黄金可不能给你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怕黑怕风

    入秋后,姬凌生在西山密林听到乌鸦叫了四声。

    他儿时曾听说乌鸦叫唤素来是不吉利的,当时引以为笑谈,毕竟思岳城也见不着这种鸟儿,成为修士后就不以为意了,如今听到那略微?人的叫声,纵然不予理会,但总感觉接下来的运气不会好,兴许会见到不如意的事,不过南下没见到墨清歌已成遗憾,再多添一两桩坏事也无所谓。

    原本他早该脱离西山乃至思岳地界,半途忽地记起藏在山涧下的石龟,便又折道回去,盘算着打探一番虚实。

    青山绿水依旧,廖无人烟之地,除却四季变换的绿意盈缺,再无更多差异,跟他当年所见,依稀仍是那个样子。

    姬凌生本想劈山抽水,将整个石龟翻个底朝天出来,好看个仔细,但见过山间的祥和景象后,又舍弃了这个念头,转而纵身钻进水底。昏暗中他眉心的第三只眼闪着金光,像在水里打了灯笼,其实他站在瀑布上方即可洞悉到水花下的种种状况,但他猜测以现今的地秘境修为,靠近石龟后没准能产生些许异象,结果无事发生。

    游过瀑布水帘,姬凌生如愿见到那个硕大的石龟脑袋,见识过狻猊囚牛等等龙子后,他自然而然将这头衔着石珠的大龟称为??粒?彩橇??抛又?唬?蹦晁?醪觳坏节p?劣泻我斐#?衷诘故悄芏聪さ剑?馔妨?硬10此劳福?p?撂迥谟泄烧莘?纳??谔煅勰?酉挛匏?菪危?路痱樗踉谑?紫禄虮诜炖锏牟菅浚?坏壤纯?浩仆炼?龅囊惶臁?/p>

    姬凌生难以确定这头异兽何时会苏醒,更揣度不到它为何化作石雕,这儿离鬼山不算太远,或许能跟血灵池潜修的高人搭上关系,无论如何,这些都跟姬凌生扯不上关系,满足好奇后,他无意再延宕,催促着黑风快步离开。

    落实在脚程上就快得有限了,姬凌生大可以一日千里的御空飞行,黑风却不乐意,头次飞越山梁时它还快活得摇头晃脑的,恨不得永远省时省力的在天上飘着,后来再来两次就受不了了,四脚离地后就开始犯头晕,垂着脑袋哀鸣不止,姬凌生看着它霜打茄子的颓态,忍不住噘嘴嘲笑了几声,立刻引来一阵哼哧哼哧的抗议声。

    一人一马只好步行回中土。

    这样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去,等回到中土怕是又得好几年,姬凌生不声不响地想出一个办法,并且不动声色地实施起来。他即将破入地秘四极,整日来基本无需睡觉,打坐即可恢复生息,黑风却不同,雷打不动的一天不睡满四五个时辰不肯睁眼,于是乎,姬凌生便趁它熟睡之际,扛着它凌空赶路,蒙在鼓里的黑风睡梦里还流口水呢。

    不过时日不长,兴许腾空时风声太大太重,黑衣冷不丁被冻醒了或吵醒了,总之是不情愿的醒来了,睁眼一瞧,发现主子举着它的腰部,而头和屁股两头重,向两头垂着,罡风不停扯着皮毛刮过,黑风一颗心霎时间差点跳不动,当即吓得咴咴大叫,不住挣扎,害得姬凌生挣脱了手,险些让它坠落到山间。

    打那以后,黑风就成天挂着深闺小媳妇不得宠的幽怨神情,试图让姬凌生感到由衷的愧疚,姬凌生自然是技艺娴熟的戏子,装得痛改前非的模样,只差举着三根指头无愧于天地的立誓保证,黑风又没什么心眼,居然信了他的邪,不料当天夜里醒来,就发现自己战战兢兢地从高空中惊醒过来。

    至此,黑风和姬凌生赌上了气,四处躲着他,睡觉时候也提防着他,好比是溪流的两条河岸,只要流水不逝,就终究合不拢一块。

    在黑风出完这口恶气前,姬凌生只得很不好意思的讪讪然笑,且笑容不能让小黑见着,不然这禁足禁言的刑期还得往后延长,对一切无需道明的罪行,姬凌生供认不讳,但丝毫没有自省的觉悟,他只省悟到自己做事不够麻利,小黑将醒未醒的时候没有及时停住,又或者应该早有预备,将透体的流风阻绝在外。总之,他决没有感到任何的羞愧,不过表情上的功夫做得十足,黑风心肠又软,没过几天,就有意无意的靠着姬凌生,希冀主子拿出些求和的诚意,譬如打几只野味来,或者给它挠挠痒捏捏脖子,这样它就能不失颜面的原谅他了。

    它这如意算盘打得响,声音甚至传到了姬凌生的心底,他洞彻到黑风的小心思,当即一反诚恳认错的常态,不搭理它了。黑风这下着急了,赶紧扭着屁股凑到不远不近且姬凌生能一眼看到它的地方,好让没良心主子认识到他的错误,并及时改正。

    结果呢,姬凌生假装看不见它,好似富农走过自家田地的神气,昂着脑袋四处乱瞅,就是不往黑风那儿瞧一眼,于是黑风就踩着碎步,不停的挪换位置,好让姬凌生及时准确的看到它。

    虽然天气微凉寒气透人,这种热情殷切的矜持作风却全然行不通。

    到了北部雪山前,姬凌生顺着东边望去,隐约能瞥见晨雾里忽远忽近的天水城,这会儿黑风晃悠悠地赶到他身后,假装生气的抬着前蹄,撅着半个屁股往前跨步。

    姬凌生曳步到昔日穿行而过的蛇洞前,盯着黑黢黢的洞口,黑风眼里的镇定终于起了变化,不待它反应过来,姬凌生猛地窜进洞里,身影在寒气袭人的山脚下消失不见。

    黑风慌得找不到北,在原地打转了会,总算闷着头跑了进去。

    这时姬凌生刚好在洞里喊到十,只见一条黑影火急火燎的窜到他面前,漆黑洞穴里,黑风眼里闪着怯弱的微光。

    姬凌生忍不住开怀大笑,搂着黑风长长的脖子,取笑着它,然后噙着笑容轻声说以后别赌气了。

    从北往南时姬凌生未打蛇洞里经过,因为黑风怕黑,都出去见过这么多大世面了,它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小,以前只是夜里怕黑,现在夜里还怕刮大风,只要刮风它就知道自己飞在空中,所以它如今怕黑也怕风,名字里的两个字它全都怕,不知姬凌生当年给它取名时,是否预料到这种巧合。

    由于天眼能洞悉山腹里的所有蛇洞,想找一条捷径轻而易举,只需穿过两座山头便能横穿雪山到燕子江畔,他当初曾在后面那座山的山底取到羽虫,本就空荡无物,而前面这座的龙蛇想来吃他,也顺手灭掉了,至此,这条捷径所经过的两座雪山皆是安全无虞。

    姬凌生不知此举将会给南北战争带来什么影响,数年以后,将会有数千奇兵靠着这条捷径横渡雪山,然后长驱直入杀进思岳腹地,为齐国的首战告捷奠定胜局。

    直到快走出蛇洞时,姬凌生才察觉到,这些千折百转的坑道里有人,且是成群结队的凡人,约莫七八人,行进极其缓慢,沿途做满标记,似乎是来探路的。

    姬凌生当他们是来猎险寻宝的,没惊扰他们,反正龙蛇已死,他们既然有备而来,不会迷路的话,没有龙蛇作为威胁,想必也不会轻易的死在这里。

    出了雪山,姬凌生正好能瞧见燕子江,只需横跨过去便到了齐国国境,江面波涛汹涌,没有渡船,黑风这次没拒绝御空过去。过了河,姬凌生不疾不徐地往北而去,沿途遇见许多兵伍朝东边过去,借着风声打听到,楚天子正坐镇南临燕子江的白雁城,跟江水对岸天水城的徐青林隔江相望,似乎大战一触即发。

    而齐国也舍弃一半的西周国土,剩余一半拱手相让给稳坐大华思岳两地的徐青林,尽量将战线回缩成一块铁饼,免得拖得太长,不仅粮草输送存在隐患,甚而有被分而歼之的危险,所以忍痛舍去了。

    姬凌生不懂军政,仔细一想却也觉得合情合理,只是那个八指皇帝怎么回应,没准还藏了什么后手,等着他上钩。想着想着,姬凌生便不知不觉踱到了白雁城外,随即见到之前的读书人,他死了有好几天,尸体仿佛示威般挂在城头的铁栏上。

    面对此景,他只得生出一声慨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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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天地作棋盘,芸芸众生为棋子。 纵为顺应天意,横为逆天改命。纵横之横,在浩劫将至的半座棋盘上,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里,四颗棋子冥冥中走到一起,前路有乱世,地底有恶龙,诸天在上,且看三尺青锋上能否担得起侠义二字,一线杀机与一线生机孰强孰弱,江郎是否有才尽之时。 “世间无你为孤观剑,此剑不拔也罢!” “我只拿得起手中的剑,她却挑得起整座江湖!” “万般苦砺中,得此青衣贼!” “我叫李忌,顾忌的忌,也是妒忌的忌!” 那点生生不息的人情味,正是撑起这方天地的脊梁。横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横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横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