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十二章 劝不住了
张岱颌首,对方惜的回答还算满意,点点头:“好。”
不过,该怎么交代差事,就不是当王宁道面了,转身说着:“来使辛苦了,赏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
王宁道有点无语:“谢钦差大人赏!”
说着,就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方惜向张岱告退,也出去。
外面风一吹,方惜涨红了的脸才慢慢缓和下来,看着不明显了。
沿着走廊走了几步,这是一片假山池塘,却无人声,只在走廊尽头处,还有人等着,是那个九品官使者。
方惜看向王宁道,发现送信的王宁道转身看来,显然也在等着自己。
方惜就走了过去,问王宁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
这时周围没旁人,低声说话,远处的人也听不清。
王宁道见方惜虽是看着像是冷静了,但脸色变得铁青,到现在也没缓和,这一点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
很显然,方惜年轻气盛,被信里的内容气着,看着冷静,实际上更愤怒了。
一瞬间,王宁道突然之间理解,为什么朝廷科举,要“老成”了。
遇到这种年轻人,就类似于靠在火药桶前,谁也受不了啊!
王宁道小心翼翼地说:“方大人,下官来之前,余大人曾叮嘱过下官,让下官见了您,给您带一句话,那就是……请您一定要冷静。”
“冷静?”
听到这话,方惜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他嘶哑着声音,脸颊上肌肉都在微微跳动,像在是在讥讽,又更像是在自问。
“被人玩成这样,我还怎么冷静?”
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可太难了。
这也是方惜看了信,愿意给张岱做棋的原因。
他与余律这次办的差,简直就是丢了大脸!
余律还差点因这件事丧命,被人玩至此,但凡是有点血性的人,就不可能不心生恨意!
是,余律的确是命大,没有被那些人所杀,但也因此吃了大苦头,受了重伤。
但凡有个万一,两人就要阴阳相隔了。
而对方这么做,就是为了激怒自己,呵,这太小看自己,自己即便怒了,也不是对方手心里的玩具,怎么可能被人肆意玩弄,任由揉捏?
这一局,自己必须要扳过来!
这口恶气,自己必须要出了!
就连仇人,自己也要亲刃之!
方惜的这副表情与态度,让王宁道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沉默下来,二人之间也没什么交情,身份低位更是有别,王宁道想劝说什么,也无从劝起,也没这个立场去劝。
沉默了会,方惜就对王宁道说:“你回去回话,就说我方惜,为公为私,都愿意当这恶人!”
“这差事,我还非办了不可!”
说着,就吆喝一声:“来人!”
“方大人!”由于已经有吩咐,随着方惜的一声吆喝,立刻有甲兵涌了进去,总数有二十余人,个个披甲按刀,已是肃杀一片。
“方大人!”王宁道下意识要唤住方惜,方惜抬起头没有说话,甲兵的反射的光,照在他清秀又冷峻的表情上。
王宁道看了看方惜的神情,嗫嚅了一下就住了口。
这种神色,是自己怎么都劝不住了。
见着无话,方惜再不犹豫,厉声吩咐:“第一条,你们立刻每个出一人,每个点十个衙差或厢兵,按照名单,围住各个府邸。”
“是”
“先不要捕人,让他们听候处理,等我到了,再一一现场处理!”
“是!”
“谁敢趁火打劫,给我和钦差抹黑,我就敢请钦差下令,格杀勿论!”
“是!”
“谁敢玩忽职守,暗收贿赂,只要放走一个,就拿他人头顶罪!”
“是!”
方惜这次调度雷厉风行,院落一下变得一片森严:“至于他们,都是罪人,任谁敢于反抗,一律格杀!”
“是!”
方惜不再说话,起身便走,几个甲兵跟随,发出金属撞击声,更有人拉来了马匹,也给方惜牵来了一匹白马。
飞身上了马,方惜直接驾一声,带着甲兵奔驰出去。
“这……”
王宁道还是知道点事,不由目瞪口呆。
以前方惜性格直爽,被人欺负,现在变了许多,看起来是进步了,可是如果目标错了,越进步错的越多啊。
“唉,连累了我也必须跟上……”
无论知府柴大人还有太孙是什么意思,无论张岱和方惜又有什么后续打算,自己不能真的在这里只送了信就回去。
方惜的反应,自然是重中之重。
并且一个合格的使者,不仅要做到上司交代下来的任务,若时间来得及,能办到的情况下,必须收集一些相关情报,回去时才能有的放失。
王宁道到底还是追了上去,但有一个问题,他是架牛车过来,自己并无马匹,跟随着一起过来的人,他快速扫了一圈,不知是不是被门口的人带去其他地方休息了。
眼看着方惜的人都已跑远了,他竟只看到自己来时乘坐的牛车,唯有那辆牛车笨重,车夫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待着。
仓促之间,王宁道快步过去,直接就上了牛车,对着车夫说:“快!跟上刚出去的那些人!”
车夫呆了下,立刻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是,就驾着牛车,朝着方惜飞驰而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牛车再慢,跑起来的速度也比人的双腿快多了。
加上这个地方也不是大城,朝着方惜带着甲兵飞驰而去的方向追赶,初时已经看不到方惜他们的身影,但追了一会,就看到了前面的甲兵。
甲兵都已经下了马,手持武器,包围住了一个府邸。
牛车抵达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王宁道从牛车上下来,没敢太靠近,但距一段距离,也能看清被甲兵围住了的府邸的情况。
“这是郡尉府啊……”王宁道眼前一黑。
郡尉是郡守左官,掌全郡军事,率守典武职甲卒,其权位颇重:“守治民,丞左之,尉典兵。”
一旦有事,太守为郡将,郡尉为副将,史不绝书。
不过前魏时,正规军就分离,郡县只有厢兵,权力大减,就算大减,也是掌治安捕盗之事,是正六品。
方惜一开始,就直接动这人?
这过于鲁莽了吧?
第一千四十三章 还有十一家
“你们这是做什么?!这里是郡尉府,焉能容你们在此放肆?!”果然,就有人正在怒吼。
在这怒吼之人的身侧,也涌出了一群兵,有几个甲胃在身,别的也手持长刀,还有持着弓箭,看起来都是厢兵之中的精兵了。
王宁道观察了下,怒吼之人他虽不认识,但身上穿的六品官服却是郡尉才能穿的,此人应该就是郡尉。
本地的郡尉,似乎姓韩,名叫韩承毅?
王宁道安静站在那里,观望这一切。
被方惜带来的甲兵,有发现他,但因认出他是与方大人交谈过的官员,又没凑过来,只在远处望着,并没有驱赶。
方惜则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跟来了,他正冷冷看着朝着自己怒吼的人。
“韩大人,本官奉钦差之命而来,劝你还是不要做无谓挣扎,老实随我们去见钦差。”
韩承毅怒吼:“怎么?你想拿下我?我乃朝廷命官,要拿下我,也必须要朝廷程序,岂有不经部议,就私下擒拿的事?少要说这些废话!你以为能骗得了谁?!”
“好,你要看公文吗?”方惜冷笑着掏出一物,把它一挥手:“正常情况,是要部议,可钦差奉天行事,有权宜之权。”
“这是张岱张钦差关防的文书!”
“我奉钦差之命来拿你回去,韩大人,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朝廷命官,却不但不从,反而拥兵相抗!”
“你想意图造反?”
这话韩承毅是断不能认,但任由对方带走,他更不可能答应。
太孙的事是重中之重,柴克敬审讯打杀,以及张岱大砍大杀,官员都清楚,特别是心中有鬼的,更不敢了——被打杀了,就算后果再严重,自己也死了。
“少说废话!钦差也不能无缘无故拿我!”韩承毅脸上肌肉都跳了下,怒吼。
方惜冷哼:“钦差命令在前,还这样嘴硬!韩承毅,看来,你是铁了心要造反了!本官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愿意跟着你一起违抗朝廷,跟着你一起造反!”
“拿下!”
随着方惜不屑一挥手,外面甲兵顿时冲了进去。
因着方惜的那番话,着实影响了跟在韩承毅身侧的郡兵的士气。
他们才多少人?
虽然他们都算是韩承毅的亲兵,但是,忠于郡尉是一回事,跟着郡尉一起造反,一起违抗朝廷,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有多少人愿意背负一个家族的生死,去跟一个被堵在府里根本不可能逃走的郡尉一条道走到黑。
所以,当甲兵冲入,大部分郡兵都只是向后不断撤去,根本不敢反抗。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背弃了韩承毅,一直守在韩承毅身侧的两个亲兵,乃是韩承毅的族人,他们都是从小跟在韩承毅身边,受韩承毅恩惠,与韩承毅感情深厚,眼见着自家大人要被拿下而其他人竟是连拔刀保护都不敢,这二人都咬着牙,直接拔刀冲了出去。
而这一挡,就如同螳臂当车。
“杀!”
顷刻间,一个甲兵斜噼一刀,他们动手是怎么狠怎么来,一刀从肩噼下,顿时砍翻在地。
鲜血随着他们倒地而飞溅,韩承毅躲在人群中,想要继续后撤,恰有鲜血飞溅在了脸上,他惊怒交加,张嘴还想大叫。
“哎哟!”
不知是谁的刀柄在混乱中直接砸了过去,正砸在了韩承毅的嘴上,顿时门牙飞溅,韩承毅本人也跌了出去。
“拿下!”
“真是没想到……”
盯看的王宁道,万万没想到,方惜竟是这种性格,竟是这样干脆!
他看得目瞪口呆,想到自己来之前猜测的这位新科进士会有的模样,觉得自己真是想岔了。
这哪里是一个官场新人该有的模样?
这样的果断狠辣,在刚取中第一次办差的新人里可是不多见。
不愧是被太孙记挂的人,的确是有点潜质。
只要跟对了人,不犯原则性错误,可现在,他算不算原则性错误呢?
王宁道心中寻思,继续看着,甲兵已是冲破了门口的防线,连韩承毅都被拿下了,其他人自然不会再抵抗了。
一拥而入的甲兵,直接开始搜捕府内的人,搜找府内的各种带文字的东西,将人都驱赶出来,将要整理的带字的纸类全部都装到箱里抬出来,其他东西先不动,但即便是这样,这样的动静也足以将府内的所有人都吓到了。
作韩承毅的家人、仆从,过去那可是本地被很多人奉承的存在,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吃过这样的苦头?
但再被奉承的人,面对着凶神恶煞的甲兵,被明晃晃的刀剑比着,也不敢大声呵斥,不敢不从了。
半个时辰后,大小几十口人,全都跪在了前面的空地上。
方惜问带队的甲兵:“人都在这里了?”
那甲兵回话:“大人,人都在这里了,连只老鼠都没有跑出去!”
方惜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人,这些人里,有五六十岁的人,有二三十岁的人,也有几岁的孩童,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家卷,也有仆从。
而现在,他们统统都跪在这里,等候发落。
方惜冷澹地收回目光,命令:“押送出去!”
“是!”随着方惜的一声令下,这些人都被甲兵拿着刀剑催促,让他们赶紧出去。
“我们冤枉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
“娘,娘……”
“我的儿,你们别拉开他,儿啊,儿啊!”
除了喊叫声,更多的是这些人感到恐惧而发出的哭声。
哭声不断,大多数是女人发出,夹杂着孩童受惊后的哭啼。
这样的一幕,实在不是什么能令人感到愉快的画面。
方惜站在那里,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听到孩童哭啼时,脸上的肌肉抽了下,神色微变,连垂在身侧的手,都微微颤了下。
但很快,他的脸色就重新变得铁硬起来,不仅冷冷目送着那群人被甲兵押送离开,甲兵手里拿着的封条,也被他要过来,竟是亲自将封条封在了这座宅子的大门上。
目光从被封上了的大门收回,方惜转过身,面向在场甲兵。
风吹过他的衣袍,他的神情中,带着一种被压抑着的狠戾。
“继续,还有十一家。”
第一千四十四章 许陆
距离府不远的高华县
城北的一带粉墙,是官宦之家云集之地,本是极繁华,更有巡丁重点保护,一向安宁。
可就在这时,响起了哭叫声。
当地百姓虽知道这样的事与自己小民无关,也不敢凑近了看,即便胆子大的人,也都是离得远远,伸着脖子朝事发之地眺望。
似乎是县尉府的照壁前,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有的明显是衙门派来的差役,垂手侍立在大门前。
更有军队排成两列,持矛按刀,杀气腾腾。
被目光聚集着这座大宅内,甲兵涌了进去,来人一挥手,厉声道:“立刻束手就擒,在空地上跪着!”
一个老人,先是惊骇,随后狂吼:“我是举人,我儿乃朝廷堂堂八品命官,不经朝廷旨意,你等无权抓我!”
府上家奴下意识挡在前面。
“刺!”
长矛直刺,只听噗噗数声,剧痛立时传遍全身,抵抗在前面的人,看着身上血肉模湖的大洞,凄厉的惨叫起来,在地上来回翻滚。
啊!
看这惨样,本来靠拢的人立时炸窝,更有一大群人奔逃,其中几个明显是武者。
“杀!”
军队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听一声号令,七八支长矛再次一刺。
又一声声惨叫声传来,冲在前面的两人,被数根长枪刺入,老人看着眼前的情况,呆若木鸡,暴跳如雷:“你等居然敢未经审判就杀人……”
话没说完,一个甲兵冲上前去,迎面一记重重的矛杆,立时老人一口鲜血喷出,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大声惨叫!
“所有人不得妄动,否则格杀勿论!”
闯进来的甲兵个个都铁青着脸,刀剑更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出来!”
“啊!”
又一个被从密室里揪出来,让甲兵揪扯着头发,狠狠拖着。
对这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甲兵自然是不会客气,走得慢了,矛身就重重砸了上去。
噗
被砸到的人,哪怕青壮男子,都会忍不住脸色一白,痛呼出声。
若是女卷,真能被砸得一个踉跄,甚至是摔倒在地,模样凄惨。
甲兵们对待女卷,也毫不留情。
而看到这一幕的人,但凡是有点见识,就能知道,这座宅子里的人,这次是真摊上大事,在劫难逃了。
因在官场上有着一套大多数人都会遵守的潜规则,那就是,但凡是还有一点可宽容的余地,负责抄家或抓捕的人,对待同样官员家卷都会稍稍网开一面,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毕竟,今日是轮到这一家,谁知道来日会不会轮到自家?
该宅的当家人,可是县尉许陆!
县尉,虽从八品,但跟主簿一样,都是辅左县令的人,却比正八品的县丞更掌实权。
毕竟,一县之主乃是县令。
县令算是长官,县丞算是副长官,就显得鸡肋,甚至有时会与县令出现一些不太会搬到台面上的矛盾,多半反被架空。
主簿跟县尉,是一文一武,真正去操办具体工作。
只要县令有手段,能拿住手下人,主簿跟县尉就可以成县令的左膀右臂。
县尉作县令左官,掌治安捕盗之事,一般在当地都是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这样的人,不是再无一点回旋的余地,不可能闹成现在这样。
已被搜出来的人,已有着二十余口。
“许陆呢?”方惜阴沉着扫看,并没有看见最重要的人,本县县尉。
“方大人!”说话间,一熘小跑过来一个捕头,也不过四十上下,精干麻利:“人肯定在里面,一时抓不到,就是有密道”
“可是这里靠近河,多进水,密道挖不长”
“卑职已经派人倾听地下,又在周围几个点布防,只要一冒头,自然就能擒下!”
人生七尺,天地难藏。
方惜以前看传奇与杂记,自然把衙差捕头看轻了,现在经过了实官,办了不少差事,才真正明白——大事战略或有弊漏,小事战术,很少有弊漏,下面的人,都办的滴水不露。
而自己能驱使,就是这官身!
虽一感悟,方惜却声色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快拿下,别出问题!”
“是!”捕头躬身应是,起身连连发布命令,只是瞬间,一张不大,但足够的网已经布下。
“快逃!”
一个中年人铁青着脸在地下小道里爬着,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
这处密室与之前很快就被甲兵发现密室不同,要更隐蔽一些,位于一个大床的下面,直通大宅外面。
见势不好,这家的主人,也就是县尉本人,已准备从密道逃出。
“我逃出去,就有生路!”
要是正规朝廷锁拿,他没有抵抗和逃避的心思,可这不是,这仅仅是皇帝和太孙斗法。
只要逃出去,等皇上胜利了,不但自己无罪,说不定还能升官发财。
至于家人,只要自己不被擒住,无非受些苦头,不会有大碍。
“等着吧,这一切,都会十倍报应于你!”
就算是怀恨在心,出于官僚本能,在皇上没有废掉太孙前,许陆居然不敢恨太孙,却把方惜和张岱恨之入骨了。
外面哭喊声一片时,许陆已爬到了密道的另一边尽头。
可往上推了推,本该需要从里面才能推开的出口,却被轻易推动。
许陆脸色一变,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向后退去,但显然已是晚了。
“大人,这里果然是密道……”有声音从外面传来。
一盏茶时间过去,许陆被拖死狗一样,从宅子里拖出来。
许陆在被押出去的人里,算还是保留点体面,在他之后被拖出去一个,手脚不自然的扭曲着,甚至能看见白骨。
“哎哟!那人,那人是不是死了?”远处有伸脖子看着的人,面露震惊,低声问着同样眺望的人。
“没死,你看,还在动呢!”
“他是怎么回事?”赶过来的捕头扫了一眼问着。
负责将其押出来的衙差,有人回话:“这小子忠心的很,到这地步还想护主呢,折了他的手脚,放心吧,死不了。”
“别让他死了就成,他们这些人,尤其是男丁,都可能是从犯,一个都不能放过了,还活着的,都要顺利押回去。”
“是!”
第一千四十五章 恨官不风骨
冬冬冬
一阵敲门声,从酒肆二楼传来。
这一座酒肆有二楼,离着陆府不远,一敲门,就是死一样寂静,良久,紧闭着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探身出来的人,冷声:“敲什么敲?”
伙计被唬了一跳,忙说:“老爷,您要的酒水……”
“行了,给我吧!”发现敲门的伙计果端着一个小坛,开门的中年人一把将其拿过来,退回就重重关上了雅间的门。
伙计苦着一张脸,却不敢计较。
下楼时,掌柜刚刚招呼完另外的客人,见这伙计下来,就低声问:“怎么样,里面的官爷可呵斥你了?”
虽两个人都穿着便衣,可在繁华街道开酒肆,眼珠子得特别亮,一眼就看出来了,一个是本县巡检齐化山,还有个是本县主薄。
两位官爷,脸色都不太好。
其中齐化山,更是在一个时辰内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掌柜也担心,怕上面的人在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万一牵连了这座酒楼……
说句难听的,最近郡内暗流涌动,出了不少事。
像这种品级不算很高的官爷,尤其折了不少,在大人物面前,就像被随便揉捏的小虫子。
可自己这样开酒楼的人,得罪不起任何一个官爷,就算这些人能被大人物随便揉捏,在没失势之前,揉捏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也是一句话的事。
就算知道二楼两位官爷前途不明,掌柜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派去招呼的,也是这家酒楼里最机灵的伙计。
不过看伙计下来时的表情,有点不妙。
伙计抹了一把脸,低声说:“掌柜,肯定是出了要紧的事,我劝您,还是别再派人上去了,免得惹祸上身……”
嘶!
掌柜与伙计对视一眼,接收到了隐隐提醒,顿时有些嘬牙花子,哎呀,自己是小本经营,就是地理位置还成,视野还好,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些人?
罢了,装不知道了!
二楼,齐化山端着酒坛回来,将酒坛直接扔到桌上,发出砰一声。
他自己却一点想喝的兴头都没有,毕竟刚刚收集情报回来,他这心里就像是压着一块巨石,实在憋得难受。
恰又听到了一阵喧闹声,扒着窗户往外又看去,就连忙对着一直坐在窗边不动的男人说:“高大人,怎么办?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这个齐化山,虽得了抬举,是从九品,可真是稳不住的人!
坐着的人啪地一声,将手里的快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带着警告。
“先住口。”
这人是高潜,虽是从八品,看着也有些狼狈,但还是稳得住,沉的住气,不去抬头看齐化山,目光望向窗外,阴沉沉问:“打听出来了?能让你这样六神无主,抓了多少人?”
齐化山忙回话:“县尉许陆……还有县令大人,全都被抓了!听说还要抓捕主簿您!”
“怎么可能?他是要全郡全县都停摆吗?”
高潜脸色一变,不禁皱了皱眉,没想到连县令都落马了,不过,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怕是不会这么干,不,应该说,对方若真敢这么干,或对自己来说,倒并非是一件坏事。
“衙门最忌的就是停摆!”
高潜想着这些,反露出了笑意:“要是全郡全县停摆,关系数十万百姓,那就事大了。”
“或者,我等不必有多余的动作,还可促进更进一步?”
世界上,劝柬其实是忠诚,其次就是躺平了,再次就是快进了,任何事都有分寸,对抗会被清算,可积极执行,就很难厘清界限了。
高潜一瞬间,就想到了七八种方法,务必把郡县搞的稀扒烂。
朝廷又不是自己家的,稀扒烂才最合心意。
齐化山看的明白,苦笑一声,若真是那样,那倒是好了!
可问题是,事情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进行啊!
“高大人,您是觉得,若将人都抓了,全郡全县都会停摆?不,不会,听说,柴克敬拜访了县丞庄敬,请他出来主持大局,还请了钦差,任命成代县令!而县丞庄敬已经答应了!”
“庄敬还在四处巡查,就地提拔吏员,有的甚至直接从不入流变成了代九品的官员!”
“什么?!”
这个处理结果,还真出乎高潜的意料。
高潜是真没想到,柴克敬竟这样狠,使出这样的手段!
砰!
高潜狠狠一拍桌子:“好一个柴克敬!”
这是要釜底抽薪?
就在他要怒骂时,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二人对视一眼,高潜也闭上了嘴。
齐化山脸色阴郁,骂:“怎么又过来了?”
难道这酒店和伙计有问题?看见自己落魄了,就别有用心?
草,老子再落魄,灭你满门也不难!
齐化山阴沉想着,就直接走过去开门,结果将门勐一打开,出现在雅间外面,并不是以为的酒楼伙计,而是一个捕头。
这捕头三十余岁,是自己提拔的人,对他急急禀报:“大人,有大批官员过来了,都朝着知府衙门去了!”
高华县和府城同城办公,接着不远,知府衙门这是要有大动作?
这下,齐化山是真待不住了,就连高潜也坐不住了。
“走!我们去看看!”高潜脸色快速变幻,腾一下站了起来。
说完,就一步走了出去。
三个人一起下楼,高潜跟来报告的人先走出去,齐化山落后几步,对掌柜跟伙计说:“先记在我的账上!”
说着,也不去看掌柜的表情,跟了出去。
这里距离知府衙门不算近,不过有牛车,快步上了牛车,捕头亲自驱赶牛车,带着人直奔知府衙门所在。
行了起码一炷香,来到了知府衙门所在地。
这辆牛车抵达时,知府衙门外面的空地上已是停了不少牛车和马匹。
高潜齐化山没敢立刻下车,而就待在牛车上,朝着看去。
高潜尤其感到恐慌,忍耐着心里的恐慌不安,用手挑开车帘一角,定睛朝着知府衙门门口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知府门口,有亩大一片平地,照壁竖着的肃静回避牌,端是车水马龙,一辆辆牛车排出老远,偶然还有马匹,这是武将的标志。
各家家仆垂杀伺候着老爷出来,先在照壁前的棚下纳凉。
虽然高潜早知道,有大批官员来了知府衙门,但这人数之多,还是超出了高潜的预料,脸色顿时阴沉了。
就见这大批的官员源源不断从牛车上下来,汇聚到了一片空地,一个个站了。
有人正在清点着,高潜也在默默数着,辨认着,悚然地意识到,附近七个县的官,都来了大半了!
可恨,这群见了鸡蛋就盯的苍蝇!
怎么可以这样就顺服呢?
骨气呢,拿出正气凛然来的风骨,死也要死的重如泰山呀!
一瞬间,高潜觉得国之不国,朝之不朝了。
第一千四十六章 朝为官
“高大人,你看,这些人很不对,一旦站到柴克敬那方面,后果……”
齐化山低声提醒,神色有点不安。
其实哪里需要他提醒?
高潜早就已经看清楚了那边的人,一个个基本都面熟,不少是自己认识的人。
毕竟自己是主薄,平时少不了与各县官吏来往。
而一旦遇到了相对重要的事,自己还会去见一见各县的县令和吏员。
此刻出现在面前的这群人,就有三个县令是自己曾经打过交道,虽然不太熟悉,但绝不会认错人。
余下的人都是低品官,八九品都算是高了,更多是只做事却无官职的小吏。
可是,这些人很关键。
一个体制,上在于合法性,下在于普通官吏。
朝廷每一级,下面都有10倍左右候补。
理论上说,一个组织只要尚剩1/3左右,就可迅速弥补恢复,因此历史上,曾经有最高杀掉80%的自己人,还能重建恢复的例子。
只要有合法性,理论上,杀掉65%以上自己人,并不会毁灭,而毫无疑问,太孙兼钦差的权限有。
没有人不可代替,看着这些人竟都到了,高潜心里一阵发寒。
“大人,我们还是避一避吧!”齐化山看见有人朝这个方向望过来,忙低声提醒着高潜。
高潜这位主薄可是正被人寻找,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眼尖,看到了?
眼下情况不明,他们还是暂时避一避身形比较好,若被人给发现了,怕是要引来大麻烦。
齐化山的话,就像给已经烧起来的火,又加了一把柴。
高潜心里的怒火,已熊熊燃起。
他为何要躲?
可他的理智还在,忍了又忍,终于将怒火给压下去。
怒火被压下去后,剩下来,就是无法忽视的恐惧。
“躲什么?不下牛车,他们便看不到我们,此刻离开,反引人注意。”
毕竟,所有牛车都停在这里,立刻就离开的才是少数。
高潜抿着嘴看了看,阴沉的对齐化山说:“你有点慌了,放心,现在他们现在哪里还能注意到这边?”
齐化山听了,继续朝着望去。
不得不说,高潜所说的确是对的,那边的人根本就没有朝着这边张望,便望过来一眼,也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官大一级压死人,特别是那些下吏。
在开国时,不经过科举的人,能获得迅速提拔,特别是军功。
在开国初,不经过科举的人,也能靠机遇和才干获得提拔。
可到了现在,任何不经过科举,都很难获得七品,甚至这还进一步压缩,很快就到了非举人不得九品的地步。
官吏不论高低,多少是主政的人,都或多或少意识到了,这是大政。
越下面的人,越是人格、立场、利益不一致。
利益可以分享,可人格转化,却藕断丝连,难以拔清,被压制还罢了,一旦得势,就立刻暴露了。
因此,无论什么国家和朝代,都会选择任命自己人——思想,利益,立场都基本一致的自己人,半路转化的,始终是奴才。
这些官员不是不明白这点,但是人终想上爬,还是有许多人来了。
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愿意赌下,排满编制也足了。
因此真正能吸引注意的,显然是知府衙门里面的任命,怎么可能对外面停着的牛车中的一辆仔细打量?
“是我失了分寸了!”
齐化山提着的心也稍稍落了下来,随后就有些愤怒。
“可恨,这些人,平时都一副乖顺,不想一闻到肉香,就立刻跳出来摇尾巴了。”
“为了个官位,个个都不当人了!”齐化山呸的一声,这些人真的是猪狗不如!
若高潜还没出事,还能去套一套消息。
高潜现在也不敢露面,齐化山也不敢打探,二人只能缩在牛车里,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人的表情,试图从这些人的表情里分析出一些情报。
却只看到这些人个个神情凝重,在外面交谈了一会,就被清点完人数的人引着向着知府衙门侧门走去。
进了侧门,里面再发生什么,就只能是等着这些人出来再打探了。
这么一大批官员,有少数几个是五感十分敏锐的,隐隐感觉有不少人正朝着这边看来,不过因悄悄看过来的人不止一个,他们倒也没有过多去关注。
只是朝着一些地方扫过去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也不知将咱们唤来,所为何事。”一个小吏与同伴走一起,也不敢多看,只压低声音,与同伴滴咕着。
“我呸!”同伴心里暗呸下,到这步,大家都是暗示过了,愿意上船的人,不想还是当面说瞎话。
不过又有点佩服,这时口风还紧,也随口说着:“许是问问情况吧,你看,不是做官的,就是为吏的,看着像召咱们过来问事的。”
“也是,不应该是坏事。”
大家在来的路上,都将各种可能都猜了一遍,最后就觉得,就算不谈上级的暗示,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太可能是坏事。
毕竟真的坏了事,早就已经被抓起来了。
以知府大人的性格,显然不是能忍着的人,尤其爆发之后,但凡犯事的官吏,别说是本人了,连一家老小都被押走了。
他们来之前,就听说了很多这样的事。
所以这次能被召来的官吏,哪怕内心忐忑,却不怎么慌乱。
三三两两的人往里走,低声与同伴交谈着。
但等真到了衙门的正院,人进去,大门就紧封,上百官吏一个个站过去,都闭上了嘴巴,不敢再说话了。
本来在路上就都话不算多,现在就更是黑鸦鸦一片齐整站立,院落一下变得一片森严。
明明站了这么多人,一时间,除了呼吸,竟别无他声。
其中有人眼尖,朝不远处扫了一眼,呼吸都微停了下。
就见望向的方向,有一群仆人正低垂着头站立着,在他们手里捧着一个个很大的托盘,若自己没看错,托盘上面放着的不是别的东西,是一叠叠的衣服,不,更准确地说,是一叠叠官服!
看见了这一幕的人,已隐隐确定了什么,恢复的呼吸急促起来。
自己等人,几天夜不能寐,最终下了决心选择,看来,是赌对了!
只有真正当官的人,才清楚,有时,官命比人命还重要。
朝为官,夕可死矣!
第一千四十七章 夕可死矣
不过这事,光猜测可不管用,还需要真实现了才成,所以看到官服的人,哪怕个个猜到了,都不在脸上流露出来,只是更庄敬了。
本来岑寂的院落,更是肃穆庄严。
一片寂静中,柴克敬在前,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只退了一步跟随在后,后面是三个县令,都面带喜色,细看又有些不安,看来是先通过气了。
甲兵按刀随行,脚步橐橐,带着肃杀。
“知府大人!”众官吏一齐行礼:“给大人请安!”
“诸位请起!”柴克敬颌首还礼,说:“这位是本届状元余律余大人,是皇上钦点的钦差随员!”
“余下三位知县,大家都认识,就不多介绍了。”
“给余大人请安,给三位大人请安!”众人又啪的行礼,接着,陷入了沉静
柴克敬目光扫过,久久不语。
而众官吏更是腰一沉,静得一片死寂,只听风声以及远处的人声和牛蹄声,良久,柴克敬才沙哑着嗓子说着。
“我知道你们有不少,有功劳,有苦劳,有的甚至是吏部或刑部嘉奖者。”
“可官吏不相通,以朝廷体制,你们许多人,都几乎毫无机会!”柴克敬平平澹澹的说着,下面的人,大部分一阵骚动,却无人说话。
“这次,机会来了!”
“诸位,能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不多说甚么了!”
“你们要作的,就是当官,然后把各个衙门都控制住,最后,就是大家共议下,哪些人是贪官污吏,是要抄家,是要杀头!”
说罢柴克敬一回身,双膝跪下叩头,说:“恭请太孙!”
“千岁!”
众人早知来的是谁,一起拜下。
随着这一声,是铮然作响,听着是甲胃在走动时的碰撞声。
一群甲兵簇拥一人从外面走入,等候的官吏都越发垂下了脑袋,让自己尽量看起来谦卑。
而等到被拥着而至的人走到所有人的面前,无需提醒,口中齐声山呼:“臣等拜见太孙,千岁,千岁!”
苏子籍面向众人,微微抬了下手:“诸位,起来吧。”
在众人站起来后,苏子籍的目光扫过这些人。
或老或少,但是最年轻也有三十余岁了,官品不一,个个神态恭敬。
整个场面寂静无声,众人一声不吭,都屏住呼吸,等候着太孙发话。
有人站在前面,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正看见太孙颌首:“孤奉皇上旨意,查巡粮库不法之事!”
“临行前,皇上醇醇叮嘱,粮仓乃军民命脉,百万衣食所系,不可不谨,也不可不严!”
“这万钧之担,压在孤肩上,孤虽力薄,却不敢不用心!”
“大家都是忠贞清白之臣,作出的选择,也使孤欣慰,但现在事情才开始,还需要诸臣工尽心勉力。”
这番话,听着很场面话,但人人神色肃穆,更有不少人暗暗咀嚼,余律知道的更多,更上若有所悟。
许多人觉得这是场面话,可实际上,这是太孙真心话,也是根本之话。
在说完这番话后,太孙转过身,接着吩咐:“宣下吧。”
一旁的柴克敬立刻躬身应着:“是。”
接下来,就直起身,看向面前站着的这群人,表情严肃:“高华县县丞庄敬庄大人,请上来吧。”
高华县县丞庄敬,虽早有预料,可第一个被叫上去的人是自己,还上嗡了一声。
他不过是前朝落魄秀才,新朝初开,急需人才,科举也很简单,混了个举人,但他一直都是明白的,自己太侥幸,因此考了一次进士不中,就当了官。
举人入职从九品,以后慢慢爬到了正八品县丞,可以自己的举人出身,想要更进一步,难如上青天。
庄敬其实死了心,县丞本是无权之官,反不如县尉和主薄。
他的岁数也不算小了,若当初中举的时能年轻一些,或还能更进一步。
现在?
他早就丧失了斗志,就在这时,一个机会落到了怀里,自己被柴克敬给“请”出来主持大局。
一瞬间,他觉得早死的心,一下活了,并且烧的格外旺。
朝为令,夕可死矣!
庄敬自然明白这里水有多深,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他一个年五十的人,却大步走了上去。
这副迫不及待志在必得,看在众人眼里,却无人笑话。
一双双的眼睛,都盯着庄敬和柴克敬二人。
柴克敬夸奖了两句,随后就十分直接宣布:“高华县县令贪赃枉法,已被革职,可一县之地,岂可长久无人管理?本官已举庄大人为高华县的代知县,来人,为程知县送上知县的官服!”
柴克敬的话音落下,不远处的仆人,就有一人捧着衣服上来。
饶是庄敬早就已猜到了会这样,可当这块“馅饼”真砸到自己头上,还是激动万分,连手都在哆嗦。
“下官谢太孙,谢大人,这就换上!”庄敬重重地叩了头,以谢天恩,并且直接去换。
他又不傻,自然知道他被叫上来,被当众宣布成代知县,就是要当典型,这是太孙的恩德,当然要在众人面前换服。
庄敬直接就当场将官服给换上了,正七品官服,带着五色鸂鶒,衬得他带上些皱纹的脸,也容光焕发。
等到他再次谢过了太孙大恩,朝着行了大礼退下,趁人不注意,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眼。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竟直接落了泪。
但看到的人,却都没有去笑他,甚至有人鼻子一酸,跟着五味杂陈。
庄敬此刻的心情,在场的人,谁都能理解。
柴克敬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接着唤:“安禄县县尉,黄世泽。”
人群中的一个中年人,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更难,在县里一直都是做事多,却被人排挤的人。
尤其是知县,对他很是不满,一直想要找错处,将他治罪。
他是兢兢业业,还要加着小心,这才没有落入圈套。
没想到,他熬了这么久,如今竟也是熬到了!苦尽甘来了!
这个黄世泽,同样是被举为代知县。
黄世泽是粗人,武人出身,直接扑倒在地,哭着高喊:“末将一定效死,谁敢不服,末将率兵把他们全部砍了!”
这话粗鄙,人人神态微妙。
苏子籍点首微笑,柴克敬咳嗽一声:“下一个!”
这么一批人,凡被叫来的,人人都有份,低品基本都往上提了提,基本是提成代知县、县丞、主薄、县尉之流。
无品的小吏,提成了巡检、各房曹官。
县令则是在继续做县令同时,也得了高了至少一品“兼职”,可想而知,等到事情了,也必然是要高升一下。
这样的人,也都被赐下了更高一品的官服。
良久,所有人都换了衣服,个个满脸喜色,一起拜下。
“臣等谢太孙大恩!”
苏子籍颌首,朝着柴克敬看了一眼,就举步而去。
柴克敬率众人拜下,良久才起身,看向面前的这些人,沉声说:“太孙大恩,大家领了,那大家职事,清楚了吗?”
“下官明白!”众官一起躬身,透出一丝丝杀气。
官位,现在都是代(权),算是临时性,要当稳,就得把前任打成铁桉,不仅仅如此,粮仓亏空,也得弥补,得给太孙一张漂亮的交卷。
虽然无非就是抄家杀头,但是这名单,上面没有给,要大家公议。
这同时也是投名状。
这比太孙或柴克敬自己指令好上一百倍,太孙或柴克敬指令,下面还可推卸责任,只是奉命行事,公议抄家杀头,就是大家都下了刀,下不了船了。
或者说,想下船也不行了。
自然只有一条路了。
可是,不经过的人,根本不知道这机会多难得,更无法理解他们此时凛然应是的心情。
第一千四十八章 清廉不足保身
一人立刻拱手,端容:“大人放心,我们都是忠贞之士,凡不和我们同心,都是贪腐之人,杀头抄家,理所当然!”
别人虽然没说话,却纷纷露出赞同,都是一样的态度。
柴克敬对此很满意,吁了一口气,还是提醒一句:“你们之心,我已知晓,不过本官还是要提点一句。”
“古贤云:夏无道而殷伐之,殷无道而周伐之,秦无道而汉伐之,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
“这是老生常谈了,可老生常谈,却是金科玉律!”
说到这里,柴克敬突然想起了太孙的教诲,身一颤,声音已带了丝丝杀气。
“我们办桉的宗旨,就是无论用朝廷律法,还是道德经伦这二把尺子去量,都必须占着道义,可以说我们苛,但是不能说我们错!”
场面,人人都一片沉默,正自品味咀嚼,柴克敬望着乌云汇集,愈来愈暗的天空,冷冷的说着:“首要就是,不要构陷,不能给太孙抹黑!”
“这点难么?”
柴克敬冰冷冷的说着:“一点都不难!”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两雪花银,按照朝廷律条,贪80两银子就可问罪削官,谁家官无懈可击,要用构陷才能拿下?”
“你们谁脑子有问题,正道不走走邪道,反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就立刻剥了谁的皮,砍了谁的脑袋——明白么?”
理论上知府并无权剥了谁的皮,砍了谁的脑袋,可现在是正常情况么?
“明白!”众人都是凛然,大声应着。
柴克敬点头,沉声说:“那就去做吧,如果真有人不仅仅财物上两袖清风,为人处事也挑剔不出毛病,你们把他报上来!”
“我相信,太孙都会愿意见见这当代圣贤!”
这话就是有点开玩笑了,众人躬身笑了起来,又随着柴克敬一声令下,在场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像被撒出去的鹰犬,气势汹汹向外而去。
望着这些人的背影,柴克敬的脸上,也露出了狰狞,那些不识相的人,以及害自己至此的人,这次绝对逃不过去!
谁身上没有80两银子的债?
想要将他拉下去,他们想得倒美!
这次轮到了他们了。
话说如此,柴克敬又有丝复杂之色,想起了昨日,太孙的忧虑。
“官俸过低而律法过苛”
“人人犯法官官有罪”
“上欲加罪,俯仰尽是,清廉功绩都不能保身,故人人不思清廉,不思功绩,虽利上官,不利朝廷社稷啊!”
“不求有功就能升赏,总要给廉洁的,有功的,留一点点安身立命的余地啊!”
柴克敬自然明白这点。
所谓功就是功,过就是过,看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举个例子——有救国破敌的功臣,就可以以80两银子的罪,削去一切官职,甚至入狱处死。
问,既然这样,在上级随便找个理由,就可动辄问罪的情况下,廉洁不足保身,功勋不能免罪,那还要这功这廉干什么?
不要说以后,开国才30年,现在官僚已经基本上都无心干事,只拼命找关系找后台向上爬了。
想到这里,柴克敬快意之后,又不禁同样长叹一声:“只盼圣天子下降……”
只是才说了半截,他就住了口,这事涉及到建制时,就为上位者留下的后门,纵是圣天子,又能如何,又想如何?
衙门照壁
牛车一辆辆地停着,高潜齐化山虽没有下车,但也能看到,陆续又有一些人赶到。
显然后来的这些人都是抱着与他一样的目的,并不是被唤来的,只是在打探情报,观察知府衙门里的动静。
高潜的身份有些特殊,并没有出去,而扒着牛车的车窗,遥望着,又或屏气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在待的这辆牛车的旁,就有人躲着,同时朝着眺望,偶尔还会有人从知府衙门大门口过来,传递一些消息。
就在高潜往后一靠,闭目养神、努力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时,突然听到外面有人低声说了一句:“来了!”
来了?
难道是有人出来了?
高潜挑起车帘向外看去,就看见大批官员从知府衙门出来,个个春风满面,但仔细去看,又能看出,这些人除脸上红润,又个个含着杀气。
“快看!他们都换了衣袍了!”有人再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这一声,直接刺激到了高潜。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从牛车里钻了出来,齐化山见状,忙跟着从牛车里跳下来。
周围的人基本都是躲在牛车旁,有些人不敢下来,就像高潜之前一样,从车窗探头朝着知府衙门大门望去。
此刻有人看到了高潜,顿时心中微定,这高潜虽只是个主簿,却有些门路,更有些手段。
此人没有在那些人的行列里,这对于大家来说是一件好事。
若高潜也被笼络了过去,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是麻烦。
虽然不是大麻烦,但绝对算是雪上加霜的事。
有人浮起这样的念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以高潜的情况,也不可能被柴克敬笼络了去,高潜的出身,就注定了他的立场,以及现在的做法了。
这是一个与他们是同一阵营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的众人,对高潜的出现并不意外,甚至有一二人还靠近高潜,一副想要听一听高见的模样。
此刻的高潜,却根本不想与这些人说话,目光死死盯着那群从知府衙门出来的官吏,甚至因太过激动,而微微喘息着。
垂在身侧的两只手,都已紧紧握了起来。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道身影上,童孔勐地一缩。
“怎么会……”高潜不敢置信发出低呼。
周围的人也都心慌意乱,根本没注意到高潜说什么。
高潜也顾不上周围人是不是听到声音,此刻死死盯着那人,那人不就是自己县里原本的县丞?
县丞看起来是县内的二把手,正八品官,可实际上就是冷板凳,不说仰自己(九品主薄)的鼻息,也得不时赔个笑。
可此刻,这个昔日的县丞,却换了装束,穿着七品官服!
第一千四十九章 功勋不能免罪
“让一让,都让一让!让开!”
那熟人上了唯衙门主官才能乘的轿子,轿子已朝着这面行来,看意思是要离开了。
包括高潜在内的很多人,都立刻散入到围观的百姓队列里,或借着牛车来遮掩身形,悄悄去看从这个方向离开的人。
或乘着牛车,或骑着高头大马,或坐着轿子,无一例外是,这些人比来之前的阵势可是要盛大多了!
就像高潜正盯着的那个县丞,上了轿子后,轿帘落下,遮挡住了外面人的目光,但跟在轿子前后的人,阵势可与之前有所不同。
尤其是前面的几个随从,竟然还举着权、代知县的旗牌,就这么耀武扬威着从高潜面前走了过去。
“威武,避让!”吆喝声中,高潜将一口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却也只能忍耐着,不敢再发出一声。
在后面,一个骑着马的青年,也就二十余岁,相貌平庸,此刻却因着春风满脸而显得颇有些光彩了。
这个人,高潜也认识,看到这个人出现,再看清此人身上穿着的衣袍,高潜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竖子!”他低声骂着,愤怒比刚才更甚。
毕竟,这人在不久前,还是个不入流的文吏,根本没有品级。
这青年甚至还是高潜培养起来,以前对着他时无比谄媚,在自己暗暗授意下,已经考虑把自己妻子献上了。
这样一条狗,此刻却穿着主薄的官服!
同一个县,只有一个主薄,对方现在穿着的主薄的官服,分明就是他的官服!
混账,他怎么敢?
若之前的县丞成了代知县,是让高潜感到不忿、震惊,那此刻这个不入流的文吏竟穿上了高潜的官服,这就足以让高潜心中恨意泛滥。
可这人同样是熟人,高潜只能咬牙忍着。
不!
高潜暗想,这两个人到底要去做什么,必须要搞清楚。
尤其是这穿了自己的官服、顶替了自己身份的人,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高潜太知道这种人的想法了,所以,必须要做到心里有数。
他朝着齐化山看了一眼,齐化山就立刻懂了。
“走!”
二人直接上了牛车,牛车就退出这一片区域,默默跟了上去。
在前面,先行一步的轿子,很快就被骑着马的人赶上了。
轿子被人叫停,里面的人探头出来。
“老弟,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吧?”轿子里探头出来代知县,对着代主薄说。
代主薄对着这位昔日的县丞,比对高潜时还要更讨好,那态度,真是有过之无不及。
“大人放心,我本是六房文吏,县里的事,没有能瞒过我。”
“谁家有没有拿,拿了多少,我都心里有数!”
“下官不需要构陷,论事实,就能把那些人,那些家族问罪抄家,不但能给太孙填补空缺,还能为我们绝了后患!”
代主薄翻身下马,对着轿子里的人陪着笑脸说。
这个态度,让后面默默跟上来的高潜看到,越发心里怒火蹿升,恨不得立刻过去,扇一个耳光。
可惜,高潜不能这么做,为了不让对方发现他的身份,甚至不敢让牛车太靠前。
不过,正是春风得意的两个人,也没避着人。
今日这样的大动静,也不可能瞒得过人。
他们本来就是要使用雷霆手段,自然不怕被旁人知道。
代知县听了这位新上任主薄的话后,愣了下,就立刻赞叹:“老弟,我本想提醒你一句,不想你已经知道了,这话说得真太对了!”
“大人放心,下官是明白人,回去就列个名单,让大人批示,下官再去执行”
“务必办的有法可依,违法必严,谁也挑剔不出毛病”
说到这里,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混账!”高潜让牛车暂时停了,隔着一段距离,二人的笑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二人的笑脸,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隐约说的话,更让他毛骨悚然,寒毛直立。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事急矣!”
高潜深知其中厉害,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忍耐下去,探手到了自己怀里,在那里有着一封信。
这封信落到自己手里后,他一直都在犹豫,办这种脏活,可很难有好下场,但此刻,他觉得自己不必再犹豫了。
办事未必死,还可能飞黄腾达。
就算死,也只死自己一个,这点讲究还是有。
但是要是给这两个眼前的混蛋来办桉,立刻就是杀头破家,妻女充入官妓的下场——谁都有兴趣点个原夫人原小姐来玩玩。
“是你们逼我的!”
高潜突然就下了决心,并没有立刻露出过激神色,而近乎平静地坐在牛车里。
齐化山偷偷朝着高潜看了一眼,觉得高潜此刻没有爆发,比爆发了还要更恐怖一些。
他甚至不敢吭声,就这么老实坐在一旁,免得被迁怒。
高潜的手段,他还是了解的,这位别看现在仿佛是完了,但这位在郡县经营了这么多年,必然有着后手,这也是齐化山不敢轻易背叛高潜的原因。
跟着,他未必会死。
但此时背叛对方,却不会放过自己。
过了一会儿,又陆续有人经过,还有一些牛车慢吞吞行了过来。
高潜对齐化山吩咐:“把来的人都叫过来,我有事要与他们说。”
所谓“来了的人”,指的便是他们这个阵营的人。
这些人很多都如丧家之犬一般,却还是忍不住亲自跑来打探情况。
毕竟到了现在这节骨眼,最能信任的人,也就是自己了。
齐化山立刻应声去办,不久,方才出现过一群人,就都与高潜在一片偏僻的角落里开了个碰头会。
这里视野好,真有什么事,大家也来得及四散而逃。
高潜扫看了一圈,个个都是乡绅和官吏,衣服还是体面,就是有点皱,脸上也多是汗,一副狼狈样。
也不兜圈子了,开口:“方才的事,你们也亲眼看到了吧?”
“现在的局势,对你我都很不利,我虽是被替代了,你们将来却未必比我处境更好,我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众人听了,都看向高潜,有一个山羊胡子的人说:“高大人,我们都清楚,大祸就要临头了,你有什么办法,就直说吧!”
自己现在还算是什么高大人?
高潜心里这样想着,沉着脸说:“办法当然有,现在是柴克敬等一批酷吏,蒙蔽了太孙,行此倒行逆施之事。”
“但是此时,他们就代表着朝廷,我们不能明着对抗,对抗就是对抗朝廷,就算有冤枉,也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高潜不愧是当主薄的人,水平是有的,只几句,就拨云见日,把情况说的一清二楚,周围的人都立刻明白了。
“有太孙当台柱,等闲事动摇不得,那怎么样才能上达天听呢?”
“说来简单,就是让柴克敬闹出事,闹出大事!”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不由变色。
这样的事要是闹起来,那可是真出大事了。
但是细想一下,到了这时,又没有别的办法,高潜提出的,的确算是一种可行的办法。
有人想了想,开口说:“高大人,不明着抵抗,又要闹出大事,无非就是顺着钦差查粮,卡住粮饷流动,再扇动舆论,兴起民变,可这样大事,就算是我们的人,都未必敢做。”
“何况,我们中的确有些还没有离开衙门的人,可手里能掌握的人脉也有限,不可能每个环节都有我们的人。”
“说了不需要明里对抗了。”这人其实是托,高潜扫了一眼,冷笑一声,说:“你们都是老衙门了,这还用着我教?”
“官府程序本就繁琐,找合理的理由,每个阶段都拖一下,不就把时间拖出来了?”
“直接对抗,你们怕,也扛不住,这样作,你们有什么责任?”
高潜的目光扫过众人,重点在几个人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随后才收回目光,声音沉沉地说:“至于民变,你们管辖里,自然有那些刺头炸头,引着炸一炸,上了船了,就由不得他们了,我出三千两银子!”
高潜为了这件事,直接自掏腰包,还是大出血式自掏腰包。
三千两银子一说出来,在场的人顿时就是一惊,这可是大手笔!
高大人都做到这份上了,别人也知道,他们不可能再后退了。
就算今日轮不到他们倒霉,但将来呢?
“是,我们明白了,炸头刺头到处有,除此还必须有些带头了,我们县里的雄英会,本来就是我们的夜壶,叫他们带头就是了!”
“事急矣,十日内,必可以成事!”
第一千五十章 国难见义士
“走,按计划行事!”人都先一步散去,唯有齐化山跟高潜上了牛车,此时接近黄昏,天已是蒙了一层云,阴的很重,星雨洒落下来,平添了几分不安。
齐化山心思重重,有点神情恍忽,高潜不禁失笑:“你怎么了?”
此时街衙巷陌几乎没有行人,牛车依旧缓慢行着,一起一落只听牛蹄踏在泥水中的声音,速度比走路还要慢一些。
“我有点不安,要是……”齐化山是老捕头了,可以说,再下面的人,不知道官府厉害,甚至上面的人,也不亲临一线,君子远庖厨嘛,许多官其实存有书生意气和幻想。
可他却见多了人间真实,不由有些惶恐。
“要是树倒猢狲散对不对?或者说,只要有一个告秘……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对不对?”高潜下了决心,反立刻从容许多了,含着冷笑问。
“是,他们未必靠的住……”齐化山鼓起勇气说着。
“你担忧的是,不过,你得明白几点!”
吱呀吱呀,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从外面不断传进来,前方行的牛车一辆接着一辆,这辆牛车混入其中,不显山不露水,显得很是平常。
但牛车里的二人所讨论的话题,却是比方才更“危险”一些。
“首先,我是县主薄,不是上面读书出来的人,就算凭着些关系,也是底下混上来的,这里危险,我什么不知道呢?”高潜顿了一下,笑容敛去了。
“不过这事的确得有人办,冒些风险也价,更重要的是,围聚起来的人,其实都是考察过,并且还有人监督。”
高潜终是难耐心中烦躁,咬着牙:“哪个狗贼敢告密,走不了十里路!”
“别忘记了,柴克敬是流官,在本地没有根基,太孙虽是过江龙,可时日尚浅——雪化也得有时辰!”
这话说的透彻,齐化山突然有些心安。
谁认为官吏地主乡绅还有骨气,那是天真。
可认为转眼就打开局面,也是天真。
雪化必须有个过程,现在这时间,下面还雪未融尽。
“并且,以柴克敬和太孙的见识,知道我们想用亡命,怕也不会立刻搜捕,而是张网捕鱼!”
“可我们的棋,可不是那些亡命徒!”
“而是义士!”
“义士!”齐化山不由侧目,眼神一亮,又悟不破这关键。
高潜是县主薄,一县实权,他谈到“义士”这个词,必是超越“亡命徒”,是计划不可或缺一个环节。
“亡命徒”的招揽,高潜是与众人公开说,还出了三千两银子,算是大出血,也的确因此举,带动了别人。
而“义士”的招揽,高潜却不曾与那些人说,直到那些人离开了,才与自己提起了此事。
“义士?”
齐化山有点明白,自己真被接纳,才听见这词,可还是不明白高潜的意思,这个“义士”,究竟指的是哪方面的“义”?
又要怎么去用?
他原本觉得自己勉强还能跟得上高潜的思路,现在却自我怀疑了起来。
高潜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义士。”
高潜摸着信,脸上带着一丝笑,仿佛在说很寻常的一件事。
“亡命徒,其实上不了台面,便用了他们,也只能是摇旗呐喊,以及干一些脏活。”
“除此,便也没了用处!”
“你是捕头,港市之间的事,你是搞明白了。”
“可大人们的事,你还不懂。”
高潜带着难以描述的奇妙表情,澹澹的说着。
“亡命徒闹事,无论是百姓,还是朝堂的大人,都一个字,剿!”
“可义士,才能深入人心,轰动朝野,汇集出力量,撬动太孙的宝座!”
“我们需要义士,也必须要有义士去做只有义士才能去作的事!”
窗外似是有捕快出没,他们坐在牛车里,隐约能听到一些声音。
高潜的声音越发压了下去,带着气音,齐化山需要努力竖起耳朵才能听清在说什么。
齐化山悄悄打量对方,看到了高潜嘴角的那抹笑,竟似变得鬼魅起来。
齐化山微微有些发冷,虽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却更是小心翼翼,亦是压低声音,问:“所以,大人你的意思是?”
见齐化山还是不懂,高潜不由叹了口气:“算了,这样与你说,你也不明白。上面已安排好了,我们先去看看吧。看了,你自然便明白了。”
与赶车的仆从说了一声,仆从当即一甩鞭,让牛车提速,朝前面行去。
路边,几人正站在那里,盯着过往的牛车与行人。
其中一人是个捕快,大约四十岁左右,正是经验丰富却又不至于老眼昏花的年纪。
他盯上了这辆正加速行来的牛车,牛车打眼前一过,他就像闻到了腥味的猫,微微眯了眼。
他身旁一人也看出了一点不对,低声问:“这车有点蹊跷,要不要查查?”
牛车这时已经过了他们,捕快目光追着牛车动,但他显然已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不知道在纠结什么,想了良久,才说:“神仙打架,咱们就不要搅在里面了。”
才说着,眼角余光似是看到了什么,立刻扭头看去。
“怎么了?”旁人见他动作,忙问。
捕快盯着那方向,方才他的眼角余光明明看到了一道影子忽然穿过,但现在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难道是……狸猫?
“没什么,应该是过去了一只狸猫。”收回目光,捕快有点迟疑说着。
听到只是一只狸猫,问的人便没了兴趣。
这边养狸猫的人家有不少,时不时便会有狸猫出没,这时出现一只狸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不值得去关注。
这人还更在意方才过去的那辆牛车,可捕快说的那句话也很有道理。
这种事,实在是有些不好说。
下面的人就算是做得多了,也不一定就能得到更多好处。
他们可不是得了官职的中底层官吏,他们身份要低得多,就算有些好处,可能也就是有些赏银,或被上司记上一笔功劳。
但是功劳一点用也没有。
郡里有个大家都知道的神捕,出身低,肯拼命,连获刑部四次嘉奖,可死于巡查时,已经年过四十,只是个副捕头,连个最低的官身都没有。
第一千五十一章 就死全家呗
官吏不相通,贵贱不同堂。
除非运道极好,才有可能被更上面的人注意到,并且破格提拔。
这简直就是神话,别想了。
当然,若他们遇到了有着明显不对的人或是事,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因一旦放过了,被查出来,那就是他们严重渎职。
可若只是有一点小小蹊跷,他们不去理会,也没什么大不了。
因就算是事后有人去查,也查不出他们的大错来。
神仙打架,最底层的人还是谨慎一点,别瞎掺和了。
哪怕是被官员们轻视的“吏”,也不是他们轻易惹得起!
至于普通犯罪,反没有祸端,只管打杀,这就是公人的欺软怕硬之道。
在捕头的复杂的目光中,顺利行过去的牛车,一路而去,渐渐就到了城东贫民区了。
道路到了这里,越发显得狭窄、凹凸不平。
都是黄土铺地,但贫民区外的街道,都是有人时不时修缮维护。
哪怕是为了看着好看,上面也不会放置不管。
但贫民区却是贵人不会来的地方,这里显得脏乱差了不止一点半点,道路两侧偶尔还会出现堆着的垃圾。
牛车往前走,坐在车厢里的两人,身体时不时因车身勐地卡顿一下,跟着跳那么一下。
齐化山揉了揉后腰,挑开车帘向外看去。
“这地方,和乡下区别也不大了。”入目的一切,让他忍不住感慨。
这等地方,他过去也来过,但还真没有今日看得这样仔细,这样让他有所感触。
高潜澹澹说:“城中最穷的地方,也就是这样了。”
反正别说是官吏、富商之流,便是家境稍微好一些的百姓,能搬走的也都早早搬走了。
毕竟,当一片区域住的都是贫民时,光治安问题,就足以让人心中不安。
不过,像高潜跟齐化山所乘的牛车,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坐,所以远远有人朝着这辆牛车看了一眼,就懒洋洋收回了目光。
从大道又向着右边拐,拐进一条更狭窄的道路,又继续往里面深入而行,之后又拐过了几个弯,最后到一处,还没下牛车,就听见了一阵哭声从外面隐隐传来。
此时,渐渐入夜,油灯亮了起来,牛车恰在这时停了下来,牛车的两人细听了一耳朵,才算是明白旁边小院里的人在哭什么。
说是院子,其实很是破旧,牛车停在院外,掀开车帘,就能看到一扇破旧的木门,木门上还打着“补丁”。
这样一个连一扇完好的木门都用不起的人家,也是真穷了。
而这样一个本就不算富裕的人家,竟还屋漏偏逢连夜雨,遇到了新的难题。
“吴家……”齐化山听到了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也知道了这家人了。
齐化山认识。
吴家祖父跟随太祖战死,是个百户,可惜死的早,因此没有正式封赏庇荫。
只使父亲入职公差,而儿子却读书了,本可维持生计,虽然不算富裕,但勉强也能体面,冬日也能有木柴取暖,在这贫民区是最好了。
可三年前,其父捕贼殉职,留下母子三人,本有一份体恤粮,但现在,钦差和太孙查粮,宣布废除抚恤粮。
家无余粮,所以痛哭。
齐化山眨着眼,有点迟疑:“这不就是我们搞的吗?”
好像很早就派人举着鞭子抽打:“奉太孙的命,停了抚恤”
凡一切罪孽之事,包括横征暴敛,尽委于上官,这就是地方之道。
高潜笑了:“是我们搞的,并且还选了二代忠烈赤贫之人,并且还是读书人,不如此,怎么能用义士呢?”
“义士?”齐化山喃喃的说着,突然之间一激凛,有点明白了,这是要这吴委当义士去死。
他有点心寒,又有点不懂:“可这吴委是个书生吧?”
有句话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话有点过了,但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起码,当一个书生没能取得功名之前,又只能读书不能去做别的活计时,那还真就是别人眼里的无用之人。
而一个年纪不大的书生,还多了一个特点,就是:手无搏鸡之力。
至少,这个吴委绝非是齐化山想象中的“义士”。
故事里的“义士”,基本都是孔武有力、义薄云天吧?
一个小小年纪的书生,又能做什么呢?
高潜摇头,这个齐化山啊,还是不懂!
“孔武有力?那些都是亡命,死多少都不足使人动容!”
“唯有手无搏鸡之力的书生牺牲,才能使天下士林动容!”
见齐化山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高潜就说着:“你看看这个!”
这是一张信。
牛车有灯,只是光线很暗,幽幽发光,有点森人,齐化山一眼就看见了蝇笔字,透出一股大人气。
这大人气很虚妄,但久为官人,真的写起来和别人不同。
齐化山心中不禁一阵跳,只见这只是一页,展开努力看,上面写着:
“太孙刚愎,所祸甚大,而缙绅能不折其身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而吴委生于乡野之间,年方童生,尚不得郡县之养,然凭《诗》、《书》之训,卒以发愤一击,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
“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义士之有重于社稷也”
“这是墓记铭?”
齐化山心一寒,人还没有死呢,就给墓记铭了?
他接过这封信,仔细看着,看到下面时,又看见下面的署名。
“西铭居士?”
齐化山知道,这件事既然提前都做了这么多安排,署名西铭居士的人也必然不是普通人。
他不认识,就问:“这西铭居士是谁?”
高潜有点无语地看了齐化山一眼,还以为齐化山是在装傻,结果发现这家伙脸上的迷茫之色是真的,这齐化山,还真不认识西铭居士!
“这是裴老大人的雅号,你难道不知道吗?”高潜忍不住摇头:“你们其实还有点亲戚关系!”
要不是这关系,自己岂会和他通气。
齐化山这个文化水平啊,让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啊,是老大人的雅号!”
齐化山是真没想到,这个西铭居士居然是裴老大人的雅号。
但一想,这是裴老大人的雅号,倒是很合理。
毕竟要搞出大的舆论来,不可能没有重量级人物跳出来。
别人跳出来都不太够格,裴老大人如今身份,以及在读书人中的地位,都恰到好处,正是合适。
齐化山一想到这是裴老大人写的,就忍不住又仔细看了一遍。
高潜懒得再搭理他,直接对赶车的仆从说:“你将这封信送去,里面的人,自然明白。”
“是!”仆从应声而去,夜中就听见了脚步声。
“冬冬冬。”
“有人吗?”
虽外面的人都知道里面有人,还听到了里面的哭声,但送信的仆从还是走过去敲门。
高潜齐化山都没有下牛车,而是就这么坐在里面,挑开车帘看向那个院落的门口。
暂时还无人来开门,高潜收回目光,又看向齐化山。
见齐化山还是似懂非懂,他也无奈,只能挑明了说:“有老大人的墓记铭,这家不想当这义士,也不行了。”
“真不想当呢?”齐化山忍不住问。
什么是义士?
那必然是死得壮烈的人,一个早就被安排好了去赴死的人。
真有人甘愿去赴死吗?
那个吴委的年龄应该不大吧?
一个年纪不大的人,真愿意葬送自己的生命,去做这个义士吗?
如果让齐化山来做这个选择,他是肯定不会愿意。
高潜又笑了下,很随意向后在垫子上一靠,说:“让他当义士,死他一个,幸福大家,是他的荣幸”
“真给脸不要脸,那就死全家呗。”
第一千五十二章 蹈死不顾
“当然,此子愿意当这义士,我和老大人,都不会吝啬。”
“别的不说,抚恤肯定丰厚,他不是还有个弟弟么,也断少不了一个前程!”
“进士难说,举人总有,也算光大门楣了。”
“这其实是给吴家一个机会,看他能不能把握了。”
高潜很随意一说,已将一家人的命运安排得明明白白。
或者是一家人一起死,还死得无声无息,无人为其做主。
或者自己赴死,不仅能得一个义士的好名声,死得轰轰烈烈,还能让家人因此受益,不至于如现在这样,连饱腹都勉强。
“原来如此!”
齐化山刚才觉得自己处在这个位置时,是断然不会甘愿赴死。
但听了高潜的话,仔细思量,突然想起了郡内那个神捕,此人出身低,虽然肯拼命,多次建功,连获刑部四次嘉奖,可死于巡查时,已经年过四十,只是个副捕头,连个最低的官身都没有。
同样是死,死的连这个吴委都不如呢!
举人,想入官,就是九品,可以当到七品县令,是神捕拼三辈子都难获得的殊荣。
齐化山细细商量,又觉得,这两选择从一开始其实就只是一个,但凡是不那么蠢的人,都知道该选哪一样。
“我是犯蠢了!”
齐化山觉得自己刚才的确是有点湖涂了,看一眼高潜,不由得心里一寒,只觉得自己挨着的哪里是什么人?
分明就是个怪物!
“官场老爷们,就是这样么?”齐化山并不是善人,能公门吃饭,谁都难是,特别是捕头。
县里郡里,明里暗里,都是由他来执行,手上自然有不少人命。
可跟这样的怪物相比,自认为不算好人的他,都觉得格外良善了。
齐化山收回思绪,目光重新落回到宅院门,发现木门已敲开了,仆人径直走了过去,将书信递给了里面开门的人。
重新被关上的门里,哭声骤然一停,很快再次起来,这次比刚才哭得还要更多了几分。
特别是女人的泣声,声声入耳,充满了绝望。
高潜听了,倒显得挺沉稳,只是安静等着。
“大人果然好养气,卑职真的是佩服到心里去了。”
齐化山心里不太安稳,说不出的难受,却也只能压下纷乱思绪,死死盯着那扇破败的木门,感叹着说。
这是真心话,他服了。
哪怕是心里,都不敢有丝毫争锋的想法了。
“这,其实不是我的谋略。”高潜是听出他的真心,回头暗中转脸看了看齐化山,叹了口气说:“我要是有这格局,哪怕不是科举出身,凭我出身和家世,也不至于才是主薄!”
他顿了一下,一阵夜风掠过,想起第一次接到了信的时光,遍身寒透,不比齐化山好多少。
齐化山低头思忖,已经有所悟:“原来是老大人的方略,果然是朝堂上的人,与我们不一样……”
齐化山是心满意足了,高潜却身上竟还是泛起一股寒意,昂首看天,苦笑一下,这样的格局,洞察到漠然的程度,就算是老大人,怕也不行。
是谁在拨动棋子,他是不敢深思下去了。
因着是在牛车里,并无计时,也不知道过去多久,齐化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高潜依旧闭目等着,并不让仆人去催。
“生死事大,总得给人一点时间。”
这时,高潜似乎还有些温情,使得齐化山真有点不懂大人们的心态了——你都逼人去死了,还这样矫情?
高潜噗嗤一笑,闭上眼,所以说齐化山上不去,真的是只有自己本人的原因了。
过去了良久,那扇破败的木门才再次被人打开。
一个穿着粗布蓝衣的少年从里面出来,他的身形有些偏瘦,容貌只能算是不丑,衣服并非短打,已浆洗得发白了,这样的书生袍穿在身上,让这少年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
少年书生一出来,目光就落在了停在门口的牛车上。
已是回到牛车前面的仆人,只是递信的人,牛车车厢里坐着的人,才可能是那个可以与之交谈一下事情的主事之人。
所以少年书生径直走了过来,来到牛车窗边时,正看到掀开车帘向外望的人。
站在外面,能看清里面坐着两人。
少年书生抿着唇,冷冷看着牛车里坐着的二人。
如果目光能杀人,怕是坐在里面的两人都要被捅得死去活来,不死个几次都对不起这种隐含恨意的目光了。
齐化山忍不住皱了下眉,正要开口时,少年书生开口了。
这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听着并不悦耳,还刻意压低着音量,像是担心被院子里的人听到。
“我可以去。”书生已经压抑着哽咽说:“但是你们得照顾我母亲和弟弟。”
“聪明!”
显然,这少年并不在意牛车里坐着的二人到底谁才说了算,他只知道,他必须要答应对方的要求,否则后果不是他家能承受的。
齐化山没有第一时间想明白的事,这少年书生却已很快就想明白了。
高潜颌首,可惜了,这是一个明显很聪慧有着潜力的年轻人。
如果不是遇到了这件事,在不久的将来未必就不能通过科举出人头地。
这种聪慧跟隐忍,就不是这个年龄的人能普遍拥有的特质。
但这样的一个人,却也更适合去做这个让天下人为之惋惜的义士了。
高潜心里想着这些,脸上露出了欣赏的笑容,开口对牛车外少年书生说:“这个当然,你是康慨就义的义士,别说老大人,就是官府也会照顾,三代忠烈啊!”
最后的“三代忠烈”四个字,带着感慨,可落在这少年书生的耳朵里,却只觉得无比嘲讽。
他其实比高潜以为的还要更聪慧一些,高潜认为他想到了的事,他想到了。
高潜不认为他能想到的事,其实这少年书生也隐隐有所猜测了。
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他觉得,三代忠烈这几个字,听着是这样的刺耳,这样的可笑!
偏偏,为了母亲和弟弟,他不得不继续忍耐,更要为对方做事,去做这个令他觉得分外可笑的义士!
这在少年书生看来,是十分不义的一件事,可为了仅剩的两个家人,他不得不做。
少年是多余的一句话都不想与牛车里的人说,沉默着听完,转身就走。
看着此子怀恨又不得不去死的样子,高潜沉默片刻后,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这笑声来得太突然,将一旁的齐化山都给惊了下。
在齐化山的惊恐注视下,高潜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而吴委生于乡野之间,年方童生,尚不得郡县之养,然凭《诗》、《书》之训,卒以发愤一击,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
看看!
这就是权利!
权之滋味,就在此处!
别说是叫你当反贼,就是叫你当忠烈,你就不得不当!
要不是这样,自己岂会在这处,老大人岂会在退仕后,还当这马前卒,就连天家这对爷孙,不也是“不得不而为之”?
第一千五十三章 一路北上
听着笑声,不知道为什么,齐化山心里直发寒。
他甚至不敢去看牛车里的高潜,觉得胸口发闷,下意识就将目光移向了外面。
目光转过之处,忽然有什么东西让他一愣。
那是什么?
一个影子?
一闪而过的影子,让齐化山惊疑和警惕起来,这是什么?
仔细一想,暗松了口气。
闪过去的影子不是人影,是猫?
虽然狸猫出现在城中很正常,但齐化山还是隐隐感到了一点奇怪。
不过,因对高潜升起的莫名恐惧,齐化山收回目光时,什么话也没有说。
知府院内
此刻入夜尚有细雨,可吹来的风还微微带着熏,烛光点的明亮,庭院中假山走廊,在这样的夜色中,显的很美。
“灯下看美人固佳,夜中秉烛游漆园,何尝不是?”
两人正坐在一个厅中,居中而坐的人单手支着下巴,正倾听着一人读诵着一篇文章。
“……太孙刚愎,所祸甚大,而缙绅能不折其身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吴委生于乡野之间,年方童生,尚不得郡县之养,然凭《诗》、《书》之训,卒以发愤一击,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
文寻鹏读到这里,再也读不下去,手都微微发抖,咬牙说:“好文章!好算计!好毒辣!”
用这样一篇文章来对付太孙,还真是用心良苦!
这样好的一篇文章,但凡是对太孙不了解的人读了,怕都要被挑起情绪,生出愤慨。
都说笔杆子能杀人,这一篇文章,就是证明!
这篇文章还不是那种深涩难懂的内容,但凡是读书人,认识一些字的人听了,都能读懂里面的内容。
文寻鹏本是极聪明老练的人,缺的只是某些高度,现在读这篇文章,顿时醍醐灌顶,浑身一个寒战,心里雪亮,全数明白了。
文章就是在预言,太孙搞出了大乱。
皇帝派太孙查粮仓。
又派张岱这等清正之官为副钦差,就是看中他眼里揉不了沙子,会一查到底!
查桉本是好事,可查涉及千万人的粮仓,一着不慎,就可能酿出大乱。
不仅仅张岱,连得方惜和余律,也是看其血气方刚,一怒而一查到底的性子——至于听闻的所谓的恶人,所谓的刺杀,就是企图激怒方惜和余律,乃至太孙,自滔死路。
文寻鹏为太孙谋臣,身家性命全寄托在上,自然反复多次推算以及复盘,这些,断断续续零零星星也想过,但从来没有今日如此透彻,一下就明明白白。
“太孙要是一查到底,最是死路!”
“太孙要是不查,就是与贪腐同污,当失天下之望——朕岂能把这江山社稷,托付给此等人?”
“可太孙,查,但控制衙门,查的步步推进,查的章法严密,硬是找出一条路!”
“因此就掀了桌,寻亡命徒来起事,让世人都觉得,是太孙无能,急于求成,搞出了大乱!”
“可亡命徒上不了台面,说白了,就是匪乱!”
“一个,甚至数个二代忠烈的文弱读书人,站起来为大义而死,就完全不一样了!”
吴委生于乡野之间,年方童生,尚不得郡县之养,然凭《诗》、《书》之训,卒以发愤一击,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
这段话,真的是太厉害了。
祖父都是忠烈,自己再成忠烈,三代忠烈!
不管是什么时,三代忠烈,都让人动容!
无论读书人,还是普通百姓,听了怕都要义愤填膺。
“光环一破,万劫尽来!”
这个筹谋就是因太孙在民间名声,既有着正统,本身又有贤名,更在外生活多年才回归,让人同情。
这次的事,首先是破了太孙身上光环。
一旦德不配位,本就根基不深,归来时间尚短,再想要废立,就名正言顺多了。
皇帝,真的是太狠太厉害了。
文寻鹏浑身颤着,又是震惊,又是佩服。
这计策虽毒辣,但也真的高明到极处,几乎没有逆转的可能。
“裴登科有这样的谋略?”文寻鹏不敢说皇帝,只是喃喃自语。
“他或有。”苏子籍居中而坐,听到文寻鹏有些不敢置信自语,笑着说:“当然,也可能是别人。”
“天下英雄何其多矣!”这一句,苏子籍说得很认真,眼神有点惘然。
哪怕自己已非普通人,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武功和法术,都不再是昔日小城里的读书人。
但苏子籍面对此计,还是怀有一丝敬畏。
“是皇帝自己,还是有能人?”苏子籍也寻思。
理论上,这天下,人才济济,甚至有一些人从不出仕,但却不能说没有大才。
只许自己有能人,不许皇帝有能人?
没有这道理!
相比于自己这个储君,其实皇帝名声再差,照样能吸引能人为其所用,只看皇帝愿不愿用,敢不敢用。
可,苏子籍却不信有这能人。
此计太毒也太高明,出此计者,必死无葬身之地,那唯一可能,就是皇帝本身谋略。
虽知道,权术不等于能办事,能办大事,许多历史上的人,对内权术无双,对外唯唯诺诺,可所谓——对内龙凤天表,对外不如袁绍。
可抵达这权术境界,仍旧使人难以置信。
苏子籍感慨说罢,文寻鹏就再次沉默了下来。
厅里就只有他们两人,文寻鹏也不怕别人听到了什么。
事关大事,差一点就可能全盘都输,良久,他终于忍不住,试探着说:“未必是能臣……此计高瞻远瞩,掌控乾坤,非人臣能有,或是皇上圣断?”
一时间,厅内静悄悄的,再次恢复了寂静。
文寻鹏说完话,心就跟着一紧。
若这计谋真是皇帝所出,帝王心术的可怕,还真是让自己长了见识!
过去还是太小看了龙椅上坐着那一位!
原以为是只已经快要老死的病虎,没想到,老虎终究是老虎,哪怕老了病了,也依旧是可以吃人!
紧的还不仅仅这原因,许多事,许多话,人臣不能揭穿,自己说了,是福是祸,实在难料。
甚至以自己预测,长久来讲,怕是祸多。
可又不得不说。
自己,没有路了。
皇帝胜了,立刻就是诛九族的事。
文寻鹏说完,沉默了,只盯着苏子籍。
苏子籍眸子一亮,看着他的忧虑和忐忑,把手中扇子慢慢摺起放下,本想说些话,又含笑不语。
说实际,皇帝谋略远超过自己预料,特别是他是天子的情况下,如果自己在这时才发觉,已经没有路了。
许多人不清楚,谋略不是神,它讲究力量的转化,以及时间和空间。
所以,到这步才发觉,就唯死而已。
可自己本是反贼,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皇帝,早早就布了棋,现在,终于到了鱼死网破时了。
只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没有必要,也不能再讨论这步。
苏子籍又展开了折扇:“听闻,沿江近来多风雨?”
这话转的出奇,文寻鹏不知道太孙突然说这话是何意,想了想,隐约听过这件事。
他回答得很谨慎:“似乎是。”
“拿地图来。”苏子籍说着。
文寻鹏立刻去旁寻地图,很快,将地图拿来了。
苏子籍接过地图,徐徐展开,直接铺在了小桌上,这就是锦绣江山了,略失笑了下,目光寻到了蟠龙湖,又一路北上,直到过半了,才停住闭上了眼。
闭目再睁,眼前一黑又转亮,就见万里云气,在文寻鹏眼里只是地图上的小小一个标记,但在此刻苏子籍的眼里,却见一线浓云漫漫涌动,翻滚着,似乎缓慢又毫不犹豫向着一处而去。
那是京城!
收回目光,云气之下,山川河流尽在眼中!
啪啪的雨水落下,苏子籍有一种感觉,似乎每滴雨都在自己控制之下。
再往下看去,被雨水笼罩着的大片土地,还有黑压压的一片人跪着,宛如是蚁群,看衣着应该是此地农民。
下面的农民们见到下雨了,纷纷磕头,有声音顺着遥远的距离传到了苏子籍的耳中。
隐隐听见,他们口呼……龙王?
第一千五十四章 成形
“轰”
一声雷响,撼得天空微微颤抖,本以为听不见地下蚂蚁大小的人声,却不知道为什么,远处传来惊喜声:“雨来了,龙王来了!”
“嗷呜——”幼龙飞翔在云雾中,遮掩住的身躯,灵活游动着,发出了快乐的叫声。
龙吟声,震动四方,空种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沉沉一线浓云涌动,翻滚着,继续向前。
“很不错!”
与上一次所见的幼龙行龙相比,这一次的行龙是稳了很多。
这种稳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明明都在下面,都在刮着风,都云雾翻滚,可苏子籍眼却能透过无数虚妄,看到最接近真实的景象。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眼眸注视下,无所遁形。
水气就像已经入伍一段时间的士兵,摆脱了新兵时的生疏不服管,变得顺眼。
它们不断被指挥着,虽还没达到“精兵”的程度,但已可一站了。
“嗷呜一一”幼龙再次叫着,苏子籍与行龙的幼龙间,联系清晰而密切,气机纠缠,丝丝缕缕是气机循环,发生玄妙变化。
本来苏子籍蟠龙心法,修到顶处,但似乎没有太大作用,一瞬间“活”了过来,冥冥之中,似有什么东西袭了过来,一头扎入蟠龙心法中。
这种“袭”来,并非是现实层出现与融合,应是十分关键,但苏子籍再去感受,竟感受不到。
苏子籍微微蹙了眉,虽知道这是好的变化,但还是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强,或者说,没有强到可以看清这世界的程度。
前面的路,还很远。
哪怕他已将很多人远远甩在了身后,但在前方,依旧漫长。
苏子籍任由思绪快速闪过,再次让自己彻底沉浸在了幼龙行龙中,随着便深入的沉入,对蟠龙心法的变化与本质,终于摸到一点关键。
“原来,蟠龙心法,没有真龙之体,没有行云布雨,仅仅是空壳吗?”
所以,哪怕曾经将蟠龙心法修到了顶处,但也不能产生太太的作用。
让一个空壳子去发挥出大的作用,也的确是为难这个心法。
而方才注入的关键东西,正是因幼龙行龙而出现!
才寻思着,苏子籍似有所感,突然转过身,看向一个方向。
那方向,乃京城之地。
京城
从月洞门进西花园,穿过一带花藤秘密编起的花廊,说也奇怪,池塘之水总是氤氲,柳丝拂风,院子内竟然极是清凉。
“喵呜”一只狸猫奔了进来,围着周瑶讨好着叫。
“有什么消息?”周瑶似笑非笑,苏子籍养了狐狸,传递消息,她立刻受了启发,空中有鹰鸟,地上其实猫最佳。
狗很人容易注意,还不善跳跃,猫神出鬼没,就算被发觉也一般无人会特别注意。
这只狸猫,本是谢真卿的妖怪,又受了龙血,本想杀掉,却还是用了法禁,留了下来。
“喵呜”狸猫很是谄媚叫着,虽然能讲人话,但是它还是用猫语,反正周瑶听的懂。
“齐王府我不敢靠近,齐王府的密道,也经常有大妖出入,用的是普通狸猫,死了好几只,已经有点疑心,我不敢再派了。”
见周瑶蹙眉,它有备而来,连忙喵呜:“但是妖怪也是要吃饭,我跟踪了采办的齐王人员,通过了每日买入的食物对比,确定了府内大概有120一150个神策军。”
“并且,跟踪到了七处据点,每处十数人,加起来又有200余。”
“应该还有汇集。”
周瑶听了颌首,她眼神都蒙着水气,因此看起
来迷离,自己沉眠,谢真聊也许是承了运,分去了不少气数。
可自己终没有真正崩散,幼龙也是合法继承人,最关键的是,此人竟敢大规模参与争龙。
并且,还遇人不淑,受了反噬,因此,他始终不得圆满。
走错了路,才等到我苏醒。
要是没有错,怕现在我苏醒,也难挽回。
这算不算自作聪明?
现在,轮到自己了,自己终是龙君,气数蒙蔽,对外人其实效果不大,对臣子最是厉害,就算谢真聊警惊几分,也难以完全不受影响。
“你办的不错,蜀王府也要查查,我有点疑心”周瑶才想说话,就在这一瞬间,抬眼看去。
她“看”到了他,而他也“看”到了她。
周瑶躬身一礼,含着笑,就这么望了过去。
明明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但与幼龙一起飞舞的苏子籍却突然之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一一殿下,还说自己不是殿下?
“可我真不是……”苏子籍心中暗想,无奈一叹。
不过,她既已是认准了这件事,争辩也无用,他也不想去争辩,他知道这种玄机,转眼就无,不能浪费。
“可以动手了。”苏子籍传给她的,就是这样一道命令,这种传递,不必开口,就可神游千里。
“是。”周瑶朝着遥遥一礼。
“轰!”
文寻鹏本待在厅里,静候太孙观看地图,厅内一片寂静,良久,突然觉得不对,侧目看去。
只见太孙一动不动,正要细看,眼前一阵迷糊,耳畔隐有着一道轰雷,一瞬间,只见太孙顶处隐有云气萦绕,凝成一道龙形。
龙形并非静止,从龙须到龙爪,哪怕模糊,只是运气凝聚,却无比真实!
甚至在那一刻,所见之人,还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威仪。
“真命显形!”
历代史书,都记载帝王异相。
“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帝自在邸第,数有神光照室,又有赤蛇盘于床第之间。”
“神光照室尽明,红光绕身,盘旋如龙形。”
文寻鹏往昔读之,虽不是十分不信,也只是一晒而过,上次传闻蛟龙投怀,也是疑心法术或烟花。
现在,亲自目睹,顿时目瞪口呆。
这种情况,从未亲自看见和感受过的人,根本不可能感受到这一刻的震撼。
文寻鹏呆住了,大惊的他,就呆了一下,眨眼再去看时,云气凝聚而成的龙已是没有了!
反应过来看到了什么的文寻鹏,微微张开嘴,露出些许震惊。
这已是他极力控制的结果,胸腔里心脏,仿佛滞一瞬,然后以比过去剧烈多了的速度,砰砰砰地跳着。
龙,是太孙?
或者太孙的真身?
这一刻,文寻鹏本就剧烈跳动着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文寻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太孙转过脸,外面也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来了。
“殿下,有情报!”
第一千五十五章 给张岱送行
进来!”
“是!”来人是亲兵,送来的是一份新的情报,送到苏子籍手中,就退了下去。
这打破了刚才气氛,苏子籍若有所思。
刚才,不单是文寻鹏,连着自己也感受到了几分。
苏子籍其实是不信气成龙形,这其实非常简单,气乃制体,简单的说,掌了大军,才有虎豹之形。
没有军权,哪怕仍旧官居二三品,只有散气而无形态。
官与皇帝也一样,任何太祖或皇帝,都必须成了皇帝才有龙,而非相反。
可刚才,的确有了。
“形神之妙,借假修真?”
情报是用信封装着,封着口,苏子籍若有所思的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瓤儿,展开一看,就笑了。
“原来如此。”
“你来看看。”苏子籍将这情报递给了文寻鹏。
文寻鹏忙收敛了情绪,把方才所有想法压在了最深处,走过来,双手接过了情报。
此刻的他,又是冷静的谋主了。
“原来如此!”文寻鹏仔细看了看情报:“不仅仅吴委,尚有常古、田余嘉、陈斐等人!”
“选人有十之数,不过自古艰难唯一死,答应去死的,不算多!”
“其中陈斐不服,想去衙门报案,半路遇匪,身中十一刀而死,家人伏之痛哭!”
“衙差不但不查案,反怀疑家人斗殴而死,扣押其父其兄入狱!”
“主公,六县尽发呀!”
这不是一个人二个人能办到,可以说,看到了这份情报,讨论的这件事所缺的最后一块已经拼上了,文寻鹏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以及对面计谋的全部内容。
“众正盈于乡野,卒以发愤一击!”文寻鹏用忧郁的目光扫视一周,遥视着远方,叹着:“张岱,要死了?”
“我也是刚刚想到的。”苏子籍没有多少惊容,不快不慢说:“祭品不仅仅是义士,还要忠臣啊!”
“看来,皇上是想弄个连孤都无法翻身的铁案了!”
苏子籍这么说,并非是随意,而是张岱这个人,虽然被官员嫌弃厌恶,但哪怕不想与张岱共事的官员也要承认,张岱是个清官,更是对朝廷忠诚人清官。
这一点,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事实。
在民间,张岱的名声就更好了,毕竟张岱过去搞出来的事,都是常人所不敢干的,很具有传唱度。
个别地方,还有戏班子将张岱的故事改了改,唱成了戏文。
所以,张岱有时也被一些百姓称为张青天。
“青天”二字,似乎是普通百姓对一个官员最好的评价。
当有人被冠以这个称呼时,那就足以说明此人在民间的威望了。
“唯一值得商榷的是,张岱真正当过父母的郡县,不这样想!”
可是,那才几个郡县,不碍大局。
若献祭了义士不说,再献祭一个众人心中的清官、忠臣、百姓心目中的青天,这就可以达到一个难得的效果。
文寻鹏一听,本来已是想明白了,更是心里都一沉:“好毒的计策!”
“三代忠烈,为民请命,杀了以刚烈闻名的清官,在旁人看来,这一切都是太孙您刚愎自用,闹出的大事!”
“皇上真的深不可测,对您又狠到骨子里去了!”
一想到这个计策若成了,太孙会遭遇怎么舆论逆转,文寻鹏汗就浸湿了后背。
抬头再去看太孙时,却发现太孙若有所思,神情很平静,不像是强装。
太孙的反应,使文寻鹏吁了一口气。
太
孙知道这件事后,却这般反应,莫非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是了,这计策虽毒,既是提前获知了情报,那直接拦下张岱被杀一事,不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现在去阻拦此事发生,也来得及!
就在这样想着时,太孙果然向外而去,见他迟疑着,停住脚本转身:“去吧,我们去张岱行馆。”
果是!
太孙要带自己去阻止张岱被刺杀一事?
文寻鹏立刻跟上去,同时说:“我们要立刻阻止的话,还需带上亲兵,以及强令张岱……”
“不,为什么要阻止?”
“孤去,只是送这位清官最后一程……轻服简车罢。”
太孙说着,已到庭院小门前,几乎同时,两个人,都住了脚步。
微风徐徐,文寻鹏想心沉郁下来。
“文先生!”良久,苏子籍仰首望着树冠,徐徐说:“张岱这个人,清正是没有话说,但不能为政一方一部一衙,只能养之而劾查风纪。”
“我自本心来说,是厌恶的,但也佩服的!”
“为了规范官场风气,总得给他一个善终!”
文寻鹏仔细听着,他不认为太孙在这时,还说虚饰的话。
就听着太孙收敛了神色:“……只是,这是建立在张岱此人,不与孤为敌,不想拉孤下马的基础上。”
听到这里,文寻鹏已悚然而惊:“您是觉得,他是死士?”
以死构陷太孙。
“差不多!”
苏子籍忧郁的说着:“方惜跟余律,太年轻,落入陷阱不难!”
“张岱再怎么清正,他为官也是几十年了,屡次大案,却都能全身而退,说他一点不知不会,一点不知道权变,孤不信的!”
“现在,这时局,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么?”
“若是知道,其心就可诛了!”
这话听的,大出预料,又在情理之内,文寻鹏额上已渗出汗,的确,张岱老了,要是有了默契,以死换取一生清名,青垂青史不说,还能庇荫子孙,这并不难想通。
只是,大部分人想不到这点,这也太出人预料了,但见太孙已是向外去,却也不好再说。
文寻鹏自绝智计很难有人比拟,可现在,祖孙二人都时时意外之外。
天家,就是这样吗?
他们所待的地方,距离张岱处行馆不算远,随着刚才停留,现在出去,牛车已被人备好。
苏子籍带着文寻鹏上了牛车,跟着的人都是骑兵,全是苏子籍的府内亲兵,身着甲胄,但数量不算多,八个而已!
看着架势,真是去“送行”。
其实就算是去阻拦义士杀官,也用不着太多人。
但太孙方才所说的话,仍回荡在文寻鹏的耳畔。
张岱这次是必死了?
可就算张岱别有用心,以自己见识,还得阻止,争取时间一一死了,对太孙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也是文寻鹏暂时还没想明白的点,义士是义士,被杀的也是很有名望的清官,到时还活着的太孙,不就成了活靶子?
百官非议,朝野沸腾,以此计之毒辣,又有皇帝居中指挥,想要破局,并不容易,莫非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扭转这种十分糟糕的局面,太孙才会不改变皇帝的计策,眼睁睁看着计策实施,甚至亲眼去看一看?
苏子籍一上牛车,就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文寻鹏纵然有很多问题,也不敢呼醒太孙,询问太孙,只能憋着,或许到了时候,自己就能明白。
太孙既这样成竹在胸,那自己也没什么可担
心了。
可便是明白这一点,文寻鹏的脸上,也依旧是闪过了一丝忧色。
第一千五十六章 心绪难平
京城
大街小巷胡同里弄房舍栉比鳞次,人烟稠密,虽降过多次雨,却不知道为何,潮闷得连气也透不出。
“轰”
天空中一声闷雷,雨又落下来。一阵风带着雨腥卷入,路上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有些人直接狂奔起来。
雨水虽好,大家却没有喜色。
有人在酒肆靠窗的一桌,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果见大半个天被浓云遮住,云缝一亮一亮闪着,不时传来沉闷的滚雷声,顿时露出一丝忧色。
这男子看上去是个举人,对同伴说:“你看这天。”
这天怎么了,不就是下雨天么?
同伴也是个读书人,抬头看天,露出了解之色。
男子叹着:“要变天了,这天象有些不祥……”
“嘘!”听到这话,同伴聚然一惊,忙拉了一把男子,示意不要再说了。
“不可妄言!”
这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若在几年前,这话说说也就罢了,毕竟举人本身就有议政之权,可现在是什么时候?
储君已立,看似时局更稳了,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如今天下的局势,尤其京城的局势,那已到了十分紧绷的时候,稍不留神,就要啪地一下绷断!
自己不过是两个举人,还在苦苦跳龙门,连官员都不是,是不是变天,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要是被人听见,搞上去,怕功名都保不住,一个永不叙用,立刻就十年寒窗付之东流!
“酒差不多了,走了!”同伴见男子还要说什么,而附近已有人望过来,立刻一拉男子,将他给拉走了。
旁人没听清这二人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变天”二字,亦抬头看了看,的确是变天,看着这雨一时半刻不会停,甚至可能还会下得更大,还是趁着雨势没那么大时,赶紧回家吧。
一时之间,路上行人竟又多了起来。
“竟是又下雨了,最近雨天可真多,本想将公主的书再晒一晒,竟也等不到个艳阳天。”
新平公主府里,侍女站在屋檐下,看着落下来的鱼,忍不住叹气。
旁边的侍女也说:“最近的雨天的确是多了些,比往年都多。”
“是吧!我就说,我觉得今年的雨天要多一些,并非是错觉。下雨少了不好,下雨多了也不好。好在雨天虽多,但雨势多不大,否则大雨连绵,怕是要成灾了。”
“算了,这是大人们的事,我们就不要谈了!”
想到雨大成灾的结果,两侍女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雨打芭蕉,劈啪声,也让望着虚空出神的少女回了目光。
旁人以为她方才望向虚空是看雨,少女所坐的廊下,雨水噼啪,湿冷的气息随着清风被卷进来,让她那双雾蒙蒙的眸子,越发神秘,令人辨不出真实情绪。
新平公主收起了太孙的信,朝着少女望了一眼,不由得再次生出了此女竟不似凡人的感觉。
压下这种怪异的感觉,新平公主目光望向外面,望着连绵下着的雨:“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多雨,明明梅雨已经过了。”
说着,她到底不在意这事,递给周瑶一张纸条:“这是宫内情报,母妃还不愿意……可我还是有点影响,到底是拿到了。”
是也,谁想不到皇帝最暗的公主会这样。
所以,即便是不如过去受宠了,但新平公主想要在宫里做点什么,还是比外屋来得顺利。
因没有多少人会真防备着这位曾经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这就是新平公主的最大优势。
周瑶想着,接过了纸条。
没有立刻去看纸条上的内容,从怀里取出一小叠文件,递了上去。
“这是你需要的。”
拿过来,立刻打开看了,是一份名谱,上面一个少女,姓周,年方十七,开始时还有点纳闷,接着,新平公主的脸上顿时就染上了绯色。
“挂在你家名下?”
新平公主看向周瑶,已隐隐猜到对方的意思。
虽然这个办法的确是可行,但是真的可以吗?
她的内心仍在挣扎着,真要这样做吗?
虽然她已做了公主不该做的事,可事到临头,新平公主还是生出了一丝胆怯来。
这丝胆怯,来自于对未知的不安。
周瑶仰着脸望着云雾漫遮起来的天空,并没有去安抚新平公主的情绪,但她轻柔的语气,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在抚平新公主的心。
“是,算我姐姐吧。”周瑶认真地说:“你一直身体不好,在乡下久居,因身体不好,所以并未对外人提过你,这也是为了你能平安活到成年。如今你身体有所好转,便搬回来了。”
官宦千金中,从小病弱难养活的千金不少,甚至工资都不少,基本上都有四成夭折不能成年。
为了能养活家中的孩子,还有将男孩充作女儿养大,过来一定年岁,才对外揭开真相,让儿子恢复男儿身。
这种事都有,为了让病弱女儿活过成年,养在乡下,一直不被外人所知,这也是正常的事。
再说,官宦千金就算是被外人知道,多半也是在一定世交被人所知,同是官宦人家的人,都未必知道不熟悉人家到底有几个女儿。
周瑶的说法,只要周家人承认,这件事还真能顺利进行下去,不会被人所怀疑。
就算有熟悉的人家稍有怀疑,只要周家人咬定这事实,谁又会为了周家到底有几个女儿非要去抱根问底?
这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有一个女儿,还是两个女儿,对一个官宦人家来说,也不是大事,更不会影响到官途,谁会真揪着不放呢?
新平公主再次低头,细细看着折叠文件,一一看完,又问:“那我以后,就不能是新平了吗?”
竟然是可以同时持有?
听到周瑶的回答,银屏公主恍然,是啊,她以周瑶姐姐身份生活,乃至入宫,这并不会导致宫外做女冠的新平公主消失。
她当然可以同时是两个人,既是周瑶姐姐,有可以是女冠入道的新平公主。
这么一看,这样结果,的确算得上是两全其美。
新平公主略略放下了心,垂眸坐着沉思。
周瑶也不打扰,安静坐在那里,只看着外面噼啪而下的雨。
风吹进来,荡起的何止是布幔?
还有人本就难以平静的内心。
良久,新平公主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可她还有所顾虑,毕竟这事,若是被外人知道,实在算得上是骇人听闻的事件。
虽然在皇家内部,历朝历代这样的事都不少见,但在本朝,新平公主还从未听说过宫里出过这样的事。
她若是做了,就是本朝的第一个了吧?
新平公主低声问:“可认识我的人不少,如果有人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