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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安年     朱门继室txt下载     朱门继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二章 家事(一)

    时至月初,又到了朱家各院发放月例的日子。

    朱老夫人管理朱家多年,但是碍于上了年纪,一早就把府中内宅主事的权利交给了大儿媳妇黎氏,自己则是慢慢开始吃斋念佛,只有,每逢大事之时才会出面做主。虽然,表面上看着像是让出了家主的位置,但其实,也只不过给了黎氏一个好听的虚名而已。

    朱家真正的权利,全部都还在老夫人的手里头牢牢地攥着呢。她倒也不是信不过黎氏和柴氏,只是自认为,自己是天生的操心劳累命,躲不得清闲,一旦闲下来,身体就开始这里不得劲那里的不舒服,整天不是头痛,就是胸口痛,总之,全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的地方。

    与其闲着生病,还不如忙忙叨叨的过一天算一天。

    朱家的子嗣虽然不多,只有长房和二房两房人,但是,上上下下加起来却有一百多号人,管理起来绝非易事。想要做到一碗水端平,样样周全,事无巨细,光凭力气和心意,还是不够的,最重要的还是知人善任。

    作为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杨妈妈毫无疑问是朱府中最有体面的下人。她是老夫人当年的陪嫁,跟在她的身边将近四十年的光景,她的儿子齐大福,如今在朱家旗下的永隆粮铺做大掌柜,二儿子齐大龙则是在朱家通州的绸缎庄子里做账房先生,在外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杨妈妈虽然识字不多,算账却是一等一的精明,时时刻刻替老夫人守着账本,但凡看见单笔越过五十两银子的花销,都会暗暗记下,待到晚饭之后,亲自向她一一仔细禀报。

    上两个月里,因为朱家要办红白喜事,各院各处的月例银子跟着有所消减,日子看似清淡,实则奢华依旧。

    早饭过后,朱老夫人把黎氏和柴氏叫到自己屋里说话,闭着眼睛,微微沉吟道:“今儿是放月例的日子,回头让月尘那孩子也过来看看,府中的事情太多,是时候让她开始一点一点学起来了。”

    黎氏和柴氏闻言,皆是一怔。

    沈月尘进府还不足一月,老夫人突然提议让她学习管理家事,难不成是有什么新的打算不成?

    黎氏笑了下道:“那孩子进府不久,年纪又小,现在就学习家事的话,未免有些太早了……”

    老夫人闭着眼睛:“不早了,女子一过及笄之礼,便是真正的大人了。你就让她跟着你,慢慢从头学起。如今,你们的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躲躲清闲,安安心心地等着抱孙子了。”

    黎氏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心里憋屈却无话可说,完全不明白老太太突然唱得哪一出?难道是对她有所不满,所以才会临时起意?

    黎氏的脸色不好,柴氏的脸色又何尝不是是满心不悦。这些年来,她们二人为了朱家操了不少的心,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孙媳妇才一进门,她们就要跟着一同让位了不成。虽然只是个虚名,但也是个挂着肥肉的美差,任谁也不愿意轻易松手。

    在朱家,朱老爷子素来是甩手掌柜的,整日喝酒玩乐,悠闲自在。所以,内宅的事情,全都是老夫人自己一个人说的算,朱老爷子也从不插手,给足了她颜面。

    黎氏得了老夫人的嘱咐,自然不敢马虎,只差身边的周婆子把沈月尘请过来。

    这会,沈月尘刚刚吃过药丸,正准备忙里偷闲,小憩片刻。

    谁知,周婆子躬身进来请道:“老夫人和大夫人请大少奶奶过去一趟。”

    沈月尘知道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忙重新梳妆一番,又换了身衣裳,方才随着婆子一道过去。

    “大少奶奶请。”周婆子不劳丫鬟们伸手,亲自走在了前边儿给她打起帘子。

    行礼过后,黎氏让她落座,把老夫人的意思简单明了地转述给她。

    沈月尘闻言一惊,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赶忙起身福了福:“妾身感激老夫人的抬举,妾身实在感激不尽,妾身能得长辈们的亲自教导,真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妾身一定虚心好学,恪守妇道,不辜负您们的期望。”她虽然惊喜,却没有推却,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应承了下来。

    黎氏闻此,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原以为她会推辞来着,谁知,她非但没有推辞,反而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敢厚着脸皮答应。

    柴氏不由得在心中暗觉后悔,当初自己不该出面替她说什么好话,还以为她是个生不出孩子的闷葫芦呢……

    老夫人见她大大方方,毫不扭捏的样子,心里更乐了,便道:“恩,你一直是个妥当的孩子,凡事记得多学多看,有什么不明白或者不懂的,要好好向你的母亲请教。”

    沈月尘又是福一福身,“是,妾身谨遵老夫人叮嘱。”

    老夫人含笑点点头,身子懒洋洋靠在软枕上,微微叹了口气,忽地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肩膀,“将来的日子都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府中的事情又多又杂,料理起来不容易,你们的父母亲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也该让他们享享清福了。人啊,不服老是不行的……”

    她的话音刚落,黎氏便出声道:“母亲您哪里年纪大了,母亲如今正值盛年啊。”说完,便连忙起身想去帮她按捏一下肩膀。

    老夫人摆一摆手:“使不得,这等事情怎么能让你来做呢?你坐着,坐。”

    沈月尘闻言,随即起身走了过去,含笑道:“母亲,请让妾身来吧。”

    她是小辈,伺候长辈是本分,可此时落在黎氏眼里,便突然有了几分巴结讨好之意。

    老夫人只希望她们做做样子,无心使唤她们,片刻之后,便挥了挥手,示意让她们退下。

    黎氏和柴氏要去正厅办事,沈月尘跟随其后,心里隐隐打着鼓,暗中打定主意,自己既然答应了老夫人,就不能只是说说而已,必然要拿出些成绩出来才行。就算,黎氏不高兴,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掌管家事,就等同于在朱家树立根基,事关她的体面和身份,绝不容许有丝毫大意。

    朱老夫人待她们走了之后,携着杨妈妈去往佛堂中,一面不停地转动着佛珠,一面轻轻地敲打着木鱼,隔了半响才缓缓出声道:“杨妈,你觉得月尘那孩子怎么样?”

    杨妈垂手静立,轻声道:“老身觉得大少奶奶性情温和,心思敏捷,是个外柔内刚之人。”

    “哦?”老夫人手中的木鱼停了一停,只道:“你说说看?”

    杨妈妈继续道:“老身觉得大少奶奶看似温和安静,实则内心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

    老夫人转着佛珠,微微点头:“恩,还是你的眼睛毒。”

    深宅闺阁中出身的女子,有哪个看着不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可是一旦到了人后,便又会变成另外一番模样了。

    杨妈妈低一低头:“老身唐突了,还望夫人赎罪。”

    “什么罪不罪的,我就是喜欢听你说实话。”老夫人望了望佛龛上的观世音像,继续道:“你替我留意着些,看看那孩子办事如何?”

    杨妈妈笑笑:“是,老身明白了。”

    老夫人不是喜欢心血来潮的人,今日之所以要让沈月尘随着黎氏柴氏一同办事,为的就是试一试她的成色。若她办得妥当,自然是好,若她经不住刁难,撑不住场面,办得不好,也没什么大碍,还可以说她年纪不大,需要历练,一语带过即可。

    分发月例,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过过账,领领银子就可以了。只是,各院各处的管事婆子领完银子,还有不少大大小小地杂事禀报请示。

    内宅的琐事,多到数也数不清……前几日老爷子身边的一位老姨娘生病去世了,要办丧事,少说也得花上一百两银子……昨儿一早,大门外又来了几位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上门送礼托事,只送来了两筐酸枣子,却拿回去了十两银子的路费……还有就是丫鬟婆子们间,那点子不痛不痒的小事,什么谁和谁赌钱赌急了之后,打架打花了脸,又或者家里老父去世要告假回家戴孝……

    沈月尘听了一上午,连喝了三杯茶,却还是觉得脑子发沉。黎氏倒是一派平静,仿佛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只把那负责管事的婆子叫到跟前,该赏的赏,该罚的罚,该训斥的训斥,若是遇到需要动手才能解气的事,便会让身边的婆子出手代劳,只把那惹是生非的人打得鼻青脸肿,抽抽噎噎。

    柴氏也是同样赏罚分明,芊芊玉指一伸,指着那些个挨了打还哭哭啼啼的婆子们道:“别以为你们在府里呆的时间长了,就觉得自己有体面了。白天偷懒,晚上贪嘴,没一个是中用的。奴才的体面,都是主子给的,既然你们自己不识好歹,那就别怪我们这些做主子的不仁慈。午后派人把牙婆子找来,把这些没心没肺的东西都卖出去,免得留着碍眼!”

    卖身为奴,能跟着主人衣食无忧便是好命了。若是再被那些黑心牙婆子收去,后果将是苦不堪言,稍微年轻一点儿地会被送到妓院或者私窑,稍微年纪大一些的,则会被送到一些下三滥的地方,给那些言行粗鲁的下等人做牛做马,直到活活累死。

第六十三章 家事(二)

    那些被罚的丫鬟婆子们听了柴氏的话,一个个吓得瘫在地上,连跪都跪不住了。

    黎氏被她们哭得心烦,只挥挥手,示意下人将她们都拉下去。

    谁知,其中有几个不甘心,挣脱了婆子们的钳制,一挺身就往前冲,直直地扑到黎氏和柴氏的脚边上,顾不得规矩,死死抱着她们的小腿苦苦哀求。

    黎氏见状,眉心一蹙,一下子将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落了满地碎片。

    旁边的粗使婆子更是直接扬起鸡毛掸子就让她们的脸上和身上使劲地抽:“不知死活东西,还敢惊动了夫人们,看我今儿不打死你们了事。”

    挨打的丫鬟又躲又闹,手脚不小心碰到地上的碎片,顿时便见了血。

    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体统,管教归管教,教训归教训,绝不会轻易弄出人命。粗使婆子们把她们打得老老实实收了声,便停了手,只待夫人们下令。

    沈月尘怔怔地瞧着眼前这一幕,半响说不出话来,只听一旁的柴氏出声道:“还都杵着作甚?由着她们在这里闹得没完,赶紧都给我带到角门外各打二十大板,然后贱卖出去,往后不许再踏进朱家大门一步!”

    那婆子闻言,忙应了一声是,直接伸手抓住那些惹事人的头发,一个个连拖带拽地揪出去打板子。

    屋中好不容易消停了下来,黎氏蹙着眉头,喝了口茶,顺顺气道:“怎么回回都有这样搅事的人?”

    柴氏也端起新换上的茶碗,眼角余光瞄着沈月尘道:“嫂子也别生气了,不过是些没眼力的蠢货而已。只想着进来朱家吃香的,喝辣的,却没想过咱们朱家从来不养不中用的废物……”她说到这里,便故意望向沈月尘,微微一笑道:“这一出闹得突然,让你吓了一跳吧?”

    沈月尘自然心中惊慌,额前已有细细的汗,拿出手帕擦一擦鬓角,起身行一行礼道:“妾身无碍,倒是让大夫人和二夫人受累了。”

    黎氏转目看她,淡淡道:“你年纪小,脸皮儿薄,今儿这恶人就由我们来做,以后可就是要让你来做了。”

    须臾,外面的粗使婆子进来回话,只说方才拖下去的几个下人都各挨了二十板子,其中有两个人挨到一半就晕了过去。

    黎氏问道:“趁着还有一口气儿,赶紧把他们都打发出去是正经!别死在府里添晦气!”

    粗使婆子点头答应着出去了。

    沈月尘听着,暗暗攥紧了手中的锦帕。整整二十板子,别说是女人,就算是身材健硕的男人也未必能咬牙扛得住。虽然不能打死,但没说不能打残。

    那些粗使婆子们的手段,她虽然没亲身经历过,却也略有耳闻。

    沈月尘瞧着那一地染着血的碎瓷片,暗暗心惊:不过是放月例的日子,怎么会突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柴氏见她脸色发白,只明晃晃地笑道:“月尘,你要切记,奴才就是奴才,不可轻易纵容。朱家家规严明,最容不下的就是办事不利的糊涂人。”

    沈月尘点一点头,自然把她的话都记在心上,立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朱家二管事朱安随即捧着了一本大红本册,里面上面把府中日常的银钱支出写得详详细细。

    朱安是朱荣的侄子,也是他的徒弟,在朱家做事十多年了,也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

    朱安把府中各人所执的差事儿条理分明的说了一遍,随后又把各方各处的管事婆子,齐齐地叫到沈月尘跟前,让她一一过目。

    沈月尘以前在沈家没机会过问家事,只是祖母给多少,她便要多少,毫无经验。她面对着沈家那些位高权重的仆妇们,只觉在自己打量着她们的同时,她们也在同样打量着自己。

    对于这些仆妇们而言,朱老夫人才是朱家真正的主心骨,大夫人和二夫人,虽然一个严明,一个强势,手中却都没有什么实权,也只能拿些小鱼小虾出出气。而如今,这位新晋的大少奶奶,看着更是没什么杀伤力,脸上稚气未脱,目光有神,却没什么气势。

    沈月尘暂时无视她们专注的目光,只低头仔细翻看着账本,只见上面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偶尔还有个别几处,墨汁被弄得糊成一块,殷透了纸张不说,还把下一页的内容也给模糊掉了。

    她不禁微微诧异,随即问道:“朱管事,这账本平时是否由你一人负责书写?”

    朱安闻言,恭敬回话道:“回大少奶奶的话,这账本大部分是由奴才书写,偶有忙时,才会由身边的小厮代劳。”

    沈月尘微微一笑,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我看这上面的字迹都不相同。”说完,她将账本摊开在朱安的面前,指了一笔明细模糊的账目,询问道:“劳烦朱管事帮我瞧一瞧,这笔二十五两的银子是用到哪里了?”

    朱安忙躬身上前,望了一眼,便道:“奴才一时手抖落墨太深,模糊了字迹,上面的明细怕是看不清了。”

    沈月尘的脸上仍是笑盈盈的,随即又翻看了几页,再次伸手指出一处五两的,询问道:“那些这处呢?朱管事可还记得清楚?”

    黎氏和柴氏见她不厌其烦地问了又问,心生奇怪,却没有阻止。

    朱安有些犹豫起来,抬头看了一眼沈月尘的脸色,微微沉吟道:“回大少奶奶的话,这笔账是上个月初的,奴才有些记不清了。”

    沈月尘笑着合上账本,温言道:“朱管事是忙人,每日打理的事情那么多,记不清楚也是正常。这记账的好处,便是可以事无巨细,免得要过了两三个月之后,再重新回忆寻出由头来,糊里糊涂的说不清楚。再小的钱也是钱,一两二两地重重叠叠起来,也会慢慢变成大数目,何况,还是二十五两银子一笔的……朱管事,您说是不是?”

    沈月尘方才看得分明,但凡是模糊不清的账目,每一笔几乎都在吴亮银子以上,而且,还月月都有。若是有人故意而为的话,把这些出处不明的银子加在一起的话,数目可是不小啊。

    朱安的确是没有准备充分,三两句话的功夫就被沈月尘说得面红耳赤起来。她虽然言辞温和,却字字犀利,让他倍感难堪。

    他原本还以为今天还是和以前一样走个过场而已。谁知,这位大少奶奶却是眼尖心细,一看就看出了上面的猫腻。

第六十四章 家事(三)

    沈月尘将账本还给朱安,嘱咐道:“这账本明细繁杂又不清晰,看起来很是不便,还请朱管事重新抄写一本。”

    重抄账本?朱安目光微闪,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大少奶奶,奴才虽然一时不小心,弄脏了几处账目,但是每个月的总账和明细都是做得清清楚楚,又何必麻烦再重抄一遍呢?”

    朱安觑着沈月尘的脸色,心底暗暗有一丝紧张,这位新奶奶看着年少却气势十足,初次理事就摆出这副架势出来与之前的秦氏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沈月尘深意的看了朱安一眼,脸上的笑容隐去,语气淡淡道:“朱管事,容我直言,这账本看着详细,却不够条理分明。衣食用度,损耗不同,贵贱不等,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一一注明。各院各处每月所用的东西,都是按着份例分配的,看着明细都大致相同,但是等级价格却不尽相同。尤其是,类似于茶吊茶碗,漱盂巾帕之类的物件,都不是月月需要置办的东西,理应是缺多少添多少。至于,头油脂粉,蜡烛熏香这等琐碎小件,也无需储备太多,方才看那账本上写着,西侧院每月单是置办蜡烛就要三十多两,想来,定是用也用不完的,最后还是堆在库房积灰蒙尘,白白浪费了东西。其实大可以,每到月中派人清点一次,若有短缺,便让采办处的人或者各院的丫鬟拿着现钱,及时补上便可。”

    朱安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半响说不出话来,只觉,这位新大少奶奶既然不给自己颜面,那么自己也无须对她百般客气了。

    黎氏和柴氏也是微微一怔,只觉她说的新鲜又头头是道。

    沈月尘今日并不想出什么风头,或是给什么人难堪,下不了台,她只是想让朱家这些有头有脸的管事们对自己存个畏惧之心,不要以为她年纪小,又是继室,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管。

    朱安见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没为自己说话,只得硬着头皮,微微垂眸道:“大少奶奶有所不知,府上一直有旧例规定,每月银钱的数目,都是老夫人亲自裁夺的。”

    这话表面上是在为自己开脱,暗地里却是在讽刺沈月尘多事,连老夫人都没过问的事情,哪里轮得上她来刻薄自己,就算是花多了,那也是老爷子和老夫人的钱,也使不着她的银子。

    黎氏转头看向沈月尘,心道:她倒是不笨,只是心太急,一上来就要拿威摆架的,也难怪下人们对她心生不服。既然老太太一心想试试她的能耐,那我也就不用偏袒着她了,且看看她自己如何应对吧。

    沈月尘听朱安这话,微微地眨了眨眼睛,自然明白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随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朱管事,听闻您也是家中的老人儿了,平日里又掌管着家事,一定最是能打会算的……我虽嫁进朱府时日不多,但是每常闲静下来,有心替你们算上一算,只觉院子里的物件也太花费了。我倒不是有多心疼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只怕自己不够精明节俭,糟蹋了长辈们的一番心意。”

    她到这里,稍微停了一停,转头望向黎氏,微微低头温顺道:“老太太慈心仁厚,心疼我们这些小辈,甭管是吃的用的,全都是最好的……还经常派人添了又添,妾身实在感激不尽。妾身从不敢怠慢老祖宗们的恩德,只想着自己能够珍惜勤俭着些,不白白地糟蹋东西,也算是平日里对老祖宗们尽一份孝心了。”

    见她说的如此情真意切,黎氏心里也禁不住有几分暖暖酸酸的,只道:“你倒是懂事。”

    沈月尘继续柔声道:“妾身每日伺候大爷,见他日日早出晚归,忙着打理生意上的事情,妾身一个妇道人家,有心替他分忧,偏又无才无能的,使不上力气。妾身看着大爷日日操劳辛苦,心疼得很,真恨不能把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儿,只盼能让大爷多歇上一歇……”

    心疼银子那是小家子气,但是,心疼挣银子的人便是有心人了。

    黎氏听罢,眼神微微闪烁,果然被她的一番话给哄住了,神情渐渐柔和下来,主动握住她的手,道:“好孩子,你能如此事事疼着锦堂,便是对我们最大的孝心了。但是,可不许故意委屈自己,诚心替家里省钱。”

    柴氏在旁,也是话锋一转,故意举起手帕做做样子道:“好端端的,让人伤心,我这心里头都跟着酸了。”

    朱安闻言心知不妙。

    沈月尘回握住黎氏的手掌,再次转过头来望向朱安,目光清澈道:“老祖宗们赏赐的,不光是银钱还有恩情。省钱是小,惜恩是大,朱管事,您说是不是?”

    朱安看着沈月尘平和微笑的脸,莫名的心虚起来,心里也浮起一层凉凉的怯意,只觉这个新奶奶年岁虽小,可断不是好惹的,红口白牙,巧言令色,不禁没有闺阁女子的娇气,反倒多了几分不合年龄的沉稳老练。

    “奴才明白了,奴才一定谨遵大少奶奶的吩咐,尽快重抄账本。”不管愿不愿意,自己先应承下来再说,若是再顶嘴的话,怕是大夫人也要跟着变脸了。

    沈月尘闻言,心下稍安,见他服了软,便也笑盈盈地和气道:“朱管事,您是忙人,方才是我思虑得不够周全,让您为难了。这账本,不如就由我亲自来抄可好?我用小楷仔细抄写清楚,回头母亲和二夫人查阅起来也更方便些。”

    朱安顿时着了急,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张道:“大少奶奶,这可使不得!”

    黎氏在旁也出声道:“你身子单薄,又连日事多,该好好歇着才是。”

    沈月尘笑道:“大夫人,妾身没关系,老夫人让妾身跟着您学习家事,妾身旁的不精,只会写几个字而已。不过只是把账本重抄一遍,都已经是朱管事料理清楚的事情,我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朱管事就是了。”

    黎氏稍微想了想,又看了看柴氏,只听她含笑点头道:“嫂子,孩子说的这样诚恳,咱们就依她一回吧。”

    黎氏犹豫片刻,方才点头道:“行,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沈月尘闻言站起身来,连忙朝着两位微微地福了一福。“妾身谢过大夫人,谢过二夫人。”

    朱安额头已经见了汗珠子,心里突突的。

    沈月尘静静的瞅着朱安,半晌儿后,才和气地笑着道:“朱管事,快快请起吧。往后,免不了要有劳烦您的时候,还请您多多提点呢。”

    朱安不敢轻易起身,只跪在地上,垂首道:“大少奶奶太抬举奴才了。奴才一定随时随地听从大少奶奶吩咐。”

    沈月尘故意寻个理由,把账本要到自己手里,为的就是瞧个清楚。短短这么会儿功夫,就能找出破绽,若是拿回去细细查看,指不定还能看出更多的猫腻。

    朱安退出正房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连腋下都湿透了。他一向聪明敏捷的脑子,突然有些转不起来了,沉着片刻,才吩咐身边的人道:“晚上等大管事回来,立刻知会我一声儿。”账本的事情,可大可小,他得好好和大管事朱荣商量商量才行。

    朱安在沈月尘的跟前碰了一鼻子灰,惹得负责在外面采办的四位婆子纷纷提起了心神。她们原本都想着走走过场,便没什么大碍了。谁知,新晋的大少奶奶这样厉害,才一露面就把朱安给教训了。

    深宅大院之中内,最有油水的差事,便是采办处和厨房了。

    沈月尘虽还不知这其中的厉害,但也隐约能猜到几分,这几位婆子来头不小,想来也都是和朱家沾着亲带着故的。旁的都不用说,光是身上的衣裳穿戴,都不比正经主子差上多少。

    穿得好不说,月例也难得多。李嬷嬷一个月也不过三十两银子,可她们每人每月都有近三十两银子,还不算在外面商户那里得到的好处红利。

    四位婆子吸取了朱安的教训,一上来便是恭恭敬敬地磕头请安,丝毫不敢怠慢懈怠。

    沈月尘想着她们也是难对付的,怕是一天两天的也拉拢不住,便索性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便一径儿的陪在黎氏身边微微笑着,一句话也不多说。

    那些婆子们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如此折腾了一上午,临到末了,沈月尘也有所准备,只让春茗把事先备好的一包碎金子散给大家,全当给大家做茶钱。

    恩威并施才是好主子。她不想做好欺负的善人,也不想做那刻薄小气的厉主儿。

    屋檐下面,杨妈派去的丫鬟悄悄躲在外面偷听了好半天,方才跑回去通报。

    朱老夫人一听说是见了血,微微蹙眉道:“这闹得有些太过了……”

    杨妈沉声道:“老夫人,不光是见了血。听说,大少奶奶还把二管事朱安给教训了一番呢……”

    老夫人闻此,顿时来了兴致,放下木鱼槌子,携着杨妈妈的手,缓缓起身道:“去把那打听的丫鬟叫进来。”

    杨妈妈应声唤来一个还未露头的小丫鬟,她急急忙忙地跪在地上磕头。

    老夫人却只是摆摆手道:“起来吧,把方才正房里头发生的事儿,全都一五一十地上说出来,一个字都不要落下。”

第六十五章 家事(四)

    沈月尘的态度不软不硬,看着和和气气却不好应付,的确是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此忙活了大半天,黎氏和柴氏都面露倦怠之色,交代几句之后,便挥一挥手,让众人各回各处,各做各事去了。

    临走时,黎氏握了握沈月尘的手,嘱咐道:“今儿你也累了,晚上就甭过来请安了。”

    对于她今儿的表现,自己虽然说不上是满意,却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尤其是她,方才说得那一番情真意切的漂亮话,更是让人心里头暖和和的。

    沈月尘神情温顺地应了一声,恭送着两位出去,随后带着春茗回了自己的西侧院。

    不一时,天暗下来,吴妈来报晚上的菜名,依旧安排得是两荤两素,有汤有水。

    朱锦堂今日过来用了早饭,沈月尘猜想着他晚上怕是也要过来,便吩咐道:“大爷晚上可能还要过来吃饭,菜色不能太简单了,再多加两道菜吧,酱炒肉丝和鱼蓉蒸粉皮儿。”

    “是。”吴妈应了声,连忙回去厨房准备。

    西侧院中,一直都是李嬷嬷掌管大局,和两位管事妈妈帮衬。沈月尘自小节俭惯了,因此进门之后没有添过新人,所以,院中的丫鬟仆妇并不多。明月明心她们都是朱锦堂身边的人,做事还算勤快,却不太可心。春茗和春娥翠心自然最是得力,其次便是那几个二等丫头,原也是朱家的下人,平时做些洗洗涮涮,打扫清理的杂事,再剩下的便是那些粗使丫鬟和婆子,竟也做些搬运置物的力气活,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沈月尘心里思衬着,自己身边只靠吴妈妈一个人掌管着财务账簿和嫁妆财物,还要同时照看着厨房,怕不是长久之计。而且,她也需要几位可以内外奔走的媳妇子,时而帮忙跑腿办事才行。

    眼下,她进府不足一月,要想寻个老实稳妥的老人儿,怕是不容易,可若是自己**的话,多则数年,少则三年,否则一时半会儿也成不了气候。

    吴妈也是有些年纪的人了,如今光是打理厨房,便已经够忙了。

    西侧院的小厨房设在院子的西南角,地方不大,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是炉灶,并排设有四个大灶台,厨具一应俱全,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里间是放置食材,切菜洗菜的地方,同样也是被收拾地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沈月尘进府之前,西侧院的小厨房都是由一位姓李的婆子一手掌管,带领着两名厨娘,两个小丫鬟,每天照管着五房人的一日三餐。不过,自从吴妈进府之后,厨房的管事大权,便顺其自然地落到了她的手里。吴妈的手艺一流,倒也让李婆子她们心生敬佩,加之她又是大少奶奶的心腹,自然不敢造次,只凭她说什么是什么。

    吴妈进到里间,从墩子上选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交给丫鬟去皮切丝,又让李婆子选了一尾鲜活的鲤鱼,料理干净之后,剔骨去刺,剁肉为蓉,再用少许淀粉搅拌,做成一颗颗精致小巧的鱼丸。

    这会,家中没有现成的粉皮儿,小丫鬟连忙揣上荷包,赶出府外去卖。

    吴妈见她一路跑得极快,忙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提醒道:“记得要买周家铺子的。”那小丫鬟脆生生地答应一声,不会儿的功夫就跑没了影儿。

    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沈月尘独自一人靠在榻上略歇了歇,她怕自己睡着了,便吩咐春茗随便从案上给她拿一本医书过来。

    春茗把那本掖着杏叶书签的《千金方》送了上去,小声叮嘱道:“小姐,今儿都忙了一整天,别累坏了眼睛。”

    沈月尘实在是累了,连话都懒得多说,只轻轻“恩”了一声。

    须臾,从窗户里传来了一阵淡淡的饭香,厨房的外间正开着窗,大门也是敞着的,不想把炒菜的油烟子闷在屋里头。

    这会,吴妈正在用葱姜蒜爆锅,香味又浓又香,瞬间就飘满了院子。

    朱锦堂才抬脚进院,便闻见了饭菜的香味,闻着闻着,就算不饿也觉得饿了。

    沈月尘猜着他也就在一刻半刻地回来,整整衣裳,起身相迎,又是端茶又是递巾子,仔细得很。

    朱锦堂见她又在看书,便道:“天天看着你这样用功,倒不是在消遣的样子。”

    沈月尘微微一笑:“妾身闲人一个,天天无所事事,只好把这些书本打发时间,免得总是瞌睡连连地惹人笑话。”

    她的语气轻松,透着些许平时不多见的调皮气。

    朱锦堂闻言,只觉她似乎心情不错,便在桌边坐下来,也想和她多说上几句话。

    这时春茗已经奉了茶水与点心上来,随后又恭敬的立于门边,一边静静听候差遣,一边悄悄留意着厨房的动静。

    沈月尘含笑道:“大爷尝尝这点藕粉糕,是吴妈上午做的,微甜清香不腻口。”

    朱锦堂依言拿了块点心品尝,只觉味道不错,呷了一口茶水,忽然注意到今日的茶碗不同,便道:“茶碗怎么换了?”

    沈月尘回道:“早前,妾身吩咐春茗去库房收拾东西,结果寻到了这一套印梅白瓷的茶盏。妾身觉得雅致又清新,便想趁着天气还热的时候,拿出来用用……”

    朱锦堂又呷了两口茶,“怎么想起收拾库房来了?”

    沈月尘莞尔一笑:“白天的时候,老太太发了话,让妾身跟着大夫人和二夫人学习管理家事……妾身回来之后,便想好好收拾收拾院子……”

    朱锦堂是何其聪明敏锐之人,一听这话,便知这茶盏,不过只是个她提及此事的幌子而已。

    他抬眸地瞄了她一眼,慢悠悠道:“那你学了一天,可学到了什么没有?”

    沈月尘笑道:“妾身愚笨,坐在那里大半天,听也听了,看也看了,脑子里却还是云里雾里的,全靠着母亲和二夫人悉心指点,才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

    “内宅院中的事情最是琐碎,处理起来可不容易。”朱锦堂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出于善意的提醒了她一句。

    沈月尘笑道:“大爷说的极是,所以,妾身向母亲求了件差事,借着重新抄写账本的由头,好好熟悉熟悉。”

    账本?朱锦堂眼睛一亮,挑了挑眉,看着她的目光闪过一丝疑惑和不解。他原以为她的性子温和内敛,是个不喜理事儿的人呢,却没想到,她也有这样的能耐,能从朱安的手里把账本拿过来……

    沈月尘脸上却神情不变,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自己在说一件极其寻常普通的事情。

    须臾,春茗小步上前禀道:“大爷,大少奶奶,晚饭已经准备妥当了。”

    沈月尘随即吩咐开饭,朱锦堂也没多说什么,只等着她给自己盛汤布菜。

    吴妈炒的肉丝咸香味美,很是下饭,朱锦堂吃得极为妥帖。

    吃过饭,喝过了茶,沈月尘主动询问道:“大爷,今晚是不是还要歇在孙姨娘那里?”

    朱锦堂早料到她会这么说,没怎么在意,只是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

    吴妈见状,悄悄地拽了一下沈月尘的衣袖,小声道:“小姐,怎么又是这样?非得把姑爷推去别房不可。”

    沈月尘一脸无辜地笑笑:“等会儿,我还要抄账,点灯熬油的,怕大爷在这里睡不安稳。”

    吴妈很少会这样替她着急,放缓了语气道:“小姐的心里可得有数,不能太过心高气傲的。”

    沈月尘吃了她一句训,低头不语。

    吴妈随即撤走了茶碗,只让春茗进来替她研墨伺候,还不忘提点道:“记得多点两盏灯,别让小姐熬坏了眼睛。”

    春茗答应着,却见明月跟在自己的身后回话,说是大爷方才吩咐了,今晚要歇在大少奶奶这处。

    沈月尘闻言,微怔了怔。方才见他一声不吭地,还以为他恼了呢。

    春茗轻声问道:“小姐,那奴婢是先伺候您沐浴,还是先伺候您笔墨啊?”

    沈月尘脸上一红:“先烧水沐浴吧。”

    因为要等着朱锦堂回来,沈月尘也没让春茗铺纸研墨,只捧着账本倚在床上,一个人静静地看。

    这上面的明细繁多,但基本都是些内宅家常之物,但是也有不少名字,是她之前从未听过见过的新奇物。

    朱锦堂回房休息之前,先去了一趟净房,洗漱后才穿着中衣进到屋里。

    沈月尘正要起身相迎,只见他冲自己做了个别动的手势,径直迈着大步,走到床边。自己原本应该睡在外侧的,却被他直接挤到了内侧。

    朱锦堂并未直接躺下,而是,盯着她手中的大红账本,开口道:“给我看看。”

    沈月尘看了一眼他,只乖乖把账本交到他的手上,小声问道:“大爷,没看过这本账吗?”

    朱锦堂神情认真地翻看几页,淡淡道:“内宅的事情,我很少过问。”

    沈月尘点一点头,心想也是,朱家生意那么大,每天打理起来已是不易,他哪还有闲心,顾忌这些个琐碎事情。

第六十六章 雕虫小技(一)

    朱锦堂翻看了几页之后,表情立刻变得严肃,他无需细看,便知这账目做得极不老实。

    取整消零,投机取巧,都是些经不起深究的雕虫小技。

    他虽然平时不在内院当家,却也知柴米贵。柴米油盐酱醋茶,外面的行价是多少,他素来都是一清二楚。

    若是依着他平时雷厉风行的脾气,早就当场发起飙来,直接将这些糊涂账都撕下来揉成团,扔回到下面人的脸上,让他重新算仔细了再拿上来。

    不过,这到底是内宅的账目,理应要交给家中的长辈们做主。

    祖母既然提议让沈月尘学习管事,想来一定是有她老人家自己的思量。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只把账本还给沈月尘,身子向后仰了仰,却没有直接躺下,枕着胳膊望着沈月尘,似乎想听听她会怎么说,又有什么意见。

    朱锦堂是何等精明强干之人,沈月尘可不想在他的面前卖弄,落个没趣。而且,有些事情自己也不好直接对他说,只笑着合上账本道:“看着确实琐碎,妾身想用小楷重新抄写一遍,把每月固定进项的明细种类都写好,往后只要直接在下面标上花费的银子就行,长辈们看着也能更清楚舒心些。”

    她倒是很会避重就轻。

    朱锦堂微微偏头看她:“你那一手好字,用来抄写这个岂不是太浪费了?”

    沈月尘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妾身不会别的,只会做这些不打紧的小事,承蒙长辈们的关照和信任,总算是能为大爷和家里尽一份心力了。”

    朱锦堂闻言,目光闪烁着不易察觉到的笑意,她的小嘴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甜。每每说起话来,都会让人觉得很是受用,只是不知这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心?三分?五分?还是一分都没有?

    朱锦堂沉吟片刻,淡淡道:“这些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吧。长辈们既然允了,就是给了你这份体面,如今,你已经是朱家大少奶奶,府内的大事小情,早晚都是要你这个正经主子来管着的。只是……你不要操之过急,伤了家中的和气。”

    若是依着他自己的意思,定会马上出手,快刀斩乱麻,把家里上上下下彻底规范一番,只是,府中那些老人儿,都是带着积攒了三十多年的脸面,不能轻易摆弄。

    他说得很有道理,沈月尘微微颌首,心中暗暗叮嘱自己千万不要着急,不要忙中出错……

    室内静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是若有所思。

    朱锦堂倾身靠近她,看见她那双清澈眸子的深处有着浓烈的不安。她想得太专心了,所以,才没有注意到他正在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要是搁在平时,当他这样盯着她看时,她会立马不知所措地嫣红了脸颊,目光随之闪躲不安,羞羞怯怯的模样,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见她恍然不知,朱锦堂反倒起了逗弄的心思,索性靠得更近,把嘴里呵出的温热气息,直接吹在她的脖颈上。

    沈月尘只觉后脖颈一热,连忙回过神来,转头去看,却直接望进他灿若星辰的眸子里,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只要一望着他的眼睛,她就会觉得心慌意乱,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陷落进去,便再也出来了。

    他先是静静凝视着她,仿佛准备要吻她,然后,在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转开视线时,一把扣住她的下巴,不许她转开头。

    这次朱锦堂没有着急,耐下心来,捧住了她的脸,轻啄了一下她红润的嘴唇。

    如此亲昵的接触在瞬间开始和结束,却宛如一道强烈的闪电将沈月尘突然击中。而就在她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那只大手已经缓缓滑入她的衣衫里……

    门外,明月正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门缝上,屏息静气地听着。谁知,肩膀上突然被人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明心站在她的身后,板着一张脸,轻声训斥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小蹄子,居然敢躲在这里偷听!”

    明心见来人是她,暗暗松了口气,忙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屋里,示意让她凑过来一起听听。

    明月蹙着眉头,伸手打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把她拉拽到角落里,手指点着她的脑门儿,骂道:“你还知不知羞?万一让别人看见,非得禀了李嬷嬷不可,然后把你打得屁股开花。”

    明心见她真的恼了,脸上讪讪的,低下头道:“明月姐,你别生气,我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明月正色道:“你一个还未出嫁的姑娘家,有什么好奇的?你我都是大少爷身边的老人儿了,怎么能做这种没脸没皮的糊涂事儿。”

    明心慢慢红了脸,抓住明月的手摇晃恳求道:“好姐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其实,我方才什么都没有听见,真的……”

    明月自己都替她觉得羞得慌,只推了她一把:“赶紧给我回屋睡觉去,别再出来瞎晃。”

    今晚守夜的人还是春茗,她们早该回房去了,明月见她迟迟未归,所以出来寻找,谁知竟撞见她在这里偷听。

    气不打一处来的明月,快步径直往自己个儿房间走去,明心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待到回屋之后,又是一番认错和恳求。

    明月叹了口气,望着她道:“我不是有意要教训你,如今咱们的处境每况愈下,你总是这样莽莽撞撞的,做事没个轻重,万一让大少奶奶逮住把柄,非得把咱们扫地出门不可。”

    明心闻言顿时急了:“大少奶奶凭什么撵咱们出去?”

    明月掩住她的嘴,低声道:“你小心点儿声,吴妈她们还没睡呢。”

    明心不甘心:“姐姐,咱们跟了大少爷都这么多年了,注定这辈子都要在朱家的。”

    明月轻轻一笑,只觉她想得太天真了。

    “咱们不过是丫鬟,是去是留,全凭主子一句话而已。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的,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是正经主子了……”

    明心闻言一想也是,只得一撇嘴,神情委屈道:“姐姐,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啊?大少奶奶她看着也不像是那么冷漠无情的人啊……”

    “说你傻你还真傻。大少奶奶今儿都敢当着大夫人和二夫人给朱管事难堪,收拾咱们两个,还不跟踩死蚂蚁似的。”

    明心原本胆子就不大,被她这么一吓,更是有些心慌了,于是口不择言道:“姐姐,咱们可不能就这样灰溜溜地走……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姐姐你,理应是要给大少爷做姨娘的……”

    她的话还未说完,明月便立即制止道:“别浑说了,你还嫌麻烦不多是不是?”

    明心睨了一眼窗外,见四下无人,继续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姐姐是大爷身边的一等丫鬟,早前也是差点就做了通房丫鬟的,若不是秦氏……先前的少奶奶,姐姐可能早就是姨娘了。”

    明月听罢,清丽的眉眼就黯淡了下来,“许是,我没有这个福气,终究高攀不起大爷……”当初,她险些就要成功了,却碰上秦氏那样厉害的角色,自然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明心心中替她忿忿不平,只道:“姐姐,大爷一直都很喜欢你,只要你肯留心机会的话,一定可以翻身的。”

    明月咬了咬唇,她心里不是没有想法,只是苦苦寻不到机会,加之,现在大爷对沈月尘这位新夫人格外上心。

    沈月尘对她诸多防备,从首饰财物到衣食用度,从来不用她伸手,就连喝茶漱口这样的小事也不愿让她来做。

    明心见她想得出神,还以为她有了什么主意,便道:“只要姐姐能过上好日子,明心也算是终生有靠了。倘若,日后姐姐能为大爷生下个一儿半女的,那就是真正有体面的主子了。”

    明月静默半响,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方才侧过身,看着她认真道:“你真心愿意帮我?”

    明心重重地点头:“那是自然。姐姐只说需要我怎么做就行了。”

    明月道:“眼下,我也没什么主意。不过,我得先找机会亲近大爷才行。只是,那个春茗实在有些碍事……”

    明心也是不太喜欢春茗的,仔细想了想之后,回话道:“那有什么难的?让她犯错出丑不就成了。最好是犯个大错,直接惹恼了大爷,结结实实地挨一顿重罚。到时候,不仅能给姐姐清了路,还能让大少奶奶也跟着一起丢脸面。”

    明月蓦地一扬眉,瞧着她道:“这法子不错,到底还是你的鬼主意多。”

    明心嘿嘿一笑:“这件事,只管交给我吧,捣乱使坏这种事,我最擅长不过了。”

    两人相视一笑,随即熄灯睡觉,各自做了一个有关未来的美梦。

    清晨时分,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小雨,微风混合着青草和花朵的香气,幽香而清冷。

    沈月尘睡得正香,忽觉肩膀上一阵凉飕飕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本能地往身边那个温暖的怀里依偎过去,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继续安睡。

    朱锦堂将她沉睡怕冷的模样看在眼里,黑瞳变得更为深浓。他替她盖住了裸露的肩膀,动作十分小心翼翼。

    他不想吵醒她,只想静静享受这难得悠闲的时光。她极少睡得这样沉,尤其是他在身边的时候,总像是个绷紧了弦的木偶。

第六十七章 雕虫小技(二)

    沈月尘睡迷了,若不是春茗过来唤她,赶着去请安,保不齐要一直睡到天大亮。

    朱锦堂比她早起了一步,正在净房里洗漱。

    沈月尘有些窘迫地穿衣起身,望着春茗道:“你这丫头,怎么不早来叫我?”

    春茗笑嘻嘻地回话:“大爷不让奴婢叫您,说要让小姐您多睡会儿……”

    沈月尘脸上一红,轻轻捏了她一把,嗔怪道:“你倒是听大爷的话,平时在我身边却是有主意得很。”

    春茗知道她脸皮薄,心里正害臊,连忙笑盈盈地半哄半劝服侍她穿好衣裳,起来梳头。她虽然有些累,但身子却不似上回那样酸痛。昨晚,朱锦堂没有难为她,反倒是出奇地温柔耐心……一想到这里,沈月尘的脸颊耳根子愈发滚烫,只替自己羞得慌,大清早上的,自己才起来就想起这些来。

    春茗拿出桃木梳子给她仔仔细细地篦着头发,又服侍着她刷牙洗脸,换上一件簇新的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长裙,腰间系上一只喜鹊登梅的荷包,脚上则是踩着白底绣花鞋。

    沈月尘瞧见屋里瓶中开着的垂丝海棠正美,便让春茗掐下一朵戴在头上,正好配自己那只金海棠珍珠簪子。刚打扮停当,朱锦堂就出来了,见她一身清爽俏丽的模样,只觉人比花娇,看着很是舒坦。

    两人遂在一处吃了早饭,便出门朝着正院那里去。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个早上,屋檐和道路上都跟着积了些水,明月眼尖手快,抢先一步举起油纸伞跟在朱锦堂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见春娥咬唇的模样,忍不住低头抿了抿嘴角。

    春茗替沈月尘撑伞,静静看着明月的举动,心中暗暗不爽。

    沈月尘见雨势不大,路上又都是走得回廊,便道:“这会也淋不着,你把伞收了吧,也少受些累。”

    春茗不依:“奴婢不累,雨后天气清冷,支着伞挡一挡冷风也是好的。”

    两人姗姗来迟,老爷子和老夫人也不在意,等请完安就让他们坐下。

    大家按着长有秩序坐下了,丫鬟们跟着过来上茶,随即悄悄退在一边候着。

    老爷子依旧是一副半醒不醒的样子,半天不说话,众人也只顾着喝茶,谁也没有吭声。

    隔了半响,老夫人清清淡淡地开口:“既然都没什么事儿,大家就都各忙各的去吧。”

    众人起身才应了一声“是”。

    内堂的帘子动了动,乳娘神情慌里慌张地进来禀报,说早起时候,明哥儿轻咳了几声,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瞧瞧。

    朱老爷子一个激灵坐起来,还未等妻子发话,便出声道:“自然要请大夫瞧瞧,糊涂东西,这种事情耽误得了吗?”

    众人一听明哥儿身上不舒服,又都不准备走了。

    沈月尘犹豫片刻,还是起身道:“妾身想进去瞧瞧。”

    老夫人点头答应了。

    胡大人如今早已回京,朱家请来了周大夫,也是一位颇有名气的名医。

    周大夫诊脉过后,起身冲着沈月尘拱拱手道:“小少爷没有大碍,只是吸进了些冷风,好生照顾着就没事了。”

    沈月尘闻言,心下大安,立马让春茗给他一锭银子做赏钱,又劳烦他出去给长辈们回一句话,也好让他们安心。

    周大夫领了赏钱,千恩万谢地退出去回话。

    沈月尘随即抱起明哥儿,瞧着他圆润的小脸,轻轻地掂量了一下,含笑道:“幸好没有大碍。几日没见,咱们明哥儿似乎重了不少,抱着都见沉了。”

    乳娘们笑盈盈道:“明少爷近来胃口很好,吃奶吃得香,睡觉睡得也沉稳。”

    沈月尘拍了拍明哥儿,见他仰着小脸冲自己笑,眉眼弯弯道:“咱们明哥儿真是懂事,不吵不闹,一心想着快快长大,做个小大人呢。”

    明哥儿呵呵一笑,引得乳娘们纷纷围上来,瞧了又瞧,稀罕得很。

    沈月尘抱了他一会儿,便将她交给乳娘照看着,临了不忘叮嘱道:“这会,气候时冷时热,明哥儿的身边一刻都不能断人!”

    她随后回到正厅,见老爷子和朱峰等人都不在,只剩下女眷们了。

    “爷们都忙去了,老爷子没睡醒回去睡回笼觉去了。”黎氏交代一句,随即问道:“明哥儿可好了?”

    沈月尘点点头:“好着呢,乳娘们等会儿又要喂奶了,妾身才没把他抱出来。”

    老夫人沉吟道:“往后,还是少抱出来的好,只等过了百天再说。大媳妇,回头你告诉厨房一声,这一个月内都不许煎炒油炸,别往院子里散油烟子。”

    黎氏应了一声,随后又思虑道:“只是这少油少炸的,菜色上难免会清淡些……”

    老夫人手里缓缓转着佛珠子:“全当是斋戒吃素,为孩子祈福了。只要咱们明哥儿能平安长大,别说是一个月,就算是一年半年的,我也愿意。”她说完,独自感伤,黎氏不愿多惹她伤心,忙寻了别的话头。

    众人又留了一会儿,老太太说乏了,才散去。沈月尘跟着黎氏和柴氏出去,才回西侧院便见翠心站在院子里面抹眼泪,忙道:“翠心,你怎么了?”

    翠心一见她回来了,顿时哭得更委屈了,咧着嘴哭道:“小姐,您可回来了。”

    春茗见她哭哭啼啼,着了急道:“好端端的,哭什么呀?也不怕让小丫鬟们瞧见笑话。”

    翠心咬了咬唇,哽咽道:“方才明心姑娘和春娥姐姐拌了几句嘴,原本没什么大事,可是谁知吵着吵着,两个人竟动了手,打得凶起来……我和吴妈上前劝架,谁知,拉拉扯扯中,不小心碰到了茶几的梅兰竹菊四方花瓶,结果给打碎了……”

    沈月尘眉心微蹙,只问道:“你们几个被伤着了没有?”

    翠心摇摇头:“没,没伤着……”

    惹事打架?这事来得蹊跷,春娥虽然算不上聪明,却也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蠢人。

    沈月尘携着春茗的手,往屋里走去道:“别哭了,跟我进屋去。吴妈呢?”

    翠心低头跟着:“吴妈在屋里收拾东西呢,她怕奴婢扎了手,便让奴婢出来取扫把和簸箕。”

    果然,帘子一掀,就见吴妈蹲在地上,用手捡着地上的瓷渣碎片,连连叹着气。

    沈月尘忙道:“妈妈快别捡了,仔细割手。”

    吴妈站起身来:“小姐回来了。奴婢手慢,让您瞧见这一地的狼藉……”

    沈月尘执了她的双手,仔细检查了一番,出声责备道:“妈妈糊涂,东西值钱,还是您这双巧手值钱。既然是丫鬟们闯得祸,自然让她们自己来收拾,再说,还有粗使丫鬟们在,您何必自己伸手呢。”

    吴妈摇摇头:“吵吵闹闹的,让人笑话。我让她们都回屋消停去了。这事到底不好,让外面的丫鬟知道,免不了要让人说闲话……”

    沈月尘知道她为自己着想,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趁着李嬷嬷不在,就把这件事收拾过去。“行了,吴妈您去厨房忙去吧。这里我来管。”

    吴妈点头答应,只让翠心去拿扫把将屋里收拾干净。

    沈月尘瞧着那地上的碎片,心里可惜,那花瓶可不是寻常之物,一直摆在新房里面,就这么碎了,大爷定是要过问的。

    春茗在旁开口道:“小姐,一定是明心那小蹄子故意使坏!”

    沈月尘瞪了她一眼:“什么小蹄子?说话也不注意些分寸。”

    春茗不由低头:“奴婢知错了,可是,那明月和明心肯定是心有所图。今早儿,明明是春娥先去拿的雨伞,结果却被明月硬生生地给挤到了一边。”

    沈月尘锁眉道:“她们原本就是伺候大爷的丫鬟,手脚勤快些,算不得是什么错处。你去把她们俩都叫来,我有话要问。”

    春茗随即出去找人,春娥正趴在屋里的大炕上痛哭,捂着自己半边被打肿了的脸,又气又恼。

    春茗见状,气得直咬牙,一把把她从炕上拉起来,愤愤道:“别哭了,咱们***去,让小姐给你做主。”

    片刻的功夫,春娥和明心都过来了,明月和春茗,还有翠心也站在屋子里。

    沈月尘最先瞧见了春娥的脸,随后又见明心的鼻子里塞着棉花,上面还沾着点点猩红,似乎是流了鼻血。

    这可倒好,一个见了血,一个破了相,还真是不相上下。

    沈月尘不着急问话,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

    春娥没完没了地抽噎着,明心倒是不屑她那哭天抹泪的一套,垂眸不语,只把腰板挺得直直的。

    沈月尘喝了半碗茶,缓了缓气息道:“你们两个谁先说?到底为什么吵嘴打架?”

    明心微微扬起下巴,开口道:“奴婢先说。”

    沈月尘撂下茶碗,望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淡淡道:“你说吧。”

    明心脸色一变,忿忿地说:“因着下雨,奴婢一不小心弄湿了裙摆,寻思着回屋换身干净衣裳再出来。奴婢才换了衣裳出来,见廊下放着两把的雨伞,正想收拾起来,不巧和春娥姑娘碰个正着,奴婢和她说话,她却劈头盖脸地骂人,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话,奴婢听着心里委屈,只想和她把话说清楚,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谁知,春娥姑娘不讲道理,先动手推了奴婢一把,之后又诬赖奴婢故意把伞上的雨水淋在她身上,指着奴婢的脑门儿好一顿责骂,末了末了,还下了狠手……奴婢原想着,春娥姑娘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丫鬟,是极其体面的人儿,奴婢虽然虚长她几个月,平时待她总是客客气气地,怎奈,春娥姑娘今日这般的不明事理的,仗着大少奶奶的体面,竟然对奴婢又打又骂的……奴婢跟了大爷多年,平时偶有小错小罚的,可是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第六十八章 雕虫小技(三)

    说着说着,明心便故意拖起长音,抹着眼泪哭泣不止,仿佛真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

    沈月尘听罢,面色如常,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望向春娥道:“她说完了,你再说说。”

    春娥抹了一把脸,恶狠狠地瞪了明心一眼,用力吸吸鼻子道:“小姐,您别听她红口白牙的浑说,压根就不是那样的。今早下了雨,奴婢早早地就备好雨伞,等着随小姐和姑爷一起过去正院请安。谁知,明月突然窜出来,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跟着大爷走了。原本谁跟过去伺候都是一样的,偏偏,今早轮到明月和明心收拾净房,明月自己走了,可净房的浴盆脸盆都没收拾呢。奴婢就去找明心,让她过去收拾收拾,她却故意磨磨蹭蹭,一会儿说肚子疼,一会儿又说衣裳湿了要换一身,耽搁半天也不做事,奴婢心里虽气,但想着净房那边总不能一直放着不动,便和翠心先去收拾了。奴婢和翠心收拾妥当之后,才出门口,就见明心和明月站在廊下悠闲地唠嗑说话,奴婢气不过,就上前提醒她们几句。”

    眼看要说到要紧的地方,春娥止住了哭,缓缓气息,认真说道:“奴婢总共才说了两句话,那明月就给奴婢摆脸色看,还说什么大家都是伺候主子的奴婢,互相帮忙是应该应分的,今儿你帮帮我,明儿我帮帮你,不会平白无故累坏了谁。她一面说一面还故意甩了一把伞,把伞上的雨水甩了奴婢一身一脸,奴婢当时就恼了,伸手推了她一把,她却转身过来,重重地给了奴婢一个耳刮子,打得奴婢当场头晕目眩,差点没栽在地上。”

    沈月尘听得仔细,忽然开口问道:“你们既是在廊下拌嘴,又怎么会摔了这屋里面的梅兰竹菊四方花瓶?”

    春娥闻言,立马连磕了几下头,再次哽咽道:“奴婢挨了打,心里委屈,想要进屋找吴妈抱屈,谁知,那明心却追在后面不依不饶,奴婢跑得太急,又被裙摆绊住了脚,才进门就摔一跤,翠心和吴妈听见动静也跟了过来,拉拉扯扯间,一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茶几,所以就……”

    沈月尘听完春娥的话,脸上的表情虽然未变,但是已然微微蹙起了眉。

    春娥见状,立马低下头,不敢多言。

    明心听罢,面露鄙夷之色,冷冷道:“哼!奴婢早知道大少奶奶是识文弄墨的大家闺秀,却没想到大少奶奶身边的丫鬟,也是个个伶牙俐齿,竟会如此颠倒黑白……”

    春茗闻此,立言厉色道:“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当着大少奶奶的面儿,这是想要编排谁的不是呢?”

    明心壮着胆子,回瞪了她一眼,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话,怎么,只许她诬赖我,不许我奚落她?难道她是小姐主子,旁人说不得?你们这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大少奶奶,您可是个明事理的人,早前当着姨娘们的面,您说过要一碗水端平的,帮理不帮亲,谁也不偏袒的。”

    春茗气急,恨不能将她痛骂一顿,可惜碍着小姐在场,好些话都说不出口。

    好一个帮理不帮亲。不消她们多解释,沈月尘心中已然明白了个七八分。春娥是个直肠子又不会算计,想要激她犯错,实在轻而易举。

    今天这一出,表面上看是丫鬟们拌嘴打架,一不小心闯了祸,实际却是明月和明心故意为之,至于为的是什么……她心里自然有数。

    沈月尘掀起眉,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对着她们两人说道:“你们两个闹得动静不小,又砸了精贵东西,一定会生出些许波澜。咱们院子里的管事嬷嬷是李嬷嬷,我不想偏袒了谁,所以,还是让她老人家亲自来看管你们吧。”说完,她望了一眼春茗,道:“李嬷嬷哪去了?”

    春茗低头道:“李嬷嬷一早就出门去了,交代一个时辰就能回来,奴婢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明心和春娥闻言神情各异,却都没有说话。

    沈月尘不冷不淡,不气不恼,只让李嬷嬷来管这事,明月和明心的主意,她清楚,只是不便戳破,人人都想拣高枝儿,她们已经算是攀上高枝的人了,自然还想要站的更高,站的更稳。

    明心和春娥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沈月尘只说让她们等着,却没让她们起来。

    这会,她还有事要做,顾不得她们许多,只让春茗去铺纸磨墨。

    春茗稍一迟疑,极其小声地问道:“小姐,您不帮春娥做主了?”

    沈月尘淡淡瞥她一眼,又看了看旁边垂着眼帘的明月,语气不轻不重道:“少多嘴,好好做你的事,别再落人口舌,说什么帮理帮亲的糊涂话。”

    春茗闻言,微微一怔,寻思着小姐肯定是有打算的,便也不敢多嘴,只领着吩咐做事去了。

    沈月尘走到案台后面坐下,拿出账本细细翻看了几页,却见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明月,主动迎上前来,询问道:“大少奶奶,奴婢也过来伺候您吧?”

    沈月尘看也没看她一眼,静静道:“不用了,今儿不是你当班收拾净房吗?春娥方才带着脾气干活,未必能收拾得干净利索,你再去重新收拾一遍,顺便也把屋里的痰盂漱盒也都清一清。”

    明月听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难看得紧,好半天都没动弹。

    春茗见状,轻斥道:“还杵着做什么?没听见我们小姐的吩咐吗?”

    明月气得暗暗咬牙,倒痰盂这种事,平素都是小丫鬟做的。这会,沈月尘亲自发了话,她就是不想干也得干,随即愤愤转身而去,只把帘子甩得噼啪作响。

    春茗啐了一口道:“瞧她这副轻狂样子,愈发骄纵了,如今,当着主子的面也该摔摔打打的。”

    沈月尘对明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撒下心来抄着账本,一面写一面暗暗惊奇,才少了不过半页,上面便有了化州橘红,雪蛤膏这等极贵之物。

    她正看得出神,却听外面有小丫鬟隔着帘子,禀报道:“大奶奶,老太太身边的竹桃姑娘来了。”

    沈月尘听着耳熟,便她进来说话,只见,一个粉衣白面的俏丽丫鬟迈着小碎步,走进屋来,略瞧了瞧跪在地上的明心和春娥,径直来到案前,福一福身行礼道:“奴婢竹桃给大少奶奶请安。”

    沈月尘抬起头来瞧她一眼,眼熟得很,含笑道:“姑娘起来说话。”

    竹桃笑盈盈地道:“老太太想要一本手抄的《金刚经》,老太太说了大少奶奶这里一定有,便让奴婢过来寻。”

    沈月尘想着老太太定是想为明哥儿诵经祈福,立马吩咐春茗道:“你去柜子里把那本《金刚经》找出来给姑娘拿上。”

    春茗答应着,转身去柜子里找,随后双手捧给竹桃,笑道:“姑娘请拿好。”

    沈月尘把毛笔轻轻搁下,又道:“这会天热起来了,春茗赶紧给姑娘拿上一串钱,回去买茶吃。”

    竹桃又是福一福身,拿上钱,捧着佛经脚步轻快地回去了。

    沈月尘见她走后,重新提了笔,依旧看也不看跪在原地的两个人。

    她既让李嬷嬷来处理此事,就不怕老太太和大夫人知道,原是瞒也瞒不住的……朱家虽大,却处处不断人,传个消息最是容易不过了。

    明心和竹桃是相识的,早前西侧院大修的时候,她曾和她挤在一个屋子里住过三个月。竹桃比她的运气好,因为绣活儿做得好,被杨妈妈瞧中,如今在老太太身边也是能吱声说话的人了。

    明心有些担心,担心她会多嘴说几句闲话,把事情越闹越大。

    今儿的事,的确是自己故意起得头,原本是想冲着春茗来的,只先春娥试探试探,谁知,大少奶奶而且自始而终,不愠不怒,只让李嬷嬷来发落。李嬷嬷教训起人来,一等一的凶,万一再惹了老太太的嫌,一顿板子怕是逃不掉了。

    明心越想越慌,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没了,不禁也和旁边的春娥一起低着头抹眼泪,又不敢轻易哭出声来。

    沈月尘又抄写了半页,瞧着“燕窝”二字微微出了会神,想起一事道:“春茗,你去厨房瞧瞧,咱们还有燕窝没有?如果还有的话,让吴妈下午抽空做些燕窝糕。”

    春茗点一点头:“小姐,您每月都有两盒燕窝的份例,平时吃的不多,厨房里应该足得很。”

    沈月尘便道:“那就吩咐吴妈马上就做,赶在午膳的时候给老夫人送去。”

    老太太要斋戒茹素半个月,以后饮食清淡,她送些清甜的糕饼过去正好。

    须臾,李嬷嬷从外面办事回来,才进门就有小丫鬟上前与她轻声耳语几句。

    李嬷嬷面色微霁,缓了一缓气,问道:“人呢?”

    小丫鬟低声道:“正在大少奶奶屋里跪着等您发落呢,已经跪了好一会儿了。”

    李嬷嬷好不容易才从自家的烦心事里脱了身,谁知一回来,又摊上这样的麻烦事,蹙着眉,只快步往正房里去。

第六十九章 雕虫小技(四)

    “李嬷嬷您回来了,快请坐,春茗快给嬷嬷看坐倒茶。”沈月尘笑微微地抬起头,冲着李嬷嬷说道。

    “姑娘别忙了,老奴站着就好。”若是搁在平时,她一定就坐下了,可是眼下这种时候,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沈月尘见她不坐,忙让春茗搬了个绣墩搁在的身后,柔声道:“嬷嬷一早出门办事,着实辛苦了,快坐下说话。”

    李嬷嬷见沈月尘坚持让自己坐,又谦让了一番,才就势坐了下来。

    李嬷嬷用眼角余光瞄着几步之外的明心和春娥,语气恭敬道:“老奴因为家中有事,天还没亮就出门去了,走得太急,所以没来得及和大少奶奶告假,还望大奶奶莫怪。”

    “嬷嬷这么说,可是和我生分了。我若是早些知道,一定会让门房的小厮给您备好车马,也好让您在路上少受些热气。”沈月尘撂下毛笔,拿起桌上的茶碗抿了口茶,继续道:“嬷嬷家中的事情料理得怎么样了?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没有?”

    李嬷嬷闻言,再次起身福了一福:“劳烦大奶奶记挂。老奴家中的那些琐碎小事,实在不好说出来扰了大少奶奶的清净。”

    沈月尘一听,便知她是有事了。“嬷嬷别同我客气,有事就说,免得我干着急也出不上力。”

    李嬷嬷重新坐回到绣墩上,吸吸鼻子道:“昨儿晚上,老奴的侄子害病没了,老奴赶早过去瞧了一眼,看着她们孤儿寡母的实在可怜,就多坐了一会儿……唉……”

    沈月尘听罢,也忍不住唏嘘起来:“嬷嬷可要节哀顺变啊,保重身子才好。”说完,她冲着春茗招招手:“去取二十两银子过来。”

    春茗应了一声,转身去到内间数了二十两银子用荷包装好拿出来,直接送到李嬷嬷手里。

    李嬷嬷不肯接,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道:“不妥不妥,大奶奶,这银子老奴可不能要。”

    沈月尘客气道:“这点银子虽不算什么,但好歹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嬷嬷请收下,往后置办丧事,处处都免不了花费呢。”

    区区二十两银子,李嬷嬷自然不会觉得感恩戴德,只是主子赏的,便是脸面,不能不要,忙起身接过谢了。

    李嬷嬷揣好荷包,继续道:“大奶奶心慈,老奴感激不尽。只是,明后两天老奴还得要经常出府去看看,老奴那侄媳妇儿也是个病秧子,日日断不了汤药,实在让人挂心得很……”

    沈月尘听到李嬷嬷的话后,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嬷嬷有事只管去办,银子不够,也只管派人回来知会一声,我立马就让丫鬟给您送去。”

    李嬷嬷闻言,心中虽得意,但嘴上却道:“老奴惭愧,何德何能让大奶奶如此劳心劳财。”

    沈月尘抿唇轻笑:“我进府时间不长,幸好有嬷嬷在身边帮忙提点,照看着这院子的里里外外,大事小情,只要有您在,我诸事放心。”

    寒暄几句之后,李嬷嬷也知道该进入正题了,扭头望了一眼跪着的明心和春娥,询问起来:“大奶奶,这两个丫头打从一开始就跪着,不知是犯了什么错啊?”

    沈月尘语气平淡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两个人拌嘴闹了闹,结果却不小心碰坏了那只梅兰竹菊四方花瓶……”

    李嬷嬷闻言,装作一副刚刚得知的样子,恼怒的一拍桌子道:“你们两个糊涂东西,打架都敢打到主子房里来了,还敢碰坏东西!那只花瓶是大爷生辰时,敬国公府上都大姑奶奶派人送过来的寿礼,最贵重不过了,就算拿你们两个的贱命来赔也赔不起!知道吗?”

    她心中有数,这会偏袒谁都不是,还不如一视同仁,将她们重罚一顿,让大少奶奶于心不忍,出言阻止,将此事重新揽了过去。

    明心一听,心头猛然一震,浑身如同抖糠般,哆嗦地个不停。她比明月晚进院两年,并不知那花瓶如此贵重……

    春娥也是慌了神,连连磕头道:“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若不是明心她追着奴婢不依不饶,奴婢也不会……”

    李嬷嬷厉喝道:“事到如今,还敢狡辩!来人呐,把她们先拖出去掌嘴二十,待我回头仔细收拾。”

    门外两个粗实婆子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一人托起一个,只往门外面拉拽。

    春娥和明心被吓得魂飞魄,连求饶的话都磕磕绊绊地说不清楚了,怔怔地被人拽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哭。

    只是那两个粗使婆子都是面冷心硬之人,哪里容得下她们哭闹,一把抓住她们的头发,抡起胳膊就噼哩啪啦地打了下去,才几巴掌就把她们打得头晕眼花。

    这些婆子都是平时做惯了粗活的人,力气大得很,加之平时没少受这些丫鬟的使唤刁难,下手越发狠了。

    沈月尘听着外面的动静,暗暗攥紧了手,万万没想到,事态会在一瞬间变化得这么快。

    李嬷嬷朝着沈月尘福身道:“都是老奴不好,没有**好下人丫鬟,让大奶奶心烦了。”

    沈月尘不愿让春娥挨打受罪,却也不能只为她一人求情,忙道:“那花瓶竟是如此贵重之物,我倒是没有想到。唉……事到如今,再怎么责罚她们也是于事无补了,晚上还是让我亲自向大爷认错求罚吧。”

    李嬷嬷怒容不减:“大奶奶千万别心软纵了她们,这帮奴婢,记吃不记打,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要是不让她们长长记性,回头保不齐又会闯出什么大祸来。这满屋子的金银玉器,哪一件不是珍贵的宝贝,岂能容得她们放肆糟蹋!”

    见她如此疾言厉色,沈月尘反倒是不好说什么了。是她亲自发话让李嬷嬷来处理此事的,这会再出言阻止,未免会显得反复无常,有失公允。

    很快,二十个巴掌就打完了。李嬷嬷随即去到院子里察看,沈月尘也有些心急地跟了出去,只见,明心和春娥两人四肢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披头散发,双颊红肿,这会连哭声都没了,仿佛没气了若似的,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月尘拧起眉头。

    “小姐,”身后的春茗低声轻唤,在沈月尘侧头时,才刚要出声说话,却见她略略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话。

    春茗忙收了声,心里急得如火烧火燎一般,却听李嬷嬷再次开口厉声道:“再打二十!”

第七十章 雕虫小技(五)

    如此往死里下手,若是再来二十巴掌,非得让人破相落病不可。

    沈月尘紧闭着嘴,心中颇感到无奈和焦急,阻止的话语哽在喉咙口,想冲也冲不出,只好轻轻咳了两声,道:“嬷嬷暂且消消气,这大热的天,气坏了身子可不好。她们两个到底还是年纪小,不懂事,往后严加管教就是。嬷嬷已经让婆子各打了她们二十巴掌,罚一罚也就是了。”

    李嬷嬷并未吩咐婆子们停手,嘴角轻轻地撇了撇:“如此不知轻重地奴才,留着也是祸害,待受过罚,赶紧贱卖出去才是正经,免得日后再惹祸事。大奶奶,您既然让老奴来管事,老奴就得尽心尽力才是。咱们朱家虽不比大奶奶的娘家是官宦之家,却也是极重规矩礼数的人家,怎能姑息了这等放肆奴婢!大奶奶,您放心,老奴今儿就是要杀鸡儆猴,替大奶奶您给这院子里的人好好地立一立规矩。来人啊,把西侧院的所有下人都叫到院子里来,一起看着她们两个挨打!”

    沈月尘闻言一怔。她原不想做恶人,随意处置了朱锦堂的贴身人。谁知,最后却还是成了恶主。李嬷嬷如此杀伐决断,除了要让下人们学乖之外,想来也是要给她点厉害瞧瞧。

    明心和春娥被打得晕死过去,李嬷嬷只让人泼了冷水,继续打,直到二十个巴掌都打完,才把人扔回到地上。

    众人见状,吓得脸色发白,有些胆小的,躲在别人的身后,不敢多看。

    她们平时在院里都是极有体面的丫鬟,一个是大少爷身边的得力人,一个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丫鬟……眼下,却被婆子们打得这么惨,让人不害怕都不行。

    明月是最晚赶到的,手上还沾着水,见明心和春娥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顾不得许多,只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沈月尘跟前,恳求道:“大奶奶开恩呐!求大奶奶发发慈心,就饶过她们这一回吧。”

    春茗随即也跪了下来,一面拉着沈月尘的衣袖,一面拉着李嬷嬷的袖口,央求道:“小姐开恩!嬷嬷息怒!”

    沈月尘顺势沉声道:“嬷嬷,我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大家都已经跟着长了记性,别弄得人心惶惶的,一时手忙脚乱做不好差事,反而更加添乱。”

    李嬷嬷挑挑眉,只道:“大奶奶既然发了话,老奴哪有不依的道理。只是,这两个丫鬟该要如何处置?是大奶奶亲自做主呢?还是依着老奴的意思办?”

    李嬷嬷知道,沈月尘心思聪慧,她不想做伤脸又得罪人的事情,所以想让自己给她办个周全体面,想得倒是挺美,却不知自己最讨厌,就是暗中被算计利用。大奶奶想要利用她来立威,就该事先知会打点一下才是,怎能,一出事就直接往她怀里硬塞,不愿意管也得管……

    李嬷嬷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怨言,索性豁出自己这张老脸儿来,重重地下手惩罚一气,当着众人给她没脸尴尬罢了。

    你有你的算计,我有我的招儿。

    既然你让我来管,那我就好好管一管,不下死手不罢休,只等着看你自己着急上火。

    沈月尘心中一冷,只觉自己今日可算是得了教训,李嬷嬷这个人,往后可不是能轻易使唤得了的。她缓缓气息道:“依我看,还是先把人带下去,待过两日再重新发落。”

    事已至此,须得缓一缓才行。

    李嬷嬷福身应了声是,朝着众人冷哼道:“今儿本来不想饶了你们,只是大奶奶心慈仁善,给了你们两人一条活路。”说完,她又瞄了一眼院中众人,冷冷道:“你们都看清楚了吧,往后再有人敢放肆糊涂,可就不是挨几巴掌就能了事的了!好奴才,外面有的是,实在不差你们这几个不成器的”

    沈月尘让春茗带人把明心和春娥带回房里,又着人去请了大夫。

    这会,两个人都晕死过去,走是走不了,只能半搀半抬地将她们送回屋去。

    春茗扶着春娥才躺下,正想替她理理鬓发,拿热巾子给她擦擦脸,谁知,却见她两个耳朵里流出一道殷红的血来。

    春茗吃了一惊,带着哭腔道:“血……流血了……”

    众人一见,立时都惊得要叫出声来。

    吴妈抱着急哭了的春茗,只道:“别慌别慌……大家都别在这杵着了,帮也帮不上忙,赶紧出去干活去。”

    春茗抹了把脸道:“妈妈,这可怎么办啊?万一春娥有个好歹的……我得去找药,给她找药……”

    吴妈拿起毛巾,使劲地给她擦了一把脸,推她往外走道:“别哭哭啼啼地,赶紧伺候小姐去,小姐心里一定正难受着呢。”

    李嬷嬷如此大闹一番,沈月尘还是不得不对她道一句受累了。

    李嬷嬷走后没多久,大夫就来了,因为春娥耳中流了血,便先行替她诊视。结果看下来之后,那大夫却连连叹息道:“这姑娘这耳朵怕是伤了,有可能会失聪,回头等她清醒过来,你们凑到她的耳边说几句话,看她能不能听见?”

    春茗听罢,抹着眼泪跑到沈月尘跟前回话:“小姐,春娥她被打聋了。”

    聋了?沈月尘惊得挑了挑眉。果然是担心什么来什么。伤了皮肉是小,但是落了残疾,她这辈子就算是悔了。

    可悲可气,方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这么会工夫就变成残废了。

    “明心呢?她如何了?”

    春茗哽咽道:“说是被打掉了两颗大牙,吐出几口血水之后,就又昏了过去。”

    沈月尘无奈苦笑:“都是我思虑不周,反倒让她们受了罪。”

    那只花瓶,竟是那么贵重之物,那明心怎会莽撞不知,就算她不知,那明月也是该知道的。

    春茗连连摇头:“小姐有什么错儿?明心和春娥是该挨罚受打,只是李嬷嬷她……她也太狠心了,得理不饶人,竟下这等狠手!知道的是她老人家做事铁面无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姐您作威作福,拿着下人不当人呢……”

    沈月尘揉揉眉心,长长地舒了好几口气,只觉胸口里闷得慌,半响说不出话来。

第七十一章 斟酌(一)

    李嬷嬷责罚大丫鬟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朱家的各院各处。

    李嬷嬷是何其精明厉害的一个人物,朱家上上下下,众人皆知,否则,老太太也不会点明了让她照看西侧院。今日,李嬷嬷教训丫鬟,闹出这等风波,纵使老太太有心责怪,也会顾忌着她那张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老脸面。老太太这会一心诵经念佛,没多言语,黎氏也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而柴氏自然就更不愿意操那份子闲心了。

    西侧院的几房姨娘们听见消息之后,各自都有了些异样心思。

    秦桃溪安坐在房中吃着冰镇西瓜盅,听着丫鬟的回报,呵呵一笑,道:“打得好!不打不长记性,这院子里的下人,如今越发放肆许多,连我都快瞧不下去了。要是让我来做主,早就打得她们老老实实,不敢造次了。”说完,又命人置了碗冰碗儿过来,食欲好得很。

    曹氏则是微微慌神,只躲在屋里不敢出去,以免惹祸上身。孙文佩依旧如常过去请安,不过,她才走出门口,就被丫鬟们硬劝了回去。

    “姨娘素来不是糊涂人,何必非要在这会过去讨人嫌呢。”

    孙文佩何尝不知道厉害轻重,只是突然间,非常想去看一看沈月尘愁眉不展的丧气样……

    因着记挂春娥,沈月尘一时什么也做不得了,午饭也没吃,只等着她先清醒过来再说。

    春茗陪着昏迷不醒的春娥,翠心和吴妈陪着心事重重的沈月尘,见她颓然靠着椅背,神色间流露出淡淡的疲惫,既没心思吃饭也没心思做事的,不免担心道:“小姐,您赶紧吃点东西吧,别耽误了喝药的时辰。”

    那调养身子的药丸,须得每日按时服下,一天都不能落下。

    沈月尘什么话都没说,只点点头,示意她们把药拿来,空腹吃下了。

    片刻,春娥醒了,嘴里**着喊疼,她的脸颊肿得高高的,肿的就快让人认不出来了。

    春茗低头凑到她的耳边,说了好几句话,问她还疼不疼,渴不渴。

    春娥才醒过来,便又哭起来,只是哭着哭着,她突然瞪大双眼,猛地望着春茗一开一合的嘴,神情不太对,顿了一下才道:“姐姐,你说什么?”

    春茗闻言,忙又大声问了一句:“我在问你还疼不疼了?”

    春娥眼神惶惶不安,嘴唇颤了颤,有气无力地说了几个字,“姐姐,你说什么呢,我还是听不见……”

    春茗忍着泪,咬着唇,已经说不上话来了,猛地转身跑出屋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春娥果然是聋了,以后怕是不能继续留在朱家当差做事了。

    沈月尘暗叹一声,扶着额头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道:“吴妈,请您替春娥寻个好住处,暂时先送出府外休养几日,等她心情平稳了,再安排一个稳妥的地方给她落脚。”

    吴妈眼中泛泪,点头道:“老身知道了。”

    沈月尘继续沉声道:“今儿是我自己谨慎过了头!主仆一场,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给些银子,寻个住处,让她以后饿不着冻不死……”

    吴妈知道她心里难过,忙道:“小姐,人各有命,春娥性子不够稳重,才会冒然犯下今天这样的错处。小姐您能这样待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倘若,春娥能耐住脾气性子,不受那明心的挑衅和为难,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般境地。

    春茗咬了咬嘴唇儿,忍不住道:“小姐,明心那丫头呢?今日的事,十分有七分是她的错,是她害得春娥被打,是她害得春娥变成聋子……小姐断不能就这么轻饶了她!”

    “嗯。”沈月尘轻应了声,表示自己听到了她的话,眉目微微低垂,冷然道:“她欠春娥的,我迟早会让她还的。”

    包藏祸心的人,从来都不会有好下场。

    明心被打掉了牙,腮帮子肿得老高,疼得直哼哼,但听闻春娥聋了,却慌不及地起身要去看看。

    明月拦住她道:“你如今自身都难保了,还有闲心操心别人。”

    明心捂着肿脸,慌张道:“她聋了,大奶奶定会把这件事记在我的头上,我可怎么办?姐姐,你为何提前不知会我一声,那花瓶竟是姑奶奶送给大爷的寿礼。”

    明月叹气道:“我以为你知道便没说,你也是马虎粗心,竟然要闹,也该提前问我一句才是。”

    明心见她如此搪塞自己,急道:“我怎么没和姐姐商量,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姐姐吗……”

    明月闻此,急忙道:“哎呦,妹妹快说了,我可担不起,今儿的动静闹得够大的了,咱们须得小心才是。”

    明心自知闯了大祸,心里害怕又委屈,脸上也是火辣辣地疼得厉害,紧张地拽紧了她的手臂,苦苦求道:“姐姐您得帮我,咱们俩可是一条心的啊。”

    明月挣脱开了她的手,轻轻一叹:“眼下,也只等着大少爷替你做主了,等大爷回来之后,我亲自替你去求求情就是了。”

    明心听了,心中稍安,只托她念在姐妹情分上多替自己说些好话,千万别让自己被撵出去。

    明月嘴上虽答应着,但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她有她自己的打算。

    春娥的事情安排完了,沈月尘继续处理着自己手中的事情,尽量让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晚上她还得和朱锦堂解释一番,心里还得斟酌斟酌才行。

    一个下午的时间匆匆而过,转眼又到了晚膳跟前,沈月尘亲自给老太太送去了燕窝糕。原本晌午就该准备好的,只因为那些烦心的事情给耽误了。

    老太太在佛堂念了两个时辰的经书,这会正歪在炕上打盹解乏,若不是还要等着老爷子回来,她连晚饭都不想吃了,就直接歇下。

    这会,杨妈妈见沈月尘捧了糕饼来,笑盈盈地迎出来道:“大奶奶安。老太太说了,今儿是不用请安来的,大奶奶还特意跑来一趟,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沈月尘含着笑,连忙摇头道:“老太太怜爱。只是,我身为晚辈,每日早晚不来长辈们跟前尽孝请安,心里总是不安。”

    “大奶奶孝顺,可不巧,这会老夫人正养精神呢,怕是要让您白来一趟了。”

    沈月尘淡淡一笑,抬头看向杨妈妈,目光清澈,神情温和,一面把糕饼盒子递过去一面道:“老太太休息最要紧,我本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想过来问安,顺便送些燕窝糕过来,孝敬她老人家。”

    杨妈见她神色如常,心中微感诧异,接过盒子道:“大奶奶有心,这盒子摸着还是温热的呢。”

    “那就有劳妈妈帮我问候一声了。”沈月尘微笑点头,转身而去。

    杨妈望着她的背影顿了一顿,才转身回屋。老太太睁开眼,望着她手中的盒子道:“怎么不让她进来,我又没睡着。”

    杨妈把盒子打开送到老太太跟前,含笑道:“老太太累了一下午,老身怕您伤神,所以没请大奶奶进来。”

    老太太瞧着那小巧喷香的燕窝糕,忽然有了些食欲,拿起一块尝了尝,只觉又软又清甜,味道刚刚好。

    “怎么?你怕那孩子找我来诉苦?”

    杨妈摇头道:“大奶奶为人聪明懂事,平时这么会心疼老太太,怎么会拿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来叨扰您呢?”

    老太太抿了抿唇,微笑道:“这糕饼做得不错,你也尝尝,倒是一点也不比白宝斋买得差。”

    杨妈闻言,也不推却,只躬身上前拿了一小块,掩着嘴尝了一口,啧啧称奇道:“果然做得极好。”

    老太太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糕饼渣滓,又喝了口茶道:“那孩子虽好,知书达理,又会来事儿,只是还少些锐气,身上没有气场,须得好好磨练一番才是。”

    杨妈点头附和道:“老太太说的是,磨一磨就更好了。”

    老太太闻言,望着她的眼睛微微闪着晶亮,道:“关键时刻,还需要你帮衬她一把才行。”

    杨妈笑着摇头道:“老奴年纪大,老不中用了,承蒙老太太您的恩德,还能在这里混口富贵饭吃,哪里还敢在大奶奶跟前造次。”

    老太太闻言,故作不乐意道:“敢当着我的面儿说老,我看你脑袋也是有些糊涂了的。”

    杨妈低头笑笑。

    老太太继续道:“你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喜欢要强的,如今,怎么就轻易地服起老来了。”

    杨妈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茶碗,“岁月催人老,老奴不像老太太是天赐洪福之人,自然要服老,认老。”

    老太太呵呵一笑,只道:“你少说这些好听的哄我,分明是想躲懒。我可不准,我还指望着你伺候我一辈子呢。”

    杨妈闻言,立马做戏似的跪下来,磕头道:“哎呦,我的老祖宗,老奴就等您这句话呢,往后可以踏踏实实地一辈子跟着老太太您吃香的,喝辣的了。”

    老太太伸出一指,点着她的脑门:“啧啧啧,瞧你这点子出息,光凭几样吃的,就把你给收买了。倘若,我要是把这盒子燕窝糕赏给你,你回头是不是还得再写个卖身契来啊?”

    杨妈笑眯眯道:“老奴贪嘴是真……不过,这是大奶奶孝敬您的心意,老奴可不敢再多吃了,白白糟蹋了东西。”

第七十二章 斟酌(二)

    沈月尘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春茗为自己挽好的同心髻,仔细地理了理鬓发,道:“吩咐厨房准备的酒菜,都准备好了吗?”

    今晚,她得讨好朱锦堂,不事先下点功夫是不行的。

    春茗点点头:“各样精致小菜和竹叶青酒都备齐全了。”

    通常,朱锦堂会在酉时之前回家,沈月尘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着他回来。

    清蒸鲈鱼,太白醉鸡,凉拌三丝,素炒菜心,芙蓉糕,金丝卷,还有一壶香醇美酒。

    朱锦堂回来之后,看见沈月尘准备的这一桌子精致,依旧板着脸,面无表情,只是心中诧异。

    她素来在食物上肯花心思,可是今日的气氛看着却有些不对。

    沈月尘已经习惯了他总是一成不变的冰山脸,上前给他请安更衣,随后轻轻摆手,春茗极其有眼色的退了下去,静静关好房门。

    朱锦堂手握着白面折扇轻摇了几下,沈月尘侍立一旁,亲自把毛巾湿了水,给他擦手,随后又给他斟酒布菜。

    “大爷请尝尝看,这太白醉鸡做得怎么样?”

    沈月尘低眉垂眸,轻轻地夹起一块细嫩的鸡肉放在他的碟中。

    朱锦堂坐在那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白面折扇,一言不发也不动筷子。

    沈月尘停了停,又夹了块鱼肉给他,只是不再放进碟中,而是,直接喂到他的嘴边上,温言软语地哄着道:“大爷趁热尝尝这鱼,吴妈花了好些心思做得。”

    朱锦堂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表情,可心里诧异着她竟会对自己有如此亲昵的举动……她平时温顺谨慎,但从不会这样娇媚地献殷勤。

    她今儿是怎么了?是遇到什么好事欢喜过了头?还是,有事相求……

    朱锦堂眼中透着几许深意,就着她的手,吃了口鱼肉,细嚼慢咽地品着滋味。

    见他终于回应了自己,沈月尘唇角一勾,正要继续夹菜,却听朱锦堂开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沈月尘闻言,手中顿了一顿。无事献殷勤,谁都看得出来有问题,何况是像他这样常年在生意上摸爬滚打的人精儿。她原想着等他先用了饭,喝过酒,把他先给哄高兴了,自己再娓娓道来。

    沈月尘略一抬睫,双手端起酒杯,缓缓福身敬向朱锦堂,谨慎道:“首先,妾身要先向大爷赔罪,还请大爷您先喝下这杯请罪酒,容得妾身详细明说。”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朱锦堂接过杯子,一口气把酒喝个干净,淡淡道:“你说吧。”

    沈月尘随后便把白天发生的种种,原原本本地说给了朱锦堂听,没有偏袒,没有怨气。她说完之后,立在那等了一会儿,才传来朱锦堂的声音:“东西坏了就换新的,下人不中用就换个中用的来,犯不着多操心。”

    朱锦堂刚开始听得很认真,可是,听着听着,便认真不起来了,自己给自己又倒了杯酒,有心想打断她的话,却还是慢条斯理地听了下去。

    沈月尘仍旧低着头,静静道:“听李嬷嬷说,那只花瓶是大姑奶奶送给大爷的寿礼,很是贵重……而且,明心贴身伺候大爷左右多年,若要换掉,总要先问过大爷的意思才行是。”

    她和明月跟着朱锦堂的时间都不短了,万一真有过什么的话,总得先问个清楚才行。

    贴身伺候?朱锦堂微挑了挑眉,只觉这四个字听着甚是别扭。

    沈月尘继续道:“大爷身边的丫鬟,本就不多,送走了明心,只怕您会觉得不习惯,只是李嬷嬷为人赏罚分明,铁面无私,妾身就算想留下明心续服侍在大爷身边,怕也有些困难……”

    朱锦堂轻笑了一下,却没有笑出声。“这院子里的人和事,都归你管。李嬷嬷纵使有身份,再高也高不过你这个主子。没必要看她的脸色行事。至于明心,只是个丫鬟而已,没了她,还有别人在,我有什么不习惯的。”

    沈月尘听了他这话,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原本还有些紧张冒汗的手心,缓缓松开,抬起头来,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娴静的笑容,道:“大爷这么说,妾身心里感激不尽。来,妾身再给您斟上一杯。”

    朱锦堂见她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心里有种说不出感觉,他按住了她的手,淡淡道:“你也坐下吧,一个人喝酒没滋味,你陪我一起喝一杯。”

    沈月尘闻言,面有难色看着他,声音微淡地说了句:“妾身不会喝酒。”

    朱锦堂拿起酒壶,给她满上一杯:“不会喝就学。朱家的媳妇没有不会吃酒的。你若不学,等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就只剩下被别人灌醉的份儿。”

    他没想糊弄她,说的都是经验之谈。

    商贾之家,不论男女,都得会吃上几杯酒水才行,偶尔助助兴,应酬应酬。

    沈月尘坐了下来,没有言语,很识时务地接过酒杯,学着他的样子,一口气把杯里的酒给喝干净了。

    一杯酒下了肚,一阵**辣的感觉随即涌上心头,脸上也跟着发了烧。原以为一杯酒就够了,谁知,朱朱锦堂又倒了一杯。

    沈月尘红着脸,摆手道:“妾身浅量,不能再喝了,等会儿喝醉了,糊涂失态是小,伺候不好大爷是大。”

    朱锦堂径直把酒杯递到她的面前,让她不接不成,“醉了醉了,外面还有丫鬟们服侍着,不用你事事操心。”

    沈月尘不想搅了他的好兴致,只得硬着头皮又喝了一杯。

    这酒的度数不高,朱锦堂喝它好似喝水一般,从容自得。反倒是沈月尘,一杯连着一杯,脑子里渐渐开始不清不楚起来,只坐在那盯着手中的酒杯,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叹息道:“唉……大爷,空腹喝酒不好,伤身……”

    朱锦堂见她脸颊绯红如火,有些糊涂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只把她手中的空杯,换成了自己的满杯,淡淡道:“再喝最后一杯,我陪你喝。”说完,他拿着空杯做了个样子,沈月尘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他在故意逗弄自己,索性一仰头,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个干净。

    有的人喝醉会犯困,有的人喝醉会变成话痨,有的人喝醉会找酒继续喝。而沈月尘明显是属于最后的那一种。

    喝醉了的沈月尘,脸色红润润的,神情慵懒,反倒显得多了几分娇媚,整张小脸都感觉带着光似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也愈发秀亮起来。

    朱锦堂见她真的醉了,倒酒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沈月尘眨一眨眼睛,见他不再给自己倒酒,微微蹙起秀眉,轻声问:“大爷怎么不给妾身酒喝了?”

    朱锦堂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因为你醉了。”

    沈月尘嫩嫩的红唇往下垂,似有不愿道:“大爷好小气。”

    朱锦堂闻言,便知她是真的醉了,若是搁在平时,依着她温顺慎言的性子,断然不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

第七十三章 斟酌(三)

    借着酒胆,沈月尘不单抱怨他小气,还伸长了小手去拿过酒壶,自己把酒杯斟得满满的。

    朱锦堂目光一闪,看了看沈月尘,又看了看那满得溢出来的酒杯,用手心遮住杯口,“别喝了。喝多了明天早上头疼。”

    宿醉的滋味不好受,她身子单薄,更会觉得难熬许多。

    沈月尘哪里肯依,她平时看着温顺,实则骨子里却倔得很,这会又醉了,言行举止越发大胆了些,一面缠住朱锦堂的手,一面去拿桌上的杯子,不仅把酒给全喝了,还扬起杯底给他看,唇角噙著慵懒得意的笑。

    朱锦堂目光微热,不准备再由着她继续闹下去了,直接将她从座椅上拉起来。

    沈月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脑子浆糊,满口的酒香,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点在朱锦堂的鼻尖上,轻声细语地求起来:“再喝一杯,最后一杯。”

    朱锦堂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护着她的腰,道:“别闹,站好。”

    沈月尘这会酒劲正浓,因为酒劲的效果而神智迷离,丧失了寻常的冷静和矜持。迷迷糊糊间,只把身子的重量,全都倚在朱锦堂的身上。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直挺挺地站在那,就像是棵带着体温的大树,索性,想也不想地伸手环了上去。

    她低下头来,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听着里面怦然有力的心跳声,喃喃自语地数道:“一下,两下,三下……”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朱锦堂心头闪过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刺激,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子“咚”地一声落进水中,激起一圈涟漪后,随即又消失不见。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你在数什么?”朱锦堂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月尘抬头看着他,露出浅浅的笑,一脸莞尔,道:“心跳声,你的心跳声。”

    朱锦堂刻板的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原本幽深的双眸,渐渐涌出一抹暖色。

    沈月尘呆呆望著那张眼前的俊脸,只看见他的眼里有某种情绪如星子般倏然闪过,却又不知那是什么,自己又在做什么,她没有力气去一探究竟,低眉浅笑着道:“别动,让我再听听。”说完,整个人又依偎过去,只是静静听着,却不再出声了。

    朱锦堂稳稳地护着她,半晌无言,那一直圈在纤腰上的手,却圈得更紧,也更温柔了。

    没有料到,区区几杯酒而已,便让她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

    也许,她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只是从来不对别人这样,从来不对他这样。即便她再懂事、再知书达理,可一旦褪去那层故作姿态的外衣后,终究才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娇小而脆弱。

    朱锦堂陷入一阵沉思,素来条理分明的脑袋,也难得的觉得有些杂乱,发沉。

    沈月尘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身上,慢慢地就有些倦了,只想睡过去,双腿也跟着站不住了。

    朱锦堂连忙把她抱起来,安置到床上躺好,又叫来门外的春茗,吩咐道:“给大奶奶沏杯醒酒茶来,她喝醉了。”

    春茗闻言一惊,抬头瞧向躺在床上面色绯红的沈月尘,忙小跑着过去伺候。

    朱锦堂要去净房洗漱,明月顺势跟了进去,她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心里正着急呢。

    朱锦堂因为惦记着醉酒的沈月尘,只想洗把脸清醒一下,见明月忙着往浴桶里倒水,忙道:“不用备水了,我洗把脸就得。”

    明月闻言,应了声是,又拿了木盆过来,道:“奴婢伺候大爷洗洗脚吧,大爷忙了一天,正好解解乏。”

    朱锦堂的眼睛一直瞄着门外,语气有些催促:“那你动作快些。”

    明月不知他在着什么急,忙伺候他擦洗干净,准备了一下午的话,半句也没机会说出来。

    朱锦堂大步流星回到内室,只见,春茗正准备给沈月尘喂茶吃。他走过去,顺势坐到床边,揽过她的身子,让她坐好。

    沈月尘略略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顺从地不动了。

    春茗忙用羹匙舀起一勺温茶,慢慢地给她喝下去。

    沈月尘的眉头,始终微微皱着,才喝了两三口,便撇过去头,把脸往朱锦堂的怀里埋。

    春茗举着羹匙犯了难,看了看沈月尘,又看了看朱锦堂,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朱锦堂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声,只将沈月尘抱在胸前,拍拍她的后背,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摆摆手,示意春茗出去。

    春茗也不想扰了小姐的清净,忙端着茶碗退了出去,只见,明月站在门口正往屋子里望,神情略有焦急之色。

    春茗看她也不顺眼,冷冷道:“主子们都睡下了,你也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明月瞪了她一眼:“大爷还没去过书房呢,我要留在这里候着,用不着你管。”

    春茗轻哼道:“都说睡下了,你还留在这里逞什么能,难不成,还想留下听主子们的墙角吗?”

    明月闻言脸上一臊,才刚要说出一个“你”字,就又被春茗给抢了白:“算了,我没工夫和你斗嘴,也没胆子和你闹,回头挨一顿罚,变得耳聋眼花的,还不如一头撞死得省事。咱们一样子都是奴才,你也收敛着些吧。”

    春茗愤愤而去,明月站在原地不动,气得脸色发白,索性赌气似的就这样守在门外,不相信大爷会真的不出来。她跟了大爷多年,甭管是逢年过节,还是红白喜事,从来见过大爷,有一天是不用看过大账本就直接休息的。

    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她却觉得像是等了一夜那么长。

    待到屋里传来动静时,已是二更天了。

    朱锦堂披着长衣出来,见她站在门外,微感诧异:“今儿是你守夜?”他刚刚一直没睡,静静地守着沈月尘,见她像只猫儿似的粘着自己睡去,便一直没动,等她睡熟了才惦记起要去书房的事。

    明月没多解释,只是点一点头,双腿发麻发酸,连屈膝请安都请不来,只道:“奴婢这就去给您提灯笼。”

    朱锦堂摆手道:“不用了,一路上都有照亮的灯笼。你们几个留在院子里,好生照看大少奶奶,她吃醉了酒,这会才睡踏实,别给惊动了。”说完,他系好身上的衣裳,才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来。

    明月以为他有事吩咐,忙凑了上去。

    “你和明心,进院子有多少年了?”朱锦堂淡淡问道。

    明月微微一怔,回话道:“奴婢比明心早进来两年,今年已经是第五年了。”

    朱锦堂神色淡淡的,沉思片刻道:“经你这一提,我才想起来,你们的年纪都是不小了,也该是时候配出去嫁人了。”

    明月闻言,浑身立刻寒津津地打着颤,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眼泪都要急迸出来了。“大爷,奴婢……奴婢不想嫁人,奴婢想伺候大爷一辈子。”

    朱锦堂头也没回,眼神一沉:“你既来了五年,府里的规矩你也该清楚些。”他只撂下这一句话,便匆匆地走了。

    明月跪在地上,惊得一下子跟了上去,

    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一时也顾不得许多,拉住朱锦堂的衣袖,哀求道:“大爷,您行行好,奴婢不想走,奴婢愿意一辈子作牛作马,只求大爷别这么撵了我去……今儿都是明心那丫头不知分寸,和奴婢并没有任何相干啊……”

    朱锦堂的黑眸落在自己微微皱起的袖口上,沉声道:“还不赶紧松手,别等我叫人过来,拉拉扯扯让你难堪,出去连个好人家都配不上了。”

    明月可是知道他的脾气,知道自己再纠缠下去,非但不能讨到好处,反而招惹起她更大的怒气。只好立刻松开了手,死死咬住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敢再追了,只把袖子里的手紧攥成拳,指甲硬生生地刺进手心,只把皮肉都刺开,流出鲜血来。

    明月怎么也没想到,大少爷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她打发出去,满脸泪痕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哭也不敢哭出大声儿来,只怕再惹来旁人来看她的笑话。

第七十四章 阴雨(一)

    明月哭过之后,呆呆的没有动,一直跪在院子里,等朱锦堂回来。

    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好,哪里做错,招惹大爷厌恶。想着想着,她忽然停止了哭泣,脸上闪过怒气,一定是她,肯定是她……

    大爷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分明就是她使得坏,想要借着今天的事情,把我们都一起打发出去,免得留在身边碍眼。

    明心越想越恨,紧紧的咬着牙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我可不是明心,随便你们打发,要我走我也不走,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这。凭着肚子里的一口恶气,她索性豁出去了,今晚就算是要大闹一场,也得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明白。

    朱锦堂在书房看账,只盯着一页瞧了好半天,既不出声,也不翻页。

    朱荣侍立在旁,觉着不对,面色略有慌张地小声问道:“大爷,哪里出错了吗?”

    朱锦堂回过神,淡淡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城西王家的那笔帐,是不是该加到头了。”

    朱荣闻言,暗暗松了口气,躬身回话道:“王家人之前来求过奴才,奴才擅自做主又加了他们五百两,只是利息不变,还是七分。”

    朱锦堂翻了一页账本,道:“往后,这种太子债你要少借,朱家是商户,不是高利贷,没必要为了几百两利息银子,白担个骂名。而且,听说那王老爷子的身体,并无大碍,短时间内,还不会把实权交出来。”

    朱荣闻言,轻声一笑,毫不担心道:“王老爷子命中有了那么个孽障儿子,想长寿都长寿不了。大爷放心,奴才心里有数,过一阵子,寻个合适的机会,带着王大少亲笔书写的字据过去探望探望老爷子就是了。”

    想必,王老爷子看见那张字据,就算不被当场气死,也得被气个半死。

    那王家大少,朱锦堂每每见到都会心生厌烦,几十岁的人,除了吃喝嫖赌,什么都不会,还没等到当家,就已经把祖上留下的基业,糟蹋出去了一大半。

    太子债,这三个字,听着好听,其实说白了不过就是那些大富之家的少爷公子,仗着自己父辈们的产业和名声,在外面立字据借银子,没有标明期限,只是待到日后他自己真当了家,再按着字据上写明的条件,连本带利一起归还。

    朱荣和王家大少有过几面之缘,算是点头之交,王老爷子生病之后,王家大少越发赌得厉害,输得口袋精光,险些让人扒了裤子。朱荣正好在场,便出手帮了他一把,谁知,那王家大少借了一笔又一笔,数目也是越滚越大,朱荣不敢擅自做主,只好禀报朱锦堂,得了他的令,才敢从银库里提银子借给王家。

    朱荣也很清楚王家大少的为人,之所以这么善心地帮忙,心里觊觎得可是一笔大买卖,为的是他们王家在京城的两间药材铺子。京城乃是天子脚下的风水宝地,寸土寸金,若是遇上好的店铺,就算是用寸金买寸土,也未必能周周全全地买下来。

    朱锦堂花了一个时辰看账本,期间,走了两次神。这原本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但对他而言,却是鲜少发生的情况。

    朱荣跟了大老爷十多年,又跟了朱锦堂五六年,对他们爷俩的脾气习惯,一清二楚。他隐约察觉到了大少爷有些心不在焉,暗自纳闷,最近也没出什么大事,大爷这是……难道是因为新婚的缘故,惦记着大少奶奶?

    朱荣一想到这里,不自觉又记起,早前朱安和他说过的话:大少奶奶是个人精儿,还没开始管家就要账本,往后可得提防着点儿。

    朱荣见过沈月尘几次,印象不好不差,只觉她是个官宦之家的大家闺秀,看着宜室宜家,文文静静的样子。虽然,容貌比起秦氏略显逊色,但也算是清秀可人,而且,年纪又小,水水嫩嫩,也难怪大爷会一时新鲜着了迷……

    朱荣极有眼色地上前道:“大爷,账上的事情都差不多了,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夜深风凉,当心身子。”

    朱锦堂坚持着不动,忍下一个哈欠道:“你知道我的习惯,别唠唠叨叨地像个女人。”

    朱荣闻言,忙应了声是,悄悄立在一旁再不多话。

    朱锦堂去书房时,是一个人去的,可回来的时候却不是一个人。身边多了两个提灯的小厮,还有朱荣将他一直送到拱月门口。

    明月一直等在院子里,跪得腿都要折了,见远处有了光亮,咬咬牙,立刻挺直了后背。

    那提灯的小厮,被她吓了一大跳,压低嗓音道:“哎呦,这么晚了,姑娘在这儿跪着干嘛呀?”

    “大少爷!”明月眼圈一红,忍住眼中的泪水,神情认真道:“奴婢有话要说,请大爷念在咱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上,容奴婢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行吗?”

    她就不信,大少爷对自己半点情分都没有。

    朱锦堂见她还在,微微蹙眉道:“这会太晚,有什么话等明天和大少奶奶说去。”

    明月仰头大声道:“不,奴婢就要现在说。倘若大爷不肯听,奴婢就只好一头撞死在门柱上了……”

    那小厮闻言都惊呆了,瞧着朱锦堂的脸色发青,立即伸手去拉明月道:“姑娘别闹了,这会都三更天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

    明月是真心豁出去了,推开小厮的手,定定地望着朱锦堂,眼含泪光道:“大少爷,奴婢十岁被卖进朱家,十三岁进院伺候您左右,一天都没离开过。如今,大爷娶了妻,纳了妾,身边不缺奴婢伺候,可是奴婢到底还是您身边的大丫鬟啊。大少奶奶进府之后,平时屋里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活儿,件件都不让奴婢们沾手。奴婢和明心就好像是脏了的抹布似的,被随意地扔在一边……”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却丝毫没有引起朱锦堂的怜惜和同情。

    他最讨厌女人家,做这些寻死觅活的蠢事,尤其她又是个下人,大半夜的在这里哭哭啼啼,更显得不懂规矩,得寸进尺。

    果然,经过明月这么一番掷地有声地哭诉,院子的各房内纷纷点上了灯。

    李嬷嬷披着衣裳,带着两个婆子走出门口张望,待见明月跪着,朱锦堂站着,旁边还有一个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的小厮,顿时蹙起眉道:“这是怎么了?”

    明月听见李嬷嬷的声音,身子微微打了个颤,却还是继续望着朱锦堂的侧脸,说道:“奴婢一心一意伺候大爷,不求旁的,只求大爷能记住奴婢的好。可如今,大爷因为大少奶奶的几句话,就这样随便地把奴婢打发出去,让奴婢在这世上再无立足之地了……”

    李嬷嬷听她的话茬不对,立刻快步上前,身后跟着的婆子,也不等她吩咐,就把明月从地上拽起来,用手在她的身上掐捏几下,道:“当着大爷的面儿,姑娘说话可得仔细留神些啊。”

    明月挣不来死死拦住的手,忍着痛大声道:“奴婢虽是个下人丫鬟,却也已经是大爷的人了……大爷现在要把奴婢撵出去嫁人,奴婢除了死,实在想不到其它的路可以走了。”

    众人闻此,皆是一怔,就连李嬷嬷也没料想到,而且还很想不通。大少爷已经有了五位姨娘,她们身份有高有低,连王氏那样贫贱出身的都收了房,也不差再多明月这一个了,为何从来没有提起过呢?

    虽然只有过那么短暂的一次,但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明月想着自己连性命都可以豁出去了,这张脸面,这副身子还算得了什么,不如直接说个清楚,让大家都知道自己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朱锦堂的脸色阴沉下来,眼中闪过一道寒光,看来,她是真的豁出去了,那他也不用顾虑那么多了。

    李嬷嬷到底是有经验,见朱锦堂脸色一变,心里顿时明了几分,直接过去“啪”的一声,甩出一个耳光扇在了明月的脸上。

    “不知羞耻的东西,大半夜的,在这里哭哭闹闹,成何体统!”

    这一巴掌打下去,打得明月一下软了下来,之前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气,也瞬间消失不见了,许是花的力气太大,全身就像是散了架子一样。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觉得自己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可换回来的,却只有李嬷嬷的这一巴掌,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明月抬头望向朱锦堂,看着他脸上已然显而易见的戾气,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李嬷嬷立时喝一声道:“来人,赶紧拉她下去,把嘴也堵上,别由着她在这里胡言乱语。”她的话音刚落,身后的那两个婆子就一左一右挟住明月的胳膊就往外拖。

    李嬷嬷望向朱锦堂,神态恭敬地问道:“大少爷,这事您看怎么办?”

    朱锦堂缓缓开口道:“嬷嬷知道分寸,不知好歹的奴才,从来留不得。”

    李嬷嬷闻言,微微一凛,立马心领神会。

    “大少爷……大少爷……”明月一直挣扎着,但婆子们哪容她再张口乱喊,伸手就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朱锦堂冷冷瞧着她涕泪交流,被人拖走的模样,眉宇间带着深深地厌恶,沉声道:“这都是你自找的。”

第七十五章 阴雨(二)

    明月被拖走之后,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也不敢抬头乱看,一个个低眉垂眸地站在原地,静候吩咐。

    明月的一番哭闹,几乎把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惊动了。除了因为醉酒昏睡的沈月尘,大家都看见了方才的那一幕。吴妈尤为看的真切,听得仔细,心里面忽然生出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朱锦堂的冷酷,李嬷嬷的强悍,都让她倍感忧虑,忧心小姐,也忧心自己。

    朱锦堂淡淡睃了众人一眼,神态清冷,随即摆一摆手,示意她们各回各处。

    明月被婆子们押到柴房,李嬷嬷气稍平,看着低头颓然跪着的明月,轻叹一声道:“姑娘,今儿可是自作自受,明心那丫头才刚犯了事,你又突然发起疯来,当着大爷的面前说了那么多不知好歹的话。事已至此,朱家是断断不能留你了。”

    明早人牙子一来,把人一交,远远卖出去就是了。

    明月抬起头,目光灼灼道:“嬷嬷,请让奴婢见见大夫人。”

    李嬷嬷冷笑一声,瞪着她道:“怎么着?姑娘还有脸到夫人跟前闹去?”

    明月连身求饶:“嬷嬷救救我,我只求和大夫人说上一句话,一句话就行。”

    李嬷嬷依旧冷言冷语:“姑娘是装糊涂还是真傻?就凭你方才那一番哭闹,要是让夫人们知道了,打你二十板子都算是轻的了。身为长辈,我好心奉劝姑娘一句,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别不知好歹,祸从口出,别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性命都赔进去了。”

    明月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

    李嬷嬷见她像失了魂似的,呆呆地坐在地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懒得再费事教训她,只让两个粗使丫鬟将她好生看住,别让她做什么寻死觅活的傻事。明儿人牙子就会来了,她想死也得死在外面,可不能随便脏了朱家的地方。

    李嬷嬷从柴房出来,连连打着哈欠,一个婆子跟了出来。

    “嬷嬷,明月这丫头牙尖嘴利,这样卖出去怕是不妥吧。”

    李嬷嬷心里有数,道:“你有法子让她闭嘴就去做,回头办好了,我给你赏钱。”

    那婆子闻言,重重点了下头。这种事,她有经验,只需一碗哑巴药喝下去,保管她们这辈子都不会出去乱说了。

    疼……头疼……

    沈月尘脑子里晕晕沉沉,身子也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来,睁开眼的时候,最先入目的就是春茗紧张不安的脸,还有吴妈也在,两个人都是一脸焦急之色。

    沈月尘用手撑住床,慢慢的坐了起来,春茗忙扶着她道:“小姐您可睡醒了。”

    沈月尘喉咙发干,口渴道:“我想喝水。”

    春茗连忙送上温水给她润喉,吴妈也拿过热巾子给她擦脸擦手。

    沈月尘还没完全清醒,只是瞧着大家的脸色不对,忙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春茗和吴妈面面相觑,跟着吴妈说道:“小姐,昨晚喝醉了酒,一直睡得不省人事,可把大家都担心坏了。”

    喝醉?好像是有这么一回子事。昨晚的记忆零零碎碎,她实在记不清楚后来发生过什么,自己又说过些什么。

    沈月尘眉间略微的皱起,看了一眼吴妈,问道:“大爷呢?”

    吴妈犹豫一下道:“大爷方才出门去了,正院那边也传过话,不用过去请安,小姐可以多躺躺再起来。”

    朱锦堂走了……沈月尘揉揉眉心,努力回想起昨晚的情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酒后失言,说错了什么。

    “我都糊涂了。”她才想了想,便觉头疼,“这酒真不是个好东西,往后我可再也不沾了。”

    吴妈和春茗扶着她躺好,只听她又问道:“春娥呢?派人送出去了吗?”

    吴妈点点头:“派人暂时把她安置在了郊外的一户农家,那里有吃有喝,还有人照顾,每个月半吊子钱就行。”

    “那户人家可靠吗?”

    “可靠,一家子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老的老,少的少,只想赚些家补,给家里盖间新房子。”

    沈月尘闻言,心下稍安,又想起了明心来,多问了一句:“明心呢?李嬷嬷将她撵出去没有?”

    春茗微微沉吟:“小姐,其实……昨晚大半夜,明月姑娘当着院子众人的面,和大少爷大闹了一场……李嬷嬷一早叫了人牙子进府,估计这会,她们两个就快要被卖出去了。”

    沈月尘听罢,猛地又坐起身来,起得太急,有些头晕,“明月也闹了?她闹什么?”

    春茗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有些说不出口。

    沈月尘着了急:“你们快说,别让我着急。”

    吴妈垂下眼眸道:“明月当着众人的面向大爷哭诉,看着是在抱委屈,实则是想要跟大爷求名分呢。”

    名分!沈月尘心头一冷,只觉自己真真是糊涂又粗心,早不喝醉,晚不喝醉,偏偏赶上昨晚喝醉,竟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春茗咬了咬唇,插话道:“奴婢万万没想到,明月胆子那么大,豁出命去找大爷闹。不过,她也是个笨的,朱家是什么地方,大少爷是什么样的人,哪里容得她吵吵闹闹,大呼小叫的……”

    吴妈递了个眼色给她,示意她不要多话。

    沈月尘的情绪有些低落,淡淡地问:“那大爷怎么说的?就由着李嬷嬷将她卖出去了?”

    到底是曾经亲近过的女子,他会舍得吗?

    吴妈回道:“大爷厌恶她不知好歹,一句话都没说,只让李嬷嬷来处置。”

    想来也是,他有什么好舍不得的,没有了明月,自然还会有更好的。

    沈月尘半响没说话,只是重新躺下去,望着床顶的青纱帐子,淡淡道:“她到底是沉不住气,还没怎么着就先急了。”

    春茗替她盖上薄被:“是她自己咎由自取,活该被卖出去。”

    沈月尘听了这话,更觉头疼,闭着眼睛养精神道:“我再多躺会儿。”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翠心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色发白道:“小姐,出事儿了……明月姑娘她,刚刚在角门外面一头撞墙,死了……”

第七十六章 阴雨(三)

    明月被婆子们强灌了汤药,一觉醒来便说不出话来,直瞪着眼睛,伸手去抓挠自己的脖子,力气大得都抓出了血道子。

    人牙子瞧着她们两个长得白白净净,身上细皮嫩肉的,若是卖到胭脂巷子,倒也能卖上几个价钱,只可惜,一个破了相,一个又是哑巴。

    明月和明心一前一后被人牙子领出拱月门,路上不哭也不闹,活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今日的天,阴测测的,闷着一场雨,却又迟迟不落下。

    明月望着院落中的花花草草,心生悲凉,一咬嘴唇,随即挣开了婆子们的手,闷头朝着头撞到了西角门旁的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瞬间人事不醒。

    明心吓得当场惨叫一声,颤颤巍巍地走过去,俯身去探她鼻间的气息,才恍然发现她已经没气儿了。

    原本只是不想留她,却没想到闹出了人命。李嬷嬷心里生气,这会怕是要连老太太都得给惊动了,老太太平时最看不过这样的事,定要责罚她办事不利。

    李嬷嬷心中暗骂:“这明月自己作死不要紧,还要连累我这张老脸!亏得我昨晚念在旧情,没打没骂,只给了一碗子汤药,可她却不知天高地厚,一头撞死了……给我留了这么个大烂摊子。”

    沈月尘听闻明月撞死了,也知自己要有麻烦了。自己身为是朱家大少奶奶,又是西侧院的女主人,好端端的,闹出人命来,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沈月尘不敢迟疑,不等老太太兴师问罪,就直接换了衣裳,把自己收拾地妥妥当当,过去请安赔罪。

    李嬷嬷自然要和她一同前往,只是,主仆二人在路上毫无交流,显然是彼此顾忌,心中各有打算。

    沈月尘昨儿刚从李嬷嬷那里得了教训,既生隔阂,索性就自己管自己吧。而且,凭她的脸面,老太太就算动气,也真不会把她给怎么着了的。

    沈月尘深吸了一口气,进了正房。偏巧,老太太这会不在房里歇着,而在佛堂。

    老太太身边的赵妈妈躬身道:“老太太说了,让大少奶奶直接去佛堂说话,请老奴走一趟吧。”

    沈月尘点点头,含笑道:“那就有劳妈妈了。”

    李嬷嬷闻言,也想一道跟着去,却被赵妈妈轻声阻止了:“老太太说,这会西侧院里正乱着,让嬷嬷好生收拾妥当,回头再去回话。”

    李嬷嬷的步伐一顿,脸色微僵,只得点头应了声是。

    沈月尘一路跟在赵妈妈的身后去往佛堂,还未到门口,就能隐隐约约听见一阵轻轻地木鱼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装扮,见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便缓缓地走进去了。

    老太太这会正闭目阖眼地盘腿坐在炕上诵经,面前的炕桌上摆放着着一只精致华美的佛龛,里面供奉着一尊手持净瓶的观世音像。

    赵妈妈将她送进去之后,便退出去了。

    沈月尘连忙跪下请安额头道:“孙儿媳给老太太请安赔罪,还请老太太宽容。”

    老太太无动于衷,权当是不知道她来了似的,继续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一面不停地滚动手中的佛珠,一面敲打着木鱼。

    沈月尘心中一紧,担心老太太真的动了气,故意不理会自己,只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一跪,便跪了很长时间。从前在静月庵,她经常跟着师傅做功课,这会还算吃得消,只是还是禁不住腿麻。

    佛堂里很安静,只有清脆地木鱼声。可越是安静,沈月尘心里越是不安,不用多想,老太太这一定是在故意惩罚她,让她罚跪,所以她必须得跪着,跪到她消气满意为止。

    沈月尘心知自己有错,无从辩解,就一直咬着牙坚持,不敢有丝毫懈怠。

    终于,木鱼声突然停了下来,老太太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来了。”

    沈月尘听了,忙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是,孙媳妇是特意来向老太太请安赔罪的。”

    老太太脸上的神情,不似平时那般温和和蔼,只是神情淡淡地,不嗔不怒。“有话起来说吧。”

    沈月尘没有动,小心翼翼地摇摇头道:“孙媳妇不敢,孙媳妇还是跪在这里和老太太说话吧。”

    老太太双手合十,朝着面前的佛像拜了拜,放下佛珠道:“起来吧。你身子骨弱,别再跪出什么病来。”

    “是,孙媳妇多谢老太太关爱。”沈月尘扶着炕沿儿,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双腿又麻又疼,就像是在被无数只蚂蚁啃咬似的。

    这会,杨妈妈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亲自扶着她道:“大奶奶小心,别跌着了膝盖。”

    原来她方才一直在里间守着,听见老太太发话,便立马出来伺候了。

    杨妈扶着沈月尘坐好,又给她们端上了茶,随后又再次退到里间。

    沈月尘哪里敢坐下喝茶,等双腿恢复了些,便又起身站好。

    老太太抿了口茶,神色如常道:“听说,你院子里的明月早上一头撞死了。”

    沈月尘低声道:“是,都是孙媳妇管教下人不利,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情,还请老太太责罚月尘。”说完,她又重新跪在地上。

    老太太语气有些不满道:“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闹出人命来。人命关天,咱们朱家虽然家大业大,却也是守礼数,知分寸的人家,从不仗势欺人,做那些让家门脸上无光的事。如今,平白无故地死了个丫鬟,若是落在那些有心人耳朵里,你可知道,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树大招风,像朱家这样的豪门望族,最忌讳的就是落人口舌,惹人非议。

    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明月大半夜闹了一场的事情,刚知道的时候,她也稍微有些动了气,想着这种没脸面的丫头,断然是不能留了。却没想到今儿一早,她撞死在家里头了,更是晦气得很。

    “而且,你才嫁进来不过一个月,锦堂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就接连遭了秧,送了命。你想想,往后家里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们会怎么看你?知道的是奴才们不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有容人之量,才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作威作福了。”

    沈月尘微微垂首,一言不发。她知道自己无话可说,奴才无能,便是主人无能,奴才们犯错,闯了大祸,归根到底,也等同于是她这个主子犯错,闯祸。

    老太太见她半天不出声,只是低眉不语听着自己的说,双眸水盈盈的垂下来,眸光半露半抬,似有雾气,稍稍缓和语气,继续道:“你自幼长在寺院佛堂,耳根子清净,自然不知道人言可畏的厉害,尤其是像咱们这样大户人家,好端端的一个人,都能被唾沫口水给活活淹死。前几天,我才想让你去学着料理家事,你自己的院里就因为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闹的如此之大,让人看笑话了不说,也折了我这张老脸。”

    听到这里,沈月尘已经听出了些许端倪,老太太嘴上对她虽有不满,但心里还是想偏向着她的,所以才会说出这些话,提点她其中的厉害要紧。

    她的心里稍定了定,跪在地上,挺直了后背,默默挤出了两滴眼泪来,似落未落地凝结于睫毛上,显出真心愧疚的样子,微微哽咽着回话道:“都是孙媳妇不好,白白辜负了老太太您的一番厚爱……当日能嫁进朱家,乃是上天恩赐的福分,孙媳妇不敢辜负了这份福气,进门之后,事事竭尽全力,只求能报答老太太和朱家的恩情。可惜,孙媳妇到底年轻,没有经验,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

    说着说着,她抬起头来,眨着一双泪汪汪的眸子,恳切道:“老太太,孙媳妇知道您疼我,也知道您疼大爷。从今往后,孙媳妇愿意一心一意地跟在老太太身边学习。若是,有什么想不周到的地方,还望您给指点,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还望您给纠正,孙媳妇一定不再辜负您的期望。”

    沈月尘说完了话,又给老太太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老太太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心里一软,又见她给自己磕头,只得长叹一声,伸出手轻轻地唤她起身,过来自己跟前。

    沈月尘回握住她的手,顺势挨在她的身边坐下。

    老太太打量了她几眼,便柔声道:“傻丫头,好端端的,掉什么眼泪啊,让人看着怪心疼。左不过就是一个丫鬟死了,花点银子,料理料理也就没事了。”

    沈月尘闻言,忙见好就收,拿起手中的帕子擦了擦眼角。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由不得再叹了一声:“我方才说你,不是要怪你,而是在替你着急。老太太我虽然老了,但脑子不糊涂,谁对谁错,我心里有数。”

    方才,她之所以让沈月尘来佛堂,就是为了避免让下人们听见什么,看见什么。

    堂堂一个朱家大少奶奶,若是因为下人过错而挨骂被罚,那往后还怎么在下人们面前挺起腰板啊。

    沈月尘闻此,嘴角微弯了弯,感激了看了老太太一眼,忙往她的身边依偎道:“有老太太疼我,为我做主,孙媳妇终于可以安心了。”

    老太太淡然一笑,拍拍她的后背,道:“傻丫头,我不给你做主,谁给你做主。难不成,真让那些阿猫阿狗欺负你去?如今,你可是比任何人都宝贝的宝贝疙瘩,往后,我还指望着你能早点给我生个曾孙子抱抱呢。”

    沈月尘故作羞怯,含笑微微点了点头,心里却越发觉得忐忑不安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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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继室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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