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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全文阅读

作者:伊晞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txt下载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51.子嗣绵绵

    王翦是个直性子,眼神从来不懂得遮掩半分,可我不曾想到,在阿政的面前,他也如此不知收敛,着实倒是让人有些心惊了。

    他眼如桃花目光灼灼,从我的身上挪移开目光,眸色渐渐黯淡,浅浅一笑,答曰,“微臣方才注意到夫人的侧颜,温婉姣好,颇似微臣年少时的一位故人。一时看得有些痴了,还请大王莫要见怪。”说着,王翦起身,端正在阿政面前跪伏行礼,再正了正身子道,“家慈也有意替微臣寻觅佳人,无奈微臣难忘旧人,眼界又有些高了,故而一直不得心仪。”

    阿政的阴鹫目光浅淡下去几分,似疑似惑的望了我一眼,见我低垂着眸子温顺模样,故而也不曾发难。

    “家慈认识的人到底有限,一时寻觅不到也是正常的。若然大王愿意替微臣做主,寻个好姑娘,品性端正模样端庄的,微臣便心满意足了。”王翦说着,又伏在地上行一礼。

    阿政这才笑逐颜开,“哈哈哈,王卿,孤随口的玩笑话,却不知成了王卿近日的主心思了。既你有意,孤和夫人定替你寻个好人家的姑娘,这桩亲事孤既许了,卿家回家大可宽心准备聘礼了。”

    书房内大家欢笑连连,纷纷给王翦贺喜,王翦也只是浅笑着一一谢过,并无特别喜色。

    我心知,他怕是发现阿政起疑连累到我,故而才有如此说辞。心中虽不是滋味,却也觉得如此说辞是最好的:毕竟,我连王翦为何对我生情、对我又情深几许都不知,而我与他的身份,也注定了不可能有任何牵连。

    从书房出来,精卫追着王翦的脚步询问了一番钱桀在战场的情况,才欢欢喜喜与我回了青鸾宫。

    当夜,阿政果然来了青鸾宫,他的气色倒也颇好,想来今日在朝堂上并无什么让他烦心之事。我闲着在宫中无事给孩子做衣服时,也给阿政绣了条汗巾子,就一同拿出来给他赏玩了。

    昏黄烛光下,阿政手抚着汗巾子,面色微漾,红润着面颊捏了捏我的脸,只道,“青凰,有些东西,果然是失去过才晓得这其中的珍贵呀……”

    “阿政是指自己复明吗?”我看着他目光炯炯。

    他点点头,微眯着眼,似十分享受着晚间难得的安逸,“是啊,不过,得益于那段时日的失明,政那段时日全凭耳朵来听,复明之后,眼耳都似比从前更清明了些。”

    我笑着收起针线碎布头,只道,“阿政是何时复明的,我却是不晓得,那日在殿内,青凰提心吊胆的,阿政倒是乐得看热闹了。”

    阿政笑了笑,捏着我的手把玩着,目光中尽是温存,“如若不瞒着你们所有人,政又怎么示微给有心谋反的人看呢。其实,那次孙先生归家之后研究出的那张古方,确然是有用的,药力虽然峻猛,到底也有奇效。在那之后,政同孙先生谈了一回,他将余下的辅助调理后方留下,便自行了断了。他自知犯了不可赦的大罪,如此,也免去孤追究他家小了。”

    原,这其中一切,竟是孙叙与阿政的手笔。孙叙自知阿政眼翳的消息不可说,却不小心说了出去,好在研究出的古方是有用的,留下后续手段,他便自行了断了,如此,也可免去家人受灾。

    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阿政便下了决心要拿嬴成的把柄罢,故而也放纵着嬴端拿了凤印胡作非为,放纵着嬴成聚兵,不曾管过。设下了圈套,若不套着猎物,他怎会撤去掩饰呢。

    “阿政好手段,青凰都被阿政唬得团团转了。”我笑着窝在他胸膛撒娇。

    他的手轻轻搭在我的小腹上,颇为温柔的轻抚着,“不会再有下次了,下次,政不会再瞒着你。”他似是在对我许诺般,复又偏过头调侃道,“不过,政也不是没想过,如若政这辈子都瞎了,亦或遭遇什么不测,将你托付给王翦,诚然是个不错的选择。”

    闻言,我脸色大变,惊恼得从榻上翻身下来,转过身子去,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颇为不耐道,“阿政这是何意?是怀疑青凰不忠贞?还是觉得王将军不安分?”

    他无所谓的笑了笑,起身斟了杯酒,“青凰的心思政猜不到,但是王翦的心思,却是了然的。青凰你也不必替他辩解,政有眼睛,政自己会看。况,政的青凰样貌品德俱佳,旁人有觊觎青凰的,政也不觉得奇怪。”他端着两只酒樽悠悠到我跟前来,将其中一只递与我,朗声笑道,“不过,政的女人,还是政来照顾的好,政可不放心你待在他人身边。”

    我回身,气得拧了一把他的臂膀,才接过酒樽,“阿政你便胡闹去罢,你若有什么不好了,青凰自会了断,断然也不需要你将我托付给他人!况,你再说什么让我听了不高兴的胡话,我心情不爽快了,大有可能会趁着你睡了缝起你的嘴,你信不信?”

    这夜,与他的谈话虽看似吃味欢笑,却始终闹得我有些不安。

    我不甚明白他说这些话的意思是什么,但我知晓,他愿意相信我就是了。

    我总觉着我与阿政之间或许有嫌隙,可这嫌隙在哪儿,我却不甚明了。而阿政,又每每对我展现出毫无戒备的模样,弄得我也有些看不清他了。

    自他复明,或许,很多东西都在悄无声息中变了。只是,待我察觉他的改变时,我却已很难看清他如今的模样了罢!

    长安君战死屯留的消息自然传到了青萝的耳中,我以为她会大哭一场的,然,她却冷静得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自信收捡好了行囊,来我殿中跟我请辞。

    我问她要去往何处,青萝道,“长安君府邸如今到底太乱了些,家丁仆从逃的逃散的散,还有的被捕了,如今我回去,也不过凄凄冷冷一院子罢了。倒不如先回华阳宫,在祖母身边再厚着脸皮蹭完了月子,再回自家中好好收整罢!”

    我思忖着,这也是她最好的去处,又担忧她路上神思具碎想不开了断了,便说与她一同回华阳宫,顺道也看看祖母和两个孩子。

    她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答应了。

    华阳宫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寒鸦姑姑瞧见我和青萝回来,颇为欢喜的将我们引了进去,丝毫不提屯留之事,也不提什么丧殡晦气话,只待我们如普通回娘家的孩子。

    入了华阳宫,青萝便借口脑仁疼回去休息了,寒鸦姑姑见她走远了,才叹气带我去见祖母,对于青萝,她也只是淡淡的评价了“傻孩子”三字,并不曾说可怜。

    我却觉察到一层深深寒意:青萝的家人也好,寒鸦姑姑也好,祖母也好,阿政也好,对于芈青萝,其实大家都不过将她当做一枚棋子罢了,真正疼惜她的人,又有几?怕是没有的罢……而我,到底对她是有隔阂的,她不是精卫也不是画眉,她更没有她们二人那般澄净的心思,故而我对她,实在是怜惜疼爱不起来。

    在祖母宫中小坐了一回,却并未见着两个孩子,才得知两个孩子都被堂哥带去街上玩儿去了,我也无心多等,在华阳宫坐了会儿,谈及来年阿政加冠的一些琐碎事,还有咸阳**该如何充盈,便先回宫了。祖母只说,下回她去她阿姊处小住了,自会将孩子送进宫来陪陪我与阿政。

    我答应着,又去看了一回青萝,她睡得很熟,睡梦中脸上似有泪痕阑干,叹息数声,便带着精卫回了咸阳宫。

    如此又数月,钱桀归来,我一手筹谋着精卫与钱桀的婚事时,不日却得了个好消息:赵芡到底是个有福气的,阿政复明之后,她又得了宠爱,如今又有了身孕。

    青鸾宫内喜讯不断,我听着自然也高兴,派人去给赵芡增添了些补品和玉器摆玩,又拟了她加封她为八子的草书,送去给了阿政。

    阿政自然痛快应允了,欣喜之下,又给赵芡添了不少赏赐,给她又多指派了两名贴身的婢子,青鸾宫内热闹之景空前。

    百灵远远瞧着,喜忧参半,她有些艳羡的看着赵芡,又流泪抚了一回平坦的小腹,转身回了自己房内。

    我心知她难受,便着精卫好生去安慰安慰她,到底她也是个福气薄的,竟连着两个孩子都未能保住。只期许着,将来她能将身子将养好些,再有机会怀上孩子才是了。

    不多日,精卫回了一趟华阳宫,寒鸦姑姑带着精卫走了一趟家亲,她是精卫的亲姑母,自然对精卫操心多些。而我和精卫,算来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外戚,她出宫时赏了她不少东西让她带回去慰问家人。平日她总待在宫里,除却年节却也甚少回家侍奉双亲的。

    王翦的亲事也定了下来,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也是认得的:竟是吕不韦家**小月儿。那孩子知书达理,性情又温婉,才情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倒是与王翦也般配。

    随着秦王政九年的逐渐逼近,宫中的喜事也似一桩接一桩不得消停了,我总担心着这繁荣之下会有些什么岔子,到底雍宫那边如今也不消停,如火如荼的半分没有安生之意。

    我的第二个孩子,也随着秋日里一场滂沱大雨降世了,不过她来得不甚痛快,我是在那滂沱大雨的天气里,踩了青苔,脚下一滑,将她提前逼出了世……

052.阳滋诞世,端长使赐死

    阴曼的出世来得匆匆,我在滑了一跤之后,破了羊水。原本还有小半月才能出世的阴曼就这样急不可耐的蹦到了这人世间,和扶苏一样,也是早产。

    精卫抱着瘦弱的孩子擦洗完,阿政也差不多赶到了青鸾宫,来接生的女医算了一回阴曼的生辰八字,说她什么都不缺,倒是出世得稍微早了些,免不得有些瘦弱,加之近日阴雨绵绵的,孩子也长得颇为阴柔,阿政便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阴曼”,为平衡阴阳当即又赐号“阳滋公主”。

    阿政怀抱着孩子时,一脸心疼,“你说,这孩子怎么哭起来就这么柔弱,跟只小猫儿叫唤似的,听着真真揪心!”

    我有些疲累的躺在床上,看他抱着孩子心疼模样,微微浅笑着。

    阴曼满月时,祖母将元曼和扶苏带进了宫,两个小家伙依旧打打闹闹的,感情倒是好得很,茵陈追在两个小家伙身后满地儿跑,青鸾宫内好不热闹。

    喂个饭,元曼这孩子能调皮得将茵陈带着在青鸾宫内跑个十来圈儿,洒得满宫满廊都是饭粒儿,笑着叫着欢实得紧,可就是不好好坐着。倒是扶苏乖巧,精卫带着在一旁喂饭,他就乖乖吃了饭再看元曼胡闹。

    阿政傍晚回来时,给两个小家伙都带了些好玩的,尤其是扶苏,阿政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把小小的红木剑,他拿着红木剑在小扶苏面前晃悠时,扶苏眼巴巴的看着。

    父子俩实在胡来得紧,当爹的眼见着儿子巴巴的看着欲求不得,却故意将剑举高剑刃直追日而去,他低头笑着望着扶苏,璀璨的光就在他身上洒了一层金色光辉,正义凛然的样子却对着个孩子胡闹道,“想要吗?来父王手里抢!”

    说罢,还不待扶苏从石头上蹦下来,他便犹如脚底抹油般开溜了,惹得扶苏喳喳嚷着“父王,父王……”,小小的人儿屁墩屁墩追了他那不正经的老子一路。

    好容易伺候着小主子用了晚膳,茵陈摆出生无可恋的表情站到我身侧来,从我怀里接过小阴曼,嘀咕了句,“华阳公主还是襁褓时最乖巧,如今将将不过三岁就这般能折腾人了,当真不晓得以后她大些了要如何带。只怕到时候,十个乳娘再加十个婢女都不够给她折腾的。”

    元曼听得咯咯直笑,牵着我的裙角乖巧的唤着“母妃”就要往我身上爬,我方将阴曼脱了手好不容易得片刻休息,这小家伙又钻进我怀里来了。

    她歪在我怀里,冲着茵陈直吐舌头,“我才不要别人,有茵陈姐姐,如果再加上紫苏姐姐,就顶的过好多个乳娘和婢子了。”

    这小丫头也是口舌伶俐,我点点她的鼻子,嗔骂道,“就知道欺负你茵陈姐姐老实。”

    她被我点了鼻子,一脸羞赧模样,小脸儿直往我脖子上拱,酥酥麻麻的暖得很。

    茵陈笑着,骂了句“小没良心的。”

    我疑惑着元曼怎的会认识紫苏,心下有些不悦,便随口问了茵陈句,“元曼怎么认识紫苏?”

    茵陈牵强一笑,答道,“紫苏如今尚在守陵,偶尔休沐日或年节,紫苏总要在斋戒沐浴后来华阳宫请一回安,也是为来看看华阳公主。每每来看公主,紫苏总要带些好吃的好玩的过来的,这孩子倒也记得人,谁对她好谁会哄她她都记得清楚着呢,紫苏反正也脾性温顺仍她胡闹,一来二去的,小家伙倒是颇有些惦记紫苏了。”

    说罢,茵陈有些伤感的低声嘀咕了句,“也不晓得,是不是有缘人,冥冥中自有引导呢……”

    我自然晓得茵陈意思是指阿房原先这几个婢子,可紫苏再怎么温顺乖巧,我都再难相信她。念及紫苏,我不禁面色有些不善。

    茵陈觊了我一眼,诚惶诚恐的抱紧了阴曼跪下,“婢自知说话口无遮拦,说错了话还望夫人海涵。”

    她缘何惶恐至此?我疑惑了片刻,旋即了然:她以为是不能在我面前提阿房。

    见她如此惶恐,我只叹息着道,“罢罢罢,起来吧,我想的和你想的不一样,你们姑娘到底是我的故人,你且莫乱揣度了。”

    呆子复又瞥了我一眼,面色还是有些不解,到底喏了声谢了恩,才起来。

    夜色落了幕,阿政和扶苏才闹罢进来,扶苏屁颠颠儿的被阿政牵了进来,手里还紧攥着红木剑,两个人闹得好不痛快。

    元曼见着阿政和扶苏进来,亟亟就要从我身上滑下去,小跑到扶苏身前,手一伸,扶苏就乖乖把红木剑交到了元曼的手里。

    阿政眉头一皱,颇有些不耐的瞧了扶苏一眼,气哼了声蹲下拽着就想逃走的元曼,道,“丫头,这个是给弟弟玩儿的,父王不是给丫头带了许多好玩的吗?去,把木剑还给弟弟,父王带你去找别的玩具去,可好?”

    元曼乖觉得紧,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笑着喏了声,就将木剑还给了扶苏。

    扶苏呆呆的接过木剑,扁着嘴儿看着阿政,阿政笑着捏了把他的脸颊,故作严厉状,“扶苏儿,剑是男子汉要握紧在手中的东西,万万不可随意被旁人拿了去,可晓得?”

    扶苏乖巧而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阿政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一把将元曼扛在肩头,小丫头笑着叫着就被放到了阿政的脖子上,骑着马儿又在屋里折腾起来。

    孩子们的精力,当真是无穷尽的。

    元曼嚷着要看妹妹,于是就这么大摇大摆的骑着阿政去摇床边,两人噤声盯着小阴曼看去了。

    父女俩的对话,也当着童趣得紧,元曼压低了嗓子呢喃着,“阴曼妹妹怎么长得这么丑,皮都是皱皱的,还红扑扑的,扶苏弟弟长得比她好看多了。”

    阿政轻声笑着,腹黑道,“你刚出世时,比妹妹丑多了,妹妹长大以后肯定比你个泼皮丫头乖巧可爱。”

    “父王坏坏!”元曼捏着阿政的脸颊闹着。

    折腾了好一会儿,两个小家伙才乏了,精卫带着去沐浴更衣,猴崽子们才安静抱在一起睡了。

    阿政难得陪陪孩子,此刻就卧坐在两个小家伙身边,眼中满是慈爱的看着两个孩子,时不时的又仰起脖子看一眼阴曼。

    精卫端来热水,我拧了热巾子给他脸上擦掉些汗渍,嗔骂了句,“倒是越来越像个孩子了,朝臣们若是见着他们平日威严不可触的大王在私底下是这般胡闹模样,活脱脱一个女儿奴,还任由丫头骑在脖子上闹,怕是要捧腹的。”

    阿政顽皮的瞥了我一眼,笑道,“如何,可是吃味了?要不,我也将你像背元曼般,让你骑在我脖子上走一遭,夫人可好?”

    “说话愈发没个正形儿了!”我红了脸,将热巾子索性捂到了他面门上。

    他笑着将热巾子扯下来,嬉皮笑脸的胡乱抹了两下,嬉笑着问道,“这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夜色绵长,我与阿政看着三个孩子,依偎着说笑着,却见精卫面色严肃带着金樱进了来,不待好好行礼,金樱便趴跪到我与阿政面前来,哀声哭着告状道,“大王,夫人,芡八子今日路过碧玉殿,碧玉殿那位刁难依旧,险些害得芡八子又滑了……”

    金樱的声音很低,不吵了孩子休息但却恰到好处的被阿政听见了,原本他和和喜喜的面色转瞬白了下来,叹息了一声,“如今看来,端长使还是没学会收敛呐。”

    精卫低声在阿政身侧长叹道,“芡八子也是心善,闻说端长使在碧玉殿日子过得清苦,也无人体恤,想着左右自己如今得的赏赐不少,便捡了些端长使可用的,带着金樱送了过去,不曾想端长使不知好歹就罢了,还恶狠狠推了芡八子一把,金樱为芡八子挡了一回,摔破了皮呢……”

    金樱的袖子被摔破了一道,嫩绿的衣裳浸染着暗沉的红,袖口刺拉拉的布条都陈述着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阿政起了身,“芡八子也是个不长记性的,端长使从前怎么待她的,她却不计较,怎么就不晓得避开些呢?到底芡八子是个秉性恪纯的,没什么害人心思,倒是被那嬴氏生生又险些祸害了一回。嬴氏那厮,当真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

    他唤嬴端不再是端长使,改而唤嬴氏,想来是对她心足够冷了。

    而我亦晓得,嬴端聪慧,她在这宫中多待一日,少不得会有翻盘的时机,只怕到时候又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且不论今日嬴端推赵芡是故意还是“被”故意的,我都该帮赵芡一把,未免嬴端夜长梦多啊……

    “百灵无福,芡儿到底是个有福气的,可再怎么有福气,被这锐气多挫伤几次,怕也难再消瘦啊!”我借势叹息道。

    “我们主子就是太心善了些,总以为世人都该坦诚待人的,在苦难的时候帮扶一把是理所当然,却不想遇人不淑啊!”金樱哭哭啼啼的又抹了把泪。

    阿政面色颇恼,只道,“罢了,精卫,你替孤明日再做一件事罢,赏一壶酒给嬴氏去。”他撑起身子站了起来,“你且带我去看看你家主子,总该安抚安抚她的。青凰你若困了,且先休息罢。”

    我起身送他,行至房门口,他又回眸说了句,“灯留着,政稍后就回。”

053.妄称假父嫪毐招灾

    精卫说,嬴端死得极不痛快,嚷着不信阿政会赐死她,嚷着她是赵国的公主地位高贵不该被这些蝼蚁左右生死,嚷着她要亲自面圣才会选择饮酒,嚷着一定是赵芡那个贱婢诬陷她了。但,她再如何吵嚷,阿政也不会再愿意最后的毒酒,都是强硬灌下去的。

    精卫回来将此事告知我时,赵芡恰好在我房中陪我闲话,当着赵芡的面,我便也过问了一回嬴端死前的事儿。

    诚然如赵芡所言,“端长使本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有她在宫中一日,我都不痛快。”

    她不痛快,我又何尝不是呢?阿政怕也是极不喜她的,莫不然,也不会如此草率的便赐了她的死,也不怕惹恼了赵国。早在嬴端发动兵变时,阿政就动了杀心了罢!只是那时他到底还是因嬴端不能有孕而有些恻隐,才没能下狠手。如今她既敢再谋害赵芡,阿政如何能再容她!

    “她本就是戴罪之身,又是个极其聪慧的,你不过去送些家用的东西与她,她会那般大的恼火?”我瞥了赵芡一眼。

    即便是嬴端如今已死彻底了,她都依旧恨恨然模样,可见她对嬴端是有多痛恨的。赵芡咬了咬牙,才道,“我送东西去给她,少不得也是为了冷嘲热讽她几句,她固然聪慧,却也沉不下心不是?尤其,是当她知晓我又有了身孕时,气得将我送去的东西全砸翻在了我脚边。”

    我冷哼着笑了一声,总觉着,经历了这么两次变化,赵芡似是眉眼都没了从前的纯真,而是学会了刻薄和狠戾。

    赵芡傲然微微抬起了下颌,冷冷笑道,“我踩着东西差点滑了不假,可我怎会不小心到伤了我的孩子呢,可是怎样到大王面前言说,又是我的事儿了。金樱也学伶俐了,不消我吩咐,她自然知道如何挑起一个人的愤怒。”

    嬴端呐嬴端,曾几何时,你也是咸阳宫内呼风唤雨的人物,如今却被区区八子玩捏在掌心,以至丧了命,到最后也不知是阿政对你寒了心而不全然是旁人的陷害,连死,都死得不痛快。

    精卫闻言,叹息着,“她死的时候都未能瞑目,我合了几次她的眼睛,都合不上。”

    “她到底是怕死的,只是,若留着她长久在宫中,即便是清闲度日,谁又能保证哪一日她不会卷土重来呢?”我掖了掖被子,无奈叹息着。

    精卫面色微有些苍白,“婢明白。”

    “精卫,此事了了,我这几日就跟大王去请旨让你出宫罢。你家里也该筹备些你的婚事了,嫁衣什么的一应准备好了不曾?体面些的物件青鸾宫里不缺,明日我择了几件好的让你一并带了出去就是。”我抚慰着精卫,她是即将嫁人的新娘,不该再让她的手触碰太多鲜血。

    但见精卫叹息了一声,委婉笑着推脱到,“罢了,夫人,婢哪里用得着那些体面物什来粉饰呢?还不如弄些实用的才好。”

    她说话时,我分明的看到她的手是有些颤抖的,面色也微微有些苍白。

    明明是待嫁的美娇娘,缘何展现出的却是经年的无力沧桑?

    我心下微微阻滞着,想来想去,无非也就是嬴端之死了。我紧紧握着她微凉的手,安慰道,“精卫,你是在替我和阿政办事,无论如何这负罪感也不该让你来背负的,你又何必如此害怕?”

    “我不是害怕,夫人。”精卫嫣然一笑,“尽管会不安,会心悸,可我是真的不曾害怕,夫人……”

    我点点头,“你素来沉心,什么事儿也不愿对旁人表露,我是怕你什么都藏匿着憋坏了自己。精卫,你即将嫁人,以后便能远离这宫中的是是非非,莫这般心思沉沉的模样了,你如此模样,全然没有了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该有的姿态。”

    闻言,精卫歪着头冲我笑了,这一回倒是笑得十分灿烂,“夫人以为,女孩儿家待字闺中都应该是怎么样的姿态?夫人彼时要嫁人时,还不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见夫人如何娇羞模样啊……”

    闹得我笑着瞪了她一眼,“死丫头,口齿愈发伶俐了!”

    笑着闹了一阵,赵芡在我宫中抱着阴曼哄了会儿,便也回去了。

    青鸾宫内如今本就热闹非常,有嬴元曼这个小祖宗在,当真是鸡飞狗跳的难以消停。扶苏倒是比她沉稳些,可到底被元曼带着,跟屁虫上一路下一路的,又能安静到哪里去呢?

    青鸾宫如此吵嚷了好几日,每日来宫中请安的宫姬又多,说不担忧两个孩子的安全也是假,故而让她二人在宫中胡闹了几日,我便将他们还是送回了华阳宫。

    华阳宫,比咸阳宫少了太多是非功利。

    精卫是随着两个孩子一起出宫的,她该回去准备准备,好好待嫁了。王翦和吕箐月的良辰择在精卫和钱桀的前头,如此,她也可好好喝一回旁人的喜酒,再轮到自己来做新娘。

    尽管精卫不甚想接受,我还是赠了两柄玉如意、一对鸳鸯真丝绣枕、银钱八百两、金钗四对、耳坠八双、手镯两对给精卫。她是从小跟了我的,最体贴不过,这些东西,她受得起。

    没了精卫在咸阳宫的日子,我的生活起居倒是累了些:一来只剩下杜鹃在照拂着,她多少有些忙乱;二来如今宫里又多了个瘦弱的小家伙要照顾,她不敢怠慢日以继夜的也实在烦心;三来百灵至如今都有些萎靡,沉痛不能自拔实在难以启用。

    我琢磨着待阿政加冠之后,便将画眉召回,莫让她总在宫外闯了。莫不然,这青鸾宫只有杜鹃这一把手,倒也实在是让人有些担忧。

    眼见着赵芡的小腹也一天天鼓胀起来,赵芡的心思倒是愈发不在这青鸾宫了。她跟我粗浅提了回想去外头另起炉灶的事儿,我心知她是因着自己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怕我容不得她,便答应了待她安然诞下孩子后再给她择个好宫殿另居。她思忖着青鸾宫总归还是比外面安全的,便也答应了。

    王翦和吕箐月的婚宴定在中秋之后,阿政兴致盎然的要过去,还说要带着我一起,我总感觉有些别扭,便借口身子不大爽利,推脱掉了。

    阿政于是自己去了,当日喝得红光满面的回来,颇为爽快。据赵胥说,王翦对于阿政的莅临颇有些意外,不过阿政也给足了王翦面子就是,赏赐多得很。

    至于精卫,也不知是不是该说好事多磨,每每的两人生辰八字对上,难选日期,推推搡搡的,竟到了年关前后。

    日子还远,故而我也不曾多操心,精卫多些时间准备也是好的。

    阿政每隔三五日便要来咸阳宫走一遭,王翦婚宴后几日,阿政来青鸾宫时,面色漆黑,难看得很。

    赵胥也是噤声跟了一路,觊了我一眼,也不敢说什么。

    见着阿政如此不痛快,我便抱着阴曼往他怀中一塞,左右他最喜孩子,有孩子在手中,他也不该再撒火的。

    果然,他抱着阴曼哄了一回,把孩子逗得乐呵呵的,他才叹息着看了我一眼,“青凰,你见着政不爽快,也不问问政为何吗?”

    我复从他手中抱回阴曼,“你要是想说,自然会同我说的,你要是不愿说,即便我再怎么问,你也不会透露半个字不是。况,阿政你方才进来的时候脸色那么差,我若是在此时招惹你,岂不是自己找不痛快?”我哄了哄小阴曼,点了点丫头撅着的小嘴儿,“阴曼说是不是?你父王呀,见谁黑了脸都不会见阴曼黑脸就是。”

    阿政被我逗得好气又好笑,总算神色不如先头那般难看,嘀咕了句,“小家子气性。”

    笑罢,他的面色再度沉了下来,难得他会将脸拉长到如此地步,看来,的确是遇着了些让他不大痛快的事儿。

    他似是犹豫了许久一般,拳都微微攥紧,“青凰,你说,假若有一日,政要与母后为敌,你会支持政吗?”

    赵姬?我心中闪过些疑惑和惊讶。不过,也只是片刻后就释然了,阿政要和赵姬翻脸,这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儿罢了,只在时间的长短而已。

    “如何这般沉不住气?到底,明年就到了你加冠的年岁了。阿政,有些事,不急在一时的。”我劝慰道。

    离他加冠握权只剩下寥寥几个月,阿政虽然性子也暴躁,但我却晓得,在大事面前,他素来都是很沉得下气的。这回如此唐突的言说起赵姬的事,只怕又是出了什么大事故。

    阿政叹息一声,“政,有的时候真恨自己为何有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母亲!”

    嗯?不知羞耻的母亲?阿政……果然晓得了?

    不待我想透彻,但见他怒然狠狠锤了一下桌子,将阴曼都唬得哭了起来,气冲冲只骂道,“母后糊涂,纵那市井小人为宠便罢了,怎会荒唐到诞下孩子?!呵,政倒是低估了你,你真是愈发能耐了!”

    莫非,阿政先前不知晓赵姬与苟合的事?可从他原先的语气,他也是知晓有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呀!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得哄着阴曼如此追问了一句,如若阿政不知晓个中奸情,我也不敢在此时透露我早已知晓,且装一回傻看看阿政如今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阿政气哼哼骂了句,“今日在御书房内,一臣子与我耳语,言说昨夜宴请群臣喝酒时,在酒宴上大言不惭:吾乃秦王假父!”

054.帝王谋

    他的目光悠远深邃,黯然盯着窗外的天,神色微微有些悲戚,“青凰,政有的时候也会想,为什么政会有这样一个母后……”

    我深知赵姬所为伤他太深,却也找不出言语安慰,故而只佯装无所谓道,“阿政,你还有母后在身畔,可我呢,再过些年,或许都要记不清我的母亲长什么样子了。只依稀记得,她是个很温婉的妇人,模样很是乖巧。”

    “有,不见得比无的好。”他伸过手来揉揉我额前的碎发,“青凰,政的母后做出这样的事来,政都不知政以后该以如何脸面来面对她了……”

    太后先是与相国有染,尔后又与假阉人苟合,乃至诞下子嗣。这传出去,不知该让多少天下人笑话,笑话的不仅仅是赵姬,更是阿政,是大秦的君王。

    我思忖一番,软声呢喃着,“她是你的母亲,你还是不该怠慢她的。倒是那个,假阉进宫本就目的不纯,如今更是做出此等有逆天道的事情来,断然是留不得的!至于他和太后所生的业障……”

    “政更容不得他们!”不待我说完,阿政眸中闪烁起狠绝。

    我噤了声,他此刻的怒意压抑得我都有些发闷。该是怎样的恨,才会让阿政紧攥着的拳都掐出血色来呢?我看着他紧握的拳,那个微微有些颤抖的拳,头一回不愿去缓释开来它。

    不仅是阿政觉得无可原谅,我也如是想。

    即便赵姬与所生子嗣是无辜的,但到底,他的身份过于尴尬,也必然为世人所诟病。我是断然容不得旁人诋毁阿政的,更何况,这孩子就是个时刻活生生的对阿政的侮辱,我,绝容不下这种存在。

    这么想着,我的拳都不自觉攥紧了。

    阿政垂眸,松开拳握住我的拳,无奈而又牵强的苦笑着问我,“青凰,政有的时候也会想,政的母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曾经,她也曾是个有一口饭都要全部留给政的慈爱母亲。可如今,她却为了一个下三滥的市井小人,与政作对到这般地步。”

    他的言语很无力,“你可知道那是个多龌龊的人?说起来政都觉得可笑,此人还是李斯在街头瞧见的。他原不过咸阳街头一个卖假药的,因着**粗硕,便以麻布裹之拱喜车轴而转,李斯见之以为奇,当做个杂耍的引荐给了吕不韦,被吕不韦留作舍人。”

    虽然早就听说过这厮的荒谬事,可如今从阿政口中听来,却又是一回事。我尚觉得面红耳臊,却也感叹赵姬竟然好这么一口。

    “政的母后……”阿政呢喃着顿住,终究没有再说下去,我想,大概他也确然不知该如何评价了。

    为子者,终归不好去评价母亲的放荡肤浅。

    我叹息一声,“来年四月即能加冠,到时,阿政也不必再受太后娘娘的约束和压制,那时,还怕不能对付吗?”

    “政也知道,一切都只等来年。可是青凰,政盼着的是来年四月,你怎知他们惶恐的又不是来年四月呢?在此之前,终归变数太多……”阿政的面色不甚好看。

    我们等的是阿政加冠,他们所惧的亦是阿政加冠。但凡阿政手握大权,那些在朝堂上胡作非为的腌们,哪一个不该是如灰鼠丧门犬般夹着尾巴逃窜?如若还舍不得手中的香饽饽,那么在阿政正式手握大权之前,他们必然会反抗。在此之前,他们是忐忑的,我和阿政又何尝不是惴惴不安呢?

    长安君嬴成,其实便算早期一个失败的例子。

    冬日寒风瑟瑟,从窗子里刮进来的北风呼啸着擦得人的面颊都生疼生疼的。阿政的脸被这北风摩得有些发红,可这面颊的红却红不过他眼中的怒。

    “可有何应对之策?”我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如是问道。

    他如今无权无势,必然是要借旁人之手来防范的,可最让人担心的,又何尝不是这借势之人亦是心怀不轨之辈呢?

    我能想象到的人自然是吕不韦,不管怎么说,哪怕囊括了和赵姬的权势进来,吕不韦在大秦的权势,目前也是排在首位的。权倾朝野,说的就是吕不韦。

    “吕不韦身为相国,又是两朝功臣,政考虑的首位只能是他。此外,还有昌平君等臣子,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把握谁会站在政这边的。”阿政答着,旋即他又反问了句,“但,政对吕相国,总有些不心安。这,说到底其实还是吕相国献给母后的……”

    我自然不会忘了吕不韦将送进宫这一遭,他将带去万安宫的时候,被我撞见,还因此结过一段梁子。

    吕不韦的权势不容旁人侵犯,我那时初入宫闱,有些没分寸才得罪了他。好在后来,在祖母的劝解下,才释了这段误会。

    祖母!我想到了祖母,祖母既然信得过吕不韦,那我与阿政应该也能信得过他罢!况,如今他还有个女儿嫁给了王翦,王翦自然算我们这边的人,吕不韦若是想和我们唱反调,自然会有些顾忌的。

    他目光有些担忧的,喃喃问了一句,“青凰,你且说说,若然是你,能有多大把握能劝服吕不韦站在我们这边呢?”

    “祖母颇为相信吕相国,青凰自幼以祖母为度量,私以为,似吕相国这般商贾出身的人来说,只要以重利诱之,不怕他不站在我们这一边。”我如是说到。

    闻言,阿政只是轻轻笑了笑,伸手捏了捏我的面颊,“你呀你,政以为聪慧如你,会和政有一般的政见,不想你却和政想的颇有些偏差了。”

    我撅嘴,“青凰是妇道人家,哪里有阿政那般的真知灼见,阿政既有了好主意,何故还借此来为难青凰呢?”

    他笑着,也不与我计较,只缓缓道出自己看法,“祖母会和吕不韦相交甚好,概以利益驱使。芈氏一脉在大秦的权势已久,虽近几年看着颇有式微,可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又岂是旁人能轻易撼动的。芈氏如今以华阳家族马首是瞻,吕不韦会和祖母交好,不过为巩固自己地位罢了。而如今,他若是想独占朝政,按你所言他必会帮政不假,可如此一来他的权势之大,只怕将来政也不能轻易控制。故而,要除,吕不韦的权,也必削!”

    他说得颇有些慷慨激昂,我听得思绪也渐次清明起来。

    “如何除?如何削?”我乘热打铁问道。

    他起了身,左手负背,右手犹如稳拿天下模样,“文武百官,虽吕不韦势大,但若是倾其朝野与他敌对,他也是难以抗衡的。但凡政与其他朝臣联手,吕不韦和便如势均力敌,到时他也不得不斟酌到底该站在哪一边。而他与联手,于他诚然无多少长远之利,若然与政同侧,政用他而不重他,他获利虽小,但到底能保住自己权势。”

    我的思绪不禁豁然开朗,“如此,拔高了其他臣子的地位,吕相国的地位虽然也有增长,但到底也难再往上大涨了。况,吕相国本就与这市井小人政见不左,他自恃颇高,即算是他一手捧到太后面前的,吕相国也不会屑于和同流的。如此,除掉便能成!”说着,我又忍不住问了句,“可到底,还是没削相国的正当理由啊!”

    阿政畅快的笑了几声,“青凰,你既晓得吕不韦自恃过高,又怎会联想不到下一层呢?”

    我微微一怔,再回味方才的分析,明悟之后也禁不住与阿政一同笑了起来,“吕相国自傲,断然是不愿阿政用人之际时将他人排在他前头的,他定会按捺不住,抛开阿政的吩咐,再行强立奇功。如此,他虽有功不假,可抗君命一项,他却是逃不掉了!”

    待我自理清了这其中关键,我亦忍不住站起身来,击掌赞叹道,“妙!妙!妙!”

    我二人围着炉火金兽坐下合计起来,阿政自然是要去牵吕不韦的头的,可在此之前,如何试探几个阿政以为有些把握的重臣,却可以由我出马了:昌平君和昌文君皆是芈氏之后,与祖母渊源也颇深,自然算是华阳一脉的后备军。虽他二人如今在朝堂上碌碌无为模样,可但凡关系到将来在大秦的地位和利益,谁能不动心?

    商人重利不假,可世人又何尝不重利呢?合作一词,基础本就在于共同的利益。

    如此敲定,我不日出宫一趟,往芈氏几个老权贵家中拜访一遭,先试试他们的意思,若然有意合作,再打开天窗说亮话。待我拿稳了几个重要角色后,再行通知阿政,到那时,也由不得吕不韦不与阿政联手了。

    我连出宫的理由的已想好:阴曼阳火颇弱,女医建议多多与人接触,沾些人气儿。

    万事已备,不料,在我收拾好东西准备携杜鹃出宫时,却看见精卫复又站在了青鸾宫的门口。

    她的面色有些蜡黄,精神萎萎,眼角还残存着泪痕,我上前握住她的手时,只觉冰得割人!不待我开口问些什么,精卫只冲着我嫣然又沧桑一笑,“他,去了……”

【番外】精卫:灼灼嫁衣埋梨骨

    自打从咸阳宫出来,精卫只觉得整个人都松活得不行,骨头都快舒展开了般爽利。

    她也是快嫁人的人了,她想,比之夫人的其他几个婢子,她是最幸福的:按礼制,夫人的媵女共有八,而华阳太后选就了四个拔尖的给夫人去陪嫁,作为重用,余下的四个虽也是芈氏外家的庶出之女,却到底不如她们四个得宠,还有太后亲赐名的恩荣。在宫里她的日子算是这些人中是最好过的,原以为也是迟早要跟了大王的,谁料半路杀出个钱桀,她从未见过如此不羁的男子,却又这般有能力又迷人。

    不,不是迷人,他不过就是个浪人,却独独闯进了精卫的世界,为她开了不一样的大门。

    从庆都回程时,他就像个有本事的无赖,那时的她怕他、怕这个疯子一般的男人。可相处久了,惊艳于他才华的同时,却也被他的不羁所吸引。于是,她就在这慢慢的惧怕中对他转而好奇,好奇之后,是相见的欢喜。

    钱桀,精卫蹲在菜畦边,捏着小树杈,反复在泥里写着他的名字。

    十一月的天儿,冷风飕飕的有些寒骨了,精卫的阿娘在里头唤她的名字,她应了声,揉揉有些发麻的腿,抱着一把菜进了去。

    灶头暖烘烘的,烤得精卫面色熏红,阿娘斟了杯热水,“丫头,别冻着了,快喝点儿热水。万一受了凉,嫁过去时还挂着两根鼻涕,可是要被夫家笑话的。”

    精卫心里是欢喜的,被母亲笑了一遭,只是抿唇,褪去她平日成熟稳重的模样,稍稍有了些女儿家的娇憨姿态,拉长了声音哼唧道,“你就笑话女儿罢,也不怕到时候女儿真挂两根鼻涕嫁过去了。”

    母女二人在灶台边煮菜暖了会儿身子,闲聊着家中的筹备。阿娘的脸上有了些皱纹,肤色麦黄而不显老迈,“糖子儿果子都齐了,一应嫁妆也都准备好了,你那嫁衣也绣得差不离了罢?牙儿嘴馋,每日里散了学回来都要问我一遭:阿娘,大姊啥时候嫁人哩?我要吃一斤糖!”

    牙儿是精卫家最小的弟弟,如今不过八岁的年纪,往日乖巧懂事得很,只有一点:嘴馋。

    精卫听得嗤嗤的笑,“牙儿想吃就给他吃点儿呗,小孩子家家,馋的不就是这一口嘛。不过他也忒馋了些,还吃一斤呢,也不怕吃坏了肚子。”

    阿娘听得呵呵直笑,“他个娃娃,晓得几多是一斤几多是一两哦,莫不然也不会送他去读书了。读些书总归是好的,这一点你爹倒是有先见,若然不是你爹从小看重带着你读书识字,你又乖巧聪慧,怎会被太后娘娘看重送去给夫人当媵女呢?”阿娘说着,面色微有些蜡红,“咱们精卫呐,是个有福气的人,命中也多贵人相助呢……”

    精卫的爹在秦国是个不大不小的少府,也出自芈氏旁系,与华阳宫渊源不浅,又因着满腹诗书不贪名利,颇得华阳太后的欢喜,与她家走得算还近。那时华阳太后还是华阳夫人,她向来喜欢孩子,精卫幼时随父亲一道去安国君府拜节,华阳夫人见精卫生的乖巧伶俐,便常邀精卫在身侧玩伴,直至芈青凰的到来,她才被华阳夫人彻底召进府中。

    精卫被阿娘说得颇为腼腆的笑了笑,左右阿娘还在等饭熟,她便挑了灯坐在灶边绣起嫁衣上的纹饰来。

    快了,只差两朵云纹没绣完了,待这一袭嫁衣做好,她就能披上它成为他的新娘。

    精卫做着针线活,心想:这大概就是她最幸福的日子了罢,简简单单的等待爱的降临,平平淡淡却足够暖心。如黑夜里的明黄烛光,如冬日里的暖暖炊烟……

    和家人用完晚膳,精卫回了自己房中继续做着针线活儿,弟弟妹妹们偶尔进来兜一圈儿讨个糖吃,精卫也乐得拿糖子儿哄他们。眼见着灯油点点烧尽,云纹的最后一丝也绣完,她利索的打了个结,揉揉惺忪的眼,摩挲起嫁衣上的每一丝每一线,她对他的爱,也裹在这一针一线里。

    心中一喜,她褪下外衣,快速换上了这刚做好的嫁衣,坐在铜镜前浅浅勾勒起妆容来。青丝绾正,金钗点缀,唇口描红。精卫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能生得那么美。

    “钱桀,你会喜欢吗?”精卫伸手抚着铜镜中自己的面颊。

    “我很喜欢。”身后蓦的响起一丝孤鹜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沉,有些沙哑。精卫惊得猛然回头,不是钱桀还能是谁?

    她有些羞赧的起了身,退开几步,面颊烧红得犹如灶中将熄的柴,“你怎的来了?”她瞥了一眼窗子,原本是关着的,现如今打开了,钱桀就靠在窗子边。

    钱桀抱着手,难得的脱了平日里乖张不羁的模样,反是个小生般的扭捏起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好,不想却瞧见了你……”钱桀比划了一下,笑得十分粲然。

    精卫有些窘迫的绞着手,她就这般模样提前见了他,她心中忐忑得不得了:钱桀会不会因此而以为自己是个不矜持的女子,想嫁人想疯了?“我,我只是试试合不合身,看还需不需要改动。”她慌张的辩解道,伸手拽过一块碎布头狠狠擦去胭脂。

    钱桀冲着她笑,笑得温婉贤良得仿佛他不是个浪人般,“很好看,不需要改了,这样就挺好……”

    不待钱桀夸完,精卫的面更加红了些,就连先前铺就的水粉都盖不住她面颊的红。

    “精卫,”钱桀蓦然叫了她一声,声音有些涩涩,“找个好人家就嫁了罢,你穿着这嫁衣很美,不该浪费了。我不过是个登徒子,配不上你。”钱桀的声音有些哽咽。

    被钱桀这突如其来的说法唬着,精卫几近打翻了油灯,她瞪大了杏眸看着钱桀,眼神里篆满难以置信。

    “为什么?可是你不再喜欢我了?”有时的她,坚强得就像个石人,看不见眼泪。

    “不是!”钱桀矢口否认,“我爱极了你,故而才选择放弃你。”

    这矛盾的说法啊!

    钱桀的眼圈俨然泛起了红,他吸了吸酸溜溜的鼻子,突兀道,“我要走了,明日。”他顿了顿,“故而我今晚才来看看你,上天垂怜,让我还能看见你最美的模样。”

    然,钱桀已经潜伏在精卫家附近好几日,夜以继日的,远远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看着她一针一线编织着一个即将破灭的美梦。

    钱桀攥紧了拳,他很想狠狠揍自己一拳:她是那么温婉贤淑,那么明媚可人,他怎么狠得下心负了她的爱!钱桀生平头一次恨死了自己的残忍冷酷性子。

    精卫呆呆的,眼神陡然被抽空般,呢喃着问了句,“为什么?”

    钱桀张了张口,到底没能回答,他怕他再待下去便会眷恋,便会舍不得离开。

    心下一狠,钱桀翻出窗口,精卫身形一个踉跄,几近要摔了。钱桀却从窗头探出脑袋来,看着精卫,用最后的情深,“明日寅时,我会在咸阳城外三里地的那棵老梨树下等你半个时辰,若然你还惦记我们相识相知一场,就来送送我罢……”钱桀有些自私又残忍的对精卫说道。

    说罢,不待精卫答应,他便消失在朦胧夜色里。

    她终究不是石头做的,又怎会真的无泪呢?眼眶中的透明花了半张脸,她的伤和悲就这样淹没在这静谧的夜色中,被那个决绝的身影所带走。

    一夜不眠,天未亮,朦朦胧胧她便裹夹着嫁衣和一些零碎物件裹了一包袱,失魂落魄的往城门外三里地的那棵老梨树下赶去。

    钱桀果然在,他到得比她早许多,丑时三刻他便徘徊在这树下了。

    星辰未散,她二人的身影笼罩在这凄迷星光中,精卫冲上前去,头一回主动的揽住了钱桀的腰身,几近哀求的唤道,“钱桀,带我走!”她再忍不住,苦出声来。

    钱桀的心被这哭声一点点砸碎,他伸手缓缓拥住精卫,爱怜的抚着她的发,轻轻的亲吻点啄她的额头。然后,他伸出拇指温柔的替她剥掉睫毛上的晨露,温声却又艰难晦涩的嘀咕着,“不,我不能……”

    “为什么?”精卫怆然问着,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间,温热的泪濡湿了他的衣领。

    钱桀紧紧搂着精卫,“因为我只是个浪人,是个不受约束的浪人,我给不了你安定的生活,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咸阳,大秦,于钱桀而言就是个巨大的牢笼,捆绑着束缚住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事。而精卫,就是锁住他最好的那把枷锁,挣不掉也不敢挣掉。自芈青凰拿精卫的性命威胁他去铲除长安君之后,他便了然:如果他真的选择了精卫,那么,他便从此有了被束缚、被威胁、被恐吓的弱点,这弱点是致命的,更是以他的自由换来的。

    他怕这样的生活,他还没那份勇气和力量来承担,所以他当了一回懦夫,选择逃离!

    幸福吗?镜花水月般的幸福,精卫如是想:是不是因为她做的有损阴德的事儿太多了,老天爷才会剥夺了她拥有幸福的权利,哪怕这幸福已然触手可及。

    “带我走好不好?只要有你在,哪儿都能是家,不安定我也不在乎……”精卫再忍不住哭了出来。

    钱桀颤抖着嗓音,“我不能……精卫,别这样,我该走了。”他用力、却又舍不得用力的,艰难的掰开了精卫紧扣着的他腰身上的手。

    该离别时,就该决然点,长痛到底不如短痛。

    钱桀强行擦掉眼中的泪,冷冷跨上马去,对着精卫绽出最后一次无赖般的笑,“精卫,保重!”

    她痴痴地看着他要离去的声音,呛声尖锐的冲那个人喊道,“钱桀,我精卫此生已嫁给了你,可你如今却要如此负我!我到底是爱你的,一辈子的爱你。精卫此生之会是钱桀的妻,也只能是钱桀的妻。今日你走,我将这嫁衣埋在这老梨树下,若然哪一日你后悔了想起我来了,取了这嫁衣来见我,我还嫁你!”

    他怔怔的,心中顿然一阵刺痛,到底策马扬鞭而去。

    梨……离!

    他走了,也许不会回来,她将鲜红埋在这冬日的枯槁下,看着消失的身影:就当给自己埋个念想罢!

055.玉玺被盗

    从精卫寥寥无几的言语中,我得知了钱桀离去的来龙去脉,心中也了然几分:精卫的幸福,其实算是我毁掉的,我若不拿精卫去唬钱桀,他或许会安然伴在精卫身边。

    精卫是我最好的姊妹,虽非血亲,却胜过亲人。我满心的期盼着她能嫁给她爱的人,却不想是我亲手葬送了精卫的幸福。

    “精卫,我去帮你把他追回来,看我不好好收拾这小子!”我气血上涌回青鸾宫拔了剑就想杀出宫去找钱桀,恨不得同这懦夫狠狠干一架。

    然,精卫的眸子冷得似抽了魂,僵硬的拽住我的手,突兀的喃喃道,“夫人,他已经走了,追去又有何用呢?如果我面对的只是个没了心的男人,那我宁可不嫁。”

    精卫倔得跟头驴子似的,她将嫁衣埋在梨树底下后,简单的回家收拾了几套常服,将所有糖子儿推到她弟弟面前,跟她爹娘说,“我不嫁了。”然后,在她爹娘的骂声和哭声里,毅然决然的回了咸阳宫。

    我是后来才晓得,精卫的弟弟,那个小名唤作牙儿的小男孩儿,自拿了精卫未嫁的喜糖之后,在他爹娘的伤痛和叫骂后,馋嘴如他,再没吃过一颗糖子儿。他与精卫感情深,年幼的他那时以为是他馋嘴夜里偷吃了大姊的喜糖,害大姊嫁不出去了,从此再不敢吃糖。此,是后话。

    北风呼啸着灌进青鸾宫内,猖獗着冬日的严寒。这严寒,也抵不过精卫的心寒罢?

    她却在短暂的失神后,回青鸾宫内自己的房间快速盥洗一番,换上该着的衣裳,笑靥如花的复又随我抱着孩子出了咸阳宫。

    只是,那曾经暖人的温婉的笑,如今我看来却凭空多了一抹沧桑。

    钱桀这个名字,成了青鸾宫内的禁忌,她缄口不提,纵然我有再多悔恨,却也不知该如何去求精卫的宽恕了。尽管多年之后,和精卫聊起此事时,她很坦然也很无所谓的样子告诉我,“他不过是自己不敢担当罢了,夫人又何必将此事的责任归咎于自己?就算没有当初夫人的威压,将来他总归还是要面临旁的压迫的,那时只怕他依旧选择的是逃离。他是个浪人,向往自由的浪人,他不会也不愿被任何枷锁束缚,所以他选择放弃我成为他的软肋。”

    钱桀离开之后,她犹如朗朗明月缺了个口儿,虽然光华依旧,却再难圆满。

    对精卫,我的愧疚都无法再用上,我平生头一次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将嫁衣埋在了梨树底下,对他说等他回来还愿嫁他,诚然是给她自己留下个最美好的念想罢!回青鸾宫时,她的发是高高绾起的,盘得很好很精致,她早已视自己为钱桀之妻,嫁不嫁的,于她都不过是个形式了,她在乎的是能否伴在他身侧罢了。即便他抛弃,她依然选择执着……

    这就是精卫,磐石尚可被敲碎,她倔强着如溪水细流般的,纵然山石阻拦,她只从那狭缝间缓缓流淌,静谧着走自己的路,无人阻碍得住。

    我带着满腔的心事抱着阴曼去寻了昌平君等臣子,与吕不韦一样同为相国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休养生息碌碌无为惯了,不理朝政也没多少真正的权势,不似吕不韦那般爱玩权谋之术,但到底也是一国之相。常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昌平君和昌文君便是如此,即便他们再碌碌,也掩盖不了他二人始终是相的事实!

    面对昌平君和昌文君时,我心思沉沉几近有些脱节,幸而精卫还在我身侧,她提点着周折着总算将事情有惊无险的谈妥了。她对我的默契,是从小就养就的,若然没了她,我当真就如断了只胳膊。加之他们本就是芈氏族人,与他们捆紧的是芈氏在秦如今的繁荣,对敌对势力他们怎可能袖手旁观呢?

    带阴曼走访了昌平君和昌文君后,我按阿政同我言说的一些名单,逐一去试探了那些臣子。剖之以利害,众臣自然是站在阿政身侧了。这份名单本就是阿政信得过的部分臣子,我相信他的眼光不会有错。

    祖母似是察觉了什么,不待我同祖母言说,年节画眉归宫时祖母托画眉递了一份名单给我。那上面是祖母自去联络的一些老旧权贵名单,其中有几个被祖母圈了出来叉掉,我了然祖母的意思,领了祖母的情将那张名单呈递给了阿政,阿政看罢,唇角挂着浅浅安慰而又欢喜的笑,“祖母怜我。”他如是说。

    年后不久,芈青萝和长安君的孩子就生了下来,芈青萝哭号了一夜将两个男孩儿生下来时,嬴成那戴罪的母亲来华阳宫看孩子,跪在地上叩了好几次苍天,“天不灭我儿血脉。”华发苍苍的她与芈青萝私语了几番,便被带走了。到底,她还是罪臣家眷。

    虽因芈青萝事先不知情,又加之我和祖母求情,嬴成的谋逆未殃及到芈青萝和孩子的性命,但到底长安君府只剩下芈青萝只身一人,日子也是好过不到哪里去的。

    我与祖母算计着将芈青萝嫁给嬴成时,就想过青萝的结局会是如此,但谁都没有想到她的宿命会来得这么快。这,大概也是命罢!

    加冠前的日子里,大秦就如沉淀下来的一汪泉水,波澜不惊。可我与阿政都知道,这不过是表象罢了,愈是平静,我与他便愈是终日惶惶不安。

    最可怕的,本就源于未知。我们不知晓加冠前会出什么波折,这波折迟迟不来,我们便要担忧至它来为止。

    秦王政九年四月,天气晴好,奉承天意,阿政该去雍地举行加冠礼。此前,我与阿政依礼身着朝服去拜访了一遭赵姬,身为即将失势的庄襄太后赵姬。

    她丰腴的身材无时不刻的在提醒着我与阿政,她为诞下过孩子,阿政在雍宫始终脸色郁郁,赵姬亦是冷冷模样,母子二人谁也不愿多开**流一句。我虽唤了赵姬几声,但终究被赵姬的冷漠和阿政的眼色弄得连半分敷衍的情志都没了。

    据阿政派去的探子回禀,我才晓得赵姬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在当年她搬离咸阳宫留宿雍宫之后不久,另一个则是去岁盛夏时诞下的。算一算,她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差不多该跟扶苏同岁。不过,此刻这两个孩子都被赵姬送走了,毕竟是见不得光的,她哪里敢光明正大摆到阿政面前。

    身为长信侯,自然要追随着一同来了雍地,见着赵姬时,赵姬明显的对神情痴痴,可却似同赵姬无甚情怀般,生疏的打了个招呼,惯性拍了几句马屁便了事。吕不韦在身侧,只是冷笑嗤笑,昌平君和昌文君则是依旧事不关己模样。

    身为市井,也还算晓得事儿,到底不敢在阿政面前表露出自己的野心和狂妄来的,小人得志之态哪里敢放肆到君主跟前?

    尚在雍宫时,对阿政不冷不热的赵姬却徐徐向阿政开了口,问道,“政儿,若然你加冠,可还会记得母后?还会回雍地来看望母后?”

    阿政被这声突兀的问话从沉思中带出来,他缓缓抬了手,揉了揉自己的眼,似笑非笑只答了一字,“然!”

    这似是而非的回答,博来的只是赵姬淡淡的一句,“哦……”她似是早就料到了这回答一般,终究却免不得还是有些失落神色。

    我注意到,此时,总算有了丝丝异动,他朝着赵姬抛去一丝得意的笑。

    为何要得意?我也有些不明,可我到底是不能觉察和赵姬的心思的。总之,不是什么好眼神,不是什么好事儿。

    留宿雍地,斋戒沐浴后,只待乙酉日的到来。可我与阿政担心的暗流却始终不曾到来,连我都禁不住有些怀疑:莫非阿政真能顺利加冠吗?这风平浪静还能维持到几何?

    乙酉日的前一夜,我惶惶不安的和了衣准备入眠,思来想去的见阿政尚在榻前看书,颇为认真模样,我难安的跪坐到他身侧,“阿政,你怎的还能如此镇静?”

    阿政眉宇平和,谈吐间却已然有了帝王该有的自若神态,“该来的总会来,政此刻惶惶不安也好,镇定自若也罢,该是政的总归躲不掉的。祸福且不论,镇静些淡然接受就是了,大不了就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说话时,甚至都不曾眨一下眼眸。

    点点灯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显得愈发明亮。

    受他淡然的影响,我那惴惴不安的思绪也平静了不少,索性就坐在他身侧看起杂谈来。二人围在同一烛下,各自安然的看着自己的书,此等生活却也颇为恬淡。

    若这恬淡能够维持到明日天明,维持到王加冠佩剑时,自然是好,可我盼了急了许久的波澜,又怎会让我们如此安然的等到乙酉日呢?

    入夜,天色渐漆,烛火在这浓浓夜色里愈发明亮时,草蛉在这静谧中吟唱时,赵胥那尖细的嗓音犹如划破幕布的利刃,夹杂着看不见的腥风血雨呼啸而至,“大王,大王,大事不妙!玉玺,被盗了!”

    我心口一凛,再难坐住安然,阿政也终于从先前的淡然中动了动,微微抬起头来,微眯着眸子,厉声质问道,“你说什么?”

056.秦王加冠,嫪毐潜逃

    加冠前一夜,玉玺被盗,这算计着偷盗玉玺的人也当真是将胜负悬在了一线。

    赵胥在阿政的质问声中颤抖着双腿,梗着脖子复又说了遍,“不仅大王的大印被盗,太后娘娘的印玺也被盗了!”

    我着急得登时就占了起来,碰翻了一桌的茶水,阿政却只在那短短一瞬的惊诧之后,反颇为淡定的拉了拉我的手,拽着我坐好,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呵,原来如此。青凰,你也无需着急,左右这盗窃之人你我都晓得是谁的,况,又不是在加冠之时不见了大印,我们还有时间补救。”

    明日加冠大典,大王和太后的印玺自然是早早的备好了在雍宫收着的,雍宫本来就是赵姬的地盘,一砖一瓦都为赵姬所熟稔,她若是想让人动手脚,何尝不是防不胜防?

    我害怕功亏一篑,站在帝王这个位置,事无巨细,一旦失败,就是绝对无法回头的结局。嬴成也好,如今的赵姬也好,危险重重,我们不得不面对,但是也绝对不能失败。

    “阿政,我知道你是要让我心安,可如今的形势你要如何补救?”我嗓音微微有些颤抖的问着。

    他目光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心安:“青凰,相信政!”

    这剂定心丸服下,我便当真安然在他身侧坐下了,看着他有序的挥喝起来,“赵胥,那个擅长用蜡和泥捏匠人请来了罢?他先前仔细看过那玉玺,今夜赶制一个,虽不能细作,但也足够瞒得过远观的人群了。办完事之后,手脚记得利落点,还有,记得厚待他的家人。”

    赵胥答应着,“喏,王翦大人已在外侯命了,大王可要召见他?”

    阿政点点头,赵胥施礼退下,不多时,王翦身披战甲从外头进了来,他抱拳简单礼过后,才道,“大王,酉时三刻往咸阳的方向去了。吕相国和昌平君等人已往回追去,咸阳的部将都在待命,大王可还有何吩咐?”

    阿政镇定自若的点点头,“两个孩子有下落了吗?”

    王翦似微微有些动容,滞住片刻后,即回答,“有了些线索,但是太后将孩子许久之前就将孩子藏匿了起来,现如今追查线索,倒是有些困难,还望大王能多给微臣些许时间。”

    “一个月。”阿政声色冷冷又严厉,“一个月内,你若不能将两个孩子带来孤面前,孤就要你的命。”

    他的眸子里透着一股狠绝,却又威严而高高在上,不容质疑和侵犯,更容不得丝毫忤逆。

    我看着阿政,有那么一刹,总觉得他有的时候离我很遥远:比如现在,比如明天,明天开始,他就是真正的高高在上的秦王,权势惊天六国皆需忌惮,指点间全然是苍生命运。

    那一夜,我就从容的看着他淡定自若的指挥着,他的思绪严丝密缝到让人找不出任何破绽和遗漏,而且可以很明显的看出,许久之前,他就已然预料到了这一切,早早的便将整局棋盘掌控在手:如何应对的叛变、如何监督赵姬的举动、如何应对潜在的刺杀、如何清算余孽……

    一如他所说的那最简单的三个字,“相信政!”我现在是愈发深信不疑了。看他淡定自若指挥时局的时候,我便明白:这一生我兴许信过命,但,从此刻起,我只相信他。

    那一夜,也睡得颇为安稳,尽管我的内心还是会有担心和不安,可到底,他在我身侧,他很镇静自若,我就会试着去学他的心安。

    次日清早,我早早的起了床,一夜无梦故而晨起时头脑也分外清醒,我静默的替他更衣,在婢子的配合下,层层将礼服为他穿上,再让精卫伺候着我来更衣。

    盥洗更衣罢,他似个孩子般的忽而拉住我的手,冲着我温和一笑,声音低软靡靡,“青凰,替政篦头,好吗?”

    我微微一滞,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个,我已有许久未曾为他梳头,他这忽然的一邀,我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嫣然冲他笑了笑,精卫已递过来玉篦,温声软语应了声“好”,方才伸手拢过他乌青的发。

    发丝黑软如瀑的披散着,在玉篦的梳理下渐渐服帖,我拢起他的发高高轻重适中的拉好,微微用温水沾湿手将碎发抹熨帖了,再将他的发高高束起,绾正。

    毕了,他伸手抚了抚额前,冲着我笑得璀璨,“还是青凰篦头的功夫最好,哪个婢子都手都不如你的巧。”

    我与他相视而笑,精卫扶着我盘镶上发饰,再在房中用过早膳,才往宗庙祭天台而去。

    天气晴好,天空湛蓝万里无云,钦天监的果然预测得颇为顺当。我跟在阿政的身后,并不能与他同侧。因为,我的身份还只是夫人,是栖桐夫人,而不是王后。只有王后,才能同体天王。故而,我还不够资格站在他身侧,与他一同见证他真正拿稳这份江山的豪迈。

    愈靠近蕲年宫,阿政的步伐便愈发铿锵,一步一震,一步更比一步稳。

    待他上了祭天台时,赵姬的脸色已然惨白。

    我惶惶有些担忧起来,心不在焉的思忖起如今身在何处起来。眼神飘忽间,但见王翦站在外围,一双桃花眸中尽刻安定。他虽长了双柔情的桃花眸,却因着眉宇间的英气和戾气,倒也不显他娘气,反倒衬出几分俊秀就是。

    我也不知会在此时然撞上王翦的眸子,许,是因为在寻求一份安稳罢?到底,我与阿政的性命犹如悬在剑下,我本能的会想要找些可靠的东西。王翦的存在,就是这份安然。

    主司念着祝词,为阿政加上第一层冠,“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他正身而高高在上,呼啸的风刮过他的玄色礼服,带起些许波澜,却动荡不得半分他的身形。

    一层冠上,蕲年宫外忽而传来微微厮杀声响。我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可无论这来势如何,都不能影响此刻的**,我看着王翦时眉头微微皱起,他却冲我点点头安生一笑,手持画戟毅然决然转身。

    再加白鹿牟,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阿政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吾视持冠者神情严肃、赵姬面色愈加苍白,就能想象阿政此刻是该何等的威严姿态。

    三加,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外头的厮杀声依旧,渐次浓郁,又被压抑下去,周而复始的喧嚣,血腥如何我无暇去想,此刻我的眼中只有他。

    层层冠冕而上,至第五层,通天冕正,配重剑,阿政的加冠礼正成,赵姬敷衍的说着祝词,身子却似抽空般颓然。

    礼成,但见他缓缓回身,拔剑向苍天,然后缓缓指向蕲年宫外,威严气场全然泄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众将听令,逆贼猖獗,速将拿下,斩杀逆贼者孤皆加官进爵,一炷香之内,必将逆贼全然捉拿!”

    他的话音落下之际,赵姬身子微微一颤。

    阿政将剑回鞘,转身扶着赵姬缓缓从祭天台上下了来,行至我跟前时,阿政将赵姬的手放到我手中,阴鹫而突兀的对赵姬冷然道,“母后,是你逼政的……你以为盗了政的大印便能顺风顺水吗?呵,母后想得还真是太过单纯了。儿臣薄情,你那情郎如今是瓮中之鳖,待处理了他,政再来同你算总账!”

    字字句句,皆如诛心!

    我将将扶住赵姬的身形,赵姬却如风中弱柳猛然一颤,望着阿政眸子里流出的全然是惊恐之色,来不及辩驳半句,便闻阿政猖狂笑着呼啸离去。

    “政儿!”赵姬唤得撕心裂肺,身子软得连稀泥都不如,烂烂的就瘫了下去,颓废的跪坐在地上,涕泗横流的靠在我的脚边。

    我没去扶她,因我觉得她是自作自受。

    莫说是阿政容不得她的所作所为,连我这个外人,都瞧不过去,又怎会去同情她呢?

    赵姬是在四个宫娥的搀扶下回的雍宫,蕲年宫的乱局我虽未看到,但出蕲年宫时遍地未来得及清扫的血迹却表露出方才这儿的惨烈。戾气、煞气齐聚,这儿,本该是**神圣之地,却反生出浓浓悲壮来。

    乱局未完,我还不敢怠慢,半看半守的留在雍宫,看着赵姬时时日日以泪洗面,仍她怎么哭号,怎么哀求我去跟阿政求情,都丝毫不为所动。

    赵姬叫着笑着哭嚎着骂着,什么话儿都骂出来了,甚至有骂我“冷血”,说她往日在咸阳宫时是如何疼爱我如何宠我云云。

    我将补身子的药膳端去她房中,她被禁了足,如今的赵姬风华不再,只是个癫妇,将药盅端到她面前,我将蕲年宫之乱娓娓道来,“败了,部将四散,他谋划许久的反叛早就被阿政料到,不过三日功夫,他便败了,如今他也不知逃到哪儿去了,太后娘娘,您说您这么维护他,值么?他就将你抛在此处不管了,当真薄情啊……”

    我故意啧啧了两声。

    赵姬猩红着眼突兀的就笑了,“走了好,你们抓不到他的,你们抓不到他,哀家就不在乎任何事了。只要他活着,哀家就觉得够了。”

    “他一定会回来的。”我颇为自信的笑了笑,“他舍得了你,可不一定舍得孩子……”

    热汤水和碎瓷扑面而来,赵姬这个疯子猛然就冲上来掐住我的脖子疯号道,“芈青凰,哀家饶不了你!”

057.贪首功吕不韦触逆鳞

    赵姬的力气很大,掐人的时候生疼生疼的,但她未能掐住我的脖子多久,就被画眉将她那纤纤玉爪给抠开了。我退却两步,站在赵姬再难抓住的地方,憋红了的脸猛然喘息几口气。

    我定定的看着赵姬,爆发出一阵猖獗的笑声,“太后娘娘,您养娈童宠宦人我都不说什么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让为祸朝政,更为他生下孩子。阿政容不下他们的存在,我更容不下!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后娘娘为阿政抹黑的,孩子留不得,但不会是由阿政下手,我不能让他落个不仁不义的暴名,故而,我会亲自了结那两个孩子的。”

    说罢,我仰天痛快的笑了几声,复才从里面出来。

    画眉跟在我身后不久也出了来,赵姬在房内嚎得犹如困笼凶兽,我摸了摸火辣辣的脖子,对画眉道,“看住太后娘娘,别让她死了就好。”说着,又伏在她耳边低喃,“如果她要放消息出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如此怄了一回赵姬,我才在精卫的关心下去拿热巾子擦脖子了。先前的赵姬太过冷静,尽管面容疯癫,但绝口不提和孩子的事儿,更不会与外界通风报信。如今,我拿那两个孩子吓了赵姬一回,她若是不着急才怪了。心急的情况下,是最容易失去理智的,如此,她定然会派心腹去外头寻人的,不管去寻谁,总该会露出些马脚才是。

    我也没急着清扫眼线,如今的雍宫,人手一如从前,不曾有半分变动,为的也就是拿住赵姬的心腹动静。

    雍地离咸阳很近,处理完赵姬这边的事,我自然也就回咸阳去了。有画眉在,我相信此事不会出多少岔子的。

    宫娥彩女的筛选,早在开春就已散布出去,如今秦王正式登基掌权,那么后宫也可依照礼制渐次充盈了。五月就是正式选秀的日子,这方面的筹备事宜还很多,我哪里有时间去再多琢磨旁的事儿。

    况,再过些日子,赵芡也该待产了,青萝和她的产期倒是差不多的,这两个人还有得我一阵忙头呢。

    连着整理了三日各地呈递上来的佳人谱,我忙得也有些晕头转向,拿着名单往书房去时,恰巧见着吕不韦如灰脸猫一样钻了出来。

    见着我,吕不韦居然颇有些恭敬的模样,冲我稍稍拱手唤道,“栖桐夫人安好。”

    我有些不适应一向无法无天的吕不韦居然会主动向我打招呼,遂赶紧也回礼,“见过吕相国。老师今日面色颇为不快,不知所为何事?”

    吕不韦老眼抬头望了望天,眼眶内还充斥着红血丝,压抑着怒意竟兀自叹息了一口气,才悠悠然呛着语气无奈道,“老臣不再是相国,夫人还是莫再折煞老臣了。老臣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急急地又唤了声,“老师……”

    吕不韦陡然转身,目光烁烁颇有些精气神儿,却没了往日那般孤傲得不可一世的姿态,就像被锉过锐气的剑刃般,锋芒虽在,锋利程度却再不敌从前,“大王堪堪把大权握在手中,自然是容不得威胁到他的存在,这第一个,自然是要拿老臣开刀了。也怪老臣,功高震主!”

    闻得吕不韦一番言论,我自然是汗颜得不行,原,他会有些颓圮而又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是因阿政削了他的权。而孤傲似吕不韦,他甚至不觉得自己贪功图利是错,反而觉得是阿政故意在拿他杀鸡儆猴,殊不知是他太过狂妄自大贪功而为自己招揽来了灾祸。他若是知道收敛些,或许就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反而该是风生水起。

    可话又说回来,高傲如吕不韦,若是知道见好就收,也就不会是从小小商贾混成两朝名相了。

    怪道他见着我还算难得的打了声招呼,恐怕是他也没有想到,他时时带着阿政以为他不过是个温顺如羊的少年郎的时候,这少年郎已然成长成了虎狼之辈,但凡得了机会,就会反扑。

    我拿着名册入了殿内,见着阿政正禀神阅奏疏,见礼后,方才呈递上去东西给阿政。

    阿政接过,匆匆瞥了几眼,随口问道,“雍宫如何了?”

    “太后娘娘嘴硬得很,想来是铁了心的,不过妾已经留了画眉在雍宫,试试注意着太后娘娘的动向。但凡雍宫有异动,妾便能捉住些影子顺藤摸瓜。”我如实回答。

    阿政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待母后那边有所行动露出破绽来了,就将她软禁到阳宫去罢!”

    我点点头,静待阿政潦草看完了那名册和选秀的大致流程。

    不多时,阿政将名册给我,“准备得不错,无甚旁的事,你便可退下了。孤还有要事要同众卿商议,晚些再回青鸾宫去寻你。”

    我喏了声,正欲退下,忽而想起吕不韦的事儿,好奇心起,不由得问了句,“吕相国所犯哪般?大王如何处置的吕相国?”

    “孤未下令之时,他便私下许了众将讨伐的令,假君之威以令诸将。孤削了相国之位,旁的并未做过多处置,毕竟他为先王付出不少,于大秦功苦颇高,如此,也算以功抵过。”阿政此刻倒是颇为云淡风轻姿态。

    我点点头,阿政如此做,已然是算对吕不韦足够仁慈了,吕不韦逼急了阿政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代君掌权的过分之举也时时有犯,还硬生生逼着阿政唤他一声“仲父”,如此情况下,他居然还敢假借阿政之口下假令,天子之威不可触,更何况吕不韦三番两次触逆鳞,若是阿政能容得下他才有鬼了。

    因着此次攻伐的有三人,除却吕不韦之外就是昌平君和昌文君,况此次重任阿政是以昌平君为首,吕不韦为贪首功,定然是不愿安分于昌平君指挥的,自然难免要惹到重权初握的阿政。

    我点点头,不欲多问之际,却瞥见李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冷言冷语讥诮道,“况,本就为吕不韦舍人,又是他亲自将送进宫的。如今谋判,大王未将吕不韦与连坐,已然是仁慈至极了。”

    我没想到李斯会这般猖獗,乃至在我面前张狂,登时心里也冒起了无名火,不由得讽刺道,“是吕不韦的舍人不错,可我若没记错,李斯大人曾也是吕不韦的门客罢?若然不是那时得了吕不韦的举荐,现如今谁又会认得李斯呢?李斯大人此举,是否有些落井下石,太过为了?”

    我还记得往昔李斯在吕不韦门中时,是多么恭敬姿态,可如今吕不韦失了势,李斯便这般暗中讥讽。我纵不是吕不韦的亲信,也有些看不下去。

    “臣以为,夫人不过宫妃,不该参与政事,如此过问,已然越界。”这李斯倒是个硬茬儿,被我骂了两句后,反与我斗起嘴来。

    我自来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豆腐,当下便顶了回去,“私以为,青凰不过一介女子,所问之事也不过因为往日与老师的旧交情,并未言谈朝政是非,也未出言干涉仕子官途,如何算越界?”

    “够了!”阿政缓缓放下手中卷章,颇有些不耐的瞥了我与李斯一眼。

    李斯倒是见势就收,慌忙退却两步抱手恭敬道,“微臣知错。”

    我憋了个红脸,无奈之下也只能跟了句,“妾知错。”

    “若无别的事,夫人便先退下罢。”阿政如是说道。

    我得了台阶,自然顺势下了,却因着与李斯结了这口怨气有些郁郁,跺了一回脚,才回了青鸾宫。

    精卫跟在我身后,也不说那李斯无礼,倒是议论起吕不韦来,“说起来,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个个儿门客逾千,为国带来人才济济。秦本无多少此类广纳贤才的公子,有了吕相国,也算为秦长了不少脸面。门下舍人几何我不知晓,但和夫人见识过几回吕相国门中客,倒也颇有几分佩服的。堪堪是著书成说,改一字者可领万钱,也知他门下皆为翘楚了。”

    我点点头,却不欲与精卫将此事议论下去,只道,“李斯诚然未说错,吾等不过宫妃女流之辈,不该议论朝堂。况,如今吕不韦不再是相国,还是莫再唤吕相国了,以免到时候又徒惹大王不快。”

    精卫点点头,不再言说。

    不过半月,画眉传来音讯,说赵姬总算有了行动,闻言,我让画眉跟着线人暂且追去,并即刻将赵姬转移关押到了阳宫内。

    不过事情不如预想的顺利,赵姬的线人寻去原本的地点时,孩子早已转移,想必是所为,线索就此中断之际,青鸾宫倒迎来了个稀客:茵陈。

    若然不是孩子们进宫,茵陈是决计不会跟来的。如今她自找上门来,我倒有些诧异了,传了她进来后,她见过礼,才与我道,“婢知道夫人在寻找两个孽种的下落,婢虽无线索,但昨日有人来寻婢,说她知道孩子藏在哪儿。婢不敢私自做主,故而来问问,夫人是否要见她。”

    “哦,此人是谁?竟然找寻上了你来见本宫?”我难免有些诧异。

    茵陈顿了顿,咬着唇终究缓缓开了口,“紫苏!”

058.杀婴

    我对紫苏并无多少好感,若然不出意外,她该是一辈子待在宫外守灵,根本不能再入咸阳宫的。

    但如今看来,这紫苏不仅是心机颇深,更有得一手好计谋。也难怪单纯的阿房会栽在紫苏手里,到死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出卖的她。

    如今赵姬蒙难,身处太后陵的紫苏本该不知晓任何事的,但如今她如今不仅知晓了和赵姬之乱,晓得了阿政的态度,就抓死了这个机会,想借此翻身。

    我思忖着,紫苏原先为铲除阿房和赵姬合作过,她们若然为了某些东西一直有联系,也是说不准的。虽我不喜紫苏,但她若然真的能够提供些两个孩子的下落,我倒不介意再让她回咸阳宫。

    毕竟,回咸阳宫是一回事,她若是真想再使些什么手段,我时时看着,到时再将她打回原形也不是什么难事。

    思虑周全后,我才若有介事的问茵陈,“你如何就能肯定紫苏的消息可靠?”

    “紫苏的阿姊曾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彩女,如今雍宫落了难,紫苏的阿姊来投奔紫苏,故而才引出这一桩。听紫苏说,她阿姊曾也做过一段时日的那个小娃娃的乳母,故而关系更亲近些,前些日子,太后娘娘将孩子转移,还经过了紫苏她阿姊的手。”茵陈倒也将这一桩记得清楚。

    茵陈丫头和阿房一样,是个直性子但无甚心机,甚至可以说曾经的赵芡也和她们是一类人。茵陈的话,想必不会有假,但紫苏有没有瞒着茵陈些什么东西,就不好说了。

    尽管对紫苏有再多偏见,我还是召见了紫苏。

    半刻钟后,紫苏头簪白花从外头入了青鸾宫来,远远地看见我也不敢抬头,直至近了跟前,才颇为乖巧温顺的模样见了礼,絮叨道,“许久不见夫人,夫人倒是出落得比原先灵气更足了,想来青鸾宫当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我也客气的回道,“好吃好喝的养着,倒是比原先愈发白净丰腴了些,倒是紫苏你,这么长时间不见,清瘦了不少,面色也比原先苍白了些。”我叹息着,“太后陵,到底不是活人该待的地方,这回回来了,若你提供的线索有用,便不必再回去那阴森的地方了。”

    紫苏的面部微微有些动容,她伏地颇为温婉一跪,谢过恩之后,我才唤她起来同我言说起这其中波澜。

    原,紫苏的阿姊在赵姬身边也算个颇为得宠的彩女,无奈阿政登基掌权在即,赵姬急红了眼,才想着要将孩子藏起来。不愿自己孩子过得这般有天无日的,这才策划了谋逆,为确保万无一失,安排紫苏的阿姊和几个彩女带着孩子早早的就往雍城之外跑了。待的地方自然还是咸阳城附近,但是远郊之地,丛林茂茂的,也不方便搜寻,加之这几个彩女几乎是三五天就会蛰伏着换一处地儿,每换一处地儿,彩女都会替换掉一个。紫苏的阿姊,就是前几日才被换走的。

    如今,那女子虽不知孩子往何处去了,但只要依照曾经的路线追寻,总能寻着些蛛丝马迹的。

    紫苏的阿姊更告诉紫苏,谨慎起见,两个孩子在被护送出雍宫之后小半月,便分道扬镳,如今也不知去处了。紫苏的阿姊跟着的是那个小娃娃,前几日才散了头。

    紫苏最后报了一处地点和人家给我,派人再去查证,果然是有个小娃娃前些日子蛰伏于此,前两日才被带走的。当时一群人神神秘秘的,尚不知情的人还因为是逃难的,如今这世道并不安宁,谁人家没个困难的时候,况也不知对方是子嗣,便也没去管。

    这边揪出了些许线索,给阿政定的后妃选秀也差不多到了日子,我穿着新做的鹅黄衣衫,头饰双凤游云簪和血玉凤笄,脚踩泥金鞋,伴着阿政在无数宫姬中挑选了整整一日。回銮安歇时,阿政牵着我的手,目光柔情似水的赞赏着,“青凰,你还是最衬这一袭鹅黄衣衫,今日打扮得如此清丽脱俗,若不是政对你熟稔,该以为你是出尘之仙了。”

    就因着这一句夸赞,咸阳宫自此宫娥多着起鹅黄衣衫来,泥金鞋更是几乎成了宫人的最爱。

    此,是后话,却也被我和阿政当做个不大不小的笑话给顽笑了一回。

    大选整日,美人儿固然是不胜枚举的,可阿政也挑剔,一天下来,就选了十二位伊人为少使,旁的配了不少丫头宫娥,如此,咸阳**初步算充盈了起来。少使以上,加之先前宫中就有的一些宫姬,未得正式封赏而有了名分的,总计也差不多也有小五十人了。

    忙完这一遭,赵芡和芈青萝的生产期也将至,赵芡诞下一女,取名嬴诗曼,满月即搬出了青鸾宫另起炉灶。画眉说赵芡忒不知趣,而我却心知肚明,赵芡不似从前那般单纯,再留在我身边,我本就是多事之人,时刻伴我身侧难免日子久了我与她会生嫌隙会猜忌她,故而她依旧和青鸾宫往来,却不再居于此。她此举,倒也颇为机敏。

    芈青萝则更是个苦命的,虽嬴成的叛乱未殃及到她和孩子,但孩子生下来却是双胞男婴,本就不甚谙世事的芈青萝又倔强的回了长安君府邸自己带孩子,想来如今的日子愈发难过了。

    阴曼这丫头不似扶苏和元曼,她时时带在我身侧,我看着这小丫头由皮皱皱的红脸婴孩,渐渐长抻开皮肉眉眼,出落得细皮嫩肉的白净水灵,见证着她从一个爬都不会爬的小家伙渐次能坐稳打滚,才初初有了些为人母的味道。于扶苏和元曼,到底带在身侧少了些,虽也宠溺,却也没来得阴曼这个小丫头带给我的惊喜多。

    阴曼的眉眼长得和阿政颇为相似,灵动水牛目最是招人喜爱,更兼小丫头自小便如袭了她父王的那一身浩然正气般,我对这丫头就更爱几分了。

    阿政每每来看阴曼,虽也喜不自胜,但却以为“女儿家该有女儿家的阴柔清冷姿态,才为曼,这丫头倒是生得太飒爽了些。”

    胡乱忙至八月,宫外传来消息,赵姬流落在外的两个孩子尽数找到了,阿政一脸杀气的就要去看看这两个孽种,我正欲先替阿政下手之际,精卫却颇有些郁郁姿态拦下了我。

    她没有什么劝阻之话,只是寡淡的对我讲了句,“夫人,孩子固然是无辜的,能不伤害便不伤害罢。现世报,总是有的,婢就是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夫人莫倒了婢的覆辙才是。若然要动手,夫人就交给婢来动手罢。”

    自打钱桀离去,精卫做事便没了从前那般机慧劲儿,做事之前反要犹豫一番该不该下手,但凡下手又要有叹息。这般优柔寡断,只怕从前魄力到掌住了祥瑞宫子嗣生死的那个姿态,她是再回不去了。

    我不期盼精卫还能再为我做些什么,于我而言,精卫为我做的已然够多了,我只是心疼她如今的模样,空嗟叹而已。

    精卫虽未说什么劝阻的话,可那句现世报,却是膈应得我心里一直怏怏,我竟在还未至阳宫时,萌生了几分退却之意,甚至想过,该不该瞒着阿政放了孩子。

    可那两个孩子,自被阿政寻到,就被阿政一同关进了阳宫,侍卫森森重重把守,对两个孩子依旧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赵姬每日能隔着窗子远远见两个孩子一面。阿政更是放出话去,一月之内,不伏罪,他便会将这孩子和赵姬一同送上黄泉路。

    待阳宫那边传来消息,说现身时,阿政亟亟便往雍地赶了过去,我自然是尾随着阿政过去了。

    车马上,我对阿政道,“两个孩子虽是同母异父所生,可终究算到底也是阿政的弟弟,阿政若是干了这种弑亲的事儿,难免为世人所诟病。若然阿政放心,两个孩子,交由青凰来处理,何如?”

    阿政的手附在我的手背,他轻轻拍了拍,然而目视前方神采并无丝毫动容,“世人诟病就诟病去罢,母后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下作事来,政替她灭了两个孽障,是合乎天理的。”说着,他又握紧了两分我的手,“况,青凰你不该什么腌事儿都替政担着,政若是连这点儿东西都需要个女人来替政担,那政,也忒窝囊了些。”

    话已出口,我心知阿政再难回头,也不再多言,只陪着阿政一道往阳宫去了。

    去时,已然伏法,不再是那个白净小生气的阉宦姿态,也不是阴鹫谋臣模样,反长起了胡茬沧桑饱受姿态,见着阿政时,这市井之徒目光烁烁,说了一回不似市井之辈的言语,“嬴政,但凡你还有心,杀我一人就好,莫要伤及赵姬和我们的孩儿。”

    两个孩子一个三岁多,如今被反扣了手脚,远远地观望着,一口一声唤着“爹”“娘”,而那个小些的孩子,似是意识到了危机般,嘤咛哀哭不止。

    我听着那孩子尖细的哭声,难免想到尚在襁褓的阴曼我儿,禁不住动了几分恻隐。原,我以为我会对这两个孩子毫不留情的下手的,可真到了面前才晓得,世人孰能无情,终归人不是冷血的生灵!

    赵姬哪里还有半分往日倾城风华,只从她棱角分明的脸上约莫还能看出这是个容貌尚算姣好的妇人,皱纹和斑块如一夜间陡然尽出,模样堪堪能入目。

    “阿政,放了哀家的孩儿,哀家愿陪一起死!你若还惦念半分往日母子情分,便放了你弟弟们一条性命!”赵姬说着,膝下一软,竟疲怠的跪了下来。

    我眼睛有些酸,攥紧了拳头却不敢说半句求情的话,但闻阿政笑声桀桀,“但凡母后曾经念及母子之情,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伤害孤身边之人,更不会做出这般苟合龌龊之事!母后生下此等孽种,又怎能说是孤的弟弟?孤此生只有一个王弟,就是嬴成,不过,他也死了……”

    阿政的言语里透着一丝阴冷,“但凡对孤不利的,孤都不会留他性命苟合,更何况是这等野种!”

    我心中冷冷然不知如何自处,却闻阿政继续扬声吩咐道,“赵胥,拿两个袋子来,这两个孩子就此扑杀,也算留个全尸!”

059.茅焦死谏

    “慢!”被阿政逼得急了,冲着他一声吼道,“你先时在外悬赏百万钱,为的不就是要捉拿我吗?你要我的性命,大可拿去就是,我死不足惜!但你说过,若然我归案,就放过赵姬和我的孩儿,缘何如今说话不算话,嬴政,你算什么君子?”

    至死都没想透彻,阿政自始至终,都是没打算放过那两个孩子的。

    果然,阿政冲着阴森森一笑,“孤说的是,放过太后或两个孩子,没说二者都放。”

    “嬴政,你!”被气得有些气结。

    阿政笑得愈发嚣张了,“孤自然不会杀孤的母后,但那两个孽种,孤是断然不会留的。”阿政说着,伸手抚了抚通天冕的系带,脸上尽刻傲慢之色,“赵胥,动手!”

    赵胥在阿政身侧,想来也没少做些心狠手辣之事,只是当面对的是两个孩子时,他的表情也诚然有些不忍。到底,孩子无辜,对这两个幼小的脆弱,是人都该有些不忍罢!

    我叹息着,攥紧了拳头,看着两个孩子就这样被拿住,不愿劝,却也知道,若然是我在这里,即使恻隐,终究也还是会动手的罢!

    我听着那孩子喊着爹娘,被装进麻袋中,赵胥指了个身强体壮的士卒,扎紧了袋口边缘,便狠狠往地上扑摔而去。撕心裂肺的哀嚎从袋子里传出来,奶声奶气的啼哭将我的心揪得紧紧地。

    阿政的眸子里透出的全然是阴冷之色,就这样定定的看着那孩子被装入袋中扑杀。

    像是只迟暮的野兽,被捆住无任何反抗之力,赵姬更是似被剜心般的哀嚎着,叫得当场之人无一不揪心。连带着我和赵胥,听得都微微有些颤抖。

    一下不成,那壮汉又接着高高抡起那袋子,狠狠地又往地上接二连三扑杀而去。我就听着那袋中孩啼由撕心裂肺,渐次转为细若游丝,再接着,连细若游丝的声音都没了……

    这样的力度下,是个壮年汉子都不该能存活下来罢。那袋中幼儿,想都不必想,就知是死透了……

    杀死了大些的这个,赵胥哆嗦着手又递过去另一个麻袋,那壮汉杀了第一个婴孩,第二个更是顺手了。那孩子只如白喉般的本来就声气儿不大,被装入麻袋之后,透出的哭声都是闷闷的,只一下,便再没了声气儿。

    两个麻袋被那壮汉随手扔在一侧,鲜红的血渗染出麻袋来,斑驳在沾满尘埃的麻袋上黑压压的,流淌到地上,却是分外扎眼的猩红。

    赵胥有些颤抖的稍微拿手半遮了眼,悄悄往阿政身侧退却几步。

    再观和赵姬,赵姬哭得一声极悲后,呛声昏死过去。也好不到哪儿去,悲怆的跪伏在地,眼中尽刻悔恨哀愁和无力的愤怒。

    他支撑着身子缓缓复又占了起来,犹如笼中困兽,想做最后拼死一搏的模样,“嬴政!恁的小儿,还是应该称你为吕政?呵,狠戾如你,弑亲杀弟背弃生母,不仁不义不孝,如此宵小,也敢妄称秦王吗?即算你如今得了大秦的一时微风又如何,难不成,你以为你还能得这天下永久吗?天下之士,不会拥戴残暴如斯的君主的!”

    “孤能不能做好这个君主,轮不到你来品议!”阿政眼皮都气得直跳!

    冷笑几声,忽而一抬手,我被他这动作唬得心口一紧,但见那袖口三支冷箭齐发,瞳孔骤紧再瞧阿政时,只见他狠狠拽着赵胥,三支冷箭齐刷刷刺在赵胥的胸膛。

    汨汨鲜血顺着箭口流淌,赵胥回眸,有些诧异而不敢相信的望着阿政,阿政亦是面色惨白。

    若然不是他速度敏捷,想必就该被这三支冷箭伤着了。至于赵胥,原本伤口中流出的鲜红液体,渐次也转化为黑色。

    暗箭之上,怎会不淬毒呢?想必此番前来,抱的就是玉石俱焚之心。

    见这赵胥帮阿政挡下了那几箭,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一股悲凉之色,他似疯了般的冷笑几声,“非吾之不力,天不灭你,嬴政,算你这次好运。可继我之后,欲躲你性命的人,你以为会少吗?”

    我顾不得放的狠话,只顾着去看赵胥的伤势,却见赵胥奄奄一息的喘息咳嗽了两声,偏转过头,喃喃着难以置信的唤了一声,“大王……”

    阿政紧紧揪着赵胥的肩袖,手也有些颤抖,“你的恩情,孤记着了。赵胥,孤会善待你的家人的,如此,你便安心去了罢!”

    赵胥咳嗽着点点头,眼角滑出两线泪,缓缓闭上了眸子。

    死生面前,阿政是那般的残酷决绝,说杀就杀,哪怕是自小跟在他身侧如手足般一同长大的赵胥,该拿他当盾时,他便毫不犹豫的将他揪到了身前。

    纵然我见识过阿政的冷酷决绝,也不会想到他会冷绝到如此地步。

    我为阿政的行为心冷的同时,精卫却不自觉的跟在了我身后,轻轻牵住了我的衣角。这一动作虽细微,却也被我注意到了,我瞥了精卫一眼,心问子自己:若然今日我是阿政,精卫是赵胥,我会舍得下手吗?或者,是会那么果断决绝的下手吗?答案其实诚然,在生死面前,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不是有没有牺牲他们的心态,而是,在死亡面前,人不自觉的就会那么做了。

    这么想,我也不再觉着阿政方才的行为有多冷酷了,因为换做是我,我也会同样处置的。

    最终,伏法,阿政给他判处了车裂之刑。车裂的地点,就选在咸阳宫前头的闹市口里,那儿人气旺,阳气重,压得住阴气怨气,不必担忧什么冤魂厮闹的问题。

    至于的同党,卫尉竭、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都被判处枭刑,即斩头悬挂于木竿上,挂在城墙上示众长达一月之久。

    阿政离去之后,我还有些问题想要问赵姬,便留在了阳宫。

    赵姬并未昏迷多久就醒了过来,我和两个宫娥在她身侧守着,两个宫娥端来热水,我接过想喂赵姬喝些热水,却被赵姬径直打翻了,她冲着我眸色猩红吼道,“滚!”

    “太后娘娘何必……”

    “你们都是刽子手!你们是杀我孩儿的凶手,给哀家滚!”赵姬吠得嗓音都有些喑哑,甚至伸出长长的指甲就想往我脸上抓来。

    我退却开几步,眼神只稍稍示意了一下那两个宫娥一下,她们便明了,慌张喊着太后娘娘就将她摁住在床榻之上。

    “哀家的孩儿死了,哀家的男人也死了,你还留在这里作甚?还想留着看哀家的笑话吗?”赵姬声色悲怆,眼泪似细流般滑了满脸。

    我站得远远地看着赵姬,“留在这里,是因为,还有个小小问题想要跟太后娘娘求证一番。”

    赵姬木然望着地板,悲切的泪止不住的流着,喑哑着开了嗓,声音犹如地狱亡灵,“问罢,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我心下一狠,终究是问出了这个问题。“阿政的生父,到底是不是先王?”如今吕政的叫法,已然不是什么一个两个的偶然,而是众人都已开始私议。若然只是偶然,我也不敢拿这般事情来问赵姬的,三人成虎,这原本子虚乌有的说法却也终于成我心头忧患。

    赵姬有些诧异的看着我,泪虽未断,但看着我却是冷笑,讥诮情态满满,“原,政儿自己也怀疑他的生父吗?呵呵呵,哀家是跟过吕不韦不错,但吕不韦将哀家送给子楚后,哀家便再未同吕不韦有往来。直至子楚离开邯郸抛下哀家和政儿,哀家对他心冷,吕不韦后来寻到哀家时,哀家才觉,哀家真心实意爱着的人是吕不韦。”

    我被这话弄得有些晕乎,更不想知晓吕不韦与赵姬的那些陈年往事,遂有些冷漠的打断道,“我来不是为了听太后娘娘的风流韵事的,太后娘娘只消告诉我,阿政是否先王亲子就够了。”

    赵姬冷笑两声,“子楚又不是傻子,既然跟吕不韦要了哀家,又怎会查都不查证一番就与哀家行房呢?政儿,确然是哀家与子楚所生,不过世人喜妄自揣测,说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就被说得跟真的差不离了。再者,这天下间,恨极了秦王政的人又有多少,诋毁政儿非嬴氏血脉,岂不是对大秦最好而最大的侮辱了吗?凰儿,聪慧如你,也会有这般糊涂的时候吗?”

    我被赵姬说得有些面红,怄气之下,却也冷冷评价道,“若不是太后娘娘作风不正,青凰也不至于来如此质问太后娘娘不是?算到底,太后娘娘,您确然有做出这般事情的可能呐……”

    “芈青凰,你给哀家滚!”赵姬抓着床头枕被就朝我砸来,那绵绵的枕头砸在我身上,虽不疼,但那强劲的扑面之风也能感受到赵姬的怒。

    我退却开几步,跟看守赵姬的那两个婢子交待道,“看好太后娘娘,若然太后娘娘死了,你们二人定然也逃脱不开罪责。”

    既确定了阿政确然是嬴氏的血脉,赵姬的其余事宜,我也再不感半分兴趣。

    再回咸阳宫时,阿政倒是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成天郁郁。许,是因为到底赵姬是他至亲,许,是因没了赵胥,他有些不习惯罢。

    赵姬被软禁在雍地的阳宫,因着赵姬之事前来劝谏的臣子客卿,一日复一日的,有增不减,直至将阿政逼得放出“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断其四肢”之言,如此狠令之下,都有二十七个臣子前来劝谏,阿政概不见之而直接戮杀。

    毒令之下,谁也不敢去触这眉头,直至有个名不见经传的臣子,唤作茅焦的,抱着剑来见阿政,大放厥词言说,“吾闻天上有二十八星宿,如今前辈已满二十七,大王若能以见听臣几句微言,微臣愿凑够这二十八宿。”

    阿政冷笑两声,“知死而不畏,还敢如此大放厥词,罢罢罢,就见他一见,让他死也死个明白的。”

060.棋子

    阿政在幼冲之年时,被赵姬约束了得太为过分,她本以为是阿政年幼不懂事,就敢在朝政上和吕不韦胡来。加之赵姬本为倡女,本就不懂时事政治,又不加以制衡自己在朝堂上的权利,放纵专擅朝政,却不曾想到阿政本就聪慧早智,怎能不明白她做的那档子事儿。发现阿政与她隐隐有抗衡之意后,她不知收敛反更加猖獗,也怪不得阿政要与她闹到这般地步。

    诚然,站在女人的角度,其实我是可以理解赵姬的,她一生所求,不过爱情罢了,不过她太偏执了些,只知道一味的追求所谓的不现实的爱,而忘却了她是一国之太后,身上所担之重任,根本不容她去追求那可望不可即的爱情。

    赵姬本就是个舞姬,或许,她就诚然该遗址是个舞姬,而不该登上这繁杂的历史舞台!

    因着赵胥的死,阿政身侧没了可用之人,无人体贴他,他自然脾气差了些,在找到可用之人前,我便装扮作寻常宫娥的模样,守在他身侧。

    如此,我倒也见证了一回那个胆大妄为的茅焦,此人承认那有些胆识和气魄,是个贤才。

    此人粗布短褐的就上了朝堂,手中提着一把剑,恭敬的对这阿政行完礼之后,便将剑呈递到了阿政身前。我接过剑,阿政轻轻将剑抽出剑鞘,那剑刃就闪烁着盈盈寒光。

    “臣闻说,大王车裂义父、杀死亲弟、软禁母后,敢问大王,可有此事?”茅焦一上来,语气便有些偏颇,别说是阿政了,就是我听着都觉得有些过为。

    阿政脸色虽有些阴鹫,但到底还没爆发,只是攥着袖子缓缓摩挲着剑刃,语调阴沉的问道,“义父?谁说他是孤的义父?至于亲弟,孤只认嬴成为孤的王弟,然那也是个离经叛道而兵变的,孤杀了他,是为顺应天理。”

    茅焦面不改色,只冷哼了声,“大王不承认为大王假父,可这一层身份,毕竟因着大王的母后,已然成为事实。大王以为大王不承认,天下人就会不如此议论吗?”

    “谁敢议论,孤就敢堵谁的嘴。要知道,死人,是最不会瞎说话的。”阿政倒是颇有些冷静的说着。

    阿政是在威胁茅焦,可茅焦依旧不怕的样子,让我瞧着倒是悄悄为他捏了把汗。自兵变的那一刻开始,不,应该说是赵姬正式背叛阿政伊始,阿政仿佛变得愈发冷漠了些。

    他的变化,我都瞧在眼里,感情上的伤我能为他抚平,可是来自于自己母亲的背叛,这却不是我力所能及的。

    茅焦看着阿政,狭长细眼微眯,“大王以为,大王能够堵十人之口,百人之口,千人之口,可万人呢?这天下的万万人呢?大王,悠悠众生,大秦边疆辽阔,加之其余六国子民,大王能堵住天下人之口吗?”

    我亲眼见证过阿政处决前面二十七人时,是多么果断决绝,他们说话比茅焦委婉,却一个个的被阿政都处死了,而这个茅焦,虽然针针带血,却让阿政漆黑的面色微微有了些转变。

    或许,茅焦真的能劝服阿政!我心中暗暗如是想着。

    “那依茅卿之见,孤该如何做呢?茅卿以为,孤按照卿之所言做了,于孤能有何益处呢?”阿政主动开了口,问询茅焦应当如何处置赵姬。

    茅焦顿了顿,“庄襄太后毕竟乃一国之太后,是大王的身生之母,这是大王不可否认的。然,大王将太后囚禁于阳宫,软禁自己的生母。多少,是要落人把柄的。天下人不会去思考大王和他人的关系,天下人诚然只会想大王杀父杀弟囚禁生母,不仁不义不孝,大王是希望如此,好叫天下人知道我大秦的君主是多么残暴不仁,从而六国众生联合而来灭秦吗?”

    说完,茅焦便索性脱去了上衣,跪于阿政身前,“罪臣所言已尽,大王若是想杀,便杀了罪臣罢!”一番话语,不卑不亢,铿锵决绝,倒是颇有几分死士的风采。

    阿政怔了怔,显然,他是未想过这一层的。天下人不会清楚他们几人的情仇怨恨,但他们知晓的是他们之间最直接的关系,和那两个孽障便罢了,可赵姬无论如何都是阿政生母,阿政如此待自己生母,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片刻后,阿政面上渐次有了些缓色,“卿家以为,孤该如何做?”

    “将庄襄太后接回咸阳,善待之,让天下人晓得,虽然太后对大王不义,但大王气量宽宏不与太后计较,依旧孝顺于她。”茅焦知晓此番事已成了大半,便大胆如实的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我分明的看到,他的额角渗出的豆大汗滴,他诚然是怕死的,但敢于死谏,便已是他莫大的勇气了,能成功劝服阿政,这又是他卓绝的才智了。

    阿政默了默,才对我道,“那就,暂且将母后接回咸阳罢。”

    茅焦死谏,最终被阿政拜为上卿。而赵姬,已然怏怏而不成人形的赵姬,被阿政接回了咸阳,住入了甘泉宫,那是先王还在时,赵姬所居之所,比之万安宫更好看管些。

    对赵姬尚有可饶恕之处,可对于,阿政则是一丝情分都不留:被处以五马分尸的车裂之刑以示众不算,更灭了他的家族。至于他的家臣,罪轻的处以鬼薪之刑,即服为宗庙打柴三年的劳役。还有四千余家被剥夺了官爵,迁徙到蜀郡,住在房陵县。恰逢月属孟夏,突发寒冷,冻死了不少人。

    赵姬从阳宫回了甘泉宫不错,阿政也依旧会时不时的去看她一回,不过母子二人都是相对无话,阿政从来都是在甘泉宫小待片刻,便从里面退出来。

    外人看来,他们仍旧是母慈子孝,可我一直待在阿政身边,才知晓,阿政根本不过是在做戏罢了。

    赵姬于阿政,不过就是颗棋子,这颗棋子的用处,在于让天下人认为阿政是个孝顺的君主。礼制之下,孝道本就为天下之先,阿政若是连孝顺都做不到,天下人都不会服这个君主,又谈何一统天下呢?

    同样被阿政作为棋子的人,还有一个,就是吕不韦了。不过,这颗棋子,即将成为废棋。

    抛却野心来说,吕不韦诚然对大秦是忠心耿耿的,至少他没有和一样,动些反叛谋逆的心思。被阿政闲置起来后,他更是全心全意的投入到了《吕氏春秋》的编纂中,改之一字能赏千金,故而吸引了天下大批有识之士前来观摩学习。如此一来,能不能改字是一说,更兼有利者在于此书展现于世人眼前,为众人观摩,即算是书中有弊端,也能很快被提出修改。

    到底我还叫吕不韦一声老师,《吕氏春秋》我也得以机会观瞻,诚然是一本帝王弄权之术的教本,我心觉可用,跟阿政有意无意的提及时,阿政只是嗤之以鼻。

    正当我以为阿政不在乎时,却又在阿政的书桌上看到了一份旁人的摘抄本,拿了来问阿政,阿政只是淡淡道,“政听你每每提及时,颇有赞誉之意,故而叫人抄了一份。不过,如今看来,诚然是一本好书,也与政将来所谋之事颇有些不合之处。道不同,不相为谋……”

    阿政如是评价着《吕氏春秋》,我虽还不理解他此番话的意义所在,但我也知晓,不该我多问的,我就绝不该再去多问。毕竟,赵姬为祸是前车之鉴,我怎敢再在此时步她的前尘呢?

    吕不韦的声势愈造愈大,六国前来拜会之人也愈来愈多,吕不韦的门前比之从前更加喧嚣了。虽不在朝政为官,但吕不韦可是依旧混得风生水起的,丝毫不受罢官的影响一般。

    吕不韦先前在朝政只手遮天,亦没少得罪秦国的权贵朝臣,故而吕不韦一倒台,前来纳谏言说要驱逐他的人便渐次多了起来。阿政每每见之,只是眉头深锁缄口不言,那是他在思忖着该不该这么做的模样。

    驱逐吕不韦出境吗?但到底,吕不韦于秦可是个功臣,甚至可以说,若然没有吕不韦,庄襄王便不可能从个质子坐上太子之位,从而登基为秦王,没有吕不韦就更不会有赵姬的得宠,然后让阿政坐上太子的位置。异人之奇缘,源自于吕不韦,故而异人愿与吕不韦共享江山。

    可世事变迁,如今的大秦早已不是吕不韦和庄襄王共享的盛世,吕不韦功高震主不论,单就他被着阿政所作所为、他与赵姬的勾当、他送假阉进宫这些事儿,就足够阿政要了他几回命了!

    阿政将吕不韦贬谪,若然吕不韦明晓事理,能急流勇退,阿政兴许会放过吕不韦就让他在咸阳安享晚年的。可坏就坏在,吕不韦还满腔热血的希望再回大秦朝堂,为《吕氏春秋》造势至此,将他自己生生变成了阿政眼中钉肉中刺,阿政又怎会容得下他呢?

    如此折腾了一年,阿政终于忍无可忍,一道谪令,将吕不韦这颗废棋流放至蜀地!

061.吕不韦身死,秦王逐客

    原,阿政也是不愿将吕不韦贬谪至蜀地的,此事还要从伏法之后说起。

    身死、门客四散,曾经鼎盛一时的集团不复,吕不韦虽因的倒台被撤了官,却依旧门客三千如旧。自古以来落井下石之人就不少,身死,想同时将吕不韦踩下的人便冒了出来,有支持他的,就也会有想要将他和一起弄死的。

    两派天天在阿政面前吵嚷着,吵得阿政实在忍无可忍了,便修书一封,言说,相国虽曾有过,却因着辅佐先王有功,王不舍罚之。加之吕相年纪见长,一生为秦立下功劳无数,遂赏了些金银钱财,聊以告慰相国,请之还乡。吕不韦接到信后,虽有不满,却也依旧乖乖回了洛阳。

    诚然,只要不再生异,阿政该不会再大肆为难吕不韦的。可吕不韦是谁,在这重农轻商的朝代,他都能一代平平商贾做到两朝相国的位置,其手段,可见非凡。

    自打吕不韦回了洛阳,门庭若市的景象就从咸阳的相国府转移到了洛阳的吕府,六国能人异士纷纷前来拜会,只因吕不韦曾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实在非凡。不管放到哪个国家去,吕不韦都是亟需的人才。

    吕不韦的手段了得,此事毋庸置疑,故而他回了洛阳之后,那门庭若市经久不歇的景象将阿政也弄得有些惶惶然了:吕不韦能促就异人登基,那么一旦他去六国中的任何一个国家,以他之才能和手段,又怎能不叫人忌惮呢?

    阿政再修书一封,此封书信可就比先前那请辞回乡的令冷漠多了:吕卿何德,纳能人无数于门下?为朝之相而无所作为,岂能担孤仲父之名?

    书信之中,字字诛心,堪堪将孤傲的吕不韦羞辱了个遍。更是命他全家从洛阳迁徙去蜀地,将他孤立去那不毛之地,且看他还能弄出些什么是非来。

    迁徙令下,傲气如吕不韦又怎会受阿政这般的侮辱呢?据闻去送迁徙令的小宦人道,吕不韦接到书信后,仰天长叹一声,不多时,饮鸠自尽。

    噩耗传来时,我都有些诧异而不敢置信,可阿政却是面色颇为淡然的模样。

    看着如此冷漠的他,我心中才了然:即算是吕不韦回了洛阳后,晓得安生些不再生事,只怕阿政也是不打算放过他的罢。

    放他为政,他功高震主、代君掌权、玩弄权术;放他归野,他是天妒之才,无论哪一方权势得了他,都将成为阿政的心头之患。即便是块不可多得的瑰宝,不能用、不敢让别人用,那么也就只能选择让他消亡湮灭了。

    我不能去否认阿政是错的,因为我能体会到他的不易,他是一朝君主,他不狠心些,随时就有可能被佞臣贼子祸害了性命。

    不过,吕不韦身死后不久,吕箐月进了一趟宫,说是得了些品相上佳的锦缎想进宫送几匹给我,实则带了封书信,让我交给赵姬。小月儿言说,她爹死前,时时在家中会惦念几回赵姬的名字,但他晓得不该再去触这霉头,至死,才敢偷偷托人将这书信带来给我,让我转交给赵姬。

    小月儿头簪白花跪在我身前,“夫人若是还记得曾唤我爹一声老师的情义,便偷偷将此书信送给太后娘娘罢,此乃爹爹生前最后一桩心愿,虽不算大,但到底爹爹认为,他最对不起的就是太后娘娘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青凰不是无心肺之人,老师的遗愿,青凰会满足他的。”说着,我将吕箐月从地上扶了起来,“只是小月儿,大王会如此对相国,亦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只望你一家不要怪大王。”

    小月儿揩了把泪,“本就不能有怨恨的,夫人说这些作甚?况,爹爹的心性如何,为儿女的我们心里自然清楚,这一切是爹爹咎由自取。不过,爹爹本就不甘凡俗,能如此轰轰烈烈一生,亦算爹爹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爹爹这辈子,够精彩了!”

    吕箐月如是评价着吕不韦,她如今已经嫁为**,自然更明白些世事了,不会在我面前表露出愤愤模样,只是言说起她爹爹时,会有些微的哀伤神色,难以掩抑。

    送走小月儿之后小半月,我才敢再去甘泉宫再寻赵姬。

    赵姬老了许多,见着我的时候,进去就是一花瓶砸了过来。我没与她计较,只是将那张小小的帛书呈递到她面前。赵姬僵了僵,才接过去。

    她静默的看完那封小小帛书,只是流了两行清泪就悄然烧掉,原本已经泪竭的她又如伤兽般的哭了一回。她呢喃着,“我诚然就不是该入这宫门的人。他若早些收手,带我离开这是非之地,又怎会酿成如今的惨剧呢?”

    赵姬哭着,半哭半笑的看着我,“芈青凰,哀家的下场你是看见了的,你以为你也会有什么好结局吗?政儿这孩子,早已对任何人都失去了信任,满心猜疑,将来,你但凡有一丝丝做得不好的,哀家如今的下场,就会是你的下场!”

    “然!”我淡然的看着赵姬,“我不会背叛阿政,一如我不会伤害阿政在乎的人。太后娘娘,我敬您是长辈,不愿说些伤人的话,但太后娘娘需明白,青凰和太后娘娘本就不是一路人,更不会步太后娘娘的后尘的!”

    撂下如此话语,我离了甘泉宫。我不敢久待,如赵姬所说,如今的阿政,是个疑心极重的,但凡我待的时间久了些,难免阿政会起疑心。阿政变了,变得比从前疑心更重了,我日日生活在他身边,怎会不清楚呢?只是此时,我不愿说,也不敢说罢了。

    吕不韦身死,根基全垮,吕氏集团就如树倒猢狲散。曾经的门客三千,一时之间没了主顾,都不知该再投向何门。没了吕不韦和,这些门客一时滞留在咸阳也没了去处。有些机灵的,早早的便收拾了东西离去了,可更多的是看准了大秦这块肥肉,怎愿轻易松口呢?

    然,阿政却不准备为这些人留一口饭,在他看来,吕不韦养的这些门客,明面儿上是在给他培养可用之才,但是私底下干了些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却是不可知的。而《吕氏春秋》中所主张的那些仁道,也被阿政弃之不用。

    对于吕不韦这棵大树,纵然倒台,阿政都不愿轻易的放过,“斩草必除根!”阿政如是说。

    文信侯吕不韦身死后,连个安稳的葬礼都没有,被其宾客偷偷安葬在洛阳北芒山后,前来哭吊的家臣,如是晋国人,依次赶出秦国;如是秦国人,俸禄在六百石以上的官剥夺其爵位,迁到房陵;俸禄在五百石以下而未参与哭吊的,也迁到房陵,但不剥夺爵位。

    任谁也没想到,一代商贾名相,到最后会落得这么个结局。就连朝政中主张思想和吕不韦相似的,都不被阿政采纳,已经为官的,但凡提出的思想和吕不韦或的思想政策相似,都要被阿政罢官,永不录用。凄惨至此的下场,是我不曾想到的。

    我没想到的是,阿政竟然会对吕不韦如此狠绝。

    吕氏集团垮了,昌文君和昌平君得势,让大秦的旧贵族们又活跃了起来,他们自然是不愿意留下吕不韦的门客在朝中主政的,于是,在这些旧权贵的联名谏言下,就连那流连盘桓在咸阳的三千门客,也尽数被阿政驱逐了出去,哪怕是有些已经在朝为官的,阿政都煞有介事的将他们一一驱赶了。这其中,就有在阿政面前红极一时的李斯。

    朝臣散了许多,如今大秦亟需可用之才,然,阿政还将几千门客逐出咸阳,我隐隐开始担心阿政此举会导致将来不会再有这么多的谋士客卿来咸阳,来为大秦效力,三番两次和阿政提及这些时,他的脸色郁郁,只弄得我见了之后,又生生把想劝慰的话给咽了回去。

    在这种时候,我更不该参与半分朝政,如若不然,吕不韦的下场,诚然会是我的前车之鉴。

    阿政又变回了那个原先愁眉郁郁的阿政,就连在睡梦里,眉头也是皱起来的。他比原先多了些梦呓,都是些他身边重要的人的名字,他唤得最多的,不是阿房,不是我,而是“母后”……

    晨起时,阿政也是郁郁的,每日他生疏的笑着让我为他篦头,我点头答应过,青丝柔绕间,难免会有些不自然的呆滞情绪。

    “青凰,如此面色,是在忧心什么?”阿政这么问我。

    “我是在为阿政忧愁,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阿政一个人如何吃得消。”我不敢提那三千门客。

    他叹息一声,却未回答我。诚然,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罢。

    我懦弱不敢触他的逆鳞,但还是不乏有识之士敢于开口的,我万万没想到,敢在阿政面前提此事的人会是李斯,已经被驱逐出咸阳了的李斯。

    正如曾经他所提出的“厕鼠论”般精彩,李斯愤愤然给阿政写下《谏逐客书》时,言语之铿锵激昂,言辞顿挫有力,单单就一封书信,挽救了咸阳三千迁客的命运……

062.难能知心

    阿政将李斯那封《谏逐客书》反反复复看了三遍,先是长叹一声,随后又畅笑了几声。

    他将此书撇开一边,淡淡评价道,“好个李斯,能言善辩。”说着,阿政将书简往我手边挪了挪,“青凰,你瞧瞧,此人当真是有些学识才干的。”

    得阿政应允,我才敢拿起来观摩一番: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邳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我握于手中,亦反复读了三回,对李斯之才亦是赞叹不已,“确然是有真学识之辈,字字珠玑,行云流水间又与此次逐客之事环环相扣。”

    待我放下那书简,阿政捏着我的手,拉我坐于他身侧,埋头在我脖颈间,喃喃问道,“李斯说得对,政不该因是非外臣而有所偏颇的,此番逐客,青凰,你是不是也觉得政做错了?”

    阿政这话听似无心一问,我却不敢轻易回答。只因,为君者,是不会做错的!

    我偷偷为自己揩了把汗,只迂回模糊道,“阿政做事自然有阿政的道理,青凰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不认对错与否,只认阿政所说罢了。可李斯大人比青凰看得清楚些不是?一如阿政的后宫,新选的那十二个少使,只有三个出于秦,其余都是他国送来的,其中样貌最为出挑三甲更是无一出自于秦。难道阿政知晓她们是外来的,就不宠幸她们了?”

    我将一番话故意牵引回宫妃中,为的就是让阿政看到,我的满门心思不过在这群女人中间罢了,并无参议朝政的思绪。

    然,我的小聪明,到底还是被他瞧穿了,他轻笑两声,低声磁性在我耳畔问道,“青凰,你在怕政?”

    温柔之态,一如我与他大婚之夜,他向不经人世的我靠近时,那极具魅惑的呢喃般。那时,他问的也是“青凰,你在怕政?”

    我不怕他,我怕的是他的猜疑心罢了。

    我反扣住他的手,“不曾。”我的回答,和从前一样,“只是阿政,青凰如今的身份是你的夫人,虽扮作寻常宫娥模样伴在你身侧,到底也还是栖桐夫人不是?瞒得过旁人,你我二人自己还不清楚吗?”

    阿政的手心微凉,传递至我的手上时,还有一层薄薄的汗,“栖桐夫人只是一介宫妃,无权问政事,所以阿政也别再拿朝堂之事问青凰了可好?你若想说,青凰听着就是,但不予以评价就好。”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忽而紧紧将我拥入怀中,低喃着亦是曾经大婚那夜的温柔,“青凰,不怕……”

    我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样逗得有些想笑,忍不住就揪着他的耳朵附在他耳畔轻笑起来,“我都说了我不怕,再者,阿政所做一定是有阿政的道理不是?我相信阿政不会无缘无故的驱逐客卿出咸阳的,其心有异,其门客逐了便逐了,文信侯虽轻狂了些,但到底是一心为大秦的。此点,青凰一个妇道人家都相信,阿政岂会多怀疑?只怕都是旧权贵没能期待复燃在阿政耳畔煽风点火了罢,嗯?”

    他终日郁郁神色,即算是笑,也笑得不开怀,如今被我一闹,倒是畅快笑了出来。

    他反身将我的手扣到身后,如鹰钩鼻抵在我的鼻尖,笑道,“你倒是信得过吕侯,不过,政会大动肝火非要逐客,也不是无旁的原因的。李斯与政观点相同,统一六国之策,他与我都认为该远交近攻,而郑国则提出修建水渠以兴二国之水利,如此情形下二国必然交好,可就在郑国渠修建期间,竟被人翻出此人是韩派来游说秦的细作……”

    我原先不过是为了给阿政个台阶下,不曾想,这其中还真有这么一层。郑国之事我是不知晓的,如今他讲出来,我亦能理解他的多疑和猜忌了。

    他本就被吕不韦和嬴成这三人弄得多疑,惶惶然初掌江山之际,就被三个至亲之人、肱骨之臣所背叛。如今初初掌权,面对天下更是不得不加倍小心。

    我叹息着,“青凰相信阿政做每件事都有阿政的理由的。”

    “李斯所言甚是,政此生所愿,合天下为秦。既然政有合天下之意,又曾应排外呢。这个李斯,倒是愈发叫孤赏识了,有勇有谋,所阐述的观点也都实在:古往今来客卿确实为秦做了不少贡献,政也不该重物轻人,将客卿都赶走了又是有利其他六国。逐客,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阿政喃喃着。

    我在一侧附和,“李斯当真是最会权衡利弊的。”

    阿政点头,“若无他提醒,政只怕也真会被那些老家伙们激热了血,如今想来,这些个老家伙呢,待时机成熟了,也是该给他们松松筋骨的。每每所考虑,都是自己利益……”

    我听得心下一紧,大秦的老权贵们,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芈氏一脉,上至华阳太后和如今权势盛极的昌文君和昌平君,下至咸阳诸多小吏和精卫这样的媵女,如今的芈氏在大秦占的地位,决然不轻。而我,是如今的栖桐夫人,换而言之,一朝身为太后的话,芈氏的权利就是我今后权势的保障。

    当初,祖母不也就是信了吕不韦的话,若然无嗣就只能得一朝恩宠,唯有子嗣荣登太子之位才能保住华阳一脉的长盛不衰,这才将不得宠的嬴异人过继到了自己名下吗?

    与阿政谈话,我只觉是愈发心惊肉跳了,一时温存暖暖荡人心扉,一时就要斩我臂膀来助他江山永固。

    我微微有些紧张的攥紧了拳,只在他面前信誓旦旦道,“芈氏一脉,青凰不死,势保大秦江山万代!”

    书房内,静谧得连风吹珠帘的声音都分外清晰,他的呼吸声随胸膛起伏的动静也愈发清明。

    我兀自紧张着,他却似丝毫不曾注意到我的异象般,只轻轻敲了敲我的头,“政的江山,自然该政来担,你又似从前一样傻了不是?政只要青凰好好伴在政身侧就好,旁的不该你多想的,就交给政来,好吗?”

    我怔怔的点点头,木讷而十分机械。

    他却缓缓释开我的手心,“青凰,你的手心出汗了。”

    他手心的汗已干,我的手心却潮潮一片。他的手温了,我的手渐次微凉。

    “阿政,我总待在你身侧装个宫娥也不是回事儿,赵胥走了许久了,你身边再难寻个体贴的,不若青凰帮阿政寻个体贴些的小厮再带着罢。”我勉强挤出个笑来,故作顽笑道,“莫不然,等李斯回来,见着区区宫妃长伴于大王朝政之侧,又该有些微词了。”

    到底,我是懦弱了,怕了,看不清他的心,更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063.君心难测

    我在阿政身侧郁郁了许久,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愿反抗:他若真要削我芈氏的权,我拦不住,也不会去拦他。只是,我心里却抵挡不住翻涌的难受之感:到底,他是不信我的罢!

    背叛他的人太多,他难再相信,我能理解。可算一算时日,不搭我与他年幼就认识的情分,从秦王政三年我一路陪伴他至现在,八年的时间,难道这八年,他对我还是不愿相信的吗?

    也只有这样的偶尔瞬间,我会忽然想起阿房,想起阿政能够全心信任的那个女人。诚然,我是有些羡慕她的,不过我却并不想成为她。

    短暂的悲切过后,我拾起难受的心情,依偎在他怀里紧了紧。我嗅到他身上龙涎香和夹杂着的体温的他的味道,不自觉贪恋的深深嗅了几口。

    他将我拥在怀里紧了紧,“青凰,政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惹你伤心了?”

    他孤傲时,说出的话虽看似无意,却能将人的心轻描淡写的伤透。可他温怀关切时,语气又是那般的温润,让人再难有脾气,只愿融化在他的温言软语里。

    “没有……”我往他身上拱了拱,我不想再招惹他生气,只道,“青凰只是觉得,阿政变了许多。从前的阿政,面对事情时,会慌乱、会无措但是很勇敢果决。如今,阿政不再有慌张和无力,然,做什么事却都要思虑许久。这样的阿政,是不是过得很累?”

    他没有被我岔开的话题所引导,只是捉着我的手,滚烫的唇亲昵的蹭着我的指尖,引得我不自觉的有些战栗,“青凰,政并非想针对芈氏,只是大秦的许多老权贵,为富不仁、为官不作为的太多,就像是一滩死水一样,再放久些,就会酸败坏掉。政的天下大计还未完成,政怎会容许他们在政完成大业前、乃至建立一统之后,来为祸我大秦呢?”

    我相信他自来有他的道理,固然是不会去反对他说的任何事的,亦会支持他的一切。只是,站在他的立场,就意味着我要背叛我的族人……这些族人中,就包括对我有着养育之恩的祖母!

    说不难受,是假。

    我怏怏的,也不答他的话,只是低声嗯着,一副已然无所谓的样子。

    “青凰,你的眸子里刻着忧虑神色。”阿政不知何时注意上了我的眼睛。

    我有些躲闪,不敢迎上他的眸光,他却径直将我的下巴捏着抬了起来,逼着我直视他的眼,深邃的黑眸璨若星辰。只一眼,我就知道我败了,败在这深邃无边的温柔目光里。

    “阿政……”我低声唤着他的名字,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冲着我笑了笑,伸手替我撩起额前碎发至一边,俯首如蜻蜓点水般的啄过我的额头,“青凰,你又傻了不是?政猜你肯定是想多了,旧权贵政是必除的,可旧权贵一旦处决,新的权贵就会崛起。青凰,有一天政若真的要对旧权贵动手了,肯定也会为你建起属于你的新势力的。”

    他说着,狠狠将我揉进他怀中,温热的呼吸打在我额头,暖暖的让人情思荡漾。

    我被他的举措弄得想发笑:安慰也好,哭笑也罢,好歹他是替我考虑了后路的。一朝为帝王,一举一措间都有可能生灵涂炭的,无意之举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结局。而如今,他也学会了怕结局的无可挽回,学会了留后路,他会在选择做一件事情时给我铺好后路。

    如此,我又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我本一介妇人,又求什么天下万世流芳的美名呢?不过虚名罢了。即算是骂名,我也不在乎的,况我不是喜褒姒之流,纵然也不会给这世上留下此等骂名。

    书房少了赵胥,添香料的都似蠢笨了些一般,今日这龙涎香熏得分外浓烈,昏昏欲暖的。

    我与阿政就在这暖暖香薰中,吵了一场连自己都看不出的架,又莫名其妙的不算完美的修补好裂痕。

    “阿政,既你决定撤回逐客令了,此事首功又在李斯。李斯向来不喜女子常围绕于朝堂,当初阿政眼翳时我伴在阿政身侧,他亦没少给我脸色看。如今李斯要回来,这书房,青凰是迟早会待不下去的。赵胥不在了,阿政身边缺个伶俐人儿,不若青凰将精卫荐来阿政身边,何如?”

    我是有些担心他身边没个可用之人照顾的,他近日来连睡都睡得不甚安稳。

    赵胥是从阿政才到咸阳就跟了他身边的,对阿政的习性最为了解,乃至阿政的只言片语他都能揣摩出他的心情,贴心得跟阿政的肚里虫般。如今,赵胥身死,阿政虽未对赵胥表现出过多的怀念,但到底一些不习惯的地方,我也看在眼里。

    阿政叹息一声,“无论何时,你总是最体贴政的。”他轻笑着,“没了赵胥,政确有些不习惯。若要再带个婢子或宦人在身侧,重新再开始适应,也不甚方便。”

    他素来挑剔,这倒让我有些为难了。

    不待我想个解决的法子,他忽而了声,嘀咕着问道,“紫苏如今是被你派去甘泉宫伺候母后了罢?”

    紫苏!

    是了,她自告发立了功,被我带回咸阳宫内,可我又不喜她,将她差遣去哪儿都不是件痛快事儿,左右思忖着她与赵姬还算有些交情,就将她送去甘泉宫了。

    我低声嗯了声,“阿政……不是不喜紫苏的吗?”

    我试探性的问着阿政,他先前是对紫苏有些介意的,可如今看来却丝毫没有半分戒备之态。

    形势似乎有变,可阿政每隔一段时日的也要去甘泉宫,从未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在甘泉宫不过也是小坐会儿就走,都不曾与赵姬有过多言语的,不该有变呐!

    我疑惑着,却闻阿政道,“她照顾母后照顾得也还算得当,如今就暂且将她调来政身边伺候着罢,待政哪日再寻着好使些的宦人了,再行将她送至母后身边就是。”阿政放开我,重新又拿起了奏疏看了起来,“她到底也算半个旧识,就她罢。”

    既然阿政开了口,我自然再无反驳的道理,想着阿政梦呓时亦会有念叨赵姬,可见阿政对母后还是记挂着的,如此,紫苏钻了什么空子在阿政面前讨好卖乖也说不准。

    我喏了声,只是还有些不大乐意的问了句,“为何用紫苏不用精卫?”

    阿政握着奏疏的手顿住,抬眸看了眼站在身侧的我,嗤笑道,“你看你,又来了不是?政怎么觉着,青凰你近来心思愈发重了。精卫是你的贴身媵女,政虽也知道她是个细致入微的,体贴得紧。但到底你也身子不大好,如今又要养着阴曼,政怎好意思将精卫从你身边抢走呢?”

    说着,阿政竟抬头煞有介事的凝思起来,“王美人如今是个不大管事的了;画眉又是在宫外野惯了的,难能主事;杜鹃则从来都是全心侍弄她的香粉。算一算,青凰,你身边的可用之人也就只有精卫,政怎么舍得将你身边唯一的可用之人占到政身侧呢?”

    我俏皮的冲他吐了吐舌头,“青凰以为阿政嫌弃嘛……”

    如此,笑了一回,闹了一回,待夜幕降临了,我才往甘泉宫去了。

    夜色似泼墨,今夜无月,甘泉宫外若是没有灯火,走路都要小心磕着绊着。

    今夜阿政去赵芡处歇息了,他有些日子没见嬴诗曼了,想念了就去看一回。而赵芡,自离了青鸾宫,倒也算个安分的主儿,人不惹她她自然不会招惹别人,安安生生的带着诗曼,日子尚算恬静。

    从甘泉宫内出来时,紫苏然长叹一声,“紫苏无福,险些以为自己是要一辈子伺候些跟紫苏一样没福气的人的。到底,夫人和大王怜惜,又将我带出来了。”

    “伴君身侧也不是什么快活事儿,你自在阿政身侧将阿政伺候好了就是,旁的也无须你多操心。说什么有福无福的,咸阳宫内,夏太后也好,赵太后也好,哪个拿出来不是尊荣的主儿?”

    紫苏先后已经伺候了三个主子,跟了阿房不多久,阿房难产身亡;跟了夏太后不多久,夏太后寿终正寝,之后更是跟随去守灵;再跟了赵姬,又是个被软禁的庄襄太后。她们本都该是荣耀无边的人物,可惜有的有着尊贵的命却无福消受,有的却又不珍惜手中荣华。

    “你这妄议主子的毛病,可要改改的,大王脾气不好,若将大王惹恼了,一时气头上惩罚丢了性命也未可知。”我如是浅浅呵斥道。

    紫苏喏了声,不再顶嘴。

    今夜阿政栖于赵芡处,想必已入眠了,我便暂且将紫苏带回了青鸾宫。她尚需要沐浴更衣,换身衣裳整理形容,待精卫夜里同她说些注意事项,明日晨起再将她送去伺候阿政才是。

    青鸾宫,阴曼将将入睡,百灵挑着灯从侧殿出来,站定到我身侧,望着精卫带紫苏离去的背影默了半响。

    百灵皱着眉,沉默寡言了许久的她,终于主动和我说起话儿来,“夫人带回来个不省油的灯,不怕不小心烫伤了自己吗?”

    我回头凝视百灵,她清瘦苍白的面颊浮现出一抹孤傲清冷之色,对于紫苏,似是十分不屑姿态。

064.投诚

    百灵已有年余不曾主动与我说话,时隔多日如今主动寻来,却是为了紫苏,这倒让我有几分吃惊。

    我哂笑着觊了她一眼,“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的,你这许久的不与我说话,今日如何主动来提醒我小心些她?”

    百灵依旧神色冷冷,她性子本就不如画眉活泼不似精卫温婉,只是恬淡而与世无争,唯一喜好就是和姊妹们闲来无事时闹闹。就这般也不大爱理人的性子,素来隐忍却敌不过天意滑了两次胎,人便更加郁郁寡淡了。

    她望着紫苏离去的方向吸了口气,嗤笑着,“从前我笨,身在宫闱里,以为只要我不犯人人就不会来犯我,如今看来却是从前太蠢了。”

    “夫人,其实我也好,百灵也好,精卫也好,都是不适合这深宫之中明争暗斗之人,更与此辈难相与。”她长叹一声,“若不是被华阳太后看中选来当夫人的媵女,大概那样情形下的我,该出阁了相夫教子,贫穷富贵不论,至少不会活得这样累。”

    她面容甚是清瘦苍白,愈发的似个冷美人了。

    “今日听你之话,意思,现在开始,你便要融入这宫闱了?”我浅笑着凝视她的眸子。

    她的眼睛生得跟她哥哥很像,也是一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眸,一颦一笑间,眉眼透出的不经意的柔情,都美得让人心醉。

    “夫人说笑了。”她颔首把玩起腰间妃色宫绦,“我只不过是终于开窍了而已。”

    这着实让我有几分惊喜,到底百灵也是我身边少有的最贴切的几个人之一,她沉默了这么久,我和阿政都一度认为百灵已废难再用矣,如今她主动示好洞开心门,我自然是最欢喜不过的。

    我微微伸手,她主动过了我身边来,捂住我的手。

    她的手温温的,软软的,体温透着丝丝女儿香,撩人心扉。

    可见,百灵诚然早就有了正视宫闱的心思,只是她默了太久,骤然想主动确是有几分唐突了,接着紫苏的到来善意提醒我,的确是个不错的时机。

    “好丫头,你说的我未尝不知,只是紫苏是大王钦点之人,我也不好反驳。”我实话对百灵道。

    闻言,她柳眉微蹙,“大王钦点?可是从前,大王不是……”

    阿政从前的确不喜紫苏,可如今这情形,谁又能掐个准数儿呢?

    “我晓得,从前大王不喜她,也一直是冷落着她的。可此一时彼一时,没了赵胥,阿政又不愿从我身边带走精卫,他又是个挑剔的不愿将就新人,从旧识里选来选去,也就紫苏顺眼些了不是?”我如是分析道。

    尽管,我对这套分析也是嗤嗤的不愿相信,可眼下也找不出其他更好的解释了。

    “夫人未免有些太心宽了,怪道兄长常说夫人是个没大心眼儿的。”百灵竟如是评道起我来,“若真是如此,也倒罢了,怕就怕是那一位……别有用心在大王面前卖了乖啊……”

    她说的和我想的相仿,不过,此时言说此事尚早。

    “罢罢罢,谅她这半会儿功夫也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来。即算她心怀不轨,我在咸阳宫好歹也非一日两日,还怕不能拆她的招儿不成?”我冷哼着笑了两声。

    “但愿吧。”百灵叹息着,呵气搓了搓手。“夜深露重,寒气最易侵袭人,夫人素来身子不大好,还请夫人早些歇息罢。妾不敢多打扰,先行告退了。”

    说着,百灵福身便欲退下。

    “慢着!”我急急唤道。

    百灵循声顿住,颇有两分惊诧的看着我。

    我冲她嫣然一笑,“你我本该以姊妹相称的。”

    她僵硬的身子软了下来,报以施施然温婉一笑,唤了声“青凰姐姐”,遂告了安。

    画眉不知何时从角落里钻了出来,在我身侧俏皮一眨眼,“呆子总算开窍了不是?”

    我狠狠戳了戳她鬓角,笑骂了声死丫头,才去泡了回脚歇下。

    百灵的恢复助长了我的元气,这一夜,我也睡得分外安生。

    次日晨起时,紫苏已经去阿政处了,托精卫向我谢过照拂,天未亮就去赵芡处了。

    对阿政,她倒是颇为上心的。如此,也好……

    百灵起得也早,雀子才开始喧嚣,她便摇曳着身姿过来了。阴曼丫头起床气儿大,精卫要伺候我,画眉和杜鹃两个人都招架不住她。

    百灵进来,倒是酱杜鹃唬了一跳,“难得见王美人登门,今日如何赶着天光就过来了?”

    正手忙脚乱的拧着帕子给阴曼洗脸的画眉瞥了眼百灵,冲她笑了笑,倒是不曾说什么。

    百灵从画眉怀里接过阴曼抱着哄着,这丫头似也喜欢百灵,百灵眸含弱水只差没将阴曼溺了进去,一边哄着阴曼,一边跟杜鹃搭话道,“都是自家姊妹,没外人在事,你们且还唤我百灵才好,一口一句王美人的,倒让我有些生疏。”

    她不甚拘泥礼节,到底,这深宫中难能可贵姊妹情,若是可以的话,谁又不希望自己在这宫闱中多几个亲人呢?

    我与她们三个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若非尊卑有别,实打实的就是亲如姊妹的情分。杜鹃虽是后来祖母挑了来的,处了这么久的岁月,大伙儿也早将她当做自己人了。

    杜鹃对于百灵突然的亲昵回归显然有些不适,但到底,扭捏了片刻,就和百灵打成一片带阴曼去了。

    百灵渐渐的开朗似给青鸾宫带来了不少生气,她本就如她名字板,是个灵气十足的姑娘,稍稍活泼些,便比先前显得更讨喜了。

    有了百灵帮着带阴曼,阿政又多了紫苏照拂,我不插手半分朝中事宜,**也井然有序的难得让我去打理,我倒清闲了不少,终也多了些时间出宫去。

    相国府不复存在,我却是失了不少听志同道合之人阐道的乐趣,精卫总笑话我不过附庸风雅,可听着有识之士讲述他们的见闻,确实是件逸事。

    也只有在大能面前,方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能开阔自己闭塞的思维。

    虽然不能再一睹昔日相国府宾客盈门的风采,可如今的华阳宫却是比昔日热闹了些的:一来孩子们能折腾,二来两大势力倒台,倒让趋炎附势之人想到了曾经风光无限的华阳宫了。

    我频繁往来华阳宫,亦是因着想陪陪祖母和孩子们。

    我陪阴曼的时间很多,可元曼和扶苏,却少得可怜。如今多了些时间,我自然是想也多带一带两个小家伙的。她们都到了该学识字的年岁,两个小家伙都出落得愈发伶俐了,不过,也比从前皮了不少。

    茵陈常跟我告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扶苏公子和华阳公主的性子像是换了个边儿般,华阳公主每日里跟个泥猴子般每天都要给她洗两三次澡,换好几身干净衣裳。扶苏公子则每日牙白的衣裳出去,还能是一身牙白的衣裳回来,真个儿干净得似不染纤尘。”

    我痴笑着,“扶苏是还没到调皮的时候,男孩子真个儿顽劣起来,可要比元曼头疼得多。”

    闻言,茵陈只作吃不消状,连连摆手。

    “扶苏公子还是乖巧些罢,一个华阳公主就能折腾完我半条命了,扶苏公子再调皮起来,我看夫人大可给婢准备准备后事了。”茵陈苦着脸道。

    “哪里有得那么夸张,你倒是愈发会倒苦水了。”我笑骂着,茵陈只是冲我吐吐舌头。

    华阳宫一切陈设如旧,祖母亦是原先的模样,只是比曾经更多填了几道愁纹。

    每每我去华阳宫,祖母总要问一回我和阿政的现状,问问我如今大秦朝局的趋势,最后才问问我一些故人的模样。

    祖母素来不是个爱唠叨的人,如今想攀附华阳宫的人虽然有增不减,但祖母总能推脱掉这些闲人。

    如今,祖母更多了个芈青萝可念叨。她虽回了长安君府了,可到底也是祖母一手带大的,芳华正好却如此福薄,含辛茹苦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祖母怎能不惦记呢。

    离开华阳宫前,祖母送我至门口还在念叨,“若是有时间,便去看看你青萝妹妹罢。她是个命苦的,你若能帮衬着她些,就多去帮衬帮衬她。”

    我点点头,我明白青萝辛苦,“只是这遭出来什么都没带,总觉着空手上门,却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失了礼数了,下回罢,下回我定去好好瞧瞧她。”

    如此,祖母才欣慰的笑了笑,抚了一回我的手,“天儿不早了,青凰,你也早些回宫才是。”

    我答应着,才与祖母依依惜别。

    路过长安君府邸时,在门口也曾盘桓了片刻,但到底因着不好去做些什么,索性便回去,想着下回带些好东西再来看看青萝了。

    不几日,紫苏竟独自来了我青鸾宫,她依旧一副乖巧模样,见我进来,颇为懂事的见了礼,才道,“大王言说郑地像咸阳进贡了珍宝无数歌女十人,大王想着夫人的家慈是郑人,怕夫人思念家亲,特意让我过来跟夫人知会一声,看夫人何时想听个曲儿。”

    我清了清嗓子,点头道,“大王一片好心,本宫心领了,明日午后本宫有空,便召了歌女来唱唱曲儿罢。”

    紫苏喏了声,正欲退下,走了两步却又退回几步来。

    “夫人不想知道大王这几日在作甚?”紫苏破有些怀疑的看着我。

    我轻笑着瞥了她一眼,并不答她,只看她到底想说些什么。

    但见紫苏咬了咬唇,“这几日来了个大王看中了韩国的一个公子,唤作韩非,据言他是个结巴,可他文采斐然又颇有几分学识,大王更是言说此人乃奇才,还与李斯大人师出同门呢。”

    “你到底想跟本宫说什么?”我饶有些趣味的盯着紫苏。

    紫苏回身方正在我面前跪下,“婢想在咸阳宫能有个有力的依靠,婢希望,此人能是夫人。”

    我眯着眼睛打量起她来,她却垂下眸子不敢看我的眼,我压低了嗓音质问道,“所以,你就想引本宫参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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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299/ 第一时间欣赏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 作者:伊晞所写的《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为转载作品,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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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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