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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全文阅读

作者:伊晞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txt下载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0.血色撕残阳

    祖母虽年事已高,可一双眼睛却依旧如明镜般,看人透彻得很。我和元曼闹着别扭,只消一眼便被她察觉出来,而且眼神还如此疑惑,少不得祖母之后又要跟我追究问责。

    她不愿看我的眼睛,面色又略带着委屈和愠怒,再抖开我的手,显而易见的是与我闹了别扭。

    祖母轻轻咳嗽了两声,自嘀咕了一句,“哎,你们这群孩子若能教哀家少操心些,便是让哀家能安心养病了。元曼丫头,尤其是你,成天爱胡闹的,女儿家家比你弟弟还顽劣。也不怕,将来到了该嫁人的年岁了,没人愿意娶你这么个泼皮丫头。”

    祖母一番话,将元曼逗得眉头乌云退却了些,小丫头嘴一扁,“高祖母这个倒是瞎操心上了,您看,华阳宫门口被我放了多少雁儿了,想提亲的不依旧是照旧来?丫头才不愁嫁不出去呢,丫头只愁找不得合适的。丫头心心念念只想嫁个大英雄,嫁个似父王般的盖世英雄。”

    祖母听得乐不可支,笑着捏捏元曼的鼻子,“你呀你,怕是再找不到你父王那般好的男儿了。除非呀,你再和你母妃抢去。”

    祖母随意几句话,将阁楼内所有人都逗得笑了起来。

    扶苏素来是乖巧的,即使是笑,也只是嘴唇微启,笑得甚是腼腆。

    这十来年,祖母将两个孩子养在华阳宫内,扶苏也好,元曼也好,都被祖母养得很好。元曼虽然调皮,但也只是在家人面前皮,每每有外人时,她还是很识大体的。

    “祖母,元曼嫁不嫁人都不打紧,高祖母万万要将身子养好了先。”元曼捏着祖母的手,圆圆的杏眼透出的是晶莹的泪意。她的眸子本来就黝黑发亮,在点点泪意的浸润下,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祖母浅笑着,将我的手捏了过来,和元曼和扶苏的手放到了一处,“哀家年纪大了,不服岁月都不行。是人都会老的,哀家从不担心这个,到老了谁不是一死?哀家只盼着,哀家的孩子们都好好的,都和和睦睦处着,从心里记着你们是一家,就够了。”

    祖母这话的意思,是指的我和元曼如今正闹着别扭,希望我们不要闹得太僵。

    我正色瞧着元曼,眸子里是看扶苏时一样的温柔浅笑。她察觉我的目光,灼灼的只有些闪避之意,但犹豫片刻后,亦挤出一个笑颜看着我。

    见着她不再别扭,我才岔开话题道,“祖母,她两个都很乖巧,祖母不必担心两个孩子了。倒是祖母如今正该好生养着身子,总卧床不起的,人精气神儿都要泄了。青凰从宫里拿了两株老山参来,每日早膳弄点儿放进粥里,提些神气也好。虽我知道祖母宫里也不缺这些,可青凰也实在想不到有些什么可以孝敬祖母的了。”

    “你有这份儿心,就够了。”祖母的笑意顺着纹路绵延开来,眼底眉梢收不住的是对儿孙后人的宠爱。

    元曼噙着泪望着祖母,虽不开口,可眼中的关心不比我和扶苏少。

    我心中盘算,这丫头自小被祖母带着,最服的就是祖母的教诲,我和阿政都比不得祖母教她。故而我想着,在祖母面前和元曼敞开了谈心是最好的,最起码,这丫头会沉下心听我说下去。

    只是扶苏在这儿,父母辈的恩怨到底不该让他知道。加之扶苏自幼被祖母保护得很好,有些东西,他本就不是局中人,就不该将他牵涉进来。他和元曼关系素来不错,千万不能因着我和元曼的别扭,恶了他和他姊姊的感情才是。

    “扶苏,你今日的课业做完没?听你父王说,昨日夫子又跟你父王告状了,言说你认为天下该以和为贵,不主战。要晓得,如今眼见着韩国就要被攻下了,这时候你在你父王面前说这些,你父王如何能不生气?”我佯装对扶苏发起难来。

    扶苏顿时面红耳赤,“儿臣莽撞了。敢问母妃,也和父王想法一样吗?”

    我点点头,“天下之势,如今虽是七分,可眼见着我大秦渐强盛,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你这时事政局如何比母妃还看不透彻?天色尚早,你且再去温习会儿功课去,母妃和元曼再陪陪你高祖母。”

    扶苏叹息一声,小小的人儿眉头微蹙,忧虑姿态毕露。

    他嗟叹罢,才跟我和祖母还有元曼一一辞别,才下了阁楼。

    祖母也懂我的意思,听着扶苏的脚步远了,才正色盯着我道,“你今儿早早的便来了一遭的,缘何傍晚又来了?看着,似是因为丫头的事,怎的,娘儿两个闹别扭了?”

    扶苏走了,我也少了些顾及,才笑着望着祖母,无奈道,“祖母慧眼,什么都瞒不过祖母。只是祖母,今日之事实是有些误解在其中的,祖母不必过于担忧。”

    元曼鼻中气吭吭的,对着我的模样似是不屑一顾。

    祖母笑着捉稳了元曼的手,“青凰你处事自有分寸,哀家知道。只是这儿不是还有位小祖宗,性子倔得骡子马都拉不动分毫,你说,哀家如何能不操心。”

    我笑着当着祖母的面儿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只是这其中别扭的姿态,我减轻了许多,更是把阿政打了元曼的事故省却了。

    当讲不当讲的,我都拿捏好了分寸。元曼好面子,太拂了她面子的事儿我便隐去了,加之祖母如今病着,也不好拿太刺激的事儿来扰她。

    听罢我的叙述,祖母只是轻笑两声,“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元曼丫头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另有其人,被骗了十多年多少心中有些介怀了。只是这小人的谗言,丫头你可万万不该信的,当初若没你母妃,只怕如今就没有你,更不会让你承了华阳的号。”

    她慈祥温和的笑着,将我和元曼的思绪都渐次拉回了十来年前。当年赵姬的敌对、吕不韦的搅弄朝政、阿政的力不从心、我的无奈、阿房的势微,这些景象犹如昨日之景般匆匆从我眼前掠过。至最后祖母将险些被送去赵国的元曼带回华阳宫,和扶苏同躬亲抚养在身侧,这才保住了两个孩子得以成长到如今。

    元曼听得小脸儿崩得紧紧地,只是依旧不理我。

    她若是起了疑心,必然是不会再轻易相信的,怕是接下来她会好生自己调查一番才会信的。

    我也不急于一时,终究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没有任何所谓的势力和实力,无足畏惧。更重要的是,此事本来就是谣言,我真正该查的是谁在这背后捣的鬼。无论是谁,居心不良也好,妄自议论宫中是非也好,都定然不能轻饶。

    听罢故事后,元曼只是破口大骂了几句赵姬,“她自己不过也是个丢人现眼的货色罢了,为人居然还这般歹毒,后来还干了那么多不要脸的事,父王怎么当初就没将她和那假阉人一起弄死了?有这样一个祖母,我都嫌丑。”

    正欲斥责,祖母却比我先瞪了元曼一样,“说的都是什么话!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祖母,你的长辈,更是你父王的母后。元曼儿,今日你所言可万万不能教你父王听见,莫不然,只怕你父王是会恼的。”

    “可她为老不尊,还不兴得旁人说她几句了?”元曼顶嘴道。

    祖母面色更加严肃几分,眉眼一竖,刹那间元曼便知道了自己说错话。于是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再不敢多半句嘴。

    在华阳宫又陪着祖母说了会儿体己话,我才匆匆回了青鸾宫内。

    赵高将祖母病重的消息告知了阿政,阿政傍晚归来时跟我着急此事,议论了一番,我与阿政才决定将精卫暂且拨回咸阳宫。她素来精通药理,照顾病人她比寒鸦姑姑在行,更比寒鸦姑姑年轻些多把子力气。

    画眉替我调查着那日是谁在宫内多舌的,原本这宫中人数众多,也不见得能将人逮出来。可也不知画眉动用了什么手段,最终将可疑之人锁定在了宫中六名婢子身上,拿来了青鸾宫。

    晌午过后不多时,这六名婢子被捉来,都不是什么熟面孔,生得很,也都不是正经的哪个宫里当差的,多是些干散碎活儿的宫娥。

    将这几人捉来之后,我当即便派人去将元曼接来了青鸾宫内,这丫头听说捉着了那日瞎编的婢子,急啄啄的也就赶了过来,当即便拎出两个一直低眉顺眼的婢女。

    还不待我发话,两个宫娥便头磕得直响的告起了饶,“夫人饶命,公主饶命。婢嘴贱了胡乱议论的,婢不是有意揣测夫人的!”

    元曼冷笑着,蹲在其中那个哆嗦得厉害的婢子面前,长长的指甲顿时就抵上了那婢子的脸,“那日你们说的什么,今日大可再说一起。本公主想知道,你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是否又有真凭实据,可以证明你说的话。莫不然,本公主素来是喜欢划花人脸的,刮花了你的脸,再将你五马分尸了丢去喂野狗,本公主才觉得解气。”

    那哆嗦得厉害的婢子顿时便唬得颤得更厉害了,磕头磕得更脆,“公主饶命,公主饶命。这一切都是兰儿跟婢说的,婢什么都不知道,婢只是跟着附和了两句。”

    那被称作兰儿的婢子,恶狠狠的回瞪了她一眼,蛮横着也不答话。

    元曼微微抬起下颌,“哦?都是她说的啊?”小丫头年纪不大,倒是俨然有一副刽子手的狠戾劲儿,瞬间闪到那兰儿面前,“她说是你说的,你若能证实你的话,找出个证据,本公主兴致好了,说不定能饶你不死,顶多割了你的舌头而已。”

    然,那兰儿却猛然怔怔的,狠狠咽了口口水,睁圆了眼睛死死瞪住元曼。

    下一刻,兰儿的嘴角溢出满口鲜血,喉头堵住哽着,暴死于元曼面前。惊得元曼慌张得往后一坐,坐在地上,半响,才无助而慌张的唤道,“母妃,她……她死了!她咬舌自尽了!”

    天边的火烧云被这血色燎得更红了几分,撕得残阳愈发破裂。

031.不负美人意

    头一回见着死人,这丫头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更冷静几分。想当初,我第一回直面见着死人时,就是在甘草宫内,眼睁睁的看着那名唤作杜衡的婢女被暗箭射杀。

    旁边那哆嗦着的婢女尖叫着,似疯了般的往外爬开来,爬动的地方,只余下湿润一片竟是吓得失禁了。

    我就说方才见着那兰儿喉头吞咽着,仿佛是在咽什么东西,怕是早在元曼进来时,兰儿就已然咬了舌。只是这舌生生的卡在吼口堵住了,出不得气儿,又含着一口血沫子不敢吐出来,硬生生的将自己憋死的。

    咬舌自尽本就是十分痛楚的,更因着咬舌自尽不是咬舌了就会死,而是让那舌头生生的卡住喉口不得呼吸,窒息闷死。故而能咬舌自尽,虽是个十分好自寻死的法门,可真正能做到咬舌自尽的,必然都是意志坚强又狠绝之辈。

    听闻内中惊变,画眉破门进来,望着惊魂未定的婢女和元曼,以及面色不善的我,又查探了一回那婢女的死状,问道,“死了?”又疑惑道,“她是咬舌自尽的,夫人难道未发现一丝不对劲儿?”

    我纵然气恼,可如今人已经死了,也无从发难,“如何察觉?她倒是个硬茬儿,咬舌自尽时眉头都未皱一下,你让我从何觉察。只看着她吞了几回唾沫,我哪儿晓得她是自尽了!”

    画眉叹息着,“好不容易逮住的人,这就死了?”说着,她大跨步上前,拎着另一婢子道,“还剩下一个呢!我若是没记错,你是这附近修花苑的那个婢子罢?怎么,也学着同人学舌了?有胆儿学舌,但凡遇着正主询问,就吓得屎尿全屙出来了?”

    那婢子依旧唬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元曼怔怔的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上前拽住画眉就拽开来,嘶吼道,“够了,别问了!”

    画眉愣住,疑惑的瞥了我一眼。

    “出去!都滚出去!”元曼歇斯底里的嘶吼着,紧接着便颤抖着手坐到我旁边来,不动声色的开始斟酒喝。

    从前,因着阿政的不允,这丫头从来都只是沾一小杯果酿。可如今遇着冷静不下来的事,这丫头竟然也学会以杜康来解忧了。

    我也不拦她,只是睨了一眼地上的人,画眉点点头,便将死人拖了出去,很快的就有其余婢子进来打扫干净血渍。

    元曼将酒一杯又一杯的下肚,不多时面色便泛起些微红润姿态来,醉醺醺的带着愤怒而又慌张的眼色,尤在颤抖的手显示出她此刻的不安。

    直至空了酒壶,我拦下她的手,她才将那酒壶和樽摔至地上,有些崩溃又绝望的冲着我吼道,“你是怎么做到面对死了人还如此冷静的,莫非一条人命在你面前也会被如此漠视吗?”她尖叫着,捂住自己的头,十分狂躁,“我不想杀她的,只是想吓唬她一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嗤笑着,她是第一回见着如此阵仗,自然是局促得紧。

    “元曼,她若非心中有鬼,为何会怕你我盘问。至如今,你还觉得她当日说的果真就是真话吗?你还觉得她们是在无意中嚼舌根被你听见了吗?”我慢慢的为她梳理道。

    却不想,我却会错了她的意,她挣扎姿态更甚,“如今嚼舌根不嚼舌根的,谁人说是道非还重要吗?你是如何的冷血,才会眼睁睁的看着一条人命就此湮灭也无动于衷?芈青凰,你当真不怕杀人杀多了,夜里会睡不着吗?”

    听她直呼我的名字,我怒得忍不住一个耳刮子便扇了过去,手下虽留了力气,可也打得这自幼养尊处优的孩子面颊高肿起来。

    “母妃的名讳,也是容你直呼的吗?嬴元曼,母妃容你胡闹,并非容你不孝!你虽不是我生的,可毕竟养在我身侧,我若不管教好你,才是真正对不起你死去的母亲!”我是真的动了怒,这孩子再怎么怀疑我,我都愿意跟她慢慢解释。可一旦她连尊重人都学不会了,我还惯着她的话,只怕将来愈发无法无天,不仅仅是我管教不得她,连阿政也很难再管她。

    被我掴了一巴掌,嬴元曼瞪大了眼眸望着我,半响无语凝噎。

    “你打我?”她怔怔的看着我,眸子里满是恨意和怒意。

    我咬咬牙,狠心道,“若是你再学着这般口无遮拦,顶撞长辈,我便是打烂了你的嘴我也不心疼,将你嘴打烂了,我再去跟你父王请罪!”

    这一回,她倒是低下了头,垂着眸子剧烈的喘息着,胸口起伏着还未完全服气。

    我敢动手打嬴元曼,亦是因为这孩子是祖母**出来的,别的不说,单就孝字她该是学着顶在头上的。她本就有着孝顺的性子,若只是一时着急说错了话,及时劝改还是有得教的。

    “儿臣的错,是儿臣不该直呼您的名讳。儿臣只是头一回见着死人,难免有些思绪错乱了,慌张之下说错话,还望母妃不与儿臣计较。”这番话,她虽是别过脸去说的,可她已经再开口唤我母妃了,就说明这孩子还是知错了。

    我俯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她依旧不愿直视我的眼睛,只是说话的语态温和了不少。

    我叹息着,望着这张与阿政和阿房都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容,不禁心内愁丝万千。

    “元曼,母妃并非冷血,世人谁的心不是肉长的,见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你面前死去,又怎会当真没有半点动容呢?”我想起方才那张年轻的面容,那张自寻了死路的面容,“可惜啊,元曼,母妃曾经在宫外经历了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东西。那堆积成山的将士的死尸坑中,母妃亦去趟过,故而如今也就见怪不怪了罢。”

    闻言,她的面色愈发诧异几分,看着更加的不信任。

    我摸摸她的面颊,“若是不信,可以去问精卫去。那时候,她也算是陪我走过一遭生死的。”

    咸阳宫内,天色愈发暗了,那火红的燎烧的颜色,很快就在月色的催促下渐渐褪去。白日里再喧嚣的繁华,在夜色降临之后,也都归于静寂。

    我没留元曼在咸阳宫内多留,让她早些回了华阳宫去。

    画眉正备着晚膳,阿政便带着赵高匆匆来了。还未进门,便闻阿政在外头唤道,“青凰,听说今日元曼这丫头又在你宫里闯祸了?”

    我起身去迎阿政,将今日之事粗浅介绍过,他才连连叹息,直呼孩子大了愈发难管教了。

    正说着如今孩子们也都慢慢大了,碧瓷倒是从外头撞了进来,见着我与阿政都在,匆匆忙忙的跪礼后,才支支吾吾道,“美人今日又恹恹的不愿用膳,夫人和大王快去瞧瞧罢。”

    阿政皱着眉道,“嗯?美人不愿用膳?正好孤与青凰都还未用膳,不如将她请了来一起用膳罢。”

    我亦招呼画眉道,“画眉,再添只碗罢。”

    不过片刻的功夫,百灵便眉宇微蹙的过了来,她妙步芊芊,体态盈盈,眉宇间蕴含着的柔情更是教人怜爱。

    不得不说,祖母给我挑的这几个婢女都是百里挑一的,单单是姿态容颜都生得极好。而百灵因着得过大王的宠爱,在红尘中走过一遭,更兼多几分女儿独有的娇媚姿态,故而一颦一笑间才愈发显得风情万种。

    “见过大王,夫人。”她颇为乖巧的一行礼。

    阿政点点头,“坐罢,都是自家人,莫要太拘谨。”

    “谢大王。”百灵答应着,这才坐下。

    她从前见了我也好,见了阿政也好,总是笑逐颜开的,这几日倒是真少了些笑颜。

    我不禁出口问道,“妹妹似是有什么心事?不若跟姐姐说说。”

    阿政执玉著先替我与百灵分食,我真犹豫着作为大王替宫妃分食,似是有些不妥。不待我以眼色意会他,他却是冲我浅浅一笑,丝毫不介意姿态。

    也就是那么一瞬,我恍惚间仿佛看见了我与他身在寻常百姓家时,琴瑟和鸣的模样。

    半响,才怔怔的反应过来。这一世的举案齐眉已然很不易,我又何苦奢求太多?如今,他待我真心实意的好,这边足够了。

    一如进咸阳宫时,我便知晓了自己将来身在这宫闱之中的命,有些事,只能想想便罢。

    百灵端着碗犹豫许久,才叹息道,“精卫不在这宫里,用膳时我都需得小心翼翼的。姐姐,不是妹妹太胆小,实在是妹妹经历过两次了,再不敢大意了。”

    我意会过来,百灵先前被人害着滑过胎,难免的会小心得有些过了。

    到底我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故而我也能多体会一些她的苦楚,遂开口答应道,“精卫如今在华阳宫伺候太后娘娘,如若不然,我便安排她守在你身侧了。不若,让大王拨个女医到你身侧时时跟着,我再将画眉调到你身侧去伴着你,我瞧着碧瓷做事也利落,在你诞下孩儿前,便让碧瓷到我身前先伺候着,何如?”

    “使不得,使不得,画眉是……”百灵亟亟拒绝道。她本就和画眉是一样的身份入宫的,如今让画眉来伺候她,她当然会拒绝了。

    “有何使不得,只是暂时将画眉借你陪你几日,又不是让你长久占着了。再者,你我入宫时本就如姊妹般,切莫因着这些拘谨了。”说着,我问画眉道,“画眉,你说是不是?”

    画眉笑着点点头,一双剑眉微微上挑,“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阿政见着我们聊得如此酣畅,早早的将所有东西都替我们钳好了在碗中,才道,“如此甚好。你们姊妹两个也别光顾着聊天了,快些吃点东西。”

    百灵欢欢喜喜捧起了碗,却又瞬间凝眉,“可……”

    见她如此不利索,阿政亦开口道,“还有什么便直说,这屋里都是熟人,不必忌讳拘谨。”

    她低眉,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什么,就是妾有些想家了……”

    听罢,阿政哈哈大笑了几声,才道,“是了,孤倒是忘却这一点了。如此,孤明日便让你家人进宫来瞧瞧你罢。往后你家人想来宫中看你,无需年节和跟孤通报,想你了来就是。”

    百灵这才喜极而泣,捧着碗欢欢喜喜用了膳。

    阿政许下这独一份的殊荣,她自然是该满足了。

    只是次日,百灵家人来时,王翦亦跟着一道来了……

032.华阳太后病危

    对镜梳妆,巧理云鬓,点上胭脂缀上红,芊芊玉手灵巧拨动着,万事都打理得井然有序。

    碧瓷这丫头虽从前并未跟着进殿内伺候,但也因着她机灵乖巧,跟百灵混的熟了之后,百灵高看她一眼,便时时待在自己身侧了。算一算日子,她也跟在百灵身边有些年数了,故而如今伺候起我来,亦是得心应手的。

    我感叹着这丫头机敏聪慧,素日里我的妆容也好,发髻珠簪也好,她竟也尽数记得我的喜好。故而伺候起来,并不感觉她比之画眉差了多少,虽不及精卫贴心,可才第一日伺候,也算得上称心称意。

    对于碧瓷,我是很满意的,故而每日去玉和殿也好,回华阳宫也好,我都尽量带着这孩子。

    阿政允了王氏夫妇来的日子,当日过了晌午,两位老者便和王翦一同来了。听着她们在院中喧嚣了不多久,便进了正殿内来,先同我请安,得了我应允,才进了偏殿去,自家家人说几句体己话。我自是知趣的,也不会去打扰,抱了阴曼在我房中陪孩子玩闹起来。

    还未开春,天气亦尚未转暖,屋里屋外的也还需供着炭火暖盆。梧桐树枝桠上还氤氲着尚未完全退却的寒意,可青鸾宫内却是暖洋洋的。

    正拿着一卷金丝教阴曼如何缠簪,碧瓷却来报,“夫人,王将军在殿外候着,说想见夫人一见,夫人可要去瞧瞧?”

    我放下手中活计,心道这王翦胆子也忒大了些,可既然他来了,我总归也是不好往哪儿躲的,见一回便见一回罢。故而我便抱着阴曼起了身,“来都来了,若不请人进来坐坐,岂不显得我们太没有待客之道。碧瓷,你去拿两壶好酒来烫一烫,请将军进殿小坐片刻罢。”

    碧瓷喏声下去,我才正了正衣襟,抱着阴曼入殿了。

    彼时,王翦已经坐下,见我进来,他很是拘谨的行了一回礼,我示意他免礼后,他才重新坐好了。

    我放下阴曼并肩跪坐于王翦对面,他的容颜似是十年如一日般,未变化多少。让人心眸为之一颤的,是他那双桃花眸,眼底似敛了几丝从前没有的忧伤。我与他有些年岁未见,这些年,想必他也有经历他的一番人世沧桑罢。

    他匆匆瞥了我一眼,直直撞上我的眼神后,面色一红,复又低下头,有些局促的问道,“多年未见,夫人的容颜当真不曾有半分改变,还是如从前那般动人。”

    “王将军亦是没多少改变的,还和从前一样。”我说着客套的话。

    王翦浅笑低吟着,攥着手,良久,才问了一句,“夫人,这些年过得还好吗?王翦并非宦人,不能时时进宫,今日得妹子的福才能来瞧一回夫人,给夫人请个安。”

    “好不好的,都这么过来了。”我浅笑着,牵着阴曼的手,“将军不也瞧见了吗?这宫中,诚然只要大王待谁好,谁的日子就能好过的。幸而,大王待本宫一直是好的。如今,百灵亦是得大王独一份的荣宠,能让你们家人时时团聚以解骨肉分离之苦,这份儿特例,可是宫中任何宫妃都望而不及的。”

    我看着他眼角渐添的几分细纹,叹息问道,“可是将军,似是比从前添了许多忧愁故事?怎的,是在愁仕途还是在愁后辈?”

    王翦缓缓抬起头来,取下还未全热的酒先斟了杯,“忧愁事是不少,仕途虽未坎坷,王翦亦无后辈,谈何担忧后辈……”

    “等等,将军意思,小月儿至今还未给将军添下一儿半女吗?”我及时打住王翦的话。

    可话才出口,但见王翦的面色更难看了两分。

    “拙荆……拙荆在她父亲死后不多久,时时总是悲伤的,以致身子未养好,生产时……”说着,王翦的声线有些哽咽。后面的话,他未说出口,但我知道那是个一尸两命的惨痛结局。

    世事总是如此弄人,似画眉和精卫,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似阿房和吕箐月,如画般的两个善良女子,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

    我亦忍不住长叹两声,才安慰王翦道,“本宫并非有意提及将军的辛酸事,只因不知才问了两句。万望将军节哀。”

    这一回,王翦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闷声灌了口酒。

    在这屋里又絮絮叨叨了许多宫里宫外、家长里短,他得知华阳太后不大好,也去瞧过两回,只是从未与我打过照面,倒是每次都见着精卫在那儿伺候着。

    待了两刻钟后,王翦才回偏殿去陪他妹妹和家人。当天傍晚,他们三人是何时离宫的都不知,但从那日后,王翦虽不常来,他父母二人倒是隔三差五的来宫中陪一陪百灵,让这傻丫头情绪好了许多,养胎也养得更安心些。画眉陪着她,也算个真正的姊妹般做伴,她感激着我能舍得将画眉暂时陪她一段时日,我只道是都是从华阳宫出来的,不互相帮衬着,还能指望谁来帮衬呢?多少,也算是这宫里的亲人。

    这一年,战乱频频,可传回到咸阳的消息,总是捷报比噩耗多的。早在三年前阿政就想拿下的韩国,如今眼见着就快攻到了韩的国都,阿政便更繁忙了些,早出晚归的,甚至没多少时间去瞧几回祖母,只是时时拖我带些好药和别国进宫的稀罕物什带去给祖母。

    然,祖母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岁月催人老,尽管我不想往这方面想,可这渐渐老却的容颜却也无时不刻的提醒着我,祖母是真的老了,或许有一日……

    我不敢想那些,只是往华阳宫往来得愈发频繁了。祖母将我养育的恩德,我从不敢忘,只恨自己未能时时守在她身边尽孝,如今她身子不是很好了,只让我心里愈发愧疚,日日的往她宫中奔走,也总觉得弥补不了我错过太多的孝义。

    挨了寒冬和开春,祖母眼见着还有了些转好的迹象,甚至让人陪着在外头偶尔也闲散散心。她的面色褪去了那如泥土般的难看黄色,反又恢复了从前的白皙,甚至面上微微透着一丝红润。我本以为不管怎么样,今年是都能熬过去的,可入夏之后连绵的几场暴雨,潮湿的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到底是出了事故。

    这青苔三日一清的,谁又能保证每个角落都清理到了,又有谁能保证这清理就能赶得上它长的速度呢?

    听精卫说,那是雷雨过后的午后,祖母心情尚好的下了阁楼来,在小苑里折了两个来回听雨声,回来时踩着青石板台阶一滑,跟在身后的寒鸦姑姑和精卫都未来得及扶祖母一把,眼睁睁的就看着祖母摔了下去。

    华阳宫内,精卫在我面前哭成了泪人,边哭边责骂着自己没能照顾好太后娘娘,求我将她赐死。

    我自然知道这怪不得精卫,只是她太自责,我怎么安慰她她都不听。

    祖母摔下去之后,便昏迷了过去。我知道祖母从前就一直有风湿腿痛的毛病的,寒鸦姑姑也跟我说,太后这两日夜里是有喊腿肚子抽着疼,白日里走路偶尔疼了也是走得颤颤悠悠的,故而腿脚比从前不利落了许多。

    变故来得太突然,才让人愈发感觉措手不及。捱过了严寒的日子,却在这盛夏被雷雨弄潮的天儿折腾倒下了,谁又能想到呢?

    当晚,阿政处理完政务,也匆匆赶到了华阳宫里。祖母当中醒了两回,只是瞧着都不是很通人世的样子,目光讷讷有些呆滞。大夫说是伤了脑,故而才会这般呆滞。

    寒鸦姑姑端来晚膳时,是些放了姜汁儿熬的鱼肉粥,同样还是放了点点参须。

    可早已不省人事的祖母,醒来时吃了两碗粥后,还只嚷嚷着要,复又多喝了一碗,我强行不许寒鸦姑姑再喂了,这才停了没喂的。

    大夫一直守在祖母身侧,我和阿政亦是时时陪着。对我和阿政而言,祖母都是比母亲更亲近的人,故而守在病榻前,我和阿政不敢有半分担待。

    阿政更是从始而终一直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在这盛夏的黏腻的汗水中也未松开分毫。亦是只有在无下人在,我和阿政两个守在床头时,我才敢透出点点害怕的姿态。

    子夜,祖母的哼哼声渐起,我在阿政怀中瑟瑟。那是头一次,在他的怀中,我也会感到不安。

    我在心中无数次祈愿着,愿上天折了我的寿也好些,莫让祖母受这般病痛折磨才好。可祖母虚弱的**却未断,反而愈发厉害了。

    战战兢兢守过了子时,祖母忽而睁圆了眼睛,陡然起来哇哇的吐了一地,那一瞬,祖母的浑浊的眼珠瞬间清明了,吐完一地荤腥后,阿政慌张的替祖母揩去嘴角的秽物,祖母却忽然握紧了我和阿政的手。

    “青凰,政儿,孝顺孩子,你两个都在就好。”她喃喃着,语态中皆是疲惫,“我看见安国君来接我了,我还想再见你两个一眼的,担心着你们会不会不在我跟前,可你看,苍天还是怜我的……”

033.魂断梦境

    我只觉心中咯噔一下,安国君来接她?

    这话出口,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常听老一辈儿的人说,有些病重之人,死之前是会回光返照的,就那么短短一瞬,仿佛病痛全无就是个常人般,可那之后,就耗费光了全部的寿数和精力,再难回天。

    “祖母,您胡说什么呢?”我噙着泪,声音早已哽咽。

    阿政攥紧了我的手,他倒是显得比我冷静而镇定得多,此刻还能勉强挤出个笑颜来,温声安慰祖母道,“祖母,政儿和青凰一直都在您身侧的,您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明日恰好是休沐日,政儿和青凰陪祖母去垂钓去,何如?政儿记得小时候,祖母最喜的就是和安国君垂钓江边,对吗?”

    祖母浅笑着,先前呛起来时的潮红姿态全无,倒是面色忽而惨白得和那白色粉刷的墙般,看得人心里发憷。

    “还有……”祖母说着,声音有些隐隐的喑哑。

    我反应过来,当即唤精卫道,“精卫,速去将公主和公子请过来。”

    祖母最宠爱的就是儿孙后辈,如今心心念念着的,必然是自家的孩子们。而最近这段时日,最不省心的就是元曼这孩子,扶苏儿虽乖巧,但也一定是祖母牵挂的对象。

    我当机立断唤精卫去将元曼和扶苏召来,她去得很快,回来得也很快,回来时元曼鞋都未顾得上穿好,光着一只脚就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而扶苏倒是衣冠端正的,和元曼一同进来的。

    一头扎进来之后,元曼嗦着鼻子跪在祖母的床前,低声啜泣着唤道,“高祖母,高祖母,元曼儿来了。”

    扶苏则是乖巧的蹲在祖母身边,开嗓都那般温润,只是声音中带着微微的哽咽,“高祖母,扶苏在的,高祖母要给扶苏讲安国君的故事吗?”

    安国君,连扶苏都知道许多安国君的故事,足以见祖母这一世对安国君是有多么用情至深。

    祖母慈祥的笑了笑,看着两个孩子,略有些惋惜的呢喃道,“还差了一个。”

    闻言,我和阿政面面相觑。阿政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赵高,去请青良人。”

    是了,我这一脉的都在,而受过祖母庇荫又与祖母感情颇深的,就剩下芈青萝了。祖母还是记挂着芈青萝的,到底,也是她亲带出来的后辈。

    扶苏和元曼来时,祖母的精气神儿已经散了些,面容也渐次萎靡。见着阿政派赵高去请芈青萝了,祖母只是笑着又叹息了一声,“罢,罢,罢!注定了无缘相见的,就不再见了吧。”

    赵高站在门口愣了愣,见阿政示意他罢了,便又跟在阿政身侧垂头站着。

    说着,祖母复又向我和阿政伸手,我和阿政主动握住她那温热而绵绵的双手,几经忍不住眼泪。

    “好孩子,政儿,哀家相信你能统领大秦走得更辉煌些。”祖母看着阿政,笑意深深,阿政面色略有些严肃,在面对祖母的这句话时,郑重无比的点了点头。

    再看我时,又交待道,“青凰,哀家走了,哀家的孩子们,你可要给哀家带好。”

    我点点头,鼻息凝滞得喘不上气儿,“好。”

    “好了,哀家累了,哀家要休息了。你们,也都散了罢,回去睡罢!”说着,祖母又缓缓缩入薄衾中。

    “祖母好生休息,政儿和青凰再看会儿祖母。”阿政说着,替祖母掖了掖被角。

    祖母是笑着入睡的,面容依旧如从前般的安宁慈祥。

    我惶恐得连呼吸都局促,阿政双手紧紧裹着我的手,都止不住我的颤抖。也是在此刻,我才真正领会到什么叫惶恐,惶恐身边的人会就此离去。

    依靠在他的胸膛,我能感受到阿政苍劲有力的心跳,跳得那么慢。而握着我的手,也跟着我在一起颤抖着。

    可祖母却似是个没事儿人一般,蜷缩在被中,渐渐传出均匀的呼吸声,甚至还有低低的鼾声传来。

    我和阿政还有两个孩子守在床前,阿政低头,才发现元曼这丫头披头散发的,衣服都未穿工整,甚至鞋子都只是囫囵塞了一只。

    阿政起身,又瞧了一回祖母,见着祖母睡得还算安稳,才拉着我和孩子们去外头说话了。

    我习惯性的给元曼整理衣襟,她躲了一回,又有些别扭的不动了,让我替她理好了衣襟。“怎么这么着急就出来了,鞋子都没穿好,也没个当姑娘的样儿。”

    她还算懂些规矩的,虽对我依旧心存芥蒂,却还会唤我母妃,也未再与我顶嘴,只是冷冷的有些不愿理我的样子。到底,是还没回到从前的那般亲密无间。

    原本夜未深时,我们一家四个就陪着祖母在一起的。可阿政怕两个孩子困,耽搁了他们休息,夜深了就赶他们回去了。可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又匆匆将她们叫了起来,还起得这般快。

    元曼嗦了嗦鼻子,“父王,儿臣怕……怕……哪里还敢再好生穿衣打扮,衣冠不整的也顾不上了。”

    阿政点点头,看扶苏时眼神却严厉了许多,“你倒是安生穿好了衣裳才来的。”

    扶苏眸子里沁染着沉默和忧伤,也不敢直视他父王的眸子,只是低声解释道,“父王让儿臣去休息后,儿臣依旧惶惶不敢入眠,便挑灯在窗前看书,这才未将衣裳换下。”

    闻言,阿政的眼神这才温柔了许多,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搭在二人身上,叹息一声,才抬头忍住喉口的哽咽,“好,你二人都很好,祖母没白栽培你们。”

    窗外夜色浓浓,雷雨乌云散去后,月色倒是愈发皎洁。无暇的月色温温的铺了满院,绵绵的安抚着焦躁不安的我们。

    见着夜深了,祖母又睡得安稳,阿政便让两个孩子回去休息。可这一回,两个孩子却是谁都不愿再回去了。精卫眼慧,去取了元曼的衣裳和素簪来,给元曼穿戴好了。

    我和阿政见也不能将两个孩子劝回去,索性的四人便窝在一铺,席地而眠。盛夏的光景,蚊虫有些盛,精卫弄了些艾制塔香来熏着,驱赶了不少蚊蝇。难得一家子四个人能好好的聚在一处待着,低声哝哝着,也就睡过去了。

    我很快坠入了梦境,梦境中,但见云雾渺渺,在我记忆中已经模糊了面容的安国君,容颜却是无比清晰起来,而我的祖母,就穿着那一袭她年轻时最爱的松绿衣衫,站在我身侧看着我笑。安国君抬眸,只笑意瞥了我一眼,这才饱含着温情的朝祖母招了招手。祖母朝着安国君走过去,他二人就似入了画般,随着云雾飘渺而去。

    我从梦中惊醒,但闻耳畔,本能的以为屋里进了什么人时,却见阿政蹑手蹑脚的从门外进了来。

    我伸手摸着背后冰凉的汗渍,挣扎着爬了起来,这夜有些凉,我拿了件薄薄的氅噤声欲给他披上,他却将氅顺手掸在了门边。“政只是去出恭了而已。”

    “什么时辰了?”我问道。

    “政起的时候是丑时三刻,更夫刚过去不多久,现在丑时应该过了半了。”说着,他目光往祖母的房间望去。

    我知道他担忧祖母,便道,“不放心便去瞧瞧罢,我同你一起去。”

    他浅笑着,点点头,牵引着我蹑手蹑脚的又往祖母的房间去了。连开门,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祖母休息。

    可我,却有些心慌起来,忽而很想任性些将门大喇喇敞开弄出大些动静,看祖母是否会被我闹出的喧嚣吵醒。

    大门敞开来,祖母依旧睡得十分安稳,被子边缘有些开了,我伸手探入被中摸了摸她的手依旧是温暖的。

    我不安的心稍稍平静下来,但见阿政伸手往祖母的鼻息试了试,我刚想拉他的手让他不必试探了,却见他面色一凛,怔怔的直起身子来,深深地喘息一口,忽而高声唤道,“华阳太后,薨了!”

    我心神一凉,蹲着的身子都没能蹲稳,惊得瞬间便瘫坐在地上。

    元曼和扶苏也在这一声呼啸后冲了进来,元曼跪在祖母身前,再忍不住,泪水簌簌的就下了来。跟在他们身后的是精卫和寒鸦姑姑还有女医。

    女医又往祖母的鼻息和脖子上的动脉处试了一下,我就那么定定的瘫坐着看着她们在确认我的祖母死了。

    终于,心中悲恸忍无可忍,我恨恨的拉着阿政推开几步,“阿政,你别胡说,祖母的手都还是暖的,还是热乎乎的,怎么可能薨了?你若是敢同我开这玩笑,我可饶不得你!”说着,我将祖母身前的扶苏和元曼都扫开来,自己跪到了祖母的身前。

    口里还在责怪着阿政,可我却看着祖母,阿政这般中气十足的在这寂静的夜里一声吼,女医又确认了一番。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祖母当着却再无半分动静,我知道,他没骗我。

    我不死心的跪在她身前去,颤抖着手忍不住又去试她的鼻息,果真是没有动静的。他没有骗我,这一回,祖母是真的走了!刚刚才走的。

    撕心裂肺的哀嚎从胸肺里迸发出来,哀声哭声顿时在华阳宫炸开来,我脑中一片空空,只剩下唯一的哀思:我的祖母,没了!

034.乱局何以安

    静谧被打破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狂涌而来的喧嚣,镇都镇不下来的喧嚣。

    我浑浑噩噩的,以致那一夜是如何渡过的我都记不清。

    精卫说我发了疯,在祖母的床前哭着吼着,闹着说我的祖母没死,不准任何人碰她。即算是大王,也近不得前去。无奈之下,大王便按住了我,叫女医刺了我的昏睡穴,这才将我抱着去暂睡了。

    扶苏和元曼跪在祖母的床前跪了一夜,尚且未将灵柩和一切安置好,天蒙蒙亮泛起了鱼肚白时,才将华阳宫内一应东西都换成了素白色,将灵堂设好,抬着祖母入了棺。

    因着担心我梦中会太惊,精卫早早的熬了安神汤,模模糊糊间我睁过一次眼,精卫便将这安神汤给我强行灌下了,我才得以好生睡着,直至日上三竿了,才悠悠的醒转过来。

    我静坐在床上听着精卫叙述昨夜之事时,心头凉凉的,犹觉我的祖母还未走。明明,明明我摸她的手时,还是温温热热而绵软的,竟是叫我如何相信,祖母就会这般走了。

    冷静过后,我的眼泪依旧止不住,只是比昨夜的失心疯要好了许多。我尚能唤精卫为我拿来一袭缟素和麻衣,安然的穿上,盥洗过后,粗浅画了眉,又味同嚼蜡的用了些早膳。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华阳宫的大殿走去时,我心麻麻的只希望不要看见那黑漆描金的楠木棺椁。

    可再怎么欺骗自己,也掩盖不了这满宫满院的白,这归于沉寂的白。

    皑皑白色覆盖了我的眼,不待我走到大殿门口,阿政便出来迎我。巫祝在院内颂唱着听不懂的咒文,嗡嗡一片都是悲怆之音。

    他的剑眉依旧凌厉,他的眸子依旧深沉,只是在看我时多了三分怜惜,“青凰,祖母走得很安稳,她受了这大半年的病痛折磨,走了也好,不必再受苦了。倒是你,莫因斯人已逝,太过劳心伤神拖垮了自己的身子。”

    我颤抖着缓缓拥住他,伏在他的胸膛,那难受仿佛才减轻了些。

    “好。为了阿政,为了扶苏儿这几个孩子,我也会好好的。”我在他怀中低喃着,“我若不能好好的,祖母该会怪罪我的不是?”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温热大手在这炎夏并不烫人,低喃着温声软语,“你能想通,就好。”我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可知,昨日你疯了般的哀嚎着,祖母仙去政尚能面前撑住悲伤,可青凰你若再出了事,政就当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阿政的话语很平淡、低沉,可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我想,那大概叫亲情,似一脉相传却更让人懂得珍惜的亲情。

    相拥许久,阿政才放开我,低声道,“政暂时还未让众人合上棺,你且随政再去看祖母最后一眼罢,切记,再莫悲伤过度伤了自己了。”

    我点点头,已经看见了那黑漆的棺椁时,我的心神反倒是没那么恐惧惊慌的。

    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那台阶,黑漆棺椁渐渐完整呈现,灵堂内悲戚一片。有很多相熟的人跪在屋内哭着灵,朝臣有我认识的昌文君、昌平君、王翦、李斯等等,有所出的宫妃也大多都在,芈青萝更是带着嬴高跪得最近。孩子们也大多都在,不过他们大多对华阳宫不甚想熟,并无多少悲伤神色,除了元曼和扶苏几个哭得眼泡子都肿了之外。

    棺椁尚未合上,我缓缓凑近跟前,目光爬过棺椁的边野,落在棺中合眸的老妪身上。九床锦衾盖在她的身上,只露出个脸来。她头上戴着金玉簪、琉珠撺的步摇紧紧贴着她银灰的发。她的妆容威严又不乏慈祥,神态安详得仿佛真的只是浅眠而已。

    至少,走的时候,她的面容是宁静的。

    看着棺材中那熟悉的面容,我启唇低喃道,“祖母,您且安心去罢,阿政和我都会让您安心的。”

    说罢,我扭过头去,再不看那棺椁中的人。泪水肆掠,但见阿政上前,将那锦衾一层层盖住祖母的脸,然后他挥了挥手,一众奴仆抬起厚重的棺盖,合盖的闷响告诉我:她再回不来了。

    我跪在祖母的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头,阿政才扶我起来。

    “政准备给祖母用庙祭,青凰,你觉得如何?”他将我拉至一侧,低声在我耳畔问着。

    祭祀是大事,常理来说,他不该问我这女子的。但他如今看得起我,又体恤我也是祖母带出来的,和祖母亲近,才来问询一回我的意见。

    “此等大事,全凭大王做主就好。”我如是回答道。

    他点点头,遂去安排一应事宜。庙祭之前,尚有错综复杂的祭祀规格礼节,颇为复杂,更为重要的是,庙祭是要将先人请出来与新丧者一同接受祭祀的,以示今人受先祖庇荫。

    规格之高、礼节之繁,阿政还是选了庙祭,他对祖母亦是看重极了的。

    精卫上前来欲扶我先退下休息,芈青萝却在此时闪到了我跟前,她目光无神,语态中有着责怪之意,“青凰姊姊,我唤你一声姊姊,是因你我终究为一家人。可是姊姊呢?姊姊从前做了什么我都不欲与姊姊追究了。可祖母临了前,想再见我一面,姊姊为何都要加以阻拦?”

    我不屑理她,况,拦下人的并非是我。祖母自己都说罢了,她对芈青萝,亦是有些失望的,才不愿最后等着见她一面罢。昨日那情形,即便是等人去咸阳宫内唤来了芈青萝,她也不见得能见到祖母最后一面罢。

    我冷哼一声,睨了她一眼,“你若觉得你还有脸见祖母最后一面,你若觉得你还对得起祖母对你的悉心栽培,昨日午后祖母病危的消息传入宫内时,你就该随着我和大王同来华阳宫。”

    我尽量压低了嗓门,到底是家事,不该闹得人人皆知。

    她微微一滞,眼含泪光,踉跄道,“祖母素来身子骨儿很好的,我只是没想到,她会那么快……”

    借口谁都会找,她芈青萝纵然找再多的借口,我都是不信的。

    我冷眼看着她,“半年前,我和你一同去见祖母,祖母不过是让你在门外稍后片刻,你便未留下只言片语径直撂挑子走了人。芈青萝,你对祖母、对我就有那么大的怨念吗?”

    她怒目看着我,欲辩驳,却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来。

    我嗤笑着,“祖母那日同我说了没几句话,就叫你近来了。那几句话,多数是关于你的,祖母说若然有一日,你在咸阳宫内犯下什么过错,让我千万留你一条性命。芈青萝,祖母至死前都还在惦记着你,可你呢?你除了做些叫祖母生气的事,除了让祖母伤心,你还为祖母做了什么?”

    她欲开口,我却怒了不想再听她虚假的辩驳,“够了!我不想再听你的花言巧语说你有孝心云云。子欲养而亲不待,你若是当真有孝心,在祖母的有生之年,就该好好的孝顺她。呵,你去孝顺祖母我是从未指望过的,也是,你心里只有恨,即算是孝顺,也都不是真心罢?这样的孝顺,要来也没多少用处。”

    说罢,我抽身便欲离去。

    芈青萝在我身后,忽而咆哮道,“芈青凰,你给我站住!”

    她哽咽着,声线在这盛夏中掩盖了一切喧嚣,“我心里有恨没错,可我恨的从来都只是你!”

    她恨的人绝不会只是我,只能说她最恨的人是我罢了。

    我冷笑着,不想再与她纠缠下去,遂扶袖离去。留她颓然在原地哀嚎着,一众人看着哀嚎的她议论喋喋。

    夏日蝉声渐起,这些蝉蛰伏在地下那么多年,一朝破土,嗓子便是扯破了般的开始欢唱起来。华阳宫内声乐俱撤,又岂会留下蝉声长鸣。故而听见那蝉声之后,不多时便有婢子拿着粘杆儿去粘蝉了。

    可这不是个静谧的时节,就算没了蝉的喧嚣,依旧有其余事物来吵嚷的。

    果然,不待我好生去处理一回祖母的遗物,精卫便来报,昌文君和昌平君来了。

    精卫还未说完,昌文君和昌平君便亟亟如待哺之犊般闯了进来,匆忙得甚至顾不上行礼,昌文君便嗷嗷道,“夫人,此事您可该给老臣评评理儿啊!太后才仙逝不过一日,大王便要撤下我与昌平君的丞相之职。”

    昌平君附和道,“不仅如此,大王更是来和老臣提议,让老臣返楚为卿,夫人,大王变脸是否也变得太急了些?若然不是有芈氏一脉的支撑,大王如何能得如今江山天下,大王此举,岂非太不念旧情?”

    “老臣与昌平君是秦的老臣子了,从楚来咸阳亦有三十几载,对大秦虽不能说有先相国吕不韦那般的丰功伟绩,但当年诛杀时,老臣与昌平君可曾含糊过半分?”昌文君说着,吹胡子瞪眼的在我面前折腾起来。

    这人一旦吵嚷起来,可比蝉要聒噪得多。

    只是阿政要赶昌文君和昌平君走之事,却是从未与我打过招呼或与我言说过半分的。

    我虽知道他从前是有意的在削弱芈氏一脉在大秦的势力,可芈氏在大秦的昌盛,到底是从阿政的高祖母时期就有所建立起来的。如今他贸贸然要将昌文君和昌平君两位老臣给撤掉,还是在祖母才亡故的情况下撤掉,着实教人有些心寒。

    我皱眉凝思着,还未想好该如何回昌文君和昌平君的话时,昌文君又急啄啄的追述道,“夫人,你我本为同根同祖,这打断骨头连着经的,若是老臣和昌平君在这大秦势力全无,夫人以为夫人的日子能好过得到哪里去?大王如今宠着夫人,多少还是有些畏惧芈氏一脉根基深厚的原因,若是芈氏在大秦失势,夫人以为夫人还能被大王恩宠多久?”

    然,他的话音还未落下,阿政阴鹫的声音便传了进来,“不满孤的旨意,该在孤面前亲自来反驳,却是来找孤的夫人作甚?”

035.守陵人

    从他进门时起的这阴鹫语气,我便知道他早已听了不少墙角。

    他欲削芈氏的权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焉能不知?况,削弱的不仅仅是芈氏一族,凡是大秦的老旧贵胄,大多都是他要削弱的对象,而新兴权贵尚且还根基不稳,新老权贵如今在朝堂争斗得正是水深火热的时候。只是,我与祖母都出自芈氏,我又从不反对阿政做的所有决定,他才会刀俎芈氏这块大肉。

    “大王说的在理,妾想,昌文君和昌平君今日都是来给祖母吊唁的,见妾在此间休息,才与妾来叙叙家常罢了。”我不愿看着君臣闹得太僵,故而在这其中打起了马虎眼。

    他要削权,还是瞒着我削权,想必本身就是不愿让我知道的。我若在此时追问,少不得又要惹他勃然大怒。我倒不怕他怀疑我的衷心,我怕的是他因我的阻挠而耽搁了他的大事。旁的不说,单就如今攻韩之势,都够他忙活的了,我又怎去给他平添烦扰。

    听了我的话,昌文君和昌平君只是憋红了脸,别扭得慌。

    “方才昌文君的话语,分明就是对孤的旨意颇有微词,怎的,夫人要替他们说话?”阿政面色微愠。他已经暗压住了怒火,如若遇着他今日心情差些,怕是如今就要拿两位老臣子开刀了。

    我嗤笑着,“昌文君和昌平君被大王谪了职,更是被大王委以重任回了楚国,他们本是秦的老臣,对大秦的感情深厚,如今大王贸贸然让他二人暂回楚国,他二人自然有怨气和不舍。此乃人之常情,大王不会这点人情都不近罢?”

    二两拨千金之术,对阿政很是适用。事无巨细,但凡他往不好的方面想,都能牵扯到权宠相互勾结,而往好的方面想,却都不过是远亲近戚的闲话家常絮叨闲事。

    昌文君和昌平君好歹也事过不止一代帝王,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往阿政的怒火中撞去找死。若是这点儿眼力劲都没有,想必也当不上这大秦的丞相。故而二人当即便顺着我的话往下接茬儿,言说只是来寻我闲话而已,他们今日主要都是来吊唁华阳太后的。

    如今李斯得势,他二人本就只是当年为压吕不韦和,而被阿政临时拨出的棋子。如今吕不韦和权势早已土崩瓦解,大秦又亟需新的能人贤者为秦挑起大梁,这曾经的重棋精棋便成了废棋,还是不得不舍的废棋,自然会被阿政不念旧情的丢弃。

    阿政愠怒的面色微微散去,我知道他是信了我的话。

    “不仅是他二人,今日朝堂散了之后,不少臣子都因不满孤的旨意,私下抱怨的不在少数,更有甚者,欲来死谏,叫嚣着文死谏武死战,孤若是不愿听,他们就是死也要将该说的说了。孤被气得有些过头了,故而方才也多有冲撞了两位卿家之处。”他的态度软了两分。

    昌文君和昌平君赶紧说着理解,没了丝毫方才进来时那般气势冲天的傲然姿态。

    我看得有几分好笑,却也知晓,此番阿政撤掉的怕不止是他二人,朝堂中如今怕是早就乱作一团,这才怨声载道的惹得他燥得慌。

    告状不成,昌文君和昌平君自是讪讪的告了辞,不再惹阿政的生气。

    我曾因为此事险些与阿政起了争执,故而索性便将此事撇开不欲与他说,从袖兜中掏出精卫为我准备的安神茶锦袋,取了一些放入小壶中,让身边的婢子拿去加些滚开水来。

    阿政坐在我身侧,瞧着我慢悠悠的做完手中的事,似疑惑又似打探的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政的?”

    “青凰没有什么要问,倒是大王,用这话来问我,是大王又对青凰起疑心了罢?”我轻笑着看着他略微凌厉的眼神,“青凰只是宫妃,宫妃不得干政,这是打小祖母就再三告诫过青凰的。即算没有祖母告知,青凰也自该遵从妇礼不问朝政。”我如是回答道。

    他最担忧的就是女子干政,一如曾经的赵姬般。

    我既知那是他的逆鳞,就不会去触那霉头。

    阿政有些无奈的叹息一声,才压低了嗓子道,“青凰,政知道那两个老家伙刚才是过来找你,希望借你扇枕边风的。政方才是不想伤了你的颜面,故而未与他们追究。”

    “青凰能有什么好追究的。”我看着他颇为无奈的神情,无所谓模样道,“他二人是想来找青凰能在大王面前求情的,他们来找青凰,青凰是阻止不了的,青凰能做的就是不理他们罢了。我知道你想削弱这帮朽木的权,你我为这亦曾起过争执,当年青凰虽想不通,但如今青凰以为,朽木倒了新苗才能长得更好。阿政,青凰这做法,你可还满意?”

    我歪着头看着他,我要的就是他对我彻底的放心。

    他怔怔半响,面色似有几分愧疚,但开口时却是决绝,“青凰,你从来都是最让政放心的。”

    我点点头,遂又追问了一句,“祖母之死,可以说是撼动芈氏在大秦建立的强权旧贵最好的时机罢。阿政,你打算花多长时间,清除掉这些人。或者说,拔掉这其中最碍事的都柱?”

    “三个月。”他不假思索道。

    从他毅然又果决的回答中,我便知道他是早早的就打算好了的。三个月时间,他志在必得。

    我点点头,又问道,“那,韩国那边呢?大王觉得,还需多久时间,才能完全将韩国攻下?”

    “不出一月便可。”他自信满满又胸有成竹。

    韩国溃散得如此之快,并不奇怪。早在这之前,阿政便采取姚贾谏言,花费了大量钱财去笼络收买韩国重臣,收买不了的忠臣便暗杀,韩国内政早已形同一盘散沙。加之如今,秦之猛将势如破竹,秦军又向来以虎狼之师著称,待韩国内政节节败退之后,攻韩之举,便十分顺利了。

    而今剩下都城未攻下,看似只是探囊取物,可往往这个时候却是韩国仅剩的残兵最拼命的时候,困兽之斗,不得不防。

    我分析着如今的战局,虽我从不插嘴这些,可真让我分辨如今的形势是不难的。年幼时的夫子虽只会教我些女子该懂的礼数和诗经杂谈,可我后来跟着吕不韦拜吕不韦为师,纵然没上过战场,却也会像模像样的模仿学道几句。

    阿政能有信心一月之内拿下韩之帝都,他是志在必得。即算韩国再抱着必死之心反扑,却也熬不过城内长时间的供给,国破,只是朝夕间之事。

    我正琢磨得有滋有味,阿政却悄然起了身,“青凰,其余事你也不必多过问了,这些乌烟瘴气之事,就交由政解决罢。这段时日,你若闲心,就好好督查一番扶苏儿的课业罢。”

    说罢,他转身离去。

    他将将出了门,寒鸦姑姑便端着沏好安神茯苓茶进来,她面上写尽焦急之色,“夫人,您是疯了不成?昌文君和昌平君是夫人在大秦立足的根本,还有芈氏这么多年在大秦建立起来的根基,若然夫人不同意,这根深蒂固的芈氏便不会倒台。可夫人如今已然默许了大王的做法,夫人这是要断绝自己后路啊!”

    寒鸦姑姑的担心很有道理,我又何尝不明白呢。只是,在我心里,我的身份首先是栖桐夫人,再这之后,才是芈青凰。

    “姑姑担心过头了。依靠着政治建树,才能在宫中得宠享恩的,不过都是虚假罢情谊罢了。青凰自信,即便没了芈氏这么些年的积攒,青凰一样能在咸阳宫傲立。”我亦颇有些自傲的安慰寒鸦姑姑道。

    寒鸦姑姑叹息一声,放下安神茶,“老奴是劝不动夫人的,老奴更劝不动大王。只是,若夫人此举教太后娘娘知晓了,太后娘娘同样是该反对的。”

    “我知道。若是没有祖母的阻拦,阿政怕是早就将芈氏的势力拔除了。姑姑,青凰唤您一声姑姑,便是拿您当自家人。青凰既然敢做此般壮士断腕之举,便是当真对大王有信心,莫不然,我也决计不会干这愚蠢的勾当。”

    此言一出,寒鸦姑姑却是再没了反对的由头。

    “夫人,夫人当真下了决心了?”寒鸦姑姑面上似还有几分不甘。

    我笑了笑,“我下不下决心的又如何,他决定要做事,怕是除却祖母能稍稍阻拦一下他,旁人是再难说动他半分的。祖母走了,我再与他争执,不过是徒劳消耗我与阿政的感情罢了,况且,我再怎么阻拦他,他都会私底下将芈氏的势力铲除的,只是耗时长短的问题罢了。”

    见我和阿政都是毫无回头之意,寒鸦姑姑叹息一声,起身退去。

    远远地,我才听她在门口兀自惋叹了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且随你们去罢。”

    我心内空荡荡的,我自知现有的芈氏的势力中,并无多少是可以为我所用的。我虽然是嫡出之女,又养在华阳太后宫中,可我从未真正接触华阳宫后的枝繁叶茂的势力,我之所见,不过是管中窥豹。

    阿政要铲除的这一层老旧势力,便由他去罢,我是救不了火的水,不若倒去找个清净池子躺会儿。

    如此待了一段时日,待宗庙那边传来消息可供先人与逝者共庙祭时,已经过了三日。我随着一应奴仆往宗庙去,元曼和扶苏也一直跟着,阿政侯在宗庙内等着。

    停好灵之后,宗庙内哀声遍起,我面无表情的站在阿政的身前,重重跪下,“妾不能在有生之年报答太后恩情,如今斯人已逝,青凰愿再多陪伴祖母些时日,如若可以,青凰愿为祖母守灵三月。”

    阿政面色一黑,显然还未反应过来我此举是何意。

    可还不待他说话,一稚嫩又淡淡的女音在我耳侧响起,“父王,元曼也愿为祖母守灵三月。”

    守陵人是个苦差事,这是谁都知道的,说白了我是为躲芈氏族人的纠缠而去守灵,可我没想到的是,一回头,元曼亦是满脸泪痕的跪在我身侧,祈求一同为祖母守灵。

036.韩国覆灭

    元曼并无半分牵扯到华阳宫和芈氏的势力,又不过是个金钗之年的**,按常理而言,她是没有任何理由陪着我同去守灵的。加之如今恰逢我与她关系恶劣时,若不是这丫头当真对祖母感情极深,怕是她也不会跟着去遭这罪。

    我心内不禁有些感动,祖母带出来的这些孩子,好歹不是个个都没心没肺的。即算是芈青萝,她也不过是恨极了我罢了,对祖母,她还是有着三分敬爱的。

    “你二人今日这是胡闹些什么?”阿政有些不满道,“那地宫里阴森森冷凄凄的,你们一个贵为公主,一个贵为夫人,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贸贸然真让你二人去守灵,到时可是哭着回来孤都不会放你们回来的。”

    他有些生气,旁人听来,他是心疼我与元曼不该去遭那活罪,可我知道他真正生气的是,彼时在后苑内我未同他讲完所有的话。如今闹得众人皆在场,我说出的话便是这百十号人都听着了的,他既不好反驳更不好反悔,虽,他从未做过让他后悔之事。

    我问的那三个月时间,为的就是避开这群即将被他所刀俎的鱼肉,又不想叫他为难,才自己寻了个由头躲到地宫里去。也能再多陪陪祖母,陪祖母三个月。

    “你若真是有孝心,孤怜你二人体虚,不若在宗庙内为一众先祖烧香祈福。”他反应极快,我却还未想到这一层。

    不料元曼这丫头比她父王脑筋转得还快,当即便道,“儿臣想再陪曾祖母一些时日,自然该去地宫,那儿离曾祖母更近些。父王,儿臣自幼便为曾祖母所栽培,旁人不知可父王您该清楚,若没有曾祖母,儿臣如今怕早就不在父王和母妃膝下承欢了,父王,您便让儿臣去罢,权当儿臣对曾祖母最后尽一尽孝了。”

    阿政目光中含着淡淡心疼,心一横,却也点了头,“好,好孩子,你和你母妃一样都极孝顺的。祖母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含笑了。如此,孤便允了你二人去守灵罢,三月之后,孤定亲自去接你回来。”

    我和元曼一同谢了恩,起身后,我才在他耳畔低喃道,“阿政,我知你这三月定不会过得太轻松,你便好好安顿朝政罢。我会照顾好元曼儿的。”

    他点点头,还未来得及说些劝慰我的话,扶苏却也上前来,“父王,儿臣……”

    “你不必多说,你是公子,又是孤最器重的孩儿,扶苏,你若当真有孝心,便将你的孝心用在课业上,用在读书练武上,可知?”阿政对扶苏时,总是十分严厉的。

    他对扶苏的要求总是高些,十二岁,正该是孩子最爱玩闹的年纪,可扶苏却已经被夫子、律法、朝纲压得没了片刻玩闹的时间。他也从不抱怨,还常挤出些时间来,额外的再去向一些贤者请教问题。

    然,阿政依旧对他不甚满意,我知道他对扶苏的期望很高,只是偶尔我也会感到这般大的压力,对扶苏儿并不是很合适。

    扶苏皱了皱眉,头却不禁压低了两分,“父王,儿臣只是想,到时候父王能准儿臣三天假,让儿臣亲自去送送母妃和姊姊。”

    闻言,阿政笑着点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又懂事知礼。如此,孤便准了你的假,到时你去送送你母妃和姊姊罢。余下事宜,待你母妃和姊姊回来,咱们再做盘算。”

    扶苏点点头,很认真的又瞧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略微红肿,这两日,他没少流眼泪,只是哭的时候,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宗庙中除却祖母之外,更是将阿政的高祖父也抬来了。宗庙并非等闲之地,故而没多久,闲杂人等便都退却了。

    在宗庙中兜兜转转又待了好些日子,终于择定吉日。华阳太后丧十五日而发,一时之间,咸阳城内哀声遍野。诚然华阳太后的死于寻常国人并无什么影响,但这好歹是国丧,故而咸阳城内不敢有半分礼乐声。

    殉葬者共有二十一人,除却华阳宫内的婢女,还有芈氏一脉中的旁系庶出子女。

    祖母虽交待过阿政,她不甚喜欢殉葬制度,但为彰显阿政对祖母的孝敬,阿政还是给祖母择了二十一人随之活葬。他说过,这三个月,我什么事都不要管,于是这殉葬的规矩,我虽有意跟阿政提意见反驳,可阿政到底没答应。

    祖母是和安国君合葬的,地宫周遭亦是早就有不少人在伺候打理着。如当年的夏太后,阿政虽也敬重她,但到底她的地位不如华阳太后,阿政能以太后之礼厚葬,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到将夏太后和安国君合葬。他亦知晓安国君和华阳夫人的情深一世,能让他们生同衾死同穴,也是如了祖母的遗愿。

    我和元曼被送到地宫旁的庙里时,一路跟随的只有扶苏。阿政还要将惠文王的棺椁护送回原陵寝,高祖父自然是比我们这头重要些的,加之我们有扶苏的护送,他倒是也安心了。

    不过,元曼依旧和我无话,至分别时,扶苏才拉着元曼说了几句悄悄话,又跪在我身前,“儿臣不能时时在母妃身侧尽孝,但是儿臣有时间便会来探望母妃的。三个月的日子也快,此处虽然艰苦了些,但不失为个清净的好去处。儿臣知晓母妃是想多陪陪曾祖母,以尽孝心,儿臣自愧不能和母妃姊姊一起再守着曾祖母三个月,只求这三个月的时间,母妃能够好生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说着,扶苏拂裳跪下,重重给我叩了三个响头。

    我俯身将扶苏扶起来,欣慰笑道,“扶苏儿,你在你父王身侧,也不可懈怠。你父王虽然待你严厉,但你父王全都是为你好。扶苏儿,切记好生听你父王的话,可知?”

    他点点头,“儿臣不会叫母妃和父王担忧的。”

    我欣慰的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笑得粲然。携着扶苏儿的手正欲将他送出这庙宇外,他悄声在我耳畔低语,“母妃,姊儿不是真心跟母妃计较的。姊儿如今不过是拉不下面皮和母妃认错,在此能待三个月的时日,儿臣相信姊儿必能悔过,和母妃冰释前嫌。”

    “母妃知道,你两个从小是什么性子,母妃都知道。况,你二人都是祖母手把手带出来的,母妃岂能不放心你们呢?孩子嘛,闹闹脾气,总是有的。”说着,我禁不住又叹息一声,“你两个倒似是你为兄长,元曼为妹妹了。也好,你身为男儿,心胸自然该比她开阔些。”

    出了庙门,但见王翦站在不远处的松树下,苍劲的大树荫荫盖盖了一大片,这骄阳似火的,习习微风拂过树下,倒也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扶苏看了我一眼,又寻着我的眼光瞧了一回王翦。

    “王将军是父王钦点了来护卫母妃和姊姊的安全的,这世道,不甚太平。虽大秦国强民盛,可秦如今对各国的虎视眈眈,早已埋下了不少仇恨的种子。父王说,有王将军的护卫,他放心。”扶苏说着,对王翦招了招手。

    王翦亦朝着我们的方向挥挥手。

    有王翦的护卫他放心,阿政啊阿政,你倒还真是对他与我放得下心。

    “你父王的安排,总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如是说道,看着士卒将黄骠马牵了过来,扶苏跃甚跨上马,不远处有着他的护卫在等他,“扶苏儿,这日头太凶煞,你回去的时候切记小心些,莫将自己晒晕了,有驿站便停下饮马歇脚纳会儿凉,莫将自己晒病了,可知?”

    他点点头,“儿臣谨记母妃关怀,儿臣回去了,母妃也快请回罢。”说着,他冲我又温润的笑了笑,这才策马扬鞭而去。

    目送着扶苏的车马远去,直至看不见了,我才往王翦纳凉的那方向过去。

    彼时王翦正安排着手底下的人员轮岗,见着我过去,颇为安分的行了个礼,那小卒领了令便也退下了。

    我抬手,“卿家不必多礼。”

    “外头的日头毒,夫人还是早些进去歇着罢,莫被晒着了。”王翦的话语倒是颇为安分。

    我点点头,只作不经意的提醒道,“本宫只是想来和将军招呼一声。将军既然受王命,可见大王对将军信任有加,将军切莫辜负了大王对将军的信任。”

    他是个聪明人,我只说让他不该辜负阿政的信任,他当即便站正了身子,“王命岂敢负?请夫人放心,若非急事,末将绝不叨扰夫人和公主。”

    微风习习,他的表情严肃,眼眸微微下垂,一双桃花眼泛出些微哀伤的神色来。我若是个未嫁的女子,该为这眼神所动心的,只是无奈今生已经心有所属。虽然,直至如今,我依旧弄不明白他为何会对我动情,而且是至今依旧有余情。

    我点点头,“这松树下当真是个庇荫的好地方,将军且歇着纳凉罢。”说罢,我便转身回了庙内。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王翦果然如他所言一般,从不敢进庙内来打扰我。只是每日在庙外他会远远的看我一眼,不经意的看一眼,又做贼似的收回目光。

    我身边未带任何婢女,精卫伺候着百灵,阿政则有额外的任务要交给画眉,我又不想带着杜鹃在身侧,索性便所有事情都自己做了。

    扶苏儿偶尔会来看我一会儿,都是将将晌午功夫抵达,待上两个时辰,日落时分又匆匆赶回去。

    如此捱过了一个月余,王翦才自主进了一回门,他带来的是韩国战败、韩王安被俘的消息。从韩国将消息传来也要写时日,再传到这里,算一算时日,阿政果然是在他说的时限内攻下了韩国的。

    “打了胜仗,将军缘何面上不见喜色?”我问道。

    王翦抿唇无奈笑了笑,不待他开口,元曼这丫头却不知从何处闯了出来,“他是将军,自然是恨不能上战场杀敌了,本宫猜,王将军此刻看着捷报,心内定然是如猫儿挠般难受罢?”

    我面色微微一滞,却是不知元曼何时开始竟和王翦这般熟稔了。

037.窥

    对于元曼的解答,王翦倒是承认得颇为痛快,“华阳公主明察,竟然能轻易的猜出末将的心思。”

    元曼颇为得意的笑了笑,依旧是从前的俏皮模样,“那是自然,你成日的在那松树下躲着挥剑,又时而望天叹息,想必自然是想随军打仗去。为将者,一心一意想的都该是戍边固土,杀敌立功。王将军,元曼也曾听母妃说过将军是个有本事的人,想必将来父王定会好好器重将军的。”

    听到元曼的夸赞,王翦似个孩子般的憨憨挠了挠头,“公主谬赞了。”

    “此番父王派内史腾去攻韩,听说擒获韩王安之后,父王并未让人杀他。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败者多数是该被胜者杀之,更何况如今擒获的是一国之君,母妃,你说父王此举是何意?”元曼问我道。

    这是自从闹出阿房的故事后,元曼头一回主动与我说话,还是心情颇为爽快的样子。我微微有些震惊,可心里更多的是安慰。

    “为君者,当以仁爱待民。虽韩王安是为韩国国君,亡国之君不足为患,可该担忧的是国民之中会有携思报复者。元曼儿,有的时候,一味的杀伐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凡事留一线生机,或许更好。”我是个宫妃,不该高谈阔论国家政论,故而只能以自己的角度、以为人处世的态度来向元曼解释这一切。

    王翦点点头,追言道,“末将还听闻说,大王欲将韩之贵胄、伊人辇来于秦,秦宫内很早之前便大兴土木,想必大王是早有此打算的。宫墙之外,更有房屋高瓴无数,亦是为这些异国贵胄准备的。”

    阿政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咚响,破了人家的国,却不将人家赶尽杀绝,只是将这些国君王亲贵胄接到大秦来。既保证了败国无力回头,又让寓意谋反之人受限于国君的安危生死而轻易不敢发。

    想当年,吕不韦亦是极力推崇攻城而不屠城的,留下的民众虽非我大秦原有的子民,但多数普通的百姓从来寻求的都是一口温饱饭、一处遮风挡雨的茅草屋、三分薄地耕种桑蚕,只要满足了他们这些罪基础的物欲,国随谁姓不都是一样吗?

    元曼听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王翦叹息着,“只叹自己不能领兵上阵,夫人,战死沙场是为将者的殊荣,如今大王将我闲置在咸阳,倒是让末将有些无所适从了。夫人,末将此刻,是多想和弟兄们一同上阵杀敌啊!”

    元曼听着这话,颇有些娇嗔的味道嘀咕着,“听王将军的意思,将军满脑子想的都是上阵杀敌,倒是埋怨起父王交托的这轻松差事了?”

    王翦笑了笑,“末将岂敢!末将只是想……”

    “行了行了,我才不想听你解释这些。王将军,你既然是将,想必亦是很有本事的。近日我总觉得有些不安生,总觉有人无处不在的于暗处偷窥。此处距离咸阳有些脚程,但凡出了什么事,那边派兵增援亦是要花费些功夫的。我和母妃的安全,就全然交托于将军了。将军,您若是当真有本事,可否替元曼将这暗处的眼睛揪出来?”元曼一脸认真的盯着王翦问道。

    暗处,有一双眼睛在偷窥?

    我倒是不曾注意的,盖因我素来都是马虎惯了的。从前有精卫和画眉在我身侧,时时提点着,加之咸阳宫重地,也不会混进外来人眼觊,我对于这暗哨当真是没留一丝心眼。

    元曼这丫头从来不会信口开河,她既然说觉着暗处有一双眼睛,想必是当真有人潜入了庙中,时时盯着我与元曼了。

    正说着话,元曼起了身,四下瞧了瞧,将原本半开的门干脆敞开来,窗子也都尽数透开。如若当真有人盯着,那么此刻也该防着有人来盯梢的。

    我有些惊诧的看着这个小大人,她在有些事上,倒显得比我还能干。王翦则是微微有些赏识的眼光瞧着元曼,欣慰笑笑。

    “保护公主和夫人的安全是末将的职责所在,只是,末将终究是男儿身骨,不方便经常出入此间。”王翦委婉推脱道。

    他是在避嫌,王翦是个聪明极了的人,阿政怀疑我与王翦之间有嫌隙,却又敢正大光明的将王翦安插在我身侧,用以检测我与王翦是否真有苟合。

    我在才来这儿的时候,便有提醒过王翦,他自然会规避开来和我接触的时候。尽管他会管不住眼睛,但目光往何处落,谁人又能管到呢?除非,你是个瞎子……

    元曼托腮凝思,忽而又放下手欢欣道,“将军既然是大秦数一数二的武将,不如元曼拜将军为师,将军日日抽些时辰来教元曼一些拳脚功夫、剑术之类罢。一来,元曼可以学些有用的功夫,二来将军也可揪出这暗中偷窥之人,三来你我二人是师徒关系,也可以避嫌。”

    她想得极为天真烂漫,只是她不知晓的是,避嫌避的不是她与他,而是我与王翦。

    王翦面色依旧有些犹豫,他目光闪烁的,似是不经意的看了我一眼,在征求我的意见。

    元曼面色略有不快,“王将军为何如此犹豫?这般优柔寡断的,倒是丝毫没了为将者的气度了。将军若是不想教,大可直说便好,扭扭捏捏的看元曼母妃的面色作甚?”

    王翦面色瞬间绛红,“公主,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公主身子娇贵,不该学我等匹夫舞刀弄枪的,失了公主的体面。”

    “可是,母妃也会舞剑啊!不仅母妃,画眉也会呢,画眉的拳脚功夫可是好得很的。”元曼说着说着,就急眼了,“凭什么只有男儿家的可以练武,父王可没这么要求过我。”

    看来元曼这丫头是真的很想学一学王翦的腿脚功夫,如此,我便允了元曼这丫头的愿罢。

    我冲着王翦点点头,王翦这才点头同意,“既然栖桐夫人点了头,末将也再没理由推脱。只有一点,公主身份尊贵,不可屈尊拜末将为师,王翦便权当为公主陪练罢!”

    闻言,元曼早如雀子般笑着叫着奔了起来,立时拽着王翦就要去练拳脚了。

    我看着这两个人蹦跳着去操练去了,便浅浅笑着站在门口看着他俩。来这儿这么久的时间了,元曼的脸上是极少看见笑颜的,如若这样能让她高兴些,也好。况,她今日主动和我说了话,心情还是颇为愉悦模样,或许,在这儿的这段时间,能让我与元曼关系缓和恢复起来。

    正想得舒爽,忽觉背后一阵毛毛,冷汗乍起,侧身望去,却只是厢房那边半扇开着的窗子。

    元曼说,这庙里有一双眼睛,无时不刻的在盯着她。我忽而意识到,或许不仅仅是盯着她,盯着我也说不准,况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盯着的,倒是对我虎视眈眈想铲除我捉我痛脚的人,数不胜数。

    念及至此,我便匿了脚步声,悄悄往窗子边去。

    狠狠推开窗,向内望去,诚然是没有任何东西的。被注意之前,想隐藏就是件极简单的事,如若真有人偷窥,发现了点儿我警醒的苗头,怕是早藏匿起来了,岂能叫我再找到?

    我松了一口气,心却也随即悬在喉口。看来,这些日子是我太过随性了,从今往后,该好生注意些才是。

    我唤来莲儿,她是这处陵寝址的管事的,我叮嘱她这些日子注意一下可有异动,便回去歇会儿看书了。

    这天空阴压压的,郁郁盖盖一大片,眼见着乌云就要滚滚而来,想来夜里定会有一场暴雨。风雨欲来,只是不知雷电会闹出多大动静。

    是夜,云层透不过半分星光,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熬夜看书也觉眼睛干得慌。我干脆早早的灭了灯入睡了,精卫和画眉都不在,我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干巴巴的没多少意思,倒不如睡觉来得舒服。

    梦里香甜,不知身在何处。然,睡着睡着,压抑的感觉却从脚底蔓延到了胸口,我只觉难受得慌,忽而外头霹雳一阵,雷霆径直将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恍惚间,我只觉墙角处一个影子战栗着,跌跌撞撞向我床的方向而来。

    我只觉嗓子一甜,困意骤散,慌张的摸出枕下的银刀,爆吼道,“谁!”

    那影子被我爆吼一声,唬得一瑟,“母妃,是我。”雷电滑过,我才看清了,那战战兢兢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元曼这丫头。

    心中的一块大石顿然落了地,我摸着火折子挑亮了灯盏,起身拿了件薄薄的单衫给元曼披上。此地为山腰上,大山的深夜极为沁凉,夜里睡觉若没掖好了被角,却是很容易着凉的。

    “母妃,这雷声太唬人了,我怕……”元曼的眼里噙着泪水,看来这小丫头当真是吓着了。

    我笑着将她牵到了床边,“母妃在的,不怕。只是,你过来母妃这边,怎的连个灯都不提就过来了?”

    “风太大,把灯吹熄了。”元曼嗦了嗦鼻子,“母妃,小打小闹的雷雨我是不怕的,只是今夜这雷声太过唬人,我入了梦也被唬醒了……”

    我搂着身子有些发凉的小人儿在怀中,将她塞入锦衾中,“怕就来和母妃一起睡,你打小都是你曾祖母带着,还没和母妃一起睡过呢。”

    元曼点点头,正欲缩进被子里,然,她就要躺下的那一瞬,又闪过一道雷电,霹雳声接踵而至,元曼的瞳孔骤然一缩,惊极了的样子,指着外头哑然长大了嘴。

    我望去,漆黑黑一片,并不能瞧见什么。

    正欲回转身来安慰孩子别怕,又是一道明亮的闪电滑过,这回我才彻底看清窗外影影绰绰的立着个人影。

038.地宫擒贼

    孱弱昏黄的灯光下,我再次握紧了银刀,对着元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猫着腰准备去逮那外头偷窥之人时,却觉袖子被拽住,回眸,正是元曼这丫头,满脸惊恐担忧之色,死死拽住了我的衣袖不愿让我上前。

    可见这丫头还是并非全然没心没肺的,她仍会担心我,就说明她心中早就承认了我。

    我冲她笑了笑,回身摸了摸她的头,示意她不要怕。旋即转身弓着身子继续向门边摸去,电光火石间猛然推开窗子一跃而出,将刀向着那影子刺去。

    然,短刀扑了个空,但见那影子微微一侧,反手竟捉住我的手。

    我心中骇然,惊慌暗道不好,此人身手绝对不一般,正欲回身再给那人一脚时,却听那影子道,“夫人莫下杀手,是末将。”

    那声音甚是熟稔,不是王翦又是谁?

    我将刀子丢开来,怦怦乱跳的心总算也安定了些,连连抚胸吁气道,“善也,善也,不是贼人。”

    这闹剧算是明朗了,元曼也壮着胆子提了灯走出来,彼时王翦还死死扣着我的右手手腕,见着元曼出来,我二人惊慌着将手收回,王翦更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清咳了两声。

    “原来是王将军。将军这深更半夜的还未休息,跑来这儿作甚?”说着,元曼提着灯又四下看了看,“好在不是贼人,莫不然今夜怕是更不得安生了,是将军就好。”

    王翦讪讪的笑了笑,“末将被这雷声惊醒,睡不着觉,索性起来走走。见着院子里有人影晃动,想着公主白日所言,正担心是不是贼人,便悄悄跟了过来瞧瞧。末将并非有意听夫人和公主的墙角,但也是因着听了夫人和公主的声音,确认了你二人是安全的,末将这才放了心,正欲回去,不曾想夫人警觉,险些要了末将的性命。”

    我哪能要得了他的性命,就凭当年钱桀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畜生敢拿饿狼来缠他,还伤不得他,我便知晓王翦到底有多能耐。他这般说辞,不过也是为了避嫌,怕元曼听出些什么来。

    实际上,他今夜到底是在做什么,除了他自己,谁又能知他心事呢?

    “并无异动就好。”元曼颇为安心的样子,看得出来,这小丫头对王翦倒是很信赖的,“夜深了,将军明日还要早巡,还是回去早些歇着罢。”

    王翦点点头,“也请公主和夫人早些歇息。”说罢,王翦抱拳辞去。

    我和元曼进了内屋,好在今夜只是虚惊一场。

    外头雷雨声依旧,噼里啪啦的砸得山林里树枝折断的声音络绎不绝。我和元曼缩进被子,小丫头眼睛依旧睁得圆圆的,“母妃,夜里睡觉能不灭灯吗?”

    我点点头,剪去烛花重新又挑亮了些,“时候不早了,母妃守着你睡罢。”

    “母妃,你能给我讲讲我的母亲吗?我从精卫的口中听过她,但她也了解甚少。精卫说,除却父王之外,就是母妃和我母亲关系最好了,母妃能给孩儿讲讲她吗?”她低声哀求着,像极了一只无助的幼兽,“每每谈及阿房这个名字,父王要么就会生气,要么就会难过,孩儿不敢去问父王。”

    阿房,阿房,赵阿房。这个名字,消散了十多年,近来却是频频出现。

    有些东西,不是一味的躲避就能真的遗忘的。元曼这丫头终归是阿房的女儿,我没有权利去抹杀阿房在元曼心底的印象。

    我笑了笑,抚着她细软的青丝,“好。”

    追忆起那个女子淳朴又美好的笑靥,心里百般滋味,“她本是赵国乡野的一名采药女,与你父王相识,还是你父王作为质子屯留于赵的时候。那时,你父王和你祖母被人追杀,潜逃至邯郸周遭的小村落,你祖母求那采药汉子救她们母子,那汉子心善,便将你父王和祖母都藏起来了。阿房,就是那采药汉的女儿。你祖母和父王无处可去,索性便留了下来,你父王和阿房年纪相仿,两个人很快便熟稔起来……”

    元曼低垂着眸子聆听着,样子很是认真,在这雷雨交加的夜里,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渐渐平静。

    我继续诉说着,把从阿房口里听来的她与阿政的故事都将给了小丫头听,后来,就是入咸阳宫,她被阿政藏起来的那段时间。讲到我夜闯甘草宫,她替我求情的那段,“那时,她因被下了药,后劲还没缓过来,面色透着微微潮红,可是样子依旧很美。虽然只着一层素色单衣,头发都微微有些凌乱,可她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的确是块无暇的玉般,未经雕琢而不掩霞光。”

    正说着,却闻怀中呼吸渐次均匀,低头看蜷卷着的小人儿时,但见她面色微粉娇憨姿态,显然是睡熟了的模样。

    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就已然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她结合了阿政与阿房的优点,加之从小养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将一身皮肉养得极为白皙细嫩,看着只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捏一把。

    今日怕是将她累极了,又折腾了大半宿,听着故事竟然就这般迷糊了过去。也好,她睡了,我也该早些歇着了。外头的雷雨声比先前也小了不少,但愿这一夜再不会扰人清梦。

    山间的晨是繁华闹市里比不得的清净安宁,一夜狂风骤雨涮过后,泥土散发的芳香更加清淡几分。朝阳暖暖的,将我与元曼从睡梦中拖了出来,母女两个在尴尬了许久之后难得的愉悦交谈,醒来时换以相视一笑,恩怨便算都了了。

    昨夜彻夜的雷雨,将门前那棵挺拔的松树劈断了半臂,原本遒劲苍翠的松便成了个独臂壮士。

    如此清闲了又好长一段时日,入了秋至秋收时节,农夫们早出晚归的抢收着米粟,本该是山间田野都该响彻的歌谣却都绝了迹。

    我听到许多不好的传言,心中有些不爽利,故而便往地宫去,陪祖母说说话,也权当祖母还在的时候,能向祖母倾诉一番苦水。

    地宫守卫并不很多,再过十来日,这儿就该封住了。

    安国君和祖母的棺椁并列安置着,前方置二软蒲团,我安静在其中一个面前跪好,看着眼前黑漆描金的龙凤棺椁,心内总觉祖母还未走,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祖母,青凰来找祖母说会儿话。寒鸦姑姑当时曾劝说过我,不该放任阿政就此捣毁芈氏的在大秦的积力。可是祖母,您也说过,但凡是对大秦好的,但凡是我认为对阿政有利的,您都支持我去做,不是吗?”我呢喃着。

    可惜,祖母不会再给我半句回应。

    “他要做的事,尽力去做就好,他说要一统天下,我是相信的。韩国已破,余下的五国,又能撑多久呢?”我哂笑着,讥诮道,“这其中,亦包括了祖母的母国楚国,终究有一天,这天下都会是阿政的,祖母,您看到这一切,一定会高兴罢。你看,嫁了人之后,心就跟着自己的夫君走了。尽管得知自己的母国将面临覆灭,心中有难过有悲切,但您还是会支持自己的夫君,不是吗?”

    人呐,终究都是有私心的,嫁了人之后,这份私心就围着自己的夫君流转了。

    “只是,上天似乎不让大秦这般风生水起的如意,您看,到农忙时节了,可谁又能听见多少欢喜的农号?今年,又是一个灾年,屯粮见底,再过上些时日,咸阳城内只怕又有不少饥民来闹事了罢。”说着,我忍不住叹息了两声。

    饥荒年份,即算是开仓赈灾,又有多少是能真正落到难民手中的呢?

    “祖母,近日青凰听到了一些荒诞又无奈的说辞,韩国国破死伤无数,饥荒饿死难民无数。世人说,这是天定给祖母殉葬的人……”说着,我嗤笑道,“近来民怨颇高呢,祖母,你说阿政这会儿是不是该很累?”

    这空荡荡的地宫,透着层层回音,滴水声和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祖母,青凰对芈氏心有愧疚,可青凰若不顺应阿政,青凰又该如何自处呢?”嗟叹声在地宫中回响着,“祖母,您要是还在,如今之事若放在安国君与祖母的身上,祖母会如何决断呢?祖母那么爱安国君,想必,亦会和青凰做一样的选择罢?”

    我的话音才落下,却听见甬道内多了两双脚步声,一虚浮一有力,向地宫内走进来。

    正欲起身看是谁时,却闻扶苏温声道,“若是曾祖母,曾祖母会向安国君哭诉,将安国君哭得心软了,芈氏既能得保,荣宠也不会失掉半分。”

    我惊诧着睁圆了眼睛看着甬道那头,款款而来的正是扶苏,他手执利剑,剑刃抵在一老婆子脖上,威严不可侵犯的姿态将那老婆子步步逼入地宫内。

    定睛看去,那老婆子不是什么生面孔,却是宗庙内打薪的老奴。

    扶苏的脸上带着丝丝身为公子的傲气,扭头冲我笑了笑,“母妃是该有多大意,才会被这老奴跟了都未能察觉?”

039.风起时

    那老婆子的脚步也轻得很,常年打薪让她的背微微有些佝偻,我注意到她脚下的谢,怕是才换的棉底儿,故而跟在我身后这许久,我才未听出声音来。

    “吾儿警醒,倒是替母妃抓住了这眼睛,你姊儿前些日子一直在说有人在盯着她,看来她盯着的不是你姊儿,却是你母妃了。”我冷笑了两声,“这地宫里说话不方便,也不该让这贼人扰了你曾祖母的清净,扶苏儿,将她拿去外头再审问罢!”

    扶苏点点头,微微抬起下巴,“念在你是老妪,且不废你筋骨,但你也万万不要想着脚底抹油,莫不然,本公子手下的剑可不会留情的。”

    那老婆子老实巴交的点点头,扶苏放下剑来,这才到蒲团面前,待我给祖母叩了三个响头之后,他跟着跪下叩了三个头,才先我一步起身轻轻将我扶起,还不忘叮嘱两句,“母妃当心些,跪久了腿麻,莫摔着了。”

    他从来都是这般体贴,和他父王那暴烈的性子一点都不像,阿政是似烈火般的性子,而扶苏则是如水般的温润。说来也奇怪,他的性子也不随我,更不似祖母,而是自成一派,应了《山有扶苏》中那翩翩少年了。

    出了地宫,将那老妪一路驱赶到庙中,扶苏才厉声质问道,“本公子不过去饮了匹马,回来时便见母妃往地宫去,你这老妪神色似獐似鼠的跟在母妃身后,说!你有何目的?”

    那老妪被扶苏这一声厉喝唬得微微一震,少年郎虽然性子温润,但脾气上来时,也不乏他父王的威严。

    “老奴,老奴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奉了别人的命,暗中盯住栖桐夫人和华阳公主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要盯紧了栖桐夫人。”那老奴战战兢兢道。

    她本是这宗庙中打薪的老奴才,膳房烧火送柴也是她管,往日里粗布短褐的进出这宗庙中,很难被人怀疑起。可就是这般平凡又卑贱的奴才,也敢拿人钱财来窥探我的常态。

    “收人钱财,收的是谁的钱财?”扶苏问道。

    那老奴面露犹豫之色,可还不待她回答,高处便传来破空之响,待我和扶苏反应过来之时,只见那老奴瞪大了眼,一支箭羽稳稳的插在她的太阳穴。僵硬片刻后,便直直倒了下去。

    扶苏被这异变唬得身躯微微一颤,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见着死人时的动静也难能安生。不过,他在这方面,倒是表现得比元曼强硬多了。

    只是愣了片刻后,扶苏僵硬着身子才缓过来,冲出门去想追寻那放冷箭之人,可有得他犹豫的这会儿功夫,人早就跑远了,哪里还容得下他去追寻。

    倒是王翦反应敏捷的追进屋内来,“出了什么事?”

    不待他话音落下,他俯身检查了一下那死人的伤势,顺着箭羽方向便追了出去。半刻钟后,才微微喘息着跑了回来,交待道,“末将无能,追出去三里地,奈何深山老林易藏匿,未能将暗中人拿下。”

    我单手撑着额,“罢了,人家能杀了这眼睛,说明暗中潜藏者也是有些功夫的。能在你我眼皮底下杀了人还能潜逃,他定是时刻做足了准备。只是那人似乎并不想要我的命,否则,凭他的手脚,只怕早就灭了我。既然他身手好又难抓住,即便是你追出去拿下了他,想必也不见得能问出什么来。”

    王翦有些懊悔的垂下头,狠狠地双手对拳猛撞了一下。

    “王将军,难得扶苏儿能来陪陪本宫,我们母子两个还有些心里话要说,你便暂时退下罢。你先将这老妪处理了罢,元曼儿怕瞧见这些。”我吩咐道。

    “喏。”王翦答应着,抱拳退下,旋即命人将老妪的尸身拖了出去。好在地上并无多少血迹,清理起来也方便。

    待人都去了,扶苏这才有些惊魂未定的在我身前坐下,“母妃,姊儿去哪里了?”

    “她呀,约莫是在她的宿处做女。这丫头平日大喇喇的,这两日近似无端的学安分了。”我笑着道。

    自跟来了陵墓,除却每日去地宫陪祖母说说话,还有拽着王翦习武,这丫头总喜欢将自己关在屋里。我去瞧过几回,她都是拿着针线在做女活儿,藏得悄悄的还不让我看。丫头大了,自有自的心事,也好,随她去闹去。

    扶苏点点头,“再过些小半月,母妃和姊姊就能回宫了。父王说,等母妃回去,每日交给夫子的课业除却给父王省察之外,还要交由母妃评说。”

    阿政竟让我来亲盯扶苏的课业,可见他对扶苏的宠爱亦是独一份的。

    “你父王当真这么说?”我含笑问道,“他对你倒是额外一份的关照,对其他公子,可不见得有待你这般的上心。”

    扶苏有些丧气的垂下头,“嗯。就是,挨打也要额外一份的用劲儿。”

    听着扶苏孩子气的抱怨,我禁不住嗤笑出声来。见我在笑话他,扶苏也忍不住腼腆的笑了笑。

    “不过儿臣知道,父王虽然骂儿臣愚钝,但终归是为了儿臣好的。”被我笑话了,扶苏这孩子倒也伶俐,赶忙岔开了话题,“父王近日给儿臣出了个难题,儿臣百般思索都不得解,可否请教母妃一二?”

    “但说无妨,母妃也不一定能想出好法子,但可提供些建议给我儿也好,”我说道。

    扶苏叹息一声,“今年又是个灾年,五谷不全,饿殍遍地。眼见着难民就要闯到咸阳城边来,可应对之法着实式微。母妃,天灾之下,民众本就是不得已为谋求生路才入国都乞讨,若是驱之,未免太不近乎人情。可若是任由他们入城,咸阳城,则危矣……”

    阿政也开始头疼这事儿,还特意拿这话来问扶苏,可见今年饥荒之灾有多严重。

    我叹息一声,缄默着沉思半响,才问道,“如今国库可还充盈?”

    “开仓救济是一定要的,可怕就怕的是,有市井无赖混入灾民中抢夺这救济粮。”扶苏叹息道。

    这倒是个大问题,无赖之徒本就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趁着这会儿功夫夺那救命的粮食。

    无劳者便不该有获,我琢磨一番,遂道,“母妃有了几个点子,扶苏儿你且听听:其一,不劳无获,如今大秦兴修水利,让灾民以劳换粮甚至发些饷钱;其二,韩灭也,可从韩之粮仓调动些米粟用以救秦;其三,偌大一个咸阳宫,开销也是不在少数的,宫内当提倡节俭。”

    扶苏闻之,拍手称快,“如此,不单以宫内节俭,朝中百官更应带头。官员也好,乡绅也罢,有粮余者可捐赠些米粮,用以救灾,分门别类按贡献记功,但凡捐得多的皆可进爵。母妃,你说这样可好?”

    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有些自己的想法很是不易,我颇为欣慰的夸赞道,“甚好。你回去这样禀报你父王,这回定不会再挨罚。”

    闻言,扶苏儿笑得愈发腼腆。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能有如此胆识见解,实属不易。

    因今日扶苏来得尚早,一同陪我和元曼用了午膳,下午他姐弟两个又嬉闹许久,傍晚才归去。临走,扶苏只依依不舍道接下来小半月怕是没工夫来了,但至大期,他必和他父王一同来接我和元曼回宫。

    我目送着夕阳下远去的少年,他那句温润的“若是曾祖母,曾祖母会哭。”倒是久久萦绕在我耳畔。他的身影往那镶了金边的云彩边逐去,我叹息着,呢喃了声,“只可惜,我不是个善哭的人。”

    祖母会流眼泪,也很懂该在何时流眼泪。就拿先王来说,先王当年能被立为太子,这其中便是祖母在安国君面前忧心忡忡的哭出来的。

    可惜,即算是我和祖母位置对调,祖母定然能处理好我的一切疑问,我却不见得能得到祖母当年那般的恩宠荣华。

    剩下的小半月日子过得很快,临走前那日,元曼和我一同又走了一遭地宫。她绣的不是别的东西,却是两个人儿,形态惟妙惟肖,就似祖母和安国君般。我与元曼在地宫里叩了三个头之后,才依依不舍撤了出来。巨石隆隆响彻后,地宫封住,从此,我与祖母算是诀别。

    次日晌午,车马鸣鸣便来接我们,可我没看到扶苏,也没看到阿政。

    “大王与公子扶苏呢?不是说,大王与公子都会来接我们吗?”我有些不满问道。

    前来接我们的宦官手持玉节,有些面生,但见他牵强笑道,“公子昨夜染疾,大王担忧,如今正守在公子病榻前。奴才知道栖桐夫人定也颇为担忧公子现状,还请栖桐夫人和华阳公主先上车马,听奴才慢慢同主子们说道。”

    扶苏病了?他打小身子便不见很好,近年才长壮实了些,如今又病了,阿政还守在身侧,想必定然是病得有些厉害的。我不敢耽搁,当即便携了元曼上了马车。

    王翦跟在车马后,守得很近,他从来都是极为尽职尽责的。

    一路无言,可行走至山涧之时,我却觉路有些不对。愈发往山下走,应该愈发喧嚣才是,我在车马内,走了小半个时辰,却是半丝人声儿都不曾听闻。

    撩开帘子,眼前景象,似乎是愈往深山中去了。我心中有些警觉,望向紧随在车马后的王翦,递去一个警惕的眼神,他随即点点头,会意。

    再往前走了小半刻,但觉车马一勒,马儿嘶鸣着骤然停住。我知道王翦动手了,当即便撩开帘子跳下马车,讥诮道,“看来,有人想要本宫的命啊!”

    元曼随即跟着下了车,可还不待她站稳,我只觉半空骤然射出密密麻麻的箭羽来,远处似有壮汉无数,在激扬吼着,“风!风!风!”。

    王翦眼疾,不得已推开本已拿住的那假宦人,不待我反应过来,便扑着我与元曼便向车马后倒去,大吼道,“夫人小心,起风了!”

040.灭口以封口

    王翦的话音尚未落下,但闻阵阵破空之声在我耳畔呼啸,元曼惊得在我耳畔尖叫连连,一阵箭雨后,王翦翻身跃起,“强弩难上弓,夫人,你快带着公主往后退些!”

    说着,王翦朝我掷来腰间别着的一把轻剑,自己则以重剑出鞘,和那行伍中的人厮杀起来。我牵着元曼疾步倒退,可那些人追杀的目标本就不是王翦,而是我,我又怎会被他们轻易放过?

    故而,还未跑出五十步,便被歹人追上。我不得已转身以剑相博,可那歹人身为刺客,又怎会被我半吊子的剑术给吓着,况,我身后还有个元曼亟需我保护。

    短短三十招之后,那人瞅准了时机,狠狠一下挑开我的剑。

    死生一线间,我哪里还顾得上惊呼或者去拾剑,当下只觉眼前寒光一闪,歹人的剑便要朝我的方向而来,情急之下,我也顾不上伤不伤的,径直拿手便握住了那剑刃。

    尖锐而又锋利的痛觉传来,我的手不敢丝毫懈怠,血迹顺着衣袖染红了半边。剑刃所过之处,只觉切经断脉,火烧似的疼痛。

    僵持不下,元曼捡起地上的剑来,可那人还有余力去对付元曼这不入流的拳脚,天上又传来无数破空之声,密密麻麻的箭雨接踵而至,情急之下,我吼道,“元曼,躲到我身后来!”

    说着,也顾不得下流不下流的,径直一脚朝那刺客的命根子踢去。踢得那人躬身痛得不能直立之际,蹲伏下身子,和元曼一起将那人当盾使。一阵箭雨过后,只觉脖子间热乎乎的,血流暖暖从那人口中溢出流到我和元曼身上,而那人早已被万箭所扎,整个背上满满箭羽,死得不能更透了。

    我心内一凉:敌人不是愚钝的,我们在逃命,他们怎会不知追踪?

    王翦随后追来,拨开那死人担忧问道,“夫人,公主,你们怎么样?伤着了没?”

    我颤抖着手,只道,“尚无大碍。”

    王翦瞥了一眼我猩红的双手,皱着眉宇,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心疼,“此处地势开阔,太过暴露,我们根本无盾可挡,还请夫人和公主暂且避进树林,末将来断后。”

    “可是王将军!”元曼担忧的看着王翦。

    王翦转身,挥剑直刺入追得最近那人的心脉,“快走!你们在此处,只会成为我的拖累!进了树林,弩手就找不准你们的具体位置,更有树木可为盾!走!”

    元曼红了眼眶,但也不敢耽搁,揩了把泪当即拽着我一同朝身后的树林狂奔进去。后面追兵虽然见少,可谁也不知道在暗处躲藏了多少人。

    王翦的身手极为利落,在此关键时刻,他也不得不全力杀敌以谋求退路。故而斩杀掉跟随车马大队的人后,王翦才快速跟上我们的步伐,全力向树林深处躲去。

    “暗处还不知藏了多少敌人,但光凭着弓弩射出的箭羽来看,刺客的人数肯定不下百人。夫人,此处危险得紧,看来我们只有先往丛林深处躲藏了。”王翦揩了把面上的血。

    方才这跟了一路的刺客,少说也有三十多人,他竟凭一人之力敌之,可见其骁勇。如此强人,以一敌百亦不是不可能的,只无奈他带着我和元曼在逃命,顾着要保护我和元曼的性命,只怕他难安心杀敌。况敌人都带着强弓悍弩,箭羽齐发的情况下,谁又能安然避之呢?

    狂奔了许久,我只觉脑子灵光一闪,“我们往陵墓的方向跑,阿政没有接到我们,定然会派人找寻的。”

    可我话音才一脱口,元曼便接道,“他们敢光天化日之下劫走夫人和公主,想必如今陵墓那边也被封锁了,母妃,我们如今过去,只怕也是徒劳送死!”

    “不管如何,你父王和弟弟都会去那儿寻我们的,这是我们最好的出路!”我跑的有些喘不上气。

    王翦皱眉,也同意了我的说辞,“夫人说得对,这是最好的做法。”

    见王翦与我想法一致,元曼也反对不得,当下三个人便调转方向往原来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后追兵脚步渐远,可只要我们的步子稍微慢一些,他们便能追上。

    好不容易跑回陵墓附近,王翦却忽然拦住我们,元曼被他忽然的打断弄得险些闹出大动静来,王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站在高处,俯瞰着底下的情形。小院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宗庙中打杂的人也依旧在各安其职。

    我没能瞧出什么不对劲来,王翦却指着其中兵卒道,“夫人,你看,我们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再回来时人都已经换了一茬。夫人,来敌怕是做足了准备的,我们如今下去,只怕是徒劳送死。”

    定睛看去,果然,虽然守着陵墓周遭的人衣裳如旧,可面孔却一个个都是生的。在这地方待了三个月,虽很少与守卫交流,可面孔好歹熟稔。如今看着院子中,熟面孔很难找寻,有的一两个看着觉得更渗:在这陵墓周遭,盯着我和元曼的眼睛又怎会只有一双呢?

    陵墓周围更多了巡查的人,我和元曼王翦眼见着就要被发现,再难躲藏住。王翦只得给我和元曼指了个方向,遂指着另一方向道,“一会儿我去引开人,夫人与公主就往那边逃,待末将甩开了尾巴,末将再来找夫人和公主。”

    我与元曼都点点头,王翦猫着腰往另一方向闪避开一段距离,才弄出些大动静来。巡查之人爆吼着“什么人?”当即追着王翦去了。

    眼见王翦引开了巡查卫兵,我和元曼哪里敢耽误,按照王翦指引的方向奔逃而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再无半分动静,才敢停下来歇脚。确认再无追兵和暗哨之后,我才敢坐下来仔细看看手中伤势。

    手心的剑伤尚未止住血,摊开手来,割得深些的伤口甚至隐隐可见白骨。

    元曼哪里见过这般阵仗,看着我手上鲜血汨汨,她慌得泪流满面,“母妃,为何……为何会这样?明明前些时日扶苏弟弟还说会和父王一同来接我们的,可今日竟出了这般岔子。母妃,父王为何要这样待你我?”

    手伤得严重,而致我甚至不能摸一摸她的头安慰她。我只得冲她莞尔一笑,“元曼儿,母妃相信这其中定然有误会,你父王即算敢这样待母妃,也绝不会这样待你的。凶手,怕是另有其人……”

    听我说凶手另有其人,元曼的情绪这才好了一点。伤害她的人可以是任何人,可唯独不能是她最亲近之人,这就是这丫头的脾性。

    “会是谁……定要了我们的命?”元曼止了眼泪,眸中燃起阵阵仇恨与怒意。

    她安静了,我才打量起四周,这儿的确没有追兵了,不过也再无半分人烟。

    郁郁葱葱的林木交叠着,头顶只能洒下稀疏而斑驳的光,这林子碧油油的,绿得有些发黑。太森严的树林里,鳞羽都稀疏得屈指可数。虽有虫鸣,可这阵阵虫鸣只会让人觉着幽静。

    对啊,此处是华阳太后和安国君的陵墓所在,本就是个幽僻的地界。

    待了许久,王翦才回来。不过回来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他更是抓了个巡兵,扛着带了过来。

    “夫人,末将抓了个舌头。不过陵墓和地宫周遭如今已经戒严,恐怕是再难回去的。大王和公子扶苏的车马尚未过来,如今只得问问这舌头,是何人指使了。想再回去,恐怕还需另觅法门。”王翦如是说着,将抓来的人倚树放下。

    这贼人也是个生面孔,王翦放下他之后,伸手狠狠在他人中掐了一把,那人吃痛,便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初时他眼神尚有些迷离,看清围着他的人之后,他惯性就往腰间摸去。

    王翦岂会留这个空子给他钻,他腰间的佩刀早被王翦缴了,背上的弩还有百来支箭羽亦被我们搁置在一旁。

    “你是谁?又是何人指使你行刺,你们潜伏在陵墓周遭潜伏了多久,为的是要本宫的性命,还是另有所图?”我压低了嗓子问着,“你若老实交代,本宫尚可保你这贱命。”

    那人看着我,嗤笑两声,狠狠一口险些啐在我面门上,“我,我不过是个市井草民,被你们这些所谓王公贵胄压迫得求生不得的小百姓而已。你们拿了我媳妇儿殉葬,就不允我来杀你们这些所谓高高在上之人陪葬吗?”

    言语间,这歹人的面上露出似豺似虎的凶狠。

    王翦的剑抵在他喉结上,低沉咆哮着,“老实点!”

    看来此人亦算是与我有仇的,被人要挟利用来此处要我的性命,亦是合乎情理。

    “谁带着你们来行刺本宫的,你若能说出领头的,本宫可饶你不死,甚至还可再帮你寻门好亲事!”对于这种人,我深信只要循循善诱,必能撬开他的口。

    “呸!”那歹人复又啐了一口,“你们这些权贵,就是这样糟践人命的吗?好亲事,呵,谁他娘的要什么好亲事,我只要我的秀儿!”

    我下意识一闪,然,不待我反应过来,我只觉眼前寒光一闪,那歹人竟私藏了把匕首直取我的喉头,可还未及他下手,王翦的剑就已直插他的喉。

    血溅了我一脸,黏热胶着。

    揩掉面上血迹,我无奈骂了一句,“可惜是个没用的舌头,只能杀了。”

    这样的亡命之徒,若不杀之,他必反过来杀了我。如若放他一条生路,保不齐他会带着人再找回来,到那时,我们三人才是真正的性命危矣!

    王翦奔波了一路,至此刻才敢稍事歇息,放下手中剑倚靠着大树眯起了眼。他浴血奋战了半日,此刻该是很累的罢。我与元曼不敢打搅,加之手上伤口未好,便在周围寻了些止血的草药,嚼碎先敷上。

    这一睡,王翦便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时已是快日落。不过,他是被狼嚎惊醒的……

041.就让末将为夫人盥足吧

    深山野岭的,会有狼群出没并不奇怪,这也并非我第一次面对狼群。

    只是这狼嚎尚远,应该只是头狼在呼唤伙伴。这群畜生,必定是嗅到了血腥味,想来伺机觅食。狼这种畜生,生性狡猾而善群攻,哪怕是猛虎,遇着群狼时亦是要退避三舍的。

    我和王翦相视一眼,谁身上的血腥味都不轻。

    “母妃,是狼吗?”元曼有些惶恐的问道。这丫头喜欢看斗兽,对狼绝不陌生,她如今惊恐的表情,已然暴露了她对这种畜生的畏惧。

    “嗯。”我轻轻应道,并无过多表情。这种时候,我不想再去吓她,满心只想如何脱身。

    王翦只是愣住片刻,旋即起了身,扒开那死人的衣裳,惊得元曼捂住了眼。时间不多,王翦吩咐道,“夫人且带着公主走远些,这场面脏污,你们还是莫看了。”

    我点点头,带着元曼走开几步,让她倚靠着大树先休息会儿。

    王翦弄出的动静有些大,虽然我心里知道他做的定是血腥极之事,可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我还是转身看了一眼。

    苍翠林中,但见王翦划破了那歹人好些血脉,在树林里拖动着走动。因人已死了有些时辰,血流得极为缓慢,王翦拽着那人拖出断断续续的血迹,往林子另一端走动着。

    他是在扩大死人的血腥味,狼这种畜生,嗅觉极好,又是极为狡猾聪明的主儿,闻见血腥味,定然会追寻更浓郁些的去。况,这畜生又是不忌死活的,残羹冷炙它们尚能饱餐,何况这是个才死了不多久的人。既能省却一番猎杀的力气,又有嗟来之食,它们定然会选这头。

    我佩服着王翦的思绪,看向林间渐渐昏暗晦涩的光影,心知再不久肯定要天黑。我们尚未找到栖身之处,今夜恐怕又要难眠。这林中少见粗壮大树,多数是直又细的乔木,亦不好栖身。

    正担忧着前景,王翦已完成手中活计,扔下那尸首后,捻了些叶子搓去手中污秽,朝我与元曼走来。

    “方才在过来的路上,末将看见有条极为隐蔽的山路,因时间紧迫未去细查。这山间多虫羽,只是白日里不见活动,想必入了夜就会活跃起来。山林肥沃却凶险,猎户应该是时有来狩猎的,要么就是在这山间下了不少套儿。此处幽僻,猎户若常来,山路之上定会有临时落脚处。夫人和公主若是信得过末将,便让末将带路,天黑之前,兴许我们能找个落脚点。”王翦说着,搓散手中碎叶。

    元曼叹息一声,小小的人儿真有几分大人的韵味,“事到如今,元曼与母妃也只能信将军的了。”

    王翦点点头,不再废话,带着我们折返了一段,果然在杂草丛生之下看见一条隐隐踩出的小路来。

    只不过到底是偏僻地界,这路也太隐晦了些,若是不仔细找寻,发现有一道儿草迹稍稍矮些,当真难发现这儿有条路。看来王翦的判断是不错的,况,当年龙城庆都之行,他亦没少跟着钱桀学些在这荒野之外认路求生的法门。倒是我与精卫,仗着有人可倚仗,便毫不关心身边事,想来也是那时自己太懒惰懈怠。

    半道上,王翦眼尖,果真寻见了不少套儿,其中一个更是夹了只兔子,半死不活的模样,后腿稍有些肿,应该是才被夹住不久的。

    王翦去取那兔子,陡然以拇指食指发力,那兔子还来不及挣扎便咽了气,手法干净利。临了,不忘从钱袋儿里拿出些散碎银钱搁在套儿里,权当对那猎户的补偿。

    瞧见这一幕,元曼颇有些欣赏的望着王翦,只低喃了一句,“母妃,他是个君子。”

    无人之时,尚且能如此克己,他的确是个君子。

    可对于元曼的话,我笑笑,并不好答。我的手一直是微微蜷卷的,药草汁浸没伤口时的疼痛已经不再,只是偶尔稍微抻了点儿掌心,才会有刺骨的疼。我索性便稍微攥了点儿拳,疼得再难受,如今也不敢呲牙咧嘴,只能暂时忍着,先行找到了可宿之地再说。

    天黑了约莫快一刻钟,星月初上,我们才找到一处高架在几颗参天林木上的茅草房。若不是元曼眼尖,老远瞧见,指不定便要被我们遗漏了。

    我手疼得厉害,上去不得,元曼顽劣常喜欢掏鸟窝,爬树的本事不比猢狲赖,三两下便上了树,王翦跟在她后头上了去。不多时,便听元曼欢喜喊道,“这里好厉害,什么都有。”

    不多久,王翦便抛下一段草绳,下了树来替我系在腰间捆结实了,才上树去拉我。元曼机灵,知道我的手不能使劲儿,便滑下树来拖着我的腚帮衬着将我一点点撑着,二人共同使力,快至顶,王翦才拽着我的手腕将我拉了上去,元曼随即猴儿般摸了上来。

    这树屋倒是精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木盆木桶、火折子、小榻,甚至还铺好了棉被,角落更有一处水缸,不过水缸暂时是没有水了。

    王翦四下看了看,才道,“附近应该有山涧,末将去挑一桶水来,公主和夫人你们先行歇息,待末将挑了水生起火,再唤夫人和公主起来用膳。”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同我说话时,眼睛会认真的盯着我的眼睛。历经岁月的糅杂与沉淀,他学会了敛起那带着三分冒犯的莽撞眼神,余下的只是让人不忍拒绝的暖。

    “将军一个人劳碌总归是不好的,不如元曼帮将军捡些柴禾罢,反正这林子里也不乏枯柴,能帮着些将军总是好的。现如今我们三人相依相靠,正好全靠将军一个人呢?”不待我开口,元曼便迫不及待道,“母妃现在受伤了,就让元曼暂且替父王照顾母妃罢。”

    她虽喜胡闹,可该懂事的时候,她从来都是最识大体的。

    王翦眉头微蹙,欲拦下元曼,“华阳公主身为尊贵,怎么可以做这粗使活儿。这些交给末将来做就好,况,这林子周遭也不安全,不说豺狼虎豹,遇上歹人也不好。末将的腿脚很快的,夫人和公主先歇息一会,末将很快就能回来。”

    听着王翦这有些见外的话,元曼瞬时便嘟起了嘴,颇有些不爽快,“闲着也是闲着,捡几个枯柴,也就在这四周走动,能有什么危险?再者,有危险我还会爬树呢。将军若是这般小看本宫,本宫可要气得晚饭都吃不下了。”

    她半带威胁半带撒娇的语态,闹得王翦听了,也拗不过这小丫头,无奈的看着这小丫头三言两语将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那好,公主莫走远了,带着剑和火把走。这夜里黑,别的不怕,就怕狼这种畜生。狼向来狡猾,躲在暗处不叫你察觉也是有可能的。公主莫走远了,就拿着火把在这四周半里范围内看看就好。天黑,公主切记当心。”王翦交待道,临了,还不忘说一句,“若是遇着危险了,公主大声唤末将的名字,末将定会及时敢来。”

    见王翦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元曼开心得又扬起了一张笑脸,拎着剑和王翦抱拳一示,便要下树去。

    被这小顽劣折腾得哭笑不得,王翦只得摸了墙角的火把,背着火把和木桶下了树,才用火折子将其点燃,分了元曼一支,又耳语交待了几句,才向黑夜里快速闪去。

    元曼伫在原地望着王翦背影走远,才拿了火把蹦蹦跳跳的在林间行走,捡着枯柴。她机灵得很,不会走远,捡柴禾捡得多了就来树屋底下放着。树屋底下有片黑漆漆的印子,想来是常年烧火所致。

    我独自一人挑着灯站在树屋上,身边还有只死兔子陪着。眺望着那远行的那火把,还有就在我周围跳跃的火把,心里便不觉得怕了。站在高处,我也不敢放松,时时盯着外头的动静,但凡看见幽绿色的眼睛,便赶紧唤元曼先上来。

    好在,我站在高处观望时,一切都是安然的。元曼捡了许多干柴,王翦则单手拎着满满一桶水过来。这么远的山路,不撒不逸,可见他行走时步伐也是很稳的。

    因我手难动弹,便不愿上树下树的来回爬动,故而我只安心的坐在树上,等吃、等睡。

    王翦的手艺极好,虽然只有一只兔子,也没有油盐佐料,他都将兔子料理得十分干净爽利,除了味道淡些,可那兔子的确是烤的油灿灿金黄的颜色,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兔子刚烤好,王翦便从那兔子身上撕下一大块兔腿肉,送上来给我。只是我的手动一下就是撕扯般的疼,王翦瞥了一眼我的手,二话不说便拿银刀将兔肉一点点切碎了,才下去饱餐。

    烤了兔子王翦又烧了些水,饱腹之后,元曼拿了盆下去随意洗漱了,又带着绣帕上来,细细替我揩了脸,这才掖了被子去睡下。她睡得很快,沾着床榻便眯了眼,发出微微有些浓重的呼吸声,想来这猴儿似的丫头也诚然是累坏了。

    我脚痛难忍,睡不下,只能在床榻边空嗟叹。这并不凉爽的秋,加之白日里疯了似的逃命,脚底火烧一样的疼,怕是起了水泡。元曼尚能自理,可我的手沾不得水,这可有些尴尬了。

    不多时,王翦便拎着小半桶热水上了树屋来,他低头只顾着做自己的事,放下木桶也不说话,径直便抓着我的脚帮我脱下靴来。

    我挣扎着想抽开,却拗不过王翦劲儿大,他抓着我的足踝一点点替我解开云袜,并不敢看我的眼睛,只自顾自的低喃道,“刚才公主拿针挑了不少水泡,疼得呲牙咧嘴的,末将斗胆揣测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今日只能暂且冒犯夫人了,就让末将为夫人盥足吧。”

042.饿殍遍地

    树屋内,烛火昏黄,来不及剪去的烛花黑黝黝的趴在烛心,他棱角分明的容颜就在这烛光里,尽展温润。

    他明明是个武将,却生就这样一张如玉般温和的脸,性子也一向不温不火,偶尔,我会觉得扶苏的性子和他有些相像。或许,是因那双桃花眸太过柔情媚人,才遮掩了眉梢的凌厉罢。

    我不敢喧哗,吵醒了元曼才叫真的解释不清。他单膝跪着,静静地替我脱了靴解了袜,捧着我的足缓缓放入桶中。温热的水蔓延了小半小腿,入骨的绵绵释放出劳碌一日的疲惫。在这仓皇逃命的时候,大概这样泡一回脚,就是最舒适的了。如果眼前的人换做是阿政,或许会更尽善尽美。

    我被自己这痴心妄想所惊着,不及入梦便清醒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是嚣张得不可一世又骄傲得无人能及的秦王,他怎么可能为我做这般卑贱之事。

    收回那妄想痴念,再垂眸看着王翦时,他还在很细心的替我搓着脚。平日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却细腻得如姑娘家头一回绣花般,虽然笨手笨脚的,可抵挡不住的是满心的细腻。

    替我盥洗足毕,王翦又扯了块粗布轻轻将我脚上的水揩干,连脚趾之间的缝隙,都被他擦得干干净净。拾掇完这一切,他才抬头望了我一眼。

    四目相对,只觉快被他那一汪温柔的眼神所融化。

    只是短短一瞬,目光又错开来,他有些慌乱的避开我的目光,摸索着不知何时起手中多了一根银针。没有酒,他便拿了烛火过来,眉宇稍稍一皱,伸手径直掐出了那段黝黑的烛花。

    树屋内的昏黄仿佛亮了些,他搓了搓手心的黑灰,字里行间,极尽温柔,“栖桐夫人的足底起了三个血泡,若不挑破,只怕明日走路会更疼,那时再破了可是要化脓的。末将现在替夫人挑破这血泡,有些疼,夫人忍着点儿。”

    “嗯。”我低声应着,手不自觉的微微攥紧了薄衾的一角。

    他轻手轻脚的,虽然捧着的是一双长了血泡的脚,他却依旧视若珍宝般捧着。仔细将银针在火上烫过,趁着银针余热未散,轻轻往脚底的血泡上一扎,再挤出脓血来。

    有些疼,我忍不住微微抽了一下脚,却被他狠狠攥住不放,才没导致灼热的银针扎到我其他血肉上去。即使这烛火昏黄,可他小心翼翼的愣是没有戳进我的血肉里。

    弄完这一切,他又从身上拿出个小小竹筒,倒出来,里面是几团草药。他放到口里嚼碎敷在那血泡上,又拿布条轻轻捆住嚼碎的药渣让它不至落下,做好这一切,才抬头冲我微微笑了笑,“好了。”

    我收回双脚,暖暖的气流直冲我面颊,将我的脸都燎得通红。憋了半响,我才憋出两个谢字。

    王翦抿唇笑着,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膝盖,才起身端了水出去倒掉,接着,再没进树屋,只是外头稍有些异动。

    元曼和我都在树屋内歇着,他自然是不好同屋而眠的,我若是没猜错,他一定是在树屋门口歇了脚。微微叹息一声,我攥拳的手似夹火棍般笨拙的夹起一床棉絮,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待他开了门,将棉絮递给他,这才转身回屋休息。他接过那一床棉絮时,只似个大孩子般的笑了笑。

    我挤在元曼身侧,侧身躺着,沾了一点点薄衾,迷迷糊糊很快也睡了过去。这一天,的确过得太累了,又提心吊胆的,唯有入了夜,才能叫我稍稍喘息一口气儿。

    次日起了个大清早,这山林虽看着一片死寂,可晨起时外头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咕咕的啁啾倒是多得很,清脆又嘹亮的颇为悦耳,亦有些吵人。

    我与元曼起来时,王翦已然收拾好了一切,元曼正咕哝着哪儿有香味一大早就挑动了她的馋虫时,便见王翦在树下烤着鸟儿。

    在他二人的帮助下我下了树,王翦一边倒弄着好吃的,一边还嘀咕了一句,“可惜现如今不是鸟儿下蛋的时候,不然烤两个鸟蛋当早膳,味道也很好。夫人和公主再等会儿,早膳就能好了。”

    “哦?别看王将军平日忠厚老实模样,原来也和元曼一样,顽劣得很,还会上树掏鸟蛋呢!”元曼嘻嘻笑着,蹲在王翦身侧,一脸打趣的瞧着王翦。

    被个小丫头片子陡然耻笑,王翦的脸瞬时便涨红了几分,“公主莫胡闹,末将只是……只是……”

    然,他却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没想到看似呆呆的王翦,也有过顽劣的过往呢。

    我拿手背轻轻敲了敲元曼这丫头的头,“看来华阳公主又开始调皮了,王将军是男儿,少时调皮些爱爬树是再寻常不过的,你呢?你可是个大姑娘家呀!”

    被我这么一说,元曼抿唇闷声笑了笑,冲我吐吐舌头,“爬树多好玩儿啊,爬树可比和扶苏弟弟那个呆子念书有趣多了。”

    提及扶苏,元曼面色微微一僵,长叹一声,才忍不住道,“扶苏,扶苏弟弟,姊儿现在好想你呢。你昨儿和父王上哪儿去了,可知我和母妃险些被歹人害得丧了命?”

    她嘀嘀咕咕的念了几声,声音虽然不大,可我和王翦却也听得清楚。

    扶苏,扶苏儿,你们是在路上为什么所耽搁了吗?还有阿政呢?阿政为秦王,轻易不出咸阳宫,他会放下身段,来山林里接我们吗?

    恰是我与元曼都怔住的片刻,王翦轻咳了两声,浅笑低喃,“公主和夫人用了早膳,末将待会儿便将夫人和公主送回咸阳宫内。”

    元曼听着,这才欢喜笑着点点头。

    她总是欢喜得同只雀子似的,和阿房柔柔弱弱悲悲切切的性子一点都不像,不过,元曼这性子诚然比阿房更讨喜些。她这样也好,没心没肺的,什么事儿也都能笑着面对,看着都觉是个有福气的。

    匆匆然用了早膳,元曼蹦跳着哼唧着小调儿,时而与王翦闹两下,时而又在我身侧撒娇,下山下得很快。只是在山下的小路上,我们看到了几张黄布画着的人物塑像,赫然就是我、王翦和元曼。

    而上面的罪责告示,则是离谱得令人发指,言说我与王翦偷情,华阳公主则是通敌叛国投靠了赵。我们三个并非目不识丁之人,瞧着那黄标榜上的画像和恶心人的罪责,火气憋不住的往心里烧。

    这几顶帽子扣得当真巧妙至极,我也好,王翦也好,元曼也好,无一不能幸免的就这样被通缉。子虚乌有的罪证,更是让人恶心又心寒不已。告示之下,对普通百姓来说,悬赏金额更是高得吓人。提供有效线索是百两金,捉住一人便是五百金,擒获一具尸首便是八百金。捉拿我们,同时更是欲要了我们的性命。

    元曼当即气得便揭了那告示,“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就是狗皮不通!待本宫拿了这东西去父王面前问责,看父王要怎么解释!”

    我与王翦没元曼冲动又简单的脑壳,王翦当即便伸手拦住元曼,元曼气得当时就差点没拿剑和王翦打起来,“王将军,本宫一直敬你是个英雄,如今你贸然拦下本宫,是何意思?”

    我叹息一声,“将军与我们母女如今各有各的罪名,而本宫与将军的罪名更是重得很,公主更是被扣了个通敌叛国的帽子。试想如今,谁人不想要了我们三人的性命?咸阳城内外,只怕如今谁人都为之疯狂。”

    说我与王翦偷奸,只说我是芈姓**女子并未道明我是栖桐夫人,王翦则是挑明了身份为将军,元曼更是指明为华阳公主。断了华阳宫的路、断了兵卒将士旧识的路、阿政的打压芈氏行动更是断了我找寻亲信的路、元曼人小罪名更是人人得而诛之。呵,阿政啊阿政,莫非你当真想要了我们三人的性命吗?

    我的话语并不重,但说出来之后,元曼当即便颓然,“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定是有什么小人在父王耳畔谗言了,父王怕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才会想要杀儿臣的。父王,你如何就不等儿臣和母妃回宫,好好的当面跟你解释呢?”

    可也只是短短一瞬之后,我亦发现破绽:搁下别的不说,单就元曼通敌叛国这一罪名就不成立,若只是擒拿归案还好,尚可理解为阿政寻人寻得急了出的下策,可告示公然宣布尸首赏金更高,这摆明了,就是有人想要了我们三人的命。

    是谁会同时树下我们三个敌人,更下如此狠手?或者,这黑手从来都只是向我来的,他二人不过是被我殃及的池鱼?

    三人左右一商议,各自讲出疑惑所在,更确信了该尽快赶回咸阳宫内。未当着阿政的面,说什么都是虚的,除非他亲口指出我们三人的罪责,莫不然我是绝不相信这荒唐告示。

    一路黑纱掩面半遮半掩到咸阳城脚下时,才发现城门紧闭,城门之外亦贴着缉拿我们的告示,遍地更是骨瘦如柴的人们,这些人中最多的便是老弱妇孺,她们多就地坐着、躺着,绝望的面上嵌着一双枯槁的眼。

    饥荒灾年!我的脑子里霹雳般的闪过这几个字,抬头望着城门上威风凛凛的士卒们。

    今年的饥荒灾害,竟这样厉害吗?不得不关了城门以避之,更有孩子已经饿死,哭丧的声音都显得那样无力。

    我只觉心一阵阵抽着痛,元曼红了眼,伸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来,我知道,那里面藏着今日早晨她未吃完的半只鸟儿。她犹豫了一下,便大步走到一孱弱的孩子和妇人面前,递给了那对可怜的母女。

    待她走开,那两个母女摊开吃食时,周遭的人便陷入一阵喧嚣和疯狂,拥挤着就要上前去抢,踩踏声哭闹声登时四起。有眼尖的更是指着我们“他们有吃的!”

    瞬时,我们三人便陷入众矢之的!

043.私宅藏娇

    咸阳城门尚且紧闭着,为的就是要躲避这潮水般蜂拥而至的灾民,也是元曼太过善意却又将这善意表达得不合时宜,以致才一将烤鸟儿拿出手,便遭哄抢,更是引火烧身……

    元曼哪里见过这阵仗,当时怔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时,就被众人将我们团团围住向我们伸手要吃的了。

    可我们身上,的确再无半分吃食,眼看中众人就要上来抢,王翦冲上前头挡在我们前面,大声唤着让我和元曼先跑。

    面对这群灾民,王翦没有拿任何武器出来,只是赤手空拳的尽可能的将人打翻在地,让他们不能靠近我们而已。我也没干站着,人离得太近了,手虽不能动,好歹还有脚。

    虽然我们明白,饥荒之下,这群难民本就已经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够可怜了,可若是被这么多人围着抢劫,我觉得大概不被发现身份、也是要被这种人踩成肉泥的。

    对这群人,不能下死手,可也不能不下手。王翦当下心一横,从怀里摸出钱袋儿来,慌张从钱袋中将所有钱抓了出来,用力向远处抛去,连同钱袋儿一起扔了出去。

    众人见抢不着吃的,能抢到些银钱去买吃的也是好的,周遭人群散去,我们三个再不敢耽误,往来时的路上撤了去。

    跑了好长一段路,气喘吁吁的靠着一棵大树歇脚,元曼这才抽泣着瘫软如泥似的一屁股坐了下来,边伤心的抹着眼泪,边伤心道,“如今都是什么世道,不应该是盛世吗?为何会有这么多难民,城门都是封锁着的。恰巧还教我们遇到了这么一连叠的糟心事,回不得咸阳城,更不敢回咸阳城。母妃,即使元曼和母妃还有将军都身负冤情,可要什么时候才能到父王面前伸张啊?”

    在遇到这恶劣的形势面前,我亦是没有想到会遇上这么恶劣又糟糕的事。难民如潮,咸阳城根本开不得城门,我们连进城都进不得。

    我叹息着,“回都回不去,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现在,诚然是想不出别的辙儿了。”

    垂眸捻起地上的沙土,我更是惊觉,我们靠着的大树旁,许多草根和树皮都被剥掉,饥荒之灾,已经恶劣到如此地步了吗?我心内狠狠一紧,连呼吸都不那么畅快了。

    见着我和元曼情绪都极为低落乃至颓然,王翦幽幽的嘀咕了一句,“想进城也不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的,末将曾负责咸阳城内的巡卫,咸阳城内戒备末将都清楚得很。咱们不若进了城再说,起码不必露宿山林。”

    元曼揩了把眼泪,可眼泪却似断线似的揩都揩不干,“进了城又能如何?而今吾辈都是被榜上通告缉拿之人,提了人头去,赏钱更高。元曼虽然未接触多少世事,可元曼跟着画眉也听她说了不少事情。母妃,若是儿臣没说错,咸阳城内刺客怕是多不胜数罢?等着砍我们人头去拿赏金之人,怕是更加数不胜数。”

    她说着,哭得呜呜咽咽的更加悲切。

    王翦被元曼这话逗得哭笑不得,“公主,有末将在,末将就是让刺客拿了末将的人头,也定然不会让人伤公主和栖桐夫人半根毫毛的。”

    元曼似乎非常相信的王翦的话,王翦的话甫一出口,元曼便暂时止了泪,目光楚楚盯着王翦,喃喃问道,“将军此话当真?”

    王翦似是拿元曼当自家妹妹了般,轻轻戳了戳元曼的头,“末将什么时候骗过公主?”

    闻言,元曼这才破涕为笑。

    收敛好自己的思绪,王翦才和我们商议起他的初步计划。

    原,王翦曾在军中有个非常要好的弟兄,唤作施荃,不过施荃并非身出名门,才能也没有王翦卓越出众,可此人忠心耿耿,多次在沙场为王翦挡过刀剑,王翦将他看得和亲兄弟一样重。昔年征战沙场时,施荃放哨为敌所暗杀,大秦虽按照律例给了这小卒一定的补给,可王翦感念施荃的多次相救之恩,暗地里也没少帮衬过施荃的遗孤。

    后来,施荃的婆娘改嫁,留下个小儿子和六十多岁的老母在家中,二人生活艰难,王翦在咸阳有一处不为人知的私宅,便将弟兄的老幼接到了私宅中,每月都多给他们些钱财补贴老幼生活。

    而今,已有三年了,施荃的孩子都已经十岁了。孩子很喜欢王翦,王翦便认了他做干儿子,更是给施荃的老母当了干儿子。因着这一事情是瞒着家小做的,可如今,这隐藏之下的善意,竟也无意中成了我们救命的额外之喜。

    我们三人在外头熬着,等着入了夜才敢按照王翦所说的逞强守卫最薄弱的地儿换岗时,溜进了咸阳城内。加之夜里看不清人脸,三人又在脸上抹了些泥模糊印象,才敢一路小心翼翼往他私宅去了。

    那是咸阳城边境的一处四方院落,王翦不敢耽搁,径直翻墙进了去,才从里面给我们开的门。

    屋内亮着烛火,听见院外的动静,一稚嫩的男孩儿声音大着胆子吼道,“谁啊!”

    王翦疾风般的蹿了过去,门一开便捂住了男孩儿的嘴,“小帛,是我。”

    那孩子本来还想叫唤,可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后,当即热冷盈眶的,王翦捂都捂不住他的哭声,便放开了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老婆婆端着烛台出了来,看见我们时,只是冲我们和蔼的笑了笑。

    “哑婆婆,王翦此番前来,实在是因为逼不得已了。这两位是栖桐夫人和华阳公主,我们为奸人所害,才落到如今满城追捕的地步,如今只怕是要麻烦瞎婆婆多加照顾了。”王翦说话很客气,可是却也是同自家人说话般的,并无客套话。需要帮忙了,便直说需要多加照顾。

    哑婆婆慈祥的笑着点点头,指了指屋里,示意我们屋里说话,男孩儿这才止了哭,拉着王翦的手死活不肯撒开,一路攥着黏着,时而又好奇的眼神打量一回我与元曼。

    施帛不停地跟王翦嘀咕着自己近些日子的进步,说自己的拳脚功夫如今怎样,又说跟了夫子念书时夫子夸自己聪明,亦因为有一点点懒而没少被夫子责罚。感情之亲密,丝毫不亚于亲生父子。

    哑婆婆只是一直很安静的听着王翦和施帛说话,时不时会比划两个动作,施帛这孩子孝顺又聪慧,我们看不懂的手语,施帛能很快明白过来。哑婆婆只是比了个手势,施帛这孩子就能知道去拿了水来给我们倒上。

    将我们的情形简略同哑婆婆和施帛说了后,施帛这才扬起一张忧人忧天的脸,“我认得字,黄布榜出来的时候,奶奶就叫我去打听了。我去了干爹家,干爹家所有人如今都被关押起来了,我只是个穷小子,不能去看看干爹家人如何,干爹,你不会怨帛儿罢?”

    王翦和善笑了笑,摸了摸施帛的头,“怎会,小帛有这份孝心就好很了,干爹怎会怪帛儿呢?”

    元曼从来是活泼的性子,当即就冲着施帛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施帛也不示弱,掰了个大白眼给元曼看,两个孩子嘻嘻哈哈的,熟稔得也很快。

    “百灵在宫里,还大着肚子呢,大王不会对将军的家人怎样的。况,既然是误解,这其中出了什么曲折离奇的故事都说不定,等见到大王,一切好说。”我如是安慰道。

    王翦点点头,又交待道,“只是如今想着要我们性命的人太多,万事还是谨慎些的好。只是暂时要委屈夫人和公主了,这儿地方虽小,好歹还是可以遮风挡雨的。叨扰哑婆婆和帛儿这段时日,万望两位对我们暂住此地之事要保密,半个字都不要提及最好。”

    说着,王翦又不忘交待我和元曼,“在此地还是小心些,未免隔墙有耳,咱们的称呼还是和寻常百姓一样的好。我能很习惯的改口,只是夫人和公主,切记切记。”

    这个自然是要改的,莫不然万一被人不小心听见墙内一口一句夫人、本宫、公主、将军之类的,揣测出这其中端倪来,才是要坏事。

    哑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王翦问了一番施帛这些日子可有人上门来问过他的下落,施帛言说有过一批官兵来问过,问得颇为随意,又四下看了看没人就走了。

    看来还是有人知晓王翦和施荃关系要好的,只是王翦来此地不甚频繁,才被人这般轻易的放了过去。

    我想着华阳宫说不定还有可靠的故人,便让王翦交待小家伙明日去华阳宫走一遭,王翦说也好,他明日也到处走一走,看看能不能找着机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闲话半响,哑婆婆居然端着几道简单菜肴进了来,热乎乎的加上白粥,一下子勾动了三人的食欲,三人哪里还顾得上扯白话,当即狼吞虎咽的囫囵将这来之不易的晚膳用了。

    闹了好半响,哑婆婆更是给收拾出了房间腾给我们休息住宿,王翦在此处是有自己的房间的,施帛腾出了自己房间给元曼住,我则住了客间。

    忙活大半夜,可算能休息了,我坐在窗边看了许久的月色,想着何时才能与阿政团圆,不想房门被推开,王翦端着水盆进了来。

044.秉烛夜谈

    好在还未准备入睡前,我是未换衣裳的,穿戴完整的坐在房内。

    “王将军似乎是越矩了,虽然本宫知道将军是一片善意,可这般没礼数的直接闯入女儿家的闺房,似乎不妥罢。况,本宫为大王的栖桐夫人,将军只是大王的臣子,如此这般出入本宫的寝房,怕是不合适罢?”

    我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王翦。

    对于我不善的眼神,他却好似没看见般,将盆和桶放下后就关了房门,“都说了你我如今是被人悬赏之人,关于身份,青凰你似乎还没学会改口。”

    他也不理我的问话,只是自顾自的说自己的,善意提醒着我应该改口了。他避开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话题,更是对我亲昵称呼为青凰,这名讳从来只有阿政敢这么唤我,被其余的男人这样称呼,我心中感觉颇为陌生。

    他过来,动作熟悉得如数十年同一日一样的习惯,想来为我脱靴盥足。

    月色皎洁的从窗外洒了进来,和烛光一起,光影斑驳印着我和他的影子。这个男人不是我心中的那个男人,这样影子的叠加,都会让我不舒服。

    他伸手过来时,我心里别扭不过,便缩了缩脚,别过脸去,不想看王翦。看不见他的眼睛,也许我的负罪感不会那么沉重,也许我能更强硬些拒绝掉王翦如此炽热又执着的对我好。

    见着我有些不情不愿,王翦轻声笑了笑,“今日太晚了些,哑婆婆已经歇下了,明日我会交待哑婆婆伺候夫人沐浴的。今日本来就是在叨扰人家,正好再麻烦她们来伺候我们呢?”王翦说着,低声笑着叹息了一声,才道,“夫人对末将还是那么警惕,末将知道夫人是怕末将轻薄夫人,但夫人请放心,末将不会那么没有分寸的。”

    他说着,这才强硬的拽过我的脚,我亦不再挣扎,任由他把我的脚放进桶里。

    而水盆中荡漾着的半盆热水,氤氲着热气映衬着窗外的月色,和着微微草蛉嘤咛,翩翩袅袅侵入人耳,靡靡得让人昏昏欲睡。

    他拿帕子在热水中搓了一回,欲过来给我洗脸,我心内一哽,别过脸去。

    王翦似笑非笑,“夫人是想自己用手洗吗?”

    我被他这话闹得有些窝火,低声骂道,“就是自己的手沾了水泡坏了,也比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不贞的好。王翦,你口口声声说不会轻薄冒犯于我,可你现在做的事,哪件不是轻薄冒犯?”

    他身子微微一僵,许是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大火气,脾气更是比骡子还倔。

    半响,他才哂笑了两声,“青凰,只是帮你盥洗而已,不会再有更过分的举动了。况且,至多也就是今日再帮青凰盥洗一次,再不会有以后了,不是吗?”

    他的语气甚至有几分可怜,似乎此刻惨兮兮自己不能动手需要人照顾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一样。

    僵持半刻,屋内死寂着,他不敢动,我也僵持着粗气儿都不敢喘。良久,我才低声嘀咕了一句,“下不为例。”

    他听着,笑了笑,不再多说,只是又将冷了的帕子在热水里搓了搓,才来帮我洗面。

    虽然往日精卫也会伺候我盥洗,可从来都只是她打了水来搓洗了热帕子,再交给我自己洗面而已。如今叫一个大男人这样温柔的替我洗面,热毛巾捂在我脸上,我心里真的百般不是滋味。

    我在自责,我很怕如果时间久了,阿政那要害我毙命的告示一直不揭下,王翦又如此温柔的善待与我的话,我会不会真的就如那告示所言一样,和王翦苟合。

    毕竟人心是肉长的,时光荏苒匆匆,谁对你好,在这流水般的日子滑过长久时,才更能看得清楚。

    我很怕,很怕这日子久了,我的顽石般的心会渐渐被王翦温暖、化开。我怕那子虚乌有的陷害,终有一日会变成事实,尽管至今为止,我的心里一直只有阿政,可我不能否认的是,我也从未讨厌王翦。我只是在躲避他而已,一直在躲避他,躲避他对我表示出的炽热得我不敢触碰的爱。

    他的动作很细腻,甚至会注意到在擦过眼睛周围时,动作会轻柔些缓缓地多擦上几圈儿。

    弄完这一切之后,他似乎就准备离开,可我被这异样的情绪压得心内难受。我想宣泄我紊乱的思绪,我想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王翦!”在他出门前,我低声唤了声他的名字。

    王翦身子僵住,“天色不早了,青凰,你该歇着了。”他说着,准备开门。

    “等等!”我亟亟唤住他,“我睡不着,我心里很乱,如果可以,留下来陪我说会儿话,至少,将我此刻心中纠缠在一起的问题解答完再走,可以吗?”

    我听见他温声浅笑的声音,“好。待我放了这些,我就来陪你说会儿话。”

    他打开门,端着盆和桶走了出去,外头传来倒水的声音,不多时,他就真的进来了。

    他与我相对而坐,衣冠端正而面容祥和,谦谦君子模样,笑靥更是暖暖让人如沐春风。一个武将会有这样温润的面容,颇为难得是真。

    “月色弥弥,伊人巧笑,美目流光,如盼如顾。值此佳时,若是再有一壶美酒相伴,当真此生无憾。”王翦低声喃喃着,目光却并未直勾勾盯得人不舒服,说着似花间柳巷的轻佻哥儿的情话,却让人感受不到半分市井登徒子的气息。

    我别过脸去,望着窗外月色,不去看他炽热的目光,喃喃似是在对着月色发问,“为什么?”

    “嗯?”他低沉着嗓音,让我的心都发乱。

    我沉沉的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来看着他的眼神,“为什么?从你我第一次相见时,我不觉得你陌生,你更是与我颇为熟稔模样?在此之前,我们分明是从未见过的……可那种似看见故人的眼神,我还记得,看见你的时候,我会觉得安心,即使那时候是被那么多人在追杀。”

    “还有后来,你大胆的示好,又是为何?王翦,我不觉得似你这样忠义的臣子会做出觊觎大王的妃子这般荒唐事来。你不是个好美色之人,何况我芈青凰亦不是倾国倾城之姿。”

    “你对我这奇怪的感情是从何时开始,又是从何时起那样热烈?王翦,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为什么?”

    我连连发问,我害怕而又焦灼得似只灶心里被烫了毛的猫一般,抓耳挠腮颤抖着,害怕外面的寒风,更怕身侧唯一的温暖会就此消失。烧身之痛,更抵不过心中那颗畏寒之心。

    他静静地稳坐着,听着我的发问,半分也没有焦急,端正得一如他刚进来时的模样。有时,我会觉得他和扶苏那不温不火的气息很像。

    好在,扶苏的模样和阿政还是很相似的,只是扶苏的眉宇眼眸间没有阿政那样浓郁的戾气。否则,阿政会不会怀疑扶苏是我与王翦的孩子?

    我被自己这想法陡然吓得连喘气都不敢喘了,我慌了:我不知道我是开始质疑起了阿政还是开始质疑起了我自己?或者,我其实是质疑起了我与阿政之间我曾坚信不疑的情。

    王翦终于微微勾起了唇角,“青凰,你我在此之前当真没有见过吗?我怎么记得,我们是见过的?只是青凰,那时你的年岁太小了罢?而我比你年纪虽长,初次相见之时,与之后再见,到底也差了些年纪了,你不记得,倒是情理之中了。”

    他这番话让我怔怔的,好半响都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

    旋即,王翦渐渐讲起了他的故事,他与我的故事,只是那时年纪小,我从未注意过他……

    初次相见,是在我父母亲的葬礼上,那时我才几岁,一个小女孩儿孤苦伶仃的还带着个襁褓未脱的弟弟。初次相见时,他本只是跟随自己爹爹礼节性的来出席丧葬,在灵堂前他来磕过头。家丁四散之时,他看见我还能从容的指挥着自家仅剩的几个奴仆招待外客。

    我父亲虽然不争气,可好歹还算是芈氏的宗亲,往日我父亲做的人情也不在少数,王权官场走的场次也多,只是他一直生不逢时罢了。

    王翦说,彼时,我父亲自荐去带兵,还是通过他爹爹的保才顺利入伍的。

    看着两个遗孤,王翦忽而觉得心里阴沉沉的有些难受,毕竟是因为他爹爹的保荐,我爹爹才能从军,然后这个半吊子因为未经实战而丧命,我母亲也因此随了我父亲去了。

    亦是因为如此,他才对我多了些关注,本想着如若我与弟弟无处可去的话,他再央求他爹爹来收养我与弟弟的。他说看着那么个小小的身子骨就要挑起一个家的大梁,他不自觉的会有些心疼。

    可后来,过了些日子,他思忖着要和父亲一起来收养我们的时候,却得知我已经被家亲带走了。他虽然觉得有些惆怅,可终究觉得,我有了一个新的家,在新的家里我能过上更好的日子,或许,会更好。

    再见时,是在我的伯父家,那时遇上的,恰是我那年岁尚小的弟弟死时,他恰好和我伯父的孩子同上学,去我伯父家做客,见着我崩溃而又撕心裂肺的哭,又冷冷的看着家童时冰冷的眼神。

    “那不该是个孩子该有的眼神,青凰,你知不知道,在你那样看着那害死你弟弟的家童时,我只觉得你眼神中的寒刃是冲着我的心扎来的。这样的的巧合,这样让人绝望的巧合,都被我撞上了,青凰,我很恨自己为何没早些去他家,这样,兴许我能早些遇见你,能在那时就带你走出魔窟……”他说着,语调也有些悲戚。

    我听着我的故事从他口里说出来,童年已经消散的记忆铺天盖地狂涌而至,我的弟弟……

    泪水决堤般的糊了满脸,最伤痛的那段记忆被人揭开来,就像个陈年的伤疤,忽然被人揭开了,还往上头狠狠撒了一把盐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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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299/ 第一时间欣赏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 作者:伊晞所写的《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为转载作品,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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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介绍:
秦王政三年,嬴政遵从华阳太后之意,封芈青凰为“栖桐夫人”。 少年天子,何其意气,“政此生所愿,合天下为秦。”她握着他的手,“芈氏一脉,青凰不死,势保大秦江山万代。” 华阳太后与吕不韦只手遮天的时代,赵太后与长信侯嫪毐勾结,王弟嬴成蟜蠢蠢欲动,秦王政地位岌岌可危。他暗中手段雷厉,她明面几经周旋,两人相互扶持只求步步为营。 见不得光的偏殿女子、针锋相对的两大势力、三个太后与两个腹中婴的暗战,她事事为他谋划,只盼助他谋得天下。 她为他做了她所能及的一切,甚至倦怠三夜灯火未歇。 他带着三分怒气七分宠溺问道,“天下该是政来挥喝,你何苦自撑起一片天?” 她抿唇轻笑,只凝声咬下四个字,“政乃吾天。” 秦朝覆灭,始皇后宫的秘辛,为何在历史长河中化为一抔黄土?天妒乎?人怨乎?作者秉承尊重历史的态度,以独特的视角带大家解密始皇后宫秘辛…… ======================================== 千古一帝秦始皇,后世关于他的传说太多、秘辛太多,后人对于始皇的窥探,从未终止。这其中之秘辛,包括那只建了前殿的阿房宫,包括那始皇未留下的任何妃嫔资料。后世传始皇或许无后,却能从最得宠的华阳公主嬴元曼的生母中揣测,若然立后,十之**来自华阳一脉。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