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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全文阅读

作者:伊晞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txt下载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45.他的用情至深

    那时的我没有钱,草席都是靠着施舍得来的,匆匆将弟弟埋葬之后,年幼的我心境也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王翦,他讲述着陈年往事时,神色亦是颇为痛苦。

    他想问问他的好友,这女孩子为何在府中这么不受待见,小男孩为什么那样白白死了还没个安生地方安葬,换来的只是他的好友淡淡然一句评价,“她不过是个命硬的扫帚星,克死了自己父母,现如今又克死了弟弟。她是个不祥之人,王翦你还是少打听她的消息为妙。”

    王翦诉说着,恨恨然狠狠锤着桌子,骂道,“可恨我当年太拘泥于礼数,想着我到底做不了自己家的主,故而心里暗暗祈祷着你接下来的几日能好过些,待我回家将前因后果禀明父母,再将你接走,也好。”

    可世事总是无常,他的一番初衷是好的,谁又能想到后来会有那么多波折呢?

    王翦的母亲是个心软的妇人,听了我的故事,她竟也默认了我是丧门星的观点,故而一直不同意收养我。加之即算是想收养我,光凭着他们想也是不大现实的,还需我的伯父伯母同意。

    此事就这样一拖再拖,王翦知晓自己母亲是不会答应了,故而自己私下买了一座宅院,如果可以,他想将我格外安置在这宅院中。而自家妹子王小梨,和我年岁相仿,也许,我们两个能成为很好的姊妹。小梨总是单纯又友好的,听说了我的故事,她是家中唯一一个不反对救我于水火中的孩子。

    王小梨,就是后来的百灵。百灵这个名字,是祖母初将她带在身边时,我听她歌喉淳淳、啁啾婉转惹人心绪后,给她取的名字。

    时间拖了太久,王翦甚至都做好了上门去求好友的打算时,母亲却病倒了,王翦时时守在母亲榻前,为人子者怎敢不以孝字当头?可守了好些时日,王翦才发现,纠缠母亲的并非只是身病,更是心病:王翦早就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岁,可王翦似乎一直还没做这打算。

    彼时,王翦心中尚无中意的女子,又恰无门当户对的女儿家合适他,无奈之下,王翦纳了一房妾,算是为母亲冲喜。接我去私宅的事儿,便一拖再拖。

    再后来,年节将至,他作为家中长子繁忙不已,此事便不得不暂且搁置下来。一件小事,就此一拖再拖,直至拖到他想起来了、也终于有时间有精力了,却听说我早已被人带走了。带走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时风华正茂的华阳夫人。

    缘分一事,当真玄之又玄,兜兜转转的盘桓许久,终究是错过了。

    “也好罢,被华阳夫人带走了,是你的福分,至少再不用受人欺负了不是?”王翦笑了笑,“不多久,小梨也被华阳夫人带走了,小梨听我说过你的名字,因此,初次见你时,她就和你十分熟稔罢?”

    我点点头,这倒是不假的,当年初见百灵,她灵巧可爱的模样,对众人皆有些戒备可唯独对我和华阳夫人很熟稔的模样,恰似故人般的亲热。

    当年,她是跟在祖母身边的小丫头,在华阳夫人身侧,除却最忠心得力的寒鸦姑姑,就是小梨这机灵丫头最得祖母的欢心了。

    “知晓你过上了好日子,我心里这块大石头也算是放下了,再不惦记你时,缘分又再次让我阴差阳错见到了你。然,那是我独自一人的相见,是见不得光的窥。”他自嘲的苦笑了两声。

    王翦之所以后来一直未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来源于家中那不安宁喜挑事的妾,她本是咸阳一大户人家中的庶出女,不受宠爱却又善于挑事,王翦几次三番被她逼得心烦了,索性就住到了如今这处私宅。

    巧就巧在,这私宅之后,亦是一户人家的大院落,王翦心烦时喜坐在房顶独饮,不料再次看见了年幼的我,跟着师父学习拳脚操练兵刀的样子。

    “青凰,再见你时,你的模样大变了些,眉骨都比从前更锋利了。小小的人儿,明明是那么孱弱的身子骨,却是那么坚毅。挨打了不哭、受罚了不闹、偶尔偷闲安静看书时,又那般恬静。我甚至记得有一回,你偷懒倦怠了些被你师父发现,师父罚你倒立半个时辰,你的腿脚酸软得都在颤抖了,憋红了面颊,却始终没哭。那样倔强又可怜的你,真的很惹人。”他的回忆看来十分美好,在叙说这一段往事时,他的嘴角勾勒着浅浅的笑。

    “我时常在这私宅中偷闲,也就时常在这私宅中看着你跟着你师父操练的样子。时间久了,这样的窥探就变成了一种习惯,而习惯这种东西是可怕的,可怕到会让你在潜移默化中印刻下那个人的身影,印在心底。”他戳了戳胸口,这一段记忆,听得我不禁有些颤抖。

    我听得有些心颤,因为我从来都不知道,在屋檐之上,还会有人在暗中关注着我,关注着并不起眼的我。

    “青凰,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何时住进我心里的,我只明白待我反应过来时,家中原有的妾已经被我冷落了三年,而你,我在暗中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出挑得愈发明媚动人,那感觉真是有些微妙……”

    “我母亲总想给我再找一门合适的亲事,可我只告诉我母亲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只是她还要我等她两年,等她长大一点。我母亲理解了我的意思,便不再催促我,只是时时来试探我是哪一家的姑娘。直至你快及笄,我亲自跟我父母亲说我要彩雁儿时,她们欢喜的给我准备,我大着胆子将他们带到华阳宫,然后被华阳宫的人放飞了雁儿。”

    “我母亲知晓我的心思后,便经常借着看妹子的由头去找百灵,才得知华阳太后早已为你定下了媚,那个人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之辈……”

    他说的自然是阿政,我在年幼被带在华阳夫人身边,年轻的太子子楚就暗中点明过我未来的身份。无论当时太子子楚是顽笑也好、是认真也罢,我都当了真,认定了我这辈子就是政哥哥的人。

    王翦的笑声愈发苦涩,苦涩得我都觉得鼻间呛了黄连粉般难受,挥之不去。

    “我不死心,前前后后去送过三回大雁,最后一回,还是你亲自飞了它。”他讪讪的笑着,面容却缓缓释开,“青凰,你说,如果当年我早些不顾一切的将你带走,将你像个童养媳似的带在这私宅中,如今,你我是不是该很般配的一对?”

    王翦陡然发问,问题之大胆,唬得我眼皮狠狠一跳。

    他的故事讲得很长很细,我作为听故事的人,重新以他的视角又看了一遍我的过往,虽然听得动容,可我的心到底没被这蛊惑迷乱。

    “不会。”我很冷静的回答,“一如你所言,王翦,你父母亲会为你找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又怎会容得下我这么个丧门星?若说你真将我带在你身侧,我的结局,无外乎是成为你的妾罢了。你高兴时宠幸,不高兴了亦不必跟我交待什么,过了几年,也许你就厌倦了,耗尽了你当初的怜悯之心,我无外乎也就落一个孤零零了此残生的结局。”

    况,人世无常,谁又能知道,那样环境下成长的我,又会是怎样的性格?旁的不说,单就冷漠这一点,是必然的。谁又会希望一世面对的都是一张捂不热的冷面呢?

    我的回答让王翦有些意外,他怔怔的僵住半响,才似笑非笑的点点头。

    “造化弄人,不论从前如何,可如今的局面,就是你已为秦王的女人。”他讥诮的笑着,“青凰,如今,你再不是我能觊觎之辈了。”

    我不再答话,只是陷入了沉思,按照王翦所说,他与我之间如何又不是缘深情浅呢?只是缘分再深,到底因为世事无常,今生再不能相恋。

    这冗长而又未完的感情,诚然如王翦所言,他再不能觊觎,可并不代表着他就忘却了对我的这一段情。只是我,如今终究是接受不了他的意的。

    “青凰……”他喃喃的唤了我一声,言语里满是温柔。

    窗外草蛉什么时候歇了声儿都不知道,月色明朗得似要将这沉眠的万物都照亮堂了,他的温柔在这夜里愈显绵绵。烛花太长时间未剪,又结了一层厚厚的黑翳,昏黄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得他的眸子也变得深邃。

    “夜深了,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从今往后的日子,谁都不会过得太轻松。”我如是说着,心内有些慌张的起身准备去开门。

    王翦叹息着起了身,抻了个懒腰,忽而又低头捻掉那一层烛花,让着屋子更亮堂起来。

    我的手开门不甚方便,可揉夹着开门还是没多少问题的,可不想还不待我笨手笨脚去开门,外面却一阴冷的影子陡然将门推开,她阴鹫着面色看着我与王翦,嗓音喑哑道,“母妃,我都听见了……”

046.孝

    深更半夜的,外面万籁寂静,此刻听墙脚只怕是一句都不会漏下。

    果然,元曼抬起眸子,小小的人儿脸上刻着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将军为母妃盥足,到你们深夜彻谈,一言一行、一字一句,儿臣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只觉心里咯噔一下,王翦更是上前两步将我拽到身后,“公主,王翦虽爱慕栖桐夫人,但自问从未做过半分越矩之事,还望公主不要误会。”

    元曼冷笑着,“误会?越矩?呵,王翦,你是真当我瞎还是真以为我傻?就此今日你为我母妃盥足一事,还不算越矩吗?这都不算越矩,是否要等我何时捉着你与我母妃胶着在一起了,才算越矩?”

    她字字冰冷,句句诛心。

    我自知理亏,心内揪作一团,元曼冷冷看着我,问道,“母妃你不喜让我问关于赵太后的过往,可我不是傻的,你不让我问你身边之人,可我总有其他途径可以了解。当年,我娘赵阿房就是因为窥得相国吕不韦和赵夫人私相授受,后来才被赵太后誓死追杀的罢?母妃,儿臣如今还唤您一声母妃,可到底儿臣不是母妃亲生的孩子。是不是儿臣听了不该听的话,母妃也会和赵太后使同样的手段?”

    她的眸子里烁着淡淡的冷漠,王翦被她这目光逼得噤声不语,而我,则被这小丫头凌厉的眼光呛得找不到反驳的话。

    这丫头的性子,到底是像了谁呢?没有半分阿房的软弱,调皮起来无人能及,可强势起来手段和心思不比我少,善于发问可做事又不如阿政的果决。性格方面,或许她真的更似祖母一点。

    眼下我若慌乱,这丫头还不知会逼出什么其他更过分的话来罢。我能做的,就是比她更淡定些。

    “母妃若是想害你,早在你出世的时候就能要了你性命。况,我与将军本就没有苟合之事,元曼,说话可千万不能乱说,要知道你我的身份,随便说错一句话,都可能要了对方的性命。无论如何,母妃都不会害你,但你随口的一句中伤,便有可能毁了母妃的清白,那,可是青良人怎么使手段都达不到的效果。”

    她是阿政最疼爱的孩子,但凡她对我有些微不满,亦或是她有心加害于我,这可是咸阳宫内任何人如何使手段都仿不来的。

    “元曼,如今你我母女皆处于被动地位,外敌所求不过就是你我性命。若是外敌没能寻到我们要了我们的性命,而你我二人却内斗起来算计了对方,你说,这是不是白白叫人捡了便宜?”我低声叹息着,“无论如何,母妃都不会害你的,这是母妃在你母亲死前答应了你母亲的。”

    元曼看着我,小小的人儿眼里再度闪烁起将信将疑的神色来。看得出来,她动摇了。毕竟只是个小孩子,机灵善揣摩人心意不假,可易哄骗亦是真。

    “公主,栖桐夫人如今受了伤不能沾水这您是知道的,王翦所做之事确有越矩之嫌,可这一切到底是王翦强来的,但凡要责怪,公主责怪王翦一人就好,公主切莫因为王翦过失而伤了公主和夫人母女之间的关系。”王翦说着,单膝磕地给元曼行了一大礼。

    元曼声色不动的瞧着王翦,半响没有说话。

    半响,这小丫头才冲着我低喃道,“此事待儿臣见到父王定会如实禀告的,母妃,恕儿臣不能对父王撒谎。”说着,元曼再冲王翦冷声一笑,“王翦,你也算条汉子,做了什么都担当得起。今日之事,本宫虽会禀明父王,但本宫会如实所说,不会刻意扭曲的。本宫自然不会为难自己母妃,如若父王责怪,本宫会让父王降罪于你的,你,可愿担着?”

    她会如实对阿政言说一切,也好,再见阿政时,这些事虽然不该让他知晓,可我心里何尝不清楚,面对阿政,我从来都藏不住任何话。元曼来说,总比我亲口对他说,他更易相信些罢。

    “王翦愿意。”王翦一字一顿重重答应着。

    至此,僵硬而冰凉的氛围才稍稍得以缓解,半响,元曼才作小大人模样长叹一声,“但愿,那黄榜上所贴告示,不会一语成谶罢……”

    月光下,她淡黄色的裙角摇曳着荡远,王翦僵在原地半响,才跟我告辞自己回去。

    我有些颓然的关了门,忽而觉得有些累,事情为何会闹到今日的地步,咸阳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日来追杀我们的又是谁?何人又有那样大的胆子,胆敢对我和元曼下手?

    不过,细细思索,告示上并未言明我栖桐夫人的身份,这又是凶是吉呢?凶者,阿政欲意罢黜我栖桐夫人的身份,只道芈氏王女,怕我栖桐夫人的身份丢了他秦王的脸。吉者,这其中被人做了手脚,可做手脚之人依旧是不敢直接道明我的身份的。莫不然,总会有芈氏残余子民不信这一切,上书驳召或私下寻人,坏了那做手脚之人的计划,也是说不定的。

    想着想着,困意渐浓,我才渐渐睡了过去。

    难得能睡一场安生觉,我亦破天荒的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哑婆婆给蒸了馍留了我一份,我凑合着也就咽下了。虽然在咸阳宫内吃惯了精心准备的膳食,可我日子过得最凄苦的时候,亦是什么东西都敢吃的,故而如今有一口热的留给我,我也很满足了。

    元曼在院子里挥着王翦留给她的剑,见我起来,低声甜甜唤了声“母亲”。

    昨夜之事,到底是不好对外人言说,她如今能这般从容的叫我一声母亲,想必她也知道家事不便让外人知晓,更知道如今该改口。

    至午膳时,施帛回来了,王翦还未归,小家伙回来时,只满脸颓废道,“华阳宫内如今都没多少人守着了,我说我是寒鸦奶奶的远亲来投帖子的,守门的门卒只告诉我,寒鸦奶奶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告老还乡了,我问还乡还的是哪儿,那人嬉笑说她是楚人,自然是回楚国了。接着,我又按干爹说的找了几家,可人家不是迁谪了,就是还乡了,根本找不到人。”

    我心里一慌,根本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心想左右回了咸阳,到底还是有一二熟人可寻,到时去宫内探探口风亦是容易的,可不曾料到阿政做事居然做得这么绝,咸阳城内芈氏族人散尽,我想找个宗亲,却都是已经无处可寻了。

    听了施帛的话,元曼当即急得剑都撂下了,叽叽喳喳的似只不消停的早雀,嚷着这可如何是好。

    “不着急,王翦如今还未回,且看他那边会不会带回来什么消息罢……”我只得暂且先这样安慰元曼。

    两个小孩儿缠在一起闹着,元曼只比施帛大一点儿,故而两个孩子熟稔得很快,打打闹闹的小半日也就姐姐弟弟唤得甜甜了。

    哑婆婆在家中织着布,机杼声唧唧的,倒也没让这院落显得冷清。我左右无事,又不敢出门,便去帮哑婆婆打打下手推推机杼。

    至傍晚时王翦才回来,可王翦亦没能带回多少有用的消息,他去找了好几个旧部署,可他们大多远征不在家,武将虽不少,可到底宅院深深,潜伏进去不易,顺利摸到故人跟前更不容易,若是被心怀不轨的家仆撞见,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波折来,王翦也就只敢在往日交好的两个故人宅邸周围观测了两回地形,琢磨着过几日再好好探如府中。

    看来,我们要在这私宅待的时间也不会短了。

    入了夜,哑婆婆果然领着我去沐浴了,只我没料到的是,元曼也在这其中。

    我有些诧异的看着元曼,不待我询问,这小丫头便掸了掸衣挂上的灰,“母亲,女儿想帮母亲沐浴。”

    哑婆婆和善的笑着,给元曼比了个大拇指。

    “元曼,你今日这又是闹什么?”我总觉有些怪异,故而忍不住问了句。

    “母亲,昨夜休息前,我便瞧见小帛倒了洗脚水给哑婆婆盥足,小帛弟弟比我小尚且知晓孝顺哑婆婆,元曼这大的总不能不知道体贴自己母亲吧?”她说着,冲我眨了眨眼,结巴着有些话没能说出口,“亦是昨夜看了小帛的所为,女儿想依葫芦画瓢学学他,可没想到听到伙房有动静,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她的话点到即止,可留在我心头的震撼,亦不是一星半点。

    原来,这丫头昨夜不是因为老早就对我心生怀疑,而是因为昨夜她想替我盥足,才发现王翦打了水就往我的房间去了,这丫头气也不是闹也不是,就在外头听了墙角。

    我先前总以为,我与她别扭总在,她对我不会如从前般亲热了,更遑论再对我有孝心。可这丫头,心智远比我想的要成熟太多,她虽然会有孩子心性与人别扭置气,可是非面前,她从来都能辨得很清。

    我欣慰的点点头,任由小小的人儿帮我褪去衣衫,才将身子没入温温水中。元曼的手摩挲过我肩头伤,小人儿眼里竟满是心疼,“母妃,你这儿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这么狰狞的一道口子?”

047.穷困潦倒,饥寒加身

    肩胛骨上的伤疤不小,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人尸骨怕如今都已化泥。可这活人身上的印记,却还依旧残留着,时不时的提醒着在世者那段并不美好的旧事。

    那是在甘草宫内受的伤,那是我懵懂时误闯禁宫的代价。

    “都是往事了,不很愉快的往事,休要再提。”我稍拧着眉头,微微低下身子,让那热乎乎的暖流淹没我肩头。我的手还搭在外头,小心翼翼着不要沾到水。

    元曼禁不住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是和我爹娘有关吗?”

    她指的自然是阿房和阿政,问得极为小心,眸中满是心疼。

    我点点头,并不详说,可我又仿佛听见她絮絮叨叨低喃了两声,“其实,母亲和他们的故事,我后来听精卫说了很多。如今看来,当初都是我太不懂事,你们三人,到底谁欠谁的,你们自己都说不清罢?却是我个小孩子胡乱置气,还伤了母亲和父亲的心了。”

    我微微一怔,这话语太不像元曼会说的话,故而总觉是我幻听了。

    可她又喃喃了一句,“唉,你们大人的事,或许我这个小孩儿根本就不该多问。”

    是了,她确实是说了。

    未曾想过的是,多年之后阿房的遗孤,谈及我与她的过往时,还会这么淡然又客观。小小的人儿也知道,到底是过于复杂的陈年往事,究竟谁对谁错,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了。

    其余一概不论,至少,元曼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我知道,在她心里,关于我曾经会是陷害她母亲的凶手这一谬论,算是翻卷了。

    沐浴更衣之后,哑婆婆便去准备晚膳了。虽然在洗浴时,已经尽可能的避免了沾水,可还是没能免去布包潮潮的结局。好在王翦回来时带了些药,比之草药,大夫开出的药应该会好用些。

    缓缓拆开缠起的层层布条,刷去粘连在伤口的草药残渣,露出的是被水浸渍得有些发白的皮肉,混合着草药汁染了绿,模糊一片。好在,伤口并无多少血迹了,也暂不能看见白骨。

    元曼轻手轻脚的和王翦配合着给我换了药,小丫头一直憋着一口气,直至将布重新裹好了,才吁出一口浊气,忍住发红的眼眶,低声喃喃唤了我一句,“母亲……”

    母女之间隔阂不在,大概是在被追杀的这几日里,最让我开怀的一件事了。虽然这几日还被困于咸阳宫外,但只要我和元曼还是好好的活着的,总有一日我们能重回咸阳宫。

    既来之,则安之,我抱着的就是这样的心思。

    可我不曾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小住,会拖这么长久,从仲秋等到了冬至,依旧不见任何消息。黄榜尚未被揭,我和元曼依旧不敢出门,王翦也只敢在天黑之后出去走走,却也终须小心被人发现行踪。

    王翦也曾寻到两个可信的心腹,可谁也说不清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毕竟他们官职都在王翦之下,连入朝议政的资格都没有,唯一知道的就是大王龙颜大怒,定要拿到王翦问罪,而公主之罪责,大王亦是生气得很,唯有那个芈氏女子,他们不曾知道是谁。

    芈氏能够轻易被处死,可是栖桐夫人,能是病死、能是劳碌过度而亡,却唯独不能因为和将军私奔而被赐死。

    等的时间越长,我的心也就越冷,耐心和对阿政的信心也渐渐在这其中消磨殆尽。

    燕雀早已南飞,庭院中的那棵翠绿也早发黄然后凋敝,这宅院中,唯一还热闹点儿的大概就是晨起时的雀子吵嚷了。这样的寂静,当真是有些可怕的。

    那日入了夜,哑婆婆带着布帛和绣片去换了些米粮回来,元曼和施帛在院子里追逐着争抢一根树枝。孩子的世界,他们看在眼里的,都能是稀世珍宝。

    我倚靠在栏前看着两个孩子在追闹,施帛不知怎的就摔了一跤,然后就不动了。

    元曼上前,拿着树枝戳戳施帛,“喂,小帛,又想装摔骗我啊?”说着,元曼又戳了戳他。

    不过,不管元曼说什么,怎么闹他,施帛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心内一惊,慌忙上前查看。元曼也不傻,戳了施帛两下见他没动静之后,自然知道出了事,焦急的眼神看着我。

    他昏迷得有些蹊跷,王翦从里屋出来,见着这状况,便先将孩子抱了起来往屋里去。

    哑婆婆急得掉了眼泪,匆匆忙忙就出门去寻大夫去了,大夫来之前,元曼才忧心忡忡脸言说道,“小帛好像这几日一直不大好,昨夜我让他帮我捻线,他都穿不过针眼儿,手一直在发抖。还说这两日他身子总是忽冷忽热的,也不知是闹了什么毛病。”

    小家伙这症状也一直没跟大人说,倒是对元曼怨叨了几句,元曼至如今施帛病倒了,才跟我们诉说。

    “应该是打摆子了,不是什么太大的毛病,大夫快来了,外人来之前,你两个还是暂且回避一下罢,此处有我看着就好。”王翦眼神里带着丝丝沉稳。

    我点点头,元曼再三问过施帛不会有事之后,才跟我进房间暂时避一避。

    打摆子是什么症状,我亦知道,从前在伯父家时,家仆家的小娃因为吃的不好又挨冻,也事儿会有打摆子的病症。这病不易好,拖拖拉拉有时大半月也好不了,若是不好生休养着,更难好齐全。

    而自我们来了这儿后,哑婆婆家吃穿用度比从前更吃紧不少,我和元曼王翦三人如今就是哑婆婆他们祖孙的负担。施帛这孩子也懂事,有什么好吃的,自己再馋都要留一口给元曼,即使这在元曼看来并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我瞥了一眼竹筐里绣了一半的领子,那是先前绣片做得好的时候,一家大户想要些时兴的纹饰按到过年新衣裳的领子上,才托人将领片送了来,若是将这一桩做完,应该能补贴不少。

    自我的手好了之后,我便做些力所能及的女,到底我和元曼如今被藏着见不得光,只能藏在暗处做些针线活。

    我打量着手掌上的两道长长伤疤,新肉长出之后,纹路还未贴合上从前,看着怪狰狞的。天气渐渐转凉,手都觉得比从前粗笨了不少,做起针线活儿来半天捂不热手,也是个头疼的毛病。

    眼看着即将下雪,如今事情拖延迟迟不见有利尽展,当真不知道那一日我们才能回咸阳宫。若不能在这之前回到咸阳宫,少不得又要攒些过年的衣裳钱了。

    兜兜转转至夜,我守在陶罐面前熬着药,哑婆婆花光了最后一点积蓄为施帛买了药,囊中羞涩却也只是苦巴巴的一人躲在墙角攥紧了钱袋儿,抹了抹泪。她不曾跟王翦诉苦,更没埋怨半分我们在这儿是多大的拖累,老人家自己吃着莲子心却每每对我笑脸相迎时,我总觉心里涩涩。

    菜畦经不得爽打,更挨不得冻,半个月之前便再不能补贴半分家用,我手中的绣片又不能那么快出来,王翦偶尔冒险出去山里狩一回猎都得小心谨慎着不能教人发现,我嗅着鼻尖萦绕的草药香,总觉是自己喝了药般苦涩:我芈青凰前半生在咸阳宫亦是翻云覆雨之辈,难道如今竟要饿死在咸阳街头?

    这,该是多荒谬的笑话。

    熬好了药,哑婆婆煮的稀粥也好了,热了热咸菜便招呼大伙儿用膳。

    我端了一大碗黑漆漆的药汁到施帛床前,元曼还赖着在和施帛顽笑,施帛斜斜的歪着嗤笑道,“你真的是公主吗?为何你没有半分公主该有的样子?”

    “那你觉得公主应该是什么样子?”元曼嬉笑着,不以为然。

    我端了药汁坐到施帛身边,好气又好笑的白了元曼一眼,“哑婆婆叫你吃饭呢,还总赖在这儿胡闹什么?去晚了粥可就凉了。”

    施帛翻了翻眼皮,猩红的肉夹杂着眼珠的白,吐舌头道,“反正就不该是你这样子,看着凰姨,即使如今凰姨穿着粗布短褐,可凰姨气质端庄温文尔雅,即便没有金玉加身,也知她定然不是寻常我辈。”

    粗布短褐加身,是啊,我如今穿得哪里还有半分夫人的样子。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大概说的就是我如今的落魄模样罢?

    元曼气得戳了戳施帛的脑袋,“你这小孩儿,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是大人一样,一套一套的。如今还学着教训我说我没个公主样儿了,那是我平易近人,知道不?待哪日我回了咸阳宫,你再来看我,那些个趋炎附势的奴才下人,哪个敢像你一样和我说话!”

    两人嗤嗤笑着,我又白了元曼一样,小丫头这才嘀咕着不情不愿的嘟着嘴去用膳了。

    我舀了一匙药汁,稍稍吹得凉了些,又试了试是温温的,才喂到施帛的嘴边。

    施帛溜溜转着漆黑的眼珠,很乖的抿了一口药,乖巧得紧,都不喊半声苦。他看着我的眸子时,似是渴求着难得的温暖,我瞧着他的眼神可怜兮兮的,摸了摸他的头,问道,“是不是药太苦了?”

    施帛摇摇头,“不苦,很好喝。”

    “药从来都是苦口的,又怎么会好喝呢?”我有些诧异的看着这孩子,可他眼神真诚,半分不像在说假话的样子。

    施帛抿唇笑了笑,模样温顺得如只小羊般,“凰姨喂我喝药,再苦的药,凰姨吹一吹就变甜了。”

    孩子纯真的眼眸,净得似一泊清泉,渴求亲情温暖的眼眸直击我心底,触动着我对扶苏和元曼亏欠太多的母爱瞬时泛滥。

    “傻孩子,凰姨喂你吃完药,待会儿再喂你喝粥好不好?”我冲他浅浅笑着。

    施帛满足的点头笑着,喃喃了一句,“好。凰姨,你真好。”

    他张大了口又是一口苦涩汤药,忽而又魔怔了般,抬眸望着我低声轻唤了句,“娘……”

    我心头一憾,险些没能端住碗,却听他继续道,“我有了个干爹,凰姨能不能当我的干娘?”

048.夜访故人

    施帛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忽闪忽闪的看着我,眸子里饱含的是孩童的天真、和对母亲的渴望。

    “不行。”我表情渐渐严肃,看着他,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施帛的这个要求。

    他的脸上顿然充满失望和挫折,喃喃的问我道,“为什么?”他有些失望的红了眼,缩了缩鼻子,忽而又垂下头使劲绞着自己的双手,“我知道了,凰姨是栖桐夫人,凰姨的地位那么高,我不过是个普通国人罢了,又有何资格喊凰姨当干娘呢。”

    我微微张了张口,很想告诉他不是因为这样。

    如果,他没有干爹,或者他的干爹不叫王翦,我是很乐意收下这个乖巧的干儿子的。

    同情心一旦在这个时候泛滥了,将来阿政追究起来,怕是连施帛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可这个道理,我又确实不能和他细说,毕竟他和王翦的关系那么好,王翦和我之间的私人恩怨,终究不该让太多的人知道,尤其是让这么个小孩子知道。如此,这反驳之词再说出来也没多少必要了。

    我笑了笑,“你还小,不懂这些,你只要知道凰姨绝对不是因为你身世地位太低,而不愿意认你做干儿子就好。”端着手里的药,“来,先把药喝了,好吗?”

    施帛虽然还是有些失望,可知道我不是因为他身份太低而看不起他才不认他,眼神又恢复了丝丝神采。

    片刻,他又抿唇笑着看着我,乖乖的嗯了一声,喝下了药。

    待他将药喝完了,我才放下碗,颇为心疼的抚了抚他的发,“小帛真乖。有些话,凰姨不好和小帛解释,但待小帛长大一点,小帛就能明白了。凰姨虽然不能认小帛当干儿子,但凰姨的心里,早就把小帛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闻言,施帛笑得更甜了些,望着我时眼底的笑更加澄澈,“凰姨,你真好。”

    “这么快就将药喝完了?”王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小帛,别缠着你凰姨闹了,干爹喂你喝粥,放你凰姨回去先用膳,好不好?”

    王翦端了些粥拌着咸菜进来,我与他相视一眼,知道他是来照顾小帛的,便起身为他挪了位置,出去用膳了。

    咸菜和黍粥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平淡,食之并无多少味道,元曼似是在吃糠咽泔般的挑着玩,我则无奈的一点点的舀着吃了,便荡悠着回去挑烛复又绣起了绣片。

    冬日的天,太过死寂,死寂得连做女这种安静活儿都嫌太静谧。

    绣着绣片,也因心不在焉的,连连扎了好几回手。在第五次扎着手的时候,我吮了吮指尖,心知我是再坐不下去了。施帛病重,眼看着我们饥寒交迫连过冬的暖和袄子都穿不上,元曼吃饭愈发索然无味,这样下去,不等我们被人捉拿丧命,都要饿死或是冻死在咸阳。

    叹息一声,我取下头饰,又换了件更加破烂的旧衣裳,便欲出门。

    我不敢从正门出去,自然是翻了墙头便往外走,连越过好几条街道后,才敢下来踩在青砖路上。这样,离那私宅远些了,万一我被人拿住,众人也不会那么快寻到私宅住处,捉拿了王翦和元曼。

    囊中羞涩的滋味,真是不大好受的,我摸着空空的兜儿,苦笑着有钱时金玉珠宝随意赏人,没钱时就连一两个碎银子都恨不得孵出多几个来再花。

    此番出来,我是准备借钱的,白日里太过引人注目,只有在夜里,才能更好的避开旁人的目光。

    咸阳城,我感叹除却芈氏之外,好在我还是有那么两个故人可以寻找的。此番我准备去找的,是赵无风。这小子自从离了咸阳宫之后,我也有些年不见他了,不知他可还能认出这般落魄模样的我。

    循着记忆中的路找了许久,因着天黑不好辨路,我还绕错了两条路,兜兜转转之后,才找到赵无风的家。

    这儿住着的多是些小官小吏和普通国人,宅院都不大,挤在一处,各家各院的门户都差不离,因而费了我好些功夫才寻着他的家。

    我敲了敲门,内中传来的是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呀?大半夜的,人都歇下了。”

    “故人来访,找赵无风。”我琢磨着我的名字是断然不敢在此时暴露的,可不报上姓名,人家不给我开门也占理,故而思索片刻之后,我追了句,“我是画眉。”

    内中一阵牢骚之后,嘀咕声叽叽喳喳念叨着,小孩儿的吵闹声和起夜的咳嗽声之后,终于有人来给我开了门。

    他端着一盏烛火,表情很是焦急,可开了门之后,眼底闪过的最先是一丝失落,旋即又是震惊。

    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他往其中推了推,才道,“外头不好说话,里面说。”

    他点点头,关上门,引着我往屋里去,进了堂屋,他那一脸困倦的婆娘有些不满的白了我一眼,他却连他婆娘的眼神都顾不上,指了指外头道,“安倚,快去少些热水来,这是贵客。”

    赵家的宅院并不大,和千万这儿住着的人的院子一样,也无多少特别好的陈设。可到底这是一个家,比之咸阳宫,这家安宁了太多。

    许是因为离了宫院的喧嚣,少了那么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的眼神看上去也比从前淡然多了,更没有他待在阿政和阿房身边时的谨慎。

    “栖桐夫人……”他开了口。

    我微微摇头,“除却那个称号,如今你唤我什么都好。”

    闻言,他叹息一声,应当是猜到了什么,半响,才纠结着,讷讷的唤了我一声,“大人。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大人?!这称谓倒是别致,也好,这样称呼我,也不易引起旁人的怀疑。

    “近来咸阳城的巨变,还有外头散步的那些谣言,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现如今,我遭到了所有人的追杀,可我又不相信阿政会发布那荒谬的借口来杀我,如今,唯有再见到阿政,双方对质,才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赵无风,如今你可还能面圣?”我急啄啄的说了一长串。

    赵无风整理着思绪,待我说完,才皱眉抚颔道,“微臣无能,如今微臣不过咸阳城内一小小巡城领头,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和机会面圣?”

    说罢,我与他同叹息了两声。

    如今的赵无风,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想必从前青涩憨厚模样,如今他倒是壮实了不少,肤色也更深了些,须髯蓄起更彰显几分成熟,愈发有个敢作敢当的男儿模样了。

    开门那一刹那的失望眼色,我就断定,他对画眉并非无情的,甚至可能情深情长,只是当年不知什么原因,他才拒绝了画眉的主动示爱。如果当年我的眼神能更毒辣些,看出他两个其实郎有情妾亦有意,我会直截了当的给他二人赐婚罢。如今,却是也可惜了这对苦命鸳鸯了,赵无风待如今这个婆姨好是不好我不知,可画眉这一生,诚然是被耽搁了。

    诚然我早就该猜到他见不着阿政的,他非朝臣,光是凭着曾侍圣驾,哪儿能他说想见就能见呢?

    这是在我意料之中,故而我也并无多少失落,今日我来主要还是为借钱,这夜半三更的,我也不好总在此叨扰人家休息,故而我从手上褪下那对相思玉镯的一只,推至赵无风面前。

    他看着我,神情费解。

    “我今日来,是想借些银钱的,所为那般我也不便透露。你若念在故人一场的情分,家中有些散碎银两便先借来我救急。”我叹息了两声,“也不求多,但求一口饱饭钱就好。”

    这玉镯无论水色还是做工,都乃极品,若是拿去当铺,怕是够施家这辈子的吃穿用度了。

    可这样好的家伙什儿,我怎敢拿去当铺,我可没有忘记当年龙城险行,王翦正是循着一枚玉,才追踪着一路找寻到了我的踪迹。

    如今的玉也绝非凡品,我一个女子,单拿玉镯去典当,少不得要引人怀疑,若是因被人怀疑偷盗而追踪至我头上,因此丧命,到那时我可连叫冤的机会都没有。

    赵无风微微滞住,有些不明白我的意思,可他只是缓缓将玉镯推回至我跟前,颇为惶恐道,“怎敢收大人的东西,大人有所需求,微臣自当鼎力相助。”

    不等他将东西推至我面前,我便反手将玉镯直接塞进他手里。

    苦笑两声之后,我才道,“赵卿,如今我之境界,进退皆为寸步难行。这玉镯,赵卿无论如何都该收下,要知我如今有没有命活回他面前都难说。若吾之幸,能洗刷冤屈,这玉镯便是我欠赵卿的份儿,赵卿哪一日有了麻烦,带着这玉镯来寻我,我定倾力相助。若吾辈无福,这玉镯并非凡品,拿去典当便能足矣让赵卿一家丰腴多年,权当我还了赵卿今日钱债。”

    我说得极为动容,赵无风听着我的言辞,竟耐不住眼眶有些发红。

    他不再推辞,只是将玉镯小心揣好,“大人太悲观了,如今情形,不该是那么差的。如此,微臣也不再推脱了,微臣领了大人的情,且不论将来是否有所求,还愿将来能再见大人,将这玉镯亲手送还。”说着,赵无风起了身,火急火燎的便往另一屋去。

    喧嚣声起,妇人的骂声传来,有些不堪入耳。可赵无风并不理她的叫骂,只是依旧翻箱倒柜的数着钱财。

    不多时,赵无风拿了一小布包进来,往我面前摆好,还不及开口,他那婆姨便冲进来抢了去,哭丧着脸骂道,“赵无风,你别欺人太甚。这钱好不容易攒着的,眼瞅着儿子再过几年就该娶媳妇儿了,你拿了他的老婆本儿,想送给这个野妇吗?”

    这一声野妇骂得忒难听,可我到底有求于人,终究没能反驳。

    始料不及的,赵无风竟狠狠一巴掌扇在了那女人的脸上,眼神有些凶恶,不愿解释半句,便夺回了那布包。

049.耕牛之死

    “安倚,别在这时候胡闹!”赵无风颇为愤怒的吼道。

    那唤作安倚的女子也非好惹的角色,当下便悍起来,反手又甩了赵无风一个巴掌,“赵无风,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了!若然你今日不说清楚为何将钱拿给这野妇,你们今儿谁都别想拿着钱走出这大门!”

    眼见着两个人就要打起来,我颇为头疼的扶了扶额,起身直接从赵无风的手里拿过包裹,赵无风将我护在身后,那安倚眼见着就要朝我抓过来。

    “鄙人今日前来并非直接拿了钱就走的,也并非赵大人的妻子口中所言的野妇,我留下了价值相等的东西作为抵偿,将来,这钱我会加倍奉还的。”我如是说道。

    赵无风见状,也从怀里掏出了那玉镯子,只给安倚瞧了一眼,不待她抢过去,便又收进了怀中。

    我没有时间在此处多待,更没工夫在这儿看他夫妻两个掐架,加之今日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王翦和元曼若是发现我没在房间内,怕是该四处找我的。

    “天色不早了,我该早些回去了,就此别过。”说着,我揣好了东西便准备出门。

    那安倚捡了玉镯子时,双眸都在放光,便也不再纠缠我。

    赵无风将我送至门口,欲说些什么与我道别,半响,才喃喃道,“让大人见笑了,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自从生了孩子后,性子便渐渐差了,不闹上几闹,她总是不休的。尤其,今日大人上门,报的是画眉的名字。”

    “哦?”这倒叫我有些不解了,“她先前并不认识画眉,你两个,该不会余情未了罢?”

    画眉是最不常在宫里的一个,这丫头虽然快言快语,可有些不该说的,这丫头嘴巴也严实得紧。

    赵无风苦笑两声,“这倒没有,不过我的剑柄上刻了画眉二字,她先前有个姊妹也曾在宫里当过差,女人家的,总爱学舌,一来二去的她就猜到了。”

    呵,这赵无风啊,我还真不知该评价他痴情得好,还是该评价他绝情得好。

    只是,今生注定了他与画眉有缘无分,又何必苦苦再折磨这一双人呢?

    “既然你当日选择了拒绝她,那么如今便不该念念不忘。她早已将自己当个寡妇,今生都是不愿再嫁人的,你此刻还惦念着她,对她又算什么呢?对你如今的妻,又算什么?到底,如今里面那婆姨才是你的妻,才是你应该相互扶持好好走过一生的人。你总归还是要好好待她的……”

    我只是个局外人,不好对人家家务做过多的评价,故而只得如是劝了一句,便辞了。

    飞奔回私宅,我依旧是远远地就翻了墙,才落入私宅内。进去时险些没被警惕的王翦给捉拿了,见是我,才问了一回缘由。

    我并不想告诉王翦我是因囊中羞涩跑去找人借钱了,故而只是敷衍他道,“想起了一个故人,想看看他还在不在咸阳,有没有法子进咸阳宫,今日过去,只怪大王太过决绝,一丝生路都没留给我。”

    絮叨两句,我才伸了个懒腰欲去睡觉。待次日王翦走了,我才去寻了哑婆婆,取了部分银钱给哑婆婆,只说那是我做绣片得来的钱。

    哑婆婆含泪接过,冲着我点点头,抿嘴笑得颇为激动。

    这些钱财,足够我们熬过好一段时间的吃穿了,还攒下的一点点银钱,我是打算好了去买些布料棉料,置办好了等过冬的时候,给大家做些暖和的袄子过冬。

    赵无风的家底子不是很厚,他家所有的积蓄也不可能尽数倾囊相助,能有这么多银钱供我们再置办冬衣,已经很不错了。

    布料我是待施帛身子好了之后,借着接了私活儿的借口,让施帛带着我去买布的,有着施帛和我一起,打扮的灰头垢面的我也就没那么打眼了。

    每日里都要紧赶慢赶的做针线活儿,日子过得倒也快,眼看着就要过年,我手里的袄子也做得差不多了,为给他们准备这个惊喜,我先前一直瞒着未对众人开口。

    元曼嘀咕着胃口愈发不似从前了,叨叨着想吃牛肉,勾得施帛一直问她是不是吃过牛肉。

    这儿是咸阳城,不是咸阳宫,私宰耕牛是犯法的。加之如今年节将至,天气愈发严寒,野物们大多都躲着过冬去了,更不愿出来。王翦偶尔出城去狩猎能带回一只兔子山鸡,都是难得的伙食改善。

    天天的都是黍米粥加咸菜,难能见荤腥,对于从小就用珍馐养刁了的元曼来说,自然是一天似一天的乏味。她抱怨着膳食难能下咽的日子,也是愈发多了起来。闹得难受的时候,她便直接拒食,哑婆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哑婆婆对元曼的要求确实束手无策。

    那日晚膳,元曼闹得更厉害了,还未上桌,看着桌上的黍米粥和咸菜时,便冷冷道,“我不吃,反正如果没有牛肉,我就什么都不吃。这黍米粥哪里是人吃的,你们爱吃你们吃去罢,总之我是不吃的。”

    说着,这丫头倔着当真就关了房门,什么都不吃了。

    王翦起身欲去劝,我黑了脸,只道,“王翦,坐下,好好吃你的。她就是娇惯坏了,有什么能吃不能吃的,大家都能吃,为何唯独就她一人金贵些?”

    我故意将声音说得很大,就是为说给她听到。如今我们本就寄人篱下,日子过得清苦,可好歹人家亦是从自己嘴边省下的一口粮。

    世人都道斗米养恩、石米养仇。多少米都是米,元曼如今这行径,却算是半点不知恩,我绝不能看着这丫头变成这样的白眼狼。

    饿她一饿也好,左右一顿不吃也饿不死她,然她吃吃苦头没什么不好的。

    哑婆婆和王翦都有些坐立难安,施帛也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我,可被我一一瞪了回去之后,他们便只埋头吃自己碗里的粮了。

    我咽下口中无味的黍米粥,心中不甚舒坦,闻说如今咸阳城的城门依旧紧闭,也不知上一季那些徘徊在城门口的难民怎么样了。我和扶苏商讨的法子按理来说,应该是可行的,为何灾民情况还会那么严重呢?遍地饿殍,如今不知还有多少活着。

    念及至此,我愈觉得口中米粮更加难以下咽。随便扒了两口之后,我也放了碗,去自己房中挑亮了烛火继续做女。

    可元曼这家伙,倔起来也当真是我没有想到的,接连两日她竟真的没有用膳,施帛所说,她只喝了一点点水。这黍米本就不养人,元曼在私宅待的几个月,瘦了不知多少。如今又断了粮,她竟瘦的面颊都有些凹陷,我看着心疼,怕她有个好歹,可又不愿就此让她骄纵。

    那夜,我听见墙头有人翻过去的声音,起身时却不见任何人。王翦的房间亮着灯,可不见半分人影,而刚刚翻墙出去的声音的确熟悉,应该就是他出去了。

    可这大半夜的,也不知他是出去作甚。他身手不凡,就算是半夜一个人出去,也无须我们担心。

    我对着烛火弄了大半晚的女,看着一朵牡丹绣完了大半,依旧没听见人回来的声音。更夫敲过更之后,我起夜挑了烛火去王翦房间看了一回,他房间的灯孱弱得很,空落落的。

    我才有些担心王翦的处境,可这大半夜的也的确不知他去了哪儿,空担心半响,才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难安的睡下了。

    一夜翻来覆去的,睡得都很浅,至晨起时我又去王翦房间瞧了一回,才看见王翦躺得好好的,鼾声四起,看来他疲惫得紧。我吩咐施帛暂且先不要去将王翦吵醒,施帛点点头,便蹦蹦跳跳着又去闹元曼去了。

    我正准备进柴房帮哑婆婆捡些柴火,哑婆婆便“啊啊”的张口焦急叫着,手里捧着一大块红褐色的肉块到了我面前来。

    哑婆婆少有这么激动的模样,我搬着柴火往厨房走,顺路走过去看哑婆婆手里拿的什么,“哑婆婆这是拿的什么东西呢?”

    可看清了哑婆婆手里那褐色时,我也是半响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那赫然是一大块牛肉,上面还有白色的翳蒙着。

    “这……这牛肉是哪儿来的?”我有些呆滞的望着哑婆婆,才想起昨夜,王翦可疑的行为。想必,王翦昨夜是去弄这牛肉去了罢。

    可,私宰耕牛是犯法的,哪怕是被人宰杀了,若不能将凶手捉住,光是连坐都能连累十户人家受波折。

    王翦不是那样莽撞的人,他不至去杀牛,可又该如何解释这牛肉的来源呢?

    哑婆婆开心的拿了牛肉,小心翼翼的切下一小块来去烹煮,我则想去问问王翦,可又不愿打搅他休息。施帛欢呼着一直缠着哑婆婆,守着哑婆婆做牛肉,香喷喷的荤腥味儿也勾得人食指大动。

    闻见这熟悉的味道,元曼撑着虚弱的身子起了床,而王翦,亦是被这香味勾动着,懒懒的起了床。

    他撑着半具疲惫的身躯站在门口看着我,冲我笑了笑,“放心,我没祸害人。”

    “我没祸害人,”这就是他给我的解释,既然他不愿意多说,我再多问也是徒劳,故而我便没问了。只看着元曼终于开心的饱餐起来,我也忍不住馋虫大动,坐下开心的用起膳来。

    饱餐之后,仿佛连做绣片也更踏实了些,剩下的小半朵未完的牡丹也很快被我弄完。

    我拿着绣片,去送还给城北定制绣片的人家,走至半路,见着有好几个人用草绳提着牛肉往回走,心中实在疑惑,是谁会选在快开春之前宰牛,却听旁人问着拎牛肉的人道,“赵老头儿,你哪儿弄来的牛肉?”

    “老徐家的耕牛昨夜被豹子咬了,咬下好大一块腿肉呢,老徐只得把牛宰了。这不,年节将近,我也带两块儿回去给婆姨和娃娃尝尝。”

050.一碗葱姜水,半搀爱怜心

    这是咸阳城内,城门紧闭了差不多有小半年的功夫,又怎会这么突兀的在城内出现一只豹子呢?

    王翦昨夜夜不归宿,又在晨起时带回来那么大一块牛肉,若说此事不是他所为,我绝对不相信。可他是否胆子也太大了些,竟带了只豹子进城内?

    我心内焦急,匆匆赶着脚步去将绣片送了,那人还直念叨着下回有绣片还找我,结了工钱我便发疯般的往回走。路上偶尔还遇着两个提着牛肉的,按照他们所指的方向,我找到了那家死了耕牛的,好在,并无人被牵连。

    耕牛被豹子咬死了,此乃天灾,不属人之所为,便算不上私宰耕牛。王翦啊王翦,怪不得你会那么坦然的告诉我说,你没有祸害到别人了。可耕牛一死,靠着这耕牛的十几户人家开了春都不知该上哪儿找牛去,耽误耕种,又何尝不是耽误呢?只是没有闹出人命来,便算很好的了。

    我去的时候,听众人交谈着,言说死的是头老牛,老徐家本来就准备再用这牛两年之后,多花些钱去换一头壮些的牛回来。只有老徐的婆姨眼眶有些猩红,神色伤伤。

    亲眼所见没有出人命,我才脚步匆匆的往回赶,撞进私宅之后,见王翦正在院内颇为认真细致的摩着他的剑,我气恼不过,登时便冲过去,径直抢过了他手中剑,直指他喉头,骂道,“你是疯了吗?豹子也能被你弄回来,如今你这痞气倒是学得和钱桀愈来愈像了!”

    他有些震惊的看着我,旋即又无所谓的笑了笑,“你都知道了?也是,闹出这么大动静,想必你出门走一遭,也应该能猜出来。”

    他笑得轻描淡写,仿佛昨夜他弄回来的不是一头豹子,而是只小兔子般轻松。

    看着他这样毫不做一回事的轻松脸,我反觉得怒火更上心头,当即剑指着他更靠前一步,“那是头豹子,是凶兽,你若当真不将自己姓名当回事,大可直接去找个地儿告诉人家你叫王翦。如今咸阳街头的告示尚未揭下,你这脑袋可还值钱得很,能抵八百金呢!你不愿要,大可交给哑婆婆去领赏,也大可帮了哑婆婆和帛儿这辈子都不用再愁吃穿用度。”

    我骂着骂着,竟气得眼泪都不争气的淌下了一丝。

    揩了把眼泪后,王翦则抿唇笑着就想从我手中将剑夺下,我气得狠狠将手打了回去,磕在他手腕上,却不想他冷不丁疼得呲牙倒退了两步。

    我心里一紧,扔下剑便上前看方才打着他的地方,他扭捏着本想躲开,可拗不过我死扣住他的手腕,剥开他扎紧的腕节,几道结着淤血的痂赫然醒目。

    那是猛兽的抓痕,且,看着抓痕的深度和长度,不难猜到王翦身上的伤不止一处。

    我气得想打他,可看着伤痕累累的他又下不去手,只有泪在眼眶里一直打着转儿,尽管我不想哭,可它就是不争气的盘踞在我的眼底。

    见我着急模样,王翦轻声笑了笑,轻轻将衣袖放下,喃喃道,“我前些日子在山里狩猎时,哪一处是豹子的窝,哪一处是狼群的洞穴,我都摸得一清二楚。这几日元曼不肯用膳,我不可能当真看着元曼饿死罢?若是元曼饿死在了咸阳城内,到时见了大王,我该怎样跟大王交待?”

    他笑得一脸璀璨,仿佛昨夜在生死门前滚过一遭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况,这段时日你们的确吃了不少苦头,青凰,你都瘦了,是该吃些肉填补填补身子。”

    我依旧在置气不想理他,他扎好腕节才去捡他的剑,那剑被他摩得寒光闪闪的,他颇为爱怜的哈着气拽着衣襟擦了两下,才继续耍无赖似的看着我笑了笑,“山上还有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呢,豹子总归比大虫好捉些,我特意找了头老牛,难能再劳作几回的,先伤了之后才引着豹子去咬牛的。不过这猫儿爪子太厉了些,挠得我手上多了几道血印子。青凰,你瞧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无碍的。”

    一头偌大的豹子,居然被王翦形容成了猫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也真不愧是钱桀带出来的徒儿。

    危险如斯,被王翦说得轻松而可笑,“若是我堂堂大秦的将军被一只大猫儿要了性命,说出去,岂不丢人?”

    他轻松戏谑着,我只觉余惊未了,只被他气得哽着说不出话。

    我和王翦闹得正僵,元曼怔怔的站在门口,低声讷讷唤我道,“母亲,你的意思,是王翦从山林猎了只活豹子,再将杀牛一事嫁祸给豹子,才弄回这牛肉的吗?”

    我气儿不打一处来,吭了一声,狠狠瞪了元曼和王翦一眼。

    王翦此刻倒是嬉皮笑脸的,丝毫不当做一回事,元曼则是满满的自责。

    她缓步走了过来,卷起王翦的袖子,轻轻摩挲着那伤口心疼的问道,“疼不疼?”抬头,眸子已然泛红。

    王翦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目光,尤其,这目光还是来自一个小女娃儿。

    他讪讪的抽回手,无所谓道,“不打紧。”

    不待我反应过来,元曼骤然跪下,啜泣着拽着我的裙角,“母亲,此事都是孩儿胡闹,害王翦涉险没了性命。母亲与王翦的对话孩儿刚才都听见了,如果乱杀耕牛,因孩儿的胡闹会被害死的起码就有十户,即使如今王翦涉险没害了人家,可来年开春这些人家也同样难耕种……”

    她虽喜胡闹,可到底是个孩子心性,在明白是非之后,她还是能知错就改的,能反省自己的。况,那日饿殍遍地的盛况,她也是亲历了的,若没有粮食吃,会有多少人饿死,她亦清楚,她自己更是体验过饿肚子的滋味。

    阿政,你看,祖母把元曼儿带得多好,这孩子如此明事理。

    可是阿政,你此刻又不在我身侧。

    元曼耷拉着脑袋,“母亲,孩儿愿意领罪,还请母亲责罚。”说着,她又瞥了一眼王翦,“只请母亲不要责怪王翦。”

    小小年纪就能懂得承担责任,元曼这孩子的成长总是叫我吃惊的。看着这孩子,我愈发思念起扶苏儿了。扶苏儿如今搬回了咸阳宫,寻他人影子都寻不见。

    愈是临近佳节,愈发思亲。

    “好,既然你自认领罚,那今日你便在此跪三个时辰罢!”我罚得有些严厉,只希望能让她长长记性,下回再别这么胡闹。

    “青凰,你处罚得是不是太严重了?”王翦抱着手问我。

    “你以为你就能逃过处罚吗?她还是孩子不懂事,你也是孩子?”我若此刻有根棍子在手,真是恨不得将他们两个都狠狠揍一顿才好。“哑婆婆家柴房没多少柴火了,你的惩罚便是去将柴房填满了。”

    我怒瞪了王翦一眼,这么大个人了,也是孩子心性,元曼不懂事就罢了,他还陪着胡闹,胡闹得甚至更过分。

    王翦点点头,丝毫不因被我处罚而有半分沮丧模样,心情颇为舒畅模样,点点头自觉领罚。元曼就跪在那儿,一声不吭。

    施帛嘟着小嘴儿本准备来求情,我只厉声念了句,“你想陪她罚跪就自己跪着去,别来问我,若不想跪就去念书或是帮你奶奶干活儿。”

    闻言,施帛同情的看了元曼一眼,望着我半响,微微启了唇,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终究选择了去帮奶奶做事。

    我被王翦气得隐隐有些腹痛,处置了这两个人,便回房去继续做袄子去了,直至出恭时才发现葵水已至。

    葵水的日子一如从前推迟了两日,没有精卫时刻在身侧提点着,我这身子也养得越发糙了些,发现葵水已至时,我也没慌张,只是淡然的翻了骑马布换了中裤。

    只是苦恼大冬日的还有些衣服要洗,天气寒得有些彻骨,我抱着衣服只看了一眼桶,都觉凉意袭人。

    彼时,王翦收拾了一番东西,也准备出门打些柴回来,从我面前绕过去时,他顿住脚步,低声耳语道,“其实,今日你担忧我管教我的模样,很惹人。”

    我抱着衣服只觉面颊一热,瞪了他一眼,匆匆奔逃而去。他低声笑着,很开怀模样。

    天寒彻骨,洗着衣服都觉手快结冰了,一双手浸泡在衣服中都冻得有些红肿。从前在咸阳宫时,精卫总会为我准备好暖手的小炉子,将手养得好好的,如今在这私宅,什么活儿都要自己做,倒是将手冻得早早的就起了冻疮。养得太娇惯了的人,陡然将她抛至艰苦的环境,总是易折的。

    一双冻手在冷水里泡久了,渐渐地也发起热来,洗到最后只觉手热热的,浸到温水里有些酥麻。

    先前不那么冷的天气,不易受凉,葵水来时也难得腹痛,这一回,本就有些腹痛,又沾了冷水,至傍晚时只觉痛得躺在床头动弹不得。原本还想将袄子做完,却不想拿着针线的手都疼得直哆嗦。

    元曼罚跪三个时辰,从午时跪到了戌时,从中天之日跪到了天色漆黑,时辰快到了的时候,便闻施帛在外头时不时的问一句,“凰姨,姐姐挨罚的时辰快完了没有?”

    我不答话,他隔了不到片刻,又在房门外小心翼翼的问一句,“凰姨,元曼姐姐挨罚的时辰该满了罢?”

    惩罚孩子时,我也绝不心软,硬生生的等着时辰满了,我才强撑着身子开了门,看着元曼倔强的耷拉着脑袋跪着,丝毫没有躲懒。施帛就端着盏火,小家伙满脸心疼的看着元曼。

    “既然知错了,也挨够了罚,便起来罢。记住,下不为例。”我开口,蹲下身子去扶元曼。

    烛火靠近了元曼些,小丫头听到我说这话,知晓我不怪她了,顿然长吁了口气,想撑着身子站起来时,不想腿跪得太过酥麻,稍微撑了撑便又再度跪下。

    至此,元曼才惨兮兮的模样,苍白着唇眼里噙着泪,嘴一撅,哭腔道,“母亲,我腿麻了,而且,我好似是好日子到了。”

    施帛叹着起还准备去扶元曼,然元曼开口这一句好日子到了,施帛一脸茫然,问了句,“什么是好日子?”

    我和元曼黑了脸,元曼却还边哭边笑的流起了泪,两个人最后谁都没有回答施帛。

    扶着元曼小心翼翼将她放着坐在地上坐了一刻钟,她才缓过劲儿来,在两个人的搀扶下,才哼哼唧唧着进了屋。

    王翦打柴归来后,很自觉的去帮哑婆婆做饭,我们扶着元曼进里屋时,王翦则端着黍米粥进堂屋。元曼又轻咳了两声,我明白她是想去换裤子,便让施帛去烧些热水来,我带着元曼回房间去换衣服了。这丫头的葵水之日本就和我隔得不近,只不过她年岁尚小,因为从前在宫里养得好,葵水也比寻常家孩子来得早了两年,不很规律,今日竟这么巧的和我撞了日子。不过,她也诚然是个犟驴子,身子不大好了竟然都坚持受完了罚。

    我拿了元曼换下的衣裳先去泡着,用了膳之后,又去帮元曼洗衣裳。彻骨的寒,又经历了一遭,洗完衣裳我只觉人都痛得快虚脱了,倒在床上模模糊糊的却又将睡不醒。

    迷蒙间,仿佛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王翦温柔似水的声音在我耳畔低喃着,“青凰,起来喝些热的葱姜水罢。”

    睡得模模糊糊的,听到这暖暖的声音,我总觉是在做梦,睁开眸子时看到的是那双温润得可以滴出水来的桃花眸,他浅浅笑着,明明是个大男人,可眉眼弯弯模样只让人觉得他更显谦谦。

    漆黑的夜,他手里捧着一盅热热的葱姜水,微熏的黄色汤水在此刻嫌得那般暖人,还未饮下,便教人觉得心口顿然热了起来。

    我捧过那一碗热的葱姜水,正欲开口问他怎么知晓我是葵水已至,他却笑了笑,只道,“我回来时看见你外面洗了裤子,加之你今日用膳时面色有些苍白。还记得吗,那年,我还傻乎乎的以为你受伤了,这些还是后来那位大娘告知我的……”

    提及当年窘事,我不禁低下头情不自禁蹭红了脸,心内暖流更甚。

    可是,不应该如此的!我与他皆是有家室之人,我不该对他有这样暖暖的贪恋。我内心无比挣扎,明知这是不可踏入的禁区,却又忍不住不去贪恋这一时的温暖。

    慌乱之下,我急啄啄饮了一口热汤,烫得舌头都有些发麻,匆匆咳嗽着,刺激得人顿然清醒,抬头便将他拒之门外,“你熬了葱姜水有多的话,给元曼送去一盅罢,小丫头今日倔得慌,身子也不大舒坦。若没有了,还麻烦你再为她也熬一碗。”

051.翦眉晤

    也许是从发现他对我格外不同一点的时候开始,我心中便很明了:我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现在如是,我与他皆有自己的家室,尽管他已经亡了妻,我在被我的夫追杀着;唤作从前,亦不会改变多少,我若真变成了他的童养媳,说不定,也只能沦为他的一介妾侍,久了,腻了,乏味了,就忘却了那份远远观之的淡然美。

    我承认我有些贪恋王翦待我的好了,可我心底却无比清楚,我与他之间,从来都么有可能,又谈何而来的幻想和他长久呢?

    如此下去,只怕迟早也是一段孽缘,如果将来定会铸成大错,为何不早些趁春未暖前,先将未萌芽的嫩胎儿先掐死呢?

    “我知道你记挂着元曼,那你今日还舍得罚她?”王翦坐在我床头,我禁不住往里缩了缩身子。

    他似没看见一般,或者,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挨着我坐着,“一如前几日,元曼这丫头闹着不肯用膳,你便真的任由了她闹去,叫她吃了不少苦头也要让她自己后悔,两个人都倔着谁也不肯松口,可是两个人心里,何尝不是互相牵挂着的,不是吗?”

    元曼,说起这孩子,总是有许多教我动容的地方的。

    她不是我亲生的,与她之间,我也许曾有过她到底是阿房的孩子的想法,可是时日越久,我便越发的觉得,这孩子与我之间,又何尝不是血脉相连般的亲近呢?

    阿房将她托付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拿她当我的亲女儿在养了。

    “元曼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去看她,她还不忘问两句,母亲用膳了没?母亲记挂我不曾?说起来,你们两个的性子,倒是当真有几分相仿的。”王翦说着,低声喃喃笑了笑。

    我不知道他是在笑我,还是在笑我与元曼之间的关系。可他靠得这般近的感觉,诚然让我有些不大自在。

    终于,他回过神来,看着越往里缩了几寸的我,低声喃喃道,“你在躲我吗?不必躲的,一如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说着,他的手触碰过来,却是摸住了那瓷盅的边,“汤不烫了,温温的,此刻入腹最好。你快喝了罢,喝了,我也好再去给元曼熬一碗。”

    我有些惊慌失措的抽回手,抱着汤盅,狼狈的囫囵吞咽了几口。

    那辛呛的热姜汤入腹,虽然不如之前那样快要将舌头都烫熟了的痛,却在入口时也觉有些不大适应。只是在暖暖涌入腹中时,回荡着一股热气,温得让人贪恋。

    我差点被这姜的辛味儿呛出眼泪来,囫囵灌下这盅热汤后,憋着喉头的刺喇喇的不适,将盅塞回到王翦手里。

    王翦笑着,笑得十分宠溺,只伸手过来为我轻轻拨开不小心被我含到嘴里的发丝,然后将我散乱的发撩至耳后,他愈凑愈近,我本能的往后挪移了半寸。

    只听他略微邪魅的喃喃在我耳畔温热吞吐着,“青凰,你病时的娇态,亦是如此可人。”

    靡靡之音,直让人心尖颤过一阵酥麻,未饮自醉。

    他的举止有些轻佻,可却再无进一步的冒犯之举。从前的我,也许会暴怒着跳起来要揍他罢,可如今,我却是没有半分反应,只是冷冷斜了他一眼,嗓子低沉得有些喑哑的话道,“出去。”

    他的神情微微一滞,表情是我未见过的僵硬,终于,他端着药盅,起了身来站在床前定定的看着我,似乎有些无力的叹息了一声。

    即使会有一刹的怦然,可我明白,在他想接近我时,我脑子里的那个人,始终不是面前的这轮廓。我做不到自欺欺人,我更做不到将就,或是被他的暖心举动、偶尔情愫迷蒙而打动。

    因为,我爱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他。

    “不早了,你好生歇着罢,我明儿再来看你。”王翦站在门口,半响,才憋出这么一句话,带上门出去了。

    膳房里传来细微的嘈杂,我知道那是他在给元曼再烹一盅葱姜水。

    至此,我才忍不住长吁一口气,顿然瘫软在床榻之上,手触及胸口,只觉那儿砰砰跳得厉害,又毫无章法,紊乱直极。放空了的思绪,再经不得我想其他,就在这腹中的暖流未褪之前,一梦庄周。

    我也只痛了那最厉害的一回,次日醒来精神头便好了许多,便抓紧时间将手里的袄做了。还有两片大户人家要求做的几何纹的领,绣好之后,我又托哑婆婆给人家送了过去。换了钱回来,我留下少许以备不时之需,更多的则是给了哑婆婆,并拨出一部分来,交待哑婆婆,年节时买些好吃的,回来好过个温馨的年节。

    哑婆婆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于老人家看来,有这么多人陪着,就是个最好的热闹年,团圆年了罢。也是在这之后不几天,咸阳街头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在人院子里打死了一头豹子,那豹子想进笼舍叼鸡来着,幸而没将人家孩子给叼走了。亦是因此,那附近的几家有孩子的大人、连带着死了牛的那几户,都闹到斗兽场去了,纷纷觉着是斗兽场的出了纰漏,将山豹子没关好放了出来野,可斗兽场的人直喊冤得很,他们近来根本没有组织过豹子的打斗。

    这豹子的由来,想必也就我们这一屋的几个心中最清楚不过了。只是已成往事,谁都没愿意再提半个字。

    年节将近,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我在年节之前将袄都赶制了出来,每个人都有一件。这,算是我为大家准备的一点小小心意罢,我看见他们很多人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却各有各的微妙。

    施帛笑得很灿烂,是孩子最纯真的烂漫。

    哑婆婆捂着袄子合不拢嘴,兜在身上时不时的蹭一蹭衣袖和胸前,生怕弄脏了半分,爱怜得紧。

    王翦则是挂着浅浅的笑,远远地看着我,会心的勾了勾唇角。

    元曼,元曼开心得在院子里转圈儿,她兴奋的对我道,“母亲,这是我头一回感受寻常人家,母亲为孩儿缝制衣衫的温暖。”

    其实,她也是无时不刻的在渴望着母亲的温暖的罢。

    “你并非第一次穿母亲做的衣裳,”我抚摸着她渐长的发,她只绾了一个简单的髻,其余发全部用一花头绳扎紧着,满满的都是孩子的生机与活力,“很小的时候,你娘就为你准备了你到二十岁的生日贺礼,每年一样。”我将她头顶上那根铜簪轻轻拨动了两下,“这个,是你七岁那年,我给你的。这便是你娘为你准备的贺礼之一,每年都有,只是从前,怕你过早的要光所有关于她的回忆,才没告诉你。”

    闻言,元曼的脸上露出些微哀伤姿态,却又旋即将簪子轻轻抽了出来,捧着簪花在手中亲了两回,抬眸傻乎乎冲我笑道,“还好,茵陈告诉我这东西怎么都不能丢,莫不然前段日子肚子饥得慌时,我还真想将这玩意儿给去当了。虽然值不了多少钱,可我那时是真的很想吃肉。”

    元曼说着,将东西捧在手里又亲了好几回,宝贝得不得了的模样,才又将簪子给插了回去。

    我被她闹得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才多大个人儿,居然也能想出没有肉吃就当了首饰去换银钱的古怪想法来,这糙模样,也当真不知是跟谁雪来的无赖市井性子,权当个酒囊饭袋般的人,只顾着贪图嘴上痛快了。

    也幸而是茵陈,虽然没告诉她那簪子的由来,可也反复交待不要弄丢了,她才晓得那是件该珍惜的物什,莫不然往后知晓,只怕肠子都悔青了也是再找不回来的。

    我好气又好笑的敲了敲元曼的头,嗔骂道,“尽爱胡闹。”

    元曼只俏皮的吐吐舌头,冷不丁的又喃喃了一句,“要是如今父王也在就好了,母亲,我想父王了,我想父王带我去骑射的样子,呆子弟弟现在应该又被父王管教得更呆了些罢?还有阴曼妹妹,不知她是不是又长高了些。”

    我不想她伤心,故而只捏了捏她的面颊,“快了,总该是要回咸阳宫的。”

    年节关头,记挂着家亲的又岂止是我呢?元曼这孩子,也不是在惦记着扶苏和阿政吗?我只是随口的一句安慰,换来的却是元曼张扬的一张笑脸。

    她没有再多纠缠我关于何时回宫的问题,而是扭头得意的晃着新衣裳和施帛顽闹自在去了。

    看着大家欢欢喜喜的,我心情也舒畅了不少,只是在看向王翦时,发现他正盯着我怔怔的出神。

    他今日,冷静得有些不同寻常,如果换做从前,我待他只消稍稍示好,他便能猖獗起来,如今给他做了身新衣服,奈何却是惶惶有些不安的模样呢?

    我琢磨着,方才我与元曼诉说的是回咸阳宫的问题,时间过了这么久,王翦依旧没能想到任何办法,这也着实有些不大对劲儿,莫非,是这两日王翦找到些新的出路,却也有些棘手的出路了吗?

    我想回咸阳宫,一刻未歇的想回咸阳宫,故而我便上前至王翦跟前,漫不经心模样问了句,“你似是有些苦恼?”

    他怔怔的回了神,鼻息有些浓厚,“嗯。”

    不待我开口问,他抬眸忽而看着院里的枯干老树,低喃了一句,“今日晨起,我在集市见着画眉了。”

    我被王翦这一句惊得险些没沉住气,又是喜又是急,遂亟亟欲追问,不想不待我开口,王翦却又幽幽吐出一句,“她希望我带着你走,带你离开咸阳,离开大秦,离开这是非之地……”

052.前尘极误

    烈烈的冬日寒风,刮得人骨头都生疼,他的话,每一句字里行间都带着冰碴儿,寒透人心。

    王翦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可待我一向忠心耿耿的画眉,怎么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论如何,她都是不会害我的,如今她既然说让王翦带我走,只有可能,是咸阳宫内太过凶险,我若此时回去,少不得是没命的结局。就算不是没命,怕也要大损元气。

    元曼在这私宅中,有许多话,我都是不便与王翦说的。她还是个孩子,不该参与到这阴谋阳计中来,我不想这孩子最纯粹的心过早的被宫中人心所玷污。

    “此地不便说话,今夜丑时三刻,我幼时习武的湖心亭见。”我在王翦耳畔小声嘀咕了一声。

    王翦点点头,不再提及此事,似是轻松模样的在我面前笑了笑,喃喃着,“没想到,青凰的手竟然这么巧,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我嗤笑两声,不再与他多言,遂回了自己房间。

    毕竟是冬日,黑夜降得特别快,夜也是那样冗长。我待在自己房间里,将散碎银钱拿出来细数了数,还是足够施家今年过年的时候吃一顿好的,遂小心用布包包好,准备明日交给哑婆婆,在年前去买些菜来。

    待快丑时时,元曼这孩子和施帛厮闹了一天,早已念叨着困乏得不行,早早的便上床歇下了。我加了件暖和些的里衣,才越过墙头,往我幼时跟着师父练剑的地儿去。

    这儿是个武馆,如今这儿当家的早已不是我幼年的师父,听说这儿还开着,只是生意大不如前,门前冷落了不少。但到底曾经是承过华阳宫的情,这儿建得这般庞大,也就一直留着。

    王翦早就到了这场地的湖心亭,地儿不大,湖面上,月色寒寒,波光粼粼的,愈显几分冷清。

    他身着灰衣,与这夜色倒似不谋而合了。那是我替他做的衣裳,他穿着倒也合身。

    脚底的瓦被我踩得咯吱直响,我没在墙头多逗留,便下去了。故地重游,不想已是将近十年,这儿的变化虽然不大,可人,到底却不再是当年的那些人了。

    缓步走到湖心亭,见王翦还弄了个小火盆,上面烫着酒,还准备了些小点心和肉。他想得倒也周到,这大半夜的,有酒暖身,也不怕寒凉了身子骨。

    “酒是夜市买的,还算好酒,掌柜的厚道,不是个爱掺假的掌柜。牛肉是我自己烤的,上次杀的那牛,我留了些肉一直藏在冰窝子里,今夜正好拿出来吃了。”王翦说着,从怀里拽出个蒲团来,还包着一层薄薄的毛毡,将那蒲团放至另一侧,才抬手示意我坐下,“我先帮你捂热了,这样你坐着便不会太凉。”

    我浅浅一笑,承了他的情,便坐下了。

    “你倒是颇有心思,做事精细起来,不比女儿家差。”我调侃着。

    王翦苦笑两声,“从前我也没有这么精细的,大王将箐月许给我时,恰逢吕氏地位步步及危,她是家中至幼,又是个孩子般的心性,相国从前最宠她,将她养得很娇。嫁给我这个老粗人时,经常因我的照顾不周而落下五病三灾,加之她那么孝顺,看着自己爹一步步踏入火坑,她的身子也就愈发不似从前。她病得太厉害,以至有一次在我面前咯血,我才知晓她的体质素来吃弱,嫁给我之后又一直不为我所关注,才落下一身毛病。翦心中有愧,这才渐渐学会照顾人。”

    小月儿,这名字,我却也有许久没有听过了。

    如若不是这孩子的心病太重,如今,她与王翦应该也过得很好罢?她是个温婉娴静的性子,素来最不喜麻烦人,这样脾性的女子,沉静似水,最能与人一世长情。

    王翦说着,自斟一杯,叹息道,“可惜,翦与她到底无缘,当翦慢慢学会照顾人时,她也似残烛一样,慢慢熄灭,再无回返。”

    斯人已逝,总是易惹人唏嘘的,湖心亭内,还没暖起来的酒,就已经被这接连的叹息声先给浇凉了。

    我坐在那蒲团之上,没有半分凉意,可见王翦来得许早,怀中抱着这蒲团,也捂了许久。

    “王翦,今日夜谈,我想你不会是给我来叙述你对亡妻的思念的罢?”我浅笑着,不欲与王翦再多讨论这个问题,如今我最关心的,是画眉既然已与王翦会晤,缘何又要让王翦带我走。

    他痴痴一笑,“本想与你再多话几句家常,可你着实心急。”

    “家常有的是时间叙,可如今你我性命朝不保夕,还是先关心该如何回宫罢。”我淡淡说着,“既然画眉与你相见了,却又未随你前来私宅见我,想来她如今行动亦是颇为不便。咸阳宫,如今到底发生了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画眉想必也跟你说了,如今,你便再复述给我听一次罢。不管眼下局势再如何不堪,我承受得来。”

    王翦的眸子里印着一弯明月,淡淡的散着莹莹光辉,坐在那儿浅笑着为我斟酒的模样,倒也颇为恬静。

    今夜无风,湖心亭虽然寒气重了些,但有热酒热菜相配,足矣御寒。

    “咸阳宫,呵,翻天覆地的,又岂止是咸阳宫呢?”他低声喃喃着,“如今整个儿咸阳城,乃至整个大秦,整个天下,哪里不是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韩国始灭,余下五国惶惶然早已隐隐动荡,秦,又何尝不是动荡不安呢?如今,想要大王性命之人,怕是不必想要你我性命之人少。”

    我听得心口一紧,“阿政有危险?”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王翦微微有些惊讶的瞥了我一眼,“翦,不过是在分析如今天下局势,青凰,你当真那么紧张他?”

    我脱离这尘世太久,很多东西,如今我都不知长短,但凡是关于他的消息,我又岂会不在意呢?

    自觉王翦这话问得有些好笑,我禁不住嗤笑了两声,“你我如今在此避世,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回去?王翦,今夜约你出来,我是想听听画眉到底怎么说的,如若你说话再是如此文不达意,我想,我也是时候回去歇着了。”

    闻言,他被我只逼得无奈叹息一声,才道,“真是拗不过你。”

    “我与画眉是在今日晨起时,我去卖兔子时遇见的她,她身后隐隐跟着几个人,看身形,都是拳脚不错的,故而她也不敢大意。幸而那几个人应当是不认得我的,她才敢上前来买了那只兔子……”

    王翦缓缓叙述起来,讲得颇为详尽。

    幸而这年节前,咸阳城内卖吃食的铺子,但凡口味尚佳的,生意都极好,画眉便借着去城西一家热乎的烤肉铺的由头,约了王翦到时在那儿见。

    王翦去那地儿,果然生意火爆,等着买烤肉的人颇多,大家都耐心围桌坐着寒暄着家常,等着自己订下的烤肉,画眉不过片刻便跟了过来,与他相邻而坐,很快便与大家笑成了一团。

    那些人一直都跟着画眉,只是人多眼杂的,铺子里人又多,他们便只远远看着,这才给了王翦与画眉短晤的机会。

    画眉说,如今咸阳宫早已翻天覆地,自大王那日去接我没接到人,大王便将青鸾宫都封锁了起来,言说栖桐夫人在王陵铸下大错,借此机会禁足让她好生反省。可因着百灵刚诞下孩子,大王也未太过为难她,百灵日日假寐言说没多少食欲,想吃宫外的东西,故而大王才应允画眉偶尔出宫一趟,给百灵带些她喜食的点心。

    百灵诞下了女儿,阿政在她诞生之际,便给她封号为华公主,更是将一直不得升位的王美人,赐号王世妇,一时之间,宠冠后宫。

    得宠的不仅是百灵,连带着杜鹃,如今都成了杜良人,只是这杜良人,如今却也愈发不与百灵她们这一拨合群了。

    虽然青鸾宫被禁足了,可画眉偶尔能出来走走,宫内的事她多少还是知道两分。青鸾宫得宠而被禁足,暖春殿那一位,更是趾高气昂。如今公子高已然和公子扶苏地位不相上下,尽管公子高还是个孩子,却能与公子扶苏同上学堂,同听朝政,暖春殿那一位,更是赐居新修葺的玄水宫里,气势之恢宏,不亚于青鸾宫多少。

    宫里新添了不知多少的少使,可说来也奇怪,不管多倾城的姿色,大王只是宠幸一夜之后,便再不回头。他如今去的最多的就是玄水宫,青鸾宫,他很少踏足,即算来了,也只是在百灵或者杜鹃那儿小坐片刻就走,小坐时,旁人谁都不许待在身边。百灵说,大王阴鹫着面色进来,就只是在那儿静静坐着,不说话,也不作甚,坐了会儿觉得该走了,又不声不响的走。

    栖桐夫人未归,可宫内上上下下的都传得沸沸扬扬,言说栖桐夫人被大王禁足了,不许外人去瞧,许是因为栖桐夫人病重了,将不久于人世,大王不允旁人打扰。

    扶苏偶尔得了大王的应允,能去青鸾宫待会儿,得了机会,画眉才从扶苏口中知晓,那日,大王带着大队人马手持玉节去接夫人,却发现那儿死伤不少,严防紧备,询问之后,那儿的人居然供出,将军王翦带着栖桐夫人私奔了,华阳公主更是偷了王陵中随葬的重要之物,一同逃走。在此之前,将军与夫人经常私相授受,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直至大王来了,才敢将这苟合事同大王禀报!

053.凰心痴痴,翦心不改

    诚然,阿政将这咸阳宫内搅得如此不宁,他是信了那老婆子的话了。

    王陵之内最重要的物件,大概就是陪着祖母的随葬图册了。我若没有记错,阿政将一份大秦的详尽图册全然呈给了祖母,于国而言,这是极为重要之物,但凡地图外泄,言说华阳公主叛国,也不是什么不合规矩的事了。

    阿政想要的,不止是大秦这片土地,更是这天下广袤的领地,他着人绘下的图册,少不得甚至会带上几分对邻国的觊觎之心。这图册若当真被外敌得之,定会提前做出准备来应对秦的攻势。

    画眉是在听了扶苏的相告之后,才得了机会出一次宫,第一次出宫她便看见了告示所贴,和扶苏说的一模一样。只是栖桐夫人芈青凰,被掩盖为“宫妃芈氏”,并未道明地位如何。尽管有很多人揣测,甚至,许多人揣测到了那极有可能就是栖桐夫人。

    这是画眉所知道的所有消息,粗浅听去,与我们并无多大用处。他如今最担心的,合该是那张地图,那是重中之重,我听着最为担心的亦是此处。不过,知道这地图随葬之人并不多,最有可能将这信息透露出去之人,自然是我。

    缓缓讲述完毕,王翦才问道,“画眉都劝翦带着你远走高飞了,因为连画眉都知道,即使回宫,面对的可能是死……”

    我淡然道,“我不信他会赐死我。王翦,这其中冤情太多,我若什么都不解释就走了,我这一世都会背上骂名。在咸阳,我记挂的太多,扶苏儿、阴曼、还有……阿政。”

    我看着王翦,他的眼神很清澈,却带着丝丝不愿面对的痛苦。

    王翦闷闷的自酌了两杯酒,才苦哈哈笑着,“青凰,如果现在走,一切尚早。”

    “王翦,你早已不是孩子,怎么心性还这么不成熟?”我叹息着,“我虽只是他的宫妃,我尚且知道如今的秦王,是多么野心勃勃。他的图谋,是这天下,你我逃出咸阳、逃出大秦又如何,他若当真要找我们,我们又能逃到何处去?还是,你想过一辈子躲躲藏藏、如阴沟之鼠般见不得光的日子?”

    他不答话,我便继续追问着,“元曼呢?元曼又该怎么办?她如今背负的是叛国的罪名,若将她随我们一起带走,她今生该往何处找依托?她本是公主,难道要让她过乞儿般的日子吗?不将她带走,那通敌叛国的罪责、丢失的图册,都足矣要了她的性命。”

    “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又是阿房的遗孤,他断然不会舍得杀她的。”王翦不冷不热说道。

    我冷笑着,“你不了解他,于他心中,天下江山才是最重,儿女情长、亲情血脉,他喜欢了,就如珍宝般捧在手心,他若觉得可舍之弃之,他亦会果决抛弃。”

    我的分析条条道理都摆得再清晰不过,诚然,这些东西我不说,他也能明白的。他只是不甘,尽管他深谙这其中之厉害,可他却不愿承认。形势逼人之下,除却举杯邀杜康,也着实没有更好的消愁法子了。

    今夜万籁俱静,静谧得连风声都没有半分,他喉头的滚动也就在这夜里更加清晰,那晶莹的酒液淌在他唇角,比泪液更教人心疼几分。

    许久,他才喃喃着,半带微醺姿态,可眼睛却很清明,“青凰,我们尚在宫墙之外,他就非要了我们的性命不可,取之首级可赏重金,他恨不得我们死。假若我们回了咸阳宫,我是说假若,他都不愿见你,或者见了你就将你直接赐死,不愿听你解释更不听信你的解释,要赐你的死。青凰,如此这般,你还要回去吗?即便知道他极有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我笑得很无畏,“如果在宫外就死了,未免太冤了些,但是如果我真的死在宫外,注定这一世就是这样的命的话,我又有何好说呢?”我顿了顿,释然道,“况,他想要我的命,他大可直接赐死,犯不着花这么多的心思兜这么大个圈子来要我性命。我的命,但凡他想要,我便愿意给他。”

    在说此话时,我的心纵然是凉的,可也很决绝。

    王翦的表情愈发痛苦了两分,“为什么?青凰,你宁愿跟在他身侧受苦,也不愿跟我走呢?我不信你是这样不惜命之人,我更不信你是这样糊涂之人。”

    “从我出生,安国君赐了我这凰字,我和他冥冥之中便结下了不解之缘。王翦,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是要嫁入帝王家的,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会成为太子政。从青凰来到这人世伊始,便刻下了他的烙印,人是他的,命更是他的。你让我跟你走,我只问你一句,走到哪儿去呢?树叶离了树,又能活多久?”

    言语不重,可砸在他心上,应当很痛。

    我非刻意伤他的心,只是我若不这么说,接下来该质问他的,我便寻不着好的由头来开口。

    王翦只是神伤着沉默了半响,便执著为我夹了两片牛肉,“你多吃点儿,吃些东西,夜里身子也热乎些。”

    他没有接我的话茬儿,只是兀自做起了手中的事。他是在逃避,可如今我与他对坐而谈,这些问题,他又能逃避到哪儿去呢?有时,他这个当兄长的性子当真还比不得百灵成熟。

    我为他斟了杯酒,委身将酒推至他面前,欺身逼得有些近,嗓音抑压得极为低沉,“王翦,我不冷,冷的……是你的心。”

    他倒吸一口凉气,抽身挪开两步,嗓音喑哑着,竟唤了一句,“夫人……”

    听到这句夫人,我心中的石头才算放下,退而坐好。王翦如今肯再唤我一声夫人,说明他心中,已经再没有阻拦我回宫的意思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回宫?”我问道。

    王翦神色微微一滞,“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冷笑两声,没想到,有些事,他还非要我点破,才愿承认,“你是秦之大将,秦如今有多少人是你的故交旧识,这自然是不消我多说的。芈氏的势力再怎么倒台,也只是将芈氏的宗亲连根拔起。而王将军的军中势力错综复杂,拔出一支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大王能轻易除掉芈氏,却不能轻易瓦解将军的人脉。你我在这咸阳城的私宅中待了也有几个月了,前一个月,我愿意相信是你为刺探情报而不敢妄动,可之后呢?士卒之间的兄弟情之深,不可能会为几百金所收买的。”

    这一层,我起先并不曾想到,而是自从那一夜他去杀牛取肉的时候,才露出破绽来的。

    诚然在此之前,我也怀疑过,为何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一星半点回咸阳宫的消息。可我一直都太信任王翦,觉得他是可以依托之人,故而也不曾向他发问,怕我逼得太急,他会惹出什么事来。

    可那一夜之后,我发现他时有在夜里往外奔波的,子时不见了人影,不过一个时辰,便会回来。会晤频繁,必然是与亲近之人,而且他如今身份地位太过特殊,此时还与他私下往来的,必然为心腹。回想从前,才会记起,偶尔,他夜里也是有往外奔波的。

    故而我才大胆揣测,他其实早就知道了朝局的情况,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寻人面圣。可他因私心,一直不愿将我送回咸阳宫。再联想起这许久都没有消息的咸阳宫,便愈觉蹊跷,加之今日他对我言说画眉劝他带我走,他找到了最好的借口,私心才彻底暴露出来。

    “我听见你唤我夫人了,总算,王将军还没忘记你我之间的身份。青凰与王翦互相喊着习惯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了这些。如今,既然你还记得,想必也不会再阻拦我回宫了罢。嗯?”我低声质问着。

    他苦涩的闷哼了两声,神情溃散。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你却一直都是最透彻的那个,我的这点小心机,怕是栖桐夫人早已窥明,亏翦还一直以为,只要能让你以为咸阳宫内如今形势险峻,为了活命,你就会跟着翦走。”

    他垂眸,不再看我。

    我却终于恢复了些气势,定定然的看着他。

    月牙弯弯的挂在天际,印在这湖中,犹如银刀般寒人。娥应悔偷灵药,独自上了广寒,夜夜只能对着桂树和月兔起舞。与心爱之人诀别,永世的孤寂,那该是怎样的难熬。

    “将军何须颓废,将军之品德,何愁没有罗敷女长伴将军,安稳一世?”我叹息着,“将军其实早就知道,你我之间永无可能,又何苦执着不愿承认呢?”

    半响,他才抬起头来,迷离的眼望着我,问道,“青凰,你可曾对我有过半分情愫?”

    他还在执着,只是这一回,他知道我与他之间再无可能。我不忍将他打入冰窖,故而只若即若离的答了句,“本宫从来都是欣赏将军的。”

    王翦浅浅一笑,似是十分满足。

    “过了年罢,”他抿唇笑着,“青凰,再让我自私一回,我想与你过一回热闹年。出了十五,我就送你回宫。”

    他的要求也不算过分,这么些日子都熬过来了,我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好。”我答应着,“不过前尘将军已经清楚,后事,青凰也想提醒将军一句,青凰与将军,绝不会成为赵姬和吕不韦。”

    他不再小斟小饮,而是抱着酒坛畅快喝了口,“翦从不认为夫人会是第二个庄襄太后,一如翦亦不认为,翦心灼灼会改变半分。”

054.血凤还巢

    多年不曾在宫墙之外过年,这城外的年节气象,我倒是觉得有些生疏了。初一初二,整个咸阳城冷清得人气儿都没了半分,渐渐地靠后走,才热闹起来,热闹得仿佛堆积了几个昼夜的喧嚣只在那一瞬爆发。

    出了初五,邻里街坊的互相走访的也多,王翦没再让我们藏着,遇着邻里时,只说我们是哑婆婆家的远亲,过来看看哑婆婆一家的。国人多性善而谦和,自然不会去多猜忌什么,年节里大家也都只想着怎么热闹,谁又会想到,黄榜上重金悬赏的三个人,会齐齐坐在他们身前呢?

    十三日,王翦问我要了件信物,说是大王见之,必然确信会是我的物件。我左思右想,狠狠心还是将血玉凤笄取了出来。在咸阳宫时,血玉凤笄我是日日戴着的,从逃亡后我便一直将血玉凤笄收得极好,怕的就是这东西太过惹眼,为我们惹来杀身之祸。如今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回去,只要这血玉凤笄能顺利到阿政面前,便再不会出意外。

    这最后的十几日,王翦散漫着就像个最寻常的人家般,忙碌了一年,终得好生安歇几日,围着火盆儿逗孩子闹着笑着,远远地看着我浅笑一回,他的面上便能刻满满足。

    火盆里灰烬附着下的嫣红,散发着炽热,人虽靠得不近,却也被这暖流烘得绵绵。酒满、衣暖、膳香、邻睦,这样的日子纵然平淡,何尝又不是最让人安心呢?

    亦是在这最安心的时候,偶尔不经意的撞上王翦的眼神,我时而也会起冗思:王翦是个踏实的人,手脚勤快、身手亦好、更懂得体恤人。这一世,若不是我的心已经先装了个阿政,或许跟着王翦亦是个很好的归宿。

    爱为何物,我从前从未试图过去参悟,可当我每每站在阿政面前,我知道我是爱他的,此生此世。

    正月十六,咸阳早已恢复了昔日的繁华喧嚣,那日晌午,不待我们用膳,扶苏儿便带着大队人马来了宅院中,见着我时,他手持血玉凤笄,见着我时,红了眼眶,半响,才喃喃跪下唤了句,“母妃,儿臣来迟了。”

    我不言语,只是点点头,元曼更是激动得当下便抱着扶苏哭成了一团。因着扶苏不敢耽搁太久,这才接应了我和元曼,连带着王翦一起,离了这住了许久的私宅。

    心内空落落的,却也愈发忐忑,因为我知道我即将会见到那个日日思念的人。愈是思念,愈是怕见……

    扶苏和元曼似有说不完的话,一路上两人嘀咕着没停,我无心听他二人说什么,只是惯有的沉默,听着扶苏儿和元曼儿的嬉笑嘀咕,便觉很满足。不知王翦跟在我们身后是什么模样,不过估摸着大概也是缄默了一路。

    我看不见轿门外的景象,似是没有人知道我的归来,因为我是在这咸阳宫中养病而禁足的存在,又怎会好端端的从宫外回来呢?

    轿子一路将我们送入了青鸾宫,我面色冷冷的看着跪了一院子的人,耳畔满满是精卫她们的啼哭。

    “本宫还没死呢,好好的,哭丧着脸是为哪般?”我浅笑着低喃了一句。

    青鸾宫内的梧桐树又光了枝桠,宫墙之内的人并未变什么模样,只是人心,不知翻了几番。

    精卫是最先笑着起身来的,她揩了把泪,“夫人回来了就好,夫人回来了就好。”

    “大家伙儿也都别跪着了,都起来去歇着先。料定你们也是不知我今日会回来的,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今日且回去细想想,本宫若能回来,定将这几月你们受的委屈,并同我在外头吃的苦一并讨回来。若是本宫今日不能回来……”我意味深长的看了百灵一眼。

    她有些慌张,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

    “精卫,先替我更衣打扮一番罢,拾掇好了,我要去见大王。”

    精卫答应着,跟在我身后便入了殿,这青鸾宫内一切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精卫将这儿收拾得很好,整齐而纤尘不染。行至柜橱前,我取出玄色绣鲤的礼服,自行换上了。

    “你瘦了。”在铜镜前坐下,透过铜镜,我才得以仔细看了一回精卫的脸,“也疲惫了许多。”

    她嘴角勾勒着浅浅笑意,鼻息却已哽咽,但见她吸了吸鼻子,才浓郁着鼻音猩红了眼,“夫人您也清瘦了许多,可夫人今日回来,神采依旧。想必,在宫外吃了不少苦罢?”

    我点点头,只摊开手在她面前,她再禁不住,噗通在我跟前跪下,抱着我的膝,呜咽着似只失了主子的老犬,举手投足皆颤抖着。

    “夫人,幸而你回来了,回来了总是好的……”她说着,呛着声抬眸,泪眼花花看着我,“奴婢当时若是再狠狠心,拒绝了夫人要留着奴婢在青鸾宫照顾世妇的要求,一直跟在夫人身侧就好了。当年往龙城之行那样凶险,奴婢都能和夫人一同挺过来,奴婢这次若跟在夫人身侧,多少能为夫人挡下这一道伤,也是好的。”

    我抱着精卫的头,却没有眼泪,这世间可以流泪的事情太多,可都不该是此刻。

    “傻丫头,你若跟着我,不还得要我护着吗?”我嗤笑了两声,“如今我既已回来,就什么都好了。快替我梳妆罢,要庄重点儿,我即刻要去见大王。”

    精卫这才笑着揩了泪,熟稔的替我绾起了发,她的手儿还是那么巧,尽管分别了半年之久,她却并不见半分生疏。

    眉峰在她描摹下渐渐锋利,胭脂在她手中搓出似血嫣红,再在我的唇上勾勒出来,水粉晕开的红云飞在面颊两侧,蔻丹染甲,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再不见那个村妇模样,有的只是个姿态端庄的栖桐夫人。

    青鸾宫大门洞开,侍卫站在门前本想将我拦下,我眉眼一竖,“敢拦本宫,就一路拦到大王面前去罢。”说着,我也不管他们手中之利器,只管信步朝前走着。他们不敢伤我,跟了几步,最终只得讪讪的退开。

    栖桐夫人回来了,那这青鸾宫的禁足,也就没了半分意义,守在门口这群人,迟早也是要散去的。

    一路沉默无声至书房里,元曼早已换好了衣衫梳洗完毕,正拢手立在阿政身侧。她的脸上镌刻着严肃,和她父亲的眼神一样冰冷。

    王翦就跪在阿政身前,还是那身衣衫,身躯笔正,不卑不亢。

    看来阿政已经听过王翦和元曼的说辞了,这样,倒给我省却了不少陈述的时间。

    “妾,拜见大王。”我端正着裙摆在他面前跪下,行大礼,才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定定的握着奏章,许久,才抬眸来看我,眼神阴鸷,“你,可有什么要说?”

    “妾有很多想说,但妾第一件想说的事,是华阳公主没有去拿那随葬地宫的图册。”我正色道。

    他面色微微诧异的看着我,身躯缓缓向身后靠了靠。

    我这才得以细细瞧他的脸,他有两日没刮胡茬了,黑漆漆的附着在他面颊下颌,倒衬得他有些姿态沧桑。半年未见,他应是愈发劳累了,因为他的眼睛凹陷了不少,想是长久熬夜导致。

    我屏息看了他许久,语调骤软,“妾想说的第二件事,是……大王,大王神色有些疲倦,妾想问问大王昨夜是否熬夜看奏章了?还是,大王这段时日都是如此劳碌?”

    他的面色愈发难以揣测,眼神却似利刃般,直直朝我剜了过来。

    “没了?”他低沉着嗓音问道。

    “没了。”我如实回答。

    他的眼皮突突跳着,压抑着暴躁与不安,眼看着怒火马上就要喷薄而出。

    桌子陡然被掀翻,他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和愤懑,暴跳着冲我吼道,“他呢?你与他之间,就没有半句要冲孤王解释的吗?”

    我抬眸,眼里只有无奈,“原来大王是怀疑妾和王将军是否有不明不白的交情。”冷笑两声,我才喃喃着失望姿态继续道,“大王,原来信不过妾啊……”

    阿政被我这句话陡然噎住,攥紧了拳却不知该怎么继续说,只是冷冷看着我笑得愈发狰狞。

    我知道我是在把他往怒了惹,可不把他往怒了惹,让他自己引出之前的一层层事故,光听着我一人的辩说,他更不会相信。顺着他的毛,此刻只会适得其反,反而行之动用这一步险棋,他或许更容易相信些。

    “你让孤怎么信你?”他跨过翻倒的桌子,站到我身前,魁梧的身躯将所有光都挡住。

    王翦就跪在我身侧,有些警惕的看着阿政,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可这种时候,愈是关心愈是乱。

    我抬眸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大王在怀疑什么,大可一一说出来与妾对峙,妾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旁人的冤枉,更怕污蔑之词。因为那张污蔑人的黄榜,妾带着公主在咸阳城内躲闪了那么几个月,妾躲得害怕了,好多次险些丧命,还差点饿死在咸阳城。”

    “堂堂栖桐夫人,居然落魄到几近饿死在咸阳街头,大王,说出来您是不是也不信?”我低吟着,“现如今想起来,去岁的***,也真是可怕得紧……”

    “芈青凰,孤在问你,王翦为何会为你盥足!”他暴跳着,手蠢蠢欲动险些要来掐我。

    我缄默着,只是将双手摊开,高举至头顶,“大王不是要暗杀妾吗?这伤口,就是在那次暗杀时留下的。大王想杀妾,大可不必那样大费周章,还要将王将军和华阳公主都赔进去。大王若想要妾的命,且说就好,妾愿意给大王!”

    我字字铿锵着,语气锐得有些锉人。

055.擅改王命的死士

    念想了这许久的人,却在见面时就争执得几乎要打起来。这本就是料想之中的局面,我又有什么好嗟叹的呢?

    咸阳宫内局势动荡,本就不是离开了半年的我可揣测的,我知道我今日之举很有可能让我就此了了余生,却也不得不拼一把,赌自己还能回到栖桐夫人那个位置。

    他的眼皮都在急急跳着,显然已经是愤怒到了极点,我只是将手高高举过头顶,那手上的伤痕还在,那是我受过的苦最好的见证。

    元曼早被阿政这架势吓得慌了神,裙摆都未撒开就亟亟跪下,“父王,将军虽然为母妃盥过足,可儿臣是在旁边看着的,母妃与将军并无私情啊!父王,母妃没有做错什么,还请父王不要伤及母妃性命!”

    小丫头片子说着,急得泪水如流珠般滚落,呜咽着唬得人都在发抖。

    她诚然是将所有事都一一陈述给阿政了,只是她不知道,她这样说的时候,就等同于扼住了我的喉,随时都有可能要了我的命。

    “芈青凰,你可知罪!”阿政低沉的咆哮在这殿内回荡着,震得人身心发麻。

    我那带着疤的手依旧举在头顶,铿锵有力反驳道,“妾不知!妾只知道,那黄榜上写的尽是胡说八道,并无一句实话。若是妾做过的事,妾愿一个人承担责任,可妾没有做过的事,谁也别想污蔑妾!”

    殿内是死一样的寂静,连喘息声都弱不可闻。

    他俯下身子来,在我耳畔低吟着,似只按捺不动的虎,在做最后的猎视,“芈青凰,孤知道你不怕死,但你当真以为,孤不敢杀你吗?”

    闻言,我这才缓缓将手垂下,身子前倾着向他靠近几分,亦是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喃喃道,“大王错了,妾怕死,妾很怕死。”

    他目光灼灼攫住我的眼,“呵,离了一次宫,你倒是怕死了?”

    “妾怕的是不明不白的死,若是被人冤枉而死,就似被黄榜诬告那样,不及伸冤便被人砍下头颅领取赏金,妾诚然害怕至极。”我红了眼眶,看着阿政时,眼里多了一层怨,“若是妾犯了错,大王要治妾的罪,妾便不怕。哪怕是大王觉得妾该死,而赐妾死罪,妾也认了,妾愿慷慨赴死!”

    说着,我的身子稍稍往后退了退,留出一肘之地,从容拜了三拜。

    他冷笑着,并不为我的动作所动容,“你的意思,是孤冤枉你、错怪你了,还是你觉得孤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的魔头?”

    我笑了笑,再拜,“那,还请大王还妾和公主及将军的清白。”

    “你!你……”他被我气得哽住说不出话来。

    话已至此,他是彻底被我气得哽住了,可我也能确定的是,到此番境地他依旧没有下令责罚我或任何人,今日他即算再动怒,也不会将我们怎么样了。

    他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通天冕上流珠磕碰出细碎的,他蓦然有些沧桑的背影,只冷声问我道,“你要如何自证清白?还有他们的清白?”

    身为帝王,于国于家,哪会没有劳碌的时候。他此刻的背影纵然挺拔,却叫我看出几分疲态。

    他的语气软了,我又怎会再倔成一头驴和他争执呢?

    “大王,妾从幼年起,记不起年岁几何,就知道妾将来会为那个唤作嬴政的人之妻,妾的名字更是安国君赐的,从一出生,妾的身上就打下了你的烙印,妾从未想过做出半点对不起大王之事。”我叹息着,“妾是没有法子自证清白,但妾一刻未停的想的都是回到咸阳宫,回到大王身侧。即使妾知道,回来很有可能会死,但只要是大王赐死,妾又有何冤屈呢?”

    我说着,语调终于哽咽。

    寒鸦姑姑没少教过我,该服软的时候要服软,扶苏儿亦告诉过我,祖母最擅长的就是于恰当的时候在安国君面前哭泣。

    我曾以为,我是学不来祖母的那一套的,该哭的时候就不要忍着,放声去哭。可如今看来,有的东西是不需要教的,当在心爱之人面前委屈至极时,谁又能忍住眼泪呢?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呼吸时鼻息稍有些凝滞。

    阿政闻声,拳头不自觉攥紧,到底,还是缓缓转身,看到了那张挂了泪花的脸。

    他面色自威,却再不如之前的暴跳如雷,只摆摆手对元曼和王翦道,“你们都退下罢。”

    元曼还有些担忧的瞥了我一眼,生怕阿政会再次责罚于我,眸色惴惴似只幼鹿般撞着。王翦在她身侧反倒比她冷静了许多,只是轻轻碰了碰元曼的肩,他二人才并肩出去。

    偌大的书房,留下我与阿政二人,待关门之后的脚步声远去,他才俯下身来,扶了我一把。

    我跪得膝盖有些酸软,不及站稳,便被他结实的拉入胸膛中,他紧紧拥着我,温热而急促的呼吸打落在我脖颈上,脸语气都变了腔调,“还好,你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我亦紧紧抱着他,再抑压不住心中委屈和伤痛,“青凰就知道,阿政是记挂着青凰的,阿政是舍不得杀青凰的。”

    两具身躯紧紧相拥,即使隔了几层棉衣,亦能感受到彼此的温暖。

    于我而言,他舍不得罚我,他还愿意相信我,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吸了吸鼻子,到底是没流泪的,缓缓将我身躯扳正后,他才捏着我的面颊,面色略带疲惫的绽出个笑颜来,“你瘦了好多,可脾气还是那样犟。”

    “阿政的脾气可是见长呢,今日,青凰都好几次感觉脖子发麻,总觉一不小心头就不会再稳稳扎在脖子上。”我笑着,揩了把泪,“幸好,阿政还是心疼青凰多一点的,没舍得让青凰去死。”

    他苦笑着,眼眶有些发红,稍稍点过我的鼻尖,“你把政想成什么样的人了?”

    我笑着,不答话,只是有些羞赧将头低下。谁将他想成怎么样又如何呢?他行事本就手段雷厉,轮得到谁来评说呢?谁又敢来评说?

    帝王的喜怒虽和常人无异,可到底,帝王手中操握着的是生死大权,更是天下大势。动辄生灵涂炭,错一步,则血流成河。

    经这一遭,我在他面前只会变得愈加小心,忽而觉得当年不顾他的禁忌闯入甘草宫时,那样的我是多大胆,又多莽撞,乃至后来一些言行上的冲突,如今想想,只觉余悸深深。

    他拽着我的手,至桌前,将那一张黄榜平铺开来,那是元曼揭下的,我没想到她一直留到了现在,然后呈递到了阿政面前。

    阿政叹了口气,指了指印玺所盖位置,随即捏起那一方四寸的天子玺,复又在那玉玺左侧印下又一章纹。

    “你看看,可有什么不同?”他指着两枚章纹问我道。

    我俯下身子,细细观摩着,这四方的玺印章纹极为相似,粗浅看去就是一模一样的。可阿政既然指了让我细细看这印章,自会有他的道理,我便睁大了眼睛细细观摩起来。

    比较之下,才发现这两个章纹还是有些微不一样的,虽然所篆文字一模一样,可玺印的深浅程度、凹槽宽度,终究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我琢磨着会不会因盖时的力度不一样而导致章纹有差别,故而又拿着印玺印了一次,阿政也没拦着我,我轻轻盖上去,那红泥所烙下的痕迹的确浅薄了许多,可章纹模样终究是没变的,那凹槽的间距更无差距。

    缓缓将那印玺放稳了,我才惊得心跳都紊乱起来,惊慌失措的问道,“有人仿了天子玺?”

    他点点头,“政的榜放下去时,本只说的是将军王翦通敌叛国,携华阳公主和宫妃芈氏潜逃。拿王翦人头者,赏金八百。可榜放出去后,没多久,密探回了消息说在山上发现宫内绣样衣服的碎片,但未能拿见着将军和女眷,夺其性命。政交待下去,万不可伤害公主和夫人,密探觉察不对,反复问过孤,孤才知道,黄榜发出时竟被人改了。”

    事发时,阿政正于地宫周遭,还听了那老婆子的谗言,纵他不愿相信,可那么多人证实着,他又不得不信。加之当时地宫洞开,他不安着进去扰了一番祖母的清宁,竟发现秦之领土图册亦失踪了!他当即于地宫内写下诏文发榜,可碍于公主和夫人的颜面,不管旁人再怎么阐述,他也不会将这“家丑”外扬的,只做了些修改,全然推脱到了王翦身上。诏文所书,未贴出去时只有他自己知道,出了这样的岔子,导致之后的事都变得异常动荡起来。

    他为天子,时时发令以召天下,而自己下达的诏书竟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改了,甚至仿了印玺,就如虎被猫戏了般的阿政勃然大怒,当即将那做手脚的大监逮了出来,伪造的那枚玉玺一并搜寻了出来。

    伪造玉玺、擅改王命,这是必死的大罪。可做此事之人但凡下手,必是抱了必死决心的死士,誓死也要拉几个人下水,可见其用心之险恶。

    可榜文已发,咸阳街头谁人不知,此时再做修改,岂不有辱天子颜面?

    这一桩奇耻大辱,阿政拿酷刑折磨了那大监都觉不足泄恨,可那大监竟然供出还有幕后指使,这让阿政更加暴怒起来,后宫竟与朝局勾结,他如何能安心?

    我听着倍觉惊心,“究竟谁人这么大胆,会篡改王命?”

    可阿政开口,却是个我确定绝没有这番胆识手段之辈,“郑七子。”

056.王美人,王世妇,灵妃

    那是个苦命的红颜,痛失爱子时都敢闹到阿政面前来。我曾给她许下郑美人之位,她却只说美人不美人的,位分于她无多少用处,只求还能再得一个孩子。

    她是个刚烈的性子,耍起手段来亦是从容了得,我相信她能有这般胆识来行此举,可我着实找不到她为何要来主使大监行此事。

    我凝思着,喃喃道,“妾虽甚少管后宫诸事,可妾记得,郑七子是个性子刚烈之人,且不论她是否有对妾下手的动机,可她与妾的关系诚然不算差……”

    “她本是韩国贵胄之后,青凰,政这么说,你明白了吗?”阿政面色冷冷,忽而也严肃了许多,看着我时只教我觉得心惊胆战。

    怪我粗心,他一时的温柔,将我的警惕冲散太快。

    是了,他是帝王身,怎会不知道给自己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呢?不消我多去疑问,遑论伪玉玺颁假诏的真伪,我便不该深究这件事。

    我身为夫人都能猜到郑七子必然是替罪羊,雄才大略如他,又怎会不知道郑七子是被人冤枉的呢?他不过是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给我和他之间还留一丝余地罢了。

    “青凰明白了。”我点点头,不再继续多问下去。

    他叹息着,收起黄榜,才讪讪道,“今日你所说之事,第一件是为元曼开解,第二件,是关心政近来如何。青凰,你明知政怀疑的是你和王翦之间,缘何你就是不为自己开解半句?让你低头服个软,就那么难吗?他与你到底也是有过肌肤相接的!”

    “诚然,其一,元曼身为华阳公主,就算是真的盗了图册,大王念着旧情和血脉,也不会将她怎么样的。可是青凰不忍见大王与公主生嫌隙,更不想公主受委屈,才为公主开解一二。其二,青凰离了咸阳宫这么久,咸阳宫内局势动荡如何,青凰全然不知,青凰只知道,青凰心心念念了半年的人站在自己面前时,却是消瘦了不少,棱骨愈发分明,青凰在咸阳宫外过得不好才瘦了,惦记着阿政,见阿政也瘦了,心里自然不好受。”我看着他,目光渐次柔和。

    我有些自私的想着,他如若不全然是因为国事,而是有些因为我的原因在其中……

    他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靡靡笑着,“你都不曾为自己打算吗?”

    我看着自己双手上新长出的肉芽,那儿痊愈之后还未长出新的纹路来。

    伤疤好了,我忘了痛。

    “青凰所想,就是能够尽快回到阿政身侧。时时惦念着阿政,却想到阿政因误会而想要了青凰的性命,青凰提心吊胆的过着日子,满脑子想着的也只是到阿政身边解释清楚误会,即算那时候还是免不了一死的命运,青凰也认……”我喃喃念着。

    他握着我的手,双手有些冰凉,“政在发现诏令被改之后,派了许多暗使去寻你,告诫他们不能伤你三人之性命。你都不知,地宫生变之后的第三日,骊山发现森森白骨时,政都急红了眼。幸而,巫医告诉政,那是具男人的尸骨。政当时的心,就似块石头落了地,还好不是你……”

    男人的尸骨,想来是被王翦杀掉的那人罢,当时,为引开狼群的注意,王翦可以将尸体的血都放了出来,血腥味四散,才掩盖了我们三人的行踪。

    泛黄的竹简安然排布在这书房内,散发着淡淡的轴卷香。他温润时的面庞总是教人贪恋的,一旦贪恋,我的言行仿佛都不受控了般。

    与他渐渐言说起咸阳宫内的变化,他并未瞒着我半分,杜鹃和百灵位分的提拔,乃至青良人如今栖居在玄水宫。玄水宫的规模之恢宏、装潢之富丽,在修筑时我便有所耳闻,况秦国素来尚玄色,这般莫大的恩宠,如今的青良人应该过得很是得意罢?

    不过,如今我回来了,她想得意,也不知还能得意几刻?

    “政将百灵升为了王世妇,再进两阶,可就能和你并肩了。青凰,政这么做,你会不会吃味?”他眼含笑意,忽而靠近了我几分。

    我笑了笑,“不吃味。”他都不曾栖宿在青鸾宫,我有什么好吃味的。况,如果不是百灵,我还不知何时才能知道画眉也曾出宫寻我之事,“如若可以,青凰还希望阿政能将百灵再升一阶,封她为灵妃。”

    恩怨分明,此乃原则。她生下了华公主,她的兄长又在咸阳宫外那样护着我,我不是冷血无情之辈,又怎会不分恩怨的去吃味于她。

    阿政的面色骤然冷了几分,原本与我旖旎相近,却当即便抽身走开了两步。

    “你的心思,政知晓了,就按你的意思,封百灵为灵妃罢。”他说着,负手离去,“政乏了,想去外头走走,青鸾宫的足禁解了,你身子未大好,还是先去歇着罢。”

    我知他是在怪我不曾吃味,可我不想在此时跟百灵计较,她本就是我准备扶持之人,我又怎会在她风生水起时再行打压。阿政如今别扭,且先让他别扭着罢,回头找了机会,我再做解释便好。

    他的脚步脚步在门口停滞了一回,才匆匆远去。

    一波三折之后,终究还是安然再回来了,咸阳宫内这被人翻搅操弄了许久的局势,如今我也该慢慢扳回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犯我者,我必戕之!

    微微扶正了华胜,我缓步踏出书房,才明白阿政脚步的顿然停滞是为何王翦依旧停留在书房门口。

    见我出来,王翦亟亟道,“青……”可不及他唤完我的名字,他便记起了这早就不是在他的私宅,而是在咸阳宫内,才又讪讪改口道,“夫人,末将以为夫人会有危险,才侯在门口的。”

    “即算有危险,你又能做什么呢?”我对王翦的态度有些冷冽。

    既回了咸阳宫,该斩断的就当斩断,藕断丝连,只会徒徒害了我与他的性命。

    王翦被我问得面色一白,声音却禁不住细微了不少,“如若大王真的要杀夫人,末将,末将即算是杀出一条血路,也要誓保夫人能平安出咸阳。”

    王翦呐王翦,你的痴情与情深,奈何终究是用错在了我的身上。

    我狠狠心,只面无表情淡然道,“天色尚早,王将军大白日的,怎开始做起了梦?”

    我戏谑的瞥了他一眼,他被我这讥诮逼得红了脸,可他依旧笔直而恭敬的站着,眼神不带半分后悔。

    无奈摇头笑了笑,我才上轿回了青鸾宫。

    百灵早已亟不可待的来询问我形势如何,我归来前已有人来宣过旨,她如今已是灵妃。

    “外头说话不方便,进去说。”我瞧了精卫一眼,“去将画眉也唤过来罢,我有事问她。”

    三人聚于屋内,除了和百灵共商对策外,更是为问画眉相关宫外的消息。如若有必要,我还准备让画眉继续在宫外替我查探消息,谁人在咸阳宫外对我们动的手脚,还有那地宫陪葬图册的下落。

    细细将今日在书房内的形势同她们分析了,百灵听得眉头渐次舒展,而画眉则微微拧起了眉。画眉在外风雨多年,对于人心的揣测更精于百灵,这是必然。故而听罢我的说辞后,她定然也猜出不少端倪。

    百灵则是一脸宽慰模样,“听罢姐姐的话,妹妹更坚信,大王对姐姐是当真痴情了。”

    我听得嗤嗤笑着,“将你关在这宫中数日,是否也将你脑子关得蠢顿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曾见过痴情的帝王?或者说,你可相信,这世间有痴情的帝王?”

    帝王之心最是无情,在我进咸阳宫之前我就知晓的,哪怕祖母和安国君恩爱如斯,安国君当纳妾选美时,还不是照样会往宫中装点一二美色?

    他是气势正盛的秦王,身侧伊人无数,我怎会奢求他痴情?

    饶是当初他对赵阿房情深如斯,最后还不是终不敌时间的满满冲淡。再将赵阿房摆至台面上来,他如今也会选择站在我这一边的。帝王呐,就算曾经痴情,可最终还是会被时局和人心磨砺得无情罢?

    百灵面色怔怔许久,到底是没能想出反驳之词。自古无情多帝王,她出身仕家,又怎会捂不透这个道理。

    缄默许久的画眉在此时动了动,半托着腮问我道,“可夫人缘何都不为自己开解两句,公主和将军的命再重要,他们都长着嘴和舌头,自会为自己开解。况夫人去前,他们已经面圣,想必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婢如今想想,夫人今日竟敢那样顶撞大王,当真是将命系在了草绳上。”

    我把玩着手中铜斛,那凹凸不平的青铜在手中质感很好,比之粗粝的陶杯,更衬我的意。

    “元曼是公主,又是阿房的遗孤,她犯了再大的错大王都不会责怪她。”我笑着,又瞧了一眼百灵,“王翦是将军,如今大秦南征北战,正是用人之际。王翦乃秦不可多得的将才,大王亦不会轻易弃之。”

    “我为他们求情,是因我知道大王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他们怎么样,我为他们求情开解,为的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而我自身的性命,你们说我自负也大可的,到底,我相信他舍不得杀我……”

    精卫唏嘘着,画眉却又深吸了口气问道,“夫人让婢去查案,夫人可有怀疑对象?”

    我吭哧笑了声,“其实,该从谁查起,你心中早已有数,不是吗?这咸阳宫内,我若落马,这咸阳宫里最得意的会是谁?嗯?”

    余下三人相互觊了一眼,同时答曰,“芈青萝!”

057.杜良人与公子高

    有能力在咸阳宫外动手、又有足够多理由向我下手的人,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芈青萝。

    她恨不得我死,一如我恨不得她死。

    “姐姐,那郑七子之死又该如何解释?青良人与郑七子平生无冤无仇,栽赃嫁祸选谁不好,为何要选到郑七子身上?”百灵皱着眉问我道。

    这便是个疑惑所在,尽管我有所怀疑,可我还不能确定是否就真是那人。

    “郑七子之死不见得是芈青萝的嫁祸,很有可能,是赵高搞的鬼。”我深深吸了口气,“郑七子在这宫中与之有血海深仇的,便只有赵高。大王想要找只替罪羊,赵高顺水推舟的将这罪责推到郑七子身上,亦是有可能的。依我之见,此事很有可能是芈青萝于赵高联手了。”

    赵高断嗣一事,是我唆使郑七子去陷害他的,他定然是对郑七子恨之入骨。故而,若是赵高对郑七子下手,亦不是不可能了。

    如若当真是赵高动的手,那赵高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毒,我也该加倍小心才是。见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他不是个什么善茬儿,纵然他在人前总是一副奴颜卑膝的谄媚样儿,可眼神是欺骗不了人的,他那双眼睛,看人时无时不刻的透着算计的意味。

    百灵几人唏嘘不已,可我心里却暗暗有了些思绪。

    如若当真是赵高和芈青萝联手,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赵高对芈青萝,并不见得就是诚心合作的,毕竟,阿政当初拿个阉宦的名来给自己孩儿取名,对芈青萝是莫大的侮辱,对赵高,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侮辱呢?贬低了公子高和芈青萝地位的同时,无形也是在讽刺赵高本身。

    故而,赵高应当也是恨芈青萝母子的罢,不说恨,起码的不喜是有的。他若和芈青萝合作,我断定其也不过为铲除郑七子报复她罢了,他既和芈青萝合作了,对芈青萝的底细多少比我们知之更甚。若将此作为一个切入口,指不定便能事半功倍,扳倒芈青萝。

    只是,如今我尚没有足够好的筹码让赵高和芈青萝反目,待我想好了计策,再加之有足够的证据和把柄了,再行联系赵高,铲除芈青萝不迟。

    在屋内围着聊了大半个时辰,身子也乏了,腹中亦空空。起身散了,让精卫去准备晚膳时,开门却见杜鹃摸着个布包,匆匆忙忙往外躲去。

    她之模样颇有些贼眉鼠眼,看着不得不叫人起疑,尤其在撞上我的眼神后,她惊得几乎没踩下台阶一脚空,只吞下半声未喊出的惊吓。

    “杜妹妹,天色不早了,你这是准备往哪儿去?”我浅笑着问道。

    杜鹃见着我们四人从内殿出来,先是惊吓,旋即是一丝看不清的愤懑,她的胸膛急剧起伏着,将手中东西往身后藏了藏,嘴角往下撇着,徘徊良久,却都没能说出话。

    我缓步下了台阶,青鸾宫内一行人的目光都跟着在她身上转。她眼内的那丝愤懑我是没有看错的,若我没猜错,她定是心有不甘我们四人议事却未叫上她。

    杜鹃本就不得我信任,她如今行事作风又这般古怪,实在难以让我安心与她交涉。此番谈事不叫上她,权当我对她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她不做出过分举动,念在主仆情分一场,我还是不会怨她计较她的。若是她执意往网上撞,那也别怨我不念旧情了。

    我缓步靠近她,步步紧逼着直至逼得她退至靠着廊缦,退无可退。

    “杜妹妹,你与本宫该当是同心的,如今拿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竟也要瞒着青鸾宫一众人了吗?本宫若计较了,唤一声有窃贼,你的罪责怕也是不轻的。”我浅笑着,在她耳畔喃喃道,“杜妹妹总归还是不想你我二人之间,撕破面皮,叫外头人看笑话罢,嗯?”

    她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眸中半含委屈,哽咽两声后,索性便将那布包摆到前面来。

    “夫人总归是信不过婢的,竟会怀疑婢盗窃宫中物品。夫人且打开了瞧瞧罢,这些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是婢亲手做的,唯一拿了青鸾宫内的,也就只有前几日精卫姐姐送婢的一盒金疮药了。”她眼眶泛起了红,缓缓将那布包吐开,呈递在我面前。

    那是件缝纫并不很好的孩童棉中衣,针脚有些粗糙,女做得还不如我精致。杜鹃善调香,针线活她不精倒是真的,可见这件小小的棉中衣是她自己做的。除此外,就是金疮药和几样小糕点了,小糕点做得倒是颇为别致,与她精致的性子也相符。

    我简单看罢,随手挑了挑确定再无旁物,才问道,“这孩童的衣服,你是做给谁的?”

    她揩了把泪,“夫人若有疑问,不若跟婢走一遭罢!”

    我点点头,带着精卫随杜鹃出了门。门口侍卫本想阻拦,可我只瞪了他们一眼,他们便老实了。

    她走得很快,冬日寒风凌冽也没能阻慢她向前的脚步,轻车熟路的,可见她做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的脚步是我很少踏足的地方,我心中正疑惑着,不多时便被她带到了一个后门。

    她站在后门左右敲了敲,又趴在门缝上瞧了瞧内中,这才捏细了嗓子,从喉咙里迸出一阵清脆的鸟儿啁啾声。她学得极像,若不仔细辨认,是很难发现这是人为学的。唯一的破绽就是,冬日里又怎会有这样清脆的鸟鸣呢?不过,习惯了鸟语虫鸣的宫人,大抵也是不会去注意此乃人为的。

    片刻后,那后门吱呀着转开来,从内探出的一个小小人头,却是公子高。

    我心内着实吃惊不小,精卫这才若有所思伏在我耳畔呢喃道,“是了,绕了这么大一圈儿,绕到的正是玄水宫的后门。婢这段时间都在禁足,即算不是禁足,也甚少往这边走,方才怔怔的居然没有认出来。”

    “良人今日来得好早,不过好在,我母妃方才出门了,若是良人再来早半刻,便要被我母妃撞见的。”公子高稚嫩着一张孩童的脸,对着杜鹃笑得很开怀。

    但在瞥见我们之后,他却有些警惕的往杜鹃的身侧缩了缩,有些怕人的模样。

    杜鹃浅笑着,慈爱模样宛若个母亲,她伸手缓缓摸着公子高的小脑袋,又捏了一回他的面颊,才笑道,“放心,在叫你之前,我总是看过门内是否有你母妃的婢女跟着的,若有人跟着,我也不会贸然唤你出来。”

    说着,杜鹃吐开那包袱,一一摆在公子高面前,“前几日看你穿得有些单薄,也不知照顾你的乳母是怎么当的,不怕你着寒气。”未了,她拿出那件棉中衣,二话不说娴熟的给公子高解开衣衫,替他加在了其中。

    孩子还是有些警惕的盯着我和精卫,他警惕的眼神似只离巢的小豹遇上了豺狼般,带着些微不善,却又有着掩饰不住的害怕。

    待杜鹃给他加好了衣衫,杜鹃瞧着孩子还一脸警惕模样看着我,杜鹃才蹲下身子来,牵着公子高的小手,笑道,“高儿不怕,你从前还给夫人磕过头的。夫人以前待你也不错,不是吗?若不是夫人让我关照你,我总归是出不得青鸾宫的,你不许这样看着夫人。”

    她的话很是管用,简短两句,公子高眸中的警惕便消散了不少,这才点点头笑着接了杜鹃手里的东西。看来,他与杜鹃感情倒很好,又这样信任杜鹃,可见交情不浅。

    “里面是些你爱吃的糕点,还有金疮药。你母妃近来还有打你不曾?”杜鹃关切的问着。

    公子高抿嘴点点头,“昨日夫子教的东西我没全背下,背错了两处,还漏了一处,被母亲打了三十鞭。”说着,他颇有些委屈的摸了摸腚,“乳母也不大管我,还总帮着母妃一同教训我。”

    杜鹃听得心疼,搂着孩子反复摩挲着他的小脑袋,“自己回去记得好生上药,良人没用,没多少权势,不然责令你母妃换了你乳母也是好的。”

    我就这样看着杜鹃和公子高在我面前相惜许久,杜鹃不敢多留孩子,只说怕被青良人发现,才叫孩子早些回去了。归时,精卫与她互相扼腕叹息着。

    青砖石、红琉瓦,盖起了一片辉煌,却也围起了个中丑恶。

    芈青萝啊芈青萝,我以为你不喜自臻和自挚这两个孩子,是因他们本就是长安君之遗孤,你被长安君虐待得害怕了,才狠得下心对孩子下手。可如今看来,你对嬴高都是这样狠心,如此,我除了你,你倒也不算委屈。

    “自大王令公子高与公子扶苏同上学堂,青良人对公子高的要求便渐次严苛,乃至如今的变本加厉。夫人,婢诚然是看不下去这孩子这么小小的年纪,就经常被打骂欺负……”

    这是杜鹃之后同我楚楚可怜模样的诉说,只引得精卫嗟叹好几回。

    可我并不信她,只因她今日匆匆模样做得有些太露,反而引人怀疑了。青鸾宫这么长时间的禁足,她之前去看公子高,应当是翻墙出去看的。今日青鸾宫虽解了禁足,可我记得阿政的解禁令还未下来,她便欲正大光明的从正门出去,还做出那样畏畏缩缩的模样,如若不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又是为哪般呢?

    我冷笑着,虽还猜不到杜鹃的用意,可多少对她留了个心眼儿。她的言行,我当更多两分小心才是。

    用罢晚膳,青鸾宫的禁足令才落实下来,虽来得晚了些,可这边更让我确信了杜鹃有鬼。好不容易得了清闲可以安然在殿内看会儿书,却见王翦孤身一人进了青鸾宫,径直朝着我这边来。

    我放下书卷,不待我开口呵斥些什么,他便无奈道,“大王令末将来的。”

    “大王让你深夜来青鸾宫内作甚?”我听得有些迷糊不解。

    “大王让我来告诉家妹一声,族人如今都安然回府了。”说着,王翦垂下眸子,“大王还说,让我再来看一眼芈氏……”

    再来看一眼……芈氏?我只觉心内咯噔一下,顿然如雷劈般僵住。

058.玄水宫里青良人

    “将军王翦与宫妃芈氏私奔”,这一子虚乌有的罪责,我怎会忘记。

    可明明今日白天,阿政与我还能好好交涉,如今他竟大半夜的又将王翦差遣了来,说让他来见一见芈氏,又是何用意?

    我心内难免惴惴不安,可王翦只说了来看芈氏之后,也再未提及相关,任凭我怎么问,他都只说他也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夫人,回了咸阳宫,虽宫墙内风景一切如故,可人心却是不知变了几回。”他低声软语着,颇为小心的试探问道,“这样的宫闱,就是夫人心心念念希望回来看见的吗?”

    此刻我的心内已然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都不足描述我内心不安。王翦陡然出现在我面前就已经足够让我惊慌了,更何况如今他还带来这么个让人不安的消息,更是让我呼吸都不自觉急促几分。

    我慌得手都攥紧成拳,“这本就是归来的常态,看不看见又有何意义?本宫想做的,是拿回本宫所拥有的一切,让本宫所受的一切冤枉和委屈都翻本!”我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发现在阿政的这道意味不明的口谕威逼之下,心慌得快被磨盘挤压碾碎了一样。

    王翦看我的眼神带着黯然和心疼,讪讪的,却是很不知分寸的唤了我一声,“青凰……”

    “滚!”

    我咆哮着,瘫软无力的跌坐下去,浑身早已不能自控的颤得不像样。

    王翦徘徊着,到底还是起了身,“末将去看看家妹和小公主。”

    我关了大殿的门,顾不上盥洗,便将自己扔进被窝里,一头栽进锦衾中,蜷缩着如只雪地里的猫儿。惶恐和畏惧在这浓浓的黑里朝我袭卷而来,疯狂如蚁般啃噬着心头,千抓百挠的滋味让人疯狂想喊却吠不出任何声音!我以为的胜券在握、我以为的必然,我怎能接受这其中再生变故?

    宫妃芈氏,他是当真准备将我送给王翦吗?可他明明是恨极了王翦与我之间的暧昧的!

    我慌得呼吸都变得紊乱而急促,却不知什么时候,一双莹莹玉手将这锦衾揭开,捧着幽幽的烛火放在我床头,温声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缘何王将军进来一趟,夫人便魔怔了?”

    我撑着发糊的双眼坐了起来,涕泗交集,无助感让我本能的捉着精卫的手,“精卫,大王是真准备将本宫废了吗?到头来,他诚然是不舍得杀我,可却准备直接将我舍弃吗?他若真要这样做,还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我抱着精卫,泣不成声。

    精卫略有些颤巍的拥着我,“夫人莫慌,夫人若先慌了,岂非叫外人看笑话?如今谁都不知青鸾宫内究竟发生过什么,只要她们不知,咱们做什么都来得及!”

    她的话叫我幡然醒悟,对!青鸾宫内发生了什么,外人如今一概不知。我若想扳回一句,趁着所有内幕还未扩散开前,稳住局势亦不是不可能的。

    而我坚信,此中捣鬼的必然少不了芈青萝!莫不如,我先拿芈青萝开刀!

    情绪渐渐平复,我的语气毅然决然,“精卫,明日早些为我盥洗梳妆,我要去玄水宫走一遭!”

    精卫喏了声,伺候我躺下了,掖好被角,才灭了烛火出了门子。

    窗外的北风还在呼啸着,呜咽如鬼哭似狼嚎,扰的人在冬夜里也睡不踏实。大抵,这才是我该过的日子,一步一血莲!

    狂风洗涤后的咸阳宫分外宁静,尤是在晨时,安然得让人心神旖旎。

    精卫起得很早,我睁开眸子时,她便揣着手小心谨慎跪在床前等候着。见我起来,她也只是起身去兽炉前将捂热熏香的衣物取来,替我更衣。

    暖暖袭人香紧紧缠裹着,即便是在冰棱未消的冬日,我也没有尝到半分寒意。

    回到青鸾宫,到底比外头睡得舒适、安心了许多。

    特意唤了杜鹃来同我一起用早膳,她对我今日的举止有些疑惑,却又不敢多问。我见她小心翼翼,才对她道,“早膳吃饱些,才有力气去会一会那贱人。”

    她怔怔的顿住一下,才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喏了声后才颇为欢喜的捧着粥盅欢喜用起了膳。

    拾掇一番,我才带着青鸾宫一众人往玄水宫去。

    阿政想在咸阳重现六国各自风采,这是我一早就知道的,只是我不曾想到他会将这玄水宫建得如此富丽堂皇。金装玉裹之下,宫娥彩女数不胜数,光是打理这宫中的女婢就是青鸾宫的两倍有余。宫墙深深、绿水缠绕、依依杨柳还未绽开撩人姿态,这玄水宫果然修葺得恢宏磅礴。

    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我们带着一行宫娥进去时,正好撞见公子高的乳母正拿着根小竹条狠狠抽打着公子高的手心,疼得孩子歇斯底里哭喊着,却不敢跑开半步。

    我冷笑着,扬开了嗓音讥诮道,“奴才教训起了主子,这是哪儿的规矩?”

    那乳母本是背对着我们的,听见我这声不冷不热的讽刺,顿然冒了火,扬着小竹条转身便咒骂道,“你又是哪一宫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竟跑到我们良人这儿来闹事?奴才管教公子,是良人吩咐了的,怎么,可是想一起挨挨我的教训不成?”

    咸阳宫庞大如斯,那妇人没见过我也是正常的,只是她敢嚣张到如此公然的挑衅主子,光这一点,我今儿不治治她,就不足以整治咸阳宫的坏风气!

    我尚未开口,画眉这丫头倒是一贯的猖獗,气不过便怒骂道,“我呸,狗奴才,给你点儿颜色你倒真敢开染坊了。去将你主子叫出来,看你主子是先治你还是先治我!”

    “画眉,莫要逞强!”我悠悠的制止了画眉,“打狗还要看主人的颜面,她既然说是青良人指使的,若本宫只治了她的罪,岂不是让青良人回头再找个恶毒如斯的妇人来继续欺负公子高?”

    画眉得意的笑了笑,噤声不语,那妇人估摸着碰到了硬茬儿,正琢磨来人是谁,却也不忘骂骂咧咧道,“我们良人在这咸阳宫得大王独一份的宠爱,哪个不要让我们良人几分?就算是遇着了青鸾宫里那位深居简出的那位灵妃,她又何尝不要忌惮我们良人几分。”

    我听得憋不住噗嗤便笑了出来,巧笑着瞥了百灵一眼,“灵妃,你还不说两句,可是要人家欺负到你头上来你才肯吭气儿?”

    闻言,那奴才瞬间便变了脸色,霎时面色苍白,慌慌张张欲跪下,却到底还是硬撑着,嘴角抽抽着骂骂咧咧道,“灵妃都没说什么,你又是何人?再者,奴才管教孩子是良人授意,”

    百灵也是一副听戏的模样,巧笑倩兮,半掩面容铃铃笑道,“姐姐莫要打趣我了,这奴才才都说我要忌惮她主子两分,我若不收敛点儿,待会见着青良人,可要如何开口呀?”

    我冷笑着,再不理会那妇人,不消多想都知道她如今该是个怎样的惴惴不安模样。看着公子高小小的人儿还在抹眼泪,我浅笑着朝公子高招招手,用看扶苏儿那般温婉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低唤道,“高儿,来,过来。”

    嬴高停滞着踯躅了一刻,眼中饶带着余悸瞥了一回他乳母,我又鼓励他道,“高儿不怕,本宫在这儿,谁都不敢再动你分毫!”

    得了我的鼓励,嬴高才揩了把泪,小奶声呜咽着唤了声,“夫人!”才撒丫子朝我奔了过来。

    那妇人顿然吓得身子都一个趔趄,我蹲下将公子高抱起,才听那妇人嘀咕道,“夫人?这宫里哪来的夫人?莫非是栖桐夫人?可她不是重病卧床不久于人世了吗?”

    执袖揩干公子高面上的泪痕,我才半笑不笑的对百灵嘀咕了句,“妹妹,你瞧瞧,本宫不过是在宫中静养了半年,怎么就被外头讹传得快死了?这宫中的人心呐,还真是难测,多的是人可在巴巴的盼着你死呢!”

    “蕊儿,退下!”

    一声呵斥乍起,我抬头望去,这熟悉的声音可不正是我久违的妹妹的叱责!

    那奴才得了主子的庇佑,哪里还敢耽误半分,双手作揖喏了声就欲退下。

    “慢着!”我呵斥道,“本宫知道青良人护短,可今日,这狗奴才不识好歹顶撞了本宫也就罢了,还以仆压主,欺上罔下的,在责罚公子高。今日本宫若不治一治这不晓天高地厚的狗奴才,怎可消公子高的心中抑郁?”

    芈青萝高高站在那台阶之上,看她的模样,颇有几分嚣张得意姿态。尽管看见我时有几分惊慌,可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再看我时,眸中只余熊熊燃烧的怒意。

    半年不见,她倒比从前更娇媚了,仿佛被掩埋的华光顿然被释放,璀璨着夺人眼球。

    我朝杜鹃使了个眼色,杜鹃意会,接过嬴高哄着。我对杜鹃道,“公子高年岁尚小,待会儿惩治这老奴才莫吓坏了他!你将他带下去先玩会儿,用午膳了再带回来。”

    杜鹃领命,匆匆抱着嬴高便欲出门。小家伙黑黝黝的眼神带着几分忌惮的打量着我,却比从前更多了几分亲近。

    四目相对,两两之间岂是短兵相接可形容?

    她披着玄色镶金回纹的罗裙,步步摇曳生姿,妖娆着踱步到我跟前,让我更看清了几分这狐媚子的模样。雕琢得再如何华美精致,到底也掩盖不了她那颗黑得滴墨的心!

    “姐姐打算如何教训妹妹宫中的下人?”她邪笑着,唇角勾起一抹不屑。

    我冷笑着,丝毫不将她这傲慢姿态当回事儿,悠悠然开口,冷声只道,“画眉,将这顶撞主子、欺压王嗣的狗奴才给本宫就地杖毙了!”

059.苍龙青帜八铃驾

    画眉动手从来都是利落的,那婢子见我下令将她杖毙,骤然吓得花容失色。她本长得雍容富贵姿态,又喜浓妆艳抹,妆点之下恰似一朵娇艳的牡丹。只是,这牡丹却开不到鼎盛,便要被我掐死!

    乳娘的嘶喊啼哭在我耳畔喧嚣而嘈杂,可我的眼里,只有芈青萝那张点缀得绝世俏丽的脸!

    自知得不到我宽恕,那奴才抱着芈青萝的腿根子哀求着,比求自己的亲娘还热络。可芈青萝只是冷漠的一脚蹬开那她,恶狠狠道,“栖桐夫人要管教你,本宫能有何法子救你?况,你这毒妇未免太过嚣张,狗仗人势就罢了,竟辱骂责打我儿,该死!”

    我听着她一口一句恶妇唾骂着别人,讥诮着贼喊捉贼不过如此。

    画眉带着一众婢子奴才将那妇人拿下,狠狠按在案板上,如砧板上顶死了的鳝鱼般,只待宰割。棍棒下去,她凄厉的尖叫哀嚎四起,尖锐刺耳。

    这喧嚣与血染下,芈青萝那双猩红的眸子在我眼底愈发狰狞。我只觉气血上涌,如若能自视,我的眼睛猩红程度应该不亚于芈青萝。

    棍棒呼啸打在那妇人的腚上,我和芈青萝就这样瞪着彼此,尽管她站在高处,气势凌人,可我心中戾气也抑压不住半分,与她冲撞着。氤氲在周遭渐渐散开的血腥味,就是我与她之间战局正式的开始。

    打了约莫半个时辰,那妇人才被打得断了气,我只冷冷道,“拖出去扔了。”

    “栖桐姊姊将妹妹宫中的乳娘打死了,姊姊怎么说也该再送个乳娘过来罢?莫不然,妹妹又要伺候大王,又要照顾高儿……”她巧笑着,慵懒媚态万千,“妹妹可着实分不出那么多神来。”

    “本宫会派个更好的来代替这蠢奴才的,只是妹妹记住了,公子高无论怎么说都是王嗣,妹妹不心疼,本宫可是心疼得很!”我冷冷说着。

    心中盘算两番,公子高留在玄水宫怎么都不算安全,芈青萝此人手段歹毒,既有狠下得了手杀了自己和长安君的孩子,为了陷害我,她会否再一次将毒手伸向嬴高,谁都说不好!况,她如今年轻力盛,即算是死了孩子,只要容颜依旧,能得圣上眷顾,将来再想怀上亦是容易的。

    如若可以,最好是将公子高带到我宫里去,至少跟在我身侧,我能保住他的安全。

    与我暗暗较了会儿狠劲,芈青萝也不知想什么去了,怔住片刻后,又一改先前狰狞模样,只作巧笑嫣然,下了青石台阶,迈着优雅的步子向我款款而来。

    “早先听闻姊姊病危,在青鸾宫内养病,大半年的光景不曾见着人影呢!”她娇笑着,“姊姊病重,姊姊宫中哪个不长眼的媵嫱就攀附上了王翦将军吗?姊姊今日来妹妹宫中训斥了一番妹妹的奴仆不懂事,可姊姊身边的奴才,也不见得多干净罢?”芈青萝浅笑着,嚣张模样,着实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意思,无非在明嘲暗讽我,这消失的大半年根本不是在养病,而是跟王翦跑了!

    “本宫宫中的奴才,还轮不到青良人多心,本宫自会处置!”我厉声说着,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芈青萝看着我,颇为轻蔑的嗤笑两声,挽袖轻轻拨正发簪,懒怠的打了个呵欠,“姊姊今日起得真早呢,昨夜想必姊姊睡得好生安稳,不似妹妹日日侍君寝,实在困倦得很。姊姊若无它事,妹妹这会儿可就先回去补个觉了。反正人也被姊姊收拾完了,妹妹乏得紧,就不伺候姊姊了。姊姊若想看看这玄水宫的富丽景象,大可随意唤玄水宫的任意婢子带姊姊逛逛,妹妹这就退下了。”

    她说着,眼角勾勒着不经意的得意,当真就退下歇着了。

    百灵颇有些不甘的问我道,“姐姐,你当真就这样轻易放过了这贱奴?”

    我攥紧的拳缩在袖中,捏得骨节咯吱作响。我恨,可我到底不能没有缘由的处置她!

    “还能怎么办?虽然我知晓在背后捣鬼陷害我的就是她,可我到底没有实质证据!呵,即算是大王,想要杀人,也要个合乎情理的借口罢?”我咬牙切齿道,“让她且再嚣张两日,即算是大王要对我做什么,我也要在此之前,将芈青萝这个贱人给惩治了!莫不然,我就是死,也不甘心!”

    回去的路上,我交待精卫给玄水宫去找个贴心些的乳母,定要小心照顾了公子高,亦要顶得住芈青萝的刁难,交待她只需撑过两日,我便会将公子高和她一起接到青鸾宫来。再有,就是让画眉出宫前几日给我盯紧了杜鹃,看看她到底心安何处。

    恹恹的在青鸾宫待了一整日,我都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整芈青萝,昨日王翦来时口口声声说“再来看一眼芈氏”的话还在我耳畔嗡嗡作响,扰得我心神不宁。我怕极了,怕极了我会就此被阿政给收拾了,冤仇不得昭雪!

    至傍晚,扶苏才带人端着一袭青色曲裾袍来青鸾宫内,言说明日要去看户祭,父王让他过来送户祭的礼服。

    精卫将东西收拾下去,扶苏因有要事缠身,甚至都来不及在青鸾宫小坐片刻,便亟亟出了门。只说明日早上还是他来接我,让我明日早些起。

    心事纠缠,又是一个彻夜难眠,窝在被子里只觉被褥凉凉,怎么都捂不热。精卫来摸了两回褥底,悄悄给炉子加了两回炭,我听得清楚,却没发出半声响动。

    难眠的夜,有我一人,足矣。

    这样凉的夜里,呼啸的寒风总是爱勾人胡思乱想的。阿政如今在哪儿,是不是又夜宿玄水宫了?他果然是被那狐媚子勾了心魂吗?

    我的心里千般滋味,却无人诉说,到底只能在夜里将这碗苦黄连咽入腹中。

    好不容易熬着迷迷糊糊将睡不醒,却被精卫唤醒,言说该起来了,莫错过了户祭。祭祀的日子,妆容总该神圣些的,万不能有衣冠不整姿态。

    泡肿的眼睛在铜镜中看来十分懒怠,精卫给我面上敷了好几层粉,又添以胭脂慢慢晕染开来抹面,才稍稍掩盖住面上的憔悴。扶苏来时,恰逢精卫正为我绾发,他给我请了回安,翩翩而立不紧不慢的等我起驾。

    衣冠端正、青丝拢齐,扶苏才搀着我出了青鸾宫的门子。门口早停好了一辆四骑苍龙青帜八铃驾,宫墙内看不见这凤驾时,都能听见这銮铃在晨风中的脆脆。

    这车驾似比往日气势更恢宏些,连带宫铃都雕着青凤,繁杂而径直的花纹雕饰着车身。对于车驾我虽从未这样留心过,可今日这车驾气势不似以往,我多看了一回,才悠悠赶去户祭。

    今日,他也着一袭青衣,与我身上的祭服倒是搭得上。只是,他不曾正眼看我,我也不好总盯着他。远远地,只是觉得今日高高的白太阳照得他周身都布了霞光一样惹眼。

    见我来了,他只喑哑着嗓音问了句,“你眼睛肿了?”

    “嗯。”我低声答着,暗暗惊讶他居然看出来了。

    “可是昨夜不曾睡好?”他又问。

    我叹息一声,“彻夜难眠。”

    “是因王翦去过?”他冷笑着,“王卿一去,你倒是想睡安稳也睡不安心了?”

    “大王又说胡话不是?妾无缘无故,为何要为王将军忧愁?再者,前两日王将军来青鸾宫,不是大王授意他去捎句话给灵妃,叫灵妃安心吗?妾之所以睡不安稳,不过昨夜偶感风寒,脑壳疼得紧。”

    他吭了声气,再未同我言说其他。至户祭毕,他也未再同我多说一句话。

    了事,依旧是扶苏来搀着我回青鸾宫,见我神色郁郁气色极难看,扶苏小心翼翼问了句,“母妃的脸色,比来时更差了。儿臣观父王与母妃耳语了几句,可是父王说了什么话,惹母妃不快?”

    眼下四处并无旁人,我紧紧捂着扶苏的手,感受这不知还能感受多久的温暖,低声咽着委屈,低喃道,“扶苏儿,母妃不知还能在这咸阳宫待几多时日了。你父王他如今看来是铁了心要与母妃断了,若有朝一日母妃真的不能再待在咸阳宫,你自该好好保重。母妃若不能护着你,你也该学着如何护住自己。你父王生性多疑,在他身侧,你言行举止都该小心些。”

    扶苏被我的话唬得面色都白了两分,亟亟追问道,“母妃此话何解?”

    我痴痴笑着,却是比哭还难受,“宫妃芈氏,怕是不久就该被废黜了……”

    闻言,扶苏却是抿唇浅笑起来,“母妃多虑了,即算母妃与父王再有不快,父王又怎会废黜母妃呢?依儿臣所见,父王对母妃的用心是有的,只是母妃不曾察觉。”

    我颇有些不解的望着扶苏,这孩子似比我想象的更成熟稳重几分。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苍龙青帜八铃驾,“吕氏春秋第一卷第一章便有载入: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齐日甲乙,其帝太,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太蔟,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户,其先脾。东风解冻,蜇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侯雁北。天子居青阳左个,乘鸾轱,架苍龙,载青,衣青衣,服青玉,食麦与养,其器疏以达。”

    我正琢磨着此间含义,扶苏儿又幽幽解释道,“苍龙青帜八铃驾是父王在本月应乘的驾辇,如今用以同母妃,素来能与君共沐天恩的,可是只有王后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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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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