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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全文阅读

作者:伊晞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txt下载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6.亡国公主

    风萧萧兮,呜咽的风声哀嚎着如丧考妣。

    眼前这俊俏的面容,虽然长得和她不那么像,可这一双眼睛却生得极为传神,不难看出此人与她定属同宗。

    我紧紧地扣着她的手,小姑娘还是极为稚嫩的面庞,被我狠狠地扣住手腕咯得痛呼道,“你放开我!”

    倒是柳伊人,面色有些骇人,紧张的跪下匆匆求情道,“夫人何以动这样大的怒气,小茹方才并未做错什么,即算是有顶撞的地方,夫人大可好好说,婢愿好生管教她!”

    元曼有些愣愣的瞧着我剑拔弩张的模样,目光紧盯着形状怪异的三人,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不甚明了的模样。只因当年她还小,许多故人的模样,该是记不住了。

    “伊良人起来罢,你求我也是没用的,本宫只问问你可晓得她的身份?”我压低了嗓子阴沉问道。

    旁边杵了许久的茵陈,似也是突然认出眼前这小姑娘来,惊得“啊啊……”的唤了好几声,指着那女子被唬得倒退两步。

    伊良人被我突如其来的发问问得怔住,却又极力为自己的婢女辩护着,“夫人莫动怒,小茹和我一样,是从赵一同过来的佳人。只因路上她待我格外关照些,我才央求了让她在我身侧伺候着。若是她有什么得罪夫人的地方,夫人万万不要与她计较才好。”

    我的眼里闪烁着精芒,光是瞧着她那桀骜的眼神,我便能断定这不是个普通农户家的女儿能有的目光。

    “嬴茹啊嬴茹,你没想到你的一举一动早就被本宫掌控在手里了罢?”我冷笑着,“你和你姊姊嬴端一样,确实很聪明,可是做起事来,很多东西的确都考虑欠妥。如若不是你太过心急的去寻银铃和花铃,几人经常抱在一团痛哭流涕,聚得太频繁,又怎会叫本宫捉住你们的小辫子呢?”

    我知觉眼前寒光一闪,她另一只手袖中忽而冒出一根银簪,生生的就要朝我眼睛的方向扎过来!

    可她没料到的是,我自幼便是练过些许拳脚的,她这出手的速度在我看来根本不足为虑,不待她举簪向我而来,我反手便打着她的手往她身后飞去,更是顺手一个耳刮子扇在她面上,只扇得她一个趔趄顺势侧摔在地,“呵,就这么点雕虫小技,还想玩刺杀吗?”

    她看着我,喉咙里发出桀桀冷笑,“秦国的人,果然都是虎狼之辈,也难怪姊姊会命丧在你们手里!”

    “那是她自己找死,怨不了别人!”我嗤笑道,“刺杀大王、妄图和长安君一同联手夺位,这已然是天大的罪孽了。大王怜她没有直接将她赐死,只是挽留她的颜面将她降为了端长使,如此大的恩赐,她尚不知道珍惜,还非想在咸阳宫翻出些风浪来。除了怨她自己,她还能怨谁呢?”

    伊良人瞪大了她那无辜的杏眼,满脸诧异的望着眼前曾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婢女,似是有些不愿相信。

    “小茹,你……你居然是公主……”她的言语间满是难以置信。

    可事实现如今就摆在了她的面前,由不得她不信。

    且,看柳伊人的模样,诧异、惋惜、愤怒的情绪满满的,也不像是什么伪装的,看来她先前是真的不知道这时时伴在她身侧的小宫娥就是赵国的公主。

    可如若连柳伊人都不知道嬴茹是赵国公主的话,那她嬴端潜入咸阳宫,其别有用心便能能展露无虞。我气定神闲的斟了樽酒,彼时画眉早已将倒在地上的嬴茹扣押住,瞥了一眼满脸愤恨的嬴茹,我带着浅浅得意笑道,“你和嬴端的眼睛长得很像,若不是凭借着这双眼睛,光凭着精卫告诉我,赵国的公主也随这一批佳人混入咸阳,我还当真记不住你呢。若是本宫没记错的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将杯子给碎了罢?”

    那时我倒还没觉察什么,只觉得柳伊人身侧的丫头太过毛手毛脚。

    “我本想杀了你与秦王的,尤其是你,芈青凰!”她恨得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年幼时我并不得宠,唯有端姐姐待我最好,那年她远嫁咸阳,我含着泪送了她许远,只盼她能在秦王身畔安稳过日子。可不过几年的功夫,我便得知端姐姐病故,她素来身体极好,我不信她会就这样病故!果然,待我来了咸阳,才知晓她并非病故那么简单,芈青凰,你好生恶毒啊,竟常年给我端姐姐喝那性味寒凉的桃花茶,以致她始终不得子嗣!如若不是你一步步将她逼得在咸阳宫无半寸立足之地,端姐姐何至做出那样糊涂的事来!”

    只闻一阵清晰的水声,霎时酒香泼得四溢,却是柳伊人抬手泼了嬴茹一脸。

    她的面上刻满了怨恨,“你也晓得害人不得子嗣是多难受的事,当初公子嘉对我下手的时候,你们怎么就觉得那么理所当然?”

    这话说得我心里都微微一惊,却是不曾晓得,她还被公子嘉害得滑过胎。

    嬴茹微微晃了晃头,甩掉发丝上的点点酒水,冷笑着,“柳伊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靠不住,呵,兄长当时就不该将你送来咸阳!”

    又闻一声“啪……”的脆响,却是柳伊人径直掴了嬴茹一掌,只掴得她半边面上浮出清晰的五指印痕。

    “我本想替你在大王和夫人面前求情,念你我到底是相识一场!可如今看来,求情也是不顶用的,因为你根本就不领情!”柳伊人亦是恶狠狠的道。

    见着这主仆两个险些是要厮打起来的模样,我倒觉得我今日在这儿,竟比去看那一场梆子戏精彩许多。

    清了清嗓子,我悠然道,“伊良人,你也根本无需顾及与她的情分。从一开始,她不过就是在利用你罢了,因为只有你才是最有机会有可能靠近秦王之人,若非跟在你身侧,她根本连面圣的机会都不会有!若非如此,她身为堂堂的赵国公主,怎会混入佳人的队伍都不被人察觉,还恰好就能跟在你身侧伺候呢?”

    只要跟在柳伊人身边,嬴茹就能有最好的下手机会。

    而公子嘉也确实算计高超,他料定了只有自家人、只有公族,才不会舍得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国家破灭,故而想要阻止秦国攻赵,若非是最忠诚的心腹,就只有自家宗亲会愿意冒死涉险。

    故,公子嘉选了嬴茹来秦,更是算计好了她也不是嫡公主,在赵国没有多少有用实力这是其一,又得知她与嬴端自**好,只要稍加挑拨她便会想来秦国替嬴端报仇,这是其二。

    以**秦王为幌子进贡佳人,是为消减我们对赵之目的的怀疑;在佳人中安插了长得似秦王故人的柳伊人,希望柳伊人能借着赵阿房之名帮赵国吹枕头风,从而达到救赵的目的,是为潜藏的美人计;查漏怀疑柳伊人不一定会拼死效力于赵,再安插另外刺杀行动,正好柳伊人就是最好的掩护。

    柳伊人若愿意帮忙吹枕边风,不费吹灰之力能保住赵国的安宁,这是最好的结果。若然柳伊人不愿出力,则有嬴茹可潜在暗处,待时机成熟了就刺杀秦王。一旦秦王身死,公子扶苏尚且年幼,贸然继位必然引起咸阳大乱,加之秦王政才拔出了芈氏的势力,我这个当太后的也不一定能拿到多少实权!到时,咸阳大乱,难免朝中某些居心叵测的大臣杀了我与扶苏母子,再扶植傀儡帝王上位!这么一闹,大秦想统一六国的大计,必然夭折!

    细细思之,我只觉背心窝都炸出一阵冷汗来。这环环相扣的妙计,公子嘉倒也想得颇为周全,只是他千算万算没有料到的是,他这妹妹性子太过急躁,才入咸阳宫不久便露出了马脚。

    柳伊人得知自己被蒙蔽,一时也是气得噎住说不出话来。咽了好几口气,她才渐渐平息了自己先前的愤怒情绪。“我非但不会帮着赵国求情,如今,我只会求大王快些斩杀了赵国的余孽!”

    嬴茹当即一口啐在柳伊人的面上,眼神怨毒得似条蛇一般。

    柳伊人揩掉面上那一口唾沫,正欲发作,我却拦下她,吩咐我的两个媵女道,“碧瓷,你去准备些七子的行头赏赐,带去赐给玉玲。画眉,将这赵国的公主兼并祥瑞宫里那两个余孽送去大王面前罢,看大王替她们选一种怎样的死法。”

    说罢,我盯着嬴茹那双怨毒的眼,“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国家破灭消亡,再当个亡国公主,的确是件难受之事。如今,我帮了你,还让你以赵国公主的身份身先士卒,嬴茹,你该感谢本宫!”

    “芈青凰,你会不得好死的!”嬴茹咆哮着想向我抓来,可无奈画眉将她按得死死的,除却挣扎,她却是也做不出其他举动。

    我不得好死?呵,这么诅咒我的人多了去了,可我现如今不是依然过得逍遥?

    待画眉与碧瓷皆领命退下了,我才悠悠然的又斟了杯酒,细细品味着。

    元曼被这场面惊得一怔一怔的,伏在我肩上,低声耳语道,“母妃,儿臣自愧弗如……”

    我弹了弹她脑袋,嗔骂了句“顽劣”!这小丫头吃痛闷哼一声。

    良久,柳伊人才怅然瘫坐在地上,望着我喃喃念叨了句,“栖桐夫人,果然手段果决雷厉。”

    “若非如此,本宫又怎能在咸阳宫长盛不衰呢?”我浅笑着,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柳伊人。

    她苦笑着,声线晦涩悲凉。

    可我却心情舒畅了不少,握着元曼儿的手,又牵过柳伊人,只问道,“那唱梆子腔的人还在玉和殿候着呢,时辰尚早,不若随本宫去看场好戏?”

077.同类

    留仙湖畔,新荷才昂起尖尖首,高处忽然冲下一只蓝盈盈翠鸟,掠过睡眠轻轻一点,便叼了条挣扎的鱼儿滑过粼粼留仙湖面。

    猎手,无论是强大如猛虎,还是娇小如这翠鸟,捕猎猎物的时候,无一不是快、准、狠。

    元曼手里端着一小瓷盅,盅内装着些许散碎饵料,立在湖畔百无聊赖的向湖中投喂着饵料。

    “父王都离开咸阳月余了,扶苏弟弟这段时日忙得都无暇来陪我玩儿。不过听说,父王去赵是为了斩尽昔日仇敌,母妃,儿臣算是明白为何你和父王能如此长情了。因为,你们本就是一类人。”元曼懒洋洋的说着,复又嘀咕了一句,“儿臣总觉得儿臣的性子也和母妃父王像极了,毕竟同为曾祖母所培育,可为何独独扶苏弟弟就格外的柔善些呢?”

    日头晒在面上,暖暖的很舒服,她的话虽然直白了些,可也是一针见血。

    我被这日头晃得有些睁不开眼,悠悠的也接了一句,“去岁王将军和杨将军带兵打上了邯郸城,不想赵王狡黠逃了出去,如今,却是再也躲不过去,王翦、羌打下东阳后,在那儿俘获了赵王。呵,你父王的剑指向哪儿,那儿就必定逃不过这剑刃。”

    元曼歪着脑袋扁着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她抓了一把鱼食,捏碎了散落在池中,那池中的鱼儿“啾啾”的哄抢着,在她脚下倒也好看得紧。

    不多时,她却放下手中的瓷盅,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母妃,你说那伊良人是不是很奇怪,她竟当真也不阻拦父王攻赵。嬴茹和祥瑞宫那两个孽障死了之后,她日子过得倒是愈发清贫了,事事都亲力亲为,也无须什么婢女照顾,她宫中竟无几个宫娥是真正供她差遣的。不仅不拦着父王攻赵,她更是求父王将曾经在邯郸为难过她的赵国贵胄也一并拔除了!真是……有些令人费解。”

    说着,她又撑着脑袋望着湖里的鱼儿,洒下一把鱼食,看着那鱼儿哄抢饵料,复又嘀咕道,“我记得母妃很小的时候跟我说过,父王将曾经在赵国得罪过父王母家的仇人皆斩杀了,可父王如今又去赵亲点人头,这该如何解释?”

    “虾兵蟹将好斩,可公子和那些盘踞大的公族却难尽数除尽。我跟你说过你父王私下杀了不少赵之公族,只是说他将小虾米都收拾干净了。最大的大鱼,可不就是赵王?若非赵王有意刁难,你父王年幼时怎会在赵受到那样的**?故而,有些大鱼,只有等彻底收网的时候,才能铲除干净。”我如是解释道。

    先年阿政确实有私下解决了不少在赵时为难他的仇敌,不过最大的恶犬还是赵王这厮,赵王并非可轻易斩杀的,这条大鱼苟且了这么些年,如今,却再难逃脱渔网的追捕。

    “不是说那公子嘉逃走了吗?柳伊人最想杀的,可就是公子嘉呢。若非她当时被公子嘉捉拿住,如今,她应该是个寻常妇人。”元曼有些感慨道,“外头的日子,总是比宫里好过的。至少,不会有那么多提心吊胆。”

    我悄然走到了元曼身侧,轻轻敲了敲她的脑壳,“小丫头片子,你最近倒是愈发有小大人模样了,依我看,待明年你及笄,就让你父王赶紧给你找个人家嫁了才好。”

    她被我这话顿然锉得一阵跳脚,“母妃,我不嫁!咸阳宫就挺好的,儿臣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咸阳宫,左右不嫁人父王和母妃也养得起我,我才不要嫁人!”

    她这会儿稚气又置气的话语,倒还有几分孩子心性,我听得痴痴的笑。只是,除了在偶尔的时候她还会有孩提时候的顽笑,余下的时光,她都表现得太过成熟。

    “方才不是还嫌咸阳宫里活得累吗?”我接着她的话反讥道。

    元曼涨红了面颊,蹦得更高了,“母妃,你又来了!儿臣不过是随口胡说两句,你就非得和儿臣较真儿嘛……”

    笑闹了许久,娘儿两个才又安静下来,我接过元曼手中的瓷盅,也无聊的开始投食。

    阿政不在咸阳宫的日子,我和元曼过得最是清闲,倒是扶苏,本以为他可以稍稍歇口气儿,却不想他过得比他父王在的时候还累些了。

    我不常去扶苏儿宫里走动,但元曼往那儿跑得勤,每每我过去时,扶苏儿总是要停下手中事物,陪我闲话话儿,亦或是将这段时日自己的所学所见所闻讲给我听听。元曼经常在我面前戏谑扶苏儿,说他是被他父王给罚傻了,每每两人政见相左,扶苏这孩子心眼实诚,又喜与他父王争辩。可争辩也就算了,偏生的这孩子又说不赢他父王,故而经常把他父王气得不行,就只有处罚。

    元曼左右是最会卖乖的,虽然顽劣也闯祸不断,但都是些小打小闹,阿政和我也都不会同她计较。遇着大事的时候,这孩子处理起来还是毫不含糊的。

    不多时,她胡闹着,索性捡了根小棍儿,往池中去拨弄那些争食的鱼儿。那鱼儿被她搅弄得鱼尾直甩,弄得水花四溅,她欢畅的笑了几声,却又忽而抛开小棍子,盯着湖中自己的倒影愣起了神儿。

    “近日儿臣常去惊羽阁小憩,母妃,可我为何看着伊良人那张脸,总觉得于我的脸不是那样相像呢?”

    倒影中的她,伸手缓缓勾勒描摹着自己的面颊,满眼的惆怅。

    “伊良人,与你母亲长得是有七分相似,可到底不是你母亲。况,她二人的眼神也不是很像。加之你像你母亲像得不多,你的模样也好,性格也罢,都像极了你父王。所以你才会觉着,你于她不甚相像罢!”我如是解释道。

    元曼的模样,的确不是很像阿房,她的眉眼似极了阿政,而眼眸又是最能将印刻人的,她的一张小脸儿,只有圆圆的鹅蛋状是似极了阿房的,柳伊人的棱骨则分明些,不似元曼的圆润。

    对于元曼会经常去惊羽阁坐坐,我倒是不曾为难她,她从未见过她的母亲,对她母亲总是抱着几分幻想的。而她两个诚然年岁差得不大,我若没记错的话,伊良人只比元曼儿大了五岁。只要不去招惹伊良人,她的性子总归还算是恬淡的,故而元曼喜欢往她那儿坐坐,久而久之,也就将伊良人当自己姊姊一样对待了。

    正思量着她们几人的面貌差异,元曼却忽然站起来,立在我身前不足五寸的位置,目光灼灼的忽然盯住了我的眼睛。

    我被这孩子然撞上来的目光所惊到,竟一时有些尴尬而憋红了面。好在,她只是盯了我片刻后,又别开目光抓了把鱼食蹲了下去,一点一点似是在逗弄小狗儿似的喂着这群鱼,喃喃念叨道,“可我怎么觉得,我和母妃长得更像一些?”

    说着,她蹲在地上歪着脑袋昂起脖子瞧着我,做鬼脸笑道,“,母妃,该不会是你与父王唬我玩儿的,其实扶苏弟弟不是你的孩子,我才是你的孩子罢?”

    我被她这话逗得“噗嗤……”又笑了起来,笑骂道,“你这说胡话的本事倒是同你父王学得很像!不过,乡野间常有说法,道是吃哪家的粮就长得像哪家的人,故而你就长得像我罢?”

    她笑而不语,低下头去又戏水逗鱼。

    我却禁不住遐想了起来,性情方面我倒当真和阿政有几分相像,一旦决心要铲除的,下手必然斩草除根。不同之处在于,我对于那些不碍着我大事的人尚且能容忍几分,而阿政则下手比我更狠绝点。元曼嘛,这孩子的性子当真和我很像,遇事时甚至能心照不宣的与我合作,扳倒芈青萝一事,她当真也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元曼能与我相处得如此融洽,关系不亚于亲生母女,亦有一大部分原因是我两个这像极了的性情罢。

    正出着神,却听水面忽而一阵哗哗,我的面上被溅了一脸水珠,低头,却见元曼这死丫头不知怎么做到的,竟是徒手逮住了一条三寸有余的鱼儿,正活蹦乱跳的挣扎着想要逃开元曼的束缚。

    元曼被这鱼儿甩了一脸水,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却是颇为得意的叫唤道,“母妃,你看这鱼儿有多蠢笨,这样都能捉住它!”

    我气得哭笑不得,孩子大了,闹这样顽劣的事情都不好责打。

    退却开几步,我板起脸来,“你这性子怕是投错了胎了,怎么就不是个男儿身?”

    她俏皮的吐吐舌,知我不喜她这么胡闹,便撒手又将鱼儿丢回了留仙湖中。那鱼儿灵巧的尾巴一扫,离弦之箭般的溜出去好远。

    “还不快些去将手洗干净了?也不嫌腥得慌!我看你是手上没长点儿鱼鳞来闹你,到时候要点桐油可别哭!”我黑着脸对她道。

    她抿唇“哦”了声,却是径直蹲下去,就着这湖水来洗手。蠢鱼儿们见着水面哗哗,还以为又是鱼食,纷纷过来哄抢,她嘴里嘟嘟着“去去去”,却是玩得异常痛快。

    我拿着这顽劣孩子,这会儿也是脑壳疼得紧,不远处,却见画眉急急的奔了过来,不待靠近就大神嚷着,“夫人,了不得,了不得!甘泉宫那位,今日午时殁了!”

    我脑子一轰:甘泉宫那位,可不是庄襄太后赵姬!

001.香消魂殆

    秦王政十九年初夏,其母妃庄襄太后因病暴毙,在此之前,宫中甚至不得半点她久病的消息。

    可我清楚得很,她哪里是什么重症,不过是心病罢了。

    自从两年前祖母匆匆然撇下我们,我心中的长辈们就皆不在了,唯独赵姬一直为我所遗忘。不过,自打死了之后,她便一直安分的守在甘泉宫,再未折腾出过什么大乱子来。

    这一沉溺,就沉溺了近十年,以至于她的死,都死得这样静悄悄的,不待激荡起什么涟漪,就再无波澜。

    不过片刻功夫,咸阳宫内便结满缟素,我静静地守在东窗前,看着她如沉眠的精美面庞。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甚至妆容都很精致而曼丽。不过,相比于十年前她晕生了孩子而有些富态的姿态,如今卧在病榻上的她倒是消瘦得很,面颊都微微有些凹陷进去,深陷的眼窝亦勾勒出她的纤瘦。

    哀啼遍野,被这周遭的悲戚所染,我亦忍不住眼眶有些发红。

    如若不是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还为了那市井之辈做出些离经叛道之举,更妄想拥兵自重来篡改朝代,我与她之间的关系,不至于交恶。至少,我初初入咸阳宫的时候,她待我还是很好的。

    元曼站在我身畔,忽而眼神有些微异样的瞥了我一眼,鼻间吭出一声不屑。

    这孩子素来爱憎分明,如今她这满满的不屑姿态,是因为她心里还记恨着赵姬。

    无论如何,死者为大,再让元曼在此处久待,我担忧她会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语来。故而,只吩咐她宫中的宫娥替她卸去妆容盥洗更衣后,便拽着元曼暂且出了甘泉宫。

    她却忽而挣开我的手,头一回与我正儿八经的顶撞起来,“母妃你不必拉着我,我也不过是想看清楚这恶毒、刻薄又不守妇道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平日父王不准我往这儿走动,好不容易这为老不尊的死了,还不允许我瞧清楚这仇人长什么模样吗?”

    这孩子毒舌的时候,亦是听得教人心寒。祖母曾教我的是以孝治家,若非此时不同以往,我是真会忍不住掴元曼一个耳光的。手提到半空,却再没有勇气扇下去。

    恨恨的甩下手来,我怒目瞪着元曼道,“无论怎么说,她都是你的祖母,是你父王的身生母亲。从前的过错,终究是过往云烟,你这小小年纪的,怎么记仇还就记到那么远去了?”

    她的眼睛却陡然变红,“母妃,恕儿臣忘性没那么大,我那可怜的母亲熬到死都未能有任何封号,乃至现如今,父王都未能给她追个谥号,母妃你让我可怜她的时候,可曾想过她又何时可怜过我的母亲?”

    “如若你真的想要为你母亲追个谥号,此事有多容易你莫非不知?但凡你开口,你父王必定会追封,可你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是华阳公主,世人都晓得你是栖桐夫人所生、华阳太后所养的华阳公主。但凡将你母亲的身份承认了,你以为你还会有如今在咸阳宫这样畅快的地位?你再不是嫡公主的身份,你会失去多少东西,难道你不晓得?”我咄咄将这话逼出来。

    泪珠似是散了盘般的从她眼眶里滚落出来,她咬着下唇,眼中噙着的泪无声的抗拒着这一切。

    “我……”她呜咽着,语调哽咽得都发不出清晰的字音,“我……不……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忽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袖子飞快抹去满面的泪,不管不顾的就往外跑去。

    转角处,却毫无征兆的闪出个穿着缟素抱着孩子的宫妃来,元曼跑得急根本刹不住脚,撞了个人仰马翻之后,地上的人哎呦哎呦的喊着疼,元曼却顿都没顿脚的就继续跑了。

    画眉和碧瓷追上来,“我去追公主,夫人放心,碧瓷你好生陪着夫人主持大事。”

    画眉亟亟瞥了一眼地上的宫妃,便急啄啄去追元曼的脚步。

    我瞥了一眼摔在地上的母子俩,那女子正骂骂咧咧着,喋喋不休的碎碎骂着,“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这路这么宽你那身架是有多大?还公主呢,哪个公主有得这样粗鲁莽撞?”

    我听得眉头微皱,却还是将她两个扶了起来,见着我的妆束,那女子面色即变,“原来是栖桐夫人,婢不长眼,说了些不中听的,可婢不是在说夫人,婢只是在骂方才那不长眼的公主。”

    “那是华阳公主。”我面色略黑的答道。

    对这女子我并不很眼熟,只因这坐论妇礼一事,我实在是嫌它太过乏味无趣,偶尔往玉和殿坐一回,也不过是和几个亲近熟稔的宫妃闲话句,并不曾搭理其他人。

    “可无大碍?”我随口问了句。

    她却粲然笑着拍拍尘土,“不碍事,不碍事的,劳烦夫人挂心了。”她说着,牵着的孩子却是哇哇大哭起来。

    低头瞥了一眼才过膝的小不点儿,他似是还有些怕生的模样,抱紧了面前这女子的腿,娃娃哭嚎着,“母妃,疼……”

    “亥儿,在夫人面前不许哭!”女子厉声喝道,说着,又赔了笑脸道,“夫人莫计较,亥儿幼时多病,性子怕生些。”说着,女子又扯了扯孩子,想将孩子扯到我身上来,“个不长心眼的小祖宗!”

    那孩子忽闪忽闪着一双黑黝黝的泪眼,小脸儿写尽委屈模样,他的眼睛倒是生得和他母亲极像极好。无奈的是,她母亲生就好一副皮囊,却可惜可性子不大讨喜!

    聒噪的她着实像极了一只喧嚣的家雀儿,不过,她可比家雀儿能缠人多了。祭奠的许多事情我还未处理,不便与她多作纠缠,故而只微微抽身退了几步,道,“且进去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本宫手头还有些事,既然你与公子都无碍,本宫也就不多陪你们了。”

    说罢,我转身进去了,走开许远,确定我讲话她再听不见了,我才压低了嗓子悄悄问碧瓷道,“方才那个是谁?不面生,可我也记不清她具体是哪个?”

    碧瓷往身后瞧了一眼,亦是压低了嗓子紧跟我的步伐,“方才那个是胡八子,夫人不大记得她亦是常理,婢若没记错的话,她是在夫人守灵之后的那段时日得宠的,听精卫说,她的歌喉极为引人注目。她本是大月氏的公主,不过因为大王不喜她聒噪的性情,也就不大爱搭理她。”

    我点点头,仿佛是记得曾经精卫同我说过,有位胡姬就是凭借着宫里鼎盛一时的《山有扶苏》得宠,想来,应该就是她错不了了。

    胡闹了这一番,我才点拨人将甘泉宫上下打点好,该布置的东西尽可能不落下的吩咐到。无奈精卫不在我身侧,碧瓷又不如精卫顶用,依旧是忙得一团雾水。

    待宫娥伺候赵姬穿好敛服抬了出来,我才得以唤人启棺。

    这眼下,能多看一眼,也就只有这最后的多一眼了。粉黛褪去的她,面色显得十分羸弱而枯槁,原,在进来的时候我见着那妆容鼎盛的她,不过是她自己那一双巧手描摹的罢了。

    心里不禁泛起点点寒意:这母子两人,倔脾气倒是如出一辙。他将她囚禁在这宫中,为的是做样子让天下人晓得秦王有情有义更有孝心;她将自己的颓圮掩盖,为的是不让他觉察,故而能在最后悄无声息的离去。

    我在心里悄悄问着自己,赵姬最后走的时候,对阿政是恨呢?还是爱?

    但阿政对赵姬之情,除却满心的恨,可却也还有一丝隐藏起来的斩不断的爱罢?

    叹息一声,我才唤碧瓷道,“去将杜鹃叫来罢,庄襄太后一生都是光鲜照人的模样,她又那样爱美,走的时候都不忘给自己描摹个径直的妆容。如今素净的面容,看着是有些骇人了。杜鹃工于妆容,这最后一次,就让她代大王为庄襄太后尽点儿孝。”

    她大概也是不希望世人瞧见她落魄的模样的,给她妆点得精致些,她走得时候总该欢喜些。

    赶往赵报信的小监早已上了路,我吩咐他只管快马加鞭赶去给大王报信,且不管歇脚了,能多快就多快,跑不动了换马换人也得给我马不停蹄的将信送到大王手里。那小监接了令,撒丫子跑得比谁都快。

    就这样在咸阳宫又待了十来日,宫中祭祀尚盛,阿政风尘仆仆的闯进甘泉宫来,面上彰满沧桑姿态,乃至眼窝都深深嵌进去了三分。

    六月的雨来得急,哗然狂浇了一夜,将宫中鼎盛的繁花打落。花瓣飘零在地,被车马碾得失去了原本的面貌,连原本的芬芳也被这雨后的新泥芬芳遮住。

    不待我给他卸下盔甲,才触及他还微微有些潮卷的衣衫,他却已如疾风般的跨上台阶三两步并作一脚,跨进挂满缟素的大殿。

    棺椁已合,不过还未钉棺材钉,正欲问他要不要先换衣裳,正好等人启棺看太后最后一眼,他却怔怔的,满眼黑漆的靠近那棺椁,蓦然叹息一声。

    “青凰,你带着众人都退下罢!”他有些惶惶的道,“政,想与母后单独待一会儿……”

002.初问长生道

    听说,他跑坏了四匹千里马,从邯郸一路狂奔回咸阳。

    其实他的心里,对他母亲,从来都是爱恨参半罢?毕竟,曾经赵姬也是个好母亲,在他幼年的时候,予以过他那么多的庇护。

    无奈时光荏苒,物是人非,这世道风云卷变得太快,人心也随着波折了许多遭。再回首时,曾经的邯郸名姬,哪里还有最初的模样?

    从他惶惶的模样,我便知道他是从未想过这一天会到来的。但凡这期间,赵姬处伺候的宫娥发现了些许赵姬的异样,禀报给了他,他都会差人来好好给她瞧一瞧的。可赵姬毕竟是他的身生母亲,自己孩儿的性子,她又怎会不清楚呢?她的心早就在和那一对孽障孩子死的时候跟着一起死了,若不是阿政派人看着不许她死,她早就应该熬着随他们去了罢?故,她将自己伪装得还如从前光鲜的模样,就是为了瞒过他好赴死。

    阿政独自陪在棺椁前陪了有小半日,谁都不知道他同已逝的庄襄太后说了什么,我的臆测也不过是说一些已经错过了的遗憾的话。

    子欲养而亲不待,可这一对儿母子,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等死了,才能隔着阴阳悄然说些不愿让别人听到的话。

    衣襟左衽,阴覆盖了阳,代表着人已故去,与世人从此相隔。

    这并非我第一次见着长辈故去,早至我的父母,晚至夏太后和华阳太后,无一不是我亲历的,可却没有一次,会让我有这样大的震撼。

    大概,是赵姬死的时候,还带着浅浅妆容,看上去就和活人没什么两样的缘故罢!大概,是她依旧容颜未老,发丝尤黑,才让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罢!至少,我是看到了祖母和夏太后渐渐增长了岁月的印痕,她们的故去,我尚且认为是生老病死再普通不过的轮回,可赵姬的离去,实在太过匆匆。就像静卧在那儿许多年的一泊湖水,突然有一天,她就无声无息的干涸了,什么都没留下。

    他在殿内守着已逝之亲,我在殿外静静地感受着他的抑压。

    精卫从殿外微喘着气儿跑了进来,规规矩矩合礼之后,才稳住气息,问我道,“夫人,大王可是进去了?”

    我点点头,虽知殿外吵不着他,却依旧想给他留一片最清宁。故而我牵了精卫的手,低声只道外头说话,这才牵着她出了甘泉宫,于宫外一隅低声耳语。

    “此番邯郸之行,可还平安?”我问道。

    精卫点点头,她眼里闪烁着这一路的欢喜,却不忘在面上表露出恰到好处的忧愁,“平安得很,攻城破赵之后,大王很快便将从前处置不了的仇家一一活埋了。虽然跑了个公子嘉,却也得了件惊喜之物。”

    公子嘉?倒是跑得快,伊良人最想杀的就是他。不过,赵国已破,他再怎样跑,不过也是涸辙之鱼、丧家之犬,还能再折腾出什么大动静呢?

    “能叫你看得上眼的,会是什么?”真正叫我好奇的,是精卫那眼底压都压不住的一丝欢喜,“若你真心实意喜欢,那我便做主管大王要了送你,如何?”

    精卫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的,不该她肖想的她半点念头都不会动,衣食住行从来都是极容易满足的,也不曾向我奢求过任何东西,即使有自己心悦之物,若不该她拿,她甚至都不会表露出半点欢喜姿态。况,她又尽心尽力的伺候了我这么多年,若真有什么她瞧得上眼的,我也不吝惜问阿政要了来赏赐予她。

    可听到我的好意,她却脑袋直摇,“夫人千万别这么说,这可折煞婢了。这次邯郸之行,确实收货了一件意外之喜,不过那宝贝可有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的。”

    “完璧归赵?”我脱口而出将揣测的答案说了出来。

    精卫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却又很快掩埋,“是了,赵王将那和氏璧宝贝似的收着,可人都被咱们大王俘获了,他的宝库就更是没得说的成了咱们秦国的宝库。清点宝物的时候,众人发现一沉香木精致雕刻的木函,因那沉香木函做工极为精巧,估摸着内中宝物也不简单,待人将这宝物呈递到大王面前,大王亲启,才发现木函中丝绒内嵌着一块绝美的玉璧,柔美得似乎玉光都能从中溢出来,婢跟在大王身侧伺候着,才得以一睹和氏璧的绝美模样。”

    说着,精卫有些讷讷的道,“这价值连城的和氏璧,哪里是婢能肖想的,婢不过记起那光华,忍不住想与夫人分说道说道,等这头忙完了,夫人可去大王那儿瞧瞧和氏璧。大王很中意这和氏璧,听说,大王有意将这和氏璧雕琢成传国玺,可见大王也是很钟爱这宝贝的。夫人方才的话,婢心中明白是夫人对婢的疼惜,婢记在心里了。”

    她跟在阿政身侧跟久了,倒是学得愈发规矩了。

    我听着她的描述,都知这和氏璧是阿政也垂涎了许久的,定然也不会轻易赠与旁人了。况,他都已经开了口要将和氏璧打造成传国玺,我哪里还好再同他去要呢?

    “你倒是体贴。”我轻轻拍着她的手,她垂眸还是从前的安静模样。

    正与精卫把手言谈,元曼倒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头簪着一朵小小白花,迈着悠悠的步子踱步到我跟前,“母妃,闻说父王回来了,父王可在里头?”

    她的面色有些冰凉,概因她不待见赵姬。

    不过,那回哭着跑出甘泉宫之后,我将那番直白的话说与她听,她倒是再没拿要为自己母亲求个谥号这说法来说过事儿。她并不愚昧,已故之人的虚假名头,终究比不得现如今的利益和地位来得要紧。

    画眉说,那日她追着元曼追出去许远,可元曼跑着跑着,缓缓地放满了步子,跑了二里路不到,她便想通了似的,让画眉自己回去,她静静走到了留仙湖畔,驻足了半日功夫。画眉怕她想不开,自然是不肯走开的,故而就紧紧随在她身后,直至将她送回她自己的寝宫,交待了茵陈好生看着公主,才敢回来。

    不过,从那之后,元曼便一直是冰冷的一张脸,不苟言笑。大概,赵姬的丧葬期,她都不会再有任何笑脸了。

    她虽板着一张脸,可我知道那是她在同自己怄气,并非与我置气,我也就不同她计较。“你父王才回,如今正在里头陪庄襄太后最后再叙叙母子情。他身上衣裳淋了雨都还是湿的,你若有什么话想同他说,还是多等片刻罢。”

    元曼睨了精卫一眼,点点头,故作冷漠却又关切的说了句,“精卫也一身的潮气,眼下还只是初夏,快去将衣服换了罢,莫病着了。”

    说罢,她又迈着缓缓地步子,踱步又返身不知往哪儿去了。

    精卫大气儿不敢喘的等元曼走了,才小心翼翼问了句,“夫人,比怎么瞧着公主面色不对?夫人与公主的感情不是很好了吗?缘何眼下无端端倒是这样僵硬起来?”

    我叹息一声,只道,“别管她,她是在同自己怄气呢。”摸了一把她潮湿的衣袖,我禁不住“啧”了声,拽着精卫就往最近的宫殿更衣去了。

    他自邯郸回咸阳的头夜,是回青鸾宫歇息的,我唤杜鹃焚了些安神的香,跪坐在他身后替他揉按着穴位。

    他的姿态很是疲倦,一直非常缄默,眉头微蹙着,透出的难受模样我看着很是心疼。故而,我倒开始没话找话的同他闲扯了几句,“听精卫说,此番邯郸之行,阿政拿到了和氏璧?先祖心心念念想得到的宝贝,几经辗转最后还是到了后辈的手中,阿政,你说这是不是缘?”

    他有气无力的哼唧着“嗯”了声,不再作其他解答。

    “精卫只说,她是跟在大王身侧,才有福气一睹和氏璧的风采呢。原本我还没猜到阿政俘获了个什么宝贝,让精卫那样欢喜,还准备问阿政讨了来送给精卫的。后来,这丫头急得直解释,说是和氏璧,阿政已经准备将这和氏璧拿来打玉玺了。”我缓缓说着,观他的面色,并无多少异动。

    “精卫跟在我身侧那么久,尽心尽力的伺候得极为周全,又几次三番护过我的性命。阿政,青凰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阿政可否答应?”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动了动唇,这才张口道,“但说无妨。”

    “和氏璧的玉料,应该不会很小。”我鼓起勇气说道,“青凰是想,精卫难得有中意的物什,阿政打完玉玺之后,若是和氏璧还有边角余料留下,给精卫打个小物件儿赏她,可好?”

    他的眸子缓缓睁开,微微凹陷而又暗沉了不少的颜色,让他本就黝黑的眸子看上去更深邃了几分。

    “甚好。”他低沉的嗓音透着疲惫回答着,却又牵了我的手,“青凰,你也给政按了许久了,乏了罢?且躺下休息罢。”

    我点点头,他拉着我的手依偎在他怀中躺下。

    沧桑而又遒劲的一声叹息在他胸膛响起,我窝在他怀中,被一声叹息触到了心底。

    “青凰,你说,人怎么就那么容易死呢?”他的声音透着无尽的无奈,“这世间,安有长生?”

    长生?

    这念头,我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初初提及,倒是教我脑子一片空白。不过,他大抵应该只是在思念已逝的亲人罢,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与疑问。

    “轩辕大帝也好,颛顼大帝也罢,圣人尚且无永生,遑论世人呢?”我浅浅叹息道,“追求长生之人从来不少,可是至今为止,熬过百岁的尚少,又谈何容颜不老生死度外?”

    我不过小议了几句长生,却发现他不曾答我,再细听,才发现他已发出微弱的鼾声。

003.玉璧

    自从赵姬死了后,阿政的性子似又内敛了不少,更是在朝政上煞有介事的询问起长生不死之事。

    精卫是不相信这些的,甚至一度私下来找我,希望我劝慰劝慰大王,毕竟在此之前,并无任何人得以眼见长生,那就可以说是不曾有过。

    “政欲一统天下江山,这亦是先辈们不曾有过的,长生之术,非常人所能及,但政若想做到,就定要做到。”阿政被我问及时是这样驳我的。

    “况,政若能长生,又岂会一人独遗于这方天地?青凰,你难道不想与政看大秦江山千秋吗?”他眼里含着浅浅的笑,将我的质疑全然化为乌有。

    或许,他真的能做到罢?

    纵然我也对长生之术有所怀疑,可这奇迹万一有真呢?既然有后羿向西王母求长生不死药,娥羽化而登仙,这奇迹,指不定也能发生。

    我不再让精卫就此事来问询我的意见,只告诉她,只要大王未为此走火入魔,就凭他闹去罢。哪怕万一此事只是虚无,让他去追寻,待真找不到的时候,也会顺应这方天地的生死规则的。

    唯易不易,这天下本就一直在变着,哪里又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呢?更谈何长生不死?世人道彭祖高寿,也不过八百岁尔,到底还是死了的。

    我对死生看得并不重,只因于我而言,如今我所求都已满足。哪怕是眼下我就得了重症暴毙,我也是不怕的。因为我知道,阿政会牵挂我一辈子,扶苏儿也会被阿政照拂着,走上他的路。

    扶苏儿,扶苏儿,犹记前些时日去看和氏璧,阿政和扶苏儿及李斯都在,阿政授意让李斯题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亲眼所见李斯的篆文,遒劲有力而彰显力度,以当朝丞相的墨宝作为传国玉玺,诚然极好。

    阿政准备将和氏璧打造成一方圆四寸的玉玺,上纽五交龙,作为“皇权神授,正统合法”之信物。

    “的确是块好玉,拿来做传国玺,必然为天下间独一无二、再无任何人能伪造的宝贝。”我如是评价着,因为我还记得,芈青萝曾着人伪造玉玺盖下印章来,在咸阳城内搜捕我。如今,这和氏璧若成,想必是伪造都伪造不了的。这流光的美玉,全天下只此一块,哪里还能有其他能仿之?

    观摩把玩了好一会儿这和氏璧,我自然是爱不释手的,可眼见着李斯板着脸,我便清楚不应该在这殿中久待。想着也有许久未同扶苏儿说说话,便邀了扶苏儿陪我赏园,退了出来。临了,仿佛还听见李斯有些不满的评价了句,“公子扶苏是否性子软糯了些?”

    扶苏儿的性子诚然不如他父王那样的果决,可也绝不是软糯,温润如玉的性子,岂能以简单的软糯来形容?我听得有些不爽利,心中闷闷。可偏偏的,阿政给我的那一页羊皮帛里,赫然出现在第一个的名字,就是李斯。

    我亦承认李斯是将才,我也着实欣赏他的才华,可无奈的是他似乎一直对我抱有偏见。心知不该让这人对我一直有成见下去,这于将来扶苏儿培植势力不妥,可我又无可奈何。毕竟,他最憎恶的就是宫妃干政,我若去寻他求个开解,他指不定会与我的关系更加恶化,如此,也只能远远避开他了。

    “丞相所言,你可听见了?”我悠悠的在这宫墙边缘游着。

    扶苏“嗯”了声,“听见了,可儿臣自知儿臣的性子是不刚烈,即使母妃和父王千般交代万般纠正,可本性又岂是那样容易改变的?况,儿臣知晓父王的心愿,儿臣也相信父王能完成他所想所愿,儿臣能做的,是替父王管好这一切而已,何须父王那样的铁腕?丞相虽然现在对儿臣有些偏见,但在以后,他定会改观的。”

    他倒是丝毫不生气,也丝毫不介意。也罢,只要他自己有信心,我更无需干涉。

    “母妃交待你的那些人,你可有去亲近他们?”我问道。

    扶苏点点头,“相处甚为融洽,母妃高瞻,每每为儿臣甄选的都是目光长远而与儿臣心思相近之辈。”

    他很懂事,为人亦平易近人,故而,我倒是信得过他。

    只有一点,“可我怎么听说,每每你遇着王将军,都不给他好脸色看?”

    我饶有些趣味的盯着他,他却在一瞬急得红了脖子根,“母妃……非儿臣不愿与将军走近,朝中将才那样多,蒙恬将军与儿臣也走得很近,缺了个王翦,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他险些将母妃……”说着,他支支吾吾的嘀咕了句,“儿臣难免有些介怀。”

    我听得好笑,却也无心责怪他,故而也只能交待道,“母妃与你姊姊的命,好几次都是王将军救下的。王将军乃大秦第一骁勇之将,扶苏儿万不可因心中芥蒂而与他疏远。你父王尚且相信母妃与他之间的清白,你心中若有介怀,岂不是连母妃都不愿相信了,嗯?”

    我半带调侃的看着扶苏,他才有些难为情的点点头,长吁了一口气。

    这孩子,倒是个闷性子!

    恰巧行至一棵合欢树下停驻,我靠着树干,抬眸看着这满树的丝绒与红色,思绪畅快。

    扶苏就端正在我面前站着,一袭月牙白的衣衫,发髻干净利落,面如冠玉,唇若敷脂,面含三月之桃花,色若拂晓之彤云。他的唇角浅浅向上勾着,眉眼弯弯,不喜而自笑。

    他长着他父王的轮廓,然而眉骨间全无他父王的戾气,纵然是剑眉星目,却也隐含了三分我的模样,将他衬得更加温润。

    此生,我真的该满足了罢?我靠着合欢树,忽然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知足常乐,阿政愈是追求长生,我便愈是能体会这个词儿。青鸾宫的日子,似乎许久没过得这样畅快了,每日都是欢声笑语的。

    青鸾宫内的梧桐树,又增了好几架秋千,无聊的时候,我与杜鹃和画眉碧瓷几个就坐一起闲话着,宫里的日子总是悠闲的,每日变着法儿找乐子,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偶尔,我还会带着她们几个出宫去看一看,斗兽场我是不常去了,可近来我却喜欢去看掼牛:人与牛比赛摔跤,并不见血,未上擂台的时候,人与牛是相处融洽的好伙伴,上了擂台,便只剩下狭路相逢,人与牛之间决出勇者。最喜看的,就是人将牛掼倒之后,轻抚那牛的后背时,温声吴侬软语的模样,可见再勇猛的汉子,也是有着一颗柔软内心的。

    每每得知咸阳来了出名的掼牛勇士,我总是要带着亲近之人出去看看的,或者将他们请来宫中,邀上一应宫妃去瞧瞧。众人无不是屏气凝神的盯着掼牛勇士,心驰神往,咬紧牙关直至决出胜负。这样刺激又不失大雅,亦不见血腥的争霸,一时也成为咸阳宫内一件盛事。

    至于惊羽阁那位,听精卫说起,她倒是每日里都郁郁寡欢的清淡模样,虽然学会了些卖乖讨好大王,可谁不清楚她不过是件赝品呢?故而,我倒也心大的不去理会她了,每日只过好我自己的逍遥日子。况,如今没有芈青萝这样时时来戳我心口之辈,我的日子当真是过得前所未有的舒畅。

    青鸾宫的欢笑声多了,阿政也更喜欢来青鸾宫了些,尽管这些日子他政务缠身,每每来青鸾宫都是深夜,可他听着满宫的欢声笑语,进青鸾宫时,便能歇下一身的倦怠。

    那夜,他来得亦很晚,快到子时,我拿着卷《韩非子之物权》在品读,为他独到而犀利的眼光文笔所折服,又深谙其独辟的议论,正读得津津有味舍不得合上竹简合锦而眠,却听着一阵略带疲倦的脚步踏入寝殿。

    我认得这脚步声,这是阿政。放下竹简去开门,果然见阿政领着精卫回了这儿。精卫拐角便去打水了,我则伺候着他更衣。

    “今日这么晚才归,可是朝中又有何大事?”我随口问了句。

    阿政点点头,长叹一声在我方才的位置坐下,“是啊,今年各郡报上来,似又是***年。政还记得那年的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可饥荒一事诚然非人力所能为,政,就是熬白了青丝,能做的也太过绵薄啊……只能趁着,这饥荒尚不厉害,就叫扶苏早早开始想法子,去各郡视察民情了。”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竹简,问道,“你在看《物权》?”

    “是。”我回答着,以热水揉搓拧了帕子给他揩面,“却也有些惋惜,韩非此人,才华横溢,却与秦之利益相左。若他不是韩国的公子,他应当在咸阳会有好一番天地施展才华的。”

    阿政点点头,却也不再说什么。

    待挑了灯拾掇好一切,我与他相扶欲歇下,他却坐在床榻边,从怀里摸出两个丝织锦囊来,塞到我手里。

    “且看看,喜不喜欢?”他的笑带着浅浅的温柔。

    我接过那丝织锦囊,吐开其中一个,是一块系着红绳、雕着禽羽的玉佩,细细观之,便能辨认出此为精卫神鸟。他微微皱了皱眉,却是直接将另一个锦囊也吐开来,拿出一小物什,交到我手中,却是块扁扁长长不及半个巴掌的玉璧,青丝结成宫绦编织着,如意结坠流苏,玉璧上雕着一只展翅的禽羽,定睛一看,原是只比翼鸟。原,第一块玉佩是给精卫的了,而这玉璧,则是他给我的!

    我微微讶异着张开嘴:当时不过一句随口的央求,他昏昏沉沉的都记得这样清楚,还煞费苦心的请了能工巧匠兑现。心中感动,顿然四溢。

    适才想起方才替他解下的宫绦,仿佛上头挂着的也是块玉璧,我巧笑着光着脚就要起身去拿另一半玉璧。

    果然,相合之下,是一对栩栩如生的比翼鸟,喙缘轻启似要发出唳唳声来。

    “喜欢吗?”他含着半波柔情,为我撩起鬓间发至耳后。

    我面色绯红的点点头,才发现这一对儿玉璧在烛火之下,盈盈的似有流光婉转,才认出此为和氏璧的余料所造,当即开心得搂着阿政的脖子在他胡茬面上啄了一口,“阿政待我真好。”

    他搂着我,温热的鼻息扑进我的脖颈衣间,“和氏璧为灵玉,若此玉当真有灵,定当保得你我缘、分永存。”

004.再见故人心惶惶

    元曼及笄之时,求阿政将空置的华阳宫赐给了她,宫名都无须改动,依旧叫华阳宫。如此,元曼在咸阳又多了个独立的落脚地。

    比之咸阳宫,她更喜待在华阳宫,只因那儿对他来说,更熟悉,也更亲近。毕竟,她有十二载的光阴都是在那儿度过的。

    我亦有了经常回华阳宫的理由,虽然物是人非,可到底还是有个可以怀恋的地方让我待着。

    而元曼的及笄,我将阿房留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是阿房亲手做给她的金丝缠玉笄,并同我精心挑选的十二只玉笄等等物什一应赠与她。

    她将这些玉笄都欢喜的收下了,可唯独她母亲留给她的,她一直戴在头上。直至有一日,忽而她头上的金丝缠玉笄替换了下来,换上了我给她选的一只碧玉笄,面上姿色也悄然含盼起春情。

    我是最先注意到这一点的,同阿政点名此事之后,阿政奚笑她之后,询问元曼,“咱们公主大了,可是有意中人了?若是喜欢,大可跟父王说,父王定会为你赐婚的。”

    闻言,元曼却是霎时将脸臊得通红,敛起了以往的疯癫姿态,初初乍起女儿特有的娇羞姿态。

    “父王又拿这些没羞没臊的来打趣儿臣了,儿臣虽然如今有意中人,可还不知那意中人对儿臣是什么心思。儿臣已经去信询问他的心思,但凡他有意,儿臣便会向父王亲自诉说的。”元曼说着,只羞得头都不敢抬起来。

    我看着这孩子,心中亦有几分诧异,她离开咸阳宫没多久的功夫,在外头难道这么快就觅得了心爱之人?我不认为元曼会是个这样轻佻的孩子,故而,便揣测她定是早已有了意中人,只待及笄之岁时,才要拿了婚嫁之事去问那心爱的男子罢?

    阿政却是眸子眯着笑得颇为畅快,“也不知是学了哪家的,没羞没臊居然自己去问亲了。怎么,元曼儿,你是大秦的华阳公主,这天下间哪个女儿家还能匹敌得上你的地位?又能及得上你的模样?何故如此降低自己身份,去下求于人?孤王的公主,还怕没人要不成?更遑论别人来挑咱们?”

    她面色羞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不,此人不同于旁人,儿臣敬他、重他,故而才自己去问询。儿臣一直相信,若真的有如意郎君,也该是自己寻觅来的,不会平白无故的砸到儿臣的头上。”

    闹了这半响,这孩子才忽而抬头,目光灼灼攫住我的眼,“母妃,父王何时起了这样的心思了,定然是母妃你教父王的罢?不然,我父王这样大喇喇之人,怎会注意到孩儿的细腻心思?”

    我和阿政乐得合不拢嘴,更是笑着打趣儿道,“这孩子,咱们没将她中意之人问清楚,她却是开始质疑咱们了。阿政,依我看,咱们也就随了元曼去罢,她若有了心思,自然会来同咱们说的,兴许,这丫头还不乐意咱们插手呢!”

    元曼闻言,只俏皮的冲我吐了吐舌头。

    因着有个这样神秘的不为我们所知之辈存在,我便对华阳宫更增添了几分兴趣,隔个三两日的总要往华阳宫走一遭,母女二人对酌也好、去找些好玩的梆子腔和掼牛勇士也好,日子过得最是潇洒自在。有时玩得不尽兴,让碧瓷回咸阳宫报个信,我留宿在华阳宫也是常有的。

    我依旧住在我做女儿时的那间寝宫,陈设依旧,可这儿伺候的宫人却换了几茬。好在,画眉还是一直陪伴在我身侧的,这让我每每想起祖母时,会多几分心安。

    留宿在华阳宫时,我偶尔也会往那禁忌的阁楼去一回,很多东西虽然都已经随着祖母葬入了骊山,可安国君的画像依旧还有几幅留存着,如今,壁上又增添了两幅祖母的画像。

    我总是很期盼祖母会入梦来,可愈是思念,她却愈是不愿相见。元曼经常说起,她每每到了身上见红的日子,都能梦着一二回祖母,甚至有时能见着安国君,虽然印象是模糊的,可她能凭着大致的身段和神态判断出那应该就是安国君。

    “可见,祖母最为记挂着的,还是你们这群小辈儿。倒是我,枉被祖母疼惜了这么多年,留得的只是空空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她连我的梦都不愿来一回,也不知是不是对我太过安心。”我有些惋叹的说道。

    元曼抿着唇,只浅浅绽开一抹笑,劝慰我道,“母妃,你莫要那样悲切,曾祖母不入母妃的梦是好事,因为曾祖母相信母妃。只是无奈我太过顽劣,教祖母不放心。上一回梦着祖母,祖母还在梦中交待儿臣,只说,‘元曼儿啊,你个女孩子家,爬树掏鸟蛋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了?如此这般,你何时才能找个人家嫁了出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却开始模仿起曾祖母痛心疾首的表情来,看得我只捧腹大笑。

    斯人已逝,可她的音容笑貌,却总是历历在目的。我站在华阳宫时,总会情不自禁的有些错觉,觉得只要我一回眸,祖母就会站在那里,招招手唤我过去,然后慈祥的替我揩掉因顽劣而爬了满面的汗。这样的思念,不曾中止过,以至于我总还不相信祖母真的已经离我而去了。

    每每至此,虽不至于潸然泪下,可心底的叹息却是回响不止。

    愈是这样想,我便愈发不由自主的开始同阿政有同样的心思:长生之道,能否求之?

    这日,我又往华阳宫小坐了一上午,不过依旧未能从元曼这孩子的嘴里套出什么话儿来。她嘴倒是严实,不想说的东西,定能做到只字不提,任凭我怎样逗她惹她,她都缄默不语。偶尔,我还拿她当初想嫁个英雄这样的话来笑她,她也只是冲我翻个白眼,一脸不愿意同我闹的模样。

    用了午膳不多久,因脑壳有些疼,这华阳宫又没备上些止脑壳疼的药,我才按捺住想留宿华阳宫的心思,乖乖跟着碧瓷上了轿起身回咸阳宫去。

    至宫门口,忽而觉得今日的天气甚是爽朗,脑壳也没那样闹得紧,这轿中又不大畅快,便索性下了轿同碧瓷和画眉悠哉悠哉的在宫中闲晃起来。

    忽而,见着一行草莽之夫打扮模样的汉子,端正的跪在地上请旨,领头的那个胡腮满络,眼神颇有几分神采,而跟在他身侧那个小辈却眼神里透着一股狠戾。精卫有些不自然的来接他们所带符节,看那一行人的眼色很不舒畅模样。

    精卫处事向来最为珠圆,难得有她都皱眉不愿接待之辈,这倒是勾起了我的几分好奇心,不由远远地站着,盯着那一行人许久。

    盯着那领头的有些久了,我却觉有几分眼熟,可眼熟归眼熟,却总归想不起那人是谁。愈想,脑壳疼得倒愈厉害了,加之胃忽而开始翻江倒海的狂涌,只在我腹中掀起滔天巨浪,弄得我一时难受得有些想呕吐。

    碧瓷注意到我面色不对劲儿,上前扶着我的手,关切问道,“夫人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要不,婢还是将轿夫叫回来,咱们快些回青鸾宫,请女医来看看罢?”

    “身体的事儿不是小事,夫人,切莫大意啊。”画眉亦在旁边轻点道。

    可我却盯着那为首的,愈发眼熟、愈发不安,那不安的感觉似从我翻滚的胃里冲到了我的脑壳顶,突突的冲撞得极为不安,一时闹得我呼吸都有些急促。

    眼前瞬间窜起金星漫天,我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若不是画眉及时扶住,我就该摔到地上了。

    碧瓷哪里还敢耽误,匆忙就去唤轿夫了,那一行人本在侯旨,听着这边的喧嚣,自然回头瞥了我们这儿一眼。只这一眼,那为首的男子目光沉着冷静得似把弯刀般,直扎进我心底,闹得我呼吸一哽,呛了好几口气。明明,他的眼神还不及身侧那年轻之辈狠戾,却为何会勾起我这样不祥而又气短的情绪呢?

    我撑着难受,呛了好几口气儿,被画眉带上轿,瞥了一眼精卫远去的背影,只交待画眉道,“你去追精卫,让她待会儿务必回青鸾宫一趟,说她家中有人托信来了,万不可泄露是我唤她来的。”

    带着深深地不安,我更感觉,此事最好做得不显山水的好,尤其不该被阿政知道。

    画眉办事最为风云,喏了一声便匆匆去追精卫了。碧瓷担忧的拿着丝帕轻轻替我摩挲着额间的汗,心疼道,“夫人好端端的,怎么骤然难受成这样?定是婢哪儿照料不周了。”

    我头疼得有气无力的,也就没了心思去安慰她,只眯起了眼睛,在脑海里发疯似的搜索起方才那人的模样来。

    回了青鸾宫,碧落匆匆去请女医了,碧瓷一直在我身边候着,替我揉捏着脑袋,适才缓过来些。饮下一杯热乎乎的浓茶,才等到画眉带着精卫回来。

    精卫的脚步很急,“夫人难得急召精卫,可是有何要紧事?”

    “今日那一行人,是什么来头,你可清楚?”我放下手中茶盏问道。

    精卫点点头,在我身侧坐下,照例接过碧瓷递来的软枕,将二指搭在我的脉搏上,“为首的那个自称庆卿,据说是带了不菲的礼物来秦。哦,这庆卿还带了秦之叛将樊於期的脑袋,是来请功领赏的。”

    庆卿?庆卿?这名字,怎么那样熟稔?

    我思思思索着,登时猛的一个激灵,险些被自己唾沫哽住,呛得咳嗽连连之后,才急唤道,“不好!精卫,恐怕如今大事不妙,你快去通知元曼,今夜在华阳宫备席,我要在华阳宫会一会这庆卿!”

    庆卿啊庆卿,我记得:你是刺客!桀骜不羁的刺客!

005.夜游

    犹记那是秦王政三年,我因顽劣混在吕不韦的门客中听人授课,出来时,因只身一人,遇着贼人想要勒索钱财,因此结缘庆卿。

    细细诉说着这一段过往的小事,精卫和画眉几个都听得心惊胆战。当年,我未将这一遭变故说与她们听,只因怕她们几个担心。如今想起这一遭来,只当个故事同她们讲了。

    此人是个桀骜不羁的性子,游历各国多年,自称荆轲,也唤自己作庆卿,卫国朝歌人士,生性放荡,想做的事儿才愿意做,不想做的事儿,当初我委身求他也不愿被绊住脚,倒是和钱桀的性情有三分相似的。当年我欲收留他在咸阳,也未表明我的身份。况,那么多年前的匆匆一晤,如今只怕他也不记得多少了。

    精卫将当年那枚比翼鸟的荷包取了来,上面干涸的血迹早已凝结成了褐黑色。我捂着这只斑驳的荷包,不禁又想起祖母:少女的心思,展露在这荷包上,被祖母发现了,这才轻描淡写的点醒那是秦王政三年,促就了我与阿政的大婚。一晃,已经十七年……

    将一应事情捋顺了之后,我才稍稍放下些心来,精卫还是要照顾阿政的,故而画眉便快马先赶去华阳宫了,我换上一袭男子的妆束,待人清醒些之后,携着个小监和碧瓷复又出了咸阳宫。

    华阳宫里,晚宴备得十分周全,元曼嘀咕着不知我要作甚,却也想好奇的凑在我身侧,会一会这斩杀了樊於期的庆卿。可今日之事,庆卿带着一行人,行动肯定也不为他一人所能周旋。万一,他身后还有后手,我此番将这行动泄出去,怕他们的人又会有变故。不若还是将计就计,能说服庆卿一人,才足矣。他既为领头,多少,在这一行人中地位还是不一般的。

    至约定好的时辰,画眉才带着武夫打扮的庆卿进了华阳宫,元曼被我支开了,绷着一张极不情愿的脸。

    进来时,庆卿本欲端正参拜,我却急忙起身,扶住他的手,目光灼灼而欢喜道,“荆轲大哥,十七年不见,大哥愈显骁勇。”

    他有些疑惑的望着我,似是不大记得了的模样,“小兄弟,是庆卿故人?”说着,又别过头去问画眉道,“这位姑娘,不是说今日华阳公主备宴邀庆卿小酌一杯?眼下,又是怎么回事?”

    我轻声笑道,“从一开始,就不是华阳公主相邀,而是我借了华阳公主的名义相邀的。今日在咸阳宫前殿见着大哥,想起十七年前曾有一面之缘,故而想与大哥叙叙旧。只因……明日大哥上了咸阳宫正殿,咱们二人就再无叙旧的机会了……”

    “十七年前?”他咂摸着须髯,忽而睁大了眼,“你是……那个,那个,那个……”

    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我知道他是记起来了陈年往事,故而只点点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画眉带着伺候在左右的宫娥退下。

    相邀入席,为他斟上一满樽酒,畅饮三杯之后,才把酒言欢说笑起来。

    “此地为华阳宫,那领路的丫头说,这儿是华阳公主的居所。当年,姑娘你也是一袭男儿装扮,庆卿喝高了,眼拙未能认出您是女儿身,险些毁了姑娘清白。如今,故人依旧是男儿装扮,容颜依旧如十七年前般的尚好,可庆卿,却是几番饱经沧桑了……”他感慨着,自又饮下一杯。

    这气氛有些微妙,二人明知今日不为叙旧,可谁,都没准备先打破这一僵局。

    “说起来,庆卿还不知姑娘的名讳呢,可否得知姑娘芳名?”荆轲问着,又指了指我的脖颈,“当年的误伤,可有给姑娘留下印痕?”

    我笑了笑,“大哥既然问了,岂有不告知的道理。我本家为芈姓,名嘛,青凰。当年虽然有些疤痕,可经过这么些年的调养,也早消弭了。”

    他非咸阳人士,即便我告知他我的名讳,他也不见得知晓我的身份。

    “芈氏?早些年,这可是咸阳的大家之姓,可后来,听闻秦王暴虐,就没落了……”说着,他叹惋道,“想来,你是秦之贵胄无疑了,莫不然,华阳公主怎可借这宫殿与你我二人叙旧呢?”

    我点头笑笑,也不言语什么,他也很聪慧的避开了去揣测我到底是哪一路贵胄。只是两人一道聊着这些年他在外流落的遭遇,也曾跌宕起伏,也曾有过短暂的儿女情长,到现如今,却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模样。他还说,如今秦渐渐强大,眼瞅着就有吞并六国之势,他琢磨着,若想长久的强大,秦,乃不二之选!

    他说的都是真道理,亦很巧妙的避开了当年我留他,他不愿在秦为官的缘由。可他越是这样谨慎的避开一切,我的心中,就越肯定,他此行的目的究竟为哪般。只是,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酒酣罢,他欲告辞,我却忽而高声道,“慢!”

    荆轲滞住脚步,“青凰姑娘,可还有何事?庆卿明日要在朝会时面圣,今日,着实不宜久留。”

    我笑了笑,亦跟着起了身,摸出那斑驳的比翼荷包拿出来在荆轲的面前晃了晃,“大哥,当年欠下的债,可是不打算还了?青凰脖子上的伤虽然愈合了,再看不出当年的痕迹,可大哥,这荷包上的血迹,还是记录着当年的债的。”

    此时,他的眸子才开始微微闪烁起警惕之色,“青凰姑娘,想庆卿怎样偿还?”

    “我若让你放弃你的计划……”我调侃着说道,却见他的目光更发沉着,随即话锋一转又道,“自然是不可能的,青凰没有阻碍大哥在秦发展的理由,故而,这还债的方式嘛,青凰想请大哥陪青凰去游个地方,不过,那地方有些隐秘,非常人可随意进出,大哥需蒙面跟青凰走一趟,到了那儿,青凰自会给大哥解开面纱,大哥觉得,这还债的方式如何?”

    他虽然目光依旧炯炯,警惕着盯着我的眼,欲从我的眸子中读出些许不同的意味,可我又不是竹简,自然不会将我的目的刻在面上,他虽然不大情愿的模样,可无奈我几乎是耍赖的方式,逼迫他还债的。他是个极为追求道义之人,这样胁迫之下,他也只得点头答应。

    蒙上黑纱,一路无阻的回了咸阳宫,摸准了这周遭的守卫巡查时间,至书房周围,我才解开荆轲的面纱。

    他站在原地,缓缓地睁开眼,适应了片刻之后,才骇然的望着我,问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无赖一笑,“此时还不能告诉大哥,待大哥跟我走了一遭,我自然会告诉大哥。”

    猫着腰躬身潜入书房外墙一角,火折子在窗纱上点破了个小孔洞,见着里头阿政正与扶苏和几个心腹在议事,我才拉着荆轲往那孔洞里瞧去。还不忘在他耳畔嘀咕一句,“玄衣的那个就是秦王政。”

    夜幕四合,咸阳宫里一片静谧,书房内议事的声音纵然不大,可却也能清晰入耳。我能认出其中几个的声音,虽看不见个中情景,却也将他们所说,听得差不离。

    阿政:“扶苏,孤交待你的一应事务,万万要处理妥当了。去岁的饥荒,秦之国人深受其害,如今之举,虽不能弥补去岁的伤,可能救今人之温饱,也为大善!”

    扶苏:“喏!儿臣办事,父王且放心,再不会出现三年前的谬乱。”

    “大王,辛胜将军的部下之人在燕所犯恶行,又当如何处置?众将士在外劳碌,大王且不可重罚!”

    拍案声起,阿政赫然大怒,“呵,众将士在外劳碌?辛胜若当真有本事,怎么不将那自立为代王的公子嘉那宵小给孤捉回来?却纵容部下在燕纵火行凶,强抢民女?出征前,孤如何同他们交代的?切忌屠城、切忌对寻常人家动手,可辛胜呢?放任王命罔顾王命,还要孤原谅他们的所作所为吗?”

    “大王息怒!”

    “息怒,息怒,孤息什么怒?要杀,孤也只会将那一应阻碍孤夺得天下的王侯贵胄杀了,杀些寻常人家作甚?孤之国力若需壮大,靠的是众人的强大,若任由他们欺霸民众,孤这江山也不必一统了,不若趁早散了!”

    他一向是不对普通民众下手的,也从未干过屠城的勾当,这我都清楚。

    “大王圣明,微臣愿听大王教诲。”

    他的语气似是稍稍安稳了些,叹息一声,才问道,“扶苏吾儿,若你是孤,你当如何决断?”

    “父王,儿臣以为,辛胜将军劳苦功高,但军规军风不得不惩!将军该自省,更该将那几个作恶之辈先斩除,以立军威。”

    “嗯,这一回,你倒是说的不错。”

    ……

    这墙角,一听就听了近两个时辰,直至许多官吏都离宫回家了,直至公子扶苏都出来了,阿政却依旧熬着烛火,在烛火下叹息连连的批阅着奏疏。

    许久,荆轲才起了身,微微揉了揉腰,随我一同出了书房许远,至咸阳宫内一处不起眼的小苑。

    “他是个好君王,你不得不承认。”我笑着道,“天下之势,是最好的合和时机,荆轲大哥,我还唤你一声大哥,是因我敬你重你,才带你来此处的。这,本已违背了宫规。大哥看了那么久,青凰只想问一句,你我各司其主,可各谙其事之时,是否会违背本心,大哥可曾考虑?”

    他缄默不语,唯有一声空叹息。

    许久之后,他才抱拳道,“庆卿自知该怎么做了,青凰姑娘,且放心罢!”说着,他又不禁追问了一句,“只是今日突兀的进了咸阳宫,姑娘的身份……”

    “栖桐夫人。”我清晰的吐出四字。

    他仰头向天大笑几声,“是了,他身侧岂会有无用之辈?可叹,连个小小女子都如此厉害!栖桐夫人,是庆卿先前冒犯了!”

    笑罢,匆匆别过,这一别,怕是此生不复相见了!

    深夜,踏露而归,挑灯欲睡,意中人儿仍未归。

006.荆轲刺秦王

    风雨欲来,我却猫在青鸾宫里,龟缩了半日。

    待元曼火急火燎闯进青鸾宫时,早已雨过天晴。无论片刻前有过怎样的狂风骤雨,如今,已然再无半分潮湿。至少,咸阳宫没有大乱,这就说明了,昨日夜游咸阳宫,还是有成效的。

    我头回见着元曼狼狈得似只烧了尾巴的狗儿一样,怨气冲天却又委屈得说不出来的模样,几乎是发疯一般的撞开了青鸾宫所有的守卫,大声嚷嚷着,“母妃,母妃!起开,我要去寻我母妃!”

    “嚷得这样大声做什么?女孩儿家家的,也丝毫不晓得注意一下有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我斥责道,可眼里却没有半分不悦的意思,只是悠然的捧着茶盅饶有兴趣的瞧着她。

    画眉正耍着剑,破空之声在这青鸾宫里舞得飒飒作响,听着元曼的喧嚣声,才亟亟收起手中剑,也是一脸好奇的盯着元曼。

    她手舞足蹈的似只蜘蛛般,拽着我的胳膊,急怏怏嚷道,“母妃,你可知,昨夜你叫儿臣备宴,替您准备下排场去会的那个客人,是个刺客!他今日借着献上叛将樊於期的头时机,接近父王,更是拿着燕国的图函,邀父王共赏,可却没想到图中夹杂着一把匕首,若不是今日父王得上天眷顾保佑,恐怕就得死于那贼子手中了!如今,父王已着人将还在驿站的一干人等尽数绞杀了,母妃,您昨夜会那贼人之事,不会被父王知晓罢?若是被父王知晓了,您该如何脱罪啊?”

    她素来快人快语,这说话咄咄的模样,吵得我几近都没能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不过,这孩子急啄啄的来寻我,记挂着的还是我的安危,这倒是令我颇为欣慰的。

    “荆轲大哥啊,我与他是故交了,自然晓得他是刺客,昨夜去会他,为的也就是劝说他放弃他的行动。”如今是在青鸾宫内,一应不懂事的人这些年早已被我打发得七七八八,故而说话也不必小心翼翼的,只管敞开了说。青鸾宫内,皆为心腹。

    元曼听得长大了嘴,原本的樱桃小口惊得可以塞下个拳头进去,诧异、惊恐的眼神交集着盯着我,一时之间,竟然噎住无话可说。

    她沉闷了许久的面色,才颇为怨念的看着我问道,“那,母妃可知道此人是为何人卖命的?”

    “你方才说,荆轲所持为燕国图册,想必,他所效命之人,定然是燕之公族了。燕国可用之人本就不多,残存的些许外姓公族也被秦收买得差不多了,他若为之效命,应当是燕王,亦或是太子公子之流。莫不然,其他人也没这份赤胆忠心收买得了他。”我按着心中所想推测着。

    相由心生,十七年前的荆轲,尽管是醉汉般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可他的侠肝义胆却是无时不刻的刻在面上的,这一点,从他伤了我之后发现我非男儿身,就扛着我急匆匆去就医,也能看出来。

    而我想收买他在咸阳替我做事,他却说自己的任务未完成,也不习惯为一人所束缚,匆匆辞别。

    忠、义、侠三字,用来形容他,最为合适。

    闻言,元曼的眼睛睁得更圆了,“母妃,你当真料事如神了!要晓得,荆轲刺杀无果之后,垂死边缘,对着父王破口大骂,还说,‘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身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可见,他所效忠之人,应当是燕国太子无误了。”

    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身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呵,庆卿啊庆卿,你这借口找得也实在是拙劣,不过,用以堵天下悠悠之口,却也足够了。

    能被派来刺秦王,荆轲之身手,想必为人中翘楚。加之燕太子会想刺杀秦王,只要断了秦王的性命,还怕什么夺不回已丢的城池?秦王身死,大公子年岁且幼,我的势力才被阿政斩断还未来得及恢复,到时,就算是太后与丞相共同执政,也难免大秦不会出现大乱的局势,遑论我与丞相李斯素来不对路子。

    荆轲想活捉秦王,这举动未免也太过有勇无谋,可我不认为他会是那样有勇无谋之辈。

    可是这些东西,我却是无法同元曼细细言说的,做出如此这般的推断,不过也只是我的揣测罢了,他心里怎么想的,如今,世人再难知晓。

    元曼缓缓同我诉说着今日大殿之上的事故,跌宕起伏听得我也有三分惊心,更让我断定了荆轲诚然是有能力斩杀阿政的,可他之所以没下手,而是选择了这样另类的方式,并非我昨日之举打动了他,而是他也清晰的意识到:天下大势乃合和,而当今秦王,诚然是个有魄力又有能力的君主。

    怎样的君王,才能被称之为明君呢?阿政应当是算的罢!君主,不能以仁君、暴君轻易判断,为天子者,无论是何人,手中都操纵着天下人的命运,哪怕是个小小的决策,但凡有一丁点失误,都能造成这生灵涂炭的结局,谁就能断定这举措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这其中,最让人啼笑皆非的应当就是商纣王帝辛罢?当年,他不顾天下人的反对,启用野人为朝中重臣,违背礼制,而为国人唾弃为天下人所反。至于周王伐纣,上位之时,传闻亲斩百人头颅以鼎烹之从而祭祖宗神灵。都是人命,虽身份有贵贱之分,可抛却这一层来说,又有何迥异呢?

    如今,虽国人之地位高于野人,野人之地位高于奴隶,可到底也不会再出现从前那样轻易烹之祭祖了,更不会唯国人用以为臣。李斯能留在咸阳为相,就是最好的论证:有才者,不问家世过往。杀一人是杀、杀千百人也是杀,但凡沾染上血腥,总是洗不干净的,我的手中亦沾染过人命,故而更懂得在位者一判生死的威严与可怕。

    元曼不得上殿,今日这惊险重重,她也去寻扶苏的时候,听扶苏诉说的。

    荆轲面圣时,因身怀两件重宝,阿政素来注重礼宾,着朝服以九宾礼待之,荆轲得此隆重礼遇,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神色。而他身侧跟着的那名唤作秦舞阳的壮士,其实早已有畏惧与胆怯模样,可荆轲却丝毫无胆怯之色。临危不乱、不畏强权,此为勇!

    以樊於期的人头博得阿政的信任,从而能够再拿燕国地图凑到阿政的身前,将匕首藏之于图册最深处,把握好最准确的时机以匕首刺秦王,此为谋!

    匕首上淬毒,以犬试之,见血封喉。可见燕太子此番派遣的行动,本就是决心要了秦王的命、不留一丝生还的可能的,可那匕首,划破了阿政的衣袖,三番两次都未能刺中阿政,此为无奈之举。他既决定刺杀秦王,总该还是有个刺杀的样子的,他答应了燕太子要杀秦王,他做了,可做没做到,这就不是他的能力范围内能决断的。而我相信,以荆轲的身手,不可能三番两次刺之都不能划破秦王的半寸皮肤,可见,他是故意避之。

    夏无且以药囊掷之,情急之下准头倒也还算准,可隔了那么远一个小小药囊竟能将匕首砸得脱手,我就更不相信了:当年画眉以石子掷阿政的手想救我,阿政手卡在我脖颈上死死地,哪怕是后来肿胀得那样厉害,当时他都是未松手的。若然当真有刺杀的心思,怎会匕首都抓不稳呢?呵!

    阿政身佩长剑,三两回都没能拔出来,况慌乱之下,根本就无闲暇专心拔剑,只顾得上匆匆躲避着荆轲的匕首。待荆轲的匕首被打落之后,他才得以稍稍冷静下来,将长剑拔出,击杀荆轲。荆轲竟也留下这么长一段时间给阿政拔剑,未来得及将地上的匕首拾起,这也诚然有些好笑。

    尽管这样漏洞百出,可这一场乱糟糟的戏,也算唱了个圆场。

    听闻,他被阿政刺了八剑,伤横累累倚柱滑下的时候,嘴里骂骂咧咧着继位难听的词儿,却也字正腔圆的将那骂人的话儿都骂得掷地有声,直骂得阿政面色漆黑暴跳如雷。

    庆卿啊庆卿,最后,你却也不算负了燕太子罢?到底,你还当着文武群臣和秦王自己的面,将这高高在上的秦王给骂得连娘都认不清呢!此番壮举,天地间怕是除却你之外,再无任何人能做到了。君威不容亵渎,可也被你羞辱了不是?

    听罢这跌宕起伏的故事,我心里亦是百感交集,说什么都觉多余,唯有一声叹息,算是最后对我这位荆轲大哥的叹惋。

    “他是个英雄,也不知燕太子到底许了他多大的恩情,才能让他舍身刺秦!”我苦笑两声,是对英雄的钦佩,亦是对自己当初未能留下他的惋惜。

    正当两人相对无言时,青鸾宫内雀子却忽而腾飞,叽叽喳喳一片然飞走。

    小监的尖细嗓音报着门,却是阿政摆架青鸾宫了,先前我再多的感慨此时也不敢再表露半分,况而今元曼来同我说了阿政遇刺的消息,我岂敢表现出半点异象?

    那小监的嗓音还未落下,我就鼻子一酸,眼眶一红,火急火燎的奔向阿政扑进他怀里,痛哭流涕道,“阿政,你可算回来了,方才元曼同我诉说那歹人刺杀之事,青凰听得心都快颤出来了,阿政你可还好,是否无恙?”说着,我拽着阿政佯装仔细检查起来,“快让我瞧瞧,可曾伤着?”

    余光不经意间撇到元曼的脸上,这小丫头咂舌只剩下一个“懵”字!

007.伊美人、上九宫

    我敬荆轲是个英雄,故而,与他之间这私密的交情,我也不打算再同任何人说起。

    至于元曼,她只知道我与荆轲为旧相识,我有劝诫过荆轲不要刺杀秦王。可个中功过,我却是不打算细细去算的,更没有在阿政面前邀功的打算。且,我本来就没有十足的把握,断定荆轲不会伤害阿政,会这样大胆的让他行动,也不过是相信他是个侠义衷肠之人。

    他不杀秦王,是因为他认可了秦王,诚然,我并没有说让他怎么做,能有今日的结果,都是庆卿一人之行为,与我又有何干呢?他值得名垂千古,这就足够。

    我悲戚忧心的望着阿政,元曼则是趁着阿政不注意时,还悄悄给我比了个大拇指,那意思,大抵是她自愧演技不如我精湛。

    可阿政却似乎不是很领情的样子,冷哼一声,兀自进了殿去。待阿政进了殿,公子高才猫在墙角,哭哭啼啼着跟了进来,我摸不准阿政这又是在闹什么,故而只问公子高道,“高儿怎么哭了?”

    嬴高小嘴儿一扁,元曼却蹦过来,轻轻一弹嬴高的脑门儿,只道,“这事儿我知道。”说着,又捏了捏嬴高的面颊,“今日父王本就不爽利,高儿弟弟还在父王面前提到了让父王不高兴的人,因此父王呵斥高儿了。可高儿依旧舍不得,追着父王哭了一路,是不是?”

    嬴高默不作声的啜泣着,小脑袋却是微微点了点。

    “就你遇事儿猴精,遇人人精。”我戳了一回元曼的脑袋,“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她双手一摊,“呆子扶苏告诉我的咯,今日夫子病了,扶苏和高儿都不用去夫子那儿念书,两人在父王面前转悠,高儿惹怒了父王,扶苏拉都拉不住他,又被蒙毅拉去处理灾民了,高儿这会儿都还在父王面前哭,肯定也只有这一项原因咯。”

    元曼这丫头,当真是越来越古灵精怪的了。

    我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她却是扁扁嘴,凑在我耳边低喃道,“母妃,我看啊,您还是先别理高儿的事了,父王面色那样差,昨日你又那样招摇的领着人进了咸阳宫,难免父王不会揣测到什么。儿臣自然是相信母妃啦,可父王那性情母妃也清楚,您都自身难保了,还是先为自己谋划一下出路罢!”

    说罢,这丫头哼着小调儿就去寻阴曼玩儿去了。

    我被她嘲弄得无奈至极,却也不忍撇下嬴高独自一人哭着,遂牵着小家伙进了殿内,将他往他父王身边一放,只道,“今儿本宫替高儿做主,只要高儿能在满十岁的时候,能独当一面,好好用功得到你父王的认可,即可回你母妃身侧,何如?”

    嬴高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极为欢喜却又诧异的看着我,还忍不住偷偷瞥了阿政一眼。小小的人儿,对父王的眼神总是充满忌惮的,他对阿政已然是到了三分恐惧的地步,比扶苏儿还怕阿政些。

    我微微咳嗽着,拉了拉阿政的衣襟,阿政这才不情不愿的“嗯”了声。

    揩掉嬴高面上的眼泪,我才捏了捏他肉圆的面颊,“今儿难得没有夫子布置课业,快去同你的姐姐们玩去罢!”

    孩子也算伶俐,见好就收的自己又擦了擦眼,乖乖行礼才退下。

    阿政这才有些不悦的瞥了我一眼,双手抱于胸前,满眼的不悦,“青凰,你如今倒是愈发能耐了,每每遇事,也不问问政的态度,就妄自替政决定了,嗯?”

    我轻笑两声,“青凰哪里敢啊,不过是后宫繁琐纷争事,这样的琐碎事,不该是阿政操心的,青凰便不会拿来叫阿政烦扰。阿政只管打理朝政,青凰替阿政将身后事处置好就可。若阿政觉得青凰处理不妥,阿政当即便会指出来,可阿政也未指出来过,每每总是默许,可见阿政虽有不喜,可也是认可青凰的做法的,不是?”我难得在他面前卖乖,只凑到他身后替他揉捏起肩膀来,“若是天下事,事无巨细都要来问过阿政,阿政不得累坏了?”

    闻言,他的语气稍缓,只是喃喃的说道,“政只是担心,高儿这孩子同元曼一样的早智,若是发现青良人面貌全毁,还是你所为,政担忧他会记恨上你,连带记恨上扶苏和元曼一干。青良人生性阴鸷,若将这性子传给了高儿,政担忧……”

    他板着的面孔,却是在担忧我,而不是知晓了荆轲之事啊!我心里一阵好笑,却话方才是我太过慌张了。

    “高儿早就晓得青良人破相了。”我只道,“青凰能放心待他十岁的时候回玄水宫,那青凰便是早有万全之策的,莫不然,也不敢贸然让孩子回去。”

    “万全之策?”他饶有兴趣的摸了摸下颌,“政倒是想听听。”

    我顿了顿,才道,“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况,十岁才初初有些分辨能力,亦是最容易定性的时候,青凰在这之前给他灌输足够了她母亲可憎的形象,待高儿见了他心心念念的母妃,发现远不如他想象中的美好,反而是愈像众人口中传述的那样可憎。阿政,你说,孩子会怎么想?”

    话音将将落下,却见他面色阴晴不定的,带着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在我面上扫过,仿佛要将我所有的想法都看穿般,灼灼而不可逃避。

    我才知我说错了话,因着在咸阳宫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太清闲太肆无忌惮,与他的相处比从前更为亲密,险些忘记了君臣之道,已然是触了他的逆鳞。

    “芈青凰,政,倒是低估你了!”他攫住我的目光,直叫我无从闪避。

    心仿佛瞬间揣了三只兔子般,砰砰乱跳着,几近快从胸口蹿出。他严重的锋芒,就似一把弯刀般,扎入我的眼,恨不得将其剜出!他难得的,唤我的全名,语调还这样严肃!

    我摆正衣裙端庄跪下,请罚叩了三个重重的响头,“妾自知不该误导公子高,更不该左右公子的思绪,妾知错了,还望大王从轻处罚。”

    “该处罚的,又岂止是你轻易误导孤的公子一事?”他的鼻尖哧出不屑却又冰凉的冷气,“你以为,政当真不知昨夜你去私会过那刺客吗?”

    我只觉得咯噔一下,心陡然变凉,元曼这丫头还当真说中了,阿政生性多疑而喜猜忌,若是不晓得我曾会过荆轲便罢了,但凡晓得,少不得要刨根问底的问一问此事的。

    可,如今我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若是同他说实话,说我晓得荆轲是做了完全的打算要刺杀秦王的,恐怕今日毙命的就不止是荆轲了!

    “妾昨夜是会过荆轲大哥,不知大王是否还记得,秦王政三年的时候,妾出宫时曾险些被刺客要了性命?彼时,就是被荆轲大哥出手相救,妾昨日回宫时,在宫门口认出荆轲大哥来,得知他想投奔大秦,故而便相邀去华阳宫小酌一番叙一叙旧。”我随口胡诌道。

    秦王政三年,距今已有十七年,但愿阿政的记性不要那样好就是。当年我也只是打了个马虎眼,随口敷衍受伤被人救了,如今恰好能将此事接上弦。况,秦王政三年的时候,他心尖尖上的人儿可是赵阿房,待我并不甚用心,但愿他不要将往事记得太清晰罢!

    果然,他的表情微微滞住,似是在怀疑的模样。

    可他也不是那样好轻易糊弄的,只是怔住片刻后,又微眯着眸子,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继续问道,“可侍卫来报,昨夜你曾带着刺客入过咸阳宫,你又作何解释?”

    “从前相识时,此人只晓得我是秦之公族贵胄,并不知晓我的身份是什么。昨夜小酌,我告知他我乃秦王身边的栖桐夫人,更问他若当真诚意投秦,可否归于我麾下……”

    我只作支支吾吾的解释着,面上冰凉一片,想必此刻若有块铜镜摆在我面前,我该瞧见自己白的骇人的面色罢?可这慌还没能圆过去,“他不信我,以为是我在吹牛,言说只要我能带着他在咸阳宫内兜一圈,听到宫人都称我为栖桐夫人,他便信我。”

    他的面色虽然依旧不悦,可相比之前的震怒模样,却是缓和了不少。

    “最好是如你所说!”阿政低声喃喃着,低沉的嗓音似只咆哮的怒虎,“若政晓得,你口不对心……”他顿住,会怎样处置我,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我揣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可那也定然是相当复杂的。

    我也不知我的眼眶是什么时候红的,只是在开口说最后的话时,语调不自觉的哽咽,“阿政若是信不过我,又何苦来?青凰自问这么多年,从未做过半件对不起阿政的事,以后也绝不会做半分对不起阿政的事。昨夜引奸佞入室,青凰亦是没想到的,青凰好心办了坏事,该如何处罚,全凭阿政定夺。”

    他闷闷的,看了我许久,却终究没有说出任何惩处我的话来。

    “荆轲,已被政下令**了,你昨夜之举虽然欠妥,可毕竟也是为了扶苏儿,况,昨夜也未酿成什么大错!罢罢罢!此番就此作罢,只是青凰,你该记清楚你的位置,纵然你有不弱于高祖母的心智手段,可政,不希望你成为那样的女子!”他如是说道。

    我嗦了嗦鼻子,“既有秦王政,这世间再有手段雷厉之人,也不过是多余。”我耷拉着脑袋,自认了一回怂。

    他点点头,这才起身,欲离去,却又在门口驻足回眸望了我一眼,略带沉重的目光扫了我一回,“哦,政今日来,也是想让你替孤办件事的。上九宫,孤已下令赐给伊良人了,即日起,晋封她为伊美人,改打点的一切,你替孤给她打点过去罢!”

    上九宫?伊美人!

    待阿政的背影消失在青鸾宫,我才有气无力的跌坐在地,感慨着劫后余生,却也反省自己:近来太过猖獗,饶是他纵我容我,也不得不忌惮我了!上九宫里伊美人,就是他对我警告的开端。

008.美人相邀

    他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如一阵狂风掠过青鸾宫之后,一切又很快归于平静。

    我有些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只道适才太过惊险,不过好在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心思也从未向过外人,于心中,他更是占据满满的摆在了第一位。

    待阿政走远,元曼才一溜小跑进来,慌张的盯着我问道,“母妃,父王要如何处置你?”

    我轻吁一口气,“他倒是没罚我,不过,他欲晋封伊良人为伊美人了。想来,也是不满我最近日子逍遥得过头了,稍不注意顶撞了他,他才这样恼的罢?”

    闻言,元曼却是有几分愁眉,“虽然儿臣也喜欢去惊羽阁坐坐,可不过也是为了一睹她的容颜,思念我母亲。儿臣尚且清楚她不过是个赝品,父王怎会这样糊涂,待她好得这么过分?”她小嘴儿一扁,“不行,即算是该封为美人,那也是我那没福气的母亲该得的,她不过仗着有一张长得和我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脸,欺压到我母妃的头上来?”

    元曼说着,一脸愤愤模样。

    平日里倒是没瞧出来,这丫头竟然这样向着我,我心里倒也宽慰。

    “封为美人也没什么,不过是你父王想借着将她封为美人的份儿,来告诫我,做事万万不要越矩罢了。我尚且不担心她呢,你个小丫头,这样担心作甚?你父王愿意将她封为美人,母妃也能将芡八子一干人封为美人,宫里有子嗣者皆居良人之上。即算是得意,也不让她一个人春风得意,既然这封赏是众人都有份儿的,她也傲气不到哪里去了!至于我,这栖桐夫人的位置坐了也十多年了,从未被撼动过分毫,即算是不为后,可咸阳宫,哪个不将我当王后看?”我淡定自若的劝元曼道。

    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琢磨了一回,才道,“嗯,母妃说得也有道理。”她歪着脑袋,忽而又问我道,“可母妃这么做,是否又会悖逆父王之意,惹得父王更恼呢?”

    “只要我这段时日安安分分的,不总往咸阳宫外跑,你父王就不至怀疑什么了。大封**,这本就是件好事,秦之国力强盛,莫非好好养几个女人都养不得?”说着,我不禁调侃了两句。

    她被我这话逗得笑出声来,连连赞道,“母妃的本事,儿臣自愧弗如,看来儿臣今后还该多同母妃学学这些手段。”

    这一席话,只听得我哭笑不得,拿手作势就在这丫头脑袋上敲了一回。

    “死丫头片子,有这闲情逸致担忧我,倒不如说说你自己罢!这玉笄都赠出去那么久了,何至半分音信都没有?丫头,你倒是同母妃说说,你瞧上的究竟是何人?”我颇为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元曼。

    她被我这一问,倒是忽而神情严肃起来,单手托腮,眸子低垂着盯着地上的纹石,另一手把玩着腰间所佩宫绦转着丢着,长叹三声之后,才道,“母妃,您有所不知,的确是音信全无的。倒是如今这音信全无的模样,我还心安几分,但凡收到了回信,儿臣才会不安呢……”

    她神色郁郁的咕哝了句,“我与他之间,相差了太多。”

    “你曾说过,你爱英雄。那,如今你中意之人,可是个英雄?”我见她迟迟不愿说那人的名字,又换了种方式继续打探。

    她点点头,“他自然算是英雄,只是,有时他也懦弱得慌!”

    至此,我再怎么问,她都不愿再谈下去了。她似乎将这一段心事隐藏得颇深,可既然是英雄的话,还时而有些懦弱,这模糊的概念却也让我有了几分想法。

    元曼一直住在咸阳,不曾远离过,想来她的意中人应当是咸阳人士无误,加之英雄而言,战场上最易出英雄,或许,是某个名将之后?

    想到这儿,我便让画眉替我去查探一番,秦之将士中,可有谁未成家立业,性子又优柔寡断些。这样一来,范围便缩小了许多。

    猜不透元曼的心思,可阿政安排我的事物我总还是该去处置的,我将那一系列名册呈递给阿政之后,他盯着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模样,说不得不满,却是有几分诧异的。

    “芡良人也算得上是宫中资历最长的了,这么些年,她也一直安分守己,将诗曼公主也带得颇为标致模样。而余下宫妃,皆是有子嗣之辈,升为良人也不为过。杜鹃呢,青凰虽有意提拔她,可这丫头不甚懂事,还是再观察观察的好。”我如是对阿政分析着。

    他颇有深意的盯着我许久,最终,只喃喃说了句,“政,依旧低估了你的手段。也好,这么些年不曾有过大的晋封,你便着手去安排罢。”

    我谢了恩,带着那名册出来,心中踏实了不少。他说他低估了我,却也并未说什么别的话来唬我,可见他其实并不反对我这么做。

    这小小的名册握在手,虽薄薄的布帛就一层,可该准备的一应封赏却也不是个小数目。看来,在此之前,也有好长一段时日让我忙活了。

    理了半月,才将所有东西都准备妥帖,将一应封赏发放下去之后,我才得以窝在青鸾宫内喘口气儿。每每阿政来青鸾宫,精卫便要细细为我把一回脉,思忖小半日再留下一小方子,交待众人好生照顾我。可叹我并未到年老的时候,却已然有了先衰的迹象。天麻和麂子脑更似是家常便饭般的,日日都有在吃,吃了好长一段时日,才将这脑壳疼的毛病止住。

    深秋,落了几场雨之后,天儿骤冷。好不容易捡着个好日子出了大太阳,我便懒洋洋耷在秋千上假寐起来。日头暖暖烘在面上的感觉,最是舒畅。

    正偷闲,一声娇滴滴而不熟悉的女音却在我身前响起,“夫人,打搅夫人困觉了。我家伊美人备好了酒宴,想邀夫人小酌几杯,不知夫人可否赏光?”

    懒懒的挑眸眯了条线,才看清来人是伊美人身边的贴身婢子。

    我抻了个懒腰,万般不愿的从秋千上下来,“美人都相邀到本宫的宫中来了,岂有不去的道理?正好过去也就是午膳的时间,倒给我青鸾宫的厨子们又省了点事。”

    这满院的梧桐叶被雨摧打了几宿,踩上去是湿漉漉厚厚的一层,也不知是否近来我太过不问**事,宫娥们都学着偷起懒来了。

    恰巧遇着碧落拖着些塔香要进屋去,我唤了她一声,“碧落,这几日青鸾宫里似乎也是太懒散了些!你一会儿伺候完灵妃,让宫娥们将宫中收拾干净喽,待本宫从美人那儿回来,还瞧见这么些叶子满地,本宫就要不念旧情将这群懒散惯了的东西全部丢去隐宫!”

    说罢,我才起身,带着碧瓷出了门。

    上了轿,忽而发现与寻常去惊羽阁的方向不一,正要问轿夫怎么反其道而行之,才想起,如今伊美人赐居上九宫,不再宿于那小小的惊羽阁了。

    “上九宫”,我轻声嘀咕了句,那本是阿政从前打算赐予我居住的,如今却赏给了伊美人。世事倒总是这样的充满巧合,也是有些意思。

    碧瓷有些不爽的撇撇嘴,“大王也真是,竟然将楚地风情的上九宫赏赐给了柳伊人那小蹄子居住!呵,也不瞧瞧她什么出身,也敢住到上九宫去,这天大的福气,也不怕折煞了她!”

    她这话怪酸的,听得我却有几分好笑,“你这样酸唧作甚?你也晓得,上九宫的寓意不祥,纵然大王心比天高,可这本就不是个顶好的词儿。况,上九宫不过也是我几年前嚼剩下的残羹冷炙罢了,有什么好计较的?”

    彼时,阿政欲将上九宫赐给我之事也只有精卫同画眉晓得,个中发生的种种,也只有她两个还算明白些。碧瓷不知这段往事,倒也不为奇怪,左右去上九宫还有些脚程,我便同她轻描淡写将这段往事同她说了。

    再好的宫殿,我也不甚欢喜,我只要宿在青鸾宫就很好了:寓意极好,满院的梧桐也极好。

    好不容易磨蹭到了上九宫,才发现伊美人将惊羽阁的一应禽鸟也带了过来。这儿地方更宽敞些,水草比惊羽阁丰美得多,禽鸟们倒也乐得在此嬉戏着。

    伊美人身着一袭青烟纱衣,单薄身形倚在一株柳树下,轻抚阮音,眸子淡泊得似这上九宫的水般。

    我款步上前,听她一曲奏罢,才道,“这低迷之音,经美人之手弹拨,却也别有一番风韵。”

    阮音低沉,算是极为沉沉的音律,不如琴那样的幽扬,不似编钟那样清脆,不抵缶那样空灵,却也低调得自有自的风韵。

    她缓缓将阮放下,才起身简单道了句“夫人谬赞了,今日邀夫人来,只想与夫人对饮一番,畅聊心事。”说着,她做了个“请”的姿态,邀我入殿内详谈。

    上九宫,熏着点点不甚引人注目的安神香,清幽之中又不乏醒神,这味道我也觉有几分熟悉,趁着宫人摆宴,便随口问了句,“伊美人宫中的香,多添了三分松木香罢?”

    她浅笑着,“夫人果然聪慧。”

    倒不是我聪慧,杜鹃时时在青鸾宫弄香,香气每每搀兑得极妙。我虽识不出杜鹃的手段,可这点儿浅显的,杜鹃在我身侧耳濡目染这许久,总还是晓得些的。

    “不过,妾今日邀夫人前来,也并非小酌这样简单。妾,是有事相求于夫人的。”她说着,面上泛起两个可人的梨涡,笑靥如花的为我斟了杯酒。

    我扶袖端起酒盅,浅浅一笑,只问道,“你有事求我,又能予我什么好处呢?”

009.无心之人,何以为惧

    本以为这场酒宴,她会耍什么幺蛾子出来,如今看来,她模样十分诚恳,却是当真有求于我的模样。

    被我问及于我有什么好处,她只是苦笑两声,“夫人何苦开口闭口的,都将好处和利益挂在口头呢?”

    “本宫师从吕相国,免不得也有了些商贾气。你若不适应,大可不必再与我叙下去。”我说话颇有些刁钻,为的就是瞧一瞧她是否真心,又是否诚心。

    但见她款款起了身,步伐婀娜的行至窗边,婉婉将窗推开,斜斜的倚在那窗栏上,目光盯着远处,神色渐渐悲伤而惆怅。

    这样的姿态,又带着这样的郁郁,神色凄凄模样,晃神间我也只觉得似是见到了阿房,见着她郁郁被留在甘草宫时,独自一人的无奈与苦楚。

    抽神之后,才惊觉她这郁郁的神色,和阿房是那样相似!尤其是这远远的看着她倚在窗边,神态、举止,十分传神。

    她驻目远眺着,语调带着浅浅迷离,“夫人,你看那远处的鹤,多么孤傲却又可怜。”

    “既为仙鹤,又何来可怜之谈?”我不解她说这话的意思。

    今日她唤我前来,神态也好,言谈也罢,都透着一股教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虽我暂且还不能判定她此举之意为善或为恶,可不妨继续听听,她想说什么。

    “仙鹤?呵,夫人,您是个心儿玲珑剔透的明白人,又何必在我这乡妇面前装不懂呢?仙鹤被剪去翼羽,如今落在这玄水宫里,再不能徜徉于广阔天地、往来于蓬莱之间,哪里还配得上个‘仙’字?不过,是只长得好看些的扁毛畜生罢了!”

    她说话时,那一双琥珀似的眸子被光映衬得愈加明亮透彻,可这双明眸,却又隐含着一股抹不去的伤悲,抑压在眉骨间,时不时的便盈盈溢出,使人观之而同染。

    仙鹤剪去翼羽,比那扁毛畜生又能好到哪儿去呢?这话,却是不错的,可她此话说得如此隐晦,是在暗指她就如被囚禁在这宫中的鹤吗?

    我正思忖着,她到底要同我说什么,却闻她长吁一口气,缓过心神又缓缓踱步到我身前来,端正做好,恹恹的捏着玉著拨弄着菜肴,最终,却又厌恶的将筷子掷下,“早在妾第一次见过夫人与大王,讲完了那故事之后,大王便将玉卿的家人接到了咸阳。大王心思缜密,妾哪里比得上大王呢?况,那时还有小茹伴我左右,先时我并不知道她是有目的才接近我的,只听她时时同我哭诉让我不要死,觉得她是真心待我,我死了她必然也活不下去,就选择了苟活在这世间。”

    她感受到了背叛,故而在知道嬴茹是带着目的接近她的时候,她亦是异于常人的愤怒。

    “小茹死了,玉卿的家人也被大王留在咸阳。你们这些自称为人上人的,最擅长的不就是捏着人的软肋,尔后让其乖乖听话的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是吗?”她苦笑两声,兀自仰头饮下一杯。

    这个被她称之为玉卿的男子,可见是她一生挚爱的,即使已经死了,可他和他家人曾经的的确确是待她真心实意的好的,在她过得并不愉快的这些年岁中,他们,就是她最温暖柔软的记忆。故而,每每涉及到他们,她总是会选择无止境的退让,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我不禁想起了阿政,他身上的羁绊又何尝少过,可是每每当这些羁绊涉及到他的通天大计时,他总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牺牲掉这些羁绊的。一如阿房,若阿政当初直接和赵姬撕破脸,要定了阿房,如今这秦王的位置恐怕早已换了人;一如赵胥,纵然两人是从小长大、亲如手足,可面对逼面而来的箭雨,他便能毫不犹豫的拽过来作盾挡在自己身前。

    人上人啊,总是脚下践踏了无数人的。

    尽管我也有狠戾的一面,可我到底是做不到似他那样果决的,起码,当这一缕羁绊是阿政的时候,我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的。

    柳伊人的声声叹息在我耳畔回响着,勾得我也禁不住长叹一声。

    也许,女子总是比男子的心更柔软三分的,许多事,做不到男子那样的硬心肠。

    “我无法反驳你什么,可我也不能否认大王做的是对的,因为,那就是让你能在这咸阳宫继续待下去最好的方法。”我笑了笑,眼中带着几分戏谑的味道看着她,“可你如今将你的软肋,就这样暴露在我面前,你就不怕哪一日我也以此要挟你吗?”

    “我是故意将这软肋摆到夫人面前的,夫人,你看,你也好,大王也好,你们总是能那样轻而易举的置我的心于死地。大王希望我苟活在这宫中,夫人却是恨不得我快些死去罢?”她吐气如兰,却字字玄藏试探。

    哦?原,我在这咸阳宫的形象,已然如恶鬼般的可怖了吗?即使是得宠如斯的伊良人,位分升得太快,也要忧心我会不会对她痛下杀手。

    可她不知道的是,阿政提升她,宠她也许是原因之一,可更有可能的原因在于我身上。他曾告诫过我,切忌树大招风,可我发展得有些肆无忌惮了,他便要压一压我的脚程。

    不过,宫妃们对我有此忌惮,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我能省却许多麻烦事。

    “彼时,你进咸阳宫,可是口口声声的求着死路。如今,却又是千回百转的求着生路。伊良人,若非一个人没了想活下去的心思,纵然有再多的羁绊,也是拦不住她的。今日伊良人邀本宫来小酌,本宫从始至终看到的,都是伊良人想在这咸阳宫存活下去的理由。伊良人,你说,是也不是?最好,在本宫面前,不要撒谎。”我歪着头瞧着她,只作笑得一脸纯良无害模样。

    “是!”她深深的倒吸了口气,“先时,那些羁绊是我在这宫中活下去的理由,可如今啊……”她的眸子里开始隐隐泛着泪花,“一个自幼过惯了苦日子的人,乍然得到这世间最美好,吃穿用度不再是每日打拼的理由,从前的戏子生涯,现如今变成我日日看别人吟哦浅唱。况,玉卿死了,又多了个大王。纵然知晓他的柔情并非对我,可我不曾面对过这样引人心往神驰的男人……”

    就像乞儿,讨要米粮露宿街头的日子能过,可但凡过上了富贵的日子,再让他回去做乞儿,他非但不会乐意,反而有可能会饿死在街头:因为他再难拉下那张脸去讨要食物。

    她把玩着手中的酒樽,看着清酒中的倒影,那样的一张面庞,却是借了别人的光才能活的光彩,她笑了,笑得无比的讽刺与戏谑。

    我不知是否该继续讥诮下去,面对这样相似的面容,面对她这样作践自己的神态,终归还是有几分不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她从未做过什么威胁到我的事。

    “说罢,你要求我何事?”我总算是说出了这句话,却也同时变得十分释然。

    可她难受的面容并未因此而好一丁点,只是疏于礼节的对我恭敬作揖之后,才继续道,“妾,谢过夫人的大恩大德。”

    礼毕,她端正坐好,才继续道,“夫人问过妾,可能许什么好处予夫人,妾要告诉夫人的这件事,算不得什么好处,可对夫人而言,绝不是坏事。”

    说着,她下意识的抚了抚小腹,“妾对公子嘉深恶痛绝,其中原因之一便是他手段之残忍,当年,我本怀了玉卿的孩子,可他为了将我送到咸阳,不惜伤害吾儿。更是再之后,灌我喝了不少恶毒的药,我也不知那是什么药,可现如今,我明白了:那是一种,大王再怎么宠幸妾,妾都绝不会有后的药。”

    她微微仰起头,可眼眶中的泪还是滑落出来,言语的哽咽晦涩,表达不出心中的苦涩,“公子嘉啊公子嘉,他算计得多好啊,连女人的小心思都算计到了。为了让我能在大王耳畔扇枕边风,为了避免我有了大王的孩子之后,心思就向着秦而不再向着赵了,他连这一点都算计进去了。”

    又是这样的手段……

    彼年,精卫能对嬴端使出这断子绝孙的手段,公子嘉便也能对送往秦宫的佳人使出相似的手段。这世间的阴谋阳谋,算来算去不过那么几种罢了,可人心却又何止千百态?为了己身的利益,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柳伊人无声的擦掉眼角的泪迹,这才挤出个难看的笑脸,“纵然有再高的宠爱傍身,可夫人您瞧,有些事,妾是永远敌不过夫人的……”

    我无声的端起酒壶替她与我都斟了杯酒,二人相对无言的饮下,再不见半分笑颜。

    这宴席来得太过抑压难受,小坐片刻后,我便摆驾回宫了。上九宫,果然不是个什么好地方,待上这么一小会儿都会这样抑郁。

    从上九宫出来,碧瓷见我面色不善,有话却一直憋着不敢说的模样,许久,才终于憋不住的说了句,“夫人,您切不可大意啊,要知晓,从前华阳夫人不也是无嗣的?可后来,还不是将不受宠的夏太后之子过继到名下!夫人就不怕,她如今在夫人面前示弱,不过为了争一席喘息之地,反而在大王面前撒娇哭闹谋后路?到时,夫人可就是悔都悔不及的!”

    虽晓得碧瓷是在担忧我,可我却觉得,今日柳伊人的言语并非装出来的,而是她内心最实的想法。嗟叹过后,我才道,“她不过是个无心之人,何以为惧?”

【免费小番外】柳伊人:真像!

    桃花开了满院,三月芳菲时,却是不曾瞧见半只他的身影的。唯有这四月,繁花都已化为泥,他才踏着这早已消散了香味的花泥往惊羽阁来。

    柳伊人远远地恭迎着,为他褪去鹤氅,为他斟茶,为他偶尔悠扬婉转的开几句唱腔。

    他并不常来,可每次来了,必然是待很久的。

    “前几日教你写的那些字,你可会写了?”他捧着茶盅,淡淡的问了句。

    柳伊人本是个无甚学识、只会唱几曲小调的柳伊人,虽然识几个字儿,却也不过是自己的名字、玉卿的名字,还有记账时要写的一些名字,再有,就是曲目的名字了。

    这宫中待得无趣,她曾简单的将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在地上写过,不想,却被他瞧了个正着,他定定的站在她写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面前,声音低沉却又浅含着一抹温柔,“你会写字?”

    “只会几个而已。”她如实回答。

    本以为,这高高在上的秦王对着村得慌的自己会嗤笑的,不料他的眼神却骤然比从前变得更温柔几分,“孤来教你写字,好不好?”

    她怔怔的,竟一时忘了回答,半响,才木讷的点点头。

    秦王政,这个被世人传得如狼似虎的男人,似乎也没那么可怖嘛……柳伊人如是想着,尽管第一次见着秦王政时,他阴鸷的面色似要将她撕碎了般的骇人。

    可,人心这东西,只有日子久了才能看得出来不是?昔年,公子嘉初将她留在府上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她以为他即算不是什么大善人,也合该是个好人的。可时日久了,才发现这温润如玉、鬓似刀裁的男子,不过徒长了张看似无害的小生面孔而已,心肠狠毒起来,做的事真个儿叫比蛇蝎都绝!

    就在她懵懵懂懂的握着笔,蹭在柔软的羊皮卷上时,他却极为认真的握住了她的手,一笔一画的,勾勒下那遒劲有力的两个字,“嬴政”。

    “这是孤的名字,你且好好习之。”说罢,他便撂下笔来,睨了一眼羊皮卷,让她习字。

    她愣愣的,“喏”了声,握着这笔杆,似蛇扭似毛虫爬般,在羊皮轴卷上,仿照他的笔迹,慢慢勾勒书写起来。平日里写自己的名字都写的歪歪扭扭的柳伊人,此刻写起这生涩又比划多得无处下笔的名字,竟在这浅薄春风的日子里,白白渗了一额头的热汗。

    写着写着,柳伊人心中也难免有些泛嘀咕:这秦王,有时候还真是个怪人。不过,为王者性情本就难以捉摸,他能如此温柔的待自己,已经很不错了不是?这,还多亏这张长得和别人相似的脸啊!她摸了摸面颊,忽而有些厌恶起这张脸来。

    却又念及玄水宫那位,听闻容颜尽毁,变得骇人极了的模样!哦,不止秦王凶猛如虎呢,这秦王身边之人,怕也没一个是善茬儿。自家亲妹妹,都能下得去手,青鸾宫那位啊,才是她在这宫中最该担心的人罢?

    生涩的写满了整张羊皮卷,柳伊人缓缓地转了转酸涩的腕节,微微挺了挺腰杆儿,情不自禁绽出个完成任务的浅笑,只冲着坐在不远处品茗的嬴政甜甜一笑,“大王,妾写完了,大王可要来看看?”

    可再一瞧,秦王似是在掩饰什么似的,忽而就别过头去,袖子飞快蹭过面颊。再转过头来时,只如先前安静坐在那儿的模样。

    柳伊人心中一紧,不知秦王缘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却见嬴政悠悠的起了身,“今日孤还有些政务未处理,在你这儿也耽搁了些时间了,你且将这两个字练着罢!”说罢,他便头也不回的负手而去。

    谁也没瞧见,嬴政在转身时,眼角再次忍不住泛起的猩红。他的心里,一闪而过的,从来只是那个人吃力的书写的模样,写到晦涩处,耍赖般的将笔一掷嚷嚷着“不写了”!

    可如今,再不会有人敢在他面前耍赖,将笔一掷嚷着“不写了”罢?

    嬴政再来时,已然隔了月余,眼下就要来检查自己的字儿写得怎么样了。伊良人自然早有准备,将一张空白的羊皮轴卷拿出来,摊开正欲写给他看,却闻嬴政道,“你写着,写满了这一卷给孤瞧瞧。”

    伊良人虽有些纳闷儿,却也不敢问什么,只得“喏”了一声,遵从王命。

    惊羽阁内,青纱蔓蔓,一面容纯净恬淡的女子执笔缓书,一模样威武器宇不凡的男子坐在不远处凝视着他,他身侧,还有个乖巧而又低眉顺眼的丫头跪坐伺候着。那男子忽而启了启唇,丫头似听见他低喃了声,“真像!”

010.君生吾未生

    听闻,当今天下的局势变得厉害,动荡不安着,没个安生的日子。

    可咸阳宫里却是很静谧的,少了那几个翻云覆雨搅弄风浪之辈,日子总是恬淡得叫人都觉得有几分乏味。这么想想,从前有嬴端和芈青萝的时候,有两个人斗一斗,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干涩。

    自打柳伊人封了美人之后,她也乖巧得比从前更甚,一如她所说,她如今只求能够平安在这宫里苟活下去,别的,再无所求。我原本还是有些怀疑她的,可见着她的确也无心搅弄是非,焉有不容人的道理?接触久了,连精卫都觉得,这柳伊人诚然也不是个什么爱搅事的,从前对她的偏见,倒是少了不少。唯有碧瓷,对柳伊人总是提防小心,生怕她如今幼犬的乖觉模样只是她为狼的伪装。

    晃啊晃的,又熬过了一年,秦之攻势势如破竹,快将燕国破破之时,阿政又派出又一名猛将王贲,终于是朝着楚国发兵了。

    楚国,如果祖母在的话,阿政顾及祖母的颜面,总该晚些对楚下手的罢!不过,如今的楚国,亦不过是今时不及往日,再没了从前的强盛,从前那个可以与秦并肩的楚国、让秦国忌惮几分的楚国,如今却是大不如从前的兴盛了。

    不多时,燕国国破的消息传来,王翦攻破燕国蓟城之后,摘下燕太子丹的首级,班师返秦。这一骁勇悍将,阿政果然是没有看错的,也辛亏阿政没有计较我曾与王翦那一段道不清的过往,依旧愿意重用王翦,莫不然,他哪里会有如今的丰功?秦又哪能这么快将燕击破?

    正当阿政大摆筵席为王翦设下庆功宴时,我借着脑壳疼便避开了这酒宴。事后,才听精卫言说,酒过三巡,王翦半带着微醺的面色,却忽而跪到了大王的面前,先是高歌大王的雄才伟略,又絮叨了一堆如今大秦的兴盛,将才辈出,将大王夸得高兴了,才忽而请示大王言说久病缠身,要告老还乡!

    阿政喝得亦是有些晕乎的,加之被王翦夸得高兴了,当即便允了王翦可还乡,并赐之良田千顷、宅邸三座、金玉珠宝和佳人无数。王翦只一一领了赏,又陪着阿政尽兴喝了场酣畅淋漓,才被人扛着回了府邸。

    听闻故人要告老还乡,我这心里总归有些不是滋味的,与百灵坐在一块说起他哥哥,商量着找个合适的日子为他践行才是,却不想王翦的家丁抱着盆半枯的小树过来,那枯萎的半树枝桠,已经被剪掉。正欲问这东西是什么意思,那家丁只道,“将军有命,须将这树交到夫人的手中,等时机成熟了,夫人自然知道怎么用。”

    我听得迷迷糊糊的,心道怎么王翦说话也学起了巫师那一套,总让人有个一知半解的念头,却猜不透到底所谓何事,直要等到事发的时候,才能知晓这个中蕴意。

    不过,既然他要打哑谜,我便将这东西先收下罢。左右,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兄长何时离开咸阳呢?”百灵抱着那盆小树,颇有些不解,拨弄了一番那枯槁的叶子,叶子已经脆脆的作响,可见已经死了许久。

    那家丁在咸阳宫,也一直是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小心模样,“将军之意,待奴才将这树送到之后,回府即刻启程。将军还说,灵妃娘娘在这宫里也不缺什么,他也拿不出什么宝贝赠与灵妃娘娘,故而只将娘娘在咸阳府邸中的一应玩小都带走了,权当个想念。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会经常给灵妃娘娘寄家书的。”

    百灵听得泪眼阑珊的,看了我一眼,我心知她是想出宫一趟去送送兄长和家人,又怎会不顺遂她这点小小的心愿。故而,我也就替她允了此事,让她随这家童回去送一送王翦了。

    百灵问我可要同行,我只是摇摇头说乏得慌,不宜出门,便婉拒了此事。

    我清楚得很,阿政能饶过我与王翦,不代表他能纵容我与王翦私下交流。我不会去触这霉头,纵然故人一场,他安然,我安然,这就很好了,此生还是不再相见的好。

    送完王翦回来,百灵在宫里哭哭啼啼的,以泪洗面了好几日,才微微收住这离别之苦。好在,她身侧还是有个曼在陪着她的,她在咸阳宫,总不至于无半个故旧亲人。况,即便封妃,本该搬出青鸾宫另辟居所的,可我们都习惯了这青鸾宫内大家一同热热闹闹的,谁也不肯走,即使地方小些破了些礼节,可我与她都不计较,阿政也就没强行将我们拆开。青鸾宫内的一应人,总归还是从前那一茬儿的,无多少更换。

    王翦离开咸阳之后的第六日,青鸾宫内好不容易收住的哭声又顿然响起,而且响彻了小半边咸阳宫。彼时,正值午后,我懒散的卧在殿内微眯小憩,却是元曼哭得气都接不上的闯进了青鸾宫。

    “母妃,王翦什么时候走的,缘何信都不留个给儿臣?他离开的时候,为何母妃也未拖个信儿给儿臣?他就这么走了,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啊?”她哭着,嗓音哽咽。

    这丫头素来爱哭闹,我本不当回事儿,可听到她嘴里蹦出“王翦”的名字时,我惊得弹坐起来,六神顿醒,瞬间所有的前因后果在脑中炸开来。

    我仍然带着三分怀疑的目光盯着元曼,她红肿的眼,想必是从咸阳宫外一路哭进来的,哭到了青鸾宫里。

    “王翦?元曼儿,你心心念念的意中人,该不会是王翦罢?”我试探的问道。

    她哭得断断续续的,气息都十分紊乱,听到我问这话的时候,才忍不住“哇……”地一声嚎了出来,这一声哭号,直击得我心都颤得疼。

    是了,她苦苦的瞒着不愿意说、她所钟爱的英雄、她那个时而英武时而怯懦的意中人,我思来想去的算了那么多,怎么偏生的就将王翦漏下了?先年,在林木幽幽里,她看着王翦取下野稚又放下银钱在捕兽夹的时候,那倾倒的眼神喃喃的一句“他是个君子”,忽而就似个魔咒般在我耳畔回荡。

    “是他,母妃,儿臣知道儿臣不该喜欢他的,可……儿臣心里就只有他!”她抹了一把泪。

    我听得有些懵,顿觉无力的往身后一坐,脑子似团泥浆般的理不清头绪。

    元曼的模样丝毫不比我好到哪儿去,亦是狼狈的跪坐着,颓然而无助的捂着胸口,“我将玉笄寄给他,他迟迟没有回信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他是无心与儿臣相好的。儿臣甚至清楚得很,他心心念念的人是母妃您,可无奈儿臣审判的男子都太过软糯,有几个能有将军那般的担当?幼时与将军相处的记忆,纵然纯真,可愈是长大些,儿臣便愈发的发现,他是那样的独特,又是那样的迷人,母妃,儿臣再找不出一个像他那样优秀的男儿值得儿臣去爱的……”

    她说着,哽咽住再次失控,我听着她的哭声,未尝不是心头哽得抽疼。

    青鸾宫内,青涩少女的啼哭,与妇人的长叹,交相错叠着,谱出的岂是一段难以言道的孽缘?

    目光触及宫殿角那不起眼的一隅,那儿摆着的,是盆半枯的小树。我忽然就明白了王翦将那盆小树交给我的原因,亦明白了他推说有病告老还乡的原因。

    是阿政那日真的喝得有些过了,亦是我太刻意的粗心,才没有去怀疑他告老还乡的缘由罢!他,对于感情还当真是怯懦得很呢,战场上再如何骁勇,可在情爱面前,却是个十足的软蛋。

    我有些踉跄的起了身,将那一盆树抱了过来,元曼几乎是跪着拽着我的步禁,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母妃,儿臣是真心实意的心悦王将军的,儿臣来找母妃,也是知道这世上唯一能劝得动王将军之人,就是母妃了。”

    她倔强的容颜,此刻终究是为了个男人而消散,“母妃,儿臣求求您了,这一世,儿臣的心思就全然在王将军的身上了,今生若非是他,儿臣谁都不嫁!”

    我听得心一悬,手微微有些颤抖,险些没端稳手中之物。

    缓缓蹲下身,将那一盆小树放到元曼身前,我亦跪坐在她身前,看着她哭得似个泪人儿的面庞,拽着衣袖替她拭去满面的泪,“他都已经离开咸阳了,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好孩子,这世上的好男儿这样多,缘何你就偏偏的同他对上眼了呢?”

    她哭得更加怆然,我缓缓将身前的这半枯的树往她身前挪了挪,“你说他不曾给你回信,我想,大抵他那时是没找到合适的回信方式罢?他不是个文人,写不出李丞相那样的高谈阔论,唯有以物代文,表达他心中所想了。”

    元曼怔了怔,呆呆的滞住,忽而将这一盆小树搂在怀里,哭得愈发悲恸。

    那小树啊,枯萎的一半,就似即将年迈的王翦;那青翠的一半,就像年轻的元曼。在青鸾宫内搁了六日,青翠的那一半也被这枯槁的一半拖得有些泛黄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将这另一半的青翠给耗死。

    他戎马江山了大半生,怎忍心将她的大好韶华荒废呢?

011.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七月,荷华正盛,车笃笃向避暑的玄清宫驶去。

    扶苏随车骑马走在前方,不多时又掉转头来,行至车旁,禀告他父王说,前面半山腰就是玄清宫了,山脚还有片荷塘,小监来报问要不要择些藕尖作午膳。

    阿政点点头,精神颇为愉悦的模样。

    我看着扶苏眼神时不时向后瞟,估摸着他是在担忧元曼,便道,“暑热难耐,扶苏儿,你也莫总骑马走在前头了,去后头你姊儿的轿子里坐一坐,你姊儿一路上一个人,也好陪她说说话。”

    扶苏儿得了允,掉头又往元曼的车去了,倒是阿政,颇有几分介怀的样子倒,“既为男儿,何惧日晒雨淋?你啊,就是太惯着他了。”

    我并未反驳什么,只因怕阿政知晓我是在担心元曼而不是在宠溺扶苏。元曼对王翦有情一事,这丫头也只敢告诉我。她也晓得她父王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还是有几分成见的,怎敢告诉她父王她心上人是王翦?

    将那树带回去之后,元曼便开始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从前那个活泼的丫头、嘴比家雀儿还喧嚣的丫头,现如今却是安静得同只幼鹿般。我看着也怪可怜见的,可情感上的事,我诚然无法帮她半分。偶尔,王翦来了信笺问候百灵在宫中的日子,又总是巴巴的缠着我去同百灵讨来让她看一看,看罢之后,陷入的又是无尽的忧愁。只因,王翦的书信中,从未提及她一次。

    “青凰,这回来玄清宫,咱们那小祖宗难得的不曾来缠着政说要来,还是政让精卫去通知了,她才简单收拾了过来的。你道,咱们这女儿是不是大了,有了心事儿,也变得恬静了?”阿政说着,回身往身后的车瞥了一眼。

    哎,他呀,粗糙的时候亦是大喇喇的,这样长的时间,他竟也没发现丝毫不对劲的地方。

    “女儿大了,难免有了自己的情思。”我打着马虎眼道。

    他却眉骨微微皱起,捋了捋须,道,“不对!”

    将身子坐正了几分之后,他凝神思索了片刻,才道,“只顾着兴建土木、攻伐他国,政,似是将这孩子冷落了些。女娃儿大了,不如小的时候和父王亲热了,这政是能理解的,可她自幼大喇喇的模样,又喜缠着政闹,如今陡然这般冷淡,莫不是又藏了什么心思罢?”

    他喃喃自语着,“算一算,政这忙了少说也有大半年了,这丫头,似是从去岁入秋之后开始,便甚少来政这儿走动了罢?除却年节大聚,能见着她……”

    愈想,他的神情便愈不对,我知有些东西也瞒不过她,便只透了半句,“女儿家大了,有自己的情思,你亦晓得这么想。青凰估摸着,咱们的华阳公主,许是有了心上人了,才变得这样娇羞内敛起来。”说着,我故意叹了声,“可惜哟,这丫头跟我可不亲呢,任凭我怎么问,她就是不肯告知。阿政若是有这能耐,自个儿去撬她的嘴去,看能不能将这孩子心尖尖上的人撬出来,也好正大光明的许门亲事与她,省得她做这小女儿的可怜模样。”

    阿政听得拍膝而笑,只道“言之有理”,又琢磨着怎样去撬这丫头的嘴了。

    既来了玄清宫,朝政总该清闲些,若非急奏,能免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一概免报才好。如此,他也能安生过大半月的清闲日子。总算,也是有了半分当父亲的模样,会舍得花上些许时间想想女儿的事情了。

    至于阿政要怎样去撬元曼的嘴,我倒是不担心的了,这孩子性子倔得和驴一样,拧起来不输她父王,但凡她不想说,旁人谁都别妄想知道。

    抵达玄清宫时,恰好晌午,午膳端上来,就有煸过的藕尖。鱼肉吃的腻味了,吃上一盘清脆爽口的藕尖,这藕尖还不似熟透的藕那样丝丝绊绊,挺阔脆爽而不乏回味,席间最受欢喜的就属这藕尖了。

    午膳之后,阿政来了兴致,换了寻常人家的粗布衣裳,拉着我就要一同去垂钓。才抵达玄清宫,平日里无论再如何勤政,这会儿也免不得他来了雅兴要四处游一游。我乐得陪他一同玩闹,也换了身衣裳就出来了,元曼儿嫌换那粗布烂衫,只拉着扶苏一同着了身不甚抢眼的衣裳,她两个同坐大船,我与阿政踩一小舟,在山底下的荷塘里泛舟嬉戏起来。

    说这儿是片荷塘,不若说这儿是片汪洋水淀,不过这儿的荷花开得尚好,洋洋洒洒的占了整片水面。精卫倒是唠叨着怕荷塘里藏了人,万一有行刺的都瞧不着个人影儿,可我与阿政都是在兴头上,哪里顾得上她这败兴的话?

    悠悠扬扬扁舟一叶在碧莹莹的荷塘间穿梭着,隐没在连天的翩翩荷叶中,二人各持一小竿儿钓着鱼,偶尔来了兴致,他还嬉皮笑脸唤我一声“卖鱼婆”,我则反戏谑他“老渔翁”,二人难得有这样的清闲又忘却世间纷扰的时候,倒也偷得半日欢喜。

    正闹着呢,忽而见前头一锈漆的大船往我们的方向开了过来,瞥一眼身后,扶苏儿他们所乘的正红朱漆大船也在,眼见着即将相遇,忽闻那船上言笑晏晏,飞出一阵轻灵曼妙的笑声。

    我不怀好意的瞥了阿政一眼,见他也听得出神,拿着钓竿尾就戳了戳阿政,“老渔翁,别钓了,听见没,那儿的声音如此动人,指不定有貌美的氐人族呢!且去逮一只回来,恰好,你这**也有些时日没进佳人了。”

    他听得对我翻了个白眼,“你这卖鱼婆,政特意只带了你个糟老太婆出来,为的就是享享清幽,这会儿你倒是要为我逮氐人族去,安的什么心呢?”

    我听得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这佯装老渔翁一本正经的模样,可当真是滑稽极了的。

    可还不待我笑声落下,他又眼睛微微一眯,“非我族类,我是不肖想这一遭了,不过听这声音轻盈空灵,不知这样娇柔又明媚可人的声音后,可是长着一张倾国的容颜呢?走,去瞧瞧也好,咱们就摆着小舟去瞧瞧,只是瞧瞧!”

    他一脸猫儿想偷腥却又有些忌惮的模样,我瞧着也乐,点点头,遂同他一道儿收了钓竿,悄声荡着竹篙就往那漆色大船的方向去了。

    果然,见着四五妙龄女子在上头嬉笑,不过有几个都是蝉鬓绾正,已为人妇的,独独有一青色衣衫的丫头,年岁看着只比元曼小点儿,模样姣好而面带稚嫩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周遭的一切。

    “小丫头长得真水灵。”我如是对阿政说道。

    他抿唇点点头,“嫩呵呵的,肌肤吹弹可破模样,虽还未长开,可见再过两年合该也是个讨喜的姑娘。”

    我与他看得痴痴,却闻船上一女子怒目圆睁瞪着我们道,“呔,哪儿来的老家伙,这样瞧人家姑娘看,害臊不害臊?”

    我面色微微一怔,阿政却是做贼似的低下头来,拉着我也将我的斗笠拽下来三分。

    我憋着笑,却闻一阵脆脆的声音道,“三姊姊,少说两句罢!大伯不过看着咱们的船而已呢。”说着,那丫头又朝着我与阿政唤道,“老伯,今儿鱼打得怎么样,价钱如何?”

    这一来,倒是换了他一怔,我与他养尊处优在咸阳宫,哪里晓得这些东西的价钱?他倒是也不怕臊,当即便回了一句,“小丫头,今年鱼儿鲜美肥嫩呢,二十铢一条,你要不要?”

    话音不落,却听得那船上嬉笑更甚,其中一女子更是笑着问道,“大伯,您这二十铢不是一条,是一筐的鱼罢?”说着,嬉笑更甚。

    我与阿政闹了个大红脸,低下斗笠延拽了拽他的衣角,他却憨憨傻笑着,那模样,倒是真跟个老渔翁无二样了。

    还是那脆脆的声音,却是清铃儿般的喃喃道,“姊儿,你不觉着,如今的渔鱼婆也长得……长得……”她绞尽脑汁的想着形容的方式,却闻她姊儿惊呼一声,“青莲,你瞧那条船!”

    随着那女子的惊呼,阿政与我亦一同瞧了过去,正是扶苏儿他们,不过元曼儿似是躲在船舱里了,扶苏站在船头,单手扶着栏杆,闭目徜徉在这骄阳下,无比享受的模样。

    漆色船的女子们噤若寒蝉的,生怕扰着了这安静又美好的男子,直勾勾的盯着扶苏儿出神呢!阿政附在我耳畔,低喃了句,“卖鱼婆,我瞧着,我是无福消受了,带一个给扶苏儿回去,何如?”

    我点点头,“正有此意,只是不知那女孩儿家肯不肯。”

    可不待我的话音落下多久,那娇俏的丫头,在她的姊姊们都安静不敢动弹的时候,忽而伸手摘下一朵粉色莲花,俏皮一笑,待扶苏儿的船正要从我们的船与那漆色船中间驶过时,小丫头诡得很,拿着那荷花冷不丁就往扶苏儿脸上一掷,只惊得他陡然睁眼手忙脚乱的接住了荷花,荷蕊黏着黄色的粉儿抖落一手,女孩儿们清铃的笑声瞬时炸开来!

012.巧试公主心

    莲叶摇摇,荡漾在这盈盈的水面,一群蝉鬓娥眉的女子簇拥着一娥眉樱口、唇红齿白的妙人儿,迎面遇上一个鬓如刀裁、剑眉星目的谦谦君子,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仿佛二人眼中只剩下彼此。

    扶苏儿本是倚在栅栏边闭目养神的,陡然被那荷花砸了个满面,鼻尖还挂着一丝花蕊,微微狼狈的模样,在那小丫头看来,亦是徒惹忍俊。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那俏皮的小姑娘,哪里还注意得到侧方我与阿政荡着艘小船,在看他痴傻的模样。

    但见他招了招手,两边的纤夫都心领神会的点点头,二人待接弦时手一勾,将两艘船勾到了一起。

    秦之国人素来都是热情又大方的,不过女孩子们素来都只是在三月三芍药满园的时候分外热情,不想这灼灼炎夏,姑娘的热情依旧热烈得像挡不住的骄阳。

    我拉了拉阿政,压低了嗓子悄声道,“老家伙,你瞧,这俩有戏呢。”

    他也点点头,捋须抿唇似是信心十足模样,“回头让精卫来打听打听,是谁家女儿。这小丫头衣着非寻常,应当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我亦点点头,守着也不敢再大声说话,生怕扰着眼前这幅画儿般的美景。可叹我与阿政的相识是在水深火热中,又错过了那本该青涩又美好的韶光,彼此猜忌怀疑了许多年,才明白对方的心思。莫不然,这样年轻的少男少女相识、相知、相恋,该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在下冒昧了,敢问姑娘可曾赏过这一片的荷花?”扶苏小心的问道。

    那女子娇俏的模样,面容微带腼腆,丝毫没了方才掷花出去的豪迈,只是娇滴滴的说了声,“已经赏过了。”

    扶苏又问,“那,可否陪在下再赏一次?”

    那姑娘一船的早已嬉笑不已,笑着闹着就要将小丫头推上扶苏的这艘船来,被推推搡搡着,又是在这水面上,丫头哪里敢大意?被推了两回,索性便自己蹦上了扶苏的船,留着她那一船的姊儿们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正闹着这一双人儿脸红,元曼一脸被扰着雅兴而不悦的嘴脸从船篷里钻了出来,这一下,两面怔怔,眼见着妙人儿就要恼了。

    元曼只瞥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什么状况,故而只无奈的嗤笑两声,“呆子弟弟,看来我是不适合待在这船上的了。”说罢,那一船的人面色才缓了下来,个个带着浅浅的笑意,却不再似先前那样张扬。

    元曼眼尖,自然瞧着我与阿政假模假样的在这儿窥视着,便朝着我们招招手,“老翁,可否载我一程,让这一双人儿自由自在去畅游会儿?”

    看来,这丫头在篷里到也听得清楚,外头发生了什么,她都了然。

    呆愣愣的扶苏这才注意到我和阿政一直在瞧着呢,登时面色便涨得通红。我和阿政答应着元曼,摆了几篙就往二船接弦的方向过去。元曼径直从上头蹦下来,小船儿荡悠悠的险些让人站不稳脚跟。她却嬉笑着,还指使起她父王来,“咱们往那边儿划去,带我玩得高兴了,回头可多赏你些钱。”

    阿政忙不迭的答应着,我嗤笑着望了这丫头一眼,才注意到那一船的女子也缓缓离了弦,往别的方向驶去。

    待再钻入荷叶和苇丛中,元曼才嬉皮笑脸道,“耽搁不得她们,我也只能来叨扰叨扰父王和母妃了。”

    我嗔骂了她两句爱胡闹,她却只是吐吐舌头,靠着囚鱼的舱便斜坐着,伸手在水中划开道道涟漪,仿佛这一片天地,此刻与她无干般的清闲模样。可通过水中的倒影,我依旧能看见她转过身别过脸去,避开她父王目光时,眸子里掩饰不住的悲戚。

    有了元曼在这船上,我与阿政嬉闹也嬉闹不成了,这日头毒得很,索性便又划了小船儿往回去。

    阿政一下船就急啄啄的唤精卫去查一查今日来游湖的官女子是谁家的,其中有个丫头应当还未及笄却也快了,跟着几个姊儿一道出来耍,去问问名姓、家氏。

    精卫办事倒也快得很,不多时便回来禀报,今日来游湖的官女子只有一船,是蒙毅将军的女儿和其表姊妹,其中都数是已经成家了的,独独蒙毅将军的内侄女儿还未成家,名字唤作紫菀,今年才十五,明年便是及笄。

    扶苏儿那日归来得有些晚,这是在我与阿政的意料之中的,至晚膳时这孩子才春风得意的回来,宴席都摆开了,阿政特意吩咐今儿多摆两坛酒。果不其然,一问之下,扶苏也觉得这女子颇合他的心意,只是丫头年岁尚小,只待明年四月她满及笄之岁,扶苏儿便请他父王为他主持定夺姻亲。

    眼见着儿子马上就能有个意中人儿成双成对,我这当母亲的自然欢喜,他父王也开心得很,当即便与扶苏多饮了几杯。宴席间满是欢声笑语的,元曼亦是为这弟弟高兴,多敬了他几杯。阿政则是酒兴大起,喝得面色潮红而微醺,难得见他喝得这样开怀。

    正喝在兴头上,正巧元曼又给扶苏敬了杯酒,阿政忽而举杯顿住,望着元曼,问道,“扶苏已觅得佳人,咱们这华阳大公主,还是作姊姊的,意中人儿是哪个,怎就不见你带出来给父王和母妃瞧瞧?”

    我心头一紧,连道不好。

    元曼此刻倒也有三分的镇定,只是淡淡然道,“儿臣谢过父王的关怀,不过,儿臣原本的意中人,如今已经让儿臣死心了。只叹儿臣与他之间缘到了份却不够足,这一世,怕是该错过了。也好,儿臣与他之间相去甚远,倒不如再缓缓罢,扶苏弟弟虽看上去呆呆的,可他着实比儿臣精明又能干太多。”

    正要喘口气儿,却见阿政抿了口酒,打趣儿的笑了两声,“能让你心死?孤倒是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元曼儿,孤虽不喜过问你的私事,可也容不得别人能肆无忌惮的欺辱你,到底,你是孤的孩儿。那让你心死之人,能不能配得上咱们的华阳公主还是一说,何必为了这样不知珍惜又不识抬举之人死心呢?孤瞧着,如今朝中人才辈出,孤记得元曼儿你道喜欢骁勇善战的英雄,秦国被人称为虎狼之师亦是有着这么些年的根底的。孤瞧着,桓将军家长子就不错,长得标致又是个亲孝之辈,继承他父亲习武之骁勇,将来可为大用。不若,孤为你二人赐婚,何如?”

    桓将军我倒是不常走动,阿政将此人留给了元曼,可见此人虽不在阿政让扶苏交好的名单里,他心中却也是有此人一席之地的。元曼和扶苏儿又好得很,将来,未尝不是扶苏儿的助力。

    正思忖着,却又觉得元曼不会是这样安于天命之辈,怎会轻易同意了她父王赐婚?这多想一层,才觉我终究还是有些私心在的,凡事总是为扶苏儿考虑多一层。

    纵然自古以来,世人信奉的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阿政亦在她年幼时就许过她,无论她将来心悦哪一家的男儿,贫穷富贵不论,都合该是她自己来挑,不由阿政和我做主。况,元曼儿自幼又是个犟脾气,气性儿上来了还敢同她父王顶嘴的,怕是这遭又要闹个不欢而散了。

    元曼放下手中青樽,面上带着三分凝重,终究缓缓起了身。难得的,这丫头行了个十足的大礼,在她父王面前三叩首之后,才垂着眼睑缓缓道,“父王曾许元曼儿的事,可是不愿作数了?父王是天子,若是父王执意要赐婚,儿臣是反驳不得的,可儿臣说过,儿臣心已经死了,父王若将我嫁给别人去,儿臣的结局不过亦是个死。”

    这丫头,当真拧得很,知晓他父王当真决定之事,纵然她想反悔,亦是由不得她的。可她若不愿听她父王的话,又不得不听时,索性便以死谢罪了。

    阿政亦来了三分脾气,当即一拍桌子,怒道,“孤宠你爱你惯着你,将你惯出这一堆的臭毛病来,你倒当真无法无天了!想死?孤不拦着你!但你记得,你这条命当年是你那可怜的母亲以死换来的,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亦是祖母和你母妃当年排开万难许下的,你若为了个男人,就想轻易去寻死,好,且去!看看你到底还能不孝到何等地步!”

    阿政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元曼默声,泪却爬了满面。

    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模样太过骇人,只将寻常在朝政上对付那些个大臣们的模样也拿了出来,这才眉骨微微一皱,想了想,语态又缓和了两分,“若是不想孤赐婚,亦是可以的。你且告诉孤,你看上的究竟是哪一个?即便那人是有家室者,为了孤的女儿,孤亦舍得去做一回棒打鸳鸯的损阴德的事。”

    阿政将这样的态度摆出来,我才明白,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赐婚,而是为了逼问元曼心悦之人究竟是谁。

    他已讲话说到这地步,元曼这小丫头,又怎敌得过她父王这老狐狸的老谋深算呢?

    果然,她嚎啕大哭了几声之后,才呜呜咽咽的唤着“父王怜我……”,揩了一把泪,才低下头,压低了嗓子几近喑哑的道出了那个名字,“是王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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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介绍:
秦王政三年,嬴政遵从华阳太后之意,封芈青凰为“栖桐夫人”。 少年天子,何其意气,“政此生所愿,合天下为秦。”她握着他的手,“芈氏一脉,青凰不死,势保大秦江山万代。” 华阳太后与吕不韦只手遮天的时代,赵太后与长信侯嫪毐勾结,王弟嬴成蟜蠢蠢欲动,秦王政地位岌岌可危。他暗中手段雷厉,她明面几经周旋,两人相互扶持只求步步为营。 见不得光的偏殿女子、针锋相对的两大势力、三个太后与两个腹中婴的暗战,她事事为他谋划,只盼助他谋得天下。 她为他做了她所能及的一切,甚至倦怠三夜灯火未歇。 他带着三分怒气七分宠溺问道,“天下该是政来挥喝,你何苦自撑起一片天?” 她抿唇轻笑,只凝声咬下四个字,“政乃吾天。” 秦朝覆灭,始皇后宫的秘辛,为何在历史长河中化为一抔黄土?天妒乎?人怨乎?作者秉承尊重历史的态度,以独特的视角带大家解密始皇后宫秘辛…… ======================================== 千古一帝秦始皇,后世关于他的传说太多、秘辛太多,后人对于始皇的窥探,从未终止。这其中之秘辛,包括那只建了前殿的阿房宫,包括那始皇未留下的任何妃嫔资料。后世传始皇或许无后,却能从最得宠的华阳公主嬴元曼的生母中揣测,若然立后,十之**来自华阳一脉。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