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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全文阅读

作者:伊晞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txt下载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3.水淹大梁城

    幽幽的玄清宫,仿佛要将人的面色也染成玄色一般。

    听到这个名字时,阿政内心的波澜应当不比我当时晓得此事的时候小。他的笑容戛然,就连原本偷着欢喜的扶苏,也立时僵持住。

    我不由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阿政一怒之下,会处置元曼。原本来这玄清宫,就为偷得一缕悠闲,多享几天安乐,可如今双方剑拔弩张得,氛围如此紧绷,倒生生的忘却了来此处的目的。

    “大王……”我低声唤了他一声。

    可他忽而“砰……”的将身前小几一掀,径直起身,拂袖而去。

    元曼对于这一段感情,本就是小心翼翼的,也晓得这段情必然会让她父王震怒,可她却也被她父王逼得不能不将此人的名字说道出来。原本的畏畏缩缩,如今公之于众后,换来的不过也是独自一人的悲泣。

    扶苏踱步到跪着的元曼身侧,轻轻地将他姐姐扶起,眸子里满是无奈与心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叹息两声。精卫是急啄啄追着阿政去了的,倒是碧瓷,一时睁大了眼瞧着我与元曼,亦是不知如今应当怎么办的好。

    幸而,今日这殿内的都是几个自家人,无甚外人在场。即使这秘密被人知晓了,不过也是自家几个人知道,元曼也不至丢丑到哪儿去。不过,阿政如今的心情应当是很复杂的罢?

    玄清宫里树木荫荫的,藏了许多的蝉,一通乱唱着不知名的腔调,只将本就喧嚣的内心扰的更不得清净。

    我瞥了一眼泪眼朦胧的元曼,扶苏儿正低声耳语安慰着她,可我到底是不适合去说什么的。只因她是最清楚我同王翦之间的感情的,别人再怎样不明了,可她却见证过王翦待我的点滴。细腻如露的温柔与关怀,这骁勇悍将在心爱之人面前的呵护,她应当是悉数收于眼底的。光凭着这一层身份,我又该同她说什么呢?

    我劝不得她勇敢去追,她大概会觉得我虚伪罢,明晓得这是段没有结局的故事,却还怂恿她飞蛾扑火,怂恿这只已然快被烧死的蛾子往余烬里更深入一些;我更劝不得她放弃,她只会觉得我是自己占不了的,还不让别人去争取,纵使我对王翦没有情爱之感,可王翦待我的情深是我解释不了的。

    想来想去,我只恨不得将这满宫的鸣虫都给粘干净了,才揉着隐隐发胀的太阳穴退下了。且去看看阿政罢,即使那边我也劝说不得半句,可陪着他,看看他如今思绪何如,还是可以的。

    领着碧瓷去寻阿政,他却将自己关在这玄清宫的藏书阁之内,精卫轻轻悄悄的来开了门,我亦是放轻了步子猫进其中,只见他心烦意乱的看着书,诚然不知,那竹简被他抓反了面,只拿着无字的那一面看得痴痴。

    听见我进来,他只是抬头,轻描淡写的一瞥,遂低下头继续看着,才察觉拿反了竹简,遂又颠倒过来,轻咳了两声,才问道,“她现如今怎么样?”

    “正哭着呢。”我答道,“还能怎么样,左右是大王将此人套出来的,她若不说就要被大王嫁给别人,可她那执拗的性子,是断然不想嫁给不爱之人的。”

    阿政的鼻间嗤出一抹不屑,“她倒是性子犟!也不知跟谁学的这一套。”说着,他抬头瞥了我一眼,“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了?”

    他的目光灼灼盯着我的眼,这深邃的眸子拥有着将我看穿的力量。我知在他面前我是掩饰不了什么的,故而只点点头,“王将军告病还乡的时候,曾托家仆送来一株树,枯了一半、活着一半。彼时他什么都没说,只说时辰到了我自然会知道这树该怎么用。那树到我手里不过几日,眼看着那枯死的一半就要把活着的一半拖垮了,元曼来我宫里哭着说王翦要离开咸阳了,我才晓得,她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情郎是王翦。”

    他听得有几分唏嘘,喃喃着,似是在自言自语般,“他战功赫赫,政不得不打压一下他,待他取回太子丹的首级之时,政没有提出褒奖官爵和良田,反提了几句他年岁已高能否继续在沙场驰骋。回来后,邀他来咸阳宫饮酒,酒酣过半,他陡然提出体弱多病,是时候返乡了……”

    说着,他忽而又收起犹豫的目光,炯炯的眼神里,闪过三分黯淡:只是不知,这黯淡,是为自己欣赏的战将,还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儿。

    可在我面前,他是不乐意再多提半句王翦的,故而他唏嘘了两句之后,很快又拿着竹简再次看了起来。我不想打扰他,又担忧他此刻烦闷,故而也只随意的从书阁里取了卷竹简,窝在一隅偷偷看了起来。

    雕刻在竹简上的一笔一画,勾勒出的浅浅凹槽,留给人的是无尽的酣睡之意。

    慵懒在玄清宫避过了三伏,才启程又回了咸阳宫。这一年的避暑,不尽愉悦,除却扶苏儿是欢喜的,其余各人各有各的忧思。我从玄清宫带了些藕尖儿,觉得好吃就往各宫都赏了些去,听碧瓷说,各宫大多是欢喜的谢了恩的,唯独有一人,欢欢喜喜的谢了恩,却是在碧瓷折回返宫的时候,听着辱骂不断,“叫你馋嘴儿,叫你馋嘴儿!这么稀罕青鸾宫的东西,怎么不学公子高那小没良心的,索性去青鸾宫认了夫人作母妃去算了?”

    正是这胡良人一宫的,被辱骂责罚的是公子胡亥,我倒也没算看错人,毕竟胡良人本为大月氏的嫡公主,哪一家公主不是自幼被浸在蜜糖罐儿里养大的?有些骄纵跋扈,这是自然。贸贸然的破国,被俘入他人的宫室中,免不得会适应不了,突然从人人追之捧之的日子变成事事要察言观色的生活,她自然也就多了几分委屈抱怨。不过,动不动那自己孩子撒气,这倒是我瞧不惯的了,芈青萝不就是最好的验证。

    不过,这胡良人虽然有些不讨喜,可公子胡亥却生得极为水灵。这孩子年岁尚小,可说出来的话儿却每每都是蘸了糖一样腻人,从那稚气未脱的孩子嘴里说出来这样的话,总是分外有趣的。

    阿政也十分喜欢公子胡亥,他本也不是这宫里最小的,只是说来也巧,胡亥之后的几位公子,都没能在宫里养活。多是不过半岁就夭折了的孩儿,怪可怜见的。唯独胡亥,虽然也是个体弱多病的,可到底勉勉强强的也撑过来了。于是,他成了咸阳宫里的满儿,同满女一样是最受阿政宠爱的。

    才回了咸阳宫不过两日,却又有一诏喜讯传来,原,是王贲攻魏有了结果。大梁城,易守难攻,王贲苦守多时却不得破城之道。也不知这王贲是哪儿来的突发奇想,那一日,竟不惜大动奴役,引了汴河的水去灌大梁的城墙。那城墙被泡得久了,土质松垮,大雨滂沱过后,城墙颓圮破败无数。待王贲瞅准了时机要攻大梁城,梁王许是心知城池不保,索性大开城门投降了。魏之城土,自此全归于大秦的麾下。

    这一举措虽废了不少劳力奴役,却也未染得满城血雨腥风,未尝不是个好的结局。阿政听闻这一宗妙计时,不由得拍掌大喜,连叹妙哉!水淹大梁城,城墙尽垮,不废一兵一卒的就将魏国的领土尽纳囊中,如何不妙?就连我听精卫复述起此事时,亦是心内一阵澎湃的。

    秦之威,已然让他国不战自败!常言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如今且不论他国势大与小,但若他们联手抗秦,秦诚然是无法这么快的囊括三国领土的。可如今莫论他们的实力了,不战自败,因为他们已经开始怯于虎狼之师的雄风,余下三国,魏国不战自降之后,还能撑多久呢?

    魏王投降,此举虽引得大梁城内公族愤懑不满,可王贲出马,将那些不愿投诚的公族杀了几个之后,反驳之声再无星点。阿政亦赦免了魏王的死罪,且欢喜的将魏之领土尽数收下了。

    魏国投降之后,阿政的下一步棋,就是要往楚国发兵了。我担忧的是昌平君,阿政前年将昌平君谪回了郢城,昌平君被罢相之后,本就不满多时,今时今日将他谪回楚国,他对大秦又这样了解,只怕回了楚之后,也是个不会安分守己的。到底,他亦算得上是知己知彼了。

    楚国,楚国,祖母啊祖母,你可曾想到,你去了不过五年,你的乖孙儿就要攻楚了。如此迅猛犹如雷霆之势,是你不曾料到的罢?是啊,我都不曾料到呢。

    我回华阳宫又走了一趟,照例去看看我那怏怏的女儿,华阳公主嬴元曼。这华阳之号,庇佑了她这么多年,让她无忧无虑的成长了这么多年,可到底没能在感情一事上帮衬到她半分。

    她总还是那样无精打采的模样,殿内摆着那盆已经枯死、叶子都掉了的枯树,仿佛她的心也随那枯树一同死了一般。而那枯树的旁边,一株小小的同那死去的树一样叶子的小灌木却长势喜人,不知这一盆,又是她从哪儿弄来的。这是黄杨树,精卫告诉我的,在咸阳并不少见。

    陪她靡靡了半日,从华阳宫出来时,余光瞥过之处,忽而觉得拐角有个人长得十分面熟!可不待我追上前,那人却飞速往墙后一闪,一瘸一拐的没入人潮中……

    若我没看错,那是钱桀!

014.离间

    人潮如涌,他的腿脚不便,却也很轻松的隐入其中,再寻觅不到半分身影。

    我追得有些急,碧瓷险些没跟上,慌张的追上来后,她只问道,“夫人,您可是瞧见了什么?”

    钱桀的模样,只有我和精卫尚能记清楚几分,而青鸾宫内其余人皆是不曾见过他的,画眉见过一两次,但依她大喇喇的性子,只怕如今也忘得差不离。

    我有些恍然的看着人头攒动的街道,心头堵得慌。

    钱桀当年头也不回的决绝离去,一直是我的心头结,即使精卫不曾在我面前言语半分埋怨半句,可我清楚,精卫与钱桀的这段感情会散去,此事之责,全然在我。她本是我最得力又最贴心的婢子,而我却没能成就她的美满姻缘,反而害那个男人不敢担起这一份责任,临婚礼前逃脱了。

    于心而言,我总是对精卫抱着几分愧疚的。

    “没什么,看花了眼,许是认错了人。”我随口对碧瓷说道,可却多留了个心:他从前身手那样好,如今怎会无端端的变成了个瘸子?他是经历过什么,才落魄回咸阳街头的吗?如若有可能,我还是想让画眉出宫一段时间,在这华阳宫的周遭好生找一找他的踪迹。不管他经历过什么,如若精卫对他还有情,我总该是让他们再会一会的。

    他也不笨,晓得守在这华阳宫的周遭,知晓我会经常往来的地方就是这华阳宫无疑了。只是他不知道,如今精卫是跟在阿政身边伺候着,并非在我身侧,我身侧之人,早就换成了碧瓷。他应当也是才来这附近不久,莫不然,也不会蹲守着来看精卫。他如今瘸了腿,想必也是不愿这样狼狈的来会一会故人的。

    从怔怔然中回过神来,我才又起身折返咸阳宫去。

    宫里,还有另一位小祖宗的事儿,亟待解决呢。不是别人,而是我那好妹妹的儿子,公子高。

    纵然如今芈青萝已经毁去了容貌,可我晓得她不是什么慈善之辈,只要有一丝丝希望,她都会借此翻盘。即使让她苟活在这世上了,我也不会给她留半分翻盘的希冀的。

    这段时间,我已然摸清了公子高的行踪,他因着他父王对他严苛的要求,也总是郁郁的,虽现如今住在青鸾宫内,可到底这儿不是他母妃的宫殿,他心中难免有些介怀,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这孩子素来乖巧,什么事儿都是往肚里咽的,再难受再遇挫,也不见得会在我面前吐露。正巧,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将他完全的变成我青鸾宫的人,更让他对他母妃彻底死心。

    芈青萝对嬴高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羁绊在的罢?毕竟,这可是她好不容易算计来的她和阿政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甚至不惜掐死自己和长安君的两个儿子。如若我好欺负些,指不定她现在就已经弄死了扶苏,让嬴高顶替扶苏,她则顶替上了我的位置。

    只是她低估了阿政的辨析能力,却也错估了阿政心中喜爱的女人的模样。加之,她待公子高的严苛用错了方法,才给了我想扳倒她的机会。

    她有得一手好心机、好手段,可她的手段再高明,却瞒不住饱经历练的秦王那双明眸。

    华娘曾百般袒护公子高,公子高对华娘的感情总是格外深的。这些年,公子高渐渐大了些,有许多事也不再如从前那样坦率的对华娘直言了。他也清楚,华娘也是我的人,有些事,不该让华娘知道的,就不让她知道的好。华娘知晓了,那我必然会晓得。

    也是因为看准了这一点,我才断定,现如今的嬴高初初具备了自己那经不得细细推敲的判断力,又是最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是个大人的时候。如若在此时引导他,是最好的离间他与芈青萝的时机。

    休沐日的午后,扶苏儿来我宫中请安,而华娘日日来报,今日公子高又懒懒的去储香苑北墙墙边歪脖子树上困觉了,日头晒得慌,可那歪脖子树长得茂密,躺在那上头午休,是最舒适不过的。

    而嬴高也是最近半年才喜去储香苑溜达的,那处地儿在青鸾宫后头没多远,随时可以回得来青鸾宫,又是个僻静的处所,其后再无多少宫殿有宫妃居住,故而那里便成了他躲懒出神最喜的去处。

    晓得他在那儿之后,我便拉着扶苏儿,说母子两个在这宫中走走,散散心话话家常,与他一路絮叨着宫中事,便往储香苑的方向去了。不过,我和扶苏只在墙外绕一绕就好,可不会进那院子里去,莫不然这墙角怎能被嬴高“无意”听到?

    而我与扶苏儿起身往那边去的时候,画眉亦轻手轻脚的往储香苑的方向摸去,咱们这一出好戏唱了,可要确保该听戏的人听到才是。

    至储香苑北墙的时候,我和扶苏儿本在议论着元曼的婚嫁难事,我唏嘘了两声,很合适宜的转接道,“元曼儿已经够让母妃心烦的了,眼见着又要匆匆一岁,母妃更担忧的是高儿啊!高儿这孩子,你父王待他太严苛了些,好似闹得他最近有些郁郁不安。”

    扶苏儿嗤笑两声,“父王待高弟的严苛,哪里及待儿臣的一半?依儿臣所见,高弟应当是不会介怀父王对他的严苛的。母妃说道眼见着又要匆匆一岁,儿臣担忧的是高弟明年去见他母妃的时候,会不会再被他母妃加害。”

    谁说芈青萝不聪明呢,还在华阳宫的时候,就百般的对扶苏儿好,对元曼却不理不睬的。因为她知道,扶苏儿将来很有可能是太子,加之又是我亲生的孩子,她若想要扳倒我,扶苏儿就是一枚最有力的棋子。

    亦是因着芈青萝待扶苏总是好些的,扶苏对她也就一直没多少偏见,反而同她关系不错。原,扶苏儿是死活不相信芈青萝会做出弑杀亲子的事情来的,可后来的阿政的叱责、宫中众人的议论,久而久之,他不信也得信了。加之我用对嬴高的方法也用在了扶苏身上,让他有意无意的也多听听抹黑芈青萝的话,长此以往,也由不得他会深信不疑了。

    “哎,但愿不会罢!彼时,我让碧瓷和华娘暗中跟随他入玄水宫好了,守在暗处,谨防芈青萝暗下杀手罢!”我叹息着。

    扶苏亦点点头,“她能杀了自挚堂弟只为陷害母妃,保不齐她亦舍得害了高弟,从而又嫁祸母妃些什么。母妃考虑得比儿臣周到,儿臣本想派人陪着高弟一同前往的,却又怕伤了高弟的心,觉得儿臣是信不过他。母妃暗中派人守着高弟的安危,这样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护卫他的周全,才是两全之策。”

    如今的扶苏,亦认可了嬴自挚是被芈青萝杀的,闻之,我心甚宽。

    这北墙并不长,眼见着就要从北墙走到西墙了,忽而听见储香苑内响起几声画眉鸟的啼鸣。这鸟儿叫得惟妙惟肖的,不是画眉的声音,却亦是画眉发出的信号:为避免公子高认出她的声音,她特意去练了鸟哨。那哨子鸣得极为婉转动听,啼鸣了三声,告知她确信嬴高是听见了我们说话的,并且如今已经跟着我们绕着墙角在走了。

    忽而,那鸟鸣又变换了些声调,弄得我还微微怔了怔,不知这是何意,僵住片刻之后,才释然:这鸟哨学得太像,引得储香苑内的真画眉鸟儿在和鸣了。

    我叹息一声,“你呀,这不是你当操心的问题,有机会你该在你父王面前多帮高儿多多美言几句才是。这孩子聪颖极了,母妃觉得,他将来定然是你的左膀右臂,你可要好好待他,他若是有喜欢的东西,但凡你能给的,也可以替他争取争取,凡事多让着他些,可知?”

    扶苏儿点点头,“高弟素来乖巧懂事,儿臣很喜欢高弟,父王待高弟纵然有些严苛,可父王亦是心疼他的。儿臣与他感情极好,母妃尽可放心,有儿臣在,事无巨细的儿臣都会多护着高弟些的。”

    我欣慰的点点头,才道,“看着你们兄弟和睦,母妃就是最开心的了。”

    “儿臣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扶苏说着,忽而顿了顿。

    “担心什么,但说无妨。”

    他叹了口气,才道,“儿臣听闻,青良人的脸如今烂得似塘泥般吓人……儿臣记得,母妃当年为了保住青良人的性命,刮花了她的脸。可如今为何会烂成塘泥模样?”

    不曾料到扶苏儿会问到这个问题,我心跳顿然快呃几分。可脑筋三两转之后,我只悠悠的说道,“塘泥模样?怎会这样呢?玄水宫的一应药材储食,我都是让医馆和御膳房精心挑选了送去的,应当不至于闹得她伤疤没好反而懒了罢?”

    精挑细选,挑选的可都是让她烂脸的物什呢。我不由得腹诽着:要的就是让她那张狐媚子脸再无半分勾引人的本事。

    扶苏叹息一声,“儿臣就是怕,她将这烂脸的罪责也推到母妃的身上来,引导高弟误会母妃……”

    未曾料到扶苏会这样担心我,却又十分合理的将这误会全然引导到了芈青萝身上,我听得颇为欢喜:芈青萝,你看,天也帮着我来灭你!

    我佯装不介意的叹了叹,以慈母的口吻喃喃道,“她诋毁我亦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何曾在乎过?我在乎的,是高儿这孩子不将自己当青鸾宫的人。我啊,如今最盼着的,就是高儿能似你和元曼儿一样,唤我一声母妃!”

015.相见不如不见

    这墙角,嬴高是一定听到了的。至于是不是有效的,就要再等上一段时日了。

    起码,在扶苏儿的身上,我是看见了收效的。从前他小,觉得谁对他好,谁就一定不是坏人,可是长大些了,他不再似年幼时的懵懂,就会有些简单的分辨能力。而对于旁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复述的话,也由不得他不信。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往哪儿走、再说些什么,都无关紧要了。毕竟,最重要的话,已经被嬴高一字不落的听进去了,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看公子高会有怎样的反应。

    那日,嬴高回青鸾宫回得很晚,入夜了才回来的。看他的神情,依旧是有些郁郁的,但在青鸾宫人面前,依旧表现的是一副万事皆善的模样。

    这厢嬴高的事情是无须我再担心多少的了,唯一记挂的就是元曼儿那厮了。听闻如今秦楚战事吃紧,阿政的心情颇为不畅,扶苏儿亦跟我说过,其实他和朝中几个大臣都觉得王翦将军是攻楚的良将,只是无奈,如今王翦衣襟告病还乡。

    王翦呐王翦,你哪里是身体欠佳,你是心病缠身罢?功高之下,担忧的就是大王会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和忌惮,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你身为朝中老将,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我心知你是有意急流勇退,规避开阿政的怀疑和不信任,也好给自己留下条退路,不让自己沦为第二个吕不韦。可还有一事让你惶惶然不得心安的,就是元曼儿的爱意。

    嬴元曼,凭着华阳公主这个嫡长公主的身份,意味着将来身后的势力就不可估摸了,若是叫阿政知晓元曼儿对你有意,只怕无形中又是对你的一大压力。加之,即算你与元曼儿有情,可横亘在你与元曼儿中间的,是我这个地位尴尬的人。

    嗟乎,奈何我身边亲故尽数都是守着一段得不到的感情呢?

    画眉如此、精卫如此、元曼和王翦如此……

    阿政偶尔来青鸾宫休息的时候,精卫总是跟在阿政身后,又要忙着为我切一切脉的。对医馆里那帮子女医,她总是信不大过的。我看到她挂在脖颈上的红线,她是那样聪慧:晓得那玉佩是见不得光的,更会为她招来无穷的妒恨,所以即便得了这个宝贝,她从来也都是藏在衣襟里头,不教旁人看见。

    可也就是这个最暖我心的媵女,她为我操心了太多,却总闹得她自己不得什么安宁的生活。我这一宫的媵女中,最让我愧疚难安的就是精卫了,她那一段孽缘,缘起在于我,缘灭,亦在于我……

    正惆怅着精卫的事,画眉也动作麻利的将我交待给她的事儿完成了。好在,虽不能将他带回咸阳宫去,但安排他在这华阳宫一见总归还是方便的。

    本想亲自去见一见钱桀,觉得他若还可依靠,在将他带到精卫面前,可画眉这牙齿缺口说话漏风的,趁着精卫在青鸾宫的时候,没注意也就将这话泄给精卫听了。得知钱桀回了咸阳的消息,精卫当日便有些失神,失魂落魄的来青鸾宫寻了我,掩面涕泣道,“夫人,婢知道夫人万事都是为了婢着想的,但是婢与他之间的事情,还是婢与他面对面的说来得最好。”

    我拗不过精卫,加之此事已经被她事先知晓了,也就只得同意她一同前去了。

    将画眉叱责了一顿,画眉倒是丝毫不介意模样,被我训着不过也吐了吐舌头就过去了。

    那日,画眉将钱桀带到了华阳宫,我也帮精卫在阿政面前请了回假,才带着他往华阳宫去。精卫还不知道钱桀的腿已经瘸了,一路上只是心心念念的问我,“夫人上回瞧见他的时候,他过得可还好?可曾婚娶?是不是比从前沧桑了些?”

    我无法回答精卫这些问题,因为我也只是瞥见了一眼那影子,凭着感觉认定那就是钱桀。况,他有意的避闪我们,恐怕就是怕被我们发现。

    这么些年,钱桀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呢?他定然有着他的一段故事,可这却是我不能知晓的了。他若愿意说,怕也只会告诉精卫。

    她带着满心的期待,踏入华阳宫的时候,听见元曼的声音正和那熟悉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对酌,她的面容微微一凛,霎时整张脸都有几分惨白,整个人都开始轻轻地颤抖起来。

    “去罢。”我说了声,“他一定,也等了你许久。”

    精卫这丫头素来恪守礼节,不得我的应允,是决计不会这样贸贸然撞进去见钱桀的。听到我的话之后,她才低声谢过,缓缓迈了两步,再止不住脚下生风,飞奔了进去。

    进去的那一瞬,谈话声戛然而止,倒是元曼慢悠悠的从里头踱步出来。见着我,元曼的表情也只是淡淡,唤了声“母妃安好”,再不说其他。

    我有些担忧精卫,虽知这样听人墙角不礼貌,更是对精卫的不尊重,可我实在是担忧钱桀这厮现在的德行,会不会伤害到精卫,亦或是惹得这傻丫头忽然就想不开了,做出什么蠢事来。

    别看她从来都是那样灵巧聪慧,可是女人呐,终究是多情的。好似我遇着阿政,心中所有便都系在了他身上;好似元曼遇见了王翦,即使是一头碰死也不愿阿政将她赐婚给别的男人;好似画眉遇见了赵无风,得知他已婚娶之后,宁愿此生不婚而寡,都不愿再嫁给他人。

    元曼本欲去外头走走的,见我留在了门外听墙脚,她冷眼瞥了我一眼,到底还是选择站在那儿,和我一同听起了她们的窃窃私语。

    重逢,她们凝噎无语许久,最终还是钱桀带着呜咽开口唤了精卫一声,“精卫……”

    精卫的声音亦是十分怆然,“你瘦了许多。”

    我听见钱桀一瘸一拐的声音,然后是精卫失控的唤着,“钱桀,你的脚怎么了?”

    随后,是沉默,沉默之后,是一阵止不住的哭声,有钱桀的哭声,亦有精卫的哭声。我能想象这一对苦命鸳鸯相拥痛哭的样子,一时也鼻子有些发酸,而元曼,则是早已禁不住泪流满面。

    “无大碍的,无大碍的,不必担心,我不过是不小心被蛇咬了而已。因为常常在山林间行走,难免有遇着蛇虫鼠蚁的时候,又因荒郊野岭的无人前来相救,我处理得也太过粗糙,终究是被那蛇伤着了。在山林间躺了两日,才醒了过来,醒来之后,这腿脚就不好使了。”他带着些许歉意的笑。

    精卫的哭声更为隐忍,“那,为何你的手也一直是在颤抖呢?我记得,从前,你的手是很敏捷的,骑射之术、舞刀弄枪,都能运得极好。为何,如今会变成这般模样?一直在颤抖,抖得……”

    “没什么的,精卫,我不过是被那蛇咬过之后……”钱桀的声音有些慌张,就连我,都能听出他是在撒谎。

    精卫忽而止住哭声,厉声喝道,“你在撒谎!钱桀,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你忘了,我从前学过什么吗?”她的声音有些尖利,“这手脚发抖,明明就是喝酒害的罢?”

    原,精卫似乎替他号脉了,这身边有个懂得医术的女子,果然身体有任何的差池,都是瞒不过她的。

    钱桀从前是喜欢喝酒,也曾酗酒喝醉了来我房间耍过酒疯,对此,我倒也不怎么怀疑,如若他真的伤了腿脚之后,自甘堕落着酗酒,将自己的身体也遭罪成这般模样,也怪不得精卫要生气震怒。

    “你听我说,精卫……”钱桀似乎想解释什么。

    精卫强忍着喉头的哽咽,“你不用给我解释什么,钱桀。从前我说过的话,依旧算数。只要你愿意,我依旧会披着那身红嫁衣,来嫁给你。”

    可钱桀的声音却顿住了,他的喉头呜噜着,“可我现如今的样子,还配得上你吗?精卫,从来,都是我配不上你……”

    精卫的声音没了那温温婉婉的味道,却是凌厉得不亚于我,“好,既然你不愿意娶我,也知道你配不上我,你走罢!”

    “精卫,你听我说……”

    “走!你走啊!”精卫的嗓音有些沙哑,“滚!”

    片刻之后,之间钱桀灰头土脸的,从殿内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

    这么些年没见,现如今看见钱桀,模样诚然比从前更加狼狈了。

    他的面颊上都是杂乱的须髯,眉宇间再无半分朝气,而是饱经沧桑,就连头发,也麻了星星点点。这样的钱桀,哪里还有半分当年教导王翦时,逮狼为训的飒爽豪迈?有的,却是个迟暮英雄日渐颓废成市井之辈的模样。看着,教人都无处可继续唏嘘。

    他恨恨然的瞥了我与元曼一眼,眼里只有无奈与悔恨,终于是一瘸一拐的走了。

    而精卫,则踉跄着,许久之后才出来。

    我看她身形不稳,禁不住去扶了一把,她却微微扬了扬手示意我用不着扶她,喃喃着,“他怎么真的说走就走了?夫人,我只是想,他能大胆的说出他爱我,他愿意娶我……我只是想,这些陋习,还有他坏掉的那条腿,慢慢的我都能给他调理过来的,可他怎么只被我吼了一声,就真的走了?”

    至此,精卫眼眶中的泪才决堤。

    哭声夹杂着的哀嚎,我仿佛听到她喃喃了句,“早知如此,今日倒不如不见的好……”

    这,该是怎样的失望?或者,是绝望?

    而元曼,则是眼睛忽而亮了几分,似是从精卫的事情里,看到了什么转机般。

016.飞蛾扑火

    一别十四年,往昔的少年是那样桀骜不羁,又带着几分天生的骄傲,甚至还有些狡猾而又恶劣的手段,活脱脱一个不愿被律法所拘束的风流浪客。

    从前,他也是叫人牵挂的,叫人时时记着那无赖似的笑的。

    可这一别啊,也离别了太久,十四年,当年小不点似的扶苏儿如今都长成了个翩翩少年,婚娶在即。而钱桀,身上再无半点桀骜,那不愿入伍的骄傲、那只喜游山玩水的闲心,却都早已消磨殆尽。他的身上多了几分沧桑,甚至过度的放浪形骸也让他的身体留下了不少创伤,将他的锋芒都锉干净之后,留下的只是一些老朽钝化。

    这样的差距,的确让人有些失望罢!可我不是精卫,钱桀亦不是我惦记了十四年的那个人,我是体会不到她心里那种失望却又心疼的感情的。

    我只知道,柔柔弱弱却又最是好强的精卫,此刻再禁不住心内的痛,几乎身形都要瘫软。

    看着这样的精卫,我竟也心疼得一抽一抽的,将她拉入我怀中,抚着她柔顺的发,我低声安慰道,“别哭了,傻丫头,别哭了……这么多年不见,本该好好把手言欢的,可惜阴差阳错……如若你还想见他,他如今也在咸阳,下回我再带你来见他就是,好吗?”

    我总觉,这一对苦命的人儿哟,不该是这样几次三番错过的结局。

    她趴在我怀里,肩膀微微耸动着,抽抽搭搭的,说话也有些含糊,“夫人,您也不明白吗?他再怎么样,都依旧是我牵挂的那个人。当年他会临婚前离开,不过是因他没胆承担我与成亲之后所要付出的,我当年觉得他是心还未落定,即使含泪,也放他走了。可……如今呢,他在外漂泊了十来年,再见时却依旧这样,连说出娶我的勇气都没有。夫人,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现在的模样,我只是一直在恨,他连与我在一起,都不敢呐……”

    精卫愈是这样说,我这心便愈发难受,似扎了把刀子,深深浅浅的在这心上捅过一样难受。

    画眉也好,精卫也好,她们都是这样敢爱敢恨的女子,却又是这样痴痴的女子,为了所爱之人,能抛下的她们都愿意抛下,可为何,她们心之所系,就这样懦弱呢?

    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许久,才喃喃道,“许,是真如他自己所说那样罢,他觉得现如今的他,再配不上你。你两个十余年未见,这样贸贸然相见之后,再多的话都难一时梳理清的。有机会,再坐下好好谈罢……”

    我只能这样安慰精卫,但愿这一回的重逢,只是她们还没有做好重逢的准备。

    而精卫,则是渐渐地止住了哭声,许久,才抬起眸子来,揩了把泪,对我道,“夫人,我想得通的,他既然还没有那勇气与胆量来娶我,我还是愿意等他。无论多久,等到他想通的那一日,我都愿意等。”

    这,大概就是精卫会说的最动人的情话了,无论多久,她都愿意等他。

    待精卫的情绪缓了许多,我思忖着她今日这样难受,也不好赶着趟儿的将她带回咸阳宫里。她也有两年未回家瞧瞧了,左右现下出了宫,索性就带她回去瞧瞧她父母亲了。

    自打接连灭了三国之后,咸阳城内似比从前更加繁荣热闹了,南腔北调的在咸阳城内渐渐多了起来。带着精卫从这市集走过之后,她的情绪也敛了不少,晓得能回家,也挂起了点点笑意。在集市上买了些糖子儿,碎碎的念着,“牙儿最喜吃城东老李家的糖子儿,小时候嘴馋,每每爹爹给了些散碎的钱,总要拿去买糖子儿吃,夜里还要猫在被窝里躲着吃。吃坏了牙,拔牙的时候直喊疼,还总是眼巴巴的馋着老李家的糖子儿呢。”

    我心疼这懂事的丫头,只是听她一直絮絮叨叨的诉说着家中巨细,浅笑着偶尔附和几句。

    不多时到了她家,门口的大黄狗儿吠了几声,精卫熟稔的唤了声“胖头儿”,那大黄狗怔怔的吠着,却开始摇起了尾巴,围着她转悠起来。难得归家,这大黄狗竟也还认得自家人。

    精卫笑着说,胖头儿是条老狗了,在她家少说也有六七年了,所以才这样通人性。

    胖头儿吠了好一会儿,精卫她阿娘才从里头出来,见着精卫,顿然热泪盈眶,搂着精卫一口一声“乖丫头”的唤着,面上的笑都堆起了橘纹。

    母女两个热络一番之后,精卫对母亲说这是贵客,是栖桐夫人,她年迈的母亲惊得怔了片刻就跪下给我磕头了,我受了这一礼,才将她扶起,言说道,“老人家不必如此多礼。”

    精卫的阿娘正琢磨着要弄些什么好吃的来招呼我,我推脱到不用,只说我想看看胖头儿,就蹲门边逗狗去了。这是她母女两个难得的相聚,我怎好去打扰?好在门口还有条大黄狗陪着我,偶尔冲我摇摇尾巴,咧着嘴眯着眼却也是开怀模样。

    我这一路都有些不安,只因我还记着在华阳宫时,后来元曼眼中的那一丝兴奋的光。我摸不透这丫头在想什么,可冥冥之中,我总觉那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边逗着狗,一边想着元曼今天究竟是何意,一晃也熬到了入夜。

    立秋之后,天黑得总是格外早的,精卫和她娘似有说不完的话儿,都是些家常再温馨不过的话儿,似:“牙儿这么大了,哪里还吃糖哟!”“你爹这段时日忙得很,吃饭也难得在家吃,留我个老婆子经常吃冷饭,你也不回来陪陪我……”“宫里好得很,夫人和大王待我都好得很,母亲你看,夫人还给了我这个,这可是……”

    听着这些家常,我心中也黯然有些羡慕:如果,我的母亲也还在,我现在过的该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双人儿把家持的简单快活日子罢?

    留在精卫家用了晚膳,老人家恨不得把家底儿都掏出来吃了,我和精卫只是极力劝阻着简单些就好。至星宿透亮,才回了青鸾宫去。

    今儿碧瓷替了精卫一日,却也在我回青鸾宫时,早早的就收拾好盥洗的东西等我回去了,我拖着疲惫的身躯随意冲洗了一番,却听碧瓷无意中嘀咕了句,“夫人今天回来得也太晚了些,早些时候,华阳公主还来寻过夫人和大王,后来他两个说了会儿悄悄话,出来后大王也未让我带什么话给夫人,夫人,改日您记得问问大王。”

    我听得心口微微紧了紧,总不知这丫头打的是什么鬼主意,只得答应道,“晓得了,改日我会问问的。”

    可这担忧,却似悬在心口的一块巨石似的,一直不曾落下。

    阿政与元曼的私语,并未让碧瓷给我带些什么话,之后也再未提及半分元曼来宫里同他说过些什么。我思忖着,左右不过是王翦的事,如今事情也僵到了这地步,再糟糕也不至于糟到哪儿去了,故而也就将此事暂且搁置一旁了。

    这一耽搁,就捱过了一年。

    梧桐树钻出黄嫩嫩新芽的时候,咸阳宫内似也开始渐渐藏不住喜气,我张罗着扶苏儿的婚事,忙得不亦乐乎的,没想到叫我担忧了许久的元曼,却是在这时候忽而派了茵陈来,请我去书房一叙。

    儿子快成亲了,当母亲的总是欣喜的,我揣着满满的欢喜踏入书房内,不想看见的却是元曼抱着一盆发了新芽的及膝高的小黄杨,端正的跪在她父王面前,眉眼微微低垂着,背却挺得笔直。而阿政,那不怒自威的神态,今日似比以往更加威武几分。

    在他面前,我怎敢担待,当下便收敛了几分欢喜的模样,正欲行礼,他却挥挥手,示意免礼,“青凰,现如今就咱们三个自家人,你且看看这丫头,乖张如斯,政是治不住她了,你来治治她罢?”

    元曼跪着的方向忽而朝我转了转,“母妃,这树是当年将军拖您带给我的,本是棵垂垂将死的枯树。可女儿将那尚好的一半儿截了下来,重新栽了,母妃你看,这树如今也活了,活得这样好!”

    我微微有些讶异,不曾料到她对王翦相关的事物竟这样用心。

    阿政有些无奈,“这一年里,咱们的乖女儿,可是风雨无阻的来求政,求着政赐婚她与王翦。政是被她磨怕了,青凰,你说该怎么办罢?”

    我一时陷入两难的境地,却也知道,元曼此举只怕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阿政既容忍她这样做,也未将此事在此之前透漏与我半分,现如今贸贸然来问询我的意见,让我拿个主意,怕是他已然默许了这门亲事。如今,只是来知会我一声罢了。

    我说不出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是看着她这样倔强却又非王翦不嫁的冲劲儿,似嚼了一片甘草老根似的,甘苦参半、涩口得紧。

    她对王翦的用情再深,可王翦对她又是怎样的心思呢?我有些害怕,害怕王翦在此事上和钱桀是一路人……

    良久,却也只得干干的道了句,“你若此生非他不嫁,让你父王准了你二人的婚事,也未尝不可。”

    这已是他父女二人打好的算盘,我能做的,也只有顺水推舟促就一把。

    她定定的,眼神里带着的是决绝,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的回答我道,“我嬴元曼此生,非王翦不嫁!”

    而阿政,亦在此时悠悠的开了口,“既然你母妃同意,政也再无异议。只是青凰啊,政打算,再度启用王翦,依旧封他为我大秦主将,去攻楚国。他披甲挂帅之日,亦是吾儿与他成亲之时,政也欲借此以安王爱卿的心,到时,你可替政为公主送嫁!”

017.送嫁

    从正殿出来,我似是猛然食下了一株千年山参般,全身燥得慌。

    明明才开春的天气,身上还穿着几层的衣裳,半凉不暖的春风拂在面上,冰冰的,却撩拨得人燥热的心愈发猖獗。走了几步,只觉鼻腔内一阵暖暖,碧瓷惊呼着,拿起绢白的帕子便捂住了我的面颊,扶着我就近在小凉亭坐下,仰躺着靠着栏边,捂住这满腔的燥热。

    碧瓷慌慌张张的又将随身带着的荷包摘了,就近在留仙湖里洗了洗,待我鼻腔里的血止住之后,才替我揩干净鼻下的秽物。

    这一阵头昏脑花的来得太快,诚然此事在我的心里,并无我想象中那样大的波澜,只无奈这鼻血流得有些莫名其妙。

    才靠着凉亭歇息了会儿,欲回青鸾宫,却见元曼的轿辇停了下来,她款款的从那轿子上下来,步步摇曳生姿,浅笑着朝我走来。

    唇红齿白、肌肤胜雪、纤纤水蛇腰堪堪一握,月色的衣衫,也就是她这样冰肌玉骨的人儿能衬得起这样的颜色了。她的声音也不似方才在大殿内那样的倔强,反而有了几分女儿家该有的姿态,巧笑嫣然的福了福身,才糯糯对我道,“母妃,儿臣谢过母妃成全。”

    我将她扶了起来,携着她的手站在湖畔,“女儿长大了,心便开始向着外了。扶苏儿眼看着就要婚娶,没想到,你却也要在此时嫁人了。我的好孩子,告诉母妃,你这样执意的要嫁给王翦,以后无论过上的是什么日子,以后哪怕他会走得比你早,你都不后悔吗?”

    她浅浅冲我笑着,“母妃,儿臣认准了王将军,此生定不后悔。”

    我叹息一声,“你这孩子,性子比你父王还犟三分。这要强的劲儿,还有你的手段,母妃现在对你亦是望尘莫及了。”

    我本以为,她在此时总会同我顶几句嘴的,不料她却也跟着我一同叹息了一声,“儿臣,其实从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而是自从见过了精卫与她心上人,儿臣才觉得,如若当真是爱了,那就不该顾及任何阻碍,哪怕撞个头破血流,只要最后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好。儿臣爱王将军,是铁了心的爱,此生就爱这么个人,哪怕他比儿臣老了太多,都足够当儿臣的爷爷了,儿臣,依旧想嫁给他,和他厮守终身。”

    不禁被她这执念惊得后背起了一背心窝的凉汗,远远地,瞥见那轿辇里还摆着那棵郁郁葱葱的黄杨木,嫩嫩的新绿分外招摇。

    一棵垂死的树,都能被她养活了过来,兴许,她和王翦在一起也挺好罢。

    我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浅浅笑道,“正好,为你扶苏弟弟准备婚事,也一同将你的婚事操办好了,你两个连婚事都凑一块儿,倒也叫我省心。”

    华阳公主,当你的封号为华阳的时候,是否就意味着,你这心智也同承了祖母。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便能将自己母妃也算计进去,元曼儿啊,倘若你母亲还在,看见这样的你,她该是欣慰的罢。当年,她最愤恨的事,就是既没有权势傍身、也无半点与公族强权对抗的心智。而现在,你这两样却占得最精。

    阳春三月,纳吉问亲,卜卦问命都是极好的结果。蒙恬将军家倒也乐得充当一回媒人,如此,扶苏儿与蒙恬将军走得更近了,甚至扶苏儿还经常去蒙将军家切磋切磋刀法剑术,一时也成为咸阳街头的一大谈资。

    扶苏和紫菀的婚事很顺利,二人亦是郎情妾意长久时,也只差举行个婚礼了。紫菀乖巧懂事识大体,长得又灵气十足的,看着都叫人不得不喜欢。我对扶苏儿倒没别的担忧,唯有一点:快些让我与阿政抱个乖孙儿才是。

    扶苏的婚事操办完,就是送元曼出嫁了。

    楚地本就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李信将军三番两次伐楚无果败归之后,阿政顺理成章的谪了李信的官职,而另觅将才以伐楚。

    当适时,王翦谢病居于家中,以蒙恬为首的群臣力荐王翦,阿政为表信赖,亲驾王翦家所频阳,又亲授上将印佩于王翦身,授兵六十万。不出阿政的所料,王翦虽养病在家,可气色却也极好,二人在频阳短晤之后,不过三日,王翦乃整顿军风,始发兵楚国。

    阿政往频阳去的时候,我则负责收拾着元曼这边,她并无多余要带的,唯一强行要求抱着的,就是那棵翠盈盈的黄杨木了。

    华阳公主,荣宠盛极一时的华阳公主,终于也眼见着要嫁人了。我在咸阳宫挑了百人为媵女,加之自幼伺候她的茵陈,华丽彩轿五十顶,陪嫁金玉珠宝无数,浩浩荡荡从咸阳启程,往他们行军的方向而去。

    相遇之时,是在王翦行军五十里后的地方,与我同行的是碧瓷和画眉,两人也颇为熟稔的提点着我一应该注意的事项。

    相遇之时,他首先看见的是我,摘盔下马前来行礼,我站在原地,讷讷了许久,才将诏书宣告:“受命于天,秦王政诏:今悍将王翦,多年寡居,孤悯爱卿战功赫赫而不得佳人相伴,遂将嫡长女华阳公主下嫁之,并赐予黄金……”

    将这冗长的诏告读完,我才惊觉,心竟也一抽一抽的,撕扯着微微的疼。

    至此,我才发现,我对王翦,并非不曾动过半点情的。是了,当一个女子,知道一个男子自她幼年时便时时关注,在明知她已嫁为人妇、再不可能和她在一起时,选择的亦是默默地守候着,哪个女儿家会没有半点动情呢?

    可也亦是在此时,我也明白了阿政和元曼二人的算盘打得有多精:将嫡长公主嫁给王翦,这不仅仅是为了安王翦的心,光是公主随军行这一点,便可见秦对伐楚一事的信心与重视,战将们岂有不奋尽余力的道理呢?至于我与王翦,让我来送行,就是彻彻底底的了断,从此,便连半点念想都不该有了。

    也好,这样,再无了半点牵挂的理由,也再无半点被阿政怀疑的理由了。

    王翦跪在地上,默了许久,到底,是哽咽着接了诏,低沉如醒狮般的咆哮在这一方荒无人烟的土地响彻,“臣,叩谢大王恩典。”

    待接了诏,他再站起身时,顿然许久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那皱纹已然有些明显的桃花眸,依旧灼灼,只是不再含情。

    我冲他笑了笑,“王将军,多年不见,将军的脑袋也麻了。”

    他都已年过半百,岂有青丝依旧的道理呢?

    而王翦则是憨憨而腼腆的摸了摸鬓,“老了,老了。这两年不带兵,在家闲着养病,倒是将白发也养出来了,这花麻的头发,莫教公主瞧见了笑话才是。”

    他的眼眶有些湿润,我亦如是,可在这泱泱六十万大军面前,我与他哪里敢再有半分逾越的举动,即便泪水在眼中打转,却也只得忍住,生生的又忍回了眼中。

    当日,就地扎营,六十万大军将这一对新人围在正中间,搭起了锦帷,我作为栖桐夫人、亦作为华阳公主的母妃,见证了这一对新人的婚礼。

    他们牵着手,双双跪伏在我面前,叩首、饮合卺酒,军中将士大分麾炙,处处都洋溢着欢喜与高歌,士卒们无不传颂着秦王这一善举。我似乎看到,喜帕之下,元曼那张笑靥,璀璨堪比桃花般媚人。她心心念念着要嫁的人啊,当时我与阿政皆不为看好的人啊,在她再三的努力与坚持下,终于是在一起了。

    我就含着泪欢喜的看完了这一对新人拜天地、入洞房,与将士同欢饮酒之后,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临时搭起的营帐内。当日,百名媵女当下便被华阳公主下令先行送回了王翦居所,而她,则是要同军随行伐楚的。

    我喝得有些多,这水酒下肚,尝出了太多的滋味,酸、辛、苦、涩、咸这粗浅的滋味,岂能轻易比拟?当我带着七分熏醉,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入锦帷中,不想却是一脚踩得太过轻浮,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着。

    碧瓷心疼的过来担着我,忧心忡忡只道,“夫人今日怎么喝了那样多的酒?”

    我扬扬手,“不打紧的,今日是吾儿元曼的大喜日子,又是我的旧友王翦的大喜之日,他两个成亲,我是最欢喜不过的,贪杯多喝了点儿。不打紧的,不打紧……”

    相比碧瓷的心疼,画眉则说话有些不客气,只是端了盆热水来,颇有些不畅道,“将公主送嫁送到了就该启程返宫的,你这不是自找的难受吗,还非要在这儿再待一夜?”

    碧瓷白了她一眼,“你少说两句。”说着,便拧了热帕子替我洗脸。

    这热水敷面之后,我醉得晕晕乎乎的脑袋才清醒几分,面色发烫的瞧着这两个陪我前来送嫁的婢子,神似清明之后,才又自己接过帕子拧了再洗了把脸,无奈叹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守着她两个洞房花烛夜?大王旨意,没拿到元曼的落红,我哪回得了咸阳复命?”

【番外】嬴元曼:心悦君兮君不知

    秋高气爽的日子,嬴元曼在宫内四处溜达着,照例又遣茵陈去问了一趟可有她的信笺。

    每月,嬴元曼最盼的就是这信笺了,那是她与王翦的通信。

    信里的内容,说起来也有些好笑,却是询问最浅显的一些兵法、布阵,而字里行间,则不经意的夹杂着些,询问行伍之间,他过得是否安好,现如今到了哪儿,可曾习惯那一方的水土,还有自己拳脚生疏了,可否请教他何时回了咸阳,得空之后,来教教她。

    倚在小门前发着呆,她恍然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离自己的及笄是越来越近了,不到半年的功夫,就十六岁了呢。他会盼着自己及笄的那一天吗?

    嬴元曼经常会想到,那个四壁漏风、烛火昏黄的夜里,那个叫做王翦的男子为一个女人盥足时候的模样,尽管那个女人不是她而是她的母妃。

    她看到了极尽温柔的他,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男子的温柔模样。她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太多光芒,仿佛她的身边,吸引她的东西,除了那些好吃好玩的,他就成了那个最耀眼的存在着的。

    不过,那时候的她年纪还小,却是不曾懂得什么男欢女爱的,只是觉得很钦羡:母妃,你这一生,有父王的爱,还有这么个为你痴痴的男人隐忍的爱,你该是怎样的幸福啊?嬴元曼小小的心里,最为羡慕的,还是后者的。她虽也很爱她的父王,可却害怕像她父王那样的男人的宠爱,那太过强权霸道,而且小心翼翼着,容不得半点裂痕,一不小心就能碎为齑粉。那样的爱,纵然轰轰烈烈,却也未免太过难以维持。

    如果,如果能有个男人,像王翦那样爱着自己,多好?不需他是多么的才华横溢,甚至不需他有多少高官厚禄加身,她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些,华阳公主这个名号,赋予她的,就已经足够她和将来她的郎夫享用一生了。

    渐渐长大之后,她却再未遇着个似王翦那样拥有着盖世武功、又才华卓绝、极尽温柔的翩翩君子,她遇着的每一个来提亲的人,她所依照父王和母妃的指点,去接触的每一个官宦世家的男子,她都会拿他们和王翦比较,或者,是在无形之中,将王翦当做了一把尺,来衡量她周遭的男人。

    可惜啊可惜,怎么就再遇不着比他更优秀的呢?

    还是说,诚然比他优秀的人有,可她的心里,那个会为心爱之人熬姜汤、会为自己心爱之人盥足、又为护住心爱之人而小心翼翼的守护的样子的男人,早就在她心里扎了根。

    这根日益扎稳,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便渐渐地有了爱意的芽儿,这一点,她和他很像,都是小心翼翼的守护着这个秘密,守着这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王翦啊王翦,你守着母妃,是不是就恰似我守着你一样呢?心底所爱之人,终究是不能教任何人知晓的。尤其,是我那母妃和父王。”嬴元曼半支着手靠在床边,望着湛蓝的天空怔怔。

    不多时,茵陈回来,果然带回了信。嬴元曼欢欣鼓舞着,比那南飞的燕子还吵些,欢快的拿着信蹦了老高,才支开茵陈,自己一溜烟躲入房中,心儿乱颤手儿发抖的将那信笺拆开来。

    那蝇头小字书在布帛上,规整却不乏遒劲,她嗅着新布的染味儿和墨香,触着那黢黑的小字,难以抑制心头欢喜:这是王翦的字。

    “元曼小友:

    近日攻城颇为顺畅,不出半年,应能得以返秦。你来信问我,言说剑术无人陪耍,可知咸阳城内有可靠的剑术师父,这我倒是不知晓的。若然小友有心学剑,可让吾儿王贲在咸阳为小友觅一觅良师,而小友欲让微臣斗胆陪之练一练身手,这怕是要让小友再等上些许时候了,若然尔有耐心,亦可等等。只一点:万事若皆能持之以恒,总会有所进益的,小友当真想练剑,那每日也不该荒废了拳脚。

    领兵多年,风霜雨露为伴,翦颇以为怡然。劳烦小友挂心,倒是小友贵为公主之身,秋老虎肆虐,小友当多多关心几身才是。

    行程匆匆,语聚心腹而不得书之,盼小友与故人皆安好。

    王翦敬上。”

    盼小友与故人皆安好,聪慧如她,岂能不知这故人指的是谁?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嬴元曼握着书信,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似那三月里的桃花,粉粉的带着一点娇媚可人的红,而女儿家这娇憨的容颜,又岂是桃花可比拟得了的?

    “元曼小友,元曼小友。”她反复的念叨着这个名字,嘴角禁不住微微勾起,这是王翦对她的别称,她很喜欢这个名字,亲切得很。

    可她心里又何尝不清楚,这一声声唤着的小友,是他心里无意无形之中拉开的二人的距离。她与他之间,相差了太多的岁月,他甚至比自己父王都大了二十岁,当她祖父都足够了。

    “哎,可叹你我生不同年。”元曼嘀咕了一句,却又欢喜的将这信揣在怀中,兴致盎然的去寻王贲将军去了。

    王贲是早年王翦在家中长辈苦苦相逼之下,纳的唯一一小妾所生独子,纵然为妾侍所生,可因他也承了父亲的骁勇善战,在大秦亦为秦王所重用的一名猛将。不过,王贲虽为庶出,却也有着三分傲骨,纵然他身为王翦独子,却从不喜旁人以王翦之名来加诸在他身上。这父子俩,虽皆为秦只悍将,却也从不会被人说是谁沾了谁的光。逢人提及,众人也只会言说,“王家两父子,平日里都温得和猫儿似的,可但凡踏上战场,皆为猛虎。”

    嬴元曼自然是不会让王贲去给自己找个师父的,只是依照王翦信中所述,去王贲将军那儿应个卯罢了。

    公主的轿辇还未到王家大门口,王家的门便敞开得透亮,王贲更是恭恭敬敬的出来迎接。谁人不知道这华阳公主可是当今大王最为宠溺的长女?想与她攀个交情的人都多的是,如今公主主动与王家交好,王贲哪里敢担待半分?

    瞥见王贲的时候,嬴元曼下意识的便将王贲也与王翦比较了一回:他长得倒也还算标致,只是更像他母亲些,不如他父亲那样好看,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可却不如王翦的眸子那样情深。唯有一点,也不过是,他比王翦年轻些。

    在王府打了回哈哈,嬴元曼和王贲过了过招,撂下剑去用膳的时候,才有一搭没一搭的同王贲说道,“王将军太谦让了,还是和令尊过招比较有意思,他不会让着我。”

    又说,“本宫如今想练一练剑术,却无奈咸阳也无多少名家,似将军这样的名流又不是日日有得清闲陪小丫头胡闹的,哎……”

    “本宫还真有些念想,昔年在骊山,和令尊刀剑相向斗得难舍难分的日子,哎,如今再想痛痛快快的练练剑,难,难咯……”

    事儿办完之后,元曼才又悠悠的荡回咸阳宫内。这一封书信,她今夜该好好想想应当怎样回信给王翦,何时将信寄出了。

    这一封信,她会揣在怀里,直至下一封信到了,才将这信好好的收起来,攒到一块儿去。

    夜色凄迷,她挑灯剪着烛火,一字一句如何落笔都要斟酌许久,直至漫天星辰透亮,才将寥寥不过数百字的信写好,又重新誊写一遍,将之前的这份草稿先焚了,才收起信,和被而眠。

    揣着她的信,她总是睡得异常安稳的。那夜,她做了个甜美的梦,梦里的王翦那一双桃花眸灼灼流光,四目相对的岂止是动情?醒来时,羞人耳红的暧昧余温还在,她捂着面颊,心中无限旖旎:王翦呐王翦,你如今尚不知我对你的情义罢?不过,快了,待我及笄,我便会将这份情告诉你的,那时,你会是欣喜的吗?

    女儿家动了情,总是将什么都抛诸脑后的,哪怕,她如今心心念念的这个男人心里装的是她的母妃,她也不计较不在乎了,只愿,将来他是一心一意的待自己,那么再多的前尘往事,也都不算什么了。

    冬去春来,终于迎来了她的及笄,三月桃花绽得正盛的时候,就是她最明艳动人的时候。

    芈青凰将赵阿房留下的最后一件信物交给她,那是一支玉笄,水色和做工虽算不上是上乘,亦远远够不到她平日里所佩之头饰的名贵,可这一份礼物,却是千金不换的。

    嬴元曼欢喜的吵着让芈青凰为她簪上玉笄,在铜镜前笑得花枝乱颤,她可以嫁人了,说不定,马上就能嫁给那个自己挚爱的男人了。

    透过铜镜,除了看到她自己的容颜,她分明也看到那张他所挚爱的脸。那是她的母妃,和父王一样待她好的母妃,尽管她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她也不讨厌她。

    人心都是肉长的,芈青凰待她的好,她又怎会不知呢?嬴元曼想,自己是爱她的,也有些妒忌她而已。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她是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嬴元曼摸了摸头上的玉笄,面色禁不住莫名的潮红:待时机成熟了,我将这玉笄寄给你,你会欢喜吗?还是惊骇呢?

【番外】王翦:君生我已老

    小城里,夕阳下,操练归来,褪去满身的疲惫,终于可以好生歇息会儿。

    王翦按了按自己有些发涨的腰,这几日排兵布阵一日累似一日的,自己终究是不如从前年轻力壮了。人呐,有时还不得不服老。

    正欲躺下歇会儿,忽而瞥见桌上一封信函,却是鼓鼓的,不似从前那样浅薄只含一张帛书。王翦捏起信函掂了掂,看着上头的字迹,他认得那是嬴元曼的字:小巧娟秀,却也不乏不经意间的狂放不羁。

    这小丫头,与她相识却也算阴差阳错间的缘分,因她好学,也就时不时的陪她过两招玩儿。虽然是个女孩子家,可她也着倔得很,每每切磋之时,自己若怠慢些,她则下杀手,倒是逼得他每每都要直接擒住她才罢休。她这乖张又有些狠戾的性情、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和芈青凰,还真是有些相似呢。

    王翦坐在帐中,想到那对他永远只是生疏而浅浅的笑,就似是嚼了块蘸着蜜的黄连。良久,只得空叹一声,以慰藉这单相思之苦。

    收到故友的信函,王翦心中多少泛起一阵暖暖,小心拆开来,滑入掌心的,是一枚玉笄,玉笄上绑着条鹅黄布帛,他怔了怔,不解何意,遂将布帛解开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赫然出现的几个大字,似利刃之芒般刺眼,王翦握着那玉笄险些惊得摔掉了。那是嬴元曼的字,娟秀而不乏狂放,他自然认得!

    玉笄、情诗,还有从前嬴元曼看他时盈盈的目光,陡然就挤满了在他眼前。他握着玉笄和布帛,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脑壳里几近空白!

    将玉笄缓缓搁在桌上,看着这碧色的玉笄,他的喘息都凝重了起来,气息卡在喉头良久,最终,却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嗟叹,然后湮灭在这喧嚣的战场中。

    “小友啊小友,你可不是在为难我?”他苦笑着,喉头有些涩涩。

    灌下一大口水之后,王翦都觉喉咙里酥酥麻麻的,痒得难受,呵了卫兵搬了两小坛酒,又安排下去巡夜和副将之后,他才捏着这玉笄和布帛,提着酒窝在帷幔里畅饮起来。

    他的脑壳里,始终装着的是芈青凰,可忽然,她女儿的笑靥也钻入了他脑壳中,时不时的,两张面孔就交叠在一起,冲他浅浅的笑、温婉的笑、娇嗔的怒、楚楚可怜的无助……

    “事情,不该如此啊!”王翦望着头顶灰毡的帷顶,心乱如麻。酒水穿肠过,可他清楚得很,再佳的杜康,都理不清现下的形势,斩不断眼前的问题了,甚至,连醉都唬得人不敢醉!

    这一夜,王翦就这样惆怅的听了一宿的铃铃虫鸣,偶尔夹杂着火星迸发的“嗒嗒”声,直至天明时雀子又叽叽喳喳的盖住了虫儿的叠唱,操练的声音复又响起。竟然,一夜不曾合眼。

    待他猩红着眼眶看见副将进来复命后,副将才颇有些担心的说了句,“将军可还安好?眼眶如此猩红,恕属下多嘴,将军纵然如今体魄健硕,可将军如今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平日里饮酒应当多注意些才是,肆意酗酒,对将军的身体有害无利啊!”

    这话堵得王翦解释都不好解释,不过,却也无须解释。王翦瞥了一眼这同样跟随了他快二十载的副将,瞧见副将冠下的几根银白,心内也不由得一阵释然:嬴元曼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自己这花甲老人,怎会被个小丫头片子瞎胡闹给唬了一晚呢?她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又懂什么是爱?不过一时因为和自己熟稔些,才会觉得这就是爱罢?兴许,再过些时日,她认识了年轻英俊些的公族哥儿,就忘了这一桩荒唐事了。

    这么想着,王翦梗住的心口骤然就释开了些,权当嬴元曼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是在胡闹了。况,即算是这小丫头当真对自己动了真情,有青凰在,还有大王他们,是决计不会允许高高在上的华阳公主和这么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在一起的。

    不过,从此,他回咸阳该多注意些,不能再与这小丫头纠缠了才是。他苦哈哈笑了两声,跟副将打了个马虎眼儿说自己今后会注意,才默然将玉笄收了起来,将那书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布帛给烧掉了。

    扫灭灰烬,王翦才叹了声,“小友啊小友,翦自此再不该与你书信往来了。”

    大半年后,喋血大胜归来,王翦还不曾在自己府中落稳脚,尔后,嬴元曼便似一阵风似的追到了王府,吵着要让他教自己练剑。四下无人之后,这小丫头一脸的期许,“王将军,元曼今日前来,并非只为求师学剑一事的。元曼知道将军收到了那封信,故而想问一问将军,将军可曾对元曼有过半分欢喜?”

    王翦登时被这鲁莽又大胆的小丫头呛得一叠声的咳嗽,嬴元曼心疼的替他倒了杯水,问可是路上坎坷颠簸着了风寒,王翦臊红着脸只接着这茬儿也应了。

    面对嬴元曼的质问,他做不出回答,只得悠悠的叹息一声。

    嬴元曼急红了眼,蹬蹬的绕到王翦面前,小脸儿涨红着俊得很,急啄啄捉着王翦的袖子问道,“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我母妃,对不对?可我不在乎的,王将军。元曼此心只归将军所有,若然此后将军也能全心全意待元曼,元曼不会计较半分过往的。”

    她愈是这样痴痴,就愈叫王翦害怕又愧疚。

    若然华阳公主当真如此心思不改,只怕从此,他就该大祸临头了。他咳嗽着,微微转过身去,叹息一声,“华阳公主抬爱了,然,末将受不起公主如此的重视。末将此心,从一而终的只爱着那个人,亦未想过今后会更改变换。”

    这样拙劣的拒绝方式,却也未将嬴元曼逼得伤心欲绝而离开,她只是噙着泪笑了几声,尔后在府中转悠了许久,小半日之后,她撂下话来,“王翦,你此刻不喜欢我也是不打紧的,终有一日,我会叫你后悔你今日说过的话。我嬴元曼并非嫁不出去,只是从来都眼比心高,我瞧上了你,是你的福分,亦是你后半生将感恩戴德的荣幸。你且等着罢,我华阳公主中意的人,是决计能得到的。”

    撂下这样的话,嬴元曼才似来的时候那样骄傲神情,踏出了王府。

    前脚才出了门,这小丫头到底是憋不住委屈,泪水肆虐起来。至于王翦,则面红耳赤的,心慌得跟只受了惊的兔子般。

    如此下去,怎能得了?这是王翦都不曾料到过的糟糕形势,当下便坐不住了,急哄哄的在屋里踱起了步子。

    这样的局势,撑不了多时,就被大王的急召打断了。大王为他设下的庆功宴,宫中群臣还在等着呢,他是不敢怠慢的。即便此刻嬴元曼的事已经是急得他火烧眉毛了,可到底还是敌不过大王的圣命来得要紧。

    席间,嬴政时不时的提及王翦的战绩,又诉说着秦之战将,再无任何人能及王翦。王翦本就心情不大爽利,席间咳嗽不止,加之听闻嬴政话里夹枪带棒的勾着暗刺,叫他如何能不提防?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的事就不曾少,而这事情再往后,为臣的若不知急流勇退,往往下场不堪。不往远了说,两朝名相吕不韦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王翦好歹也是为官三十载,更是在秦王政年间为人臣子将近二十年,嬴政那自幼就疑心颇重的性情,王翦亦不是不曾见识过。

    也是花甲之年的人了,退,却也退得了。

    王翦再一次嘀咕埋怨着脑壳疼的时候,嬴政便直接下令赏了赤麂、黑麂、小麂各三十头,上等天麻五十斤,芦花老母鸡两百只予他。这治脑壳疼的一些东西,芈青凰经常要用,嬴政倒也在不经意间记下了,现学现卖的就赏了这么些零星玩意儿予他。

    定神之后,借着席间微醺,他说起大话来面色潮红也就不会被人轻易察觉了。借口身体抱恙多时,又说自己年岁已高,将半壁虎符呈上,到底,是准备告老还乡养病去了。而嬴政,甚至不曾出言挽留过半句,便爽快的答应了,更赏下良田千亩金玉无数。

    王翦背后有些发虚汗:好在,好在,自己这一遭是退了。如此,华阳公主那边,也可从此不相见了罢。

    次日,王翦便收拾了一应东西准备返回频阳,去了一个家仆告知家妹这就走了,更托人带了棵半死不活的黄杨木。那黄杨木本是那顽劣的小孙儿王离贪玩,割坏了一圈树皮又倒了些油进去,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树,倒是封最好的无声的回信了。他将此树留托人带给了芈青凰,但愿,自己走的时候,她也是第一个晓得的,再有就是,这树放在她手里,嬴元曼一定会去她宫中请安,到时候,她会晓得怎么用的。

    那一岁的冬,寒得有些彻骨,频阳的老人便似穿了串儿似的,赶在年关前,一个个接连着驾鹤西去。哀乐就不曾间断过半分,闹得王翦的头发,又生生的白了一层。

    芈碧落替王翦绾好发冠,抚过他花麻了的发,叹道,“将军不带兵的日子,倒是闲得头发也麻了。”

    王翦苦哈哈笑了笑,他也念想那些弟兄得紧,可现在却也只能过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了。到底,命最重要不是?

    将家童拿来的那娟秀字迹的信随手塞进盒子中,他望着铜镜中自己斑驳的发,禁不住感叹,“到底,是老了。你我之间,相隔又何止三十几载的光阴呢?”

    王翦知道,严冬之后,春日缠绵,这藏了一盒子的竹简信函,就会随着梅雨一起晦暗下去。

    呵,这叫人胆战心惊的一场风流债哟!

【番外】嬴元曼:我认定了你,即使情深缘浅又何妨?

    锦绣帷幔,喜烛成双,她盖着大红的喜帕,安静的坐在那里,恬淡的模样好似只乖巧而慵懒的猫儿。

    王翦喝了点儿酒进来,将士们本是欲将他灌醉的,毕竟这老夫少妻的,倒也是一桩妙谈,更是难得的可以捉弄一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将军的机会。王翦性情本有些憨,好在副将心疼将军,或者说副将还是怜惜帷幔中等候着郎夫的公主的,故而早早的便护着将军回了锦帷中。

    站在门口,王翦远远地瞧着嬴元曼,他发现,他是愈发的猜不透这小丫头了,更猜不透大王和栖桐夫人二人,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满天繁星下,将士们畅饮时,他记得芈青凰也在其中,陪着将士们喝得很痛快。她看上去,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没有丝毫落寞的模样。

    是啊,她本就对自己无多少感情,充其量只是对自己抱有感激,感激曾经的救命之恩。如若不是无情,又怎会答应将华阳公主下嫁于她,更亲自将华阳公主送到了他的军中呢?

    也好罢,这样,最能了断。即算芈青凰待自己有情,可这一世,他们中间横亘的沟壑太多太深,早已注定了没有结果;无情更好,这样,会伤心的就只是他一人了。

    昔日的伤口撕扯开来,还是有些疼的,王翦自己都没注意到,他不经意间叹了口气。

    这声音,叫嬴元曼听见了,她等得有些久了,腚都坐得有些发麻。可一想到,现在自己心爱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待会儿他就会来挑开这喜帕,与她共享鱼水之欢,她便捺不住女儿家的娇羞,光是想想都将自己臊得满面通红。

    可他叹息一声之后,再度没了声音,这叫嬴元曼倒是等得有些不悦了。这一声叹息,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为了她母妃的。嬴元曼气得呲牙:这都已经和自己成亲了,王翦呐王翦,你怎敢还去想那不该你肖想的人呢?偏偏的,那人还是我的母妃!

    “王郎,你可还要我等到几时?再这样默声下去,怕是到天明,你还挑不开这喜帕了。还是,王郎要我自信将这喜帕揭开?”嬴元曼说话的语调带着三分怒气七分俏皮。

    女儿家最暖人又最撩人的柔媚,嬴元曼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挑明了那尴尬事,又将这现有的僵局打破。她有些霸道的想着:待你挑开了红盖头,还怕你到时候不按部就班的跟着我的牵引来吗?

    此刻,嬴元曼也是有些欣喜的,欣喜自己到底还是争取来了幸福。

    王翦讷讷得似只木鸡,那平日里握习惯了兵刀的手,如今捏着喜秤,倒有些发抖了。

    他紧了紧拳:不就是挑开喜帕吗?都拜完堂喝了合卺酒了,莫非还有什么怕的?况,这小丫头已经闹得够出格了,再不能有什么花招和手段了罢?

    王翦沉下心来,吁了口气,才紧紧闭着眼,缓缓将那盖头挑开来。他的呼吸有些凝重,缓缓睁开眸子之后,映入眼帘的是这大胆的丫头俏皮的双眼,圆溜溜的杏眼挑逗似的瞪着自己,嬉皮笑脸道,“叱咤沙场的王翦将军,怎么面对自己妻子的时候,倒似是见了恶鬼般的不敢睁眼了。你且仔细瞧瞧,看我长得像不像凶神恶煞的恶鬼,恁的叫你如此胆怯?”

    被这小娃娃奚落了一顿,王翦也涨得面色通红,憋了许久,才憋出略为憨厚的一句反驳,“末将……末将还有些不习惯。”

    听王翦称呼自己为末将,嬴元曼登时便不高兴的拉长了脸,只怒得将王翦狠狠一拽,拽在自己身边坐下。

    王翦冷不丁被拽着,本能的想躲开,却不想这不害臊的丫头已经挽着他的手,肩并肩贴着坐下。一偏头,她那绾好的带着浅浅花香的发就挤在他眼前鼻间,让他不自觉有些心神扰乱。

    “王翦,咱们好好聊聊吧,我总觉得,你我之间如若不将话说得敞亮了,今后的日子总会有嫌隙。如今你我二人已成大礼,不该再以末将啊、本宫这样生疏的称呼来唤对方,听着多教人觉得别扭?”骄纵如她,此刻在他的面前也是一副小鸟依人模样。

    女儿家的剽悍,总是只有等到了心爱的人面前,才能收敛得住。

    王翦定了定神,嗓音微微有些沙哑的答道,“好。”语毕,适才想起此刻身畔之人的地位:华阳公主,得华阳太后亲赐其号、当今秦王政最宠爱的女儿、当今大秦的嫡长公主。抛开这一层,王翦更知道,她虽然是芈青凰名义上的女儿,实则是秦王当年所爱的赵国孤女赵阿房的女儿。这一段迂回曲折的故事,别人不知道,却还是瞒不住他的,毕竟他也曾是华阳太后的心腹,更与芈青凰有着太多的渊源。

    不消多想也知道,嬴元曼顶着这样浩大的名头,在大秦乃至其余各国,该是多么抢手的存在,遑论是秦攀结他国势力的好棋子。不过,秦王这样宠溺华阳公主,想必也是舍不得将公主送去和亲的,加之秦王欲吞并天下的野心勃勃,纵观如今秦之国力的强盛,又有谁能被秦王放在眼里,将自己的宝贝公主白白送去当寡妇呢?

    王翦犹豫了几番,却还是张口问道,“公主……”他顿了顿,又觉这称呼不好,“元曼小友,翦只是有些不明白,大王和夫人将你宠得那样好,怎会仍你这么胡来,非要嫁给翦这么个糟老头子?”

    元曼听王翦自称糟老头子,倒是觉得有几分好笑,禁不住嗤嗤的笑了起来,这笑声铃铃,脆脆的直击王翦的心扉,惹得他难免心神荡漾。

    “父王和母妃本是不答应的,可架不住我求他们呀。父王本就应允过我,看上了哪家的男儿,只管同他说,他会允了我的。而母妃嘛,父王都答应了,她岂有不应承的道理?”嬴元曼笑得很顽皮,“你是不知道,为了嫁你这么个糟老头子,我日日等我父王上了朝之后,就跪到他书房去,天天跪在他身边,直至跪到了他答应我那一日。可怜我这膝盖哟,从前那样的白皙柔软,现在跪出了一层茧子来。”

    日日跪在嬴政面前,只求嫁给自己?王翦对嬴元曼这做法有些骇然,却也忍不住笑:着丫头,当真鬼点子多,还偏生的敢做出这样乖张又怪异的事儿。这样大胆又另类的公主,也实在是只有她了。

    见王翦嘴角勾着浅浅的笑,嬴元曼心里也舒坦了些,便继续打趣儿道,“父王再不怜悯怜悯我,将我嫁于你,我都要开始心疼我自己了。好歹,我也是一国公主,哪个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说着,嬴元曼的语调也跟着低了几分。

    王翦默不作声的蹲下生来,将裙子撩了起来,这才看到那一双洁白柔嫩**上,中间膝盖却是硬硬的一块儿。

    她没说谎,却是当真十足十的日日跪到了嬴政面前,只为求自己能嫁给他。王翦摸着嬴元曼膝盖处硬邦邦的茧,自然心疼,摩挲着她膝盖上的茧子,然**着她的手,有些愧疚道,“是我让公主受苦了。”

    嬴元曼恼得一脚将王翦蹬在地上,却也不敢使太大的力气,只是恰恰够让王翦一屁滚坐下去的力气,才噘着嘴儿道,“又这样生疏,再唤我公主,信不信我今儿让你一个人睡地上?”

    王翦坐在地上,抬头,看见她生气时候的样子,都是那样的娇俏动人!年轻的人儿啊,不论什么样的姿态,都是那样美好的。

    这痴痴的目光,才让不知收敛的嬴元曼又有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怯,伸手拉了王翦一把,才低声娇嗔道,“王郎,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婆姨了,不许你再那样生疏的称呼我。”

    王翦讷讷的,却也红了脸,只憨憨的答应道,“好。”

    嬴元曼又道,“王郎,如今你的妻是我,我不管你从前心许给过谁,哪怕那人与你我再亲近,从此你也不该再多想她半分了。从今往后,你只许想我,不能再想别人,可好?”

    这暗示却也算是再明显不过的,指的是芈青凰。

    念及此人,王翦多少还是默了片刻,嬴元曼见他犹豫,本想发作,却闻王翦幽幽道,“元曼,自我行军至遇见她来送你嫁给我之后,我便知晓,翦,此生都要被你这小丫头给降住了。从前的错,交叠得太深太多,翦不能保证自己能一下子就全心全意的只在你身上,但翦也很清楚:从今往后,翦的心,只该在你一人身上。”

    这,兴许是这不会说情话的呆子,许下的最憨厚朴实的承诺了。

    嬴元曼知道,王翦是个老实人,更是个实在人,他能许下这样的承诺,从今往后,他便会学着心里只想她一人。如此,她便满足。

    她笑了,笑得明媚而璀璨,欢喜得一下子将王翦扑倒在床榻上,欢欣的在他面上啄了一口,才趾高气昂道,“王翦呐王翦,你看,我说过你会后悔的罢?即使你当初对我并无多少情爱之意,可但凡我认定了的,即使缘深情浅又如何,最终,你却还是没能逃出我的掌心的。”

    王翦被这丫头陡然扑倒,哪里能服气,翻身欲将嬴元曼压在身下,却不料这小丫头狠狠一推,急急唤道,“等等,差点忘了此事。”说着,小丫头起身取了块绢白的帕子,小心翼翼的铺在褥子中。

    他的眼神还带着半丝不解,她却嘻嘻笑道,“没这玩意儿,明儿我和我母妃都交不了差。”

    说罢,嬴元曼这才脱下鞋子,扑进王翦的胸膛。

    锦帷外,平原上的狂风肆虐嘶吼着,激荡得人心更为澎湃。芙蓉帐里,怎是一个“暧”字得了?

018.我可以唤你母妃吗

    辽阔平原上的天总是蓝得格外诱人的,太阳才露了半张脸儿,就将天上稀薄的云霞染了个通红透亮,仿佛老天也在为这一双人的喜结连理而欢喜。

    日渐入夏,日头渐长,好在我在咸阳宫时也是习惯了早起的,这才得以一览这辽阔的美景。

    王翦携手出来时,将士们不怀好意的凑过去,只说王将军一夜似又年轻了不少,想来是昨夜被甘霖浇灌后,滋润了不少,到底,还是年轻的躯体最好。

    元曼自幼生长在宫闱中,哪里禁得住将士们这样粗糙不入流的调侃,登时只将一张脸羞得绯红,握着王翦的手又紧了几分,臊得不敢抬起头来看人。这小丫头,如今也成了新妇,却才初初学会了“害臊”。

    王翦握着元曼的手,表情和动作微微有些僵硬而不自然,却还是将一群不怀好意的将士们支走,这才领着这小女人行至我面前,将一木函呈递到我面前。

    我自然知道这是何意,心照不宣的将这木函收下,让画眉拿去一旁验过了,才从王翦手里牵过元曼,母女两个去一边叙叙话儿。

    看见王翦和元曼儿携手的样子,纵然一个花发一个青丝,一长一幼,却也莫名的在这一片天地间显得那样的动人。此刻,我想我终于是释怀了的,看见王翦和元曼儿感情好,我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两个,虽然相去甚远,可站在一块儿,却也般配。

    “母妃在这儿耽搁不得多久,即刻就该启程返回咸阳了。今日见你与将军感情甚好,母妃也就放心了。为**者,从此你便不再是公主,莫要再将在咸阳时的那般跋扈脾气撒到王府去。尤其,你们的感情来之不易,当格外珍惜才是。”我如是嘱咐到,心里带着满满的祝福。

    元曼儿面色有些羞红,只低着头轻声娇羞的“嗯”了声,才继续道,“儿臣知道了。”

    “尽管已为人妇,但我的好孩儿,你该记住,你的母亲是栖桐夫人、你的父亲是大秦的国君。相夫教子固然重要,可母妃和你父王都希望,无论到哪儿,你都不会受星点委屈。”我牵着她的手,莫名的觉得,此刻不想松开手:女儿长大了,已经跟着别人家去了,再难在膝下承欢,总归是不舍的。

    将这一番支持她的话说完,我方更能体会当初祖母为我备嫁时候的用心。那一声“哀家虽是太后,更是你和政儿的祖母!”仿佛就是昨日的情景般,她在我耳畔喃喃念叨着的,不动声色的暖人心扉。

    可喜元曼儿这孩子总是特别懂事的,尽管已为人妇,待我的态度却也不曾改变分毫,我有些动容的时候,这丫头抬起头来,却是噙着满眼的泪花。

    “母妃,儿臣,都记得。”她声线有些哽咽,“儿臣会好好照顾自己,更会好好照顾将军的。只是从此,儿臣再难得机会在母妃身前尽孝了,母妃经常脑壳疼,应当更多注意些身体才是,您还将精卫调给了父王差遣,也莫要只顾着父王,而耽误了自己的身子啊!”

    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我却禁不住心头甜甜,只捏着她的手拍了拍,“咸阳宫里要什么没有?还担心少了个精卫母妃就照顾不好自己了不成?倒是你,这一路跟着王将军,跋山涉水而去,更有危险苦难重重,难为你这孩子了。”

    我摸着她纤嫩如青葱般的玉手,叹道,“这一双儿芊芊玉手,可是从未沾过阳春水的,才养得这样的好。也不知这回你随着王将军前去伐楚要多久,母妃只盼着,你再回时,这双手儿还是如现在一样漂亮。若是比现在糙了半分,母妃可要问王将军的罪!”

    她哭着惹得鼻子有点发红,却也沾着湿润的睫毛绽开一个甜蜜的笑来,“母妃说的什么话,将军是个体贴人,定然不会叫儿臣跟着他吃半点儿苦头的。”

    是了,王翦是个体贴人,怎会叫元曼吃苦呢?却是我多操心了。

    可为人父母的,哪儿有不操心的道理?即使到了那一日,孩子也开始生了白发,也开始长起了皱纹,可在父母看来,却也永远只是自家的小孩儿而已。

    元曼儿如今笑得十分甜蜜,我见了也是欢喜的,好歹了宽了宽心,“再不济,这一路也有茵陈跟着你。好丫头,茵陈自你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就跟着伺候她,现如今又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主儿,处处为你担忧为你心急,你可万万要好生待她才是。若然有了她中意的人家,也莫拦着她找个安稳的窝儿落脚。”

    这一点,元曼却考虑得比我还细致,“这儿臣都知道的,儿臣每每都恨不得将茵陈给撵去嫁人,可这女人不识好歹,非要赖在我身侧,说等儿臣嫁了人她再嫁人。现今想来,许是还没遇着中意的人家罢。儿臣得空,也会好生给她物色物色人家的,茵陈跟了我这么多年,她若有心嫁人,儿臣定不会亏待她。”

    母女两个的小叙十分短暂,浅显交待了几句之后,我也再不能做耽搁拖延,元曼和王翦目送我上了车马,互祝安好,就此别过。

    这一路的颠簸,我几近没能熬过身子虚弱,回来便立时躺倒了,连送那一方落红给阿政,都是让画眉代我去送的。尔后,便是霜打了的茄子般的躺在青鸾宫里,睡着起不来。

    当夜,阿政便来了,见着我无精打采模样,却是拿捏着戏谑道,“见着老情人儿娶了自己女儿,怎么,吃味吃到病起来了?”

    我本来就脑壳疼得紧,昏昏沉沉的,有些不悦道,“不过是路上颠簸了些,熬了几日没能睡个安稳踏实的觉,这才躺着了。你若有闲心来猜忌我,倒不如将这心思花到余下的三国去,岂不一举两得?”

    精卫不吭声,只是一双暖暖的手伸过来,替我把了一回脉,我都觉得困乏得紧,迷迷糊糊的只听见精卫对阿政低声喃喃着,“大王,夫人这是路途颠簸,不曾吃过几顿安稳饭,又被车马摇得好几日不曾睡安稳闹起来的。夫人本就体质偏虚……”

    阿政却是冷冷吭了口气,“也不知她是当真体虚,还是吃味吃得心虚。”

    朦胧间听见这话,却是我火冒三丈也顶不出多大的怒意来,只是翻了个身,冷冷骂了声,“冤家!你我之间,就不能少些怀疑?”

    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纵然口里骂骂咧咧的会说些不着调的话儿,可行事却不乏暖心。

    初夏的雨来得急又快,闷闷的阴沉沉压了半片天,我躺在床榻上,透过窗户看那外头的灰暗,都觉喘息间也莫名的发燥。

    骤冷骤暖,呼吸沉沉,本就落下了眩晕症的我,加之添衣服添得不及时,却在晌午一场大雨洗礼之后,又发起了烧。这样难受的感觉,闹得我诸事不顺,不思食、不思动、不思饮、睡意绵绵。

    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只觉青鸾宫里人群熙熙攘攘了一波又一波,嘈杂得很。脑壳微微轻了些清醒过来,却瞥见阿政就侧身睡在我身侧,微微的一点动静,就将他唬得睁开了眼,拿掉额上帕子摸了摸我的额头,才露出安心的的叹息,“烧退了,退了就好了。你可晓得,你都睡了两天一夜了。”

    说着,他熬得猩红的双眼却是再也架不住困意,带着轻微的鼾声直坠梦乡。

    我竟睡了两天一夜了?我自己却是浑然不觉的,连饿的感觉都没有。只是适才醒来,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恍如鹅毛般,起一阵风便能将人也刮起。

    星辰璀璨,银河漫天,北斗七星闪烁着耀眼的光华,惹得人不驻目都难。

    阿政倒是安稳睡着了,我因睡了太久,此刻灵台无比清明,翻来覆去睡不着后,索性便披了件衣裳,挑灯在青鸾宫里夜游了起来。

    这夜,真是静得让人有些神往啊,奈何这样的夜,每每都被我们给睡了过去。

    除却守夜的宫人,如今连更夫都不曾来报更,却也是难得的静谧安详。我提着灯在青鸾宫瞎逛着,往每个人的寝宫外都细细听了回鼾声。待走到嬴高的寝宫前时,却发现这孩**内的灯还亮着。

    看着天上星辰的亮度和方向,眼下应该是快丑时了,怎么这孩子还未安歇?

    我悄悄往他宫门前走近,透过窗缝,才瞥见这样的深夜,他还在挑灯夜读。正想着该劝劝这孩子,念书也不是这样个用功的法儿,才惊觉高儿这孩子不过是在发呆罢了。

    在门外徘徊了片刻,我终究还是推门进了去,嬴高从痴痴中缓过神来,我却浅笑着已经走到了他身前,抚了抚这孩子有些凌乱的发,“傻小子,这么晚了还不睡,怕莫是在用功?还是另有心事?若是有心事,可否讲予本宫听听?”

    他怔怔的,瞧着我,却是有几分呆滞,却也只是那么一刹之后,才起身欲行礼,我将他拦下,只道,“咱们娘儿两个私下谈谈心,那样拘谨作甚?”

    嬴高的面色有些委屈、无奈,却也带着几分闪烁。

    “栖桐夫人本就还病着,怎可为了小子而妨碍了歇息养病?”他说话依旧谦谦而客套,“这两日御医来了好几拨,兄长也来瞧了两回夫人,精卫更是为夫人守了一夜。却是我这没能耐又不懂医术的,夫人待我比亲生的都没差,却也怪我没资格不能侍奉在夫人榻前了。”

    这孩子,虽然从前客套,却也不见如此的客套,莫非,是有何心事?他素来心思缜密,又提及亲生,可是又遇着旁人说芈青萝什么了?

    我有些心疼这苦命的孩子,故而只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什么有资格没资格的,你和我亲生的又有何差别?都是大王的孩子,都住在青鸾宫,都是我手把手带大的。”

    小小的人儿,削尖的面颊微微颤了颤,开口,却是哽咽的腔调,“那,那儿臣可否唤你一声母妃?”

019.智夺公子心

    烛火摇曳翩翩跳动着,勾动着嬴高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着几分动人。

    听到他问出这样的话来,我自然是再欣喜不过的,连忙答应道,“好孩儿,你本就是我的孩子,为何不可唤我母妃呢?”

    他听到这话,却忽然笑了,笑得那样纯真,也再忍不住泪目,扑进我怀里低声呜咽啜泣起来,喃喃着语调,似只才出世的羸弱幼羊,细若蚊蝇的声音生怕将这眼前的幸福给吓走般的低声唤着,“母妃,母妃……”

    我抱着这孩子在怀中,说不心疼是假。

    可也只是短短一刹,我才猛然反应过来,着急的赶着扶苏和紫菀的亲事,又将元曼送嫁,回来自己却病倒了,一连好几日的在床榻上躺着,却是忘了这孩子的生辰。而就是在我病倒的这几日,恰恰的就错过了嬴高的生辰。如今看来,他应当是已经去见过芈青萝了。

    而他肯唤我一声母妃,也说明我的计划是没有出错的,即使是在病中,画眉她们几个也依旧很好的按照我的布置完成了任务。

    到底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经历了一番委屈后,怎会不愿意找母亲哭诉一番呢?如今瞧着他这小可怜见的身子,我便料定他在芈青萝那儿受了委屈了,待他哭了个够,才摸着他的小脑袋问道,“母妃病倒的这几日里,你可曾去见过你母亲了?她可过得还好?”

    提及芈青萝,这孩子的拳居然微微攥紧起来,面上刻满仇恨的姿态。

    他这反应,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毕竟那么长时间的闲言碎语在他身边积攒,要么他会选择一直坚信芈青萝到底,要么,则是厚积而薄发,他会恨芈青萝恨得入骨。

    显然,这事态的发展是后者。

    “她不是我母亲!”小小的人儿,牙都紧绷着,“这天底下,哪儿有想要杀自己孩儿的母亲?儿臣如今当真觉得,她会变成现如今的丑陋模样,全然是她自己自作孽。母妃,就她那样一个恶毒的妇人,您如何还待她那样好,不仅保住了她的性命,自打她被父王软禁在玄水宫之后,也就您还愿意去瞧瞧她,还吩咐宫娥多照顾她些。可她非但不知恩,每每还总是想陷害母妃,您说说,这样的人,怎配为人母?”

    哦?看来这其中的曲折,又是一段十分精彩的故事了。

    我向来是乐得听故事的,嬴高这孩子,压抑隐忍了太久,如今得了机会,怎会不愿诉说。

    草蛉鸣鸣伴唱下,嬴高讲了就在我昏迷的那日,他去见芈青萝的事。

    那日,阿政许了嬴高三千食邑,又赐下金玉珠宝无数,而我给这孩子备下的,是一把镶蓝宝石的轻剑。这孩子好武,和蒙氏也走得很近,所以我便投其所好送了一把宝剑给他。他欢欣鼓舞的接下了许多的赏赐,然后小心翼翼的请示着他父王,可否去玄水宫瞧一瞧那罪孽深重的母妃。

    此事是我事先就求过阿政的,他自然也就没有多为难,放这孩子一日去瞧芈青萝了。

    几年未见,他亦是怀揣着最美好的心愿,去看母亲的。可看见芈青萝的那一瞬,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见一丑恶妇人,声音尖利的嚎叫着,将桌上的燕窝粥打翻,暴怒着吼道,“滚!少拿芈青凰那贱人的东西送来我这儿,还指不定她想怎么害我!这个贱妇!”

    至于芈青萝那儿怎么会有燕窝,亦是我提前安排好的,在嬴高生辰的前后几日,给她稍稍改善改善膳食。莫不然,平时她是只有得糙糠下咽的。

    嬴高站在玄水宫的正殿前,忽然就犹豫了,不知自己该上前还是该退后。

    记忆中的那个青良人,模样是那般的美好,削肩膀、水蛇腰、芙蓉面上一点娇,传言之中更是诞下孩儿便被越阶封为了良人的荣宠之主。

    可不过是几年的功夫,她的脸上便爬满了蜈蚣似的疤,那些疤的周遭还隐隐透着乌青的颜色,又有肉瘤结面,面色再不似从前的白里透红,而是整张脸都白得吓人,又零星散布着那么多的丑恶疤痕暗迹。衣冠倒也还是端正的,只是行为举止、言行谈吐,却莫名的粗粝又刺耳。

    嬴高被吓得不轻,我更倾向于认为,这孩子看到芈青萝的时候,想到他在年幼时,被自己母亲狠狠毒打时候的模样。这样夜叉般的形象,才是嬴高心里当年的她应该有的模样,或者,他已经开始从潜意识里默认,芈青萝的本来面目,其实就是这样。

    他僵持在门口许久,芈青萝一直发疯般的骂着,尔后,宫娥低声参拜着公子高,芈青萝惊得一个激灵回了头,才看见自己的孩子就站在门口,怔怔的似是瞧着陌生人般的眼神看着她。

    思念之深,让她甚至顾不上保持端庄的姿态,就发了疯一般的冲过去,抱紧了嬴高,唤了声儿之后,开口却是,“高儿,你怎么来了?是你父王准你回本宫身边了吗?你父王呢?是不是也来看本宫了?”

    嬴高僵硬着身躯,许久,才低声回道,“母妃,你忘了父王说过从此不会再踏入玄水宫吗?今日是儿臣的十岁生辰,儿臣趁着父王欢喜,才央求了父王来瞧一瞧母妃的。”

    芈青萝听着,面上的热情顿遭冷水嘁过一样,灭了大半。她失落的“哦……”了声,才微微敛起疯癫的姿态,语调还是那样的骄傲,“咱们母子两个,却也是有许久不曾见过了,难得高儿有孝心,来看看我这戴罪之人。若是高儿不嫌弃,就陪母妃在这宫中走走罢。”

    嬴高纵然有了些厌恶的情绪,到底还是答应了陪自己母妃一同走走的,遂二人并肩在玄水宫里走动起来。

    芈青萝对我恨之入骨,一路上自然是一直在骂我,知晓嬴高目前暂被我抚养在青鸾宫的时候,一直问着我是否有刻薄待嬴高,又言说我是面善心狠之人,让嬴高千万小心我些。一路上絮絮叨叨着的,都是苍蝇般只让人觉得聒噪的话,嬴高听得厌恶极了。

    直至芈青萝言说,“芈青凰此人,仗着自己是栖桐夫人,当年狠得下心去杀你那同母异父的哥哥,还在你父王面前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言说她不是故意的,因着当年祖母护着她,你父王才没追究于她。高儿,你瞧,这贱妇连那样小的孩子都下得去手,你可万万不能被她伪善的面具欺骗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嬴高心中早已波涛汹涌,再难陪着自己那丑恶面貌的母亲一起走下去。于是,他就在莲池便驻足不再向前,守着池边柳树上的嘶哑蝉鸣,反问起自己,到底为何一定要来玄水宫走这一遭。

    芈青萝见嬴高不再向前了,还反而有些怀疑自己的模样,便死死追问着,嬴高是不是同情我了,更是剑拔弩张的骂着这孩子不争气云云。嬴高当时一阵气血上涌,被芈青萝揪住的时候,甩手便甩开了他母亲。

    芈青萝哪里料到这孩子会是如此反应,当下来了脾气便一个耳刮子掴在嬴高面上,那火辣辣的疼刺激着嬴高,他怒火中烧的眼神看着自己母亲,厉声质问了句,“诋毁、诬陷,除了这些,你的口中便再没有任何美好的事物了吗?母妃,儿臣还唤您一声母妃,可您为何如此不自重?”

    这一句话,登时便激得芈青萝气急,张牙舞爪的,骂着“你这小畜生崽子,怎么尽帮着外人说话了?你可曾见过,你母妃被害得这样惨,都是拜那贱妇所赐?”

    嬴高气急,却也不想再同这疯妇理论,不料芈青萝竟当真舍得向自己孩子下黑手,直接将他推入了池中。

    嬴高好歹也算是芈青萝和阿政唯一的孩子,她是断然舍不得杀嬴高的,至于她会推嬴高下水,是精卫瞅准了时机,那石子狠狠掷了芈青萝,打得她一个踉跄,自然的想要倚靠着前方的东西借力站稳脚跟,而嬴高,就是她面前最好的借力。这是画眉后来告诉我的,她说她时机把握得很好,确保了嬴高是看不见她掷那石子的。

    玄水宫里的那一方莲池,听精卫说,是从地下涌上来的泉水扩成的,即使是在炎炎夏日,那池水也是透着一股子凉劲儿。冷不丁被推搡进池中,这十岁的小娃娃又不曾学过划水,险些被淹着呛死。

    却也是在这危机关头,画眉从角落翻身跳了出来,不待芈青萝呼救,她便跳入那冰冷的池中,将嬴高救了起来。嬴高连头都不愿再回,二人匆匆离开了玄水宫,留芈青萝哭号着,解释都无人再听。

    说完这一长串的曲折故事,嬴高小小的面庞早已满布泪迹,我听着,却也只得唏嘘一句,“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到底,她还是你的母亲,好不容易将你生了下来,你还是莫记恨她罢……”

    这话自然是句起反作用的话,嬴高昂起小脑袋,当下便别扭道,“生而不养!养而不教!这样的母亲,即使她认我,我都不愿再认她!我当真是羡慕极了扶苏兄长的,怎么我就没有他这样好的母亲。善良、又疼惜孩儿的母亲。”

    善良?这词,我倒听着有些怪异了。芈青萝,你看,你心机耍尽又何妨,最后还不是败给了我?自己而儿子,都心甘情愿认为我是个善良的好母亲,而你只是个夜叉而已呢!

    不过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善与恶,全是因利益驱使在先罢了。

    那夜,我陪着公子高聊到了天明,阿政清晨急急忙忙的派人寻我,才发现我是陪这孩子坐了一夜聊了一宿,直至将那烛花都剪得快见底了。

    我顺了这孩子的心思,求阿政将公子高过继到我的名下,他微微有些诧异的怔了怔,看着我的眼神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可孩子在场的时候,他到底是不好说什么的,自然只得同意了。

    可自此之后,他待我的态度,却是更冷漠了两分。甚至有一回夜里,他晚归青鸾宫时,带着微醺的醉态,将睡梦中的我闹起,捏着我的下巴问着,“芈青萝,政为何觉得,你的手段,是愈发高明了?”

020.论秦王

    他喝了酒,而他喝酒的地方,是上九宫。

    毕竟,精卫是我最忠诚的媵女。只要精卫跟在他身边一日,他一天之内看了多少奏疏出了几次恭,精卫都会记得清清楚楚,但凡觉得有必要,她就会告诉我。

    可日子久了,我也会疲惫,我将精卫派到阿政的身边,了解他的动态是次要,更主要的,是我想让精卫好好照顾他。他喜欢喝点儿酒,可总喜欢喝冷的,无形之中伤了胃经常腹胀也是时有发生的。可精卫,却似乎把重心弄错了,以至有些我不想听的东西,她也在我耳畔学得越来越多。

    她是一片好心,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好心,提点过几次之后,她也收敛了一些。

    这样的夜,并不炎热,习习暖风刮过,轻轻摩挲过人的肌肤,那感觉也颇为细腻。

    我迷迷糊糊着,可却不敢小觑他的怒意,强打起精神来坐正看他,只问道,“这么晚了,阿政来青鸾宫,不歇着就罢了,还喝了这么多的酒,这是为哪般呢?”

    他冷笑着,眉骨隆起,他皱眉的样子,依旧让我看着揪心。

    “你装糊涂的本事,和你的手段是一样的好。”他说着,终于还是松开了手,捏着我下巴的手缓缓搭到了我的肩上,语调里微微透着一股凉意,“要么是你猜忌政,要么是政猜忌你。青凰,你我二人之间,好似很少有坦诚相对的时候,对吗?”

    喝了点儿酒的人,胆子总是比平日大些的,会将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也说出来。这样,即使是说错了什么,也可以在之后推脱是喝了点儿酒的缘故罢。

    我不曾有过这样的体会,对着体会感触颇深的,是画眉。

    他也会胆怯吗?他是大秦的王!很快,他就会是这天下的王!他会有胆怯、害怕的时候?透过他此刻眉宇间隐隐约约的压抑,我想,即使是高高在上的王,也是会有害怕的东西的。

    “阿政,你喝多了,早些歇息罢。”我有些害怕,害怕和他将这话茬继续说下去,怕说得多了,就错得多。以前,我应当也说错过很多话罢。

    他坐在我身侧许久,叹息了两声,随即在我身侧躺下。

    我窝在他怀中,往他怀里蹭了蹭。他身上带着微微的酒香,并不刺鼻,反而有点好闻,这酒香混着他的体温,钻入我的鼻间,叫我有些贪恋上瘾。我深深地嗅了嗅,然后往他怀里更钻进了几分。

    “自你送了元曼出嫁之后,仿佛与政说的话就少了许多。”他喃喃着,揽着我的左手却忽而攀上我的面颊,拇指指腹在我脸上轻轻揉着,然后轻轻按压住我的唇,“你别说话,政有些话想同你说,你听着就好。”他顿了顿,才叹息着道,“就当,是政喝醉了在说胡话罢。”

    听他这么说,我自然会乖乖闭着嘴的。虽然有些忐忑他会说些什么,可假若他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个时辰这个地点,至少我还能装睡。

    “政,知道你是在记恨政,将元曼儿嫁给王翦都算了,偏生的还要让你去做那送嫁的人。青凰,政也知道,政在这方面,是个气性儿很小的人。可是政觉得,只有这么做,才是帮你们三个最好划分开界限的法子。”

    “而你呢,总是放心不下政的,即使在咸阳宫中,你都担心着自身的安危,担心政护不住你。高儿这孩子,能过继到你名下,是他的福分,可你私底下对青良人做的那些、硬生生将高儿从她身边剥离开来这些,政都有些想不明白,你到底是在怕什么?或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将这件事做得这么极端?”

    我很想辩驳两句,可无奈他的手堵着我的唇,我说不出话来。

    “上九宫那边,你对政倒是宽心得很,其实政都知道,精卫在政身边,一定会将什么都告诉你的。可你,却好似从不把她当回事,更是从未去寻过她的不是。政,倒是希望你能对她有些醋意……”

    听到这儿,我却是不敢再让他讲下去了,上九宫那位,到底身份太过尴尬。我能避开就避开,巴不得此生永远不会有交错的机会才好,怎会去惹上这么个麻烦?

    我的手覆住阿政的手,捉着他的指在我唇上印了印,才道,“阿政,青凰不过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才与你的话少一些,如若哪日你不忙了青凰也休息好了,青凰依旧是那个爱在你耳畔叽喳的话唠。至于高儿和青良人的事,并非我信不过阿政能护我周全,只是阿政不了解芈青萝的劣根性。我虽答应了祖母保她性命,可却也清楚,不能给她丝毫翻身的机会。”

    我如是说着,至于没有说出口的,是报复。芈青萝也曾险些将我弄死,身边养着这样一条毒蛇,我不时不时的去检查检查它毒牙是否拔干净了是否没有再长出新的,我是决计不放心的。

    “我困了,有些话,留着咱们清醒些的时候再说罢,嗯?”我赖在他怀中,蠕动着似只爬虫般。

    他微微翻过身来,将我拥入怀中,长吁出一口气,才低声“嗯”了声,不再言语。

    醒来的时候,他已不在我身侧,冰凉的床榻印证着他已离开多时。

    借着久病的缘故,我懒了许多,时常睡得日上三竿才起,碧瓷管不住我,也只能仍由我赖床。起来没多久,画眉取了封信笺来,交到我手中,“华阳公主嫁了人之后,这可是头一回往青鸾宫寄的信笺呢。”

    日头好得很,这样好的日头,收到的信也应当是很好的罢?

    我将信拆开来,还未曾坐下好生看,便急得撂下一应事务拽着碧瓷就去找扶苏去了。好在今日是休沐日,扶苏儿应当是在家陪着紫菀的,下午才会来青鸾宫看我。

    一路火急火燎的赶到扶苏儿的府邸,紫菀这孩子很悉心的端着茶果来招待我,扶苏见我神色匆匆,便让紫菀先行退下了。

    待她退下之后,我才将信笺拿给扶苏儿看,他看着,却也是眉宇微微皱起。

    “你父王天性多疑,气量又不大,如今王将军又是此番作为,频频向你父王狮子大开口要这药那,你说,是否会触怒到你父王?”我十分忧心的说道,“母妃不是担心别的,而是担心你姊姊嫁给了王将军,万一被此事牵连……”

    扶苏儿还在看着信,外头却传来朗声大笑,“微臣似是听见有人在说大王气量小,哈哈哈,这却是最大的笑话,不知放出此等谬论的是谁呢?”

    我有些惊骇的抬起头,却见外头一儒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不待我开口,扶苏儿便欢喜的收起信笺,恭敬起身相迎,将他引了进来,才对我道,“母妃,这是尉缭大人。”

    尉缭?此人的名字倒是相当熟悉的,却是不曾见过其人。因为,他在阿政给我的那份名册上,却是赫然排在李斯与王翦之后的,蒙氏家族甚至都还未排在此人之前。能让阿政如此倚重,必非寻常之辈。扶苏儿待他也是颇为恭敬又信任的模样,此人之过人之处,我倒迫不及待想领教领教了。

    今日上午,扶苏儿本是邀了尉缭烹茶论世的,不曾想到我贸贸然来访。不过,这倒也不妨事的,扶苏儿说,尉缭不是外人。

    见着扶苏儿如此尊崇他,我亦是以礼相待的,他只瞧了我一眼便猜出我是栖桐夫人,恭敬回礼之后,三人才相对坐下,谈笑风声。

    扶苏对此人的信赖程度,却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的,他竟然将元曼写给我的家信也敢拿给尉缭看,这着实让我有些心惊,只觉大为不妥。

    看罢之后,尉缭轻轻将书信放下,单手捋须却是笑得再欢快不过,“栖桐夫人这就慌了?依微臣开来,这不仅是大王开明大度的表现,却也是王将军小心谨慎的表现。”

    我听得有些疑惑,而扶苏,则是浅浅笑着点点头,看来他是颇为认可尉缭的看法的。

    “此事的源头,要追溯到王翦将军辞官还乡的时候开始罢?”尉缭的语调不疾不迟,“王问王翦将军,需多少兵马可拿下楚国,王将军答,需六十万雄兵。王笑之,转而问李信将军,若让李爱卿领兵,需多少时日?李将军笑曰,二十万即可。”

    六十万雄兵,这数字听得我都微微一颤:那可几乎是积秦之全部强盛兵力了。王翦呐王翦,你倒也真有胆子开口。

    我听得有些颤巍,尉缭笑瞥了一眼我的表情,才道,“因有李将军和王将军的对比,大王才笑着说了句,王将军老了。王将军当日病痛咳嗽得厉害,尔后,便借故脑壳疼又久病缠身,欲意辞官还乡,大王允了。”

    尉缭叹了口气,“这李信狂妄自大,带了二十万秦兵便去攻楚,自然是败北而归。落荒逃回秦国,大王这才意识到,攻楚,非王翦、王将军不可!”

    我竖起耳朵,听着这一遭和精卫阐述有些出入的故事,生怕错过什么精彩之处。

    “大王亲临频阳,许下王将军六十万雄兵,亲请将军出山,道歉再三,又许以金玉珠宝无数,复将公主嫁之。为王者,肯委身躬亲对臣子道歉,如此礼遇,栖桐夫人可还觉得大王是气量小的人?”他顿了顿,却又笑道,“栖桐夫人莫忘了,他可是万人之上的王!如今将军再多开些口,要再多的东西,提再多过分要求,大王也会容他纵他,你,信是不信?”

    尉缭的面上,刻尽成竹在胸。

021.尉缭子论世

    听尉缭讲述着阿政与王翦的这一段往事,是与听精卫和元曼讲述时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以为,他因为儿女私情,对王翦或多或少总是有些偏见的,乃至现如今还愿意用王翦、甚至重用王翦,都是有些出乎我意料的了。可不曾想到,他还有如此大度宽容的一面。

    仔细回想,却也怪不得元曼和精卫的,她两个并非兵家之人,对于君王权术更是不通,纵使精卫是个人精,可这君权之间的勾心斗角,她总归也是不懂的,抛开这一点,就拿六十万兵力一事来说,她们二人怕都不知这是举全国之精锐兵力。

    “这一辩,权当你赢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今日就我们三人在,这嘴也长不到别人身上去,今日我们三人且煮酒论世,抛开各人官职地位,且来说说如今的世道。无论今日说了什么,对也好错也罢,都只当不曾发生,可好?”

    自打吕不韦身死之后,我倒是甚少与为官的打交道,今日见扶苏待尉缭如此倚重,我也权且相信这孩子一回,与阿政如今的臣子好生坐下煮酒论世,且看看众大臣眼里的大秦、眼里的秦王,又是何等模样,可与我看到的有何出入。

    尉缭倒也好生畅快的模样,“善也!善也!”

    扶苏在此时插嘴道,“母妃,看来尉缭大人也颇为信赖母妃。大人平日喜观人面相而判定可否与此人相处。大人这是第一回见着母妃,便愿与母妃促膝长谈,可见大人对母妃也是有些赏识的。”

    “哦?”我倒是有些好奇了,这是除了吕不韦之外,我遇见的又一个认定“相由心生”之人了,难免心中也是有些亲切的,故而便问道,“那倒是恳请尉缭大人说说,本宫的相貌如何,大人又能从本宫的相貌中瞧出什么端倪来。”

    尉缭低着的头微微点了点,顿了顿,才低声喃喃了道,“那,如若冒犯了栖桐夫人,还请夫人多多见谅。”

    他抬起头来,认真仔细的打量起我的模样来。我倒也十分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同样开始打量他的样貌,纵然我不是精卫和祖母那样的人精,可这么些年,什么牛鬼蛇神的我也都见过,不说阅人无数,却也能粗浅的从人相貌中瞧出个星点轮廓来。

    尉缭此人,衣着端庄行为不失稳重,坐如洪钟般身形挺拔,纵然儒生打扮,可眉宇间却也透着点点硬朗英气,此人,当是习武之辈。他耳廓面方,鼻翼耳垂皆肥厚,面色略带铜色,轮廓硬朗,一双细长的眸子却有着璨若星辰的神采,两片唇瓣菱而浅薄,倒是个有福气的人,却也是个喜猜忌弄权之辈。加之这剑眉横切一道,想必也是个亦招惹灾祸的,却又因是个贵人姿态,每每能逢凶化吉。

    我将他打量了个差不离,他也将我瞧了个见底。

    但见他单手捏了捏胡茬之后,才道,“微臣观栖桐夫人之体态举止,端庄而雍容,是为富贵之相。夫人面相不华自贵,鹅蛋面庞不显半点颧骨,面色白皙而自带红润,是为多遇贵人、常为人贵人之相。纵然栖桐夫人是个女流之辈,夫人的娥眉也稍加以修饰过,可夫人的眉骨却十分锋利,眼神绵绵却也透着精锐,微臣若猜得没错,夫人应当是面相柔柔、却手段雷厉之辈罢?性情则更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但凡有人来犯,夫人应当是睚眦必报。”

    我听得有趣,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面相也颇为准确,正欲赞同尉缭的观点,不料扶苏却微微咳嗽两声,面色微微紧张的瞥了眼尉缭。

    我的手轻轻磕在小几上,“扶苏儿,尉缭大人说得很对。今日母妃想与尉缭大人好生聊聊,如若说话瞻前顾后的,倒也失了这其中兴致,不是?况,母妃是真觉得,尉缭大人说话还是颇有些意思的。”

    闻言,尉缭朗声笑了笑,畅快的饮下一杯酒,才道,“果然是秦王政的正妻,待人举止、接人气度,都不乏宽宏大量。微臣今日能与栖桐夫人结识并促膝长谈,亦是微臣的福气。”

    扶苏闻言,这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不再阻拦尉缭的口无遮拦。

    合欢花又到了盛开的时候,小几摆在这合欢树下,酒水倒映着合欢绒绒的花丝,恰似我此时的心境美得很。

    待尉缭将酒杯放下,“说起来,微臣对大王的心胸气度也是领教过的。相由心生,虽通常情况下都是准的,可也不乏有意外的时候。微臣以为,大王乃天子之貌,不是我等可轻易揣摩的。当年的冒昧之举,如今想来,却也是太唐突了些。幸而,亦是因为大王的大度,也才造就了微臣如今在秦的功业,让臣得以有一番施展拳脚之地。”

    在我看来,尉缭此人,言行举止都颇为爽快,又是个善于言谈的,我倒是喜欢听他讲话。

    “哦?看来尉缭大人此中也有过一段曲折的故事。不知大人可愿说来听听?”我问道。

    他笑了笑,抬头望着满树的合欢,喃喃道,“年少轻狂事,如今想来,当个笑谈也罢,夫人权且听了笑笑也就过去了。”

    “彼年,微臣深信相由心生此道,初初来秦时,总觉大王面相过于刚烈,有求于人时可以虚心诚恳,但凡被冒犯时则会凶狠残暴至极,待敌人也会毫不手软。蜂准、长目、豺声、挚鸟膺,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乃布衣出身,然大王待臣每每委身自请为下。诚然秦王只在天下,天下亦为其所俘,但此人性情阴鸷,不可与之久游。”

    他悠悠的说着这其中一遭,我听得有趣,心说他对阿政的评判倒也准得很。

    不料,他话锋一转,只道,“微臣终日惶惶然,不多时,便邀吾之底子王敖遁去。大王不以为过,亲请蒙恬将军为臣牵马,带回府中。此后,臣多次出走,大王多次挽回,并丝毫不计较臣之过错,依旧对臣委以重用。臣心大感,遂诚服于大王。”

    这倒是桩趣事,他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来,阿政都认准了他的才华,不以为过,可见,阿政在待臣之道上,还是颇为宽容大度的。

    “有些意思。”我赞叹着,“不过,尉缭大人着实才华横溢,换做任何一个明君,也会愿意如此挽留大人的罢?大人实乃才子,千金难求的才子。只此一件事,倒也难说明大王是如何大度的,大王倚重尉缭大人才会容忍,待其他人呢?可有此番度量?尉缭大人,可莫要以偏概全啊!”

    他摆手笑了笑,“呵,栖桐夫人,微臣倒还真知晓一件捅了天的大事。”

    我只做好奇装,噤声凝神仔细听着,“洗耳恭听。”

    “当朝顿弱,亦为大王所倚重。比年,大王想召见顿弱,顿弱却放出豪言,他有个坏习惯,就是见了君王不行参拜之礼。假若大王能特许免其参拜之礼,他便见之,否则,拒不见王。”

    扶苏听得也颇为认真,亟亟追问了句,“如此无礼之举,父王允了?”

    尉缭笑了笑,“自然允了!如此,大王才得以与顿弱相见。初次入见,顿弱便直言不讳,天下有实无名指人,有有名无实之人,还有无名无实之人。这有实无名者乃商人,衣着光鲜生活富庶,却无多少地位;这有名无实之人,乃农人,纵然地位颇高,却一年到头难以果腹。无名无实者,则是大王,大王您为万乘之尊,却无孝亲之名;坐拥千里,却无孝亲之实。”

    “这……这……此人未免也太大胆了些……”我听得都有几分心惊胆颤,谁人不知庄襄太后是大王的一块心病,更是他的忌讳所在,此人倒好,不但不避讳,还敢揪着此事在阿政面前说道。

    这等胆大妄为之辈,当时没被阿政凌迟也真是怪哉!

    他笑了笑,故作讥诮状,“顿弱这不怕砍脑壳的,只顾自顾自的冒冒失失继续道,大王以赫赫之威,不能制住山东六国,却将威权施加于母后,囚禁她。当时,大王是鼻子都气歪了,却也没拿此人怎么样,反而引转话题,问顿弱,‘爱卿以为,孤可否吞并六国?’”

    尉缭倒也是个爱卖关子的,说着说着,忽而就顿住了。

    我继续追问了两句,他才幽幽道,“顿弱只道,依如今形势而言,韩国乃遏制天下的咽喉,魏国乃天下之胸腹,王若肯以万金之资,臣愿东往韩魏,策动两国执政重臣听命于大王,外施以兵,内乱起政,然后天下可图也!”

    我听得不禁失声笑道,“原,也是和姚贾一路人,是个会耍嘴皮子又能策反的。”

    “母妃切莫小看了这反间计,此计为父王也收复了不少领土。万金虽重,可以一国领土权衡之,又能算甚?”此乃扶苏儿的评价。

    是有三分道理的,故而,我也不由得点点头,“从前,吕相国亦是支持此术的。”

    谈到吕不韦,便不得不提一提《吕氏春秋》,我不由得又追问尉缭道,“不知尉缭大人可读过《吕氏春秋》?”

    尉缭笑了笑,“自然读过,可臣却以为,《吕氏春秋》纵然深有道理,却也有些本末倒置。吕不韦一味注重操弄权术,可眼下,商君和申不害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昔年各国变法,秦之商君推崇注重法度重农抑商,韩之申不害推崇君主集权。结果如何:农乃国之根本,国力强盛之根本;帝王之术固然好用,却也不过是一时见效,难得长治久安。故,韩以破国而告终。”

    说着,尉缭不由得长叹一声,“秦之强大、灭六国之势,势如破竹,此乃秦之先祖英明,才得以教秦王继以雄才伟略而治天下啊!”

    席间,风声渐起,畅谈半日,宴席方散。

    扶苏儿一整日都是坐立难安的模样,待尉缭走了,扶苏才拉住我,只道,“母妃今日说话,颇有些唐突了,尉缭大人亦是冒昧得紧。”他顿了顿,言语有些犹豫,“母妃下回切莫如此胆大。”

    “扶苏儿认为不妥?”我不由得问道。

    他叹了声,“昔年尉缭大人逃窜,父王本欲杀之,是丞相李斯千般阻挠才罢休的。此事,他还不知道呢……”

022.与虎同谋

    入夏的蝉鸣才开始嘶嘶,不甚吵人,只是已能勾起人心内的烦躁。

    “蜂准、长目、豺声、挚鸟膺,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我的脑海里回响着尉缭评价阿政的话,细想之下,不差毫厘。

    “尉缭大人如今是什么官职?”我不由得多问了两句,“为人又如何?”

    扶苏儿张口答道,“尉缭大人乃当朝国尉,平日言谈颇为随性,不过却也适人而论。并非每个人都能得尉缭大人今日同母妃所言这样难得的机会的,纵然儿臣与之相处甚欢,却也不敢似今日母妃说话这样大胆。再有,尉缭大人好兵法,主张赏罚分明,以为赏必厚、罚必重。父王也颇为赞成他此观点。”

    我点点头,听着扶苏儿三两句介绍,便觉阿政厚待此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若然我是他,也必会重用此人。

    但扶苏儿的担忧亦并非全无道理,到底他是君主,龙为真身虎为心。君王心意多难揣测,每一个决定也绝非轻易施发,他之心思,绝不可小觑。

    从那之后,我倒是颇喜欢往扶苏儿的府邸坐一坐,此后也与尉缭子颇有几番深谈,对他的赏识更甚。偶尔,还能在扶苏儿府邸中遇着其余官吏,扶苏儿觉着可信我也看着面善的,偶尔也会促膝小谈,但是似之前与尉缭那样肆无忌惮的评议大王和当今天下大势,却是再也不敢了。

    无论再遇着多有才华、多有见识的,也都不敢谈之太深,莫不然,也是怕招致灾祸的。

    可愈发的与这些人相处,我也愈发的看到了阿政在我面前和在群臣面前不一样的一面。他重用贤才、愿意委身纳贤、这些在我看来他本不可能做的事,他却都做了,而且做得那样自然。

    闲暇时,我又细细研读了申不害、韩非的言论,还有尉缭给我诉说的一些各国奇才生平,每每谈及一些可惜之处,总觉痛心疾首。

    转眼又过了一载春秋,年关之后,扶苏儿带着紫菀来青鸾宫拜会,紫菀这孩子看着便觉灵气十足,身形又极为灵巧,看着教人好不欢喜。

    “难得你两个闲着,今日便在青鸾宫用了膳再回去罢,晚些时候,你父王也会过来。今日青鸾宫没多少外人,就咱们几个自家人,灵妃她们几个晚些时候也会过来。”我欢欢喜喜的牵着紫菀的手。

    扶苏儿点点头,“每年这难得的家人小聚,今年却是差了华阳姊姊。”

    听扶苏儿牵扯到元曼,我适才想起前段时日元曼也有来信,便让画眉去将信取给扶苏儿看了。

    紫菀坐在我身侧,我拉着她的手,再三瞧过这孩子有些扁平的肚子,有些焦急问道,“好丫头,难得咱们娘俩絮叨絮叨,今日母妃想多念叨几句,你可别嫌母妃嗦了。你和扶苏成亲少说也有半载了,怎么这肚子就是不见半分动静呢?我和你们父王等着抱孙儿,可是等了许久了。”

    这是我头一回问道她这样的话,她羞得面色绯红,“母妃,这孩子的事儿,儿臣也心急,可这孩子也非儿臣着急就能给急出来的呀!”

    “菀儿自幼身子就需调理,懂事也比别人懂得晚些,和儿臣成亲的前两月,菀儿才初初落了红。儿臣也请过宫里的女医替她瞧过几回,女医只说尚需好好调理。母妃,您也就别着急催菀儿了,该有的,总会有,不过迟到些罢了。”扶苏儿从里头拿着信笺还未出来,便急啄啄的护着自己的妻子了。

    我听得好笑,紫菀却是一张翘面憋得愈发红透。

    “这孩子,讨了婆姨就只顾着护婆姨了!”我嗔骂道。

    今日无风,外头的天灰蒙蒙的,干冷的天气冻得人的手都开始皴裂。往年我的手都是护养得极好的,今年不规矩在宫里焐着只喜四处跑,倒是冻得手脚都有冻疮和皴裂。幸而杜鹃自配了马油膏子,绵绵的在皴裂口涂抹几回,眼见着也就缓了不少。如今瞥见紫菀这丫头手上也有细微皴裂,我不动声色的唤碧瓷去杜鹃寝宫讨些马油膏子去了。

    青鸾宫里蒸蒸的奏出琴音,是百灵又在抚琴了,听着倍感空灵。

    紫菀有些坐不住,我看出来她也是极喜音律的,便松了手道,“想去就去罢。”

    她得了应允,喏声之后,才欢喜的蹦跳着去寻百灵了。那模样,恰似还是个未嫁人的女孩儿般轻灵可爱。

    扶苏娶了这样干净的丫头,是他的福气!

    我抱着兽炉,毛套子将这兽炉的暖暖裹住,蜷缩在一室的绵绵中,这舒畅的日子难免让人想昏昏欲睡。

    龙涎香在殿内四溢着,和着悠扬的琴声,好不暖人心神。我抿了口热茶水,微微阖着眸子打起了瞌睡,却闻扶苏儿低迷的声音喃喃在我耳畔轻声唤了句,“这天,眼看着就要下雪了。”

    我迷迷糊糊的“嗯”了声,合着这一室的温馨,也就瞌睡过去了。不止是夏日的午后,这冬日的午后,也是同样让人犯困的。

    梦中旖旎着甜蜜,耳畔喧嚣起跑马般的嘶鸣时,迷蒙间我觉身子一轻,睁开眼,却是阿政抱着我欲将我放到床榻上去。见我醒了,我挣扎两下,他才缓缓将我放下来。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不知道照顾自己,也不盖着点儿东西就坐大堂里睡着,也不怕惹了伤寒。”他微微有些嘶哑的声音带着点点鼻音嗔怪道。

    我笑了笑,揉揉惺忪的睡眼,“适才在殿里暖暖的太舒畅了,难免犯困。你何时过来的,怎么悄无声息?”

    “适才在李斯宫中喝了点儿酒,眼见时间不早了,就往青鸾宫来了。进来时,见扶苏和紫菀在外头嬉闹呢,你就倚在前头睡着,身上也不盖点儿东西,正欲准备将你送进里头好生睡会儿,才一抱,你就醒转了。”他笑着,捏捏我的面颊,“政近来忙于政务,许久没仔细瞧你,你倒是比从前肉了点儿。”

    我被他调侃得面色一红,低着头有些羞赧,他却拉着我就要往前头去,“肉点儿好,肉点儿好。从前你那般消瘦,政看着心疼。”

    往正殿坐好,这会儿外头已经起了许大的风,朔风刮得呜呜作响的,听着都觉得刺骨。

    可扶苏和紫菀几个却是丝毫不在意模样,带着阴曼和画眉几个,在青鸾宫光秃秃的院子里蹴鞠,玩得不亦乐乎。

    精卫难得也被她们拉着一起玩,一向脑子灵活的精卫,蹴鞠却是显得笨拙得很,我看着都觉十分好笑。

    碧瓷见着我和阿政坐在正殿,正欲进来伺候,我却摆摆手,只示意她们在外头玩自己的。院内欢声笑语一片,无人招呼,我便自己起身端了火盆和水,扣以高粱酒缓缓温之。

    不多时,高粱酒的香气氤氲开来,我与阿政举樽共饮,他看着这院内的欢声笑语,心情大为愉悦,“青凰,这样无忧的日子,若能就在此刻停着,也挺好。”

    我浅浅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晚膳摆开了长几,我心思一动,索性将所有长几拼为一条长宴,也不允精卫她们几个站着伺候了,将所有菜色端上来之后,也不顾礼制,只让大家伙儿共同坐着。

    都是青鸾宫内的人,眼看着也是二十载的情分,年节关头的紧闭了青鸾宫的大门,权当家人般的共同畅饮了。

    酒酣过半,索性行起了酒令,精卫推辞不大会玩,就带着碧瓷在旁边看着了,两人时不时的还消失会儿,似是在外头玩乐。

    因为风大,窗子也紧闭着,屋内暖暖的炭火烤着,直至阴曼觉得憋得有些不透气去开窗子,才发现外头早已飘起了狂风大雪。

    朔风夹雪,似是刮来了漫天的白沙般,我便留着紫菀和扶苏在青鸾宫住一宿了。紫菀犹豫着天色太晚收拾房间也来不及,不想精卫和碧瓷却道,客房早已收捡好了。原,这两个人鬼鬼祟祟不愿行酒令,就是早瞥见会下雪,估摸着公子回不去,左右不会玩行酒令也就去将房间给收拾了。

    直至各个都喝得尽兴,宴席才散去,我扶着阿政回了房间,正欲宽衣共眠,他却瞥见案上一书信,拿起来,正是元曼的书信。想来,是扶苏看过之后,将书信又收捡回了我房中。

    可我的心却不由得有些紧张,只因在这上头,元曼曾说,王翦现如今带着六十万秦兵于楚边境日日吃喝享乐,她都有些摸不透王翦是何意思了,虽觉不大好,可这样的日子也还算惬意。再有,就是她的好日子似推迟了小半月,不知是不是有了身子骨,只待再过些日子确定了有了身孕,再做来信。

    后者自然是好消息,可前者……

    他拿着信笺,在烛火下皱眉看完,开口便是,“元曼也快当母亲了,看这丫头来信,王翦待她还是不错的。”阿政说着,皱了皱眉,“这丫头担心王翦日日带着兵将玩乐,是为荒废时日,你如何看?”

    我听得心一颤,心道他果然问起了这一遭,哪里敢不帮着王翦说些话,“昔日赵之名将李牧将军攻守匈奴,亦是不出兵的,但凡出兵则必为胜仗,在此之前都是养精蓄锐。青凰以为,王翦将军此刻应当也是养兵以待时机,杀楚军个措手不及罢!楚国国君纵然昏庸,可楚将却十分骁勇剽悍。”

    阿政听着,眉头一皱,压低了声音道,“你何时对军务也分析得如此有理有据了?前段时日听大臣告状,言说扶苏之母栖桐夫人似与多位大臣有结交,关系匪浅,此为宫妃干政,实在不妥。政,彼时还不信,如今看你说出这番话来,你却是将此事坐实了!”

    眼见他变了面色,声色如豺狼,我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他见状,声音更加低沉阴鸷,“政,知晓你聪颖过人。可是青凰,政的有生之年,却不希望你对这些了解太多……”

023.党争之惧,勾结堪危

    我怕极了他这样的愤怒,我想,我大概是又有些得意忘形了。

    昔日秦王政一道诏令遣散芈氏所有权势,为的就是打碎旧权贵的集权。好不容易遣散了芈氏流传近百年的根基,虽知我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好歹哄着给了我份名单,以备将来我能扶植起自己的势力。可他亦提点过我,不可发展过快过壮大,莫不然,他迟早还是要将这些东西打散的。

    我知道此刻应该顺着他的毛,故而,只小心翼翼的试探了句,“阿政,臣子们都说阿政是个明赏罚、有度量的好君王,是乘了先祖们雄才大略的帝王。既然阿政乃大度者,那可否放下宫妃干政这一层,你我二人好好说会儿话?”

    他面色微微不悦,可到底,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王翦将军如今好歹也是元曼的郎夫,难免青凰也就和旁人絮叨过几句。青凰听闻,王将军曾说要六十万大军才能破楚,而李信将军信誓旦旦二十万可破楚。最后,李信败北而归,大王才深知王将军更有先见之明,不仅赦免了李信将军的罪责重新委以次将重任随王贲而行,还放下君子之威对王将军诚恳道歉,请其再次出山,可有此事?”我说这番话虽有损他的颜面,可字字句句,无不是在称颂他重贤。

    故而,这一番话之后,他虽面色不悦,可到底语调也缓和了不少,“王翦一生征战无数,智而不暴、勇而多谋。是政先前灭三晋太过顺遂,才翘了尾巴,铸下大错。幸而王将军一心只为大秦,这才原谅了政的一时过错。”

    阿政刻意点出王翦的智而不暴、勇而多谋,是在拿王翦与人屠白起相比较罢!秦破六国,杀敌逾百万人,可单单一个白起,所率军队有记载的就杀了足足有九十万敌军,遑论散兵单将的数量。长平之战,更是以借口框杀赵之将士四十五万余人,几乎将敌军全军覆没,最后只留了二百来个年幼的孩子回去与赵王报信。这般凶狠残暴,才被人封之以“人屠”的绰号。

    这样算来,王翦诚然比白起仁慈得多,待将士也亲切得多。加之其领兵打仗的能力不输于白起,阿政对他,才更为倚重罢!有才、有德,如何能不倚重呢?儿女情怨纵然招致不快,可在国家大事面前,阿政身为秦王,却是丝毫不将这些计较在其中的。

    “三家分晋时,本有知伯最为强大,可也是因为太过高傲,加之贪得无厌,才被韩赵魏三家合而攻之,莫不然,晋之后若又出现一强大敌国,恐怕要比韩赵魏三国难对付得多。”我想起曾和尉缭谈及过的话题。

    尉缭本是魏人,对三家分晋、秦灭三晋之事,他总是感慨颇多的。

    眼见着阿政的脸色又有不对,我赶紧又补充道,“幸而当今秦王雄才大略,不计贤才的身前身后事,亦敢于承担一时错误。如此看来,王翦将军对大王权衡以术,却是王将军心眼儿太多了。”

    这老虎须子,近来也是愈发敏感了!

    我这冷汗一阵一阵的下,反思着自己近来是不是和大臣们接触得颇为亲密了些,最终也只觉得:下回说话还是只认定几个心腹才探讨罢,莫不然,这溜须拍马想扳倒我的人,总是有机可乘的。

    想扳倒我的人,并非只有宫妃,毕竟先年吕不韦辅佐异人上位的先例摆在那儿,而今大王又有十七位公子都有继承王位的可能,太子之位一日不立,那么,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可能性就存在,想要扳倒扶苏,那第一个要扳倒的人,就该是我。

    我,似乎……确实是有些大意了。扶苏先前劝慰的话,亦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听我这么说,阿政的面色总算好看了些,微微露出些许笑意,才道,“王将军懂得巧弄权术,这倒是政赞许的,他可以对政抱有戒心,政却对他许以全部信任。昔年桓将军攻赵兵败而逃,政心大怒,下令诛杀,可他却径自逃至燕国,凭借着与太子丹曾为挚友,留在燕国更名改姓为樊於期,最终闹出以几身人头为饵、来刺杀政的骇人之举。政亦明白,万事留一线,才赦免了李信。至于其他,政以为,权术本身并无错,群臣懂得借权术以表无野心亦是好的,政所忌惮,只是权势集结……”

    他顿了顿,怅然若失的模样,只道,“政如此倚重王将军,亦是因惋惜白起。若非因将相不和,先祖信任不足,盛宠一时的武安君白起又怎会落个自刎的下场?范雎纵然劳苦功高,可只因将相不和就无端的挑拨君臣之间的关系,如此党政,实为大秦的损失!若当年先祖对白起将军的信任再多几分,听信将军之话,即刻攻下邯郸,而非整装留给赵国喘息之机、留给赵国做困兽之斗的机会,政破六国而一统天下的时间,怕是要比现在少得多。”

    他说着,目光忽而变得有些深沉,“政这么说,青凰你明白了吗?”

    原来,他忌惮只是我与太多臣子有所牵扯,生怕哪一日公子的亲信权势甚至大过国君,生怕因党争而引发群臣相争斗,这才是让他害怕的东西。

    党争固然可怕,相谗更为骇人。赵国破国,丞相郭开不也同承担着无可逃避的罪责吗?只凭私人恩怨,让赵王弃廉颇以为其老矣。若是廉颇主战,少不得秦灭赵国还需多花些时日。

    这个郭开却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巧舌如簧祸害了赵的两名大将,一因私仇而挑拨,祸害了廉颇;二因贪心而收受贿赂而诬陷李牧谋反,祸害了李牧。两员连王翦都要忌惮三分、尊重三分的大将,没能殊荣以将之战死沙场,却都被这么张挑拨是非的嘴给遗毒,如何能不有意思?却也因此人贪得无厌而又虚荣心过甚,来秦之后还惦记着留在赵国的财产,折返搬财,最后遭人暗杀。生前不落好,死后终也落得个叫人唏嘘不已的下场。

    不过,秦除却这虎狼之师叫人畏惧,一手好的反间计也无不为世人所痛骂而胆寒!

    纵然反间计为世人所不齿,可你瞧,此计有时却是最为顶用的。千金换千城,兵不血刃,岂非是最好的计谋?

    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党羽,这半年来,我更多的是觉得,与有见识、有才华、有长远目光的人相处,是件颇为愉悦而奇妙的事,并非想要集结臣权。

    可《吕氏春秋》强调的本也就是臣权而非君权,我又是吕不韦所**出来的见不得光的学生,此事阿政亦十分了然,如此看来,他会对我有所忌惮,亦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阿政,青凰并非有意与群臣结识攀关系的,青凰自幼喜欢看些书,亦对史书品鉴颇有些兴趣,这才会和阿政所欣赏的几位贤臣多聊了几句。不想,却惹上了这样的是非。青凰只是觉得,妇道人家为何就不能论世,不能将目光放得长远些,辩驳史书传记呢?青凰会做这些,全然是出于自身兴趣罢了,而非有意结党营私。”

    我说着,目光楚楚望着他,“青凰这么跟阿政解释,阿政可能理解青凰?”

    语调软软绵绵的,烘着满室的龙涎香,熏之以酒意,我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委屈乖巧,他看着我的目光渐次温柔旖旎。

    情已灼灼,他喉头硕大的骨结上下蠕动着,咽了咽唾沫,忽而就将我抱着放上了床榻,欺身压上我身,“青凰,难你是政的女人,更是政此生都不可相离相弃的发妻!纵然你聪慧不输祖母乃至宣太后,可政在一日,政就不希望你去明白那些复杂的权术党争!政只希望,你是那个一如初心的青凰妹妹,守着政哥哥就能开怀的青凰妹妹。”

    被他这一番情话勾得我心神具酥,可我心底无奈的是:我的初心本就不是那样简单的,从我被华阳夫人带在身边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卷入并肯定了我此生都离不开权术。纵然我不喜操弄权术,可我却十分热衷听一听这些、学一学这些。

    我将头抵在他的肩窝,声调糯糯,“青凰信得过阿政,青凰亦说过,青凰只是喜欢鉴史品今,而非在乎权势党政。阿政,青凰这一小心愿,是否过分?”

    他灼热而带着酒香的唇瓣在我唇上轻轻落下,眼神早已迷离七分。

    “政,真是拿你没办法……既然你喜欢这么做,那从今往后,也莫要与太多臣子相交,只可止步于三两人。这是政的底限,可好?”

    能得他的应允,我自然再欢喜不过,捧着他的面颊欢欣的在他唇上狠狠一啄,“阿政怜我!”

    他的手早已不老实的探入衣中,唇角勾起眼底的痞色,“那眼下,是否该换青凰怜爱怜爱政了?”

    一夜缠绵,醒来早已瑞雪笼罩大地,银装铺满,青鸾宫内又是一番别样的风景。

    我与阿政借着酒意,终于将那一层隔阂捅破,醒转时看着枕边人,眼底不禁又多了几分温柔。纵然这个身为帝王的男人过于霸道,可他待我总是比旁人多几分耐心和容忍的。如此这般,我更有何好多奢求?

    世人常道“瑞雪兆丰年”,瑞雪瑞雪,光是这“瑞雪”二字就已是好极!

    果然,这一年,王翦带着六十万大军大肆灭楚,继而南下攻越。

    攻越时,王翦却将元曼先行送了回来,回时小腹却依旧平平,想来是没怀孩子的。每逢休沐日,她总是要来青鸾宫里一叙的,只是丝毫不提及王翦。

    我与王翦的过往摆在那儿,终究不好多问,也就由着她去了。

    恰又逢休沐,我在青鸾宫内细看着今年新种的花草,忽而闻得偏殿啜泣一片。

    这哭声并不熟悉,我有些好奇,故而上前欲细瞧一回。

    不料,步子太重,还未到跟前便被人发现了行踪。两个女子回转身来,却是碧瓷抱着哭得凄楚而消瘦的碧落,一脸心疼。

    见着我来,碧落慌忙要下跪,碧瓷却抢先跪在我身前,拽着我的裙角哀求道,“求夫人大发慈悲,救救碧落罢!”

024.王府风云涌

    自打碧落嫁给王翦之后,我也有些许年头没见过这丫头了。

    从前在青鸾宫时,虽不被倚重,可青鸾宫到底好吃好喝的供养着,也无须她做多大的体力活儿,总归也将人养得白白嫩嫩的。如今,却是面色蜡黄,身形消瘦,面上似被人剜了肉般,枯槁露骨。对比往昔,看着怪教人心疼的。

    到底也曾是主仆一场,她又与碧瓷为堂姊妹,而今她落难,我不知晓也就罢了,而今被我瞧见了她的落魄,能帮一把时,总是要帮一把的。

    我过去将这两堂姊妹扶起,碧落却执意跪着不肯起,哭着拽着碧瓷的衣角囔囔道,“碧瓷姐姐,算了罢。我本就是个做小的,即便是公主不喜欢我,可以折磨我,我也是不该有半句怨言的。况,好歹我也是瞧着公主长大的,公主只是一时不痛快刁难了两句,公主的秉性并不坏,碧瓷姐姐何苦求夫人,恶了夫人同公主的关系!”

    她说这话时,一直低眉顺眼的,不敢抬头瞧我。

    碧落的胆子从前可是没这么小的,如今看来,应当是当真被唬得不轻。

    我瞧着她这模样,说不怜惜是假,可既然涉及到的人是元曼,我总该多问几句才是。不让碧落白白受了委屈,更别因为误会而恼了元曼。

    “躲在这儿作甚,还是进殿内说话去罢。”我带着她两个在正殿坐下,碧瓷懂事的酌了壶热茶,又端了些寻常的糕点进来,碧落喝了点儿热的之后,呜呜咽咽的才将事情原委道了出来。

    原,自打王将军攻下楚之后,元曼便被王翦送回了咸阳,一同回来的还有茵陈。

    回了王家,脚跟儿都没站稳,元曼便下令将府中阿政先前赏赐的百来佳人媵女尽数遣散,各人赏了一笔不菲的钱财珠宝,强行将这群人放出了王府。有不肯走的,元曼便唤家仆打,这么一闹,半日之内,百余佳人尽数被遣散了个干干净净。

    除却这上百个陪嫁的,王府本就还有个妾侍,最为年长,唤作蔺梵;再有就是当年阿政亲自发配的,芈碧落为妾侍,再无其他。

    蔺梵生有长子王贲,王贲也是个了不得的角色,纵然蔺梵脾性骄纵,但只要她不招惹到元曼,元曼也就不睬她。至于碧落,因着也曾是青鸾宫出去的,又是我的媵女,元曼待她本也是相安无事。

    可这样相安无事了不到小半月,忽而有一日,碧落的女儿王俪从阿公家回来,小丫头长得水灵极了,元曼那日欢喜的抱着小家伙玩了半日之后,当日夜里,元曼让碧落打水替她盥足,元曼待她的不喜,就从那时候开始了。

    先是将水盆踢翻了,责打辱骂,尔后是不断的刁难,不管碧落做什么错的,元曼总能挑着些错处出来,极尽可能的欺辱着碧落。

    碧落从前在青鸾宫时,也就是个闷葫芦似的性子,除却一双巧手做女巧夺天工,其余还真是别无长处,又不善言辞,每每在宫里犯了些错时,画眉训斥她,她也只是一副唯唯诺诺不敢反驳的乖觉模样。

    这样的性子,元曼若真欺负起她来,她也当真是无处可去诉说的。

    从王俪回来之后,元曼对碧落的态度便变了吗?我似乎想明白了点儿什么,只是详尽情况,我还是打算等元曼来了再做细谈。

    这会儿还早,元曼应该在她父王那边待着,晚些时候应当还会去上九宫坐会儿,下午的时候再来我宫中,待到用了晚膳再回去。她的这些基本规律,我还是摸得清的。故而,我便唤了画眉过来,简单交待过几句之后,便打发她往王府走一趟。

    安慰了碧落一番,我便让碧瓷今日好生陪会儿碧落去了。她今日进宫都是以想念堂姐,做了些蜜饯想送给堂姐吃,元曼冷笑了两声,到底也还是带她入了宫。

    果然不出我所料,过了午膳不多时,元曼才端庄着步子踏入青鸾宫来。自打嫁了人之后,这丫头活泼俏皮的性子倒是收敛了不少。彼时,画眉还未回来,我也就不着急和她细谈。

    至用了晚膳,和画眉交接过,我才更加确定了我的想法,这才接着她还坐在青鸾宫里荡秋千的空档,走过去同她并肩坐下,问道,“丫头,你跟着王将军伐楚,折腾了一年才回。原本你小两口的事,母妃也不该多问,可母妃总还是惦记着自家女儿的,就想问问你在外头过得好不好。”

    元曼稍稍仰面看着渐沉的夕阳,“很好啊,王将军待儿臣也很好。”

    提到王翦,她的眸子总是额外出彩几分,待她打起精神跟我说起王翦,她的面上早已绽开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起先才到楚国边境的时候,将军只是命人加固营垒和防守,六十万大军就这样戍守在楚国边境。楚军时时来犯,可无奈六十万秦兵压境,兵强马壮的,他们也不能奈我们如何。除却楚军来的时候,将军会领兵反击一番,其余时候,却都是带着将士们饮酒作乐、好吃好喝的供着大家。儿臣起先也不明白,直至后来,王将军见儿臣每每忧心忡忡,才对儿臣解释了一番。母妃,你猜王将军这是要做甚?”

    我自然知道王翦此举,和当年李牧戍胡是一样的道理,可元曼如今打开了话匣子,我便只用鼓励的眼神让她继续说下去。

    “将军告诉儿臣,六十万大军压境,楚军纵然剽悍,可他们的人数不如我们多,纵然对我们又恼又恨,却也忌惮着不敢强攻。就这样,养精蓄锐了一年,楚军来犯多次之后,渐渐也就松懈。儿臣本也担心,将军手中握有六十万精兵,难免会被父王怀疑拥兵自重,但好在父王待将军颇为信任的样子。就这样过了一年,秦兵终日好吃好喝乃至无聊时掷石子玩乐,而楚军人少却很难再熬下去,更难安于终日惶惶,终于拔营准备离开。”元曼说着,眼中精芒烁烁,“就在此时,将军一声令下,六十万秦兵披盔戴甲杀了上去,当场将楚将项燕斩杀于蕲,又生俘了楚王,一举破楚!”

    那是她心中的英雄,她得以见她的英雄在沙场上驰骋的模样,那样欢喜的心情,我能体会。

    可说道这儿,她面色却忽而又浮现出一抹忧伤,不再神采奕奕。

    我察觉这一抹神色,故而问道,“将军杀敌卫国,是为壮举,况你与将军安然,缘何忽然露出这样忧伤神色?”

    她微微敛起压抑的情绪,牵强一笑,“没……儿臣只是,只是有些想将军了。”

    即使知道她不过是在打马虎眼,我也没有直接戳穿她,只是继续问道,“你回了咸阳,听闻是住进了王府,没有回华阳宫。不知在王府住得安不安生?听闻,王贲的母亲,却是个不甚好相与的角色。你虽精怪,可架不住老姜辛辣,可曾被她欺负过?”

    听我问及家事,她却是露出几分轻蔑姿态来。

    “母妃说的是蔺梵那个贱妇啊!仗着有王贲给她撑腰,就以为我不能将她如何。那日在府中,公然对我大不敬见面也不行礼,我恼了,不照样将这贱妇给杖责了一顿!”她的面色颇为得意。

    我看着元曼,她的眉梢比从前更加锋利了几分,神态比从前做女孩子的时候更多了几番韵味。到底,是新妇,总该娇媚几分的,可她却眼见着有变尖酸刻薄的姿态。

    “那,碧落那丫头呢,在王府可还安好?”我随口继续问道。

    “碧落今日不是随儿臣一同进了青鸾宫吗?母妃没瞧着她?”元曼歪着脑袋问道,却又忽而面色一僵,暗暗骂了句我没听清的琐碎话,才起身有些慌张的跪到我面前道,“母妃,您听儿臣解释,儿臣并非刻意欺负碧落的。”

    她是个聪明孩子,将碧落带进了宫,碧落曾是我的媵女,于情于礼的都该晓得这丫头进宫来头一遭事就是来给我磕个头。我既问她碧落过得好不好,就已经说明,我是见过碧落了的,而且,知道碧落过得不好。

    不过,元曼却会错了我的意,我并非来兴师问罪的。

    她有些委屈模样,“都是蔺梵那个贱妇来挑拨的,母妃,好歹碧落也曾是母妃的媵女,儿臣年幼时,她待儿臣也是很好的。只是,儿臣见着碧落的女儿时……儿臣,儿臣……”

    元曼说着,无端端的竟滚落出大颗的泪豆儿来。

    我起身将她扶起来,携手带着坐在我身侧,“先前你来信,母妃记得你说月事推迟了小半月,彼时你也是猜着有了孩子,却也因还没将胎气坐稳,只说等稳定了之后再来信报之,可自此以后,你的信笺却是再未提及此事。这一回,将军将你送回咸阳,你却小腹平平,母妃估摸着……”

    闻言,元曼早已泣不成声,只是抱着我哭得更为悲怆,“儿臣本是有了身子的,军医说三个月待孩子稳定了之后,再回信报之更妥。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三个月,恰巧碰上将军攻楚,儿臣一时兴起也就跨马随着军队尾行,不料,却将这孩子给颠掉了……”

    她说着,拥着我哭诉道,“母妃,儿臣心里,苦哇……”

    我摸着她的头,总算是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给理清了。

    “尔后回了咸阳,蔺梵你是动不得的,因为她再不讨喜,却还有个当将军的儿子王贲。可你没料到,碧落也有个极可爱的小丫头,是不是?”

    她哭得更放肆了些,“儿臣是一时糊涂了,母妃,儿臣当真只是一时糊涂了啊……”

    唉!我这可怜的懵懂的女儿呀!

    我怜惜的劝慰道,“碧落并无过错,也曾替将军和母妃挡过灾,这你也是知晓的。糊涂一时,及时悔改就好。好丫头,即使碧落有了错,你也该得饶人处且饶人。至于蔺梵那个贱婢,动不得她之前,你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待你将王贲拉拢了,还怕处置不了那个挑拨是非又蹬鼻子上脸的贱婢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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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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