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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全文阅读

作者:伊晞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txt下载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25.不战而屈人之兵,王家父子功震天

    好生将元曼安慰稳妥了,再将她送出宫时,她和碧落感情已大好。

    我深信元曼不是个天性刁钻的孩子,只是有的时候,这孩子不甚懂事、需要人指点一二是真。

    不过,安慰的话终究只是说出来让元曼听着稍感舒心些罢了,谁人不知,王贲身为秦之大将,与其父王翦一道立下战功无数。有这么有出息的一个儿子,纵然蔺梵再怎么刁钻古怪,对旁人再尖酸刻薄,可对王贲,那定然是疼到了心尖尖上去的。

    想要撕破蔺梵与王贲间的母子关系,谈何容易?单单就血亲这一点,就已是最难处理的。

    好在元曼涉世未深,想着只要同王贲搞好关系便罢了,不会往深处想。但我这个当母妃的,却能将这一层看清楚些,故而待元曼走后,我交待碧瓷,找时间去问问精卫,可有些法子让人缠上缓疾而不易察觉。如若可以,这女人我是不想留的。

    当年还被困在咸阳宫外,我曾听王翦说过,他那妾侍蛮狠跋扈,他也难堪忍受。王翦素来是个好脾性,连王翦都觉不能忍的,可见此人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加之这女人竟敢挑拨是非到我芈青凰的女儿头上来,我岂能再容她胡来?这女人若没有王贲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都算了,但凡有了这王贲,如今他又那样功高,我不得不防着此女母凭子贵欺压到元曼儿头上来!

    自打王翦一举灭楚,阿政对王家也更为信赖赞赏,攻燕时甚至将王贲也派到了王翦身边。父子二人齐上阵,这倒也是件趣事。

    攻破三晋之后,余下的三国破败之势更加颓靡,眼见秦国着攻伐六国势如破竹,统一之日指日可待,阿政的面上喜色更甚。我看着,也是不由得跟着他一同高兴的。

    昔年,少年天子意气风发,立下势要一统天下的宏图大志。那时候,还有吕不韦、赵姬、不安分的公族势力,面对那样大的困境,他依旧是那么执着而又目光长远,如今,天下形势大好,我陪着阿政一路见证着他的成长壮大,怎能不替他、不替大秦高兴呢?

    燕国却也是个不成气候的国家了,荆轲刺秦王之后,燕王一度被逼得走投无路,乃至将太子丹都诱杀之,只求秦王能再容许他宽限些时日,苟延残喘。如此昏庸糊涂的君主、父王,所统领之下的燕国,能壮大到哪儿去?

    直至太子丹死、燕王被擒,这糊涂至极的君王啊,还以为是太子丹的肆意妄为为燕国招致了灾祸,丝毫不曾意料到,秦王政的野心勃勃本就是灭了其余六国,完成秦在这片天地的大一统!

    所以到最后,燕王身死的消息传来时,我都不曾感觉到半分意外:这天下间,能容这样糊涂又蠢笨至极的君父活到现在,已然是个奇迹了,他若还能得以苟延残喘,那才是叫我感到意外的。

    六国已经破了五国,剩下个齐国,我还记得在扶苏府上小坐时,尉缭指着这齐国,戏谑的说了句,“齐之君王后一直信奉亲秦政策,这也难怪,秦从前也未对齐发兵。远交近攻的策略,秦本就对齐不是那样的敌意盎然,他们自然懈怠些。如今君王后死了,她这儿子齐王建,听闻也是个窝囊极了的主儿,还未开战,就巴巴的派了好几个信使来咸阳探风声了,看样子,有求和之意。”

    “哦?不知大王准备如何处置这齐国?”我好奇的问了句。

    自打阿政不允我再多于臣子接触后,我也收敛了不少,文臣只与尉缭相交,武将只与蒙氏切磋,至于王家,这一层尴尬而又微妙的关系摆在这儿,即使是什么都不做,王家也必然会站在我和扶苏身边的,我倒从来不担心这个。

    尉缭成竹在胸般的一笑,那模样,竟是十分赞许的模样,“大王准备派个使臣过去,齐国不是想和吗?大王就给他们和。”

    “不开战?”我有些弄不懂尉缭的意思,“自打攻韩开始,这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秦自昭襄王伊始便谋划着要一统天下,如今只剩下个鸡秧子般的齐国,为何不打了?”

    尉缭笑了笑,“栖桐夫人也知齐不过是案板上的鸡秧子,那夫人觉得,可还有战的必要?”

    “不战,难道人家还会送上门来给你宰割?”我被尉缭这话惊得有些呛到,总觉他说话如今也是有些自大了,缘何我听着都不敢相信呢?

    尉缭见我一脸惊骇又不敢相信的表情,笑声更为畅快,“栖桐夫人,微臣说过,齐王建不过是个窝囊废,如若栖桐夫人不信,且再侯上一段时日看看,等使臣回来时,也就由不得夫人不信了。”

    对尉缭这话,我始终是不敢苟同的。齐国到底也是个大国,齐王建再怎么窝囊,也不至于战都不战就直接将齐国双手奉上了罢?

    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我倒也颇有几分期许的等了起来。

    此间,王贲带着秦兵已驻守到了齐国的边境,齐王却是一直按兵不动,似乎没多少打仗的意思。齐军见齐王没多少反抗之意,更是逃者日以百计。

    阿政观摩着将齐王也吓得差不多了,才让时辰大摇大摆的去见了齐王,听闻那使臣带去的话,大致意思就是秦王不想打,想和。可这天下眼见要大一统,不打又收不下齐之领土。念在齐王一直与秦交好,秦王如今再给齐王个机会,只要齐王将齐国领土悉数奉上,秦王便允他五百里地做个封君,依旧让他过个小国国君的舒坦日子。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般凌人的话,齐王听了之后,竟是欢欣鼓舞的同意了,甚至直言:吾观五国之破灭,国君非死即俘,逝者不论,生者生不如死。如今秦王非但不杀我,还许我封君并以五百里领土,何乐而不为?

    于是,齐王建这窝囊废,当真就准备将齐国那么大一片领土双手奉上给秦。

    得知这消息时,我竟也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见过窝囊的,却也没见过窝囊又蠢笨成这般模样的!

    再见尉缭时,难免对尉缭钦佩更甚,谈及齐王建之愚昧,尉缭忽而唏嘘不已。

    “国尉大人为何唏嘘?如今秦破六国,只待齐王将齐国图册奉上,便是秦正式一统天下的日子,国尉大人非但不高兴,为何还这般沮丧呢?”我总觉我是看不透尉缭此人的。

    他抿了口温酒,“我哪里是在为齐王建沮丧,不过是在笑着世道轮回、造物弄人罢了。”

    “国尉大人这又是何意?”我再追问。

    这尉缭分析世道的确厉害,可论世之时,每每总喜欢同人打哑谜,让人兜兜转转询问猜测许久。

    “栖桐夫人可知《孙子兵法》?”他问道。

    《孙子兵法》这等名论,我虽不爱读兵家术法,却也对此篇略微研究过一二。不说读得通透,却是虐懂些皮毛的。“自然是读过的,只是不曾细品。”我认真的说道,却是不敢在尉缭面前夸大,因我记得扶苏说过,尉缭此人对兵法也研究颇深。

    尉缭捋了捋他那短短的须髯,叹息道,“《孙子兵法谋攻篇》曾曰:‘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他顿了顿,“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夫人您瞧,齐国并非匮乏兵家奇才,《孙子兵法》所著书者孙武先生就是齐人。可闹到最后,他这善之善也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后却是被齐国自己印证了。夫人,您说,这是不是叫做造化弄人?”

    我听得不由也跟着唏嘘了一阵,伺候,便是心内难以压抑的欢喜。

    与尉缭相谈甚欢至晚膳后,我才悠悠的回了青鸾宫,可还没进门,元曼那丫头就疯疯癫癫的从里头闯了出来,扑进我怀里,亟亟囔道,“母妃!了不得,了不得!将军父子立下这般大的功劳,这功高得有些过了。而今天下眼见就要一统,父王怕是不会再留将军了,母妃,我该怎么办?”

    有了郎夫之后,元曼这满门心思,果然都摊在自家汉子身上了。

    这也不怪她,她想护着王翦,总是合情合理的。

    眼见着齐王就要呈递投降书和图册,王贲到时也将拔营而归,茵陈和碧落奉了我的旨意一直悄然给蔺梵下了很小量的药。估摸着日子,这段时日也该停手了,如若不然王贲回来查到些什么,总是不好的。加之,蔺梵也病得差不多了,耗了这么长的时日,她的身子早被她耗空,能不能挨到王翦和王贲回来都难说。

    “这样急啄啄的做什么,王氏父子本就功高,莫非你父王还能因他父子两个打了胜仗回来就要杀他们不成?”我轻声呵斥着元曼,“王将军眼见着就要返秦,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也该收收了罢?”

    她却仍旧一脸焦灼,“母妃,儿臣没在同母妃顽笑,而是今日儿臣忽而发现,往事父子功高得有些吓人!儿臣不得不急啊!”

    我依旧不紧不慢的往青鸾宫里走,看着这丫头一脸火烧眉毛的跳脚撒泼。

    情急之下,她径直拽住我的衣袖,同我算到,“赵国、楚国是被王翦将军给灭了的,魏国、齐国是败在王贲将军手上的,燕国是他父子二人齐心攻破,母妃,您难道就没发现,除却韩国之外,六国之中有五国都是被这父子二人给兼并的吗?”

    她慌得泪珠断了线,口齿都有些不伶俐,“这……这太恐怖了,母妃,儿臣不敢想,儿臣现在愈想就愈害怕!秦一统天下,竟然大半都是被他父子二人给拿下的,母妃,父王会不会,会不会……未免功高震主,杀了他二人啊?”

026.最后一个亡国之君

    起风了,青鸾宫内满院的梧桐娑婆着,摇曳着细碎的叶子作响。

    骄阳为树荫所蔽,热风蹭过这阴凉之后,也变成了凉凉的清风。在这炎炎盛夏,凉风习习抚人肌骨,却是惬意极了。

    风带走元曼颌下挂着的泪,我伸出手,揩掉这丫头满面的泪痕,哂笑道,“怎么?开始担心将军了?”

    她急得哭腔根本收不住,“如何能不担心?虽然儿臣也晓得父王最是宠爱孩儿,可万一父王这厢不吃孩儿的面子,执意要杀将军怎么办?自古以来,君臣相斗相杀的例子不是很多吗?连当初辅佐父王的相国吕不韦,最后都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母妃,您叫儿臣怎么不担心王将军?”

    嗯?这丫头竟然知道吕不韦的往事?

    不对,既然她知道,为何又会不明白她父王定要斩杀吕不韦的心思?

    “吕相国的事,你是听谁说的?”我不由得问了句。

    她被我这不愠不火的模样燥得快要跳脚,“自然是听王府的人说的。母妃,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了,你关心的却是吕不韦?王将军怎么办啊?”

    王府的人说的?哦!却是忘了吕箐月,小月儿好歹也是吕不韦的**,王府当初和吕家的关系也是不赖的。只是,这吕不韦的曲折故事从吕箐月的嘴里说出来,和其他臣子叙述起来,自然是有出入的。

    我记得王翦说过,吕箐月之死,最大的缘故还是在于担忧自家爹爹、挂怀着吕不韦的凄离死状罢!

    吕不韦啊吕不韦,又何尝不是叫人唏嘘不已的一代名相呢?只是,他太过贪功,太过嚣张跋扈,又是事发的主谋,纵然他再有才华,纵然李斯也与他难匹敌,到底却也是败在了自己手上。阿政,是容不得这样的人在自己身侧的。

    我叹息一声,才缓缓道,“昔年,吕不韦身为你父王的仲父,又为相国,更是贪心不足想继续揽功。你父王不容他,只怪他自己太过不知收敛,总是他没有觊觎秦王位置的心,可他欺凌到君王头上,这是你父王最不能容忍的。而王将军不同,王将军比吕不韦聪明,从伐楚伊始,王将军所求不过钱财金玉,乃至还为王贲求了不少佳人为妾。王将军所求无非金玉珠宝,秦如今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将军懂得趋利避害,即使功高震主又如何,他在大王心里所留下的印象,也不过是个爱财不爱权的臣子。你父王,容得下他。”

    许是从前王翦与我相处时,表现得太过憨憨,我才未发觉他这憨厚淳朴的面皮下,藏着的其实也是一颗精明的心。他是有先见之明的,明哲保身之道,他用得出神入化。

    元曼将信将疑的止了哭,声色喑哑的又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我笑了笑,“当真。”

    捏了捏这丫头的面颊,她近来倒是又养得丰腴了,脸蛋圆圆肉肉,和当初阿房的那张圆圆脸儿颇为相像。

    “你有时间,便操心操心蔺梵那边罢。眼看着王家父子都该返秦,王贲又是最孝顺他这母亲不过的,如今蔺梵已经病入膏肓,先前的手段,也该停一停了。是福是祸,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万不可在这关头再下重手,莫不然王贲回来,查出些端倪,恶了与你的关系,那你在王家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我忧心嘱咐着,“王贲和王翦一样,纵然生性柔和,可他们,到底也是铁血铮铮的将领,温润模样下长着的可是一双弑杀无数的手,吾儿万万不可对此般人物掉以轻心。”

    元曼点点头,“儿臣记住了。母妃放心,儿臣不会轻举妄动的。”

    不多日,王家父子果然回了咸阳,二人所求别无他物,依旧只是金玉珠宝和佳人,阿政赏得很痛快。听闻王贲的母亲病重,阿政更是赏下不少老山参,让他带回去给他母亲好好补补。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的,因这山参还不到千年的年份,阿政也就未提点此山参也是几百年的老参。王贲带回去之后,因为这山参也挺多,又不是千年山神,他只当是寻常山参来用,拿了整只山参来炖鸡给他母亲蔺梵补身子。

    蔺梵的身子熬了一年,早就是虚不受补的老骨头了,况得知这山参炖鸡是自家好儿子亲自炖的,开心得直接喝了一大锅,喝得一锅的山参炖鸡都见了底。就这么,一下补得太过,她那羸弱的身躯受不起几百年的山参大补阳气,当日傍晚就说浑身燥得不行,至入了夜,暮色四合,鼻腔口内缓缓的汨出鲜血来,却是被这阳气活活给烧死了!

    因为王家有个华阳公主的关系,当下还是去请的御医来给焚火般的蔺梵瞧的病,却也压不住老参的阳火烧枯木,眼睁睁的看着蔺梵最后耗死。

    王贲得知是自己那一锅老参炖鸡惹的祸,悔不迭一怒之下将王家的伙房都给烧了,哭天抢地的,却是也补救不回自家母亲的性命了。如此,也算了结了元曼的一桩心事。

    那蔺梵虽嘴刁了些,可也罪不至死,若不是她当初挑拨元曼与碧落,我怕这长舌妇将来还会挑拨王翦和元曼的关系,元曼也承了她父王多疑的性子,少不得会惹出什么祸端来,才想着斩草除根的。可惜这蔺梵太耐耗,耗了年多没被耗死,最后却是被自己儿子的孝心给灌死的。

    王贲认定了是自己害死的母亲,自责不已,哪里还会去追究蔺梵先前身体渐弱的缘由。后也曾听茵陈说过,蔺梵本就有些哮喘,身子并不是极好的,故而王贲压根没将蔺梵的病想到别人头上去,只觉得蔺梵是身子虚了最后虚不受补,被自己的莽撞给补死的。适才叹息:这药再好,却是也不敢再乱用分毫了。

    齐王建是被王贲带着一同往咸阳来的,阿政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并未杀他,说是要给齐王建在咸阳附近寻一块五百里的松柏林作封地,他依旧还是齐王。

    起先我有些不懂阿政的意思,可当日他拿下齐王王印和齐国图册之后,回青鸾宫歇着时,都笑得不能自己。我难得见他笑得这样夸张,故而多问了几句,“虽这齐国拿得太为轻松了些,可大王为何笑了这大半日,都止不住?”

    他听我这么问完,本在喝茶,却也忍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独自一人又乐得嘴都捂不上。

    我给他翻了个白眼,“你是嫌好几日不下雨了,咸阳宫里干得慌,自来下雨不是?”说着,碧瓷便利索的拿来抹布揩掉他弄得腌的桌面。

    他却还是捧腹笑着,笑得似魔怔了般,又笑了许久,我就这样怔怔的看着他一个人发笑,戳不到他为何笑得这样灿烂,只得面无表情似看个傻子般的看着他,

    就这样,他又笑了止、止了笑,反复好几遭,才道,“政是笑那齐王,未免也窝囊过头了,政说让他将齐双手奉上就不杀他还给他块封地,他当真就信了,纵然齐国再多肱骨之臣如何反对,他都置之不顾。这时候想着的全然是自己该如何过快活日子,也不顾臣子们和储嗣们会如何,当真就将齐国双手奉上来。”

    我重新替他沏了杯茶,“明知斗不过秦,他懦弱些想安稳过完这一世,虽会被世人所不齿,可他日子过得舒坦了就行。况,如今我们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捡了个大便宜,你封他五百里地也就罢了,偷着乐也不至于乐得合不拢嘴罢?”说着,我又眉头微微一皱,“你该不会是想反悔,五百里封地都不给人家了罢?”

    其余五国,所有的君主几乎都是被他杀了的,可这些国君的子孙后嗣阿政却是都放过了的,甚至许多都在咸阳宫内,尤其女眷,伺候过阿政的也不少。阿政并未薄待他们,尤其这些女眷,日子过得甚至比从前在他们自己国家都好,只是阿政不会让这群人有孩子罢了。

    他听了,却又哈哈大笑了许久,才继续道,“政,政是在笑他窝囊得过了头!政生平最瞧不惯的便是这种连剑都不敢拿起来的人,当初韩国哪怕是再弱,却也敢送给韩非上门,更敢明面抗秦;燕国虽弱,亦能有个太子丹遣派荆轲刺杀政,可这齐国呢?王贲不过往齐国周遭一站,就将他唬得裤子都提不稳了,当真就来降了!政是哭笑不得,却也觉得,留着这般窝囊废在世上,不过浪费秦国口粮罢了。”

    我一听,他果然是不打算放过齐王的样子,“才五百里封地,大王都舍不得给?当初齐国臣子们可都是听着大王许诺要给齐王建封地的,大王这么反悔,不怕齐之国民臣子不满,从而起义吗?”

    他摆摆手,“给!给!给!政岂是那般言而无信之人?政给了他五百里松柏林作封地,可政在此之前,将那松柏林中的牲畜都赶了个干净,又将此地圈起,他齐王此生就只能待在这圈里,不得踏出半步。政就看看,他在这封地之中,能过出怎样的日子来。”

    这坏心眼的王!

    听尉缭说,齐王建是欢欢喜喜的踏入了那片松柏林,还觉颇为满意。数月之后,再去瞧时,他已饿死在了那片松柏林中,没有粮草更没有渔猎的本事,齐王最后却是在自己的封土上饿死的。

    这样惨绝的死法,倒是和曾经英明一世糊涂一时的赵武灵王有些像了,不过赵武灵王更为悲惨,是被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和大臣合谋饿死的。

    一代国君,最后落了个饿死的结局,哪能不叫人啼笑皆非、扼腕叹息呢?

    六国覆灭,庆庆只花了十年的时间,也难怪尉缭经常说,秦王政是承六世之余烈而得以势如破竹般的一统了这片天地。

    青涩那年,少年天子稚气却又志气的话还在我耳畔回荡,“政今生所愿,合天下为秦。”恍如昨日般的美好……

    江山一统之后,他之所愿已达,可他的雄心也野心壮志,却并未消减半分。我有些迟钝的察觉,他想要的,岂止是一统天下!

027.始皇帝

    秦王初并天下,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皇帝之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并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故制曰:“死而以行为谥,则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三皇乃燧人、伏羲、神农,五帝乃黄帝、颛顼、帝喾、饶、舜。

    我心知他是自大了些,可我也认同,将这华夏大地大一统此事,诚然是前无古人的。我认可他,以他为荣,更觉诸如孔夫子等圣人是远不及他的。

    皇帝,就皇帝罢!始皇帝,他就是始祖。

    他的野心膨胀着,心心念念希望秦之江山万世无穷。可将这命令下达之后,他又回过头来问我,“青凰,假若政不想秦之江山传万世,政希望大秦的江山能永固,而政能长生以一统江山万年,你说,政还需要些什么?”

    “无非是求仙问道之术罢了,如今整个天下都是大王的,大王还忧心什么寻不到仙药得以长生吗?”我顿了顿,“江山万年或许太久远,那永生的事却总是闻所未闻的,可青凰觉得,长生比永生踏实,阿政若想去追寻长生,大可一试。不管你做什么,青凰都是支持你的。”

    他听了欢喜,面上微微浮现志在必得的神色。

    可转念,他却忽然看着我,表情严肃了几分,“可,青凰你为何看上去不高兴了?政是否说错了什么话?还是你担忧政独自追寻长生,会将你抛开?”

    我悠悠然叹了口气,“我不是在叹那,长生不长生的,青凰不甚在意,只要青凰是待在阿政身边,青凰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问。而今,青凰所叹息的,是你自称为‘朕’了,这让我有些分不清,你在我面前的自称是哪样?又和从前可有什么区别?”

    他听得笑得嗤嗤,刮了刮我的鼻子,才道,“你呀,心思还真是多。政就是政,是你唤作‘政哥哥’的那个政,对旁人朕就是从前孤王的自称,在你面前,政还是你的政哥哥。”

    我浅浅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他喃喃着,牵着我的手,看着这片天地初生的朝阳,面色神采奕奕,“从前政是秦王,没能封你为秦王后,而今政既为始皇帝,青凰,等政寻到些长生的门道,就封你做始皇后,好不好?你我二人,与这片天地长存。”

    “好!”我牵紧了他的手,心内感慨万千。

    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都洋溢不尽我心中的自豪与欢喜。

    我听尉缭说过,大王近些日子与一名唤作怀清的寡妇走得颇为相近。此女是个术士,炼了许多丹药,这几年每年都自觉的上奉丹药和炼丹之材来咸阳。大王对此女颇为赏识青睐,哪怕此女拥兵于巴蜀,阿政也不反对,只差没再派些秦兵去供她差遣了。

    传闻怀清颇有见识和文采,阿政会青睐她,倒也实属常情。改日若有机会,我都想会一会这奇女子,独自寡居还能将炼丹之术和夫家矿脉经营的如此风生水起,实在是令人钦羡欲与之神交的。

    奉我不去扶苏的府邸时,扶苏便来青鸾宫小坐,又听闻尉缭十分欣赏邹衍夫子的论著,以五德而分天下之势。邹衍道是周得火德,秦代周,从所不胜,为水德。又根据往昔秦文公曾于黄河之内猎获黑龙,以为此为水德之大瑞,遂将黄河更名为德水。

    天下初初统一,阿政自打自封为始皇帝之后,确实比从前变得更加繁忙了些。大秦,大秦,如今秦可是真真正正的大秦了。

    我听闻阿政将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我听闻阿政大兴土木,欲开凿灵渠,以贯穿南北。

    我听闻阿政收天下兵聚咸阳,销以为锺、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宫廷中。

    我听闻阿政统一法度、度量衡、石、丈尺。

    我听闻秦之国人悉数加封一爵。

    我听闻……

    这日子就像是做梦一般,太多太多的新鲜事物蜂拥而至,而许多东西甚至是我从前所没能接触到的。被这繁华冲刷了多次之后,之后每每再有惊奇者,我都只觉平淡了。

    而元曼呢,王贲处理完他母亲的丧葬之后,王家在咸阳盛极一时,门庭若市的热闹非凡。于她的眼中,他的英雄就是这样的,驰骋沙场之后,得万人敬仰。她就站在那万人之中,然后等他回眸,眸中只有她一人。

    她做了那样大的一场赌博,才将自己赌到了王翦的身边,幸而,她是赌对了的。王翦是个会疼惜人的好男人,自打成了亲之后,他对她的所有承诺,都一一兑现了。

    遗憾的是,王家父子没能在咸阳待多久,阿政便下发了新令,让王翦和王贲各领兵数十万计,又挥兵南下直驱越境了。

    可怜元曼怨恨她父王,小别胜新婚的,这短聚还未能聚多久,就被她父王又生生的拆散了。而王翦担忧元曼的身体吃不消,便不让她再跟着将士们一同吃苦受累了,只安慰她,让她在咸阳养好了身子,等他回来,他俩再生个大胖小子。

    元曼拗不过王翦,自然是答应了。故而,这丫头在咸阳便更闲了几分,往返咸阳宫的次数倒是愈发多了。我见她待在华阳宫也不安分,索性便让她搬回青鸾宫来住了。她乐得有人陪着,简易收拾了一番,便恬不知耻的回了娘家待着,成日里和几个弟弟妹妹们嘻哈成一团。

    这日晌午,才用了午膳,这丫头揪着阴曼和曼还有嬴高几个比她小的,又在絮叨着一些没羞没臊的话,直言两个妹妹和弟弟眼见着再过不几年,也该是要婚娶嫁人的年岁,她跟着王翦在军中可是认识了不少有才又有德的将领,可给妹妹们会一会,将军府成日里宾客盈门的,也有不少想巴结王家这门关系的,个中不乏家中有貌美女孩子的,亦可给嬴高说个媒。

    她这嘴上没毛的本事,倒是同画眉学得极像,不过画眉好歹比她还更知道害臊三分,她成日介里的张罗着弟弟妹妹们的婚事,倒像个媒婆般的热闹了。

    三个小的哪里禁得住她这样的调侃,一个个面红耳赤的,想走又不敢走,却还不得不听着她讲这些没脸没皮的话,个个儿臊得面红耳赤低了头,不敢瞅这不着调的姐姐。

    我看着好笑,远远地做着女都和碧瓷两人乐得合不拢嘴,茵陈在旁边帮我捻线,瞥了一眼元曼,只道,“夫人,您瞧瞧公主,这样不害臊的德行,叫婢怎么敢嫁出去?她这天上地下没个影的本事,旁人怕是招架不住的,也堪堪就是婢从小看着她胡闹到大,还能懂她秉性伺候得住她,换个人,只怕跟人都能跟丢了。”

    听着茵陈的腹诽,我和碧瓷笑得更为朗然。

    这么一笑,元曼却是听见了内中的骚动,当即跟个猴子似的三两蹦跑到我们身前,“母妃,你们作甚笑得这样开心?是不是,又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碧瓷嗤嗤笑着还未收住,“华阳公主可是嫡长公主,我们这些当婢子的,哪里敢拿公主说道?不信,你问问你母妃。”

    我摆摆手打了个马虎眼,“我可不记得你有什么坏话可讲,唯独记得有个丫头片子比男孩子性情还胡闹些,上树掏鸟窝的本事倒是一流。若非这青鸾宫我不许你爬,怕是你要将咸阳宫内所有宫殿中的树都要攀爬熟悉个遍,哪个树上有鸟窝、鸟窝里生了几个鸟蛋,都记得清清楚楚!”

    说罢,众人又是一团哄笑,元曼被我闹得羞红了脸,哇呀呀叫着就要来挠我。

    闹得正欢呢,却闻外头一阵微微有些尖锐的女音试探问道,“婢是晗月宫的胡良人,有急事求见栖桐夫人,栖桐夫人可在?”

    嬉笑声戛然而止,这声音我自然认得,却是不甚喜欢这声音的主人。

    我清了清嗓子,瞥了碧瓷一眼,元曼正了正衣衫坐到一旁接了茵陈的活儿替我捻线。碧瓷起身去将此人引了进来,至我面前规矩的行了大礼,才面待期色的瞧着我,欲言又止模样。

    “想说什么就说罢,来都来了,又何必藏着掖着。”我不喜她这拖沓的模样。

    她顿了顿,复又清了清嗓子,才摆出一张揶揄的脸,“许久不见栖桐夫人,夫人气色愈发好了。只是不知夫人这好气色,还能好几天下去。”

    “本宫气色一直很好,不用你操心,也会一直好下去。若你来青鸾宫只为溜须拍马,那你大可现下就回去,本宫听多了这样的话,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我不甚喜欢、乃至有些厌恶胡良人,她这两面三刀的性子,最为我所唾弃。

    见我对她说话这样不客气,她面色也是微微有些尴尬的,“婢,那婢就有话直说了。上九宫这段时日,每日都有御医进出,婢忍不住前去打听了一回,才得知上九宫的那位,怀孕了……”

    伊美人,怀孕了?

    我面色微微一怔,却见碧瓷直接啐道,“呸!胡说些什么!你若当真这样嘴里没盐,何不去膳房找闲去!来青鸾宫里挑拨,你也不怕扰乱**秩序,恼了夫人,将你杖毙了!”

028.妾定要保住这孩子

    晨起的雀子总是最烦人的,嘈杂得让人想掐死它们!

    胡良人尖锐的声音如若用来唱歌,那婉转高亢的音调,倒也着实能吸引得一干人等为之震撼。无奈,她却将这一副好嗓音用来挑拨是非,却是白白糟践了这一副好嗓子。

    青鸾宫内,但凡对我熟悉或是有所探听过的人,都知我素来最厌恶的是两种人:一种是欺瞒背主之人,另一种,则是无事生非挑拨离间之辈。胡良人,属于后者。

    若然胡良人说的此事为真,我却也不会在她面前表露出半点想要动伊美人的意思。此事,即使要算账,我也决计不会唐突了落外人口实的。

    “伊美人有孕了?此为大好之事。要知,近些年咸阳宫总是难保皇嗣,算一算,这宫里却是胡良人家的公子胡亥最为年幼罢?伺候的皇子,却也都因种种缘故而早夭。却是件遗憾事……”我叹息着,瞥了一眼胡良人的脸色,果然见她一张精致极了的面容微微有几分扭曲,眼睑跳动着,泛着怨恨的光。

    到底是无忧无虑的公主出生,脑子也不经人世,她心中所想,无非就是如今公子胡亥为最稚之子,大王对这最小的孩子总是多关照几分,胡亥也承了胡良人大月氏人异域风情的貌:一双眼睛黑黝黝圆溜溜;睫毛长得似能织布般;肌肤白得胜雪,这样的肤貌,宫中寻常些的公主甚至是不敌他的。

    公子胡亥倒是个讨喜的孩子,只无奈,怎么却是被这么个苍蝇般招人厌烦的母亲给生下来的。如若他的母亲不是这样烦人的性情,我倒是乐得在阿政面前多提拔提拔她们母子。

    胡良人俏丽的面容憋成酱色,“可是夫人,夫人不觉得,伊美人如今得势得有些过头了,甚至快赶超夫人了吗?妾听闻,大王上个月在上九宫待了五日,可大王在夫人这儿才待了七日呢!”

    胡良人说着,语调都有些愤懑慷慨,“妾只是在替夫人鸣不平,觉得上九宫那小蹄如今嚣张得有些过头了。纵然她有喜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可夫人,如若不趁着此女仗宠作威之前,将她好生教诲一番,将来指不定她会不会将自个儿尾巴翘到天上去,还要俯首来踩夫人一脚!”

    她的话语,分明的透着嫉妒与不满,表达得也是十分激昂。

    虽然胡良人说话做事不经脑子,可这样懵懵懂懂的,可嫉妒可愤懑可不满可不装大度的模样,却是令我有三分羡慕的。

    我是这咸阳宫的栖桐夫人,无皇后在位,我即为这后宫的独大。若非招惹上我身的事物,我总该表现出谦谦而又大度姿态的,尽管,有时并非我心所愿。可逢场作戏,却冥冥中已成了我的习惯,乃至本能。

    “本宫倒是觉得,伊美人一直安分守己,也从不与旁人生口角,是个乖巧懂事的美人。”我说着,索性笑了笑,瞧着胡良人那张气歪了的脸,旁敲侧击道,“胡良人有空在这儿为本宫的地位担忧,倒不如想想自身的处境罢!公子胡亥得宠,他的母妃却连母凭子贵都没能做到。啧!胡良人,你是不是也该反省反省,你这张好看的樱桃小口,成日里说出来的话,不是没盐味儿,就是腌过了头。若胡良人真是闲得无趣了,就依碧瓷说的,去膳房找找闲的去!”

    讥诮的话,要的就是狠、准、独到,直戳人心窝子里去。

    胡良人在我这儿自讨了个没趣,气得叽歪歪的模样,忍住嘴碎出了青鸾宫才开始骂骂咧咧。我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低声嘶了口凉气。

    碧瓷过来想替我揉揉穴位,我却摆摆手,道,“去查查彤史。”

    不多时,碧瓷回来,上九宫那位,果然是有孕了,而且,已经快三个月了。

    呵,看来,精卫不在我身边之后,录彤史的吏官也学着量人眼色地位行事了。以往,宫妃有孕,吏官总会来青鸾宫报一声的,而今却是连个音讯都没有。她们这般大胆,或许,倒也是经过阿政的授意,若然如此,我想,我应当更加警惕些上九宫那位了。

    我见过嬴端的直迎抗击,我也识过芈青萝的阴狠手段。阴招也好,阳谋也罢,我从不畏惧这些,因为我知道,阿政也不喜欢这些。我怕的,是诸如柳伊人这样圆滑又明辨的女子,她的圆滑能让她在这夹缝中求生,她的明辨会渐渐让阿政也看到她身上的好。

    柳伊人在咸阳宫的这几年,我也更加清楚的看清,她绝不是赵阿房,她却是与赵阿房截然不同的女子。可偏生她乖觉的就是,她知道自己只是个赝品,也乐得当这赝品。

    她曾将自身的弱点暴露于我面前,只为我能让她在这宫中有一席之地,只为让我清楚,她在这咸阳宫中是有软肋存在的,这样,即使她地位再高,因为有那一层束缚在,她就不敢逾越我半分。

    我细细思索着她的种种行为,可愈思则愈觉得心寒,我总觉我是在冥冥中踏入了她的圈套和布置,而并非是如她所说的那般,她被我掌控!

    是了,她将自身的弱点暴露于我面前,那样,万一那些弱点被人戳住,最易被怀疑的对象也就是我!若我本就地位岌岌,她再塑造出羸弱模样,在阿政看来,岂非就是我强势欺凌一个弱女子、这弱女子还对我百般辩解维护我?孰是孰非,就此容易误导!

    呵,好你个柳伊人,从前我怎么就被你糊弄住了?以为你和你的模样一样是无害的!却是你太过精巧,瞒天过海的将我一时蒙在了鼓中。你赌的无非就是那一家老小的性命,要么我则不能动,要么动则两败俱伤吗?

    我气得嗓子都快冒烟了,连着灌了几杯水,却都不能缓解喉头之涩。

    “走,去上九宫瞧瞧!”

    太阳穴突突的跳动着,我的思绪被堵得有些疼,连反应都慢了几刻。待我好不容易稍许冷静了些,轿子却以吱呀晃着荡到了上九宫宫门前。

    这朱红锈色漆的大门敞开着,内中依旧是仙风飘袂的模样,鸳鸯成双,鹤唳声声,门前水畔宫娥们嬉笑着戏水,见我进来,慌不迭的敛起胡闹的模样,匆匆退至一侧跪着。

    我站在上九宫正殿前,鼻间嗤出一抹戏谑,却见柳伊人迈着端庄的步子,款款从那台阶上翩翩跹跹似只彩蝶般的飞了下来。

    “栖桐夫人今日怎么舍得来上九宫小坐?听素锦说夫人来了,妾还有些不信,却也不敢但待,出来一瞧才发现真是夫人来了。未能恭迎夫人,是妾冒失之过。”她说着,把手领着我就要邀我进去坐一坐。

    “你从前待我可没这般亲热的。”我冷冷的说了句,挣开她的手,“坐就不坐了,成日里在青鸾宫坐着,人都坐得有些懒懒。既然出了青鸾宫的门来了上九宫,你这上九宫比青鸾宫大些又气派些,不若就在这儿走走,你带我看看这上九宫的景罢!”

    见被我婉拒掉相邀,又瞧着我面色不善,柳伊人的面色也露出几分难堪。

    不过,她很快又将这尴尬之色敛住,没了先前欢欣的模样,巧笑着道,“承蒙夫人喜爱,那妾就带夫人在这宫中四处看看。”

    这红墙绿瓦宫墙框住了的宫殿,抬头,却也是和外面一样的湛蓝。金丝雀儿被笼子束缚久了,看来也是适应了这宫中的安逸。

    锦衣玉食、君王荣宠,搁在谁身上谁能拒绝呢?

    说是柳伊人领着我在这上九宫走着,她却也懂事得紧,纵然并肩,也会注意稍稍低下头将身子往我身后挪着缓半步,不敢逾越分毫。看来,这宫里的规矩,她也学得很好。

    上九宫这一片碧莹莹的池塘,新栽了一片睡莲,小监们还在清理着不远处的污泥,我却依旧往前。

    “夫人,前头腌了些,夫人可还要往前?”柳伊人有些犹豫的问我。

    我顿住脚步,没再向前。恰巧见脚底有些碎石,弯腰随手就拾了几块扁扁的石片,打起了水漂。那水漂飞出四朵花儿,才没入水中。

    将手中石子掷得只剩下一块,我才掂着那石头笑了笑,道,“伊美人,本宫也是过来人,自然懂你如今的想法。只是,你可还记得你我曾有的约定?”

    她面不改色,只笑了笑,反问我道,“夫人说懂妾的想法,不知夫人觉得是怎么个懂妾的法儿呢?”

    我蹉摩着手中的石头,“你说你的心死了,不会再为这宫中的沉浮所动。可伊美人,石头在怀里捂久了都能捂热,皇帝待你那样的好,你敢说,你如今的心思还一如从前吗?”

    她浅浅笑了笑,扶袖半掩面,“夫人说笑了,妾从决意留在咸阳宫的时候起,就早已同样爱慕上了皇帝。如今,自然还和从前的心思是一样的。”

    她倒是极会说话,可也不算说假话,却将我堵得险些无话可说。

    她是巧辩的,故而我也不再同她饶舌,“本宫知道,你有了皇嗣。”

    闻言,她亦没有慌乱,似是早就猜到了我会为此事来一样。

    宫妃有了身孕,总是瞒不住的,时日久了肚子大了些,还能瞒得住谁呢?不过迟早都要知道的。

    柳伊人的面上露出些许初为人母的喜色与骄傲,手不经意间抚过小腹,“夫人聪慧,又善解人意。夫人更知道从前妾经历过什么,这孩子,对妾来说大过于天。”

    她说着,微微偏过脑袋,娇俏一笑,“夫人,妾定会保住这孩子。”

029.徇私

    柳伊人的语调很肯定,这无疑让我对她更警惕了几分。

    虽然,我是能理解她的,前半生潦倒不急,后半生得君王宠幸,更得上天垂怜眷顾,让原本不能再有孕的她重新得了做母亲的机会。换做任何人,都不会轻易的放过这机会的。

    可我并不能容忍她如斯嚣张,因为,她若生了个皇子,会不会威胁到扶苏儿的地位,当真很难说。

    昔日赵武灵王废长立幼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我怎会忘记那血一样惨痛的史训呢?

    “伊美人腹中的可是皇嗣,说什么保住云云,皇嗣哪个不是金贵的,定然都要保得好好的。”我笑了笑,眸子里闪烁着冷冽,“本宫问的是,伊美人可曾记得曾经你与本宫约定过的话。”

    她笑得更加璀璨了几分,“妾当然记得!”她很是肯定的回答,却又话锋一转,直道,“妾当初恨公子嘉入骨,求夫人定要帮忙求大王铲除公子嘉。可夫人似乎并未帮妾求大王罢?公子嘉亦是拖沓了许久的狗命,过了好一阵快活日子才死呢!杀公子嘉,还是妾自主求的大王。”

    “那个时候公子嘉自立为代王,根本无需人求,大王也会铲除他的。”我驳道。

    她闻言,笑了两声,才敛起轻薄姿态,“对啊,那时候的大王是定然准备铲除他的。所以,这和栖桐夫人您就更没任何关系了。如此,那你我之约,又算作什么呢?”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我也知道,再与她多说也是无意的。她已经得了庇佑,再不顾及我了,那我又何须再明里暗里的提点她收敛呢?她,这已然是在和我宣战了。

    这上九宫,多待也是没有任何用了,我匆匆撂下一句脑壳疼,便带着碧瓷出来了。

    碧瓷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骂了句,“夫人,如今这赝品都如斯嚣张了,夫人可还能容忍她?”

    我不答,心却乱得很。我自然是容不得这样的人存在的,可不管我忍不忍她,她已经在阿政心里占住了地位了。她若扎了根,那我要将她拔除,只怕是要费些心神了。

    可她不是芈青萝,毕竟眼下还未对我做什么不仁不义的事,孩子,我还是准备保住她的。至于这个人,她将来能嚣张到什么地步,到那时我又能不能忍、会不会忍,却又另当别论了。

    精卫知道我去上九宫瞧过之后,唬得让小监匆忙来送了个信儿,只道是上九宫里那位如今可是皇帝宝贝得跟心头肉似的存在,让我切记按捺住了,不要轻举妄动。就连我去瞧过上九宫里那位,皇帝也是知道的,但念在我并未做什么过分的举动,才没来追究问责。

    我烦闷得很,那日偷了闲,便去扶苏的府邸小坐。扶苏知我有心事,便让家仆去请尉缭来府中小叙。等尉缭的功夫,门童却来报,说是有人求见栖桐夫人,并拿了件信物请夫人瞧瞧。

    会拿信物求见我的人,想来是定有急事要寻我的。咸阳宫外,还会有谁有急事寻我吗?我想,应当是钱桀罢?

    可挡家仆将信物呈上来之后,却是只镯子。那是相思对镯的其中一只,我自然认得,我料错了来寻我之人,可赵无风如今寻我,恐怕也是有了不得的急事了。

    让门童放行之后,不多时赵无风和他那婆姨便老泪纵横的跪伏到了我面前,一口一声“栖桐夫人救救吾儿”之后,我才赐坐让他两个坐下喝口水喘喘气,再将此间事好生说出来。

    原,赵无风家统共有四个孩子,却只有长子是个儿,后三个都是女儿。这长子也是个不争气的,颇喜赌钱耍野花,自己才讨了婆姨,那婆姨过门才不到半月呢,这不争气的野小子在外头招惹野花的事便被那野婆娘的汉子逮住了。好死不死的,臭小子仗着自家爹在咸阳有些势头,被那汉子逮住骂了几声奸夫要打之后,直接便和那人干起架来。

    赵无风尚武,他儿子自然也是传了几分他的武力的,那野婆娘家汉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臭小子一时下手很了些,竟将此人打死了!

    原,若是寻常些人家的孩子,是不会敢告状的,拿了些钱给人家便能了事。可此人家中,有个当朝执政的重臣是外戚,故而一时难以将此事了了,眼看着儿子就要被弄死,家中甚至都不得留个血脉,夫妻两个这才想起我这儿还留这个人情,才腆下脸来求我。

    话说到半循,恰巧尉缭来了,我说尉缭不是外人,他夫妻两个也就当着尉缭的面将此事说了。

    “夫人,是犬子太过骄纵放肆,罪臣没能教好他,是罪臣的过错。罪臣年岁也不小了,家中那儿媳还是个新妇呢,眼见着就要成了个寡妇。夫人,若夫人还念着些当年的旧情,定要帮帮罪臣,救救犬子的性命啊!”赵无风说着,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也不年轻了呢,头发都白了些。

    我感慨着,心里却也难受得紧,故人之子蒙冤,我是定然要帮一把的,大不了,多拿些金玉珠宝将人打发了就是。

    “方才你说,对方家后头也是有些个重臣是亲戚的,不知此人是谁?”我问道。

    不待赵无风回答,那婆姨便急啄啄道,“正是当今廷尉大人,李斯。”

    我听得心口一颤,心道果然冤家!李斯,当今廷尉,主司法之统领,最是嫉恶如仇又执法严明之辈,更是阿政眼前最倚重的重臣!

    倚重不倚重的,倒不是我关注的,我所担忧的,是他是主司法又嫉恶如仇执法严明的廷尉。

    为衬法度之重,曾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我最担心的,就是李斯亦为此般正义之人。

    “我晓得了。此间事宜,还需好好处置,赵卿家若是无别的事,暂且先退下罢,我会好好想想办法的。”我有些头疼的先将此二人应付道。

    赵无风那婆姨一听,以为我不过是在推诿,急得跪着拽着我的裙角道,“夫人,您可千万不要忘了你当初蒙难时,我家老赵曾拉过夫人一把呀!老妇就这么一个儿子,求夫人万万要护住他!”

    呵,她倒以为我会赖账了,却也忘了当初帮我的是赵无风,她是百般阻挠的那个。

    赵无风脸上有些挂不住,揪着婆姨骂了句,“你是哪个?却敢同栖桐夫人这样讲话。此事本就是在为难夫人,能帮得了夫人自然会帮的,帮不了咱们也只能自认栽了。谁叫你生了那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骂骂咧咧几句,赵无风才一脸歉意的对我道歉道,“给夫人添麻烦了,只因实在是无路可寻了,才冒昧来求夫人。如若可以,求夫人给犬子留条生路。”

    赵无风的确是老了,头发都白了那么多,何况他与画眉一场情在,纵他对不起画眉,可我想,画眉若是知道,也不会希望他过得这样凄惨罢?她与他虽再无可能,可画眉始终还是盼着赵无风能好的。

    送走二人之后,尉缭才叹息一声,只道,“眼见又是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咯。”

    我叹息一声,“天无绝人之路,总该还是有些办法可想的罢?”

    尉缭大惊,眼睛都瞪圆了几分,有些迟疑的问道,“栖桐夫人,您该不会是想往这剑刃上撞罢?当真打算帮此人?”

    “他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是故人一场,我怎忍心他终老都没个儿子给他送终呢?”我有些不忍道。

    尉缭听了,连连摇头,一时揣着手,一时又将手摆在小几上,一时斟茶又饮下,竟是许久说不出话来。

    我知此事是件为难事,故而也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才幽幽道,“我心甚忧,近来总是一连叠的事情寻上门来的,还个个都不是善茬。这不,苦恼得紧,才寻尉缭大人来替我想想法子。”

    他暂且将这茬儿放下,才问道,“夫人还有何烦心事?”

    我将伊美人的事说了,只道是此女如今俨然有想取我而代之的意思,野心勃勃的却又在阿政面前表露得不动声色,让人难以把握其软肋捏之而剔之。

    尉缭听了,亦是一脸忧心模样,却又颇有深意的瞧了我好几眼,让我心里有些毛毛的,不知他到底在思量着些什么。

    “大人高瞻远渡,又能识人所不识、思人之所不思,我也是被这女子闹得有些心慌了,担忧她将来会阻挠扶苏儿的前程,这才来寻大人替我开解开解的。”

    尉缭叹息一声,只道,“此事倒也好解决,如若皇帝立了储君,夫人就不必担心她了。容人之量,夫人还是有的,夫人担心的不过是她会祸害扶苏公子。不若,改日上朝时,微臣帮夫人试探试探始皇的意思,何如?”

    我点点头,对尉缭行一大礼,才道,“有劳大人帮衬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不过,微臣以为,方才那二人之事,夫人不宜插手。一来,李斯不是个善茬,也不是任由人拿捏的软棉花,那是个铁拳头,夫人若要与之抗衡,不见得能占什么上风,更不利将来公子扶苏之发展。再有,始皇重权,夫人此举,无疑会挑到祖龙的逆鳞,太过冒险,实乃不妥!”

    “挑到皇帝的逆鳞吗?这倒不见得罢!”我有些不在意道。

    尉缭却唬得连连摇头,“夫人切莫小觑了始皇的手段,上至书同文,下至统一度量衡,哪件不是始皇为巩固江山统一、维护法度公正的举措?为君者,威严本就不能容半分挑衅!”

    我叹了口气,终是不忍将赵无风弃之不顾,“如若,我当真要徇私一次呢?”

030.刚正不阿

    欠了人家的情,许过人家的诺,就该尽自己所能去做到。况,故旧一场,他婆姨虽说得让人有些厌恶了,却也一个字都没说错。赵无风,的确是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帮过我一把。

    老实说,我倒当着不是在担心会触到阿政的逆鳞,我所担心的是李斯。

    尉缭不知赵无风曾侍奉过阿政,更不知他两个也算交情匪浅,所以才会忧心他注重皇权而对我和扶苏不利。对真正亲近之人,他也是重情义的,故而我觉得,他有很大的可能会暗许我帮赵无风一次。

    尉缭与扶苏也是关系颇近,与我又话语投机,难免多劝了几句。这一回,我却是都一一挡了回去,“人呐,不能知恩不报,那样也就不能称为人了,只能叫畜生。我知大人是在为我好,可毕竟赵家对我有着和救命之恩无异的重情,我也许过他重诺,这回,即使是和李斯过不去,我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闻言,尉缭也只是叹息几声,心知阻止不了我,只无奈感慨了句,“夫人万万保重。”便再无更多的言语。

    从扶苏儿的府邸出来,我这心堵得更厉害了。原本,我是为解忧才来扶苏这儿,寻尉缭开解心思的,谁料遇着赵无风这么一遭,硬生生将我逼得更加烦心了些。

    不过,赵无风家应当也是被逼得急了,这才知晓来扶苏府上堵我的路。莫不然,寻常人哪里会注意到我的动向?还特意在扶苏府邸门前候着只为求个飘渺的希望呢?

    我的心突突的跳得厉害,当年,我几近要饿死在咸阳城,虽然赵无风只拿了不多的积蓄给我,可那也算得上是他倾其家力而帮我了吧。在那样危难的关头,也就只有他、只能是他,帮了我一把,这份恩情,我怎能不记着、不好好回报呢?

    一路上心乱如麻,快回咸阳宫了,我又将方向一变,直驱李斯的府邸去了。

    我不想借阿政的手来帮赵无风,那样的话,兴许会闹得君臣不和。毕竟赵无风的官职并不很大,又从不与宫内往来,如若皇帝要护着这么个小小的人物,多少是说不过去的,李斯也极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阿政极力争辩,非以法度将赵无风之子惩之不可。如此一来,恶了君臣间的关系,李斯又是这样得力的一员重臣,却是得不偿失的了。

    此事,我是将后路都已想好了的,即使李斯不买我的账,至少在将来阿政护着赵无风之子的时候,李斯会将全部的罪责推诿到我的身上来,而不是君臣相厌。

    能妥善处置,则是善莫大焉。若不能有个完善的结局,那这罪责,便由我来担着罢。

    我抱着极好的心态,敲开李斯的家门后,出来迎接的自然是李斯一家子。

    宫妃能四处跑动的,却也只我一人了。如今更比不得从前,从前宫妃都是不许随意出宫的,更何况如今秦王变成了秦始皇,万事万物皆比从前更严格规矩了三分。能由着我在这咸阳城里四处乱闯,已经是阿政许给我莫大的殊荣了。

    就凭着这一点,李斯也是不敢担待分毫的,即使他从前就与我不和,因着有些小故旧更是与我不对眼,可这微妙的关系摆着,他也不能当众与我撕破脸。

    我将姿态放得很低,李斯将我引入家中之后,我暗示有事相求,他便让家亲仆从暂且退下。

    待众人退下了,我才跪坐在李斯面前,行一大礼,跪伏着久久不愿起。

    李斯诧异得紧,“栖桐夫人这是做什么?微臣可受不起夫人这样的大礼,栖桐夫人这是要折煞微臣,还是快快起来罢,万事皆可好好说,慢慢商议。”

    我这才在李斯的搀扶下坐正了身子,缓缓抬头,低声下气道,“今日前来拜会廷尉大人,实是因有事相求于大人的。纵然知晓大人是铁面无私之辈,可今日之事事关本宫的恩人,这才不得不相求于大人。”

    庭院深深,树影凄凄,将这一方府邸宅院衬托得愈发深不可测模样。

    李斯本就与我没什么交情,甚至还可以说,他是瞧不上我这样的人的。从前,甚至还对我颇有微词,如今见我有求于他,甚至不惜对他行大礼,诧异归诧异,更多的却还是一张不甚好看的脸。

    啧,这人,有才却是有才的,怎么就不通半点人情世故呢?

    当真是叫人头疼极了!

    “栖桐夫人不必这样客气,有何微臣能帮得上的,只要不触及底限,微臣定当竭尽所能而助之。”尽管李斯不喜我,说话却还维持着这浅薄的客气。

    我再拜而谢之,才将赵无风之子一事和盘托出,可这话越说,李斯的脸色则变得更为厉害。

    我告诉李斯,赵无风于我有救命之恩,可李斯问是何等救命之恩时,我却吞吞吐吐的,不愿告之。毕竟,我在咸阳城苟且偷生的那段日子,是和王翦一起的。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任何人知晓,而今除却我宫中之人,再晓得个中缘由的,不超过一手。此等荒唐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我对李斯的口风并不了解,怎会贸贸然将此等要事告知于他呢?

    一如祖母曾教过我的那句话,“切莫交浅言深。”

    对我有所保留的态度,李斯显然是有些不满的,我说不出可所以然,只说是救命恩人,他却是不能理解这一层。

    顿了许久,他才道,“栖桐夫人请恕微臣不力,此事,实在是不能相帮。”

    我笑了笑,既然软的不行,我就来硬的,“好啊,廷尉大人口口声声说的是绝不徇私枉法,可李家小子亦是大人的堂侄,大人敢说,想杀了赵弛,就没有半点私心吗?”

    李斯颇为不屑的嗤笑了两声,“微臣就是有私心又如何?栖桐夫人,切莫忘了,此事有违法度。法度不容半分亵渎,夫人此举即算以私心来议微臣,微臣也不得不说一句,如今法是站在微臣这边的,栖桐夫人那边,并未占半分的理。苟且偷奸本就是莫大的罪过了,奸夫还将丈夫给杀了,如若这般奸佞恶人如此作乱都能容之,那制定这维护天下的法度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岂非是对当今法令最大的玷污?”

    他几乎是一口气直接呛完的这一席话,这一张厉嘴,最善雄辩,我竟一时被他堵得说不出反驳之话来。

    诸如尉缭,同样是认为执法必严之辈,亦认为赏罚该分明,赏罚必重,才能让世人更加警惕而行事更规矩谨慎。故而,即便尉缭同我交好,如今却也对此事是极力反对的。

    只是,我也是个执拗的,他知道我一旦决定了,便怎样都难改变我心中所想,才在劝慰再三之后,只让我好自为之。

    昔日我私自放了刘邸、又曾伴于君王侧“惑乱君心”,在李斯看来,我应当是属喜褒姒之流了罢?可,有些东西,诚然是解释不清的啊!一如刘邸之事,一如我登堂入室的站在朝堂、一如我如今非保不可却又说不清原委的救命恩人,哪一件是能摆在明面上来说的?

    阿政重他又如何?他将来定会成为大秦的得力干将又如何?到底,却是与我不相干的。好在,他并非什么牵扯亲故的人,听闻他与扶苏关系也不赖,如此的话,他恶我也就恶我罢,不牵扯其他人就好。

    “本宫暂未将此事相求于皇帝,本是希望若然能借廷尉大人之手,好生处置是最好不过的。李家小子已死,逝者如斯,生者应当好生过眼下的日子。李家若然有什么所需,大可告知于我,什么都好说。只此一件,还望廷尉大人能伸以援手。”我说着,再次跪伏合手于额前行大礼。

    这一回,他却是再不为所动来扶我了,笑声都变得冷冽了几分。

    “栖桐夫人亦知微臣为廷尉,司法之人,若然都不能持法公正,那又谈什么执法呢?岂非是在胡添笑话吗?大秦若然有这样执法紊乱的廷尉,那我大秦,离垂危也就不远了!”

    他的笑声桀桀得让人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粒子,惹得人一身恶寒。

    我坐正身子,“大人之意,是无论本宫再怎样委身相求,大人都要执法严明了?”

    他十指交叉紧扣在腹前,看着我的眼神也变得更为轻蔑,“恕下官不送。”

    这嚣张的李斯!

    这刚正不阿的李斯!

    我气得喘息都有些发颤,都不待我再辩解几句,他居然直接就下了逐客令。面对着当今的栖桐夫人,他也无畏的罪与否,但凡触及底限的,当真就这样冷面惩之。

    被气得不轻,可我却也不由得更为欣赏李斯了。正是因为有这样刚正不阿的臣子执法,才能有大秦的愈发繁荣昌盛,此为皇帝之幸,更为大秦之幸!只无奈,对李斯,我始终是钦佩的,他却始终对我的行事有太深的误会。

    只差没被人拿棍子赶了,我也自然没脸继续赖下去,故而不情不愿的起了身,行至门口,又佯装气得不行的样子说了句,“呵,廷尉大人今日弃本宫所求于不顾,口口声声说是法度不容亵渎。可大人是否忘了,皇帝才是当今天下至高无上的法!”

    他是个明白人,自然知晓,我是要去求阿政了。

    这样,即使他不能将此事按律法处置,他也只会将这背后主谋算到我身上。只要阿政对他无芥蒂,他还是会衷心并全意的做阿政的左膀右臂的。

    被我呛了这一句,李斯果然气得掀桌站起身来就骂道,“祸水!妖女!始皇若然成了个昏君,定然就是被汝所迷惑蒙蔽的!”

031.为奴

    八月的天本该很爽利,然而此刻却阴沉沉的,乌压压一片似要垮下来,闷热燥得人喉头都快冒烟。

    我从李斯家出来,整个人似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烦心得紧。

    他本就是个刚正不阿又执法严明的廷尉,我早就知道如此,何况现如今涉及的还是他堂侄,他又怎会偏帮于我。本以为栖桐夫人这个身份,他多多少少会卖几分薄面给我,却不料惹来的却是他口口声声“妖女”、“祸水”的骂。想来,他也当真是憎恨我至极罢,莫不然也不该这样顶撞君王的枕边人,丝毫不惧我会吹枕边风。

    唉!李斯啊李斯,我当真是拿你没办法了,软硬不吃!

    心思重重的回了咸阳宫,我特意往阿政的书房走了一遭,他正批阅着奏疏,见我进去,只是抬头瞟了我一眼,不甚奇怪的模样问了句,“你难得往这儿来的,今日怎么舍得过来瞧瞧政?”

    我走过去,递了个眼色给精卫,精卫便招招手让其他人都出去了。

    跪坐在他身边,轻轻替他研磨着快干涸的墨汁,他提着毫笔舔了舔墨,在奏疏上批注之后,才将东西放下,团着手将我的肩膀扳过去。

    “青凰,你看上去似乎不开心。”他的语调低沉。

    我点点头,“有心思自然就不开心了,可此事,我知道只有大王才能帮他。”

    “帮他?”他皱着眉,“谁?”

    我叹息一声,只道,“赵无风。”

    这名字,他自然不会忘记,他还是太子政之时,赵无风就跟在他身边伺候着他了。除却大监赵胥,却是这个侍卫赵无风最得他心最懂他心。只是尔后的阴差阳错,让赵无风也离了咸阳宫,一个人回了宫外当个小小的守城将领,主仆两个多年不复相见。

    将赵无风家的事故细细同阿政言说了,阿政听得也是皱着眉的,李斯是怎样耿直又铁面之人,他最是清楚不过。

    “好惹不惹,倒惹到了廷尉的头上,政倒是想保住他的独子,也不得什么体面的由头。”他有些无奈的叹了声气,“也是个会惹事的臭小子。”

    我端正跪在他身前,“阿政,无论如何,赵无风于我也曾有过救命之恩。今日他拿着当初我救他的信物寻到了扶苏的府上,可见其确实是已经走上绝路了。青凰也明白此事牵强不得半分,故而已经走了一遭廷尉大人的府上,只是大人铁面无私,不愿徇私枉法,青凰便放下狠话,说势要让皇帝来替妾做这个主。”

    他眉毛一皱,“你倒是会做人,怎么,还怕政连个小小国民都护不住吗?”

    我跪在地上拜了三拜,才继续道,“并非青凰不相信阿政,而是青凰深知李斯大人对阿政、对大秦有多重要,才不舍得让阿政因这么件小小的事坏了关系。反正当年阿政眼翳的时候,李斯大人就已认定青凰是个魅惑君主之辈,如此,阿政只需将所有罪责推到青凰身上即刻,亦能保住那孩子。”

    我抬起眸子微微瞥了一眼他的神色,他的眼皮不自觉的抖动着,青筋暴跳。

    阿政从来都是顶天立地敢作敢当之辈,自然是不愿让我来担这么件事的,面有不悦亦是正常。

    不过,他再怎么不悦也无碍了,我并未同他说我给李斯下过跪,也未说我曾多么低声下气的去求李斯,更没说我在李斯面前把自己佯装成了副什么模样。如此,李斯已经认定了是我挑拨离间,此事再怎么波澜,也不过是宫妃吹枕边风救了个故旧,牵扯不到君臣翻脸。

    李斯是个贤才,阿政又是重材之人,断然是舍不得恶了和李斯的关系的。

    “芈青凰,你当真是喜欢揽事!”他声如豺音般喑哑,已然是压着怒火到了极点。

    心知他是动了怒了,这会儿再不顺毛,该是我要受罪了。

    故而,我抬起头,索性嬉皮笑脸耍起赖皮来,“青凰不敢,只是救命之恩不可不报,青凰狐假虎威的唬了李斯大人一回,阿政切莫怪罪青凰。”

    边耍赖皮,我不忘多夸赞李斯两句,“不过,这狐假虎威似乎也没唬到李斯大人,阿政你瞧,我将始皇搬出来,他亦不为所惧,只怕此事将来要是闹到吾皇面前,他一样的占理儿不给面子呢。虽然李斯耿直得有点儿死板了,可到底,也只有这样忠心耿耿又刚正不阿之辈,才能为大秦之法度树立个最好的榜样,亦能敦促我大秦繁荣昌盛,永盛不衰啊!这样的臣子,虽不通人情世故了些,可却是真真正正的股肱之臣!”

    听到这样的赞誉,阿政的面上这才浮出点点淡喜。

    “有这样的股肱之臣,和皇帝一双慧眼识真金更是密不可分的,如若不是君臣皆为品德兼具,大秦又怎能有如今的盛况,又怎可能以十年之期灭了六国呢!”

    说着,我的眸子也泛着点点骄傲的光,看着我眼前这个身形伟岸的男人,崇拜的眼神再难抑压住。

    他捕获我灼灼的目光,同样回以款款温情,粗粝的手指捏着我的脸颊肉钳了钳,“你呀你!却也是不能耐你何。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过,李斯此事也委屈,却是不能太过刺激他,不若,就将赵无风家长子发配到蒙恬军中去,去给政做做苦力,可好?”

    我依偎在他身侧,软软细语,“都依阿政的。”

    至于后续,则是在扶苏府上听到的,李斯果然就此事在大殿上公然与阿政作对了。不过,他没料到的是阿政对此事却不甚上心的样子,只说此等小事让太守去操办就好,不必拿上朝堂来议论。而今大秦初定,多的是地方需要商讨决策,廷尉大人不该拿这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商讨。

    将案宗辗转到当城太守的手中,事情自然也就变得好解决多了,太守断令赵无风家长子杀人,但念在其年幼而有功于朝廷,朝中如今又是用人之际,便从轻发落至蒙恬将军军中为奴隶,奴役三年方得返咸阳。

    李斯听到这个结果,也再没将此事闹大,至蒙恬将军为奴役,这是个什么样的概念,旁人不知,可我却十分清楚。蒙恬此行,是带了四十万大军去驻守修筑长城的。燕赵秦三国本与胡人接壤,自然都有防戍胡人的城墙,如今燕赵已破,而秦先前疲于征战六国,却将北上胡人给暂且搁置到了一旁,而今胡人每每来犯,阿政也不得不提防着他们些,才派众多兵将又让心腹蒙恬亲自驻守,去修葺长城工事。

    世人谣唱,“一寸长城一寸骨,长城万里尽枯骨。”起初我听到这童谣时,我也是觉得有些诧异的,更是不信,直至几年后阿政带我游历至长城脚下,见着了那些枯槁又沉重的身形,我才信了这童谣。此,为后事。

    死的多是奴隶,多数是犯下重罪之人,死也无余辜。在我看来,却也不是什么值得伤心或惋叹之事了。

    我是不知道这个中厉害,但赵无风是知道的,因蒙恬大军还有半月的时间才出发,此间他之长子还是待在自己家中的。我托人打听清楚了这孩子会被发配到哪支队伍中去,又打点了些银钱给那领头的,更交待蒙恬,若然有机会,便将这孩子带到他身边去,莫叫他受太多的委屈。如若可以,让蒙恬将军代为管教管教,更是再好不过的。

    蒙恬与我是亲家,自然是满口答应了,让我和赵无风家放心就是。

    赵无风家得知这一切之后,自然是对我千恩万谢,我只说,“这一回,你我是两不相欠了。但愿,你家孩儿在军中再莫乖戾,该好好学着懂事些才是。”

    而赵无风则依旧是久跪着感恩戴德,我也受下了,千叮咛万嘱咐过再无下次后,才算了。好歹这次是保住了命的,赵无风苦闷了许久的脸,老泪纵横过后,是得重生的欢喜。

    许是上天怜悯,赵家长子在待在咸阳的最后半个月,倒是当真在家中乖巧得紧,上慈下孝,又在最后关头得知了媳妇儿喜怀胎的消息,最后拿着行头随军上路时都是满面的欢喜。

    将这事情解决后,画眉还来问过此事,不过如今再问起赵无风家往事时,她也是一脸云淡风轻的颜色了。不知,她是当真放下了,还是将这份心思已经藏得极好,再难看出来半分。

    眼见着青鸾宫的梧桐树又到叶落季节,满院金黄转红也是额外的好看,我气定神闲的荡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愉悦的心情忽而变得有些烦闷,一时之觉喉头堵了什么般的难受,说不出缘由。

    这莫名的不悦感持续到了夜间,阿政来我宫中歇下,他面色也颇为不佳。我让杜鹃伺候他去漏室沐浴更衣的功夫,精卫抱着干净衣裳悄不愣等的溜到我寝宫内,低声问询道,“夫人今日怎么如此悠闲,咸阳宫外出了大事,莫非和夫人无关?”

    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摸不清方向,“发生了什么大事?这年头,难道还能变天不成?”

    她轻轻摇摇头,“看来夫人是当真不知了,也怪我多嘴。不过,还是早些给夫人打个招呼,以免待会儿皇帝问罪起来,夫人也好有时间好好想想如何反驳。”

    难得精卫会这般谨慎,我不由得身子也坐正了几分。

    她顿了顿,只道,“伊美人从前的公婆小舅,今日晨起时,被人发现暴毙在家中,验尸的说,是中毒而亡。”

032.始皇后或是太子扶苏

    无风起浪,必有暗潮汹涌。

    我意识到这不是件简便事,只知此事十之**会扯到我身上去,毕竟,知晓伊美人家亲在咸阳的,实在是为数不多。而伊美人又将此事作为软肋暴露过给我,此事若被阿政知晓,以他多疑的性子,少不得会问我几句。

    我知晓伊美人家亲在何处,又有足够的能力去要了她家的性命,甚至有可能因为争宠而去伤害她的家人。如此种种,矛头都指向了我,她家人的死,我若不被怀疑才有鬼了!

    可我并未做过这样的事,我若是想害一个人,只会直取其性命,没必要绕着弯子兜兜转转的玩些这样得不偿失的小把戏。

    若哪一日伊美人当真让我恼了,哪怕招致阿政的不快,我也只会直接杀了她,却是不会浪费精力在她身边之人身上的。

    毕竟,会让我有折磨欲的人,从来都只有芈青萝而已。她会叫我憎恨厌恶至这般田地,也是她自作的,怨不得旁人。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我的底限,又三番两次伤我性命,加之野心勃勃想取代我,种种这些,都足够让我留着她的性命慢慢折磨了。

    而今芈青萝早已被我折腾得再掀不起半分风浪,宫中,便再无人能让我有折磨其的想法了。

    伊美人之死不是我动的手,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想借刀杀人,转而将罪责栽赃嫁祸到我身上来。

    事到如今,这咸阳宫内还会有人有能力、有胆量想来拽我下位吗?我倒是有些好奇的,这人会是谁?虽然伊美人有些许可能,可她诚然没有这能力,也未必有这样狠的心。她从来,都是蜷缩在上九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即算是想害我,却也没那个能耐和本事。

    芈青萝倒是一直想害我,可如今她也是只垂死挣扎的狐狈,玄水宫不能进出尚不说,宫人哪个不是避她如避瘟神般,又怎会有人愿意去与她接触呢?

    思前想后的,我却是当真找不着半个有足够理由害我有足够能力害我的人,思绪纠结得同麻一样,活活的又要将我那脑壳疼的老毛病逼得再犯了。

    恰逢我脑壳隐隐作痛之时,画眉却来报说中车府令来了,在前殿候着有奏疏要呈递给皇帝,问我要不要先去接过来。

    我见天色也不早了,想着再晚些时候大抵回去就要一路全靠摸灯火了,便去前殿接了那奏疏过来。

    在前殿见着赵高时,他依旧是从前模样,并无多少改变,面皮亦是白白净净的,生得好看得紧。从前听小监们说过,被阉了的男人总是细皮嫩肉的,如今见着赵高,却也是信了。

    “有些日子不见栖桐夫人了,夫人面色养将得极好,不过夫人瞧上去倒是清减了不少,不知是否为吾皇操劳过多所致?”赵高说话依旧是奉承人奉承得十分舒畅的。

    我笑着答道,“清减了吗?我倒不觉,只是最近脑壳疼的毛病又犯了,从前精卫给我备下的方子如今也似不怎么管用了,当真教人愁煞了。”

    赵高闻言,作揖十分诚恳道,“栖桐夫人若是不弃,微臣倒是认得个专治脑壳疼的名医,改日微臣替夫人讨要几个方子来,夫人且将试试,若是管用,也权且当是微臣对吾皇和栖桐夫人的忠心了。”

    我听得心悦,“中车府令说起话来,倒是比那梆子腔唱得还好听些,听得人心里舒坦。如此,就依大人所言,替本宫去讨个管用些的法子去!”笑罢,我又嗤嗤着打趣道,“不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中车府令今日来青鸾宫献殷勤,可是有何所求?”

    赵高听了,一双眉眼低垂着面色却禁不住浮出几许暗喜,“为栖桐夫人效劳是微臣的荣幸。况,栖桐夫人眼见着就要被封皇后了,微臣这奉承未来的始皇后两句,在始皇后面前留个好印象好面子在,将来若当着遇着事了,也好求夫人帮忙吹吹枕边风不是?”

    始皇后?我听得心口微微一震。

    “你方才说的是什么?始皇后?可莫要拿这样的大事来唬我了。”我是有些不信的,却又有几分好奇。

    赵高笑得更璀璨了些,唇红齿白的扬起一张素净的面,“栖桐夫人莫非不知?王丞相这几日在朝提及过立后一事,群臣首荐自然是栖桐夫人您了!不过,当日因李廷尉对夫人颇有微词,才将此事耽搁了,吾皇亦说此事可暂缓缓。可微臣看得出,王丞相提出此事时,吾皇亦是中意栖桐夫人的,微臣听闻是近来李斯那不长眼的同夫人结了梁子,这才给栖桐夫人使绊子。吾皇舍不得拂了李斯的颜面,这才将此事缓议。缓议就缓议罢,吾皇中意的,迟早不也得将这名头坐实喽?”

    我当真不知道这一遭事故,却也可笑,恰巧近来这事撞在和李斯有过节的眼儿上,暂缓也是权宜之计了。

    和赵高又侃了几句,估摸着这厮还着急回家,我便让他无事就早些退下。将那奏疏收好,瞥了一眼是王翦军中送来的攻越之捷报,才将此牍暂且搁到了案上,待阿政沐浴更衣罢再行批阅。左右,今日还有小半桌的东西是他未处置完的,我便将那些一概放在案上整齐码好。

    暗香氤氲,水光流转,旖旎姿色残留婉转于漏室间。

    我取了件薄氅进了漏室,正巧精卫已经在替阿政更衣了,秋后的夜总是凉的,他大喇喇的怕是又要忘记添衣,我怕他一会儿去批奏疏冻着了,才来给他暂加件衣裳。

    “中车府令适才来送了攻越的奏疏上来,似是捷报。”我替他理抻了领子道。

    他微眯着眼睛点点头,“可还有其他?”

    “没了。倒是你,怎么今日将这一堆的案牍留到了青鸾宫来批阅?从前你可都是等忙完了再来休息的。”我笑了笑,“扰得我想看会子清净书都不行,眼见待会儿要去给你研墨了才是。”

    他笑了笑,牵着我出了漏室,“在书房待得烦闷了,竹熏墨染的,总归弄得人有些头晕目眩。还是来你这儿清净,就来贪个舒畅。”说着,阿政牵着我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顺手将我鬓间落下的碎发别至耳后,才道,“可不许嫌政来叨扰你。”他轻声细语着,温柔亦是恰到好处得让人沉醉。

    我听得咯咯笑了两声,“寻常间后宫哪个女子不是盼着皇帝来自己宫中多待会儿,岂有敢嫌弃的道理?”

    他的指腹点过我额头,“你又不是寻常的后宫女子。”

    胡闹了一阵,他才自去忙自己的了,我加了点儿安神香进铜兽炉,袅袅烟丝飘散,熏蒸着让人经脉舒畅的味道四散溢开来。

    莹莹烛火下,他笔锋游走着书下一行行好看的小篆,我替他将墨研开后,才窝到他侧面去自己拿了些厚重的竹简看了起来。

    大半宿,他都未像精卫提及的来过问我伊美人家亲暴毙之事,更未像赵高所言谈及封后事宜。我是心不在焉的拿着竹简时不时发会儿愣,他却只是在专心的批阅着奏疏,当真就这样不理会我分毫。

    愈是这样的静谧,倒教我愈发多几分难安。

    至蛉虫鸣鸣,夜深人静时,他才将奏疏尽数批阅完。

    阿政撂下笔,抻直了身子扯了个懒腰,才将我手中的竹简也抓过一把掷到旁边去,“走走走,且歇息去。”

    我被他拽着起了身,笑着也就随他躺将下了,精卫关好门出去后,他搂着我,忽而问了句,“青凰,如今政为始皇帝,后嗣二世、三世传至万世,这些都是后话。而今,政琢磨着政不能一人独占始皇帝的位置而无人伴之左右,不若,你来当这始皇后,陪政以享万世荣昌,如何?”

    我听了,嬉笑几声,“好啊,只要阿政愿意让我陪着,我又有何推诿的理儿?”说着,我往他怀里钻了钻,蹭紧他的胸膛,“不过,比之始皇后,青凰倒希望阿政能多怜惜我们的孩儿几分。”

    我指的自然是立储之事,他至今为止都未提过立储事宜的只字片语,万一他中意的并非吾儿扶苏,而是如赵武灵王那般因为宠溺幼子而做出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糊涂事来,那才是叫我惶恐的!

    况,如今伊美人腹中还有一个呢,虽不知其为公子还是公主,但凡生下来,宠溺程度只怕不会亚于如今公子胡亥的受宠程度,那才是叫我害怕的地方!

    可他听我提了立储的话,却露出几分不悦之面色,“政还年轻得很呢,公子们又多未婚娶,如今扶苏都还无后,你这样急心眼作甚?可是在咒政早死?”

    说着,他竟也将搂着我的手松开了,似是在怄气般的自抱手在胸前,仰转过身去。

    我也有些恼火,不过提了提此事,他还冤枉起我咒他来,“吾皇今日说话都不着调到哪儿去了?竟诬赖起青凰咒你死来!青凰不过是觉得孩子的事比几身的事更重要些,你倒因此赖我咒你死了?苍天可鉴,若然当真到了危急关头,青凰是恨不得自己替阿政去死的,你何苦拿这样的话来讥诮我?”

    他听了,语调有些懊悔起来,却依旧倔得和个孩子一样,“始皇后或太子扶苏,你自选一个!”

    我不答话,知道他是在闹孩子脾气,索性转过身去不睬他。

    熟料,他今日也当真顽劣得紧,见我不睬他了,翻个身又赖到我身侧来,似只待哺的幼犬般往我身上蹭着,竟还坏心的来挠我痒痒,一边挠一边哼哼道,“政不管,始皇后和太子扶苏只可选一个,你自己看着办,你自己看着选!”

    被他挠得浑身不自在,我却还憋着笑,一时快憋不住了,咯咯笑着咬唇返身就是使劲儿一搡,嚷嚷道,“都不要了都不要了,打发谁呢!”

    笑着闹着却还没个头儿,才惊觉我身侧陡然抽凉,却是我方才使了太大的劲儿,一把将他搡得直摔到地上去了,他疼得“哎哟……”唤了声!

    我一脸惊慌的瞧着摔了个屁墩儿的他,他却黑着脸虎视眈眈瞪着我!

033.芡美人之思

    夜的静谧,和此刻这诡异的气氛无比的贴合。

    想来,这世上也是再无人敢大胆到将天子直接给蹬下床去罢!他脸色黑得似墨一样,怒目瞪如牛眼般吓人。

    我只觉心跳都漏了几跳,待我反应过来我方才做了多鲁莽的举动时,只吓得变了脸色,慌张起身就想跪下扶他起来。“妾错了,还请皇帝恕罪。”

    我忙不迭的要下跪时,他却自己揉着屁股起了身,将还未完全跪下的我一把拉了起来,甩手将我丢到床上,声色低沉的威胁道,“芈青凰,如今你这胆子也是愈发肥了!谁给你的狗胆让你搡政下去的?”

    我憋红了脸,本只是闹着玩的,我也没想到我会一下使出那么大的立起来。此刻当真是悔都悔不及了,哪里还敢再辩驳半句?

    肠子悔青了的我还想再跪下认个错服个软的,他却半揉着腚一手又将我给拽回来,“得了吧!没外人在,还跪跪跪,跪什么?你是政的婆姨又不是政的奴隶,这般拘谨作甚?不知道的,当真以为政如何虐待你了。你若当真心疼政,就来给政揉揉!”

    我被他这一番轻描淡写逗笑,感情方才他那黑着脸的模样都是闹出来吓唬我的,根本都只是在瞎胡闹!

    知道他是故意之后,我却又憋不住笑,蜷进被子里拿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嬉笑着探出个脑袋来,“你自己睡着睡着滚下去的,干我何事?腚摔疼了,自己揉揉去就是,这个道理元曼可是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了的,莫非堂堂始皇帝连个五岁小姑娘都及不上了吗?我可嫌你腚臭,才不帮你揉,你先揉着,我可去睡了。”

    说罢,我将被子狠狠一裹,将被子边都卷得严严实实的,整个人闷在被子里乐得直喘。

    随即,阿政便开始了他抽丝剥茧般扒被子抢被子的悲惨历史,和我争被子争了许久,好不容易挤进来拱进被窝,揽着我的腰便再不放开了。

    “你睡里头去点儿。”他喃喃着。

    听他声音有了倦意,可他不过将半个胸膛挤进了被窝里,脚都还搁在外头呢!

    胡闹归胡闹,我还是不敢当真将他丢在被子外的,翻个身便将被子摊开,把他一道卷了进来,捂进微热的被子中。

    熟料,才将他一卷进来,他的呵欠也立时收了声,反是将被子一霸,欺身将我压住,坏笑着捏着我的鼻子发出老牛般的哞声,“青凰啊青凰,看你这回还怎么嚣张得意!将政惹恼了还敢抢政的被子,今日政若是不好好收拾你,明日你还不得无法无天?”

    天外星辰璀璨烂漫,室内温柔缱绻旖旎……

    次日他也起得很早,伺候了他更衣去上朝,我才换了衣裳在咸阳宫里荡了起来。我总是喜欢往宫外跑的,却也难得发了兴致在宫里转一转,要知我不喜碰上那些叽叽喳喳的宫妃们,我之所求不过是个清净。

    转着转着,不知不觉竟绕到了芡美人的寝宫门口,我在门口顿了顿,碧瓷问道,“夫人可要进去瞧瞧芡美人?”

    我与赵芡固然是多年的相识,不过自她搬出了青鸾宫后,我二人之间联系虽未断,却也比从前少了许多。她有了嬴诗曼之后,也不喜再参与这些嘈杂纷争。

    宫里的女子,会参与这些嘈杂纷争的,无非就是为了荣宠和名利,博得皇帝青睐的一眼。只是我一直身居高位,无人敢轻易僭越,故而赶在我面前放肆的人却也很少。除却为名利荣宠争风的,还有就是各人与各人间瞧不惯眼了。然,后者则是能忍忍且度之时,众人也会适当选择罢了的。

    同为女人,如若没有什么苦海深仇般的大恨,又怎会无缘无故的去为难彼此、非斗个你死我活不可呢?

    而今的咸阳宫,大多女眷都非秦之国人,反而是从前六国辇来于秦的女子居多,公主更是不乏,伶人舞姬便更多了。公主还能偶尔撒个小家子脾气,可伶人和舞姬,本就只为讨一口生活饭,咸阳宫内不乏吃穿用度,多数人是该满足的,待年岁较长了便能放出宫去自行婚配,故而,这些年下头的人虽然小打小闹持续不断,却也始终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似芈青萝和嬴端那样会折腾的主儿,近些年却是再没见过了。当然,最好也是再不要有了。

    赵芡是个聪明人,她虽也一心一意向着阿政,可她却对自己的身份地位记得清楚得很,不敢逾矩半分。也因着她的乖巧懂事,我也因此高看她一眼,这些年,虽她不和我住一起,然阿政每每有封赏和升阶的名额下来,我都不会落下她。

    在这宫里,大半个月也是不得和宫妃好生说会儿话的,正经拉家常更是少得可怜。宫里除了我的几个媵女,我也实在难有谈得来的女子,索性也就进去会一会老熟人了。

    才踏进了门,赵芡便带着嬴诗曼匆匆然迎了出来,她的脸上虽经风霜,却还是挂着浅浅的笑意的。那笑,是发自内心的安慰的笑。

    “难得今日天气尚好,在宫里转了转,不想却是直接转到了你门前。咱姊妹两个也许久没好生聊会儿了,你可得备好了糕点果盘茶酒水,陪做姐姐的享饮个痛快才是!”我爽声踏进了宫门。

    她听得“噗嗤……”一声笑,“夫人来就来了,我们哪敢有怠慢夫人的道理?这秋日爽利,在外头走走晒晒太阳才好,我唤人将小几搬到小亭里去,夫人若不嫌弃,咱们去那儿坐着说话。”

    正说着,嬴诗曼则款款撒开裙摆朝我行礼而来,“儿臣嬴诗曼拜见栖桐夫人,栖桐夫人金安。”

    这丫头长得也极为水灵,和元曼的俏皮不同的是,她的性子乖巧可人多了,活脱脱大家闺秀的温婉恬静样子,连说话都是糯糯的,听着酥得人骨头都发痒。

    执起诗曼的手往小亭里去,“好丫头,长得竟这样精致,你可比你母妃当年出挑多了。”

    三人往小亭坐下,赵芡利索的拣点着瓜果,我的注意则全然落到了诗曼的身上。实在是这丫头出落得太讨巧了,直教人挪不开眼睛。

    体态婀娜、面若敷粉、眉目牵引不经意间婉转留情,一张樱唇启合间吐气如兰,手指纤长却无骨,神情乖巧却不单一奴性。这样的女子,任谁看了都是喜欢的。

    “夫人谬赞了,这丫头不过是长得稍许白净了些,却还落不下精致的名头的。”赵芡笑道,“莫不然,也不会过了及笄的年岁,还未寻觅到个佳婿啊!”

    我听得有些乐,“皇帝的女儿,哪个不是无价宝般的宠在心头长大的?却还怕嫁不出去?我倒是担心,这样好的丫头嫁出去了会是便宜哪家小犊子呢!”

    赵芡和我笑着,嬴诗曼却有些脸红,低声嘀咕了句,“哎呀!夫人,您怎么比我母妃还爱臊人些?”

    闹了一阵,赵芡倒是与我商议起如今朝中那个臣子还未婚娶、或是哪家小子品德兼备将来能担大任,寻觅着了要给诗曼做个媒才是。

    诗曼说不过我们两个,自臊红了脸退下了,赵芡再三交代我让我帮忙留心留心后,才掩面饮下一杯果酿,“夫人今日当真只是闲散走到妹妹这儿来的?还是有什么话儿想同妹妹说说?”

    许是当真有心思,才慢悠悠的不知不觉走到了这儿,不过,放眼望去,她却也是我在这宫中最好不过的倾诉对象了。

    我叹息一声后,便将伊美人有孕、王丞相议立储、伊美人家亲暴死之事一一同她讲了,篇章言罢,自都忍不住叹息一声,“也不知她如今是何打算,可不管她如何打算,我却都再难轻易容下她了。她若生的是个女孩儿,也就罢了,可但凡生了个公子,我可就当真要当心些扶苏儿如今的地位了。”

    赵芡听得眉头微蹙,“她生什么都不要紧,生个龙儿注定要当龙的话,咱们再怎么阻止他依旧能屹立,生只虫儿她伊美人再能折腾,也不过是喂了鸟!夫人若不怪妾多嘴,妾以为,如今最重要的是吾皇的态度如何?”

    阿政的态度?

    阿政推诿的借口,却是他还年轻着,不急着立储,且他愿等那巴寡妇怀清的长生之术,总觉他能自己长生至万世不朽。如此,那还立个什么储!

    说年轻不着急立储,我尚可同赵芡调侃几句,可长生之术何其飘渺?我却觉得有些荒谬不好说出口。

    “皇帝自然是不着急立储的,他只道他还年轻。确实忘了,世事无常,明日如何今日岂能知晓?反还调笑我,若然始皇后和太子扶苏只能存其一,问我择哪个?”我将这堵在心口的问题说出来,心神畅快了许多。

    抬眸觊了赵芡一眼,如今我等的就是她所有的态度。

    但见赵芡面色有些拧,我心中疙瘩也不由得拧了起来,只怪不该将这样的问题拿来问她,毕竟她再如何胆大,也不敢妄议朝局之事。

    不料,她只是顿了顿,幽幽的却成竹在胸模样,气定神闲笑着道了句,“若然妾是夫人,妾定选太子扶苏!”

034.失骨

    十余载宫城幽幽,让一个曾经单纯质朴的女子,如今也会谋算权势的心思。

    赵芡如今的“安分”,是早先年无数血痛才换来的立命之道,说话做事自然也都是拿捏准了分寸才来的。她会说出选太子扶苏,自然也似经过你深思熟虑才敢这么说,绝不会冒冒失失胡说八道。

    “你的道理所在呢?”我继续问道。

    她笑了笑,将手中酒樽放下,坐正了身子之后微微一伏,起身,才垂眸喃喃道,“今日的言语,若然有所冲突,还望夫人多多见谅。妾只是个大字不识的歌姬出身,讲话没多少分寸,有所考虑也不过鼠目寸光,权当说了让夫人听着记个漏,当不得多少大用。”

    她顿了顿,瞥了眼我的面色,见我依旧波澜不惊模样拨弄着果盘,才微微吁出一口气,继续道,“夫人之出身、乃至号以栖桐,皆是无上尊贵的,如此,便谈不上什么母凭子贵、亦或是子凭母贵的道理。不论封后,或是立储,于夫人和公子而言,都只有锦上添花的道理。妾之所以会觉得,选立储一事更大,是为我大秦帝国将来之本做打算。早些立下皇储,将来哪怕是真到了继位的时候,也能从容不迫。可免去多少麻烦,各种巨细,无须妾这么个门外汉来同夫人细说。”

    这倒是有些道理的,当年先王继位不到三年便早逝,立储之后尚不待幼子有掌控天下的能力便撒手人寰,导致太子政继位时各国发兵攻秦扼其要害,当年若不是有相国吕不韦手段狠戾果决,也绝撑不到秦王政安然加冠!立储太晚亦或是储君太过年幼,那将来继位时,免不得天下都要有一番大动荡的。

    “再有,皇帝之子孙后代绵绵,算上那些夭折的皇嗣,皇帝总共有公子二十三,公主十人。剥掉那些个没福气的,也有公子十七人,公主九人。帝王家的后继如此多,有些事,总该是早些操心的。”赵芡喃喃道,“秦之先祖,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我点点头,“昭襄王是兄终弟及,孝文王是长死次立,庄襄王更是凭着吕不韦和华阳夫人联手相捧才夺下的帝王之位。这些先辈们的帝位,却也没一个是正儿八经按着嫡长之名来的。”

    赵芡继而道,“而今吾皇有十七个公子,没立下皇储之前,哪一个都有继承帝位的可能。虽皇帝如今宠爱夫人,夫人衣食地位皆是无人能敌的,可若没能将公子扶苏立为太子,百年之后,只怕夫人不仅什么都捞不到,平日里及不上夫人地位的那些个女子一旦上位,还会加以祸害夫人也未可知……”

    祖母当年,不也是因为无所出,才要选一个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以保将来安国君过世之后,自己和家族的荣华还能长盛不衰吗?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她这一世的荣华是保住了,家族的荣华,最后葬送在了自己那乖孙儿的手里,连昌平君都被杀了。

    选始皇后,那在他的有生之年,我都能过得如鱼得水。

    选太子扶苏,才能保证这一世的安稳。

    我叹了口气,最后却也不对此做什么评价了,“罢罢罢!想这么多作甚,不过赖在床头有口无心的扯了两句,又不是正儿八经的来问的,岂能当真?想这么多,却是有些为时过早了。”

    赵芡笑了笑,“妾倒觉得,大王兴许不是问着好玩,而是当真想揣摩揣摩姊姊的心思呢!”

    他会来揣摩我的心思吗?我倒不清楚,不过,我觉得他日理万机,哪来的那么多瞎功夫琢磨我的心思?他是个爱揽事的帝王,所有事都恨不得亲力亲为,却也难怪,还不到四十岁,就有了白发了。

    虽然只有几缕银丝,可这银发抽了出来,之后再想抽青丝,可就难咯。

    我不经意的摸了摸鬓角,那儿是最早长出过几根白发来的,我让碧瓷给我拔了。可拔了也不见得有多少用,从此之后,却是时不时的都能从头上摸出几根银丝,虽不见增多,却始终有那么几根挂着,每每触及,总恨不得给揪干净了。

    我是个闲人,却有心思去琢磨些有的没的事,阿政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也能叫我瞎琢磨个许久,故而也变得这样爱长白头发了。

    轻轻笑了笑,我将手重新揣好,再不提此事,只与赵芡谈论起哪个新臣模样俊又有才华、哪家老臣家有弱冠的儿子品德兼具起来。

    不止是诗曼,阴曼也到了待嫁的年岁。

    阿政待自家公主们倒是颇为怜爱的,相比之对公子们的严厉苛刻,他对公主们可谓是百般宠溺了!原以为让元曼自个儿挑夫婿已是难得,不料他对自家公主都是这般的应允。只说,自家的女儿个个都是富贵命,只有她们来挑人对她们宠之怜之的道理,哪能教外人来挑拣她们?

    六国俱灭,其余各国国君公族不复,咸阳城内的公主们,可不是个个都是极富贵的命主吗?还有谁胆敢来挑剔她们呢?却也只能由着她们挑拣别人了。

    阿政对联姻以求平和或是安稳臣心一事是不屑的,乃至有些厌恶,说到底,是当初赵国送来个嬴端欲结秦晋之好,最后闹出个差点儿弑君的恶果出来,才让他这样厌烦此事罢!

    二位公主待嫁之事,倒打破了我与赵芡多年不勤往来的局面,这段时日,我总是喜欢拉着赵芡四处走走的。有时,也会带出咸阳宫去,往那些我们相中的人家走走。

    那日恰逢我与赵芡又准备去看人家,恰巧撞见欲去华阳宫看元曼的阿政,得知我与赵芡的去向后,却是气得直骂我们两个没出息又没脑子的,缘何不将二位公主带上。是公主待嫁,又不是栖桐夫人和芡美人待嫁,当真是竭尽所能的瞎操心了。

    这段时日,正忙得不亦乐乎着,成日里调侃两个闺女儿倒也成了我和赵芡的一大乐趣。

    才入了九月,天气渐次更凉了几分,天色也日日发起闷来。僵着下了好几日的细雨,闹得我连出门的心思都不大了,只窝在屋里陪阴曼缠起金簪来。

    阴雨连绵,这样的鬼天气,百灵甚至都舍不得将她的琴拿出来抚,鸟雀更是避着雨没了声儿,咸阳宫嘈杂依旧却少了许多喜人的声音。

    剪下金丝一段,扭着花儿,恰逢每月的赏例下来了,我将东西清点罢,给各宫各自又添添减减了不少,想着上九宫那位好歹现如今也是有孕在身的,便又添了些滋补的。

    当晚,将缠好的金凤簪拿给阴曼试戴时,阿政身边的一个小监却匆匆忙忙脚底打滑的摔进了青鸾宫来,连疼都顾不上喊,却直嚷道,“大事不好了!栖桐夫人,伊美人落胎了,如今在上九宫要死要活的欲自裁呢!始皇已经赶过去了,夫人您也快去瞧瞧罢!”

    柳伊人落胎了?好端端的,怎么落胎了?

    我只觉些发梗,霎时就将心端到了嗓子眼。此事发生得不明不白的,阿政身边的小监又如此慌张的跑来予我报信儿,怕都不是阿政的意思而是精卫的意思。如此算来,阿政却是将这个中罪责揣摩到我身上来了!

    心尖散出股股寒意,我却是再坐不住了,顾不得细雨有转大雨的势头,匆忙上了轿就往上九宫的方向去了。

    去得路上,才晓得是我今日额外添的那几笔让人多送些的滋补品出了问题,御医查过后,只说是补品里的地龙纱袋里裹夹了好几条大蜈蚣!

    这蜈蚣乃孕妇之大忌,和水蛭一样的致命,怎么会裹进去这样的东西?

    定然是陷害不假了,可谁会来害我?又有谁有胆来害我?我却是一头雾水。

    顶着雨势下了轿,不待撑伞我便直接闯进了上九宫的寝殿,见伊美人闭着眼满挂泪痕,一袭月牙色衣衫半卧半坐在床头,手上的纱布还透着血迹,殿内的龙涎香都遮不住这满室的血腥。

    见着我进来,精卫皱着眉看了我一眼,我深吸一口气之后,才走过去,望着坐在床头紧握伊美人右手的帝王,低声询问道,“皇上,伊美人现在可还安稳?”

    阿政垂眸瞧着病榻上怏怏的美人,都未抬眸瞧我一眼,却是压低了嗓子道了句,“失了骨肉,又割腕自裁,失血过地盘,若不是被素锦发现得早,只怕她就要就此去了。眼下虽是救回来了,却也仅仅只是吊住了命!”

    听见我与阿政的声音,伊美人厌厌的睁开了眼,瞥了一眼站在床头的我,哭声骤起,“栖桐夫人还来瞧妾作甚?左右如今妾的孩子都没了,死又没能死成,夫人难道还觉得不爽快欲来看妾的笑话吗?”

    柳伊人的声音都有些沙哑,苍白的樱唇轻启,一字一句都显得那般的无力。

    被她这开嗓的莫名抹黑闹得我霎时脑子一团空白,张口,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还来不及开口辩解,柳伊人却狠狠将手一挣,甩开阿政的手,指着我骂道,“滚!滚出去!”

035.失之交臂

    “你先出去!”阿政头也没抬的淡淡说道。

    我只觉心口一紧,都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就让我出去,这是断定了我就是这幕后黑手吗?

    我若被人抽走了筋骨般,转瞬泄了劲,跌跌撞撞的出了寝宫门,落座在上九宫的宫门坎儿上,失魂落魄。

    碧瓷跟在我身侧,蹲下身来,有些心疼的唤了声,“夫人,您别这样……”

    我牵强的扯着嘴干笑了两声,“别哪样?”

    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这脚步声也曾跟了我十几载的岁月,我自然认得。

    果然,这脚步声在我身侧止住,她蹲下身来,目含温情的望着我,低声呢喃了句,“夫人,若是难受,就哭出来罢!只怪此事个中纠缠太多,实在是难以解释,也怨不得皇上会怀疑到夫人头上啊!”

    我眨了眨眼,只觉眼睛干涩,并不想流泪。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做,不过看着她有身孕了,今日赏例单下来时,我着她的赏例单子加了笔滋补的膳食,好端端的,这膳食里怎么会掺进去蜈蚣呢?”我的嗓子已经不自觉的沙哑。

    精卫叹息一声,“婢不明白,但婢明白的一点是,芡美人身边的人不牢靠,夫人该提防着些了。”

    “何出此言?”我抬眸望着精卫,本以为她出来是劝慰我,亦或是给我说道说道这个中缘由,不想她却是绕了个弯儿辗转提醒让我小心赵芡身边的人。

    精卫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开口道,“本也只是件小事,可此事牵扯得皇上会如此误会夫人,却也是件大事。夫人将与皇上的私密话儿和芡美人说闹着顽,就是关于后位和立储一事,被芡美人宫里的婢子们多舌议论,传到吾皇耳中。夫人您是选了太子扶苏了,可恰巧逢着今日之事,却是巧得让人不怀疑夫人都难了!”

    我并没有选太子扶苏,从始至终,都只是赵芡在以她的想法议论着此事!如此看来,赵芡身边的人,果然多舌,不仅仅是多舌,却也还学会了以讹传讹!

    我恨得牙痒痒,可如今却也着实没有办法同阿政解释,我没有神力让这一切倒回去,让阿政瞧瞧当时是怎样的情形,更没有足够的立足点来论证我的清白。这一切,就如同卡进了死胡同般,找不到任何出路。

    长叹一声,我身子有些瘫软,倚靠着门框,缓缓合上眼。

    累啊……

    一双软软暖暖的手捉住我的双手,温声细语的女儿腔调在我耳畔低喃,“夫人莫怕,即便皇上信不过夫人,也不会真迁怒于夫人对夫人做些什么的,顶多和夫人置气闹上几日罢了。他是君王,是一统大秦帝国的君王,能做出这般前无古人的功勋之辈,能被一时的糊涂蒙蔽住,却不会被长久抹杀心智的。难道,夫人对皇上这点儿信心都没有了?”

    我是对他没信心吗?我却是对我自己有些没信心了。这么多年了,难道,我连个她的影子都敌不过?

    我没再搭理精卫,只是缓缓抽出手环在胸前,“你进去罢,进去伺候他!太久没瞧见你,说不定他又会起疑心呢。”

    “是政叫她出来的!”他阴鸷的声音在我背后冷不丁的响起,“怎么,觉得政疑心错了?”

    我终于舍得回眸瞥了一眼,也不知是他走路没声儿了,还是我太过难受忽略了他的脚步声。但四目相视,撞见他冰凉的目光时,酸涩顿然哽喉。

    他的目光虽然冷冽,却也带着迟疑了片刻的犹豫之色,最终却都没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你先回青鸾宫去,政稍后就来。”

    服软的话,到底是被掐回了嗓子眼里,开口,却是喑哑的声调,“你现在,是自称的政呢?还是自称为天子的朕呢?”

    这没有由头的顶撞,顿然惹得他怒火顿起,他额角暴跳的青筋,分明的彰显着他此刻的愤怒。

    “芈青凰,你又要不识好歹了吗?”豺声涩涩。

    罢了,与他相斗,吃亏的只会是我,我又何必在此犟嘴呢?干笑两声之后,我也应了他的允,起身回了青鸾宫。

    冷香袅袅,盈盈着一室的冰凉,我懒懒的拨弄着手中的樽,青铜冰凉的质感竟也凉不过我的心。琢磨着精卫所言,问我是否对阿政没自信了,她本是激将法来问的这一句,却反而让我对自己、对他的信任,降到了最低。

    人心呐,本就不容易揣摩,饶是祖母人精似的人,也不见得能揣摩清楚每个人的心思,又何况我这么个半吊子呢?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将阿政等来,他依旧是身着一袭玄色衣衫,十二章纹印刻,满载着这世间最吉祥的寓意,却带给人无限的威压。冰凉的脸色、不怒自威的神态,即使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可直面他的威严时,我也会有一丁点的恐惧。

    说不清是对他的恐惧,还是对“皇帝”这个称谓的恐惧。

    精卫乖巧的跟在他身后,体态不发无不规矩端庄,手捧着一叠得方方正正的物件,上有瑞凤呈祥的金冠,缓步向我走来。

    然后,她将手中那一袭玄红的布堆在我面前,将那九凤齐飞的掐丝金冠摆在我面前,端正跪好,垂眸噤声坐正。

    我伸手捻了一下那衣角,干笑道,“这是做什么?”

    阿政咳了两声,在我身畔坐下,叹息一声之后,似是痛心疾首的模样,也捻了捻那衣角,低声喃喃道,“本来,政是做好了打算,封你为后的。朝臣有不少反对敕封你为后的,尤其是廷尉李斯,政都打算置之不理了,可你自己瞧瞧,你做的这是什么事儿?谋害皇嗣,这罪名,你担得起,政却有些怕!”

    “说到底,你还是在怀疑我!”我有气无力的哼了句。

    他缓缓扭过头来,鼻间嗤出一息干笑,“政倒是想相信你,可眼下所有的矛头都指着你,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让政全然信了你罢?”他说着,又掂了掂那衣角,“没能封后,却也赖不得政了。”

    他是怒火中烧着,我又何尝不是鬼火焚身?

    “封后不封后的,谁在乎?”我从他手中拽过那衣角来,顺手一扯就将华服狠狠拽到了地上,狠狠地又踢了一脚,骂道,“青凰所愿,从来都只是陪在你身边罢了,阿政啊阿政,你却为何屡屡拿那子虚乌有的事来揣度我?当真以为,始皇后对我就有那么大的诱惑吗?即便我想要那个位置,可我想要的也是你心甘情愿的觉得我能坐上那个位置,我配坐上那个位置,而不是施舍般的让我去捡那个位置!”

    阿政没料到我会冒这么大的火,顿时有些怔怔。

    我气上心头,掀开焚着龙涎香的炉子,将那玄红色的衣袍直接拽进炉火中,蓝色的火焰将那衣衫点燃,渐次转为明黄大火,我发了疯一样的笑着,笑着笑着,却莫名的流下泪来。

    他的喘息都变得粗重,起身抬脚揣翻那兽炉,眼见着火苗就要蹿到我脚下时,却拽着我往旁边一扯,低沉的嗓音骂了句,“芈青凰,你疯了不是?”

    理智这个词,仿佛今日就不存在过,在他的面前,在那个长着和赵阿房相似的人的脸面前,总能被蚕食得一干二净。

    “我是疯了!”我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坐下,精卫紧张得手都攥紧了,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看,她在阿政的面前,也无时不刻的不是战战兢兢模样呢!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他的逆鳞,想必就是赵阿房无虞了罢?我有些卑微的如是想着。

    “你不给政一个解释,政如何去安慰失了骨血的伊良人?”他厉声质问着我。

    伊良人呐伊良人,你是失去了个未成形的孩子,可你瞧,眼下,我却是失了心。

    “我没有做那样的事!害谁我都不会去害无辜稚子!”我亦有些愤怒的反驳着,“少拿无须有的事来赖我,此事我没做过便是没做过,你就是拿了铡刀来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昧着良心说我做过!没做过的事,又谈何而来的解释?呵,为了哄个伊美人,就要将这等事情冤枉到我头上来吗?”

    阿政的眼皮在急剧的跳着,颤抖着,那是他愤怒至极的模样。

    我像是只不知死活的幼兽,即便是猛虎,冲撞了便冲撞了,没将他撞疼,我还敢继续往前撞!戾气和怨气,在此刻爆开来,弥漫在整个青鸾宫,抑压不住!

    “那伊美人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蜈蚣跑进安胎方子里去?”他指我的鼻子,愤愤然挥袖背过身去。

    我往前两步,似是在泻火般的又是一脚,将那本就已倒塌的兽炉踹了一脚。脚趾生疼,心更疼,我呲牙咧嘴着,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待抱住脚喊一声疼,只将一腔戾气与怒火发到了他的身上,愤怒冲昏了头,那一刹,我竟直呼出了他的名字叫嚣!

    “嬴政!在你心里,难道我连那个赝品都不如?”

036.伊美人封妃,扶苏护母

    那是怎样的绝望和心有不甘?

    曾经,我也一度以为,他走出了赵阿房的影子。可现在看来,却是我在自欺欺人罢?或许,他从来不曾走出过赵阿房的影子,只是身为帝王的他,在掩饰着自己不曾被一个女人迷乱了心智。

    呵,真是可笑至极!

    “你简直是在无理取闹!”这是他被我质问之后,怔怔良久,留给我的一句话。

    华服已烧,凤冠已毁,地上腌的灰烬还残存着战火的余温。

    这一次,我和他谁也没有低头,我固执的抱着那份自己没错的执拗,他偏执的等着我去解释一些他甚至不会相信的片面之词。

    我苦笑着,颓然的望着他,呢喃问道,“阿政,你瞧,这宫里出了事,你几时不是先开始怀疑我的?你若当真愿信我的解释,也应当是一开始就能无条件信我不会去害人的。而今,我找不出解释,你就理所当然的怀疑。如此,即便我有解释,你信不信却都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的,不是吗?”

    小小的青鸾宫,不及上九宫一半儿大的青鸾宫,如今却显得无比的空旷,连带脚步声都能溅起回音来。他的步子,在这青鸾宫荡开来,没入我的心底。

    “政不会毫无道理的去怀疑人,青凰,你今日脾气太冲了,改日,政再来找你罢。在此之前,你最好想想,可有能证明你清白的人,或事……”

    这是他在被我呛急了之后,深喘息几口,才甩出的几句话。

    语毕,拂袖离去,抽剑斩断了青鸾宫宫门上铜兽衔着的圆环。

    如果,如果是败给赵阿房,我认!毕竟,那两小无猜的情谊,无条件的信任,是最为难得、最为珍贵的情感。更何况,阿房对阿政也曾有过救命的恩情,在那年幼的心上又多了一层坚厚的护盾。

    我与阿政之间,虽也是年幼就相识,可相识的时候,我怀揣的是乖觉,他怀揣的是警惕。

    打一开始,我与他之间就是互不信任的。纵然后来,我晓得我要嫁的就是这个人,却也只是多了我一厢情愿的守候,并未多等来他的点滴温暖。那时,他的温暖只在她身上。

    可赵阿房都死了!她都死了起码二十年了!从秦王政四年,到秦始皇二十六年,她已经死了真正二十二载,尸骨都早已化为齑粉荡然无存了,化为泥后都肥了不知多少草木了!

    二十二年了,这个女人难道当真就这样难对付,阴魂不散的还要来影响我后续的路吗?

    柳伊人不过是仗着自己长了张和她有着七分相似的脸,在这偌大的咸阳宫中,就好似得了最大的护盾般,即使做再出格的事,怕都不会让阿政如今日般愤怒。

    呵,赵阿房啊,你没想到罢,你被赵姬祸害死了,我没能败在你手里,却是被一个长得和你有些相像的人击得溃不成军!

    堂堂大秦帝国的栖桐夫人,竟败给了个乡野女子的赝品,这一遭红尘曲折事,又岂止是“可笑”二字可概而言之?

    挫败感占据了我的脑壳,此刻,我只觉得说话都废力。败给个赝品,我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可叹何等大风大浪我都熬过来了,最后竟会输得这样的糊涂!

    瘫软在地上许久,我怔怔的发傻没哭,却将碧瓷唬得一边拽着我的袖子嗷嗷,一边急得在替我想些笨拙的借口欲去阿政面前为我开脱。

    许久,我才抬了抬手,不待意思感情的吩咐碧瓷道,“你去一趟朝霞宫罢,去将那两个胡说八道的婢子揪出来,左右这祸事她们也脱不开干系,妄自议论主子本就是大罪,何况,还牵扯出这样大的误会来。揪出来后,将那两个婢子杖毙!若是无人肯认,本宫不介意将朝霞宫的八个宫娥都给坑杀!”

    碧瓷哭得脱了气,最后,却还是跌跌撞撞的替我去办事儿了。

    画眉和百灵杜鹃并阴曼几个嚷着要替我开解,可我心里明白得很,此是我与阿政纠缠了太多年的疙瘩,若非同时解开了我与他的心结,此事,却是难了的!

    婉拒掉她们的好意,我自回屋里躺着了。最起码,闭上眼的时候,还有枕头和黑暗能毫无顾忌的信任我、亲近我。

    不过,碧瓷一行却也没多大收获,妄自论主这般大的罪过,谁若是认了,不仅是自己要被杀掉,连带着一家子都要施以割舌的酷刑。这群彩女本以为只要缄默不语便能守得一时平安,顶多不过挨几板子就算了,却是谁也没想到,此番我竟心狠至此,她们有狠保持缄默,我就有狠坑杀了朝霞宫一宫的彩女。

    这厢可把赵芡和嬴诗曼吓得不轻,即使给她们宫里更替了所有人,二人却依旧夜夜噩梦,闹到最后不得不来求我给换了个宫殿。我被她两个闹得心烦,便将与原先朝霞宫相去甚远的蓝栎宫赐给了二人居住。到底,这祸事也是我先招惹出来的。

    此暴行在宫里风声四起,却谁也不敢再大胆公然议论什么。死去的六个宫娥,不就是因为胡乱说话才招致了杀身之祸吗?苟活者,哪还敢再多说半句不是?至多,在私底下谈及我时腹诽两句,“那个恶妇”罢了。

    恶妇这词,对我来说不算陌生,大抵是在我被诬陷杀了亲侄儿自挚的时候,这恶妇的名声就与我分离不开了。爱如何评价就如何评价去罢,反正,我也从来不是什么面慈心善的好人。而除却阿政之外,其余人对我的评价,我亦是从来都不在乎的。

    朝霞宫死了六个宫娥,这惹恼了阿政,我肆无忌惮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处死了六个宫娥,还是在不经他允许的情况下,在我还没能自证的情况下……

    这暴怒的虎来青鸾宫复又发了一通火,这一回,我却再没多余的气力同他争执了。看他暴跳如雷的在我宫里跳脚,我也只是懒懒的瞥了他一眼,“嚼舌根子本就是她们的过错,况,还是嚼的这子虚乌有的舌根。左右这回妾无证据自证,如此,便由皇上揣测去罢。皇上信了那鬼话,妾就是有罪的,皇上不信那鬼话,妾就是无罪的。”

    “芈青凰,你是在威胁政?”他被我气得攥得拳骨都咯咯作响。

    我自巍然不动,冷冷的干笑两声,不带半分感情的语调喃喃了句,“妾哪敢啊?只不过是妾累了,不想再去找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借口。若然皇上要问,妾始终只有一句话:此事不是妾做的。”

    这样的态度,倒反而使得他拿我奈何不得,闹了个僵僵结局,他也只得离去。

    这样烦心的局面没能持续多久,我始觉此番我的心境太过波澜,简易收拾了行装,索性出了咸阳宫去,住到了扶苏儿所在的辛夷宫。日日与扶苏、紫菀做伴,也不提咸阳宫里那一段烦心事,扶苏猜到了些什么,却也不敢来问我,使了紫菀和元曼轮番来我这儿敲口风,我却始终只字不提。

    不过,在这之后的不多时,就听闻阿政将柳伊人敕封为“元妃”,荣宠盛极日日夜宿上九宫,那群爱溜须拍马的宫姬们无不蜂拥至而贺元妃,争相效仿元妃的一颦一笑、一服一行。

    我坐在腊梅枝桠下,看着满树的嫣红,嗅着梅香,心情平静。

    元妃,呵,始终不过是在怀念着故人而已。不知柳伊人你此刻是得意的,还是无奈的呢?因为,你始终只是那个人的替代品,只是个赝品呢。我虽不如那个人在他心里的位置重要,好歹,我却始终是我自己而不是别人的影子。

    尉缭也偶尔来府上小叙,他似是知道阿政本欲封后一事,问及我时,也只是小心翼翼的擦边问着,“前段时日,王丞相提及封后,吾皇是有些自己的心思的,而今却缄默无声了。听闻咸阳宫里又新晋了位元妃,不知,这元妃如今之地位,可能危及到夫人?”

    我笑了笑,“不过是个赝品,本宫还未将她放在眼里!”

    尉缭自知此事不该再多问,便也点到即止,有些话,不必说太明白他也能懂的。

    住到辛夷宫的第九日,高高在上的皇帝再也按捺不住,寻上了辛夷宫来。我闭门不见,远远听碧瓷说阿政来了,我就往花圃和幽径躲藏而去,他即使寻上门来,却也见不着我的人。

    辛夷宫也不小,我听到阿政暴怒的声音响彻辛夷宫,可也只是闻声不见人而已。他的声音在哪处高起,我便躲得听不清他的声音为止。

    可不多时,我却听到不止是他的声音高亢,更有另一温润的声音在与他据理力争着,我岂能认不出那是扶苏的声音?

    护子心切,我不得不靠近了那争执的声音近些,果然是听见扶苏在与阿政争吵,吵得不可开交时,扶苏索性闭了嘴,待阿政叫嚣罢之后,扶苏才提高了嗓音,不卑不亢驳道,“父皇,儿臣敬父皇亦同敬母妃一样。儿臣相信母妃不会做出那样恶毒的事来,况杀人灭口、祸害皇嗣如此大罪过的事,母妃也不会断然不会糊涂至此!”

    扶苏顿了顿,阿政默然无声,他才继续道,“母妃若当真存了杀元妃家亲的心思,早在多年前就杀了她们,何苦等到现在?况,该是有多蠢笨的人,才会选择在父皇准备封她为后的节骨眼上灭口又下药呢?父皇,这次,儿臣坚信是您冤枉了母妃,您要是想不明不白的就将母妃从儿臣这儿带走,儿臣、不依!”

037.阳滋公主戏兔,李斯长子痴痴

    扶苏儿的性子一向是温润如玉的,没想到,这一回,他居然为了我和他父皇起了争执。

    这并非我想看到的,此番争执,本就因始皇后还是太子扶苏而起,扶苏应当是不知道这个中巨细的,只知道我和阿政吵了架出来,知道是因为伊美人滑胎而导致我和阿政起了争执,其余,他却是一概不知的。

    **生活,本就不该被这些个孩子知道太多,况我出宫前还杀了几个宫娥,谁还胆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多口舌?除非,又想让我来一次活埋。

    “呵,如若不是她心里有鬼,为何要将朝霞宫那几个婢子给坑杀了?”阿政的语调依旧十分冷冽。

    我才想着这杀掉的几个多嘴的婢子,没想到阿政这厢便提到了,不过,在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像是我因心虚而选择杀人灭口了。我本不过是厌恶那几个婢子无事生非,徒惹纷争而已。

    扶苏儿的声音怔了怔,他应当是没想到,平日里待他性情温润得和水一样的母妃,也会有如此心狠手辣的时候,会有直接将一宫宫娥坑杀的时候。

    “这件事母妃做得确然不对,但儿臣依旧相信母妃……”扶苏斩钉截铁的说道。

    我听得一阵发燥,索性又转身走远,再不去听这两个人争吵。

    伺候,阿政依旧隔一段时日就来辛夷宫走一趟,但每次他来,我无不是选择避而不见的。有一次他缠得紧了,在辛夷宫待了一日,闹得我在蚊虫飞舞的园子里躲了一日,挨了一日的叮咬后,终于忍受不住,让碧瓷前去捎了句话,“你我二人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分歧与矛盾,概二人皆相互怀疑不信任所致,并非青凰任性不归宫,但让青凰在辛夷宫待一段时日,二人都清净下来,冷静冷静之后,再做商榷。”

    话儿是这么说没错,可我的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除非是他真心实意的觉得是他错了不该再怀疑我,否则我当真打算就在这辛夷宫赖下去。因为,他能怀疑我这一次,保不住就会有下一次。左右如今元曼嫁了,扶苏成家了,而今我要操心的也就只有阴曼一人了。

    阴曼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通我心意,阴曼没几日之后,不知怎么跟她父皇商议妥协,当真就出了咸阳宫来,到了辛夷宫说是陪我同住。

    辛夷宫的宫殿很高,且地势也不低,闲暇时我最喜做的事大概就是登上辛夷宫的宫殿顶层,然后俯瞰咸阳。

    咸阳城,而今的宫殿已经多达两百七十多座,红砖绿瓦下,藏了多少痴男怨女,却是数不胜数的。宫墙深深,埋葬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换过不知道几茬的人后,唯有这宫墙依旧。而这盛世恢宏的咸阳宫宫殿群啊,没想到有一日,我会在这宫殿群中找不到家的归属。

    祖母,若是你在,是否我还能将华阳宫当家?

    清风徐来,我站在顶端问自己,到底这回,自己这么执拗是对还是错。

    阴曼也经常陪着我在这高处待着,不过不多时,我就发现这孩子的眼睛总会向城北瞟去。我非愚钝,怎能察觉不出她的小心思。却也不知这孩子是在什么时候动了心,又是对哪一家的男儿动了心。

    元曼在华阳宫待得快发霉时,也会来辛夷宫小住,一家子人差不多都挤到了辛夷宫,倒也热闹得紧。我得了空,就催一催阴曼的姻亲,再问一问紫菀什么时候能让我抱上个大胖孙儿。

    住在辛夷宫的这段时日,见着这宫里人来人往的,又渐次多认识了不少臣子。尉缭依旧隔段时日过来辛夷宫小叙,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从来都不会来过问这红尘俗事。

    纵然扶苏与李斯不和,但我发现扶苏这孩子和李斯之长子李由倒是颇为熟稔,两人经常把酒言欢促膝长谈,李由更是有时聊得深夜了才归家。不过,比起李斯能说会道的心情,李由显得文静许多,甚至更多的时候是缄默,经常一张方脸面无表情,怔怔的发上许久的呆,加之其目长而眼微眯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城府极深。

    扶苏的性情是比较耿直的,被祖母带着,不同于其他皇子,心思也更单纯些。我不是很喜欢扶苏和李由接触如此亲密,可我也明白,这孩子将来有他自己的路,我不该多加干涉。

    某日,扶苏见我成日里闷闷不乐,从集市回来时带了两只纯白的兔子给我解闷。那兔子是家养的,比起外头活蹦乱跳的灰兔,显得慵懒得多。

    呵,家养的蠢物!

    扶苏是一片孝心不假,可我着实不喜这圆毛蠢物,便索性开了笼子在这辛夷宫敞养着。阴曼见了却是欢喜得紧,成日里带着两只蠢物蹦上蹦下的。

    午后,阳光正好,我站在辛夷宫的楼上凭栏眺望着辛夷宫的景象。

    黄杨从中,架一小几和软垫,烹之以温酒,精致果品盘放,扶苏挑拨着熏香待客。紫菀端坐于一侧,架箜篌而抚之,袅袅箜篌,音调空灵令人心驰神往。不远处,阴曼着一袭妃色衣衫,带着两只白色蠢物,一蹦一蹦的在这枯槁的季节里鲜活出一抹红。

    哎,儿女再全,到底敌不得他在我身侧啊……

    不多时,门口悠悠进来一赭袍男子,负手悠悠听着这箜篌之音,颇为欣赏模样。灰衣侍从跟随,险些撞上这侧耳倾听的主子,然而主子却浑然不觉,只默声沉浸在这曼妙的箜篌声中。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扶苏的好友李由,没想到这厮却也是个好音律的。

    听着听着,他追寻着这声音缓缓向扶苏的方向靠近,跨过小苑的门,忽而转至大院内,抬头,映入眼帘的第一眼就是阴曼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新鲜菜叶,倒退着蹦着引得那蠢物追着她趔趄的模样,退了三两步,阴曼蹲下脚步,松开那长长的菜叶,就看着两只圆滚滚白乎乎的蠢物凑在一块儿,争抢着一片菜叶,发出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看得痴痴的,不仅是我,更有李由。

    这呆头小子站在门口,看着戏兔的公主微微张开了口,一双狭长的眸子都睁得圆了几分,痴痴凝视着出神。直至阴曼回眸,瞥见一陌生男子盯着自己痴痴,才羞得红了脸,惊得起身时一个踉跄险些没摔着。

    见这模样,李由哪能错过英雄救美的机会,当即起身就冲了过去,扶了阴曼一把。

    少女的羞怯涌上脸来,阴曼不待自己站稳,就抽身推了李由一把,退开几步,涨红了面色。李由开口,欲问安好,不料迎面而来的却是阴曼黑着脸骂了句,“登徒子!”

    话音未落,俯身抱起两只还在抢叶子的蠢物,抬袖半掩面乘风离去,衣袂飘飘,徒留个妃色仙姿倩影。

    我看得好笑,却也不敢笑出声来,心道莫非阴曼的意中人儿是这小子?可,看着怎又似两人初初才相识的模样呢?

    李由立定在原地良久,望着那一抹妃色,嘴角浅浅浮起一抹笑意。他抬了抬袖,浅浅嗅着袖口方才扶公主时残存的余香,微微合眸神往而心去。

    饶是个不经人世的呆子,此刻也能看出这两人而今有些苗头。况,男未婚女未嫁的,凑一对儿也是极好,左右李斯这儿是个难缠的主,如若能用阴曼来拉拢些与李斯家的关系,倒也不错。无奈阴曼是个面皮儿极薄的主,只怕不去问她一问,这丫头该臊得郎夫跑了才后悔。

    扶苏从黄杨从中站起身来,瞥见李由呆头鹅般的傻站在那儿,唤了声“李由兄,缘何站在远处不过来?扶苏已备薄酒待君良久。”

    从怔怔中抽回神来的李由未免有些尴尬的一笑,随口扯了句,“方才听着这箜篌音色极妙,以为此曲不应人间有,不由得听入神了。只不知,是谁在抚这箜篌?”

    扶苏笑了笑,携了紫菀钻出黄杨从中会李由,“是内人在弹箜篌,不过也是俗音,李由兄实在是过誉了。”

    紫菀浅浅一笑,请以安好,“不过是信手拿来玩弄一番,大人见笑了。若大人当真想听绝妙的箜篌之调,奴家倒是晓得有两个人极善,一是而今咸阳宫内的灵妃娘娘,她尤善音律,再有就是当今阳滋公主了。”

    扶苏笑了笑,将紫菀的发拨至耳后,“你也弹了这么久了,且下去歇会儿罢,去陪陪母妃也好。”

    紫菀羞赧点头,挥手示意两个婢子抬了箜篌便退下了。她知道我喜欢待在这高处,估摸着不多时就会寻到这上头来陪我。

    再瞧李由,与扶苏执手落座后,先饮一杯佳酿,才似无意的随口问了句,“扶苏兄,方才我进门时,瞧着一妙龄女子正于院内戏兔,不知,可是家亲?”

    扶苏点点头,替李由续上一杯,才道,“正是家妹,亦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恰巧就是内人方才提及的阳滋公主。”说着,扶苏十分得意的问了句,“李由兄,我家阴曼可还算个妙人儿?”

038.难绘鸳鸯谱,易伤公主心

    城北,我若没记错,李斯家亦是在那方向的。

    这宫墙高处的风景正好,微风徐徐拂面而来,撩拨得人惬意安然。

    果然,不多时阴曼就怀抱着那两蠢物上了楼阁来,我依旧倚靠在栏边,她乖巧的问了安,才嘟着嘴咕哝了句,“母妃,这都快两个月,母妃打算何时见父皇?”

    她的声音极细,因为自幼她也比较黏百灵,性情也似百灵那样恬淡些,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颇没有元曼那样跋扈的公主架子。说着,阴曼就靠着小门,眼神痴痴又瞟向远处。

    可我与他的事,自是不想让儿女们也搀和进其中,只作没听见她咕哝的模样,眺着底下饮酒行乐的两个孩子,好笑似的问了阴曼句,“姑娘大了,心思由不得母妃来猜了。你日日看着城北,莫不是在那头有了心上人?”

    闻言,这孩子慌得红了脸,转过身去,娇俏喃喃道,“母妃,你何时同姊姊一样不学好了?”

    嗯?我同元曼不学好吗?

    她面皮儿着实太薄,我也不好意思直说她,怕是从此只要我站在这高处,她都要不敢再向城北的方向瞟去。她是个扭扭捏捏的性子,容易红脸,更有些怕生,是个打翻了都不带声响儿的闷瓶子。

    “阳滋公主长大了,早该是时候替你寻觅夫家了。若你有中意的人,只管同你姊姊一样明说了,莫不然,闹得不清不楚的,惹下一堆风流债,我可不会替你收拾烂摊子。”

    我虽眼拙,辨不清这丫头的心思到底如何,可她心上人是不是李由,还当真不好说。一来,李由经常出入辛夷宫,阴曼是否早先芳心暗许我不知。二来,城北达官显贵从来就不少,谁知她到底相中的是哪一家汉子呢?三来,儿女事如若没到她们亲口说,也不该由着父母过早搀和。

    莫不如,就先等等罢,等何时这胆怯的丫头为了那男子胆大一回,再替她做主也不迟。

    这一年的冬,我依旧没有归宫,红墙绿瓦之下,哪处不是一样过?况,这辛夷宫还有三个孩子陪着我,倒比去咸阳宫见着那群浓妆艳抹的狐媚子要舒坦得多。

    阿政对我这样冷漠的态度恼火得很,可偏偏的,还没有法子可对付我,只能由着我胡闹。每回他来,却也见不着我人,倒是扶苏和阴曼常常伴他左右。

    至年节关头,阿政将家宴从咸阳宫搬到了辛夷宫里,单单就咱们一家子人团聚着,我依旧躲着他,径自一人躲到了辛夷宫的绣阁内,这几日闲得无事,便在绣阁内做了几个香包。

    午膳时随意用了点儿,天气冷得人用膳都恹恹,抓筷子都嫌凉得慌。

    绣阁内,能听见丝竹箜篌之声,能听见他们略带尴尬的谈笑,却看不着任何事物。我抓着手里的香包发愣,问自己这一回冷漠了他这么久,到底是对是错。虽有些过意不去,可我总觉得,我是没错的。

    缩了缩脖子,只觉腹内积溺已久,起身准备去出恭,不巧正遇着满院子兜着去寻丝竹管弦的赵高,迎面撞上我时,赵高愣了愣神,随即才反应过来,慌张就要行礼,我只抬抬手道,“罢了,你在御前伺候着,皇上这小半年可还安生?今日用膳可还用得愉快?”

    赵高苦笑两声,“栖桐夫人就莫要打趣微臣了,皇上身侧有那么多人伺候着,饮食起居自然是不会有差池的。只是,夫人莫怪微臣多嘴,夫人这次是不是太犟了点儿?”

    他说着,自行先掌嘴两下,才继续道,“夫人请恕微臣冒失,只是微臣瞧着吾皇与夫人僵持许久,微臣常侍奉于御前自知皇上心里早已有了悔意,只是吾皇乃天下之主、功盖三皇五帝,夫人因为皇上的丁点过失就这样不依不饶,如此一闹,即算是皇上有错,可夫人如此不留颜面于吾皇,他又怎好轻易低下头来认个不是?”

    赵高这厮,对阿政倒是从来都一心一意的,即使如今知晓是阿政的错,却也还是百般帮着他说话。

    鼻尖嗤出一丝冷笑,我轻蔑道,“你这意思,是在怪我不体恤他?”

    “微臣不敢!”赵高说着,深作一揖。

    我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这半阴不阳的天气,实在是难以让人愉悦起来,“罢了,罢了,何必难为你个当奴才的。他是什么样的性情,我难道还能不知吗?且不论错不错的,估摸着他也从不知何为认错。”

    赵高叹息一声,再作一揖,“微臣还要多一句嘴,夫人您看,今日本是家宴,当着这么多孩子和外人的面,夫人都不给皇上留些颜面,是否,也太伤吾皇之心?”

    “外人?”我疑惑着问道。

    赵高点点头,“今日,皇上是带了李斯父子来的,还带了我这么个不干事的外人。一家人,屋内起哄归起哄,可夫人不该让外人看了笑话。今日午膳夫人都不曾出现,如若不是微臣在此处瞧着夫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埋怨上几句,还不知夫人何时才能听进去别人几句劝。”

    今日居然有外人在?这倒是我不知道的,也怪我宴席未开就拒见所有人,才不知这消息。如此算来,今日我是有失仪了。

    “李斯大人带了孩子过来?那,中车府令你呢?”我随口问了句。

    可话甫一出口,才记起赵高不曾有子嗣。

    赵高却似是没注意到这话的别扭之处似的,自回答了句,“皇上带李斯过来,是有缔结姻亲的打算的,夫人若然晚膳还不去,倒当真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吁了口气,“这要寻儿女亲家之事,总归还是要去瞧一瞧的。”

    也当给自己找了个正当的借口罢,其实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早就跟猫爪儿挠了一样难受。

    别了赵高,只让他说不曾见过我,答应我晚膳会准时出现后,我才去如厕再回绣阁。

    捏着松绿色香包,犹豫再三,还是将这香包揣入袖中,就当给他赔个不是了。

    晚宴开席前,我换了件素色点的衣裳,薄施妆容准时出现在辛夷宫正殿。见着我进来时,阿政的面色依旧是威严而无表情的,倒是扶苏和元曼几个孩子看着我时,面露出几分浅薄的喜悦。倒也还算阿政有心,将嬴高也带了过来,这孩子没有从前那样拘谨了,见着我时,只是咧嘴笑着夸了句,“母妃近来气色不错。”

    我笑了笑,颇为从容的坐到阿政身侧,似是喃喃自语般的对大家简单交待了句,“早起染了风寒,脑壳疼得紧,又有些畏冷,午膳未能出来见见各位,着实失礼,还望诸位海涵。”

    孩子们自然是说些问候安康的话的,李斯父子则先言体谅再问安康。

    待我坐正,拽出袖中香包,偷偷塞到了阿政的手里。

    他本是端着威严的架子,见着我这一小动作,竟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我会先主动理会他。那好面子的性情,时下有几分讷讷,手脚慌得不知往何处放,手忙脚乱揣好香包后,微微咳嗽了两声,复又端正了身子。

    元曼这丫头最不老实,笑嘻嘻的就掰扯道,“错过了午膳都不打紧,倒是母妃不曾见着妹妹采红梅的景象。我和扶苏都道不知将来谁有福气能将阴曼这朵花儿采了去,却不知小妹是否心有所属。她这闷性子又不爱说话,不知日日陪在母妃身边,母妃是否也能揣测到妹妹的心思。”

    我瞥了一眼阴曼,丫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一张面色不施粉黛而俏丽通红。

    自打那次撞见李由之后,李由来辛夷宫倒是来得愈加勤快了,这是我看在眼里的。只是阴曼这丫头,对李由的态度总是若即若离,虽是相识,却也不曾多说半句话。两人都是闷葫芦似的性子,也难怪了。

    嬴高笑了笑,“午膳后儿臣只顾着陪哥哥们和父皇蹴鞠,倒也不曾注意阴曼姊姊的动向,却是错过了这道美景了。”

    阿政直了直身子,饮下一杯暖酒,“今日正好人也齐整,朕将李爱卿父子请来,亦是有自己盘算的。朕瞧着,李由这孩子和扶苏差不多大,性情也算恬静,为人处事颇有些他父亲刚正又凌厉的作风。朕呐,喜欢得紧。宫里也有几位公主到了待嫁的年岁了,不若,咱们结个儿女亲家,年节关头,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李由听了,不苟言笑的面上浮出一抹浅浅笑意,起身和李斯一同叩谢道,“微臣,谢主隆恩。”

    谢恩之后,李由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到了阴曼的脸上,可阴曼却是低着头,似是有些委屈的模样。

    我注意着这丫头的动静,席间,阿政已和众人把酒言欢。

    阴曼坐在位置上待了片刻,拿着玉著在碗内戳了几回,忽而笨笨起身到,“儿臣吃饱了,父皇母妃和各位哥哥姊姊们且慢用。”说着,笨笨模样带翻了桌面清酒一壶,抬袖夺门而出。

    我看得有些不真切,似是瞧见朦胧间,这丫头掉了泪。

039.意胶着

    女儿家的心思,着实难以揣测,可眼下却是不难看出,阴曼心中之人定然不是李由无虞了。

    我恼得瞪了阿政一眼,伸手在几下就掐了他的大腿一把,彼时他正饮酒,被我掐得呛了满鼻腔的酒,我才闷闷嘀咕了句,“怨你错点鸳鸯谱!”

    这晚膳我倒是乖乖地用完了,只因阴曼的辞去,而致使李由一直板着面再难有笑颜。而我,更是心思重重,琢磨着这晚膳之后,我又当与阿政如何相处。

    元曼已经年余未见郎夫,甚是想念王翦,趁着席间阿政心情不错,瞅准了时机,只说开春后想去陪陪郎夫,阿政一时高兴,也就答应了。只说开春后,下放粮草时,让元曼随行去陪陪王翦。但军营重地,不该是她个女儿家长久待着的地方,她可随军滞留七日,之后必须返咸阳。再来,越地遍地蛮夷,阿政也是担心元曼的安危。

    晚宴将散时,我怕我再留下来,免不得又会有与阿政独处的时候,便起身说身子乏了先行退下歇息。实则直接追到了阴曼的寝宫内,敲开了这丫头的门。

    她开门,不盛的星光和烛火下,一张俏丽的脸儿折出点点泪光。

    “母妃!”她委屈的唤了声,旋即扑进了我怀中,呜咽着语调,放声哭了出来。

    阴曼从小就是个极能隐忍的性子,因和百灵走得亲近,性情喜好也随百灵更多,喜音律、性恬淡、少言寡语而时时面带娇羞。

    我轻轻拥她入怀,心疼道,“乖丫头,怎么哭了?可是你父皇说了让你不高兴的话?”

    她不言,却是哭得更凶,默认了我的疑问。

    叹息一声,我才继续安慰道,“好丫头,这段时日,母妃瞧着你与那李由相处也颇为相安,还以为你二人也有些渊源。不想,你父王只是提点了一番,却将你委屈成这般模样。”

    阴曼直了直身子,抬袖抹去眼角泪,“却是父皇说话不算话,他曾答应过儿臣,让儿臣能同元曼姊姊一样,自己寻觅夫婿的。可如今这算怎么回事,儿臣尚不明自己心中所好,父皇就轻易的替儿臣定了主意。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许那样的诺,惹得儿臣如今徒生烦恼?索性没得选,儿臣倒也就认了!”

    她素来是个好脾气,即使说着这样埋怨的话,却也带着淡淡浅浅的屈服软糯。

    今日之事,诚然是阿政不对了,可而今我也不知阴曼心上人到底是谁,即算是想去阿政面前说道说道,却也难为不知从何处开口。

    “好孩子,那你告诉母妃,你究竟是否有心上人?若然有的话,此人又是谁,母妃若然知晓了,也好去你父皇面前说话些。”我试探着问道。

    阴曼啜泣了两声,才拉着我的手,有些忸怩的喃喃出个不甚陌生的名字,“尉宗浦。”

    “尉宗浦?”我跟着喃喃道,“可是国尉大人尉缭之长子?”

    尉缭常常来辛夷宫与扶苏做伴,我也经常与尉缭把酒言欢,而尉缭有时来辛夷宫走动,也是会带着尉宗浦一道的。虽不知阴曼与尉宗浦是何时相识相知,可阴曼会对尉宗浦心生爱慕,却也并非不在情理之中的。

    尉宗浦,我在脑海中勾勒着这孩子的形象,唇红齿白,亦是个明媚而活泼的少年。

    她红了面,眼泪还挂在下颌上,却是羞得一跺脚,声音又大了几分,叹道,“却是国尉大人之子又如何,父皇今日都已许诺给了廷尉大人之子,这叫我如何还好启齿?”

    “阳滋公主……”

    拐角处,黑暗中闪出一个银灰色身影来,待他踏着方步走近至前,我才瞧清来者是李由!

    心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李由竟然也随我早早的退了宴席,跟着寻到了阴曼的寝宫来。席间阴曼辞去之后,不仅仅是我注意到了阴曼的不悦和委屈,李由自然亦是关注到了的。只是席间皇帝在座,他也不好唐突随之退下,故而直等到了这宴席散去才追了过来罢。深更半夜的,贸贸然追寻至公主的寝宫,纵然有些无礼了,可见此子待阴曼还是全心全意的。

    奈何郎有情、妾无意。

    阴曼被李由这突然的出现吓得有些慌了手脚,退回门内就欲关上门,却被我伸手拦下,将她又拽了出来。

    这样畏畏缩缩的逃避,终究不是个事,一味的躲避此事,只会引得将来心有后悔。既然如今事情都找上门来了,不若大大方方的应对,大家将话都说开了,将来也不留遗憾的好。

    李由生性寡言,也少带神情,可他看着阴曼时,眼底流转的一抹浅浅阴郁在这淡薄的星月光下颇为明显。

    “方才,栖桐夫人和阳滋公主的话,微臣都听到了。”李由低声喃喃道,眸子却是直勾勾的盯着低头的阴曼,似乎想将她嵌入自己眼中般的情深。

    可眼前的人,到底不是她爱之人,故而即使他的目光再如何情深,在她看来,却也不过是累赘而已。

    阴曼干笑了两声,不由得语调悲凉道,“听墙脚了就听墙脚了,左右你同你父亲一样,即使听墙脚也能被你说得正大光明。而今父皇主意已定,我也左右不得我父皇的诏命,却是只能听他的吩咐的。李由,你该是得意的,又何苦来此挖苦我?”

    我听得心内一阵抽搐,心道这孩子养在宫闱里,过惯了无忧无虑的日子,又因青鸾宫势大而从未受过什么委屈,神思不免也单纯得叫人觉得有些脑壳疼!

    且不论她与李由的关系亲疏,可到底李由也是她的仰慕者,更是当朝廷尉李斯之长子,与扶苏又一直交好。这孩子也太无所顾忌了,说话竟径直将李由给开罪了。

    李由听得亦是苦笑两声,抬手,手中握着的是一方锦帕。

    阴曼犹豫了一番,瞥了一眼那方锦帕,却是继续讥诮道,“你这又是何苦?”

    李由叹息一声,知道阴曼这是不领自己的情,遂讪讪的将锦帕重新揣入怀中,喃喃道,“皇上今日所言,是希望李家能与皇家缔结姻亲,旨在让由迎娶公主。可,皇上今日并未言明迎娶哪一位公主不是?”

    他一向寡言,可面对阴曼时,我能感受到这孩子憋了满腔的话,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始言说的苦楚。

    哎,这年轻的痴男怨女哟……

    静谧的夜,冬日无风也冻得人面颊生疼。三只身影伫立于原地,却是谁都没有好开口的由头。

    许久,李由才抬头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瞥了瞥天上的星光,声音顿然有些喑哑,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天色已晚,父亲还在前殿等着由归家。纵然此生与公主有缘无分,可能与公主相识一场,也是由的福气。不知,下回来这辛夷宫,由可能有那个福气,听公主弹一曲箜篌?由,曾听人称赞过公主颇善箜篌。”

    阴曼怔怔的,显然还没闹明白而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呆呆的,张口却是,“啊……”

    李由似是有些失落,垂下眸子来,低头看着自己脚下,“天色……天色已晚,若是由没有那个福气,由亦不强求。告辞了……”

    说罢,李由转身离去,八尺男儿,抽身离去时,身形有些佝偻。

    阴曼终于抬脚跨出了门槛,怔怔的,朝着李由的方向唤道,“你下回再来时,让兄长抬箜篌出来!”

    李由顿住,转身再回眸,贪婪的再深情看了阴曼一眼,深深作一揖,眼角眉梢似是释开了那份伤怀,“李由,谢过公主盛情。天色已晚,就此告辞……”

    待李由走后,阴曼才有些怅然的靠在门框上,怔怔的问了我一句,“母妃,我是不是伤了李由大人的心了?”

    我叹息一声,戳了戳这丫头的太阳穴,“男女之间,相求两情相悦本就不是件容易事,好在李由也是个看得开的人,对你又是这般的维护周全,你们之间的错过,也不知是他没福气,还是你没福气。”

    我站在门口,与阴曼又耳语了好一会儿,才得知她与尉宗浦早已私定终身,只是一直不敢开口对我和阿政提及。如今李由也愿意放手,阿政也尚未直接开口赐婚,她与尉宗浦的姻亲,眼见倒是成了大半了,只待我与阿政去提一提,也算了了此桩。

    踏着冬夜的星光,绕回正殿正欲回寝宫歇下时,却见阿政就端着酒壶独酌,除却精卫还在身侧伺候着,周遭仆从皆已退散。

    不曾料到这深夜他还会在此处独饮,我站在门口一时怔怔的,不知应当何去何从。

    阿政抬眸,双眼微醺而迷离,瞥了我一眼,只问道,“青凰,政再次侯你多时。”

    他已开了口,我却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遁走。明明适才还劝着阴曼不可逃避,眼下却是自己也十分想逃避。小半年的冷淡之后,再开口,却觉得说什么都别扭。

    “酒喝多了伤身,皇上还是少饮些罢!”我款款迈着步子向前,摘下他手中的酒壶递给精卫,示意精卫将酒水先行撤下。

    他冷不丁拽住我的手,冲我迷离的笑着,“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跟政回宫罢!”

    “不回去!”我冷冷回道,他都没能给我个安心,我又如何能就此罢了回宫?

    酒易上头,更易引怒火上行,果然,被我冷冷拒绝后,他鼻间嗤出一丝怒火,松开我的手自将那长几一掀,暴怒吼道,“芈青凰,你到底要犟到什么时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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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299/ 第一时间欣赏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 作者:伊晞所写的《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为转载作品,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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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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