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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全文阅读

作者:伊晞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txt下载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08.重返华阳宫

    那时的我,天真的以为,天下江山当真永远只会是那个唤作“嬴政”的少年所拥有挥喝,以为只要有他在的一日,他还惦念着些许曾经的美好,那我强硬留着芈氏一脉的所有权势,也是无用的,不若以此换他真心相待来得痛快。

    而今想来,却是当年的我太过鼠目寸光。

    寒鸦姑姑所言,而今想来,却不会仅仅只是为保存芈氏实力这么简单,更长远来看,未尝不是在为我打算,未雨绸缪。至少,不会闹得如今这样惨烈的局面。

    我叹息一声,精卫遂也跟着叹息一声,杜鹃和碧瓷噤若寒蝉,不知该从何插嘴。

    我牵强着苦苦一笑,看着车马内还坐着的几个人,低声喃喃道,“好在,还有你们在我身侧,这样就足够了。”

    说着,我缓缓牵住了几个人的手,捂在一处之后,仿佛这酷暑便不再只剩毒辣,反而多出点点温暖。

    良久,精卫忽而问了句,“夫人,灵妃娘娘会如何?”

    百灵吗?

    原本按照我之预想,欲拒还迎的态度,勾着嬴胡亥的心思留在百灵身上,但又不让他太快得到满足,如此才有利我们从长计议,若然事出变故也方便对嬴胡亥下手。

    可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华庭公主会出现,当年阿政宠幸百灵,封她女儿嬴曼为华庭公主,而今曼好歹也是李斯家的人,没想到,为夺得自己想要的,嬴胡亥甚至不惜与李斯翻脸。

    华庭公主的出现,无疑掐中了百灵的死穴,犹如锁死了百灵的琵琶骨,她之所为,从此只受嬴胡亥的牵制。

    “百灵之生死,我难定夺,但至少目前还是可保性命无忧的。时日长久,若然嬴胡亥腻了百灵,可就说不准了。而今嬴胡亥掐准了华庭公主,华庭公主是做不到像高儿和阴曼所行之事的,毕竟她的公公是丞相李斯,她难保全家安虞,阴曼之后嬴胡亥对殉葬一事必然也愈发小心谨慎,再想行刺,又岂止万难?”

    我说着,心中未免有些自责:说到底,百灵还是王翦的亲妹妹,王翦舍身救我多次,我却连他亲妹子的性命都难以担保。

    但,这也未尝不算是绝境逢生,到底还给我留了一丝后路,嬴胡亥既然不惜与李斯翻脸,那他与李斯之间,想必战线也不见得多稳扎。加之,我还记得那日在大殿之前,李斯还护了我一次,可见他对我是有愧疚的。愧疚何在,定然也只能出在扶苏和阿政身上了,如此一来,李斯便算没站稳脚跟,可否能将他拉到我们的战线上来,就看我是否能巧舌如簧说得丞相大人动摇了。

    我很清楚,扶苏之死与李斯也是脱不开干系的,故而哪怕将来李斯能被我们拉至同一战壕,我也不打算放过他。血债还需血偿,他从答应帮嬴胡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沦为了一枚彻底的棋子,只是为谁所用而已。

    且算顺风的返回了华阳宫,精卫和杜鹃手脚麻利的去收拾房间了,而碧瓷我另给了些银钱,让她去打些好酒回来,再买一头已解的生髭,丢到膳房去让人好生准备酒菜,今日晚膳想必要宴不少友人。

    精卫手脚很快,忙完之后,我又给她安排了新的任务,天黑之前尽快的去搜罗些草人悄悄运进华阳宫,晚上,这些草人可是有大用处的。

    待精卫大致将我从前的闺阁打点一番,我则将自己关进了房内,铺开华阳宫的图册,一手排兵布阵:华阳宫的地形地势,我最为熟悉,年幼的我尚算顽劣,除却那个地方,华阳宫内我却是走了个通透。

    华阳宫的地势,在咸阳城内算是极好,位居咸阳城宫殿群北方,一面环山三面临城,宫门前不远处有河水绕过,大队兵马不能进入,还需担心入了华阳宫的包围圈,河上再涌上兵马将围宫兵马反将住,也算是个攻伐不善但极为好守之地。我庆幸我从前还是爱看些兵书的,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不知而今真正运用起来,我又能用上几分。若然似那赵括般,再闹出个纸上谈兵的荒诞事……

    不,我已经不敢再做那样的猜想了,而今的华阳宫,哪里还禁得住那几近于全军覆灭的打击?眼下这群人,我一个都不想再丢掉了,即使知道我要做的事难免会有牺牲,可我依旧不敢这样想……

    华阳宫,祖母将我送出去的时候,是满载着荣誉和殷切期盼的,谁曾想到,再回华阳宫,会是如斯场景?怎一个凄凉了得?

    若然此事要归咎于谁身上,恐怕,也只能怪我自己。

    至黄昏时,已经有百来名壮士来了华阳宫,夕阳西下,华阳宫大门随即紧闭。那些今日还没来得及敢来华阳宫的,也只能之后招待了,也庆幸今日来的人不少,还能让我有些机会先攥紧一批人,得以给之后留得一丝喘息之地。

    大宴铺开,酒香肉肥,我竭尽所有精力和欢颜来招待着这院中的一众人士。尽管此时自己再如何悲伤,但我明白我不能展露在这些尚不知初心可曾变过的人面前。而今我能做的,也唯有摆出善待众人的模样来,如此,才能尽我最大的力气将周遭所有人留下。

    鱼肉之后,方得时机将我的方案布置下去,众人各领了命,从华阳宫至华阳宫后山和宫前流水,各有安插各自的任务,而为虚浮华阳宫兵力之盛,乃至不惜将白日里买来的草人也都用上,更在楼阁中安排人下去,每个楼阁至少有一人在,以烛火为引,印无数泥人影子于墙上,一人操纵其中弄出尽可能大的声响来。

    我压榨着我的脑壳,极尽可能的将所有可能佯装出华阳宫依旧鼎盛的想法都拿了出来,想不到之处,精卫和碧瓷几个也帮着想了许多歪门邪道。

    纵然这只是虚张声势,但短时间内唬住嬴胡亥派来查探的人,还是不成什么大问题的。若然时日长久,亦或者是华阳宫内出了叛徒,那对我们而言,便是致命一击。

    明知是铤而走险,可我现在,确实已经被逼到了绝境,只能如此了。

    一夜之后,画眉顶着微微有些发黑的浮肿双眼,打着呵欠向我来报,昨夜果然有十来个人在华阳宫门口鬼鬼祟祟,估摸着定然是嬴胡亥的人无误了,但到了华阳宫周遭之后,碍于从外看上去华阳宫中人声鼎沸,到底没有多少人敢真正翻墙进来。故而,他们也只是在华阳宫外兜了一圈之后,便又连夜回去了。

    我终于长吁出一口气,心道此番伪装算是奏效了,至少还是初初唬住了嬴胡亥派来的这些人。华阳宫,安然渡过了第一夜。

    此后的日子,想必也难过轻松,昨夜试探之举,不过是开端罢了,今后的路有多难走,谁都说不准。

    晨起,再与众人同用早膳,趁着还未去召集第二批人马,我也暂时得了机会先向第一批人下手。早膳不多时,我便道,“各位好汉,今日邀各位来华阳宫,个中艰辛,想必不必青凰多说,各位也都明白。而今青凰蒙难,若想渡过此难关,全然要仰仗各位的帮衬。”

    语毕,一年方三十左右的壮汉站起身来,对我拱手作揖道,“栖桐夫人客气了,咱们拿了这么多年夫人给的钱财,自然该向夫人效力。夫人有勇有谋,我等跟着栖桐夫人,也定当信任夫人全然听从夫人指令。”

    一时之间,呼应四起。

    可初初听着陌生壮汉唤我“栖桐夫人”,我总觉有些生疏晦涩。

    栖桐夫人,而今,还有什么栖桐夫人啊?早已只是个名存实亡的封号罢了。

    我本想开口,说不必再如此唤我,可想了想,终究犹豫徘徊着未将此话说出口。我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个封号的,这是阿政许我的封号啊……

    我浅浅笑了笑,继续道,“但前路充满未知风险,谁人也说不清而今形势,你们若然跟着我,谁也说不清是否哪一日便要丢了性命。”

    我顿了顿,叹息一声,“我芈青凰不是那样强人所难之人,故而今日在此,青凰备下金子一箱,聊表答谢。在座各位,每人可来此处领二十金。若然众位看得起青凰,还愿意继续留在华阳宫,为青凰效力,伺候青凰定当还有重谢。但若然各位觉得在这华阳宫中朝不保夕,不愿再继续留在此中,想离开去过自己的逍遥快活日子,拿了这二十金之后,同青凰说一声,陪青凰用过今日的早膳,便可走人。”

    忠诚与否,且看此中。“留下的,必然重用。要走的,青凰也将好生相送。”

    我说着,心中有些发慌的四下瞥了瞥,我怕极了这些人都会走光,因为而今华阳宫的势弱,实在是太让人不安,

    但我到底低估了这群死士,不想话音将将落下,众壮士几乎全然高声呼和着“我等愿意效忠栖桐夫人,我等愿意效忠栖桐夫人……”

    将这早膳用完,我让画眉先不必着急继续去召回人马,且让她只将统筹所有人的册子找寻了出来,让她站在我身后,但凡是说要走的,领了金子之后,且先报上名字,画眉悄悄在我身后划去名字,加以备注。

    忠,必重用。

    若然离,碍于昨夜他们已知华阳宫秘辛,于华阳宫而言无疑不是致命的关键,故而,再留不得!

009.杀生

    我该庆幸这批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留下的,画眉几乎和所有人都有过浅显交情,故而也能大致将个人实力估摸出来一点。而更为所幸的是,今日只有三个人言说要离去。

    三人领了二十金,将将出门,画眉便找了十几个心腹,各自安排任务下去,追杀三个背离华阳宫的人。余下的,我则另有安排。

    兵者之道,在于诡。

    这是尉缭教我的,我也深谙此道而今对我有多重要。而今之计,唯有让嬴胡亥揣不明白华阳宫的实力到底如何,他才不敢再来妄动我华阳宫的一草一木。

    白日里,所有的伪装都必须掩藏起来,烛火泥人容易收捡,穿戴整齐的稻草人则全然搬进库房中去,以免被探子发现个中蹊跷,莫不然,嬴胡亥发现华阳宫不过是只纸老虎,只怕会引来灭顶之灾。

    画眉她们出去不多久就回来了,回来时,画眉身上还揣着六十金,我也让她悉数将这六十金都分发给了出门行事的壮士们。依画眉所说,这些人多为死士,故而忠心耿耿铁血异常,若然不是如此,想必华阳宫也难保朝夕。最让我为之震惊的是,画眉竟然告诉我,咸阳城内还有一支数千人计的队伍,若然嬴胡亥当真对咸阳宫发难,这数千人能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华阳宫支援。

    可画眉并未告诉我,这些人到底是谁,只道暂且不能说,我也不再多问。她做事,我从来都是放心的。

    精卫笑画眉道,“昨日你还话我抠抠搜搜,舍不得东落不下西,也不知是谁,死人手里的金银都舍不得撂开了?”

    金丝细软一应物什,自然是愈多愈好,眼下华阳宫有这么多张嘴等着养活,虽然自知我们不过是在坐吃山空,但此时也唯有省吃俭用些才是,少不得要抠抠搜搜的节俭些过日子了。

    我让画眉挑选了二十个身手矫健的,跟着精卫往辛夷宫走了一趟,尽快将紫菀和婴母子接来华阳宫中,这次出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画眉还曾拿剑指着嬴胡亥。这悖逆之举,嬴胡亥那心胸狭隘之辈,不记仇才是怪事,怕就怕他再做牵连,将辛夷宫再殃及,那,才叫断了我最后的生路!。

    精卫是从小路去接紫菀母子的,也亏得她们手脚麻利回来得快,紫菀母子才到华阳宫不过一个时辰,嬴胡亥便着大批人马欲绞杀辛夷宫。好在,紫菀母子早已抄后路及时离开。却是可恨嬴胡亥手段之残忍,竟将辛夷宫内一众无辜宫人捉拿,于咸阳城街头尽数处以梳洗极刑。

    咸阳城,而今怎一个人间炼狱可形容啊……

    尔后两日之内,画眉将余下的百人也召集回了华阳宫,我对余下百人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一回,走的有五人。如我吩咐,画眉手脚利落的将这些人也都一一解决了。

    大致将华阳宫周遭兵力分布部署,我见这些人多为训练有素之辈,互相之间也算熟稔,故而多问了画眉几句。方才知晓,这些人多是从王翦和蒙恬军中挑选出来的亲信,故而互相之间也算熟稔,从一开始,他们被训练带出军中,他们便知自己真正效力之人是“栖桐夫人”,故而即使如今得知华阳宫已然失势,一众死士忠诚度也极高,愿意跟随留在华阳宫的占多数。

    而青鸾宫的消息我得知得较晚,:当日我们才从青鸾宫逃出去,嬴胡亥便着人在青鸾宫周遭大肆堆薪浇油,不惜一把火烧了青鸾宫。烧完宫殿之后,灰烬之中并未找出骨骼残骸,才得知我们早已出逃,气得直跺脚,却也知道我们的落脚之地无非就只剩下华阳宫了,故而夜探华阳宫,却发现华阳宫内人头攒动,到底不敢妄动。

    百灵而今情绪如何,我却是不得而知的,画眉说宫中传言,妙音宫里住着一位绝色的妇人,箜篌丝竹从不间断,其音绕梁引得不少宫人常在门前驻足,但二世皇帝并不允许旁人轻易出入妙音宫,故而那被禁足的美妇所弹奏,也无非不是幽怨呜咽之调,听久了,引人不自觉泪流。

    青鸾宫被烧了,我先前叫杜鹃所备下的香囊也尽数被烧成了灰烬,在华阳宫内再搜集香料再想制作,却是不如在咸阳宫内那样简单的。东拼西凑找全了东西再做了几个香包,却也发愁不知应当再如何送进宫去给百灵。

    此,又是一遭变数,世事无常,所有的事物都早已偏离了原先之轨,我也愈发难以心安:我还能窝藏在华阳宫蛰伏多久,亦是未知。

    然,嬴胡亥似是还不满足现状,又或许,是阴曼的刺杀和我们的出逃刺激了他,他发了疯似的屠戮着咸阳的所有公主公子们,稍有不慎者处以腰斩,除却华庭公主还活着,其他公主尽数**诛杀于市,公子将闾等有三位公子向来克己复礼并无半点过失,却也被嬴胡亥随意按了个罪名,着吏官捉拿他们,只道,“公子不臣,罪当死,吏依法办事。”

    尽管三人再如何申辩“吾无罪”,那些吏官便只道自己只是个传达诏令的小官,做不得圣上的主,逼着三人于家中自裁。

    当真,好一个赶尽杀绝!

    嬴胡亥残忍至此,胡姬也没好到哪儿去。毕竟,她从前并非一个多受宠的姬妾,而今能当上太后,也是因嬴胡亥弑杀亲兄夺得皇位之后她才跟着当上的太后。极庙之前,胡姬却是哭得比谁都悲恸,对着阿政的棺椁,恸哭哀啸怨声诉着皇上多无情无义,就此将她抛下,叫她以后如何过活。

    后宫女子那么多,一时宫闱更主,我又没了往昔的权势,自然也就没人管着她们的嘴了。

    女人总是爱嚼舌头的,谁人见着胡姬得势的场景,不是恨的咬牙切齿,却又心有不甘呢?一个跋扈张扬惯了,并无半点妇德的良人而已,突然有一日当了太后,还哭得自己有多得宠、与先皇多情深,也不知矫揉造作给谁看的,当真以为谁都不知道,先皇去琉璃宫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看不过眼的,自然也就私下将胡姬骂开了,极尽难堪的话也不惜骂出去。虽不敢当着胡姬的面直面顶撞,可这些人,到底忘了隔墙有耳。

    会教养出嬴胡亥这样的孩子,可想而知胡姬又岂能是善辈?一怒之下,胡姬给嬴胡亥出了个主意:侍奉过先皇却不曾有嗣的宫妃,应当全部为先皇殉葬;有子嗣者,则当为先皇永守极庙!

    胡姬发话,嬴胡亥自然应允,咸阳宫内,宫妃连带媵女,一时之间殉葬之人数以万计,偌大的咸阳宫,一时之间哀嚎遍野怨气冲天……

    胡姬将元妃也算入了无嗣的后妃中,尽管元妃曾有孕,却也不曾将孩子生下,后来虽养了个季曼公主,到底却也并非她所出。同收养了姿曼公主的丽良人倒是逃过一劫,且算有所出者。究其原因,不过因胡姬对柳伊人积怨已深,尽管柳伊人与她不曾有过冲突,但胡姬瞧不顺眼柳伊人,却是从未改变过的。

    而今在咸阳城内的太妃们,并无任何人有实权相傍,一众女眷全如鱼肉任人刀俎,强压之下,定有反抗之辈。只是我不曾想到,会率先站出来的竟是陈良人。

    或许,而今该改口唤她陈太妃了,听闻她指着胡姬的鼻子破口大骂着,“娼妇,你以为你干的那些勾当没人知道吗?太夫人不在了,现如今是没人收拾得了你了,佯装出帝妃情深模样你假装给谁看呢?谁人不知彤史之上,你的几载不过寥寥数笔,你也有脸在帝陵前哭号你是先皇唯一所爱?你且问问,咸阳宫中哪个会信你这狗皮不通的鬼话?放纵你那畜生崽儿屠戮兄弟残杀长辈,有朝一日,你个母畜生和你那小孽障总会得报应的!”

    胡姬哪能容人如斯辱骂,暴怒之下,当即下令命人将陈太妃处以割舌之刑,再将其梳洗于市集街口,连带从她刮下来的肉,也顺带便宜了市集的野狗。

    曾经珠玉妆点盛红颜,今朝碎身投野化尘埃。

    收拾完陈太妃,胡姬还不算完,可恨嬴承乾早已被嬴胡亥残杀,不得让她再出一次气。故而,她将魔爪伸向了执笔官,她深谙女官记史之责就是不能篡改胡描半句,盛怒之下,胡姬索性着女官将有自己记载的那寥寥几笔单独留存出来,其余记载,乃至任何记载有宫妃只字片语的案牍书录,被尽数焚烧化为灰烬。

    如此,世人便只知这世上曾有过一个胡良人、胡姬,始皇曾多次临幸于她,她之独子嬴胡亥也得始皇宠爱,故而始皇临危将皇位传给了嬴胡亥,为秦二世。

    始皇后宫,由此再无半点记载可寻……

    我蹲在华阳宫里,守着那株从青鸾宫内带出的唯一一株梧桐苗,坐在小苗侧焚起三根线香,为陈太妃也诵了一番幡咒,也算,相识一场最后的相送。

    碧瓷急啄啄的在我周遭转悠着,“夫人,您如何就这般不急不慢模样?胡姬那厮可是将彤史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了。夫人,她将您的存在都抹杀了,夫人您难道就一点不着急?”

    “我着急?我着急又能如何,她烧都已经烧干净了,我难道有那通天的本事,将灰烬又幻化为彤史原封不动给尘封回去不曾?”我目光呆滞的望着线香燃尽之后倒伏的香灰,檀木焚出的淡淡香气浅浅抚慰着我躁动不安的心。

    碧瓷气得直跺脚,终究,也只是不争气恨恨然“唉……”了一声之后,便去做其他事了。

    诵经罢,精卫搀扶着我缓缓起了身,愈见老愈体弱,蹲久了连起身都觉双眼发黑眩晕不止。我问精卫道,“画眉回来了没?”

    精卫道,“回来了,带着那人回来了,只是此番路遇艰险,好不容易才甩掉了尾巴,才敢入华阳宫。现今她们在主殿休息呢,夫人可要见见?”

    我摇摇头,“带回来了就好,现今倒是不着急相见,我还有事要做。你去找些马灯和绳子来,天色将晚,待会儿,我要下枯井一趟,让画眉带几个心腹同我们一道下去。”

    前两日,我交代给画眉了一项紧要任务,就是去将皇陵设计者给盗出来,给皇帝设计墓室自作机关的,自知自己都是不得好下场的,皇帝下葬之日,就是他身消命陨之时,而今有人想将他偷出来再给他几日苟延残喘,他是再愿意不过的,好在嬴胡亥现今忙着祭祀,无暇太过关照此人,画眉才得涉险将人给偷出咸阳宫。

    此举,我实在是私心所致才让画眉替我去涉险:我与阿政生不同时,死不同日,但求死后能同穴而眠。

    暮色四合,我挑着马灯带着小队人马潜入了华阳宫腹地,那是小苑中孤独伫立的祖母最为珍视的阁楼。我恋恋的望了那阁楼一眼,尽管过去了尽二十年,可我总有种只要上楼,那个背影还会痴痴守在安国君画像前的错觉。

    我摇摇头,将自己从怀恋中拉扯出来,此番并非要去那阁楼之上,而是阁楼旁梨树下的一口枯井。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那口枯井下有什么,但祖母从不允许我下去,她说,若然到了存亡关头,那儿不该叫任何人下去,也不该被任何人知道。

    如今,该是时候下去了。

    画眉率先先去,再以井绳将我送下去,剩下的几个壮汉自不必多管。一行人挑着马灯落入枯井中,画眉抠了抠潮卷的井壁,果见一锈迹斑驳的浮雕兽面青铜盖,搬开来,黑黝黝的洞口之后,竟别有洞天。

    甬道直驱而入约三里地,空间渐次开阔,竟是座小金库,个中堆放金银珠玉百十箱。怪不得祖母会不允我下来,此地任何人看了,多少都会有觊觎之心,少不得会打这儿的主意。这,大抵也是祖母生前最后私攒。

    画眉四周看了看,忽而嘀咕了句,“夫人,你看,太后娘娘当初怎么甬道挖到一半就不挖了,前头还有再续挖两丈,尚未封壁,如何就荒废不前了?”

    我凝神看去,画眉就挑着灯站在那处,我迈开步子上前,细看之下,却也未发现个什么所以然,这工事,当真只似停滞在此处般。

    “许,是挖了一半,祖母就不在人世了罢,故而未能将此处休憩完。”我喃喃嘀咕了句。

    而今我唯一能想到的,也唯有如此,因为那处不像是封过口的,当真就只是个还未挖完未贴壁的模样,应当是工事未尽。

    着人抬了一箱金银上去以备不时之需,阁楼和小苑依旧为设为禁地所在,不许任何人自由出入。精卫打点着华阳宫的上上下下,倒也粗浅将这颓靡已久的华阳宫倒腾出个像模像样来。

    杜鹃带人出去买米粮回来,进门之后便急啄啄同我嘴碎道,“夫人,我出门的时候你瞧我撞上什么了?”

    我怏怏的,才从井底上来还有些不大舒坦,“撞上什么新奇事物了?”

    “咸阳宫,而今正在大肆买壮汉呢?”杜鹃一脸讥诮的表情,见我毫无反应,遂又补充一句道,“夫人可还记得?”

010.三问李斯

    七月流火,却还不到加衣的时候,乍然再听到近二十年无人提及的名字,多少有些陌生,却在回想起那人嘴脸时,禁不住觉一身骚。没被渐凉的天气侵染了身子,倒是被那骚气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来。

    “胡说什么,宫中招买身强体壮之辈为侍郎也是常有的,你怎会想到之乱上去?”我有些不悦的轻声呵斥杜鹃道。

    杜鹃扁扁嘴,似有些不快模样,“是真的,我打听清楚了,才敢来和夫人说的。若然是嬴胡亥那狗皇帝要选侍郎,也应当是在军中选拔才是,如何会在咸阳城街头重金悬赏?况,我听说被带走的人都被拉去试了试那话儿,我买肉的那处地方,那二十出头的屠夫只说,昨日他也去了,今晨便回来了,你猜他被带去做了什么?”

    “污秽之事,我哪儿能清楚?”我嘀咕了一句,心道胡姬当真有这么胡来?

    杜鹃见我兴致起了,说道得愈发得劲儿,“那屠户说,他被带去咸阳城一隅,殿内裸女十余人,他连御三女之后再熬不住顶风继续,心道宫闱之中竟有如此慌乱之举,惦念家中妻小,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说想回去,不想同行的小监见他才不过御三女而力竭,骂了句外强中干,随意给了些银钱,便将他扔出咸阳宫了。”

    说罢,杜鹃再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画眉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听得也是一阵乐,走过来在杜鹃的额头上戳了一回,嬉笑道,“你呀你,尽爱听这些没个正形的,可知或是那屠户有意在捉弄你,拿污秽话儿打趣你呢?”

    杜鹃一本正经争辩道,“哪里是我爱打听这污秽笑话,咸阳城集市街头现今还在招人呢,你若不信,自可去看看。”杜鹃说着,面色涨红几分,声音忽然低落下去,埋怨似的骂了句,“再说了,那屠户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呢,我这都快年过半百的老妇了,谁会拿这荤话来逗我?”

    画眉知杜鹃面皮薄,嬉笑之下,愈发没脸没皮,“我的好杜鹃,你看着哪里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了?却似个三十几何风韵正盛的小妇人般教人喜欢可口呢,那屠户若然有点儿眼力见,说荤话来博佳人一笑也是情理之中呀。”说着,画眉笑得更坏心眼起来。

    这丫头,打小捉弄起人来便是如此,蔫儿坏。

    我韵了韵神,正色问杜鹃道,“不同你顽闹,方才你所说之话,确然属实?”

    杜鹃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当真!当真!自然不会有半句假话来唬夫人。夫人若然不信,可着人前去再打探一番,那儿已经招了两天的壮汉了,不知还会弄多少天去。”

    我点点头,“问是自然要去问的,最好,还能安排人混进去。”说着,我抬眸瞥了眼画眉,但见她唇角浅浅勾勒,轻声嗤笑一声。

    “夫人和我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待我着人去探听清楚回来,再安排人作打算。”画眉如是说道。

    见着这家伙成竹在胸模样,我有些哭笑不得,便追问了句,“我多一句嘴,你一个姑娘家,去和男人商讨这样污秽之事,不嫌臊得慌?如何开得了口?”

    画眉耸耸肩,毫不介意模样,“我自然不会多说,但总归还是要我来先说出口。夫人不必担心那么多,至多我腆着脸同一个人说了,再让他将我的意思传达下去就是。”

    见画眉自有考虑,我也就不再多问了,且让她去市集探探口风去。叮嘱注意安全、早些回之后,才放她出了华阳宫。

    胡姬啊胡姬,前几日不是还哭着嚎着帝妃情深吗?如何才不过几日,就在咸阳城内招揽壮汉,想养男宠行龌龊事了?这自打自脸,却也不嫌疼得慌。

    昔年,吕不韦想献几个男宠给赵姬,都还要躲躲藏藏的,生怕落人口实,你胡姬倒好,不仅不偷着瞒着做这见不得光的勾当,却还明目张胆的重金收买起壮汉来。**无道至此,咸阳宫宫中却也再无任何人敢对胡姬和嬴胡亥行事多半句口舌。

    高压之下,纵然表面再难看出半点悖逆,时日久了,总会攒出暴动来的。

    叹息一声,我有些无力的抬头望了望这叫人绝望的天,然后选择回了宫宇之内,悄然换上了男儿该穿的衣裳。

    妆容褪尽,曾经那张青涩又娇俏的脸,那不施粉黛自若桃花的面容,早已不复。铜镜中,残存的是一张沧桑而又泛白的面容,说不得老得多难看,只是血气尽失没多少生机人气而已。

    我将一头麻发简单束起,画眉作陪,斟酌再三之下,我唤了赵无风出来,到底,若想重现故景,还是有故人相伴更为妥帖。只是这厢委屈了画眉,让她再见赵无风,多少有些尴尬。

    他二人多年未见,再相逢时,赵无风表情淡淡然,画眉更是波澜不惊。

    多年之后,这两个冤家还能相处甚安,也算,这一世到底没有辜负相遇的缘分罢。只是记忆中英姿飒爽头戴白花,为那个人甘愿终身活寡的忠烈女子,再也不会有那样凌厉的锋芒了。

    有的锋芒,磨去了也好……

    天色渐晚,三人趁着这晦暗时刻站在李斯府邸后门,赵无风入内知会故人来会,我头戴幕离,并无任何人能瞧清我的模样。

    咸阳城街头,华灯初上,估摸着李家应当用罢晚膳了,也辛亏李家应当用完晚膳了。

    不多时,李斯与赵无风并肩出来,将我与画眉迎了进去。从前我身边一直带着的多数是精卫和碧瓷,李斯不曾见过我为宫妃模样时带着画眉的模样,故而,停留在李斯记忆中的画眉,应当只是曾经画眉随我男儿装全盖住脸的模样。

    从后门入了李府,李斯小心而又警惕的关紧了后门,将我们引至一偏僻小苑,落座雅阁之后,李斯才对我行一大礼,声色微微有些颤抖道,“恩公,多年不见,不知恩公身体可还康健?”

    我心中一阵冷笑腹诽:恩公?这称呼倒是也没错的,昔年李斯将我错认为秦王政,亦在我面前使劲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的才华,我知他诚然才华卓绝,故而在阿政面前也有意提及。只是当年,斗笠覆黑纱遮面,我从未露过脸,连带说话,都是喑哑着极尽浑厚的嗓音,看不见面容只闻其声,也着实容易给人造成斗笠之下是个男人的错觉。

    我喑哑着嗓音,发出沙哑豺声桀桀冷笑,“李斯,而今你是丞相,我又有何德敢妄称丞相的恩公?”

    李斯拱手再为礼,“若不得遇恩公伯乐慧眼识千里马,斯不至于那么快得以在咸阳立足,更难得秦王赏识,恩公莫要再自谦了。”

    “既然你唤得我一声恩公,我想问你三件事,你需诚实回答我,尔……可敢?”我的声音愈发**沉穆。

    李斯犹豫片刻,显然是有些不明我今日前来之意,犹豫再三之后,才悠悠然开口道,“恩公既能在先皇面前说得上话,又与御前侍郎关系亲密,斯斗胆揣测,恩公应当是先皇贴身谋士或是宗亲罢?只是恩公一直栖居幕后,这么些年,斯到底再未见过恩公,还以为恩公已被先皇处置,不想,恩公却依旧还安然被先皇所庇护至今。斯,若未猜错,恩公今日应当是为继位之惑,而来问询斯罢?”

    “是,”我顿了顿,“却也不是。”

    李斯再叹,徘徊许久,终究开口道,“罢了,罢了,恩公不是外人,斯也相信恩公是耿直忠心之辈,且问罢,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顿了顿,深呼吸一口气,竭尽所能压抑住心内悲怆,呼出一口浊气之后,厉声发问,“其一,李斯,你既然唤我一声恩公,可知你助公子胡亥杀公子扶苏,是杀我之至亲!如此恩将仇报之举,李斯,我且问你,你良心可曾安过?”

    透过幕离的浅薄绿纱,朦胧中,我看到李斯已然色变。

    “其二,先皇分明是立下诏书立公子扶苏为储,你也深知公子扶苏才是最该继承这皇位之人,然,你为一己私利,欺瞒先皇在天之灵,助纣为虐帮公子胡亥夺得皇帝之位,辜负先皇悖逆天意,你可对得起先皇对你之信任、对你之倚重?”

    说着,我的声色已然颤抖,我几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粗糙着嗓音还在做着最后一刻的伪装。

    李斯的呼吸浓厚起来,他有些诧异的瞥了眼赵无风,无奈赵无风一直只是表情淡淡。

    我沉住最后一口气最后叱咤发问,“其三,若然公子胡亥是个有能力承担天下的君主,今日我也不至向你发难,可你自问自心,二世皇帝继位之后,是否杀伐无度、**无度?他残杀手足、祸害忠良,继位不过半月,咸阳城内流血可灌灵渠!不仅仅二世皇帝,连带当今胡太后,公然招摇在闹事买男宠。如此无德无品无才之辈,你竟扶他上位,李斯啊李斯,枉你一世忠良一世聪明,如何最后糊涂至此,引昏君而统天下?”

    我顿住片坑,声音愈发铿锵,“李斯,你扪心自问,可对得起你的丞相之位?可对得起你手中所握大权?可对得起大秦被祸害的一众无辜生灵?”

    李斯颤抖着呼吸都紊乱起来,他攥紧了拳,有些惊慌的,眼眶猩红急促喘息着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我不再掩饰心中梗塞,爆出一连串疯魔的笑声来,伸手陡然拽下幕离,周遭倒吸凉气冷嘶声四起!

011.太夫人对峙左丞相,旁敲侧击问臣心

    李家,深深宅院,夜风飒飒作响。微凉的风拂过人肌骨,滋扰得人惊起片片细密的鸡皮粒子。

    幕离坠地那声沉闷的响,李斯怔怔的随之抽神,他似发了疯般的“啊……”的惊叫一声,这惊叫声引得李家巡防的家仆速速冲了进来,一叠声问着,“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李斯双手托住桌面,陡然向家仆掀起爆扔了过去,桌上原本设有的茶水泼洒开来,瓷壶瓷杯碎了遍地。

    “出去!滚出去!不得我命令,谁也不准踏进这个小苑半步!”李斯发了疯般的吼叫着,家仆们面面相觑,李斯怒得吼声更加肆虐,“滚出去啊!老夫的话你们听不明白了吗?”

    再如何担忧自家老爷的安危,但既然老爷都下了驱逐令,家仆们谁还敢再多留半步?

    华庭公主嫁到李家之后,我听百灵偶尔谈及曼嫁入李家之后的生活,她总说李斯是个通情达理又慈爱晚辈的好公公,高儿和他内人每回来青鸾宫给我请安,偶尔提及李斯时,谈及老丈人高儿也是赞不绝口的。朝堂之上的李斯,刚正不阿,但朝堂之下屋檐之内,李家家训便是上慈下孝。家中的这些仆从,几时见过李斯如此盛怒的模样?会有迟疑,多逗留片刻,实属常情。

    待一众人都退下了,画眉和赵无风面上冷冷看着李斯,我亦是一脸冷然的望着李斯,李斯浑身微微颤抖着,有些无神的扶了扶冠,跌坐的身形缓缓再爬起来,忽而就抽身在我面前,给我跪下了,正欲深深下跪,我手疾伸手拦下他即将触地的额。

    李斯怔怔,微微抬起头来,双手依旧合拢未散,似有些不明白我此举之意,我冷笑一声,使尽浑身力气,狠狠地朝李斯抽了过去。但闻一声脆响,这个早已念过古稀的老人被掌掴得有些发昏。

    是,他比我年长,他算是我的长辈,他于大秦劳苦功高,他曾被我和阿政所深信。可偏偏的,就是这个阿政所倚重之人,这个被阿政栽培一步步从吕不韦门下一不知名门客提拔为大秦左丞相的长辈,我尊他重他敬他畏他,即便从前他再如何对我有偏见如何对我污蔑,我也不曾怪他。这个大秦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朝权臣,最后却办了件如此糊涂的事!

    “太夫人……”李斯捂着面颊,颤抖着唤了我一声。

    我恨得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狠绝道,“别叫我太夫人!也别妄想给我下跪磕头求我原谅!李斯,你不配!”

    寒夜冻僵了蝉鸣虫语,李家宅院,仿佛从未有过如此死寂之声。

    李斯失神半响,终于抹了把老泪,黯然跌坐着,似是在自嘲般喃喃嘀咕道,“老夫早就该想到,当年的恩公,会是栖桐夫人。只怪,老夫不愿去想宫妃弄权……”

    我冷声苦笑,“宫妃弄权?李斯啊李斯,你当真以为所有宫妃都是非不分似赵姬那般胡来的吗?我栖居咸阳宫三十几载,唯一做过的有些许私心包庇之事,便是护了一回短为报救命之恩,自作主张救下了赵家长子。自此,芈青凰对天发誓,再未做过半分对不起大秦、对不起始皇之事。李斯,你忠君一生,始皇是如何心性之人你比我更为清楚,若然我当真如你口中所言,是个霍乱朝政的妖女,你以为他嬴政会容得下我吗?”

    我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声色愈发高声尖利,“我知你刚正不阿,从前先皇被奸人所害双目暂不得视物,我才冒天下之大不韪登堂入室为先皇掩饰眼翳之疾,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搬弄权术为祸朝政?还是说贪恋权势欲图夺权?李斯,这么些年,你自回想回想,始皇待我到底是如何态度,我之所为又可曾当真霍乱过朝堂?”

    李斯慌了,惶惶然捂着半边高肿的面颊,失魂落魄。

    见他这惊慌失措模样,我心更为仇恨,“吾儿扶苏,自幼被华阳太后躬亲抚养,性情温和重贤爱才。即便与你时而政见相左,观点龃龉,可他之行事不过也是他之心性所致。”我顿了顿,回想起从前,满树合欢绒花下扶苏那张温润如玉的脸,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日般,触手可及……

    “公子扶苏,素来心性仁善。与他父皇意见相左时,也是不惜直言顶撞,若然与你李斯政见不合,却也并非针对你李斯一个人!若然不是如此,他也不至被他父皇发配北上,与蒙恬在军中历练心性。李斯,你好生问问你自己,是否因扶苏是我芈青凰的长子,是否因他曾不分场合与你提出不同政见,你才对他额外有了偏见?”我厉声质问着,“你那嫡长子李由尚与扶苏志同道合,心性相投,若然扶苏当待你刻薄,李由如何会与扶苏那般熟稔亲热?”

    李斯的眼神不自觉开始飘忽起来,唇舌微张,却说不出任何话语。那双浑浊的眼眸啊,在黄昏后的昏暗烛火下,愈发彰显晦涩。

    我向他逼近两步,压低了声线,揣度着试探道,“还是说,丞相大人,其实这些你都知道,你只是一直不愿承认,你因忌惮我而开始,转至忌惮扶苏,害怕政见相左之后,有朝一日君王更替,新君不念旧仆情,从此你左丞相的位置再难保住。丞相大人,枉你为一代名相,一生刚正不阿,却也有贪慕权势的时候,真真正正做了一回真小人!”

    “我……我……老夫……”李斯哽咽了,巧舌如簧如他,此刻竟被我噎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心一凉:方才不过揣度语气,却不曾想,当真试出了李斯当初变节之缘由。

    再如何清高的人呐,筹码加够了,便会有守不住节气的时候。

    我冷笑着,“李斯啊李斯,你可还记得吕不韦?他,也曾是大秦的一代名相。但他最后败在什么手里,你应当是最清楚不过的罢?你可是他的门客呢,当初一篇《谏逐客书》叫先皇对你青眼有加,你做事从来条理清晰目的明确,如何在这遮天权势面前,也花了眼,禁不住诱惑了?如此,你和吕不韦又有何区别?你又可曾想过,你往昔举措,会否让你成为下一个吕不韦?”

    我戏谑的,讥讽着这一切。

    世人皆有私心,趋利避害是本能所使,诸如吕不韦这等商贾,不过是将趋利之事做到了极致而已。而李斯,他虽投身名利场,不曾为商贾,可他的心思,又与商贾何异?到底,是吕不韦的门客出身,连命运轨迹,也要重蹈覆辙吗?

    眼前这可怜的满头花发的老人啊,这年逾古稀却依旧贪权恋势的朝臣啊,浑浊的双眼里,竟淌出了两行滚滚清泪,那眼泪无声流淌着,似是在做着最后的忏悔般。

    可笑,当真可笑至极。

    我看着一度落泪的李斯,心中报复的快感暗暗升起,然,这只是个开端而已,那么多条人命,并非他今日后悔便能抵偿的。

    欲先灭其人,必先诛其心!

    李斯的心,不说被我这一番话折磨欲死,但也该颓靡了。

    我要的,也并非李斯全然心死。他是而今我尚能接近的唯一权臣,我还要靠着他,一步一步扳倒嬴胡亥和赵高,还有涉及谋害我儿扶苏的所有人!个中缘由纵然现今还不得水落石出,但终有一日,我会彻查的。李斯,只是我撬开此事的一条裂缝而已。

    “太夫人,老臣……老臣……”他哽咽着,声调依旧呜咽。

    我叹息一声,心如堵石,“别唤我太夫人,阿政曾许我之封号是栖桐夫人。”

    “栖桐夫人,老臣……”李斯哽咽着,“老臣当初是糊涂油蒙了心,才会做出这辈子最错的一件事啊!助二世皇帝登基继位之前,老臣以为,他是个聪明伶俐又好相与之辈,更许老臣继位之后,定当继续任命老臣为大秦的左丞相,委以重用,视为宗亲。老臣这才……”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各种利益交换,不必明说,他与我都能明白。

    李斯重权,重权贪功的地步,不弱于吕不韦。昔年若非阿政早已视吕不韦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早些拔除为快,再加之吕不韦与赵姬曾有过不齿的勾当,阿政才会不惜对自己仲父狠下毒手。若然不是吕不韦太过利欲熏心,又闹出为乱宫闱之丑闻,我想,阿政是能容得这样一个商贾奇政辅佐大秦的。

    而李斯与吕不韦不同之处,在于李斯一直就是为阿政所重用,阿政对他最为亲信,从而李斯对这权势的贪恋,虽不显山露水,却也从未比吕不韦的小过,阿政信得过他,故而最后,错信了他。

    我摆了摆手,示意李斯不必再说他到底是出于对何种利益的在乎,才会变节。而今我最想知道的,还是扶苏儿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被残害的,涉及其中的,又究竟有多少人。

    我强忍着心中悲恸,继续追问李斯,“先皇平原津小疾之后,你们找人代笔回我书信,从这段给我讲起罢,我要知道我不在先皇身侧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会闹得大秦更天换日,换成了这黑天毒日……”

012.沙丘政变

    初秋的夜,已然让人有几分意凉。

    李斯哽咽着,浅浅诉说起往事,我的思绪被牵扯回数月前,那个雷暴夺目的晚上,仿佛眼前也只剩下电光的妖异紫与触目红。

    “平原津小疾,因天气变幻莫测,时而风雨骤,时而暑旱炙,圣上经常操劳至深夜,故而染上了暑热。阴晴不定的天,圣上给太夫人去了封信言说抱恙之后,遂卧病在床。”

    我恨恨然咬牙,“我说过,别唤我太夫人!”

    这字眼,我听着心都一抽一抽的,太妃也好,太夫人也好,太后也罢,这些字眼,都意味着他已经离我远去。

    可我还未习惯他的离开,至今,我都不相信他当真走了。即使亲收捡过他的丧殓,可我仍旧不愿去承认,阿政再不在我身边。

    李斯哽住,默声良久,才继续道,“栖桐夫人,是老臣无礼了。”他叹息一声,似是老泪纵横模样,嗦了嗦鼻子,才继续道,“圣上正值壮年,故而也未将暑热此等小疾当回事,依旧驱车继续按既定路线行驶着,可这小疾却似纠缠住了圣上,不仅久久不愈,更是日渐加重。老臣不通医术,眼看着圣上日渐消耗心神,一日消瘦不如一日,老臣纵然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我想到了精卫,若不是临行前,我陡然急病,阿政怕我先他一步去了,硬生生要将精卫留在我身侧照拂我,是不是我与他的性命就能换一换,让他继续维稳这朝局,扶苏也不会死,一切都会按照正常的轨迹继续行走。

    可,这些都只能是假设了。

    “至沙丘宫,圣上小疾已成重病,再继续向前舟车劳顿,只怕会加剧圣上的病情。御医和中车府令,也就是现今的郎中令赵高商议之后,决定停留在沙丘宫,先为圣上养将好了龙体,再继续启程。此时的圣上,食宿皆需靠人帮衬才能勉强维持,圣上曾一心追逐长生之道,加之前不久时日又遇方士徐市,以为求仙问药有门,故而严禁随行众人说死字,更不许旁人议论圣上的病情。”

    沙丘宫,还真是个不祥的宫殿。昔年赵武灵王荒唐废长立幼,最后导致长幼反目,幼子弑杀亲兄后软禁主父,活生生将赵武灵王饿死在沙丘宫。不曾想,阿政行至此处,亦殒命于此。

    李斯说着,长叹一声,“圣上临终前,始终牵挂着栖桐夫人和公子扶苏,尽管四肢无力,但也强撑着身子起来,写下圣诏,令公子扶苏即刻启程赶来沙丘,接圣驾回宫,若然圣上撑不到再回咸阳,则公子扶苏主持一概丧葬事宜,继位为帝,统领帝国再扬秦威。”

    “圣上写下诏书之时,都有谁在身侧?”我问道。

    李斯如实回答,“除却老臣,就是掌管国玺的中车府令,还有随行伺候圣上的小监赵瑾。前几日,赵瑾已被二世皇帝下令陪葬,殒命咸阳。”

    嗯?我心中疑惑顿起,阿政立诏扶苏继位时嬴胡亥并不在场?

    “只有你们三人在场?再无他人?”为免我推断错误,我再追问了一句,“李斯,你可莫要唬我。”

    李斯点点头,“那日确然只有我们三人在场,但随后圣上便将诏书交给了赵高,让他速速遣人送往北上。但,这诏书后来是没送出去的,出于什么原因被扣押下来,老臣便不得而知。因当日写罢诏书后,圣上咳嗽得厉害,甚至咯血了,老臣心急之下,不等赵大人前去差人送诏,便先出门寻御医来替圣上把脉了。”

    “尔后呢,寻来御医之后,又是如何情景?”我继续问道。

    李斯叹息一声,“老臣传来御医之后,圣上已经歇下了,圣上的呼吸声很吃力,每喘息一口,都似鼻腔粘连起来了一般,吃力得很。”

    “这期间,都有谁在圣上身侧?”我问道。

    “御医来之后,赵高一直在沙丘宫中,老臣进去后不多时,赵瑾端着前几日御医给圣上开的汤剂进来,伺候圣上服药。御医为圣上把脉之后,说是圣上应当多加调养,注意休息,不该再操劳过度,再无多话,出来后,御医冲老臣直摇头,私下同我说,圣上积劳成疾,身子早已耗成虚干,体内龙气紊乱,只怕是时辰无多了。”李斯叹气道。

    他从来都太善操劳,事无巨细皆需他亲自过目,一日批阅奏疏百二十斤,哪怕是在出巡期间,亦是如此。原本就舟车劳顿,加之小疾缠身还不舍得丢下手中政务,这病才会愈发严重罢。他从来都很少生病,身体康健得很,却不想只是一次暑热,便将他拖垮了……

    见我并未插话,李斯继续回忆着,“那日之后,老臣好几日未见圣上,再听到消息时,是中车府令拿了圣诏找到的老臣,他直言不讳,圣诏在他手,但他并未将诏书发出,祖龙已死,公子胡亥孝义两全,比公子扶苏更当立为天子,故而希望寻求老臣的支持,助公子胡亥登基继位。老臣,当即便拒绝了。”

    李斯说着,拿那双老狐狸眼觊了我一眼。

    我冷哼一声,嗤出一息凉气,“丞相大人,可是需要本宫提醒你,赵高不过是个无甚权势的中车府令,公子胡亥更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少年公子,并无多少实权在握。”

    李斯是左丞相,加之阿政宠他信他,权势之大,堪称屈居于阿政之下,再无任何人匹敌。“丞相大人,若然你当真有心恪守忠诚,恐怕就不单单只会拒绝这么简单罢?哪怕是你想逮捕赵高和公子胡亥,以你之权势,逮捕赵高和公子胡亥,是什么难事吗?”

    李斯面上涨红,涕泗更甚,“老臣,老臣……”

    “在我面前,也莫要假惺惺的了,李斯,你我皆是明白人,到今天这地步,天地已换,你再说些虚与委蛇的话,又有何意义?”我冷笑着,双手冷得经脉俱现。

    李斯似是恨恨然般嗟叹两声,才继续道,“赵高,前后来找了老臣六次,最后两次甚至是带着公子胡亥来的,老臣也推诿了五次……”

    “第六次,你到底是答应了。”我冷声道破他的狡辩,“以五十步笑百步,丞相大人,你现在再说这些有何意义?做了便是做了,如何连一份担当的勇气都没有了?你而今的模样,哪里还称得上是一代名相?却是鼠辈都不如!”

    我嘲讽着李斯的虚伪,今时不同往日,他老了,权势洗礼之下,心也早就变了。

    李斯放声哭着,“老臣,实在是惭愧啊,惭愧……”

    幽咽的呜咽在这小苑内回荡着,鬼哭之日,雅雀静默。

    “最后一次,实在是……是老臣鬼蒙了心,害怕有朝一日公子扶苏继位之后,便当真会废了老臣。栖桐夫人您不是不知,秦历来的丞相,都不得好下场,每每更君换主,无不是朝局动荡,丞相下场悲戚。若然,若然老臣同新君早早结好关系,老臣也就不至于落得一个身死异乡的下场,若然不是公子胡亥许老臣,依旧允老臣为左丞相,任为秦之栋梁,老臣也不至于糊涂如斯啊……”李斯说着,声色愈发哽咽。

    我强忍住再想扇李斯一巴掌的冲动,几乎是暴怒着吼道,“扶苏有多仁善,你身为左丞相,岂会不知?扶苏心比天下重,视奴隶野人更如视国人般一视同仁!李斯,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怕不得全身而退是假,贪慕权势留恋丞相之位才是真吧!”

    李斯哽咽着,满布皱纹的脸在泪水沁染下,似是只被拧坏了的橘皮般丑陋。

    “老臣糊涂,老臣糊涂啊……”他痛心疾首恸哭着,捶胸顿足模样,悔不迭哀嚎着……

    我强忍住心中痛楚,继而追问,“残害扶苏的主意,又是谁出的?”

    李斯抹了把泪,鼻涕塞住了他的喘息,“是中车府令赵高,他执掌玉玺,又紧握着先皇遗诏,自然明白北上的威胁有多大。得老臣助力,也不过能保公子胡亥登基时朝臣不反,而公子扶苏和蒙恬将军在北监军,蒙恬将军更执掌雄兵三十万,这兵力在大秦便是猛虎般可怖,可与王贲将军所匹敌,而若非得始皇圣诏,得虎符统领精兵,我们根本无力与蒙将军和公子扶苏匹敌,故而公子胡亥与赵高才会伪了一道假诏……”

    李斯不敢说下去,我心泣血,厉声悲戚将这话接了下去,“故而你们着王文昌仿皇上的字迹,写了一封假诏,赐死蒙恬将军与公子扶苏,是也不是?”

    李斯沉重的点着头,哭声更甚,但一边哭,他还不忘一边为自己辩解道,“可老臣也没想到,公子扶苏当真会如此忠孝,自裁于军中……那子虚乌有之罪责,老臣看了尚且不信,公子扶苏,他偏生的就信了,接了圣诏当即恸哭着就自杀了……”

    “扶苏儿根本不是自裁,你可知他尸首抵达咸阳之日,我找了验尸官验过,他是被人下毒害死的,他根本不是自裁而死,他是被人下毒害死的!”我失声咆哮出来,再难自控的颤抖着捂住脸,面上早已一片冰凉濡湿……

013.诱李斯,送赵礼

    本以为我是个心已经死透的人,不想再闻阿政临终扶苏冤死的惨状,犹如再亲历一遭,心痛得喘息都刺喇喇的使不上气力。

    李斯慌张的,一双老泪眼无神四处张望,却再找寻不着一个可倚靠的地方。

    “公子扶苏……公子扶苏是被人害死的?”李斯似还是有些不相信一般,喃喃自问着,可再看我绝望的脸,他知我不会再欺瞒于他,才有些疯癫的哭号着,转过身子对着苍天狂叩首道,“老臣问心有愧,老臣对不起先皇,对不起大秦啊……老臣是罪人,老臣有罪啊……”

    李斯哭着叩首罢,忽而起身,决绝模样远远瞥了眼都梁,眼看着就要撞上去,但见赵无风眼疾手快,不待李斯冲到柱子上自尽而亡,便拦住李斯,狠狠将其推翻在地上。

    初秋而已,我也说不清,为何这天已凉得刺骨。

    大仇不得报,我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这颗重要棋子就这么死掉,也决计不容他就这样轻易的死。哪怕是死,李斯,我也要叫你生不如死之后,再被折磨致死!

    我敛起悲戚模样,佯装出痛定思痛的样子,倒抽了一口凉气,捂住胸口黯然喃喃道,“左丞相,你看看这大秦的天,可还再有光?这就是你认为的好君主,你认为的仁孝两全的好君主,一统天下后涂炭生灵。我只问你一句,你看着,可也会有痛心疾首的时候?”

    李斯跪在地上,寻死不得,只能歪身仰天长啸着,“老臣悔啊,老臣悔啊!”

    他的声音都在急剧颤抖着,沉稳老练如李斯,也会有追悔不迭的时候。

    我凉凉着,不带一丝感情低声喃喃道,“这大秦,到底是阿政一手打拼下来的天下,纵然我再如何痛恨嬴胡亥那个小畜生,可我到底不忍心看着大秦葬送在他手里。涂炭生灵也罢,屠戮宗亲也枉,今时不同往日,我非太后,再在秦二世面前说不上半句话,他亦恨我入骨忌惮我作困兽反扑,再难听进去我说的任何话的。”

    李斯怔怔的看着我,似是有些不解我是何意。

    “丞相大人,芈青凰今日在此,还唤您一声丞相大人,您曾一手统领大秦法度,又为大秦建立诸多功勋。而今既身为左丞相,我只问你一句,你可还愿继续辅佐新君,为大秦继续效力?”我义正言辞向李斯高声询问道。

    李斯更加讷讷,似是疑问更深,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的点了点头,“老臣,自然愿意!栖桐夫人,可是要老臣再辅新君?”

    哦?原来,他竟以为我要扶婴上位。

    我是有扶婴为皇的心思,不过,此是后话,有嬴胡亥和赵高这两只大虫在,婴根本不会有机会登上皇位。若然不将这两人杀了,婴便不能平稳安顺的继承正统。

    我冷笑两声,压低了嗓音,似笑非笑的盯着李斯,问道,“丞相大人就是这样想我芈青凰的?而今天下更君换主,本就动荡不堪,若然再换君主,大秦岂不是危矣?”

    “栖桐夫人此是何意?”李斯愈发不解。

    我揩掉面上泪痕,淡然道,“如今二世已然登基,一切既成定局,那就安安心心的辅佐他罢。大秦,再经不起更多的折腾了,丞相大人,若然你还有为大秦效力的心,便让秦二世迷途知返,再莫涂炭生灵了。那赵高,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我若没猜错,此人当是六国余孽,隐匿于圣驾身侧多年,而今你要做的,就是离间赵高与秦二世,杀赵高,才能渐次匡扶二世回正道。”

    与李斯浅谈之前,我也有过揣摩:嬴胡亥这个无脑的蠢东西,怎会有如此心智,想着残害兄长夺得皇位?只怕,全然是赵高挑拨的。惶惶然忆起先年赵高嫁女之时,我与碧瓷拜访府邸,碧瓷曾对我说过那赵高看着我们的眼神,恨恨然如豺似狼,只是昔年我们与赵高关系尚好,便不曾怀疑到此人之异心,现今再想,他不臣之心早已奠定多年,只待寻着有朝一日爆发而已。

    怪,只怪我醒得太晚了;恨,只恨我当初未能狠心斩草除根……

    依稀记得曾调查过,赵高家亲曾为隐官,想来他当真存着报复阿政的心思已久,而今大权在握便贪欲更甚,才会接着阿政病故,做出此等天诛的畜生行径。

    李斯瞪大了眼睛,抹了把老泪之后,正色跪在我面前,叩首拜道,“栖桐夫人深明大义,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呵,鱼儿上钩了。

    我叹息一声,冷然道,“丞相大人,那赵高可是个狡诈如狐狈的人物,既然丞相大人心如铁炼,那大人就需知道,你想离间二世皇帝与赵高,指不定赵高也想离间你与皇帝。此番智斗,便是二虎之争,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大人,你可想好了?”

    李斯郑重点了点头,“老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皇恩。”说罢,他再合手深深拜下。

    我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这一拜,我受了。但李斯啊李斯,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再絮片刻,追忆了一番往事,李斯得知我曾是吕不韦的学生后,对我之尊敬更甚。纵然昔年他与我曾有过节,但而今,在他看来,我与他之间关系已然冰释前嫌。更在得知我是吕不韦的学生之后,李斯自愧弗如自己到底还是不如吕不韦的。

    “先生看重之人,而今无一不得皇帝重用。先生教出来的学生,更是才华卓绝。只可惜栖桐夫人是女儿身,不得入朝为官,曾经,是老臣心眼太小,对栖桐夫人的态度太过偏执,才会犯下弥天大错。幸得栖桐夫人深明大义、宽宏大量,莫不然,老臣当真觉得自己身死都不足谢罪。栖桐夫人,愿再信任老臣委命老臣辅佐新君,是老夫莫大的荣幸啊……”

    李斯发出着如是感慨,换来的,是我在暗处无声的似笑非笑。

    “老师诚然才华卓绝,若非太过贪功慕权,不至落得那般凄惨下场。”我故作惋惜,“丞相大人,老师是前车之鉴,丞相大人定当谨记改之啊……”

    李斯一张老脸笑得褶子都叠了起来,似是自谦般道,“老臣定当谨记栖桐夫人所言。”

    话至夜深露重,我也是时候离去了,拾起早先被我丢下的幕离再度戴上,我欲离李府。

    李斯追着送了出来,隐忍许久模样,开口急啄啄似不知唤什么,犹豫再三才道,“那位,先生。”

    我停下脚步,转身隔着幕离,在这夜色下已经看不清李斯的脸。

    李斯顿了顿,才似鼓起勇气般,压低了声音附着在我耳畔低声耳语,“公子高会舍身护小女离开咸阳,是因小女如今又有了身孕。前几日老夫收到信笺,小女和两个孩子已然平安,她们而今已更名改姓,会再往南去避祸,如此,也算保住了一点血脉。”

    我点点头,露出一丝会心的笑:高儿,至少,你还是护住了妻小的。如此,你在泉下也当安心了罢,我心到底也算有了一丝安慰。

    临行,我警戒李斯道,不当暴露我曾与他有交情,若然我想寻他,自会再夜访李府的。而今君臣关系紧张,他应当小心谨慎为上,不得暴露于华阳宫有所往来。

    良久,李斯才又追了一句,“老臣,会竭尽所能护住华庭公主的。”

    我再点头,想开口,又怕周遭有人监视,便再沉下嗓子压低了声音对李斯道,“如此甚好,丞相大人,有劳招待了。天色已晚,晚辈就此拜别。”

    说罢,匆匆然离去,甩开李府一条街的距离后,我才压低了嗓子对画眉道,“过段时日,若然李斯在朝堂无所作为,便放出消息去,叫赵高知道李斯与华阳宫有所往来。”

    画眉“喏”了声,似是有些不解,却也没多问。

    倒是赵无风,一直沉默寡言着,开口问道,“夫人,夫人不是要除赵高,如何又要让丞相和郎中令相斗?”

    我冷笑一声,“李斯这个老狐狸,就是颗墙头草,谁知道他心底想法?若然他心口不一,咱们莫非就坐早华阳宫看他作威作福?倒不如叫两虎相争,两败俱伤。赵高和李斯,不管是谁,只要先死了一个,剩下的便好解决得多。”

    赵无风叹息一声,点点头,不再追问。

    我亦跟着长叹唏嘘:李斯啊李斯,你好歹为一朝之相,那赵高还只是个郎中令呢,但愿你能先将赵高整垮罢。赵高那厮是个狡诈之辈,奸佞至此手段必然了得,毒杀扶苏儿的主意,多半是他出的,莫不然嬴胡亥那个不曾见过市面的懵懂公子哥儿,怎会想得出如此阴狠毒辣的招数来?

    李斯!你,可万万莫叫我失望……

    匆匆然将我们送回华阳宫,夜深露重的,赵无风似是还没有离去之意,反而跟着我们一同进了华阳宫。我有些不解,但赵无风只道,“夫人且先进去,自然明白了。”

    我将信将疑的允了他进华阳宫,画眉竟轻车熟路的带着我往厢房走去,我摸不清这两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也只得跟着一同进了房中。

    推开厢房的门,但见精卫浅笑着正给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斟茶,昏暗烛火下,我尚未看清那男子的脸,却不待我进门,那男子欢喜径直跪在地上,对我深深一拜,“奴才赵礼,见过栖桐夫人,栖桐夫人万福金安。”

    赵礼?这名字,好生陌生。

    我估摸着是那事有了着落,心道画眉怎么一声不吭的就将人带到这儿来了,只得有些尴尬的唤道,“壮士免礼。”

    语毕,但见画眉欢喜上前将赵礼扶了起来,十分熟稔的对我介绍道,“夫人看看,此子像谁?”

    我正狐疑着,却见赵无风上前两步,站在赵礼身侧,两人并肩而立,那赵礼的眉宇,果然有几分赵无风年轻时的棱角,浅浅一笑,两人更为相似。

    我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赵无风却抱拳对我道,“夫人,此乃犬子赵礼,若非昔年得栖桐夫人不惜与丞相大人恶了关系也要相救,犬子如今早已命丧黄泉。”

    我顿时了然:原来,当年那不争气寻花问柳的小子,正是而今眼前这俊俏潇洒的赵礼啊!

    “原是挚友之子,你小子,而今倒是出落得愈发英气了。”我浅笑着,拍了拍赵礼的肩。

    赵礼十分客气道,“承蒙栖桐夫人相救,奴才发配北上修葺长城,做了一段时日苦力之后,蒙恬将军与公子扶苏便寻到了奴才,对奴才多加照拂,先是让奴才当了个小监军,尔后将军与公子发现奴才有些拳脚功夫,又有些学术见识,更为器重。”赵礼忆及军中岁月,面上浅浅洋溢着得意,却在再提及扶苏儿和蒙恬时,面上黯然有些失神,“奴才在军中好不容易有了些作为,痛改前非,愿跟随公子好生为大秦效力,可叹后来,他二人被奸人所害……”

    赵礼说着,双眼渐次转化为猩红,噙着泪水,屏住男儿铁血最后还是将眼泪忍了下来。

    扶苏儿,扶苏儿,母妃,当真好生想你了……

    精卫深知我与赵礼还有要事要叙,与画眉和赵无风各使了个眼色,三人便退了出去守在门口了。

    房间内留下我与赵礼两人,促膝在桌前坐下,赵礼又剪了一回烛花,我才得以更加看清他的脸。

    谈及军中所见所闻,赵礼无不感慨涕泗,扶苏待众人良善、蒙恬治军有方,故而赵礼在三年发配已满之后,回了一趟家报平安,便又北上长城,长期驻守,为扶苏和蒙恬效力。他是扶苏的得力助手,故而他也见证了扶苏被害时的场面,只是他不信皇上会下旨杀公子,更见扶苏沉默不语回营中比对从前与我通信时,阿政偶尔夹杂的笔迹,扶苏怀疑个中有鬼,着赵礼再去好生问询前来传召的两名小监一番。

    不料,两名小监一直只说自己只管传召,其余皆不知,不待赵礼问询清楚,赵礼便闻不远处扶苏帐中有打斗声,再赶去帐中,公子扶苏已然命陨。赵礼深知其中有诈,又知蒙恬将军被捕,故而连夜奔逃欲返咸阳,因无脚力,赶到咸阳时,才知这咸阳城早已变了天……

    叙话毕,赵礼跪在我面前,双手抱拳,信誓旦旦道,“栖桐夫人,救命之恩当以命相报,更加之公子扶苏和蒙恬将军对奴才有知遇之恩,奴才,愿自辱为男宠,潜入宫闱,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得赵礼相助,是我意料之外的,但这无疑不是上苍怜我,赐予我最好的利刃。

    我叹息一声,同样给赵礼跪下,深深行一大礼,“尔为我故友之子,不必如此客气,若然不弃,你可唤我一声姨母。此番入宫,凶多吉少,我不愿害你,但问你最后一句,赵礼,你当真诚心愿入宫去,忍辱为那胡姬做男宠?”

    赵礼再拜,抬头,神情毅然,“姨母,能为姨母和兄长报仇,此乃侄儿之幸!”

    我点点头,会心一笑,却又有些难为情面色赤红低声道,“你诚然有此心,但那胡姬**,能入宫者,一日之内需连御三女以上,这……”

014.梦魇罢,低吟浅唱送始皇

    有些话,我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太婆,着实难和这血气方刚的小年轻启齿。

    赵礼低下头去,似是憨憨模样,涨红了面颊,用细若蚊蝇的嗡嗡声低喃道,“姨母有所不知,当年小侄铸下大错,概乃小侄年幼顽劣,血性方刚,那日在酒友家喝高了,众人皆醉成烂泥,侄儿错把友**当做内人,这才犯下糊涂蠢事。尔后,小妇人嫌自家郎夫不举,便一直与侄儿纠缠不清,侄儿昔年也是一时蒙昧,私底下与她好着牵扯不断,也因那小妇人急色得紧,到底露了马脚,被她郎夫发现。”

    谈起这一桩丑事,赵礼面色涨红似猪肝。好在眼下除却我与他,并无旁人在身侧,这才不至闹得太过尴尬。

    “一日,友人藏匿于柜中捉奸,我与他内人欢好之事被他逮了个正着。为免他报官,侄儿一时愚笨对他动了拳脚,不想他也太过瘦弱不禁打,一下便被侄儿这没轻没重的手脚给打死了。”说罢,赵礼叹息一声,“也怪侄儿太不懂事,原只为图个新鲜刺激,却害了友人与他内人,到底一家子被我这么个孽障给害得家破人亡……”

    我叹惋着,“一场荒唐事,而今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赵礼点点头,似是有些哽咽模样,擤了把鼻涕才对我继续道,“姨母,侄儿年轻时身形太过放浪,故而也曾专伺过房中术。”他顿住,“明日天亮,侄儿便去市集走一遭,待侄儿进了宫取得胡太后的宠信,姨母需要侄儿做什么,侄儿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都帮姨母做到。”

    我微微有些惊讶,这孩子虽也曾荒唐过,但而今却实诚得叫人有些哭笑不得。他绕了这么大一圈子,细同我说了他的过往,只为解释他有把握去应付那御女的关卡……

    我咳了两声,总觉得喉咙里毛喇喇的有些怪异,清了清嗓子之后,我起身开了门,对画眉低声道,“去将凤玺印过的黄帛都取来罢。”

    说罢,我静坐在殿中,待画眉将东西取了过来,我留下三张,余下的数十张尽数郑重交到了赵礼手中。

    “好孩子,咸阳宫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你留着这些,若然遇到了危险,伪一份凤诏,还能保你多拖延些时日避难。此去凶险,胡姬与嬴胡亥皆是不好相与之辈,你且小心些。”我叹息了声,“你既唤我声姨母,我也拿你当亲侄儿,自然是不愿看你受危险,万事万物都不如命重要,若然待不下去了,当退则急流勇退,听明白了吗?”

    赵礼双手高举着,接过那十几张黄帛,颤抖着小心收进怀中揣好了,无声重重对我点了点头。

    “咸阳宫,更是个大染缸,姨母信得过你才将你送入咸阳宫。那宫里,纵有黄金万两,再多美人如玉,却都不过是披着美好假象的豺狼虎豹罢了。与人相交,更定当谨记切莫交浅言深,身虽染色而心自出泥。哪怕坐拥繁花无数,更当牵挂,家中妻小还等着你平安归来……”

    这一番话,我说得十分恳切,许是因他是故人之子,我对他因此更多一分信任,亦平添了几分牵挂之心。

    赵礼深深再拜,“侄儿,定当不负姨母所托。”

    未了,赵礼直了直身子,似是有些犹豫般的开口道,“我知道姨母为何会对侄儿说这些,姨母且放心罢,好男儿志在家国,侄儿此生所愿本是追随公子扶苏从而为大秦效力,不想我主被人坑害。纵然那咸阳宫里,再几多钱财佳人,侄儿都不会动摇。那娈童似的日子,我本不齿,但而今为报恩公,侄儿愿意忍辱丧志佯装下去,大仇得报之日,就是侄儿脱离那腌之地之时。”

    赵礼开口,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他如此坦然,我信得过他,故而躬亲起身把他扶将起来,凑得近了,才将他的容颜看得更清楚几分:他生得十分清俊,比之年轻时的赵无风有过之而无不及,眉宇间比他那父亲更多几分风流韵致,唇角更是时时向上勾勒着,不喜自笑。

    “姨母信你,我的好侄儿。”我由衷欢欣道。

    赵礼抿唇笑得愈发璀璨,漆黑的眸子熠熠着烛火,深邃着勾人心魄。

    许久不曾见过这般深邃的眸子了,我记得,阿政的眸子也很深邃,比之赵礼,更加深邃迷人。

    “你生得这样清俊,那胡姬定会喜欢你的。初初入宫,万事当小心谨慎为上,该收好的东西,便决计不能多叫第二个人知道。此番进宫,你且安心再待上一段时日,不必有何刻意动静,待你觉得已初步获得胡姬信任了,可在咸阳宫内畅行无阻,切记头一件事便是去瞧瞧妙音宫里的灵妃娘娘。她与我本为姊妹,而今落难,姨母甚是牵挂她的平安……”

    初入咸阳,我不敢让这孩子涉水过深,便让他替我去问问百灵可还安好罢。

    夜深,我也不该留他多待,小叙过后,开了门欲唤画眉送客,却见远远地一轮新月下,画眉与赵无风两人无声坐在廊上,两人隔开了数肘远的距离,怔怔的望着夜空中的月牙和繁星。

    看着这一幕,我有些不愿打扰,画眉再如何忠烈,可我不难看出,韶华老去后她心牵挂依旧只是身侧那人。但这一世已然再无可能,而今两人静默的远远坐开抬头同望一一弯新月,大约就是他与她之间最好的羁绊了。

    赵礼似也明白这些,与我站在门口,静默许久都不愿做声。

    倒是画眉,身手素来狡黠,察觉有人暗中窥她,伶俐回眸,见是我与赵礼出来,她扭身从廊上蹦了下来,拎着手中几个香包,大步毫不尴尬模样朝着我们走了过来。

    至赵礼身前,轻巧的将香包往他怀中一掷,交待道,“进宫后,自己机灵点儿,得了机会便交给妙音宫的灵妃娘娘,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赵礼有些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后脑瓜子,捻着那香包就要凑到鼻下去嗅。

    画眉恼得狠狠一敲赵礼,扁嘴不高兴道,“还没弄清楚是何物你便胡乱去嗅,当心嗅多了,你那话儿不行啊……明儿进不了宫了,可就只能怨你自己了。”

    赵礼黑了脸,赵无风跟过来,将赵礼手中香包悉数截下揣好,才对我拱手道,“夫人,犬子不曾唐突夫人罢?”

    我浅笑着摇摇头,“他是个懂事的孩子。”

    秋霜袭人,不过站在门口一小会儿,我便冷得有些打哆嗦,遣画眉去送了客之后,精卫烧了热水来替我捂着身子,一边给我盥足,一边替我揉捏挤按着穴位,热水为引,血气通畅,一日的疲倦被精卫这一双巧手悉数卸下,她才替我掖好被角熄了烛火出去了。

    没有蝉鸣的秋夜,静谧的梦境一重更叠一重深。

    是夜,意中人儿入梦来,他还是当初年少时意气风发模样,在我的梦里尽展喜怒哀乐姿态,时而与我欢颜畅游天下,时而震怒威慑朝廷,时而悲戚送灵之苦,时而引剑与扶苏儿共舞……

    他故去之后,此乃第一次入我梦来,梦境从深处层层浅浅剥离出来,至最后一个梦时,我甚至记得,他是已亡人我是在生灵,阴阳河隔开了生死,我与他伫立岸边相互凝视着,明明他就在眼前,那小河也不过数丈宽,可他向我伸出手时,刹那间白驹过隙便见他已白发苍苍,再细看,我与他早已遥隔千丈。

    我着急的呼喊着他的名字,想渡过长河去接引他回来,可那水连鸿毛尚且飘不起,谈何载人?

    我在岸上喊着,喊着,他就浅浅的站在对岸朝我笑着,也不答话,只是将手伸向我的方向,浅浅冲我笑着,似是在等我去牵他。

    我喊一声,他便离我远一丈,我哭着,哀嚎着,不知不觉,那脚下的河颜色愈深,一脚淌下去,竟踩了一鞋子的血。我慌了神,发了疯似的唤着他的名字,可他却与我渐行渐远。缓缓地,他身侧多了个人影,我定睛看去,竟是扶苏!再一看,阴曼也在!高儿也出来了,季曼也出来了,还有陈良人,元妃,成千上万的人影冒了出来……

    那些,都是已经故去的亡灵啊……

    “阿政,你回来,我带你回来……”我哭着,跪在河边哀啸着,我过不去,他们也过不来……

    我看到阿政冲我浅浅笑着,开口,却并不能出声,明明隔了那样远,我却清晰的看到他的唇齿蠕动,对我无声道:保重!

    语毕,他消失在了那片亡灵之海,人头攒动的彼岸,我到达不了的彼岸,似随着他的离去便同时沸腾了起来。第一个冲我开口的是扶苏,他远远地悲戚绝望的眼神盯着我,高声唤道,“母妃,救我……”

    “救我……”“救我……”“救我……”

    这声音顿然四起,如潮浪般叠加蜂拥朝我耳朵里挤了进来,我慌乱无神的看着彼岸,我想去救扶苏儿,我想去救阴曼,我更想去救阿政。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的脚就似灌了铅,再迈不动,嗓子就似被堵了砂石,刺喇喇的卡得难受发不出声音,那血河里涌出一道道勾魂摄魄的恶鬼来,拽着我,将我拖将入血河里,我还在朝扶苏伸手,我还想去救他……

    血腥味涌入鼻腔,我被刺得醒了过来,一宿梦靥,醒时汗如沐浴,外头早已天光大亮,精卫正好打水进来欲唤我起床,我只觉鼻间涌出一道腥热,精卫惊呼着匆忙拧了帕子就来替我捂住鼻腔,浅浅扶着我的脑袋向后仰着。

    我从她手里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一把,“不打紧,不打紧,我只是昨日吃了些上火的东西,身体扛不住热毒才流鼻血了,你莫慌了手脚,去替我将衣服取来罢。”

    迟早,这破落身躯也是要化为尘泥的,我对着身体如何倒也不看重了,只求它能苟且承载我至大仇得报之日就好。是好是坏,如今,我倒不甚在意了。

    精卫叹息着,面上并无半分喜色:我昨日用膳用了些什么,她自然再清楚不过,连着数月都是熬得烂烂的汤水物什,我又哪儿用得上什么上火的东西?

    “婢,这几日备膳会再小心些的,不敢再怠慢夫人的膳食了。”尽管知道我只是随口扯了句敷衍的话,精卫却也只能接着这话茬儿来安慰我。

    那梦靥太过消耗心神,被褥都有些发潮了,精卫只说哪怕是个汗人儿,在仲夏也不见得能有我这样会出汗。本来身子就虚,还如此消耗,她担忧我的身子会否因此熬不住。

    可这梦靥,我盼着盼着也只盼来了一次,从此,再未在梦中见过故人。

    我埋他怨他,蛰伏华阳宫的这段时日,偶尔研墨习字笔锋流转着阿政的名字,也会禁不住嘴碎轻声念叨着,“阿政,你在世时就是个果决雷厉之人,如何不在了都要这样心狠?连在梦中一见,都不愿施舍予我?”

    纵然见他,只是梦靥一场,我也认啊!

    秋意渐浓,寒衣初加,愈临近秋末的尾巴,我也更加注重起自己的妆容来。

    精卫明白我的心思,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听她偶尔远远地一声叹息,我便知她懂我心。

    那日天光不亮,我便点烛自描妆,款款妆点上从前他最喜的妆容,头上简单绾起一支鲜红欲滴的血玉凤笄,一袭鹅黄曲袍,腰间佩上半边玉璧,不等精卫推门来唤我,便自开了门,精卫和一众人等皆已在门口梳洗齐整头戴缟素等着我了。即便从不曾提及,但大家都记得今日是个怎样重要的日子,便心照不宣的在这日侯在了我门前。

    我缄默再三,精卫为我备上干粮和水,一声不响的带着众人从后门出了华阳宫。

    除却我和几个媵女,再有就是婴和紫菀,加之壮汉二十余人,趁着天色才起鱼肚白,便向骊山风风火火策马而去。

    九九归一,从丧钟敲响至今日,已经八十一天了。尘归尘,土归土,今日,该是阿政下葬的日子了。

    晚秋的白日头在天空遥挂着,颇显清冷,咸阳城内外,万籁俱静。待至骊山,这一路也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鸦啼都少得可怜。

    幽幽熬至晌午,盯着有些刺眼的白日,那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才从远处向骊山驶来。走在最前头的,自然是一袭缟素神情肃穆黯然的二世皇帝嬴胡亥,并肩者为胡姬。引魂藩下,黑金雕龙镶珠玉梓宫沉重缓缓向前行着,压得车马碾得路轨咯吱作响。此后宫妃两列、朝臣两列,尾随送葬者千余人。

    我是被咸阳宫抛弃的人,自然不能随行送葬,故而只得远远偷偷来送亡人。

    半山腰上,眼见着那送葬的队伍离我们不过百丈,黑金梓宫正当我眼前,我冲着那棺椁绽开一笑,引吭高歌,“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扶苏,乃见狂且。

    山有乔木,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歌声悲愤决绝,引得那远远地送葬队伍停驻下来,乌压压的一片灰白眼见着就要扑将过来。

    精卫有些紧张的提醒我道,“夫人,该走了。”

    我最后再眷恋的瞥了那漆黑一眼,放声再度高声吟唱起山有扶苏之调,策马绝尘而去……

015.血绕青萝

    送葬,嬴胡亥、胡姬、赵高、李斯都在送葬的队伍里,若然在骊山埋下伏击,只要瞄准了那四个人,单单要他们四人性命,诚然不是太难的事。

    可若然我当真那么做了,我更清楚那对大秦会是怎样崩溃般的打击:皇帝驾崩,天下大乱,朝中无臣,正统存异,天下动荡……

    其实,那些早已与我无关,我会咬牙不愿下手,最重要的原因,不过是不想扰了他的葬礼。入土为安,我不想再打搅阿政最后一刻的安宁。

    那些还苟活在世上为我所痛恨的人啊,就再留你们性命多残喘几日罢,等我真动手的那一日,我必不会轻饶你们,该如何折磨,便如何折磨,也叫你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送葬之后,再返华阳,华阳宫里静谧如故。渐渐熟稔起来的死士们见着我,多会浅笑着唤我一声“栖桐夫人”,我没什么脾气,对这些死士又照顾周全,吃穿用度上更是从未亏待过他们,尽管知道他们不过是一群早已决心慷慨赴死的死士,一群最为衷心的奴隶而已,我却从未有过瞧不起他们的神情,反而对他们倍加尊重。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心更是相互的,我尊重他们,他们便对我更死心塌地。

    打回了华阳宫之后,华阳宫的巡防严谨更甚。我知道,我出现在送葬的队伍周遭,悄无声息,定然是将嬴胡亥这群人惊着了。我不曾去计较过此事的后果,因为咸阳城内,再无他们可拿捏的威胁我的软肋,我又有什么好再担心的呢?至少,我相信嬴胡亥不会这么快就拿百灵来对付我。

    提及百灵,当日返回华阳宫,倒是赵无风派人偷偷着人前来传话,言说咸阳宫里有消息了,妙音宫里的灵妃娘娘现今安稳,暂时不会有危险,但那个劳什子让男人提不起兴致来的物什,却是再不用送进宫中了。

    说起来也有些好笑,当日停灵于咸阳宫正殿前,我狠狠朝着嬴胡亥的命根子蹬了一脚,听百灵传出的消息,嬴胡亥似是被我那一脚踹出毛病来了,面对女色当前,再如何诱惑,可但凡只要听到一点异动,嬴胡亥便会吓得立时萎掉。故而,短期之内,我尚且不必担心嬴胡亥会留下皇嗣。

    只要嬴胡亥不留下皇嗣,就什么都好说。当然,若然他留了种,我同样可以找人做掉,只是稍麻烦些罢了。

    华阳宫在惴惴不安中又安然渡过了一夜,但,翌日,嬴胡亥便带着大队人马往华阳宫的方向来了。不过,他往此处出动之时,画眉也早已动身,前去求救援兵。

    两条街之外,我便将华阳宫宫门洞开,十分淡然模样,落座在正殿前,品香茗故作怡然自得模样。不多时,果见嬴胡亥气急败坏带着人往华阳宫杀了进来。不过这路上并无人马,这情形与他所得情报不符,愈是大相径庭,他便对华阳宫未摸清的实力愈忌惮,故而哪怕是进了宫门,他到底也没敢太过放肆。

    李斯没来,他是不愿与华阳宫公然为敌的。

    赵高也没来,这胆小鼠辈,想来摸不清华阳宫的实力,也在忌惮着呢,他怕死,更知道我势必要他死,故而他是决计不敢轻易赴华阳宫的。

    唯有这嬴胡亥,说蠢顿也不是,说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牵强。

    嬴胡亥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上前两步,讥诮着,“太夫人,多日不见,可还康健?昨日太夫人高歌一曲,声色嘹亮,看来太夫人兴致大好。传闻父皇与太夫人曾如何恩爱,而进看来,父皇仙逝,也并未对太夫人产生多大影响啊,太夫人而今气色正好,朕本担心太夫人会因此不舒畅,今日特找了个乐子来逗太夫人一笑,看来,太夫人是不需要了……”

    嬴胡亥说话时阴阳怪气的腔调,让我浑身都不痛快。

    “收起你那放屁似的话罢,你心中打的什么小九九,我没有兴趣知道。”我冷声回着。

    嬴胡亥“啧”了一声,故意做出十分惋惜的神情,“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朕一片孝心,这当长辈的却为老不尊呢。”

    他干干的笑着,眼睛四处瞟着,查探着华阳宫内是否有异动。呵,明明心中胆怯得要死,却还强撑着在华阳宫内探头探脑的鼠辈模样,在我看来,着实可笑。

    概未发现什么异常,嬴胡亥笑声更为爽朗了些,胆子也大了不少,朝我的方向又迈进了两步,顿住,便再不敢向前,反是扭过头去对那群奴才道,“去将人带上来。”

    带人上来的空档,嬴胡亥嬉笑着,“原本,朕是拿了这个让太夫人不痛快的人,想让太夫人亲手杀了她,好解解心中闷气。而今看来,太夫人是用不上了,不若,将那人带来,就地在华阳宫正法了也好,左右她也再无用处了。”

    远远被带进来的身影,看着有些眼熟,但因她以黑布蒙面,我始终没有认出来到底是谁,却也不曾想到,咸阳城内,还会有人令我有心顾及的。那身形太过纤瘦,也不似赵芡,而我身边的媵女就更不可能被嬴胡亥拿住了。

    那蒙面的纤瘦身形便被带到了嬴胡亥身侧,但见他狞笑两声,猛然拽下蒙那人蒙住的头套来我无法形容那张已经残破的脸,疤痕似蜈蚣似的爬满了她的脸,一双纤长的柔情似水剪秋眸早已黯然失色,蜡黄的面色哪里还能有当年肤如凝脂的半分红颜!

    芈青萝!

    二十余年不曾见过的死对头,再见时,却物是人非得险些没能认出来。

    她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全然拜我所赐。

    嬴胡亥放声笑着,声音尖利刺耳,他命人解开芈青萝缚手的绳索,指着我仰天笑道,“芈青萝,这个害你一无所有的人,你想杀了她吗?还是说,太夫人会不惜对亲妹妹下杀手呢?反正她容貌都被你摧残成这般模样了,杀不杀她都没什么所谓,这恶鬼似的长相,活在这世上,会比死了还痛苦罢?”

    笑罢,嬴胡亥捏着把匕首,远远地抛掷在我与芈青萝的中间,那匕首似在嘲笑着似的,横亘我姊妹二人中间,晃出白花花灼人眼的光华。

    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得祖母临终前,嘱咐我,再如何憎恶青萝,到底念情分一场,留她一条性命。而我,对芈青萝纵然恨到了极点,却也没有真正想过要她的命。

    嬴胡亥微微抬起下颌,毋庸置疑的语气对芈青萝命令道,“杀了她,你生,朕许你金银珠玉、后半生无忧。要么,被她杀了,你也解除此生痛苦。”

    嬴胡亥说着,叹息一声,似是惋惜的模样,“朕说过的话,朕做到了,不曾伤你华阳宫人的性命。但太夫人,你瞧,这可不是我要你的命呢,你的命,多的是人想要。姊妹相杀的滋味,很不错罢?只是咸阳城,到底是在天子脚下,哪怕你是太夫人,目无法度直接杀人,朕,亦是不惜与太夫人翻脸,背着被天下人唾骂之名,也要正法!”

    他说着,笑得愈发猖獗,无法无天。

    芈青萝是杀不了我的,她甚至靠不得我太近,若然到了危及我性命的范围,画眉几个埋伏在周遭,强弩重创之下,她甚至触不到我就会被射死。

    芈青萝踯躅片刻,盯着地上寒光凛冽的匕首,再三犹豫徘徊之后,到底还是向前动了两步。

    “别过来,你会死的。”我尝试着最后再给芈青萝些警告。

    芈青萝冷笑两声,毫不介怀模样,依旧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匕首,缓缓靠近,然后蹲下身去。她的手依旧修长好看,只是没了昔年青葱般的细嫩,缓缓触着那一片冰凉,芈青萝似是十分贪恋那匕首的寒光一般。

    我叹息着摇了摇头,心道你既然不仁,那我也只能不义。

    忽而,芈青萝拾起匕首陡然转身,甚至不待我反应过来,她竟毅然倒戈冲着嬴胡亥杀去!一声尖利哀嚎,匕首应声扎在嬴胡亥的右边胸口!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谁都不曾想到,芈青萝会反转而向嬴胡亥下手。

    嬴胡亥哀声凄惨叫着,杀猪般的嚎着滚在地上,“杀了这个贱妇,哎呦呦,杀了这个贱妇!快杀了她!”

    刀光闪闪,直逼芈青萝面门而去,却被华阳宫楼阁之上顿然齐发的箭羽给齐齐射杀回去,刀刃一偏,倚着芈青萝的脖颈滑过,一片殷虹喷薄而出。

    她捂着伤口,有些绝望的渐渐跪下,却还不忘高声唾骂着啐向嬴胡亥的方向,“畜孽,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杀了吾儿吗?你才是始作俑者,你才是最该死的!”

    飒飒箭雨还在发射着,嬴胡亥受了惊吓还只顾喊着杀了芈青萝,那小监倒是伶俐,高声唤着护驾便护送嬴胡亥先退了出去。唯有一帮侍郎,为护圣驾,活活牺牲在箭雨之下,被扎成了刺猬。

    穷寇莫追,况,暂时留着嬴胡亥,我还有用。

    只是芈青萝,眼见着就要落气了,我叹息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在她身前蹲下,冷眼望着这褐瞳渐渐散开的妹妹,惋叹道,“你这又何苦?”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伸手从头上摸下一支银簪,虚弱的向着我的肩胛骨扎来,有些疼,但却连皮肤都没穿破。

    “芈青凰,我用不着你来可怜我……”她费力同我辩驳着,“他嬴胡亥想算计我,还嫩了点儿,想叫我死在你手里?没门儿!要死,也只能是你死在我手里!”

    蝼蚁之力,尚想撼山,她再挣扎着用那血迹斑驳的手握着簪子朝我肩窝刺来,这一次,却不待在我肩窝上落下一点疼,便无力垂着于地,银簪脱手而出,浸染着点点血迹,在地上磕出一声细细脆响……

016.承担

    华阳宫,正值多事之秋。

    喧嚣与胡闹过后,这偏僻的一隅经历鲜血洗礼,再一次静谧下来。

    我怀抱着芈青萝,她死在了我怀中。我从未想过,她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她会以这样血淋淋的模样最后再来撼动我一回。

    华阳宫是我自幼生长的地方,亦同样是芈青萝自幼生长的地方。对这宫中,我与她都无比熟稔,当年祖母欢欣将我与她各自送出华阳宫,不曾想,最后我与她的归宿又都重新再回到了这儿。

    我摸了摸脸,有些湿润。可我并不难过,我只是有些闹心而已。

    碧瓷蹲在我身前,拿了帕子替我揩掉面上泪迹,“夫人,她不值得你为她哭。”

    我点点头,我亦何尝不明白呢?“我没有哭,更没想为她哭。只是,我在与她惺惺相惜而已。”

    “夫人这是何苦?”碧瓷心疼的想来扶我。

    怀中的余温还未散去,芈青萝的双目也未合上。她至死,都是不甘心的……

    我叹息一声,伸手想将她眼眸阖上,不料,她却睁得死死的,似还对这世间有什么执念一般。

    碧瓷“啧”了一声,她对芈青萝从未有过什么好感,但到底最后还是愿意帮她抚了一回眼睑,依旧没有闭上。她有些为难的看着我,似是有些无措。

    芈青萝啊,莫非,你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执念吗?你说你爱阿政,可阿政比你去得更早;你心中念念的公子高,也先你一步而去;总不可能,你记挂着的是我罢?

    想了想,她最牵挂的,应当也只能是公子高了。

    我叹息一声,只道,“青萝,高儿虽然不在了,但高儿的家亲都已经安然逃走了。他的妻儿如今都已南下,可保安虞,你那儿媳更是又有了身孕,胎象稳定。你就安心的去罢,当了祖母的人,叫晚辈为难了一世,现在也该再无牵挂,别让她们再为你窝心了。”

    再伸手,轻轻阖上她的眼眸,眼睑终于紧闭。

    仿佛记起那日阴嗖嗖的青鸾宫内,嬴高来同我拜别时的样子,生母也好,养母也罢,他到底都是牵挂着的,求保玄水宫和青鸾宫两宫安虞,他谁都没忘掉。青萝,你瞧,你这一世再怎么招人厌烦,可你的孩子,却是那样乖巧懂事又叫人心疼的。

    华阳宫不是个能招摇的地方,也折腾不起风光厚葬,一口薄棺,洗殓干净,匆匆下葬,权当处理了她的后事。

    而嬴胡亥,据说在被人抬回去的路上遇着了画眉半路拦截的伏兵,为保华阳宫多几日安宁,画眉下手将嬴胡亥带来的人尽数射杀而死,只留了十来个宫人抬着嬴胡亥踉跄狼狈逃窜回去。

    这一遭,嬴胡亥应当是许久不敢再来叨扰了。

    辗转眼见要入冬,我闲来无事又裁了几件寒衣,婴这孩子长得很快,十来岁的人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一年大似一年,去岁的寒衣早已裸踝露腕,再穿不得了。他心善,偶见华阳宫门口有路过的小乞儿,便拿了自己寒衣和旧鞋悄悄放在门口,任那些小乞儿“捡”去。

    精卫给我调理身子调理得很好,这岁寒冬,我甚至都没有再呕过血了,只是遇上雪后雨,会咳嗽得有些厉害而已。

    天气稍稍放晴时,精卫便带着婴在小苑里练剑,婴天赋很好,和扶苏一样,出招快又狠。年岁见长,他的轮廓也渐次长开,和扶苏的模样更像了几分。紫菀有时盯着婴痴痴发愣时,都会不自觉的唤着扶苏的名字。

    暗井在旁,精卫又着人抬了一箱金子出来,该给各位壮士添置寒衣了,华阳宫又到了该花钱的时候,外头还要打点那我还不曾见过的援兵,故而只得又去取了些银钱过来。

    酣畅斗剑罢,婴擦着汗涨红面颊和画眉嬉笑着进屋来喝水,乖巧的唤了我一声“祖母”,盘膝在我对面坐下,犹豫几番,似是有话要与我说。

    我瞥了一眼画眉,她牛饮之后放下水壶,“我去看看精卫去,夫人和公孙若有何需要,可大声些唤我就是。”说罢,画眉很识趣的出了门。

    “婴是有什么话想同祖母说吗?”我开口问道。

    与扶苏不同,婴的眼睛生得很像他母妃,鹿眼乌溜溜的招人喜欢得紧。除却这一双眼睛,他余下的地方,皆与扶苏无二致,只是而今尚且年幼不得扶苏那样高而挺拔的身形而已。

    婴犹豫再三,才叹息一声,问我道,“祖母,婴是有所不解,想问问祖母。”

    “至亲面前,但说无妨。”我温和冲他笑了笑。

    他点点头,小心翼翼模样,试问道,“昨日那二世只带了那么些人来讨伐华阳宫,祖母若然果决些,便能直接斩杀了二世。祖母,为何放了他一条性命,让他逃回宫里,又让画眉半路伏击折掉他之羽翼呢?”他犹豫着,又有些急啄啄似的问道,“祖母,二世杀我父夺皇权,祖母不是应当和孙儿一样,对他恨之入骨吗?为何不直接动手了结了他?”

    婴平日在华阳宫都很乖巧,即使是恨,他也很懂得隐忍,将自己情绪隐匿在心中,很少表露出过激情绪。他这般表现,几度让我以为,他还只是个孩子,不懂这些国恨家仇。现在看来,却并非他心智未开,而是他和幼年阿政一样,有着极度隐忍的一面。算一算年岁,他也和当初年幼继位的阿政也差不多大。

    我心为之微微一触,牵动情思时心口总是有些隐隐作痛的。

    “好孩子,你觉得,祖母若贸贸然动手将二世杀了,华阳宫会怎么样,你祖父辛苦积攒打拼下来的大秦,又该是怎么样?”

    我希冀的眼神看着婴,这孩子虽也早智,但到底经历太少。

    婴低下头去,拧着眉宇的模样,看得我手微微有些颤抖的,想去抚平那眉角。

    他叹息一声,“二世是皇帝,他若死在华阳宫,自然会让华阳宫变成众矢之的,祖母和华阳宫所有人都性命难保,被天下之士口诛笔伐之后,势必灭口。而二世无嗣,他死了,大秦再无继位之人,天下,将乱矣……”

    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推断,不亏是扶苏的好孩子。

    婴有些担忧的看着我,忧心忡忡问道,“祖母,杀不得二世,咱们又时时在这华阳宫担惊受怕,祖母为何不弃华阳宫而逃,不再留在这是非之地,去那安虞一隅安享晚年呢?提心吊胆的过着日子,祖母您过得累,母亲也心惊胆颤时时担心。既然大仇难报,为何不放弃此仇,去安度余生?祖母和父亲,也会想祖母和母亲能安然过完这一世罢?”

    我浅浅一笑,只问道,“要你放下国仇家恨,去阴暗的角落苟且偷生,婴,你问问你自己,会愿意吗?”我怕这孩子有怯懦之意,“若然你想退,你想避开这纷争之地,祖母愿意送你和你母亲离开。”

    “那祖母你呢?”婴的眼睛闪烁着灼灼光华。

    “你们安全了,祖母便无后顾之忧,祖母愿意留在咸阳,策反击垮二世,并将害你父亲和戕害皇室宗亲的人,一一找寻出来杀掉,此生才得心安。”

    我早已被恨所洗染,心中唯一仅剩温暖,也不过眼前的孩子了。

    婴长叹一声,“孙儿从未想过离开,却是孙儿无用,帮衬不得祖母半分。但,婴和祖母一样,恨不得将那些人都千刀万剐,只恨自己年幼又无权,才只能在这华阳宫里空叹惋。”

    我摸了摸婴的头,笑道,“好孩子,你能有这份心就很好了,但也万万莫被这份仇恨湮灭了心智。将来,你还要担起大秦的担子,为大秦撑起一片天,你当有你父亲的仁爱之心,但更莫忘记你皇祖父行事雷厉的手段。”

    “我?”婴有些疑惑不解的看着我,“我如何能撑起大秦的一片天?”

    我笑,在这孩子身上,我诚然是看到了他父亲的仁爱,也看到了他皇祖父的明辨雷厉。

    牵引着他的思绪,我喃喃道,“祖母留在咸阳不愿走,也是因祖母身上还担着你皇祖父未曾安置好的担子。大秦如今只在水深火热中,奸佞执权,苛政横行,不仅仅是为了家仇,更是为了国恨。二世若死,我的好孙儿,你本就是大秦血脉之正统,朝中而今再无其他皇嗣,你觉得,这大秦的天下,该是谁来支撑?”

    婴怔怔的,稚气的面上却刻满认真,中气十足对我承诺道,“孙儿定不负祖母重托,做一个好皇帝,承担起祖父和父亲未尽的责任。只是祖母,孙儿年岁尚幼,母亲又不懂得帝王权术,不知祖母可愿意辅佐孙儿,教孙儿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我哪里还敢承诺什么,我这身子,能撑到何日我自己都没把握,也只能挨一日算一日了。

    不曾正面回答他,我只得委婉道,“从明日起,你先研读《吕氏春秋》,上午读书,下午习武,晚上来祖母这儿,祖母与你切磋商榷,如何才能做一个好皇帝,好不好?”

    婴绽开个纯真笑颜,声色有些颤抖,“好!”

    “那,祖母便再与你说说,为何祖母现在还留着二世不杀的原因,又当怎么杀二世,才是最好的法子。”我攥着拳微微一紧,仿佛已将嬴胡亥的脑袋攥在了手中……

017.华阳宫,华阳疯

    华阳宫外,乱雪纷飞,烹热茶一壶,祖孙两个浅浅牵扯出复仇大计。

    嬴胡亥也好,赵高也好,李斯也好,他三个与扶苏之死都是脱不开干系的,尤其嬴胡亥,继位之后种种恶行更是令人发指!

    可嬴胡亥,却不能是最先杀的那个,谁杀了他,那么谁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唯有借刀杀人,才是最好的方法。当然,借赵高的刀还是借李斯的刀,却是完全两个不同的策略了。

    相较之下,我是更愿借李斯之手来除掉嬴胡亥的,毕竟李斯对阿政和扶苏之死心中有愧,这等于让我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如此,也才方便我们操控他。

    赵高和李斯就是嬴胡亥身侧的两只豺狼,嬴胡亥为猛虎,若然想直接掐死猛虎,那么这两只豺狼便能掌控蛇鼠走兽都来插上一脚,不待我扶婴上位,婴便可能被众兽宰杀。

    为今之计,最好的法子是先杀掉猛虎身侧最得力的一只豺,留下一头狼再借其力杀了虎,虎若是死在狼的手里了,那我们便能以灭邪道之正统借口而戕杀狼,再在众臣呼应之下,将真正帝王血统扶持为正道。

    李斯与赵高,先折其一,再借余力杀了嬴胡亥,华阳宫便能正大光明得天下之士相助再杀奸佞。

    婴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只同他说了一次,他便能了然我的做法。故而,他也就明白了为何我不愿让画眉先杀了嬴胡亥,这棋子虽是弃子,可现在还不到放弃它的时候。

    寒冬激起了人的斗志,婴在这岁冻凉里,心性磨砺得愈发坚韧,做事愈发沉着冷静。在这孩子的身上,阿政的影子愈发清晰,只是相比阿政,这孩子对亲情却是更多几分眷恋的:他自幼在众人的宠爱中长大,自然对亲情颇为倚重,而今正逢乱世,他更是明白了血脉宗亲的重要。

    好一载岁末,华阳宫在岁前囤了不少米粮生猪,快到过年了,这华阳宫纵然依旧日日戒备,到底却也多了几分往昔不曾有的热闹与欢颜。楼阁之上的鸽子咕咕叫着,好不喧嚣。

    年三十,磨刀霍霍沸水滚滚,婴执剑与一死士正斗得火热,大冬日的头上竟也蒸出阵阵白雾,周遭围了十来个壮士看着公孙与死士斗剑,逢惊险处,无不拍手称绝。更有身手绝佳者,待招式暂歇时,会上前指点婴一二。婴与他们相处甚欢,我看着欢喜,烹了几壶热酒亲自呈到周遭,给众人暖暖胃。

    “外头凉,喝些热酒暖暖身子。”我浅笑着对众人道。

    接过热酒,这群忠诚又憨厚的死士说着道谢的话,我抿唇看着他们悉心指点婴,心中颇为欢喜。

    正欲坐下再看一回婴与众人斗剑,忽而画眉踉跄着奔了进来,因着跑得太急而面色涨得赤红,忧心凑到我身前低声对我道,“夫人,了不得,嬴胡亥那厮又来了,这回,他是带着华阳公主来的!我虽看不真切近况,看我敢肯定那人是华阳公主无疑,似王贲将军也一同到了此处。”

    我心一紧,拿在手中的最后一壶热酒在这一颤之下溢洒出来,烫在衣袖上再沁入肌骨时已是温温。慌张站起身来,我颤抖着手指挥道,“众壮士且都停下,各归各位奔走告之,二世此番扰我华阳宫清宁,只怕又要血染宫殿。画眉,你去将援兵悉数搬来,隰路去楼阁上准备,只怕咸阳城,今年是过不上年了。再有,众将士皆着黑纱遮面,未免有心之士辨认出你们模样暗下杀手,切忌脱纱。”

    我厉声指点着这一切,喧嚣顿然恢复清宁,婴恨得呲牙攥拳,却也只在片刻之后,乖巧收起轻剑,往华阳宫腹地待着去了。

    身为公孙,哪怕是拼上了华阳宫一宫的性命,只要能保得婴平安无虞,那华阳宫的希望便算保存住了。故而,婴不得暴露于众人前受半点伤害。

    嬴胡亥这个毒害,竟然拿了元曼来华阳宫,这如何能不叫我惊心?

    精卫急啄啄不知从何处敢来,拿了一丸黑色蜜丸以温酒送我服下,才有些心急道,“华阳公主不是在频阳吗?王翦将军何在?如何让自己发妻被这畜孽捉来咸阳了也不管?王贲将军还随行此地,枉他为王翦将军独子,王翦将军德才兼备,难道他这儿子在他教养下,连个孝字都不知如何写了吗?”

    我心凉凉,意骤难平,“嬴胡亥敢将元曼扣押至此,王翦不可能不管。唯有一种可能,就是王翦不在人世了,他管不了了,才会看着元曼被人拿捏威胁……”

    我算漏了元曼,到底,是我的过失了:可她本在频阳,距咸阳尚有一段脚程,也已嫁为人妇多时,更得王翦相保,怎么算都不该被嬴胡亥这厮给捉拿住的。却偏偏,我算漏了一招:忘记了世人皆有生老病死。

    若然没记错,阿政还在时,元曼便来过信,只道王翦卧病在床。而今,也有年余,王翦这久病拖了这么久,到底没能挨过冬天。

    岁末,本就是最为难熬的时候。

    慌乱准备之下,我再度站到了华阳宫的前殿,门扉敞开迎接嬴胡亥一众人,几乎是进门的那一刹,嬴胡亥便大声嚷着,“太夫人,年岁将近,朕得了个好物什来给太夫人看看,更想从太夫人这儿讨个礼。只是那礼太过贵重,不知太夫人可否舍得拿那物什与朕一换?”

    呵,他能带什么好东西来,又能安什么好心来与我换什么东西?

    我心惴惴,忐忑不安,却也只得佯装镇静自若模样,面无表情的站在殿前,“你来了我尚嫌晦气,还带东西来与我换物什,也不想想你的东西,我可能瞧得上眼?”

    不待嬴胡亥说话,杜鹃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却见精卫远远地站在拐角回弯处冲我点点头,有些无奈模样,转身退下。

    我有些没明白精卫的意思,却闻杜鹃远远就拍手嬉笑道,“夫人,这可不是上回来华阳宫撒野那个小孽障嘛?怎么今日又长了狗胆,再来华阳宫胡闹了?可是忘了上一次被人射了两箭,还有一处扎在了命根子周遭。而今,咸阳街头酒肆饭庄里,二世皇帝不举可是个大谈资呢!小孽障,我且问你,你可是当真被吓破了卵蛋?”

    这一番话糙得几近不堪入耳,我甚至不知杜鹃是何时学会的这粗糙又腌的话,纵然难入耳,却也引得华阳宫内敌我双方皆笑了个酣畅。

    灰蒙蒙的天阴沉得似要塌下来,看来,不多久又要有一场大雪了。

    嬴胡亥的面色涨得通红,显然是不曾想过会遭这般戏谑。嬴胡亥不举之事,我知之已久,只是不晓得画眉上次射伤他还差点正中他命根子。会有这一遭趣谈,想来也应当是赵礼在宫中所为,只要稍稍放出口风,宫娥们哪个不爱私底下嚼几句舌根子?更何况,嬴胡亥本就不举,继位这么久了,却连半个宫妃肚子有点动静的声响都不见,咸阳宫内没有一只下蛋的鸡,大家自然就要怀疑到嬴胡亥的身上去了。

    可他是如何阴险毒辣之人,被嘲弄至此,怎会甘心?当即转身出了门去,杜鹃还在叫嚣着,“喂,小孽障,你可是卵蛋没了胆子也没了?”

    我站在杜鹃身侧,尚觉脖子根有些发烫,但她却愈说愈兴奋模样。也当真不知,在华阳宫相处的这些时日,她这丫头跟着这么些鱼龙混杂的人一起学到了些什么。不过,这样不堪入耳的糙话,应当也不是哪个汉子说的,华阳宫里最没脸没皮又能和杜鹃说得上话的,怕是只有画眉。

    再入宫门,他却是携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那女子头戴胜而面妆浅薄,眼里含着浅薄笑意,只是神态有些痴傻,依偎在嬴胡亥胸膛,开口,却是“将军,将军要带我去哪儿?可是要带元曼去踏青?”

    我心一怔:虽早已知晓嬴胡亥是带了元曼来的,却也不曾想到,元曼竟然疯了!

    悲怆之余,却也感慨这丫头对王翦用情至深:斯人不复,她便害相思害傻了。

    嬴胡亥捏着元曼的下颌,微微抬起,似是个街头浪荡子般的模样,冲着元曼不阴不阳的假笑着,“元曼乖,朕带你去见一个人。”

    元曼有些生气的打开嬴胡亥的手,嗔怒道,“你如何又唤我元曼,从前你都是唤我小友的!再有,将军如何在元曼面前自称起朕来?你不是素来都自称翦的吗?称政,那是父皇对母妃才有的称呼。”

    说着,元曼有些赌气的别过身来,目光定睛在我身上时,闪过一丝慌乱与失神,蹲在地上忽然就尖声叫道,“王翦,你个骗子,我就知道你又是在骗我的罢?你唬我说什么带我来踏春,却不过是为了借我之名来见我母妃的,你这个骗子!”

    她说着,又猛然站起身来,牵扯着拉着嬴胡亥就要往回走,“你给我回家,不准你再见她!你是我的男人,王翦,不许你再看我母妃,更不许你再为她盥足!你不是说过,此生只爱我一个的吗?”

    那一刹,我只觉心神一震:胸口麻木得开口都觉晦涩生疼……

018.死生相驳为公孙

    世事难料,谁都想不到,已嫁人的华阳公主会以这般疯癫的面貌再度出现在咸阳。

    我有些愤怒的瞪着王贲,“王将军,令尊尸骨未寒,你便捉拿了他的妻如此折磨,为讨新帝心悦甚至不惜去欺辱一个疯妇吗?”

    王贲双眸微垂,面色颇显为难,不待他开口与我辩驳,嬴胡亥便冷笑着对我呵斥道,“太夫人,王贲将军的生母是如何死的,只怕与华阳公主脱不开干系罢?纵然华阳公主是朕的亲姐姐,但在众臣面前,朕也绝不包庇她!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她杀的是王将军的母亲!一命抵一命,这是天理,是法度!”

    嬴胡亥说得愤慨毅然,冠冕堂皇的模样,看得人恨得咬牙切齿。

    王贲母亲之死,诚然与元曼脱不开干系,但真正下手的人是我,因那妒妇再三挑拨元曼与碧落的关系,我才在她膳食中暗下手脚。本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不想竟会被嬴胡亥将此事翻搅出来,拿捏住了我的软肋。

    “嬴胡亥,我丧夫丧子,蜷缩在华阳宫,本就只为求苟且完这一世,连安享晚年这样小的心愿,你也不愿满足我吗?”我冷笑着,“先是拿芈青萝来刺激我,尔后又拿华阳公主来胁迫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跟在嬴胡亥身侧的小监尖锐的冲我怒斥着,“大胆!汝等蝼蚁之辈,如何敢唤直呼圣上之名?就凭你这一条罪过,便是不可饶恕的死罪!来人呐,将这不知礼数的疯妇给我杀了!”

    我冷眼冲着那小监一扫,“狗奴才,找死吗?”

    那小监被我吼得身躯微微一颤,却仗着有嬴胡亥撑腰,结巴两声之后继续对我大放厥词,“呸,奴才也比你这刁民好!贱妇,你放纵华阳宫在咸阳城内拥兵自重,圣上纵然有容人之度,却也不能放任尔等刁民作乱!”

    我不愿再与这犬吠相争,右手微抬,向身后伏兵做出个手势,尔后指尖指向那狗奴才,瞬时箭羽齐发,那奴才甚至来不及哀嚎一声便毙了命。

    而那箭羽向那奴才射去的同时,我只觉身子微微一僵,刹那间似有疾风向我驰来,几乎是惯性的,我拽着身侧杜鹃往我身前一挡,而我则退身闪避到了杜鹃身后。

    她的胸口插着两支箭羽,还有一支射偏到地上的寒寒冷箭安然在地上躺着,杜鹃颤抖着,嫣红的唇颤抖着几乎是不敢置信的对我喃喃道,“夫人,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狠得下心,以她为盾护己身?

    那年,蕲年宫乱,面对悍然迎面的危险,阿政也几乎是在那一瞬暴起闪开,将自幼与之为伴的赵胥为盾闪避开这危险。

    我是习武之人,对潜在而待发的冷箭有着天生的敏锐。昔年,赵胥死在阿政身前,我心震撼阿政的冷面无情,只是不曾想到,多年以后这样的事会同样发生在我身上,而我,做了与阿政相同的事。

    死生面前,人求生的**是那样强烈,爆发出的力量亦是难以估量……

    “杜鹃,你是个忠心护主的好媵女,这一世,与其死在战乱纷争里,不若这样安静离去,还有人为你善后的好。”我喃喃着,在她耳畔呼出温热的气,那箭羽未能直插入她心房,却也离得不远了。而伤口沁染出的血迹里,汨汨的渗出点点黑色来,我若没猜错,那箭羽是有毒的。

    叹息一声,杜鹃有些绝望又不甘的凝视着我的眸子,我将身子稍稍向前靠着似是有话要同她说的模样,然而,手却悄然握住了箭柄,喃喃一句“安心去罢!”手下狠狠一用力,将箭羽深插入她胸膛。

    她中了毒,拖延下去,只是徒劳让她再受煎熬罢了。

    杜鹃的闷哼声还卡在喉头,眼神却已涣散,缓缓闭上了眼。我扶着她的身子,冬日隔着这么多衣裳,我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几乎是在杜鹃咽气的同时,华阳宫楼阁之上窗扉洞开,一只脚系着红布的鸽子飞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空中飞出一只猛禽,定睛看去,却是一只凶悍异常的隼!啧,看来,嬴胡亥此次来还是有些准备的呢,为防我搬救兵,竟带了苍擎过来。

    不过,下一刻嬴胡亥便傻了眼,那窗户里一阵喧嚣,猛然飞出上百只系着红布条的鸽子,呼啸着咕咕声顿时在天际燥动起来,四散飞去。那隼看花了眼,却也只认准了一只鸽子捉拿着,哪里顾得上那百来只四散飞走的信鸽。

    嬴胡亥黑了脸,他显然是不曾想到他的后备之手都被我算了出来,可神情却是分明的有些慌张起来。

    “太夫人,好狠的心呐!连自己的媵女都狠得下心下手,啧,果然不愧是咸阳**几十年的霸主。不过太夫人,如今天下早已改朝换代,你再想恃强凌弱,却是也该看看自己还有那份能力了!”嬴胡亥阴阳怪气的说着,睥睨着姿态傲然对我道,“抬头看看华阳宫的墙头,太夫人,你确定你还要继续放肆下去吗?”

    上一回,嬴胡亥便是吃了这箭羽的亏,这一遭来,他怎么可能再无半点准备?

    我瞥了眼精卫先前站的拐角,画眉还未回来,也不知她何时能回来。但为今之计,只有能拖一时是一时了。

    独自一人站在华阳宫正中央,若说不心慌是假,尤其,在知道周遭伏兵无数的时候。

    可恐惧这种东西,最忌讳的就是被劲敌所捕捉到,我决计不能在嬴胡亥面前露出半分胆怯姿态来。俗语常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两两劲敌相对,拼的就只是谁的勇气和毅力更胜一筹。

    “在皇帝面前,我怎敢放肆?只是嬴胡亥,你为何处处相逼,非置我华阳宫于死地不可?”我面无表情问着,尽量不让自己面上露出半分情绪来,而今这装神弄鬼的把戏,我倒是运用得愈发自如了。

    嬴胡亥自然恨不得弄死我,我害他再无御女之力,又几次三番害他失了皇帝的颜面,我女儿阴曼曾行刺于他几近得手,他自然是恨不得我早死了他早舒心!更何况,他最为惴惴不安的是他夺了兄长的位置,名不正言不顺的,才坐上皇帝的位置。只要有我在,只要婴还活着,皇帝的宝座他便坐得不舒坦!

    我叹息着,自顾自怜的说了句,“我不过想苟且过完最后几年,二世皇帝,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华阳宫?”说着,我从怀里拿出曾经盖下玉玺的那张黄帛出来,“你曾许我不再为难华阳宫,更说会保华阳宫的安虞,如今,帝王之诺,如何做不得数了?”

    嬴胡亥冷冷瞧着我,上前两步,只道,“交出公孙婴,从此与华阳宫再不相扰。”

    “公孙婴是而今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即算是我死,我也舍不得伤他分毫。怎么,二世皇帝,公子都杀光了,现在连孩子都不放过,还想将所有公孙都屠尽吗?”我冷声质问,“嬴胡亥,你这么做,就不怕天谴吗?”

    嬴胡亥从来都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他再如何将诺许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信他。

    眼角余光瞥见一松绿色身影画眉回来了。

    嬴胡亥傲然道,“朕乃天命,又怎会遭天谴?”

    我笑着,“论功勋,你不如你父皇,他扫灭六国一统天下,当之无愧雄才大略千古一帝!论品德,你不如你兄长,他爱民如子,心系天下,上至天子朝臣下至黎明百姓,对他无不赞颂!论才华,你甚至不及你的臣子,李斯也好,赵高也罢,包括你身畔的王贲将军。你文武皆不济,更无容人之量只会以暴政强权欺压于民。嬴胡亥,你自问你当真有这资格做皇帝吗?”

    我故意恼他,他果然被我气得跳脚,“芈青凰,你这是自寻死路!”

    箭羽齐搭,数不尽的银枪冷箭眼睁睁就要朝着我的方向而来。我冷笑着,再不畏惧,只道,“嬴胡亥,你可要再回头看看,你所埋伏在华阳宫周围的人还剩下多少?”

    嬴胡亥冷笑,“诈敌之术,你以为朕会信?”

    不待嬴胡亥话音落下,数十支箭羽尽数射在嬴胡亥脚边,他面色大变,对王贲耳语几句,王贲还欲出门,却眼见着墙头冒出面罩黑纱将士无数。

    至此,嬴胡亥面色大变,暴怒着冲我吼道,“太夫人,莫非你想弑君?”他说着,拽过元曼,狠狠扼住她的喉,“你若敢再妄动半步,且看看谁会先死!”

    “我可没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不然,你早就小命不保了。嬴胡亥,上一回你从华阳宫出去,我本可以要了你性命,但我只是将你身边几个狗奴才弄死了。这一次,我同样不打算要你的性命,纵然你杀了我儿,但我依旧杀不得你,因为你是大秦的王,大秦还需要你来统领。”我叹息一声,“再恨你又如何,到底不甘大秦为他人所犯!”

    我说得一脸愤恨模样,再瞥了一眼元曼,她眼里噙着泪,一直无神的喃喃唤着王翦的名字,或是轻声呼唤着将军。

    “至于嬴元曼,她本就不是我亲生,嬴胡亥,你若有心也不难打听到。想将她如何处置,且随你罢,但是王贲将军,无论如何,她也是你父亲的妻,名义上而言是你的母亲,你若还是个孝顺之人,哪怕华阳公主而今已疯癫,你也不该弃她不顾。”我将担子顺水推给了王贲。

    我看得出,王贲面上是有犹豫之色的,纵然知道华阳公主就是杀自己母亲的人,但王贲与王翦相同之处在于愚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华阳公主从来就是他的主子,纵然有恨,到底,他不敢背信弃义去害元曼。况,他又那样孝顺,看着他父亲待元曼的情深,他定然也无法做到蒙蔽心神对元曼下杀手。

    王贲叹息一声,不敢直视我的眼神,只是有些惭愧的冲我抱拳。

    “咚……咚……咚……”

    远处,厚重钟声再度沉闷响彻咸阳城。

    丧钟再起,嬴胡亥身形急剧颤抖着,猩红着眼正欲发作,我却将他从前盖下玉玺的黄帛随手扔在了地上,轻声巧笑,“杜鹃死了,我给她找个陪葬的人……”

019.胡姬身死,祖孙初遇

    丧钟还在继续敲着,震耳欲聋的钟声冲击着人的心扉,这死寂的冬日,国丧之钟甚至惊不起飞鸟。

    嬴胡亥的眸子里刻满了恨意,“太夫人准备让谁陪葬?”

    我轻生笑着,“是已经让她陪葬了。国丧的钟声已经敲响,二世皇帝你尚在华阳宫安然无恙,你觉得,咸阳宫里还有谁配得上这国丧的钟声?”

    胡姬死了,死在她的风流和不知检点下,既然这国丧的钟声敲响了,不知赵礼那孩子安然脱身了没?

    “芈青凰,朕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嬴胡亥猩红着眼,有些绝望的对我嘶吼着。

    我得意的在嬴胡亥面前笑了一回,“哦!所以,二世皇帝下次是准备烧了华阳宫呢?还是再捉个和华阳宫相关的人,再来威胁于我?”我深呼吸一口气,“同样的把戏,耍第一次有用,第二次就有些不够看了,第三次基本就是废了。”

    “你……”嬴胡亥有些气结。

    画眉和精卫从正殿出来,精卫拿着大氅给我披上,画眉将手炉小心托入我手中。

    “夫人,该喝药了。”精卫低声呢喃着。

    画眉依旧不拿正眼瞧嬴胡亥,只道,“皇帝这次带了五百精兵包围华阳宫,再有王贲将军和侍郎小监随行,共有五百又十三人来华阳宫,而今五百精兵已折,小监也死了一个,共余下十二人。”

    这几个数字看似平平,却将嬴胡亥唬得止不住颤抖起来。

    不声不响,包围华阳宫的五百精兵尽数被斩杀,这样可怖的实力,嬴胡亥短期之内,怕是不敢再来华阳宫造孽了。尤其,我们身在华阳宫却能悄然杀了咸阳宫里的太后,这才是最叫他忌惮的地方罢:宫闱之中尚有我的触手,此番,怕是咸阳宫内无数宫人又要遭受无妄之灾了。

    画眉问我今日之举是否太过冒险,又问我说的那些话当真能唬到嬴胡亥吗?

    我摇头,直道说的那些我只想安度晚年的屁话,我自己尚且唬不住自己,嬴胡亥那疑心重似山的性子,又怎会信我。只是,他怕咸阳宫内还安插有我们的人,在宫里只怕要过得心惶惶而又平添杀戮了。

    又是一片,血红的天……

    李斯迟迟不动手,叫我有些不爽利了,若然他能早些下手,将赵高铲除,那今日华阳宫之行,我也有胆叫他嬴胡亥有去无回。

    我唤来精卫,问李府最近有何动向,精卫摇摇头说并无,朝堂之上,李斯与赵高也相处甚安。

    李斯这个老狐狸,到底,是我太高估了他,以为他会为自己愧疚之心所动摇,从而助我一臂之力铲除赵高这个祸害。

    但,从他能为权势所动坑害扶苏的时候开始,他的良心羞愧之心还有对大秦的忠心,便都已死绝罢?是我太蠢笨,对他抱了太大期望,才会觉得他痛哭流涕是当真会助我铲除赵高。

    我叹息一声,到底,还是让画眉安排下去,将华阳宫与丞相大人有交往的事散布出去了。

    李斯,既然你不肯帮我,那也别怪我不念你对大秦的旧日功勋恩情。我不能坐以待毙的看着嬴胡亥这么一天天嚣张下去,莫不然,待时日长久众臣屈服于嬴胡亥的淫威,我再想扶婴上位,就难了!为今之计,也只有看你和赵高两虎相争,再做打算了。

    唯一痛心之处,在于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画眉告诉我,此番暗中围剿嬴胡亥的强弩手,华阳宫也折了一百来名勇士……

    还愿意为我效力之人,本就很少,死一个少一个,死一个,我胜利的希望就小一分。

    我喝完药,心急之下喉头再涌上一股腥甜,可抬眼却见婴站在不远处,心疼又不知所措的看着我,故而却又佯装咳嗽几声,生生将咯在喉头的鲜血又咽了回去。

    我不想让孩子们担心,尤其,是让婴担心。

    年三十,尽管有些不快,但到底还是安稳度过了。侥幸的我在华阳宫里还能偷得一丝安稳,就已是最为庆幸安然的事了。

    当夜,赵礼从华阳宫后门进了来,到底是平安归来了,如此,我也算没辜负赵无风,替他保住了独子。不过,他是再回不得自己家了,一来会害了赵家一家的性命,二来也难保他几身安全。他也乐得待在华阳宫,尤其喜欢与婴相处,会指点婴一些用兵之道,还有同他诉说扶苏待人的仁慈之心。

    华阳宫,安稳又过了一岁,只是咸阳宫内阴影笼罩得愈发厉害了。而华阳宫内,这岁也不敢太过放肆,年总该要过好的,遂备了些简单酒水和肉食,一个个的给众人送了过去,还有些去给过世的兄弟们送葬的回来得晚些,我也在宫中候着,等他们悉数回来了,才与他们一同用晚膳。

    “孩子们都回来了就好。”我望着这些个面色冻得通红的死士们,如是感慨。

    隰路是这些人中比较得众望的头目,除却画眉,大家最为听从的就是他的话了。隰路也总是事事都亲力亲为,战力在众人间也算骁勇拔尖的,这回给已故将士和画眉安葬,他是首当其冲去做此事的,也是回来得最晚的。

    “夫人说笑了,华阳宫的将士,都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多是而立,夫人怎可说我们是孩子呢?”隰路笑着,饮下一碗热酒。

    我望着他抿唇半响,才道,“年过半百,应当是你们的长辈,唤你们一声孩子,有何唤不得?”我顿了顿,望着这一张张渐显成熟的脸,“即算不是我的孩子,你们也总该是你们父母的孩子。孩子们呐,是我对不起你们,保不得你们所有人安然无虞度此一生,只希望年年岁岁,你们都安康平稳,谁,都不要再轻易去了……”

    许是年节关头,我说话的语气多少有些感慨怜惜,坐在厅堂内回来的这些死士们,一个个的,竟有些红了眼。

    隰路鼻子有些发红,嗦了嗦,竟有丝丝哽咽。

    “大过年的,别闹得这么感伤了。”我拍了拍隰路的肩,“一年到头也难得安稳几日,这年节岁末,咱们该笑着过,好生吃酒好生吃肉,长得壮实些,也才更有力气保护自己。”

    人心都是肉长的,也许,这些死士早已习惯了为主者高高在上的样子,故而当我不计身份与他们同吃住,在他们生病时带着精卫关心的给他们看病送药时,他们也感受到了更多一分温暖。

    热闹又安宁的年,春秋又一度,也是阿政不在我身边时,我独自过的第一年。往昔这个时候,咸阳宫总是要大备家宴,自家几个人一齐在咸阳宫内欢聚,饮酒食肉行酒令蹴鞠,闹得好不喧嚣。今年,该热闹的依旧热闹,只是失去了太多家人,若不是婴和紫菀还在,我便连个家都凑不齐全了……

    初五,华阳宫的戒备也慢慢步入了往日的正轨,我在前殿自玩自的,拿手中一千兵马算计着如何推演吞没咸阳城内三万精兵。

    我没有领兵打过仗,也怕自己会落得赵括一样狼狈的下场,故而,从来也只敢自己在宫中比划着找点儿乐子而已。倒是隰路和赵礼,有时会觉得我推演得有趣,过来看一回,站对立面与我搏杀几场,且算我在华阳宫难得能找到的一点有意思的事。

    这日正拿着黑白二子又推演来玩,华阳宫门口却忽而响起一阵嘹亮又粗犷的歌声,有一嗓子没一嗓子的吼着,竟然是在唱《山有扶苏》!

    我心中大惊,这歌谣虽是我与阿政定情之曲,可而今早已成了咸阳城内明令禁止的曲目。一来是胡姬颁布的诏令,二来嬴胡亥也恨极了这首歌中有扶苏的名字。故而,纵然这首郑地歌曲再如何婉转惹人喜,到底无人敢在暴政之下去触这霉头。

    可而今,竟然有人在华阳宫门口吟唱起了山有扶苏之调,我如何能不心惊。

    情急之下,碧瓷陪着我一同往华阳宫门口去,那人吟唱之声尚未止,见华阳宫无人相迎,似有愈唱愈高之势。我欲开门前去查探,碧瓷却将我拦下,独自一人开了华阳宫宫门,吩咐内中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开门。

    来者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万一要是有人故意以此调来潜入华阳宫,这引狼入室之事,我万万不敢做。门外,交谈之声朗然传来。

    “老哥哥这是从哪儿来的?不是咸阳本地人罢,可知方才吟唱曲目,被咸阳城里的官兵听见了,是要拉去腰斩的。”

    “哦?有如此事,老哥哥我本是赵人,而今奔波来此地,想找个歇脚地儿。这不,孩子闹着要听我唱曲儿,我便随口唱了两句。”

    这有些不羁的声音,竟听上去有几分耳熟,可我年岁渐长却也没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小姑娘长得可水灵,老哥哥,这可是你孙女儿?”

    “桀叔叔,我饿了,咱们什么时候能找到祖母啊?我有些想娘了,我想回家……”

    稚嫩的奶娃娃声,似是一汪清泉出溪涧,铃铃着叮咚声沁得人心神一阵酥软。

    等等!桀叔叔?赵人?钱桀!

    我骤然反应过来,心急之下,慌乱的指挥着众人道,“开门,快开门,是故人来了!”

    两个将士有些疑惑的互相瞥了一眼,不过还是将门给打开来,果然见一瘸腿老汉拄着拐牵着一小丫头站在门前,冬雪在华阳宫门前并无人扫,小姑娘站在门口呵着气搓手,小脸儿冻得通红,穿得一身再邋遢却也抵挡不住她那一双乌溜溜大眼睛里闪烁的灵气:她长得好像王翦!

    见着我开门时怔怔出神的模样,小丫头却嫣然一笑,即使从未相见,可血脉的力量却在此时显得那样神奇,她几乎是欢笑着雀跃着直愣愣扑进了我怀里来,咯咯笑着抱着我的腿喃喃问道,“祖奶奶!”

    我禁不住老泪骤下,蹲下身来,颤抖着气都喘不匀了,缓缓蹲稳在她面前,一双粗粝皱纹老手缓缓抚过她面颊,“丫头,你唤我什么?再唤一遍!”

    她抿唇一笑,伸手揩掉我面上的泪,“祖奶奶!你怎么哭了?幼君帮你擦眼泪,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020.托孤

    刺骨的冬日,她眼眸里泛着的浅浅笑意就似一团火一般,暖暖的融化了咸阳城的雪。

    “王幼君?”我喃喃着,试探的问道,一双桃花眸那样招人欢喜,一张鹅蛋脸那样娇俏可人。

    她点点头,“祖奶奶认得幼君?”

    我心中大喜,却又禁不住一阵初遇的悲凉,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久久不愿松手。她的小手儿就轻轻拍抚在我背上,呢喃着哼着词都不清晰的小调,尔后安慰我说,“祖奶奶不哭,幼君给祖奶奶唱歌了。娘亲说,难过的时候只要唱歌,就不会想哭了。”

    我抱着她,有些佝偻的身子抱起这么个小娃娃有些吃力,拥在怀里之后,才道,“祖奶奶不是难过,祖奶奶是开心。幼君好好的,祖奶奶就开心。”

    钱桀终于在此时动了动,似是欢喜的模样,喃喃了两句,“幼君,她是你祖母,你亲亲的祖奶奶。这回来,桀叔叔就是要将你送到祖奶奶这儿的。”

    我亲了亲丫头的脸,“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幼君这孩子,初见便能唤我一声奶奶,可见虽未曾见过面,但一家人的心还是相通的。”

    幼君这时才反应过来,歪着脑袋有些诧异的捧着我的脸,“祖母?”

    我点点头,小丫头扑进我怀里,窝在脖颈处打出暖暖浅浅的呼吸,“祖母,幼君可算找到您了,来找祖母的路上好冷,娘亲又不陪幼君同来,父亲又……”

    她哽咽着,孩子大悲之后又经大喜,一时也有些呜咽难受。

    碧瓷站在旁边欣喜笑着,将华阳宫宫门关上,避掉这肆虐的冷风,才伸手过来从我怀中小心而同样有些勉强的接过小丫头,“小主子穿得有些少呢,婢先带她进去添几件衣裳罢,夫人和故人可先叙旧。”

    我点点头,让碧瓷带着幼君先进屋去暖暖,小丫头许是察觉到了碧瓷抱着她也有些吃力,挣扎着就从碧瓷身上跳了下来,丝毫不认生的模样,主动牵起碧瓷的手,抬头嘻嘻笑着,“那我也该唤你奶奶吗?”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嬉笑着,进了前殿。

    我的目光追着幼君进了殿内,早已冻僵的心被她小小的活跃身影也冲破开来,初显暖暖。

    “她很乖巧惹人喜欢。”钱桀喃喃着,“人,我已经送到了,如此,也算还了王翦最后一点情谊,咸阳城里现在动荡不堪,再不走,我就来不及了。”

    他嘀咕完,就转身想出门去。

    我怔住,“你还想去哪儿?”

    他素喜浪荡,这咸阳城本就是他不喜的地方,故而将人送到之后他也不愿多逗留罢。钱桀此人,曾是可可塑之才,但而今这乞儿模样,显然是为他曾经的不羁所付出的代价。

    尽管而今落魄,但他身上所负才华,在华阳宫里依旧是难得的。我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能对华阳宫有所帮助的人,更何况还是个故旧友人。

    “不去看看精卫?她现在在后苑,你两个,也有许久不曾相见了。”我追问着。

    他顿了顿,眸子里闪过一丝动容,心一狠却只道,“不见了罢,我这模样,再见了她我怕她会厌恶我,会瞧不起我现在的样子。还是早些走罢,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

    “走不掉了,那就别走了啊!”精卫从黄杨木从里钻了出来,不知她在黄杨木从中潜伏多久。

    已经半世,纵然再有过争执与不快,重逢时,她的眼里剩下的,依旧只是温柔。

    她就是太爱将自己的心思埋起来,尽管她做事的时候总是滴水不漏的,但我清楚,她对于越在乎的人,往往愈发笨拙愈发不知如何沟通。昔年,她会狠心撇下钱桀,也不是因为她对钱桀再无感情了,而是她在恨着钱桀,为何不能勇敢些承担起这份爱。

    我舍不得再看精卫这傻姑娘错过一世,趁着她还未走近,我缓步走到钱桀身侧,耳语一句,“如果你还爱她,这一次,就不要再走了。”

    说罢,我转身进了殿内,现在我可以做的事,大概就是再多陪陪孩子们了。

    婴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欢喜雀跃着也暂时搁下手中课业,来陪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妹妹。妹妹调皮,捏着小哥哥的鼻子笑着,哥哥也只是皱着眉满脸宠溺的对她傻笑。

    两个孩子嬉闹着在我面前追逐玩闹,我也总算体会到了星点天伦之乐。

    对于幼君这孩子,初见便能如此亲热熟稔,我也是不曾想到的。

    元曼到底还是有些介意我曾与王翦有过一段解释不清的过往罢,故而,即便是王翦告老还乡之后,元曼随王翦一同回了频阳,但逢年过节的元曼也只是致信一封而已,从不愿带着孩子和王翦来咸阳瞧瞧。阿政骂她有了郎夫就忘了爹娘,但,女儿到底是嫁出去了,也怨不得她会私心更在乎夫家了。

    顽闹一日至夜深,幼君累得呵欠连连,想要睡觉了,婴这小哥哥便背着小妹妹去房中歇息,幼君趴在婴的背上,呢喃着奶声奶气撒娇道,“婴哥哥,你真好,一点脾气都没有,不像贲哥哥,总是板着一张脸,在爹爹面前也总是严肃的样子,闹得爹爹在他面前也没有笑脸。”

    婴轻声笑着,“那,小幼君喜欢这儿吗?”

    “喜欢。”幼君不假思索的回答道,“要是娘亲和爹爹也能来这儿就好了。”

    小人儿已经困得答话都有些含糊了,我提着马灯走在前头,挑亮了幼君房中的烛火。今日起,碧瓷会守着幼君好生歇息的。

    “那就永远在这里,陪着婴哥哥好不好?等哥哥长大了些,就帮你把你娘亲也接过来。”婴信誓旦旦的对着酣睡的人儿许着诺。

    我看着睡得香甜的人儿,小小的软软糯糯的脸,似是忆起了四十年前的我自己。幸而,这孩子还是比我幸运的,尽管也是失去了双亲,但元曼起码还活着,总还会有回来的希望,而且,她还有华阳宫,她还有个尽管破败却还算温暖的家。

    钱桀到底没走,夜深霜重时,他在前殿候着我。

    精卫已经暖了一壶清酒在旁边等着,见我进来,便退下了。

    我端坐在钱桀面前,深深给他行礼之后,才道,“谢谢你能留下。”

    他痴痴望着已经退下的那个身影,苦笑两声,“我辜负她那么久,如果这次再走,钱某估计后半生都要在自责中痴痴等死了。”

    幸而,最后一次,他及时醒悟,还是愿意再留下来的。精卫苦了一世,等待了这个人一世,最后,还是将他盼了回来,到底这一对苦命鸳鸯还是终成眷属的。

    二人浅酌之后,钱桀才絮絮叨叨忆起这一遭惨案。

    他跛足以为精卫跟了皇帝之后,万念俱灰本想就此潦倒无赖一生算了,可不知王翦从何处探听到了钱桀的消息,王翦仁义,便接了钱桀在王翦频阳老家住下。钱桀喜兵器刀枪,只是而今残疾再难有年少的意气,但他还是挚爱着这些的,王翦摸得透他的心思,又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故而他也就此打算孤独终老了。

    他在王家颇得照料,心中感念王翦和元曼待他的恩情,因王翦对他很是尊重,王家上下对他也都十分礼让客气。只是近两年王翦身染重疾,钱桀言说,元曼操碎了心神,尤其是在王翦最后的月余日子里,王翦屙屎撒尿都无法自理,元曼却都不惜降下公主尊贵之身,躬亲伺候着王翦的一切。

    冬日酷寒,王翦没能挨过今岁,元曼失魂落魄的守着王翦的棺椁,终日都十分恍惚。而王贲,归家几日,却也总是鬼鬼祟祟言辞闪烁,不知打的什么主意。频阳街头,比往年年底都显得冷清又肃穆许多。

    要出大事的前奏,这是钱桀天生敏锐的直觉。

    果然,王翦下葬的前一夜,元曼领着幼君潜入了钱桀所宿屋内,元曼跪在了钱桀面前,“将军已故,于这世上我早无留恋,咸阳城内变故生,多半我也难免此难,王贲日日在灵堂之外转悠着,多半是要将我带走去献给嬴胡亥求恩了,若然老友还惦记着将军生前待老友的点点情谊,就带着幼君这丫头去寻她祖母罢。”

    钱桀气不过,恼王贲竟然不孝到要拿嫡母去分恩宠,本想和王贲拼一拼老命,但元曼哀声求他,只盼孩子能安然就够了,钱桀这才带了些银钱匆匆然连夜上路,带着幼君前往咸阳城来。

    咸阳城变成了什么模样,他不知道,但进城时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加之不曾想好入宫的手段,故而在酒肆之内探听了好几日的消息,茶余饭后的谈资抖尽之后,才晓得现在咸阳宫时时紧盯华阳宫恨不能尽早铲除,才斗胆揣测我们在华阳宫,故而在华阳宫门口唱起了山有扶苏之调,确定我在内中。

    时过境迁,世事无常。经历过太多变故之后,元曼所经历的这一切,反倒让我能安然几分。

    如若幼君当真是元曼托付钱桀带出来投亲的,那,元曼那日疯疯癫癫的模样,就不应该是真的。她很聪明,懂得如何自保,如此,将来元曼和幼君娘儿俩将来再相会,情况该好很多。

    了解这一宗后,夜已清深,我困乏得紧,也就未再多和钱桀絮叨,早早回房歇下了。

    精卫已用暖炉焐过被子,伺候我更衣之后,她掖着被角,嘀咕了一句,“咸阳宫过了正月出殡,听闻,给胡姬安葬的棺椁,是黑金雕凤镶珠玉的皇后棺……”

021.挑拨离间终得逞

    大秦如今国力虽盛,但想在短期之内打造出两具黑金精良的棺椁,物资且不算,匠人也是颇需周章的。这凤棺,不可能是二世临时打造出来,唯一的可能应当是阿政在造龙棺时就同样标准定夺了凤棺。

    我胸口闷闷的,怏怏对精卫道了句,“死都死了,该怎么埋就怎么埋罢,何须介意。”

    精卫叹息一声,语调有些惋惜,幽幽的端走烛火关上了房门。

    眼角有些潮热,我抹了抹,漆黑的夜里是不会有人看见我软弱的样子的,我可以放心流泪。

    出巡前,阿政曾许诺,回来就为我加凤冠,封后之礼,其实算一算,如若没有赵阿房的出现,应当是在阿政年及弱冠时就许给我的。可他的疑心、他对女人天生的不信任、还有后来太多次的阴差阳错,到底让我错过了皇后的位置。

    生前,尚不能得他亲手为我封后,那死后这一具薄棺,我计较来又有何用?

    只是眼角浅浅湿润之后,我便再未流泪。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该再为这些事情悲戚,有时间悲伤,不如将更多的时间算计去赵高和李斯身上,看这二人如何相争相斗。

    正月底,寒风瑟瑟,天空依旧是满布阴霾。咸阳城的天,似乎许久不见青天白日了。

    我趁夜往李斯府中走了一遭,告知他嬴胡亥来了华阳宫两次,一次是为杀我,杀我不得结果之后,第二次想来带走婴,但也被我截杀回去。我告知了李斯,胡姬是我下手杀的,他惊得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而我在他惊讶的同时,又故作心伤模样,嘀咕了一句,“是青凰奢望太多,本以为,丞相大人会愿意帮青凰,辅佐二世皇帝为正道,少些屠戮多些恩泽,建全大秦法度。可而今看来,丞相大人似是并无此意,连饶过扶苏儿最后在这世上的一点血脉,丞相大人甚至都不愿相护。”

    敢在李斯面前承认胡姬是我杀的,是为让李斯对我更忌惮几分,连已经离开的咸阳宫,都能被我触及,他必定以为,我埋了不少细作在咸阳宫里,但凡要杀嬴胡亥,我是当真下得去手的,但为了大秦的安稳,我才没对嬴胡亥下手。转而说起李斯不曾进谏,是为让李斯明白,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李斯多疑又多心,此番提点之下,他必定以为,李家都出了内奸,指不定哪个洒扫的婢子就是华阳宫的人。

    我有些幽怨的瞥了这个满头白发的长者一眼,“杀了青凰都无所谓,只是婴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我才不得不拼命相护。丞相大人是何等精明之人,不说让丞相大人当面劝阻二世皇帝别对华阳宫下手,但丞相大人私下报个信让青凰想好退路护婴离开,这,对丞相大人而言,并非难事罢?”

    李斯惭愧的垂下脑袋,看那模样似是有些懊恼又不知所措,诚然他对法度二字是最为擅长的,可面对情字,哪怕是最简单的恩情,都不知如何处置。

    “非老臣不愿谏言,只是皇上而今沉溺于后宫酒色,似有商汤夏桀之流作风之嫌,老臣有谏言之心,却不见得能面圣而进忠言。”李斯痛心疾首的模样。

    他为难的模样,诚然不像是装出来的,从我打后门进入李斯府邸的时候开始,李斯便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时时以我的言行为先,他所说的话,应当属实。

    在李斯面前大倒苦水之后,我知李斯这一回是如何都按捺不住了,我甚至有意提点他如何通过赵高来更好的与二世皇帝商榷一些国之大事,他点点头,才郑重送了我出李府。

    赵礼驾车在李家后门候着,待我上了车,才缓缓往华阳宫的方向驶去。而走出两条街之后,才又有两个黑影闪了出来,进了车内。

    “夫人料事如神,那人已经回去了。”钱桀如是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因李斯行事太过迟缓,无奈之下,我将李斯与华阳宫有来往的事情放了风声出去,走漏给赵高。今日前来李府时,钱桀也已探明,华阳宫周遭是安插有眼线的,如此甚好,不管是嬴胡亥的眼线,还是赵高的眼线,但凡确信了我和李斯有来往,他们都不会轻易放过李斯。

    精卫有些忧心问我道,“夫人,依婢看来,那赵高不是个善茬儿,先杀了赵高再留下李斯来对付嬴胡亥,不是好控制得多?”

    我叹息着摇摇头,“如若当真事事都能如我们所愿就好了,但眼下看来,李斯甚至不得正儿八经在嬴胡亥面前进谏。想来,赵高这个郎中令操控着嬴胡亥的生活起居,管得也忒为严苛了些。李斯见不着嬴胡亥,实属情理之中。”

    钱桀也禁不住嘀咕了句,“本以为,不过是朝中臣子不得嬴胡亥重视,故而如今朝堂之上一片混乱,而今看来,连丞相想要面圣都非易事,咸阳宫里的皇帝,果然是个酒色昏庸之辈无疑。”

    钱桀对朝堂之事素来不甚关心,而今为华阳宫效力,才时时关注起咸阳城的动态。从前咸阳城发生过的事,他也从精卫口中或多或少知道了些。

    “既然李斯无法除掉赵高,那就让赵高先除了李斯罢。”我望着夜空里闪烁的朦胧二三颗星。

    长久耗下去,万一将来哪一日嬴胡亥清醒了,知道当真该勤俭重民了,那,我才是当真复仇无望!若然不能趁着眼下朝中局势动荡之时铲除掉此二人之一,拖延久了,我身入黄土,才当真连婴和幼君都要害了。

    我会愈发着急起此事来,也是因钱桀投奔华阳宫之后,他同我分析起一事,叫我分外警觉。

    大秦帝国,举国兵力百万,但大多分散至各郡县。较为集中的精兵,一为王贲而今所统帅之兵力,另一则是蒙恬遗留下来的三十万精兵。偏生的,此二者又与华阳宫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或是与我又脱不开的干系。咸阳城内,区区数千精兵,嬴胡亥每每不能成功对华阳宫下手,实乃他无法以此事动用虎符来剿灭华阳宫。

    蒙恬是个好统帅,军中心腹不少,对于二世乍立就杀了蒙恬将军,军中多少是有人不满的,更有他的心腹耿耿于怀,而蒙家一直与华阳一脉交好,连带手下不少将士从前都受过祖母的恩惠,吃人嘴短那人手软,蒙家军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华阳宫下手。

    至于王贲,就更是不愿轻易对华阳宫下手了,王翦与我的交情王贲是清楚的,咸阳宫事变时王翦正逢重病,但对咸阳城中的一连串变故他应当也是知道的。他是个重情义又重仁慈之辈,兴许,在临终前王翦还特意交代过王贲不得与我为敌。加之元曼为嫡母,王贲再如何忠君,却也不敢顶着不孝之名来针对我与元曼。那日,被我三言两语劝说之后,王贲果然没有动手,而是领着已疯癫的元曼回去了。可见,他会带着元曼来华阳宫,也是为嬴胡亥所逼。

    精兵不得聚,散兵难成团,故而即便是在咸阳宫里天子脚下,区区一个数千精兵的华阳宫,嬴胡亥也总是拿不下。

    嬴胡亥这心眼儿小又记仇之辈,定然是不会放过华阳宫的,他若以疲敌之计来应对我华阳宫,三天两头来骚扰,那华阳宫也耗不住这积少成多的损耗,终有一日会被拖垮。

    怕,就怕他有如此打算,故而我们下手,必然更快更狠些。

    刺激完李斯之后,不过数月,李斯果然向嬴胡亥谏言去了。关于朝堂之内的事,我这个妇人倒不见得全懂,但我却从嬴胡亥的行事中看到了不少民怨:他劳民伤财的在大兴修建阿政的陵墓,连带阿房宫和一应工事也从不曾停过,他甚至还信着“亡秦者胡”这句谶言,长城的工事都不曾懈怠半分。

    兴秦者德水,嬴胡亥颇为信任这些,祭祀礼节从不怠慢,符谶朝拜更是从不落下。阿政是始皇,嬴胡亥为二世,故而嬴胡亥对阿政推崇至极,乃至可与之比天,始皇陵本可以完工,但他不以为然,非以水银为河浇筑灌入始皇陵内,山川百岳尽纳入皇陵之中,以为如此便能更得天道相助。

    天道再如何相助,民众欲反,却也不见得天道就能压制住。长城边境和阿房宫那边屡屡传出的小打小闹,一日似一日频繁,我便知道重压之下,总该出现些动荡了。

    闹罢,闹得愈凶愈好,嬴胡亥在那皇位之上便会坐得更不安稳,也更没时间来应对华阳宫了。

    尔后,我听闻李斯第一回去进谏,便碰了口冷钉子回来,闻道是嬴胡亥正在宫中饮酒作乐,身边美人相伴,兴致才起,赵高故意在此时进去通传,言说丞相大人有要事相奏,惹得嬴胡亥龙颜大怒,散了美人酒宴,郁郁听李斯上奏罢,什么都没听进去,便又将李斯轰走了。

    这一遭事故听完,我心中禁不住涌起点点欣喜,挑拨离间看来奏效了。李斯,不是我不倚重你,实在是你这糟老头子太过无用我只能舍弃你了。

    赵高从前是个伪君子,防不胜防,我和阿政错信了他才落了他的圈套。而今,他俨然是个真小人,我知处处该防备他,但李斯还全然不知。此番,赵高反目于李斯,只怕李斯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来不及高兴李斯与赵高终反目,华阳宫却陷入另一桩危机里:许是嬴胡亥察觉了华阳宫暂时动不得兵力,便使了软计谋,咸阳城内再不得贩卖米粮。

    华阳宫养着数千之众,一张张嘴都等着吃饭,精卫查了仓库之后说粮食不足月余,再无及时补充粮仓之法,只怕不等我复仇之日,华阳宫一宫都要饿死!

022.米粮之急

    开春了,可万物尚来不及过早复苏,大地灰蒙蒙的没有太多绿色。

    死气盎然的大地,回春也不见生气,冷风飒飒的刮得人脸颊生疼。

    刚用过早膳,腹中还是一片暖暖,可这果腹之食确然无多了,若然再不能在咸阳城内购得米粮,华阳宫一宫老少,只怕当真要饿死在这宫里。

    愁!愁啊……

    精卫总说买米买粮无路可寻,她弟弟牙儿家中倒是还有些储粮,不过放到华阳宫这一数千人计的宫殿中来,她家中的那些余粮着实不够人塞牙缝。我让她不必抠抠搜搜的从自己家中掏米出来,又觉价钱开高些,或许还是会有贪财之辈愿意卖粮食的。

    我不死心,瞒着精卫,在隰路的帮衬下偷偷出了华阳宫,在咸阳城内高价向各家问询着可有米粮出售,却无一不是碰壁而归。

    我有些心慌,隰路叹道,“夫人,这儿到底是帝都,是咸阳城,国人哪个家中是种了粮食的?怕都不曾。大家大户的,而今又都知道华阳宫如今落难,二世皇帝为断华阳宫后路,才不允出售米粮,二世皇帝素来心狠又寡恩,谁人敢在咸阳城里去触皇帝的霉头?只怪我们太过大意,忽略了这重中之重的粮草。”

    我叹息,不甘心的问道,“城内无人有米粮,城外总该有罢?可有法子出城买粮?”

    隰路摇摇头,苦笑两声,“若然而是皇帝当真想对付咱们,断了咸阳城内粮草的买卖而不断绝咸阳城外进来的粮食,这城内禁令不禁令的,又有何意义?我和几个弟兄这几日倒是出城看过,外头有粮草买,可根本带不进咸阳城来,城门口的检查太过严苛,但凡有粟谷麦黍一类,全然都被那些兵卒尽数收缴。哎……”

    粮草难运,尤其,是这么多口人的粮草,想要不知不觉带进华阳宫来,诚然太过困难。

    我到底是太低估了嬴胡亥的手段,或许,这不是嬴胡亥那只懂贪图享受之辈能想得出的计策,指不定是赵高的计谋也未可知。

    回华阳宫前,隰路还在叮嘱我回去之后不该让精卫晓得我出过华阳宫一事,精卫这管事奶奶,别看平日为人文文弱弱模样,可管起这一大宫的人来,做事却都是有条不紊毫无偏差,偏偏的还得众人心,华阳宫里无人不对她拍手称赞的,故而,即使隰路本该是直接为画眉所管,但起居一事,几乎华阳宫所有人都听精卫的。

    隰路有些怕精卫,尽管精卫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发火,可但凡只要精卫黑了面色噤声不语,众人就该跟着噤声不语心惶惶不知所措了。管事奶奶,她当得倒是极尽合格。

    我正琢磨着拉碧瓷陪我去杀两盘棋,这样精卫外出回来时见着我在下棋,就不会知道我出去过了。

    正说着,恰好赶回了华阳宫,还有些时辰才到用午膳的点,我和隰路正对口不让这管事奶奶发现破绽,敲开华阳宫后门,却见精卫板着面一声不响就站在门口。

    隰路顿时怔住,红了脸不知所措,我心也跟着陡然跳了好几跳,眼角不自觉别开去不看精卫的脸,随口扯谎道,“方才隰路说东街口有卖粮的,我不信他,如今咸阳城内谁人不知不得私售米粮?我怕他着了奸人的道,不放心故而潜从去看了一眼,果然那卖米粮的是咸阳宫里出来的人在故意引咱们上钩呢。”

    我庆幸着我自己神思敏捷,不致于被精卫发现破绽,不料这姑娘却淡淡然点点头,对隰路道,“隰路大哥辛苦了,只是下次再不该带着夫人出去冒险了!”

    她语调有些不悦,隰路答应着,精卫说钱桀在寻他,他如获大赦般的便退下了。

    我心中长吁出一口气来,正欲去休息会儿,精卫却跟紧了脚步,埋怨着嘀咕了句,“夫人如今真好,对婢都没有一句老实话了。”

    我怔怔的,又漏了几下心跳:不可能啊!没露馅罢?

    多说多错,不若当做没听见这句话罢。我黑了脸低下头匆匆往里走着,正好听见画眉舞剑的破空之声,抬头见她英姿飒爽模样,冲我得意一挑眉,勾了勾手问询我可要与她较量较量。

    与精卫处得心神发慌,我自然是乐颠颠的就去拿剑,取了剑才发现,画眉手里的剑都被精卫收缴了。

    我面色一黑,强压着心跳对精卫道,“精卫,你平日不是言道我该与画眉常练练手吗?如何今日拦着我与她练剑了?”

    “婢无心拦着,只是夫人今日不同婢把话说明白了,婢心里不舒坦。”精卫面上泛着微微愠怒之色。

    “夫人有事瞒着精卫了?”画眉嬉皮笑脸附和着,“那可得老实些和咱们管事奶奶坦白了,莫不然我心里也不舒坦。”

    闹着顽的话,精卫只是稍稍对着画眉眼睛一竖,画眉便闭嘴一脸老实巴交的模样侯在精卫身侧,再不多说了。

    我叹息,无奈模样,将剑往画眉手中一塞,“好好好,看来今日我不老实交代,你还不放我做事了。要问什么,你说罢?”

    她也将剑往画眉手里一塞,“夫人今日,到底同隰路上哪儿去了?”

    “东街啊!去瞧了瞧卖米粮的,不是都说了嘛,你如何不肯信我?”我有些无赖道。

    画眉忽而朝我使了个眼色,摇摇头要我别再继续撒谎了,而精卫,面色更黑了。

    “真的!”我赖皮般的复又肯定的语气说了一遍,“真的就只是去了一趟东街。”

    精卫别过脸去,不再看我的眸子,“东街今日闭市,无一商贩开门,夫人可还要继续掰扯下去?”

    我面色一红,却见画眉撇撇嘴耸肩摊手作无奈状,“精卫带着我和赵礼寻到城南去找米粮了,回来时抄近路走东街回来的,东街今日确实闭市,街口连半个人影子都难见。嗯,我们回来约莫也有半个时辰了……”

    这……这岂不是自打自脸了?

    我面上烧得一阵火辣辣的疼,心道精卫你个管事奶奶,我难得出门一趟还想好了如何圆谎,却都能被你抓到细节揪到异常……

    既然已经被人拆穿了,我也不好再继续欺瞒她了,叹息一声,我才道,“这不是看着华阳宫粮仓渐空,万不得已了,才想着是否当真别无他法,就想去外头寻一寻法子能否多弄些米粮回。”

    我作惆怅脸,“华阳宫现在有千数人口尚待养活,这你不是不知的,他们本就为死士为华阳宫效力,我们应该感恩戴德,可而今米粮渐空,咱们也不能让累死累活为咱们效力的众人,却在华阳宫里因为我们挨饿,最后冻死饿死在华阳宫罢?”

    红宫墙,绿城头,青色砖瓦盖高楼。

    华丽掩盖之下,是怎样的千疮百孔满目虚夷,也只有生活在这内中的蝼蚁知道。

    “精卫,我是当真急了眼了,才会亲自跑出华阳宫去,不甘心的四处走访想买米粮的,并非贪玩去华阳宫外凑热闹。”我长叹一声,“这些将士们,跟着咱们本就过得是生死不论的日子,咱们的日子过得再如何难熬,也不该让他们饿着肚子替我们卖命呀……”

    精卫的目光里泛着点点隐忍泪意,长太息后,才捂着我的手,涟涟泪眼低声喃喃着,“我知道夫人疼惜咱们当奴才的,可夫人,您也不是不知道,二世皇帝那狗东西千方百计的就是想要夫人和公孙的性命,夫人这时候还贸贸然往华阳宫外去,万一遇着嬴胡亥埋伏在华阳宫周遭的刺客呢?夫人当如何寻求退路?”

    她哽咽了起来,“但凡夫人当真遇到了些什么,让华阳宫这一众老小如何了得?又叫公孙怎么办?”

    这个坚强的姑娘,我极少看见她泪目的时候,而今说着说着,猩红了眼眶眼见就要落泪,从方才严肃着要与我据理力争的模样忽而就变得这般柔弱,一时让我慌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去安慰她了。

    画眉拽了拽我的衣袖,悄悄塞给我一块帕子,我捏在手里,迎上精卫倔强又逞强的目光,怔怔的一时不知该怎样去替她擦掉面上的泪。

    手中如风般轻轻被一物掠过,反应过来时,却见是钱桀从我手中接过了帕子,他跛足向精卫拐了过去,情深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紧精卫的双眸,抬手,温柔止不住四溢出来,喃喃着低沉的嗓音嗔骂了句,“傻丫头!夫人是在为大家着急,这是夫人体恤大家心疼大家,是好事,你哭个什么劲儿?她也不是三岁孩子了,做事自然有自己分寸,犯得着这般着急吗?”

    说着,他宠溺的捏了捏精卫的脸,将帕子十分自然的塞进了精卫手中。

    转身,他才语调微微严肃起来,对我继续道,“精卫这丫头容易急眼,叫夫人见笑了,但她也是因为担心夫人才会如此的。夫人却是也任性了些,哪怕是想出门买粮,到底该交待清楚众人,多带几个人出门才是,也怪不得精卫要担心急眼了。”

    我微微垂下头,又忍不住抬头瞥了精卫一眼,她早已没了赌气的模样,只是担忧的眼神盯着我,而我则被她这样的眼神盯得愈发心虚。

    钱桀叹息一声,抬头望了望闭塞的华阳宫城墙,“眼下着实让人心急,但也并非办法全无的。钱某有个点子,不知可行不可行。”

    说罢,他偏转过头去,盯着华阳宫内浅浅萌动的一株李树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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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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