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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全文阅读

作者:伊晞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txt下载     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06.含沙射影

    真阉宦也好,假阉宦也罢,少了,怕也有旁的娈童在朝政得势的。只是,竟然让赵姬怀孕了,还有生下来的打算,这……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如今能瞒得了阿政一时,却不能长久的瞒着的。

    赵姬啊赵姬,你固然是个性情中人,你固然也是个将情字放在心头惦念了一生之人,可你却忘记了你太后的身份,更忘却了你是冠有“庄襄”之号的。说开了,太后即算养了娈童男宠,只要不做太过分的,都不会有人管。可放任着娈童男宠在朝政胡来,这太后之位,怕也再难坐稳了罢?

    我嗤笑着看着惊呆的画眉,只道,“你既然安插了彩女在赵姬身侧,怎的连那是个假阉宦都未曾看出来?”

    画眉红了脸,只嘀咕道,“这……那彩女也才入了雍宫不多久,再者,雍宫众人皆知晓是个阉人,便不会将他往那方面想。总不可能,叫那彩女去脱了的裤子瞧一回罢?”

    我被画眉风趣言语逗乐,就此事交待画眉查清楚,是假阉宦真男宠。阿房所说,应当不会是骗人的。

    画眉问我怎知是个假阉宦,我打了个马虎眼说我另有调查,便也唬过去了。到底,是假阉人此事,还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尤其,如今阿政年岁渐长,眼看着便要及加冠礼,越往这关键时刻走,便越出不得乱子才是。

    不过两月,画眉传来音信,阿房当年所留言语,果然是不假的。呵,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太后有了阉宦的孩子,且瞧瞧这日子该怎么乱下去才好罢!

    若然阿政顺利登基,便势必留不得,依阿政与赵姬反目多时的性子,他那么恨赵姬,也不晓得会不会连着赵姬一道儿铲除了。可若然起了撺掇赵姬扶持嬴成的心思,我与阿政恐怕该更加小心些了,吕不韦与华阳太后这两座大山,必然要好好抓牢的。

    数月后,画眉便传来消息,言说我先前得到的消息是真的,那果然是个假阉人。画眉言说时,只气得牙痒痒,还告知说赵姬怕是快要生了。

    面对赵姬如此无脑之人,我当真也是不晓得该哭的好还是该笑的好,亲儿子不护着,好好的太后位置不晓得坐稳了,非要去弄些幺蛾子,生怕自己这太后的位置太牢固还是怎的?

    呵,你若真敢生,我便敢将你的孩子赶尽杀绝!

    到底阿政才是大秦的王,与太后是无关的,若这为娘的要倾力抹黑自己儿子的话,我不介意将她与那假阉宦生的杂种以鼎烹之,以慰先王在天之灵!

    将将是太后快生孩子的关头,不想阿政也不知怎的来了兴趣,忽而兴致勃勃让赵胥来传话,言说要带着我和扶苏儿还有元曼去雍宫看一趟赵姬。

    赵胥前来传报时,惊得我几乎端茶都几近端不稳。如若叫阿政提前发现了赵姬有孕,还是之子,怕这咸阳宫乃至大秦,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我一边浅笑着让赵胥回话,只说甚好,另一边,则让精卫开了些峻下逐水药,匆匆然服了,当日下午便将人泻了个虚脱,躺在榻上再难动弹。

    精卫颇为细心的去交待了御医馆的几个女医,让她们务必统一口径,方回来。杜鹃则去阿政处传话说我得了急病,怕是这几日都难得动弹了。

    我躺在榻上,脸色虚浮而苍白,喉咙淡淡的,可总喝水也不是个滋味。

    精卫心疼的叱责道,“就你敢拿着自个儿身子折腾,本来月子没养好就很难再怀上子嗣的,如今又吃这些作践人身体的药,将养了好些时日的身子怕是又要白养了!”

    峻下逐水药,精卫言说,药性颇为峻猛,然药效却十分强悍,不过也易伤正气,体虚者更当小心谨慎服用才是,即便是身强体壮者,服用时也该配伍以补益药以护正气,方能不大伤身体。

    “夫人的身子骨儿不知好好疼着,我都替您心疼。”精卫眼圈都有些红。

    我却无所谓一笑,只道,“傻!不过多几次如厕罢了,哪有你言说的那般严重?”

    精卫被我哽得哭笑不得,也再不好再言说什么,我哄着她笑了一回,方叫她去华阳宫接了元曼和扶苏来青鸾宫。

    我知阿政是想带着扶苏儿和元曼去见见赵姬的,到底这两个是他们正儿八经的祖母,可他二人出生,却从不曾见过赵姬一面,赵姬也未予以任何福泽于两个孩子。阿政还是很在乎血脉的,故而才要带着孩子们去见见赵姬罢。

    当日晚,阿政果然领着女医来了青鸾宫,见两个孩子都坐在我床头闹着,又见我乌丝散乱面色苍白躺在榻上,蹲在我面前,锁眉问道,“青凰,赵胥今日来瞧你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的突然一下就病倒了?”

    我微微抬了抬头,他知我是想坐起来,故扶着我坐了起来,又拉了枕替我垫上。我的手有些发凉,他宽厚的大手握住我的手,暖暖的甚为舒适,虽有些粗粝,可这感觉触起来才让人更踏实。

    “我也不知,怕是吃错了东西罢?”我胡诌道。

    两个小家伙在我身上四处爬着,倒是闹腾得紧,奶声奶气的叫着闹着,丝毫也没顾及到我这个假病人。我凝视着扶苏儿,叹息道,“只可惜了不能带他两个去见一回他们的祖母了,我还特意着人将他们先接了过来,谁晓得人还没接到,我却先病了。”

    阿政见我着实难受模样,便着御医先替我瞧病去了,因着事先早有交待,他们几个自然是统一口径只说我是吃坏了东西,甚至有几分中毒的征兆。

    中毒!这可不是小事,阿政生性多疑,御医们再怎么说只是食物本身有毒,却也不管用的,阿政将矛头直指祥瑞宫,且去向那嬴端问罪去了。无端端的便将嬴端盘查了一番,而嬴端还摸不着方向,不知发生了什么,闹得委屈得紧。

    “唉,政好不容易挤了天时间有些空闲,想咱们一家子同去母后去问安,却不想你又病了。只愿你快些将养好了才是,万万莫再病着了,政,待你好些了,再与你去雍宫罢!”阿政颇为惋惜如是说道。

    闻言,我悬着的心也总算落了地。只愿风暴不要来得太早,摧残了还未成长的乔木。

    阿政安心在我床边坐下,看着两个折腾得正欢的孩子,也颇为欢喜,他牵着我的指尖,只道,“如今我们四个欢聚一起,倒也是件畅快事,政倒是难得有时间陪陪孩子和你。”

    我浅笑着,也不答话,开口都觉得累得慌。

    不知怎的,两个娃娃抢一玉便闹了起来,两个小家伙差不多大小,谁也不让谁,笑着叫着欢实得很。

    我与阿政相视一笑,难得如此恬静安宁时刻,看着两个小家伙闹腾倒也是件乐事。

    “你若没病着,政与你一人抱个孩子,在咸阳宫内走走,同她们讲讲大秦的大好河山,那才是政此刻最想做的事。”说着,阿政捏着我的手,薄唇在我手背烙下一吻。

    我瘫软着也任由阿政和两个小家伙揉捏,好在两个小东西还不是很重,有时没站稳砸在我身上,虽有些疼,到底还是幸福多。

    我与阿政只顾着闲话家常,只听得一阵头骨砸地的声音,便见嬴元曼重重倒栽在了地上。

    紫苏急得冲上前将嬴元曼抱了起来,轻轻揉着嬴元曼的头,温声哄着。嬴元曼扯开了嗓子哀嚎着,看那情形是吃痛得不得了的,扶苏亦吓坏了,坐在床上呆愣愣的看着嬴元曼跟着哭了起来。

    紫苏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强撑着身子想看看孩子是否还好,伸手过去,不想紫苏却说道,“夫人还是罢了吧,方才孩子闹得那么烈,夫人且不阻碍。到底我家公主和扶苏公子命不同,摔着了夫人也不心疼。”

    闻言,我气得直想扇那紫苏一耳光了,然,阿政早已黑了脸。

    我惶惶不安的,生怕阿政会罪责于我。

    那紫苏尤嫌这一刀捅得还不够,只泪目涟涟道,“孩子快摔着了,夫人不拉一把也就算了,青鸾宫内这么多人,连带着也这般冷漠吗?”

    我心慌得紧,虽不是我的错,罪责更不在青鸾宫众人,但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如今紫苏之意,生生将对孩子的心疼之意转化为对我青鸾宫的敌意。

    “青凰病了,身子脱力得紧,这怨不得她的。”说着,阿政从紫苏怀里接过嬴元曼,抱着在怀中哄着,好在我这床脚不高,孩子摔下去,面上刮破了皮额角摔出淤青,到底还算虚惊一场,没出什么大事来。

    我心疼的摸着孩子,女医们尚未走远,赶紧回来给嬴元曼看伤势去了。

    扶苏小小的身影坐在榻上,余惊未了,哇哇哭着怎么都敛不住。

    阿政叹息着将扶苏抱了起来,爱怜的抚摸着扶苏的额头,“扶苏,你是长子,怎的这么爱哭呢?到底是个男孩儿,该坚强些!”

    女医们在外头给元曼检查伤势顺便上药,但闻紫苏声音细细传了进来,“公主摔了都不曾再闹了,他个公子哪里就那么爱哭了?不过为博大王同情罢了,到底是嫡长子,我们公主哪里比得他娇贵呢?”

    闻言,我气得浑身发抖,孱弱的身躯让我只能咬唇而不能暴起而揍人!这紫苏,今儿三番两次的,未免也有些太过分了!字字句句说的虽是扶苏不如元曼得宠,可却暗示我薄待嬴元曼。她这捏造的本事,未免也太流畅了些!

    阿政面色更难看了几分,他黑着脸,声气儿很大,有些不满的唤道,“紫苏,你且进来!”

007.冬雷震震

    她端庄着步伐,体态愈发芊芊,妆容也甚为精致。何时开始,这个相貌本不起眼的丫头,竟如此妖娆了起来?

    还是说,她的本性即为妖娆,不过从前一直被压一头,故而不敢讲自己打点精致,如今却得了能愈发将自己装点精致的机会罢了?

    我心中烦闷不已,手脚如被抽筋剥骨般,用不上半分劲儿。

    紫苏款款盈姿迈步进来,颇为规矩委屈模样在阿政面前微微福身,“大王唤婢何事?”

    “孤最近是太放纵你了,你竟敢学着对主子们的事嚼起舌根了不是?”阿政面色愠怒,却也没多重语气,“孤若再听见你胡言乱语,孤可不介意将你送去陪阿房的。”

    我有些诧异的看着阿政,不曾想他会如此信任我,甚至如此维护我。我本以为,因紫苏此言,他多多少少会对我存芥蒂,可他却将紫苏斥责了一番。

    “大王,婢不是……”紫苏还欲辩解。

    “孤有耳朵会听,孤有眼睛会看,孰是孰非,不用你来教孤!”阿政语调冰凉,言及厉害处,甚至变为呵斥,“孤将你留在身边,是念在你还算懂事。若你连仅存的一点懂事都没了,孤留着你,约莫也再无旁的用处了。”

    好一个再无旁的用处了,当真是绝情绝义至极,捅人一刀不够,还要再撒上盐。

    紫苏噙着泪,哽咽着再不敢说别的话,微微揩了把泪,福身复又出去了。

    我微微眯着眸子,打量着她出去时的身影,却是没了方才进来时的婀娜。

    我记得阿房言说过,婢女二人中,有一个是背叛了她的,只不知到底是谁。可即算是知道有一个是叛徒,也不敢轻易赶走二人再换新的进来,谁又晓得,新来的人里又会不会有赵姬的人呢?

    紫苏和茵陈两个丫头,如今却是看不出来什么的,若说如今紫苏对我颇为介怀,我可以理解为她是将阿房之死转化为对我的恨,茵陈先前虽有得罪于我,到底是那时不懂事。凭这点来说,二人不相上下,到底谁是谁非,却是有些看不清了。如此看来,怕也只得对二人深入调查一番才是。莫不然,害虫留着,即使现在不曾苏醒,有朝一日的了机会,她们还是会作乱的。

    阿政替我掖了掖被角,“政不会再让人伤害你,青凰。”他浅笑着,“即便是政,也不行。”

    自那之后,咸阳似乎比从前更平静了,就连赵姬处,都再不见有任何动荡。可愈是这样的平静,便愈发让人不安。画眉从以前的半月一入宫,变成如今三日一入宫,时时替我看着雍宫和长安君府,却也没有什么大事。

    可我内心的不安,相比从前,有增不减。

    入了冬,却是个极为严寒的冬日,似比往常都多了几分冻人。祖母言说身体不好,便托人将孩子们都送进宫来,连带着芈青萝也入了宫。这丫头这些年也出挑了许多,愈发讨人喜欢了几分,她对扶苏是宠爱得不得了的,但对嬴元曼却始终有些芥蒂,不甚喜欢她。

    三个孩子生活在一处倒也还算安分,芈青萝比她们大些,到底还是会照顾她们的。

    我得了时间便去看了两回祖母,她今年似是得了痹症,天气稍微寒凉些就浑身疼得不自在,如若不然,她是最喜孩子在自己身边闹的。

    小寒后,降了冬日第一场大雨,却是淅淅沥沥的浇了咸阳城个通透,阴郁的云霾后,闪过道道亮光,我诧异的望着那远处的光景,惊得几近说不出话!

    耳畔炸开的轰鸣声,青鸾宫内小孩的哭闹声,让我原本就焦躁的内心愈发焦躁不安起来。我似是有些不敢相信的抬头呆呆看了许久,那闪光复又亮了出来,轰鸣声随后传入耳中,陆陆续续不绝于耳。

    冬日闷雷?

    天有异象,还是冬日雷鸣,怕不是什么好征兆。我唤精卫去传了太史令来,问问这天象究竟作何解释。

    钦天监一群官员也不知养来是作何用的,一个个养的肥头鼠目的,平日也不见有什么作用,如今天有异象,唤了他们来,亦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被我逼问得紧了,只说“卑职以为,冬雷震震,虽为异象,却并不甚罕见。如今大秦局势动荡,夫人也是知晓的,然,具体会生什么变化,却有待考究。卑职不敢妄下定论,但多待些时日,卑职定然能推断出些东西来。”

    太史令言语时,颇为胆颤而小心模样,讲话又隐晦不明,听得我火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懒得听下去。

    这厢我刚准备放了太史令回去,阿政却风风火火往咸阳宫内来了。

    见着太史令在我这儿,他没好气的挥袖让他走了,颇为不悦模样。

    “阿政似对太史令有些不满?”我试探性的问道。

    阿政点点头,“冬雷起,这厮便急匆匆来寻了我,只说是如此景象,是为凶兆,大秦接下来两年,怕要有丧。”说着,他背着手在屋内踱起了步子,“一帮只会观天命的奴才,净会说些狗皮不通的废话!叫政知道他们是在瞎说,非废了钦天监这帮狗奴才才是!”

    他焦急而烦躁的时候,总是喜欢背着手徘徊踱步,如此看来,他并非不信那钦天监的屁话,只是不甘于相信天命罢?也怪不得方才那太史令那般唯唯诺诺模样了,怕是没少被阿政训斥,故而才那般胆小模样罢。

    外头孩子们的嬉闹声传来,屋檐上余水渐渐滴落,落入沟渠中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颇为悦耳。

    我见阿政如厮烦闷模样,便让精卫去将孩子们领进来,不多时,精卫抱着元曼、芈青萝抱着扶苏,欢欢喜喜的进了来。芈青萝左右打量了一眼,并无外人,方甜甜的唤了声,“青凰姐姐,政哥哥。”

    虽她后来性子逐渐完善,我也不如从前那般讨厌她了,可到底,听着她叫阿政做政哥哥,我听着还是不大舒服。

    我颇为应付的答了声,从精卫手里接过元曼,小丫头扑在我怀里“咯咯”直笑,一口一句“母亲”唤得颇为甜腻,转而又唤了声“父王”,复又亲昵的在我脸上蹭着,笑得更开怀了。

    扶苏长大了些,却比元曼认生了些,许久不曾见着我与阿政,如今见面时都是怯怯的,远不如元曼与我们亲昵。如此,我也是只得空叹息的,将孩子交给祖母养的时候,我心里就做好了孩子或许与我们不会太亲的打算。

    阿政胡茬儿在扶苏脸上蹭了蹭,扶苏吓得瞪大了眼睛望着我,颇为可怖又惊慌的模样。

    芈青萝揉了揉扶苏的头,“扶苏,这是你父王呢,快唤父王。”

    扶苏颇为委屈的模样,黑而水润的眸子饱含委屈,却禁不住芈青萝的笑意,扁着小嘴儿,喃喃的细细唤了声,“父王。”

    这一声父王可将阿政唤得欢喜得不得了,他老早就想听扶苏开口唤他父王的,但扶苏却一直认生不开口,连我这个当母亲的也不曾唤过。可寒鸦姑姑明明说过,在华阳宫时,这孩子可是说话说得好好的。

    我起了私心,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谁不希望孩子能够在自己身侧好好,上孝父母下慈弟妹呢?

    可我若就此将孩子带了回来,祖母该伤心罢?更该骂我是个小没良心的了。

    我不由得一阵难过,但阿政却抱着扶苏,欢喜之下,高高将扶苏抛起,又稳稳当当接着,“政的儿子会唤政父王了!”他欢喜道,那模样,却似个孩子般。

    看着此刻他的模样,我才觉得,他也还是个孩子,如今却也为人父母了。

    他是欢喜了,可扶苏却着实被吓得不轻,再禁不住害怕,哇哇大哭起来,这厢,倒是任凭谁哄都哄不住了。

    我颇有些无奈的看着阿政,阿政亦面色微微有些不喜,众人哄不过之下,他只得扛着扶苏,坐在自己肩头,索性在青鸾宫内游走起来,也不劝扶苏,只自顾自的游走着。

    扶苏一开始还哭闹得紧,尔后似乎没了恐惧,方才乖乖趴在阿政头上。待阿政从外头进来时,小家伙竟然趴在阿政肩头睡着了。

    阿政小心的将扶苏放回榻上,又替他将每个被角都掖严实了,方搬了张凳子,颇为忧愁模样打量起扶苏来。

    我牵着元曼站在他身旁,还不待开口,却闻他自顾自的问道,“不应该!政的儿子,不应该如此啊!”

    我被他这番言语惊得不轻,“阿政你胡说什么呢?”

    他却叹息一声,只道,“扶苏儿,胆子也太小了些,完全不似政的心性,也不似你直爽的性子。也不知,这柔柔弱弱的性格,是同谁学的。”

    说着,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元曼,“倒似是和女孩儿家的性格换过来了似的。”

    确然如阿政所说,扶苏不仅胆小,更与我和阿政都不甚亲热。究其原因,是因在华阳宫待着,祖母也难得同时带好三个孩子罢?待孩子再大些,即便是被祖母骂,我也要将扶苏儿亲带到身边养着才好。

    “许是孩子受了惊吓,认生也说不准。”精卫在旁边嘀咕道,“先前女医来给夫人号脉的时候,就说青鸾宫内不干净,想来当初这儿亦流过血,是该好生打扫一番罢!”

    三言两语推说到牛鬼蛇神身上,阿政也皱着眉只得作罢,言说要找能工巧匠来瞧瞧青鸾宫风水才是。

    也好在精卫这番言语伶俐,才不致阿政对扶苏不起隔阂,我颇为感激的瞧了一眼精卫,她却满眼只在小扶苏身上,并未瞧见我的眼光。

    如此,三个孩子在青鸾宫内过了冬,方送回祖母宫中。

    安宁到了秦王政七年,彗星频现,钦天监也忙碌起来,我对这天之异象也担忧得紧,每隔三日便要唤钦天监的来询问一回,可这一回,却确然应了去岁冬雷时的推论:大秦今年多国丧……

008.将星陨

    祖母病得甚严重,听寒鸦姑姑说,痛风起来,躺在床上直打滚哼哼的时候也不少。钦天监的又反复提醒着今年大秦多国丧,我能想到的自然是祖母会不会出事。

    故而,我开始频繁往返华阳宫,只因我怕未能好好在祖母身边尽一尽孝,她便离我而去。祖母却是瞧出了点儿什么端倪来,只骂了我一句“痴儿!”便再未说甚。

    这日从华阳宫回来,赵芡便乐得同只雀子般扑进我怀里,“夫人,夫人,您终于回来了。”

    赵芡这些年倒是又圆润了不少,可依旧颇为可爱,心性还是同个孩子般。因着她一直住在青鸾宫,倒也少受了些外界的欺负,也免去几分勾心斗角,反而得以将这天性保存。

    可我听闻,嬴端这厮在位一年多,虽然管理得还算妥帖,却将阿房从前带在身边的少使半夏给按了个苟合侍郎的罪责,已处死多时,传至我耳边时,半夏尸骨已失,听闻也没能好好掩埋,只随意裹了裹扔进乱葬岗了也不定。这事儿还是紫苏告知我的,她本想去找半夏叙叙旧,不想却得知早已尸骨无存的境地。

    禁不住紫苏的苦苦哀求,遂打发了人去寻一寻半夏的尸身,给了些银钱说好生安葬。可到底,半夏已经死了半年多了,恐怕早已腐化得不成模样,能不能找到还未可知,再好生安葬也说不准的,这么做,无非为求个安心罢了。

    得知此事时,因着时间间隔太久,各种证据也再难调查,故而只得拿嬴端不得我凤印便私下处置一事,罚了她抄妇礼百卷,便作罢了。紫苏颇为委屈模样,只说我忒无情了些,可人死了就是死了,再追究也不得任何意义,更何况于我并非一个多重要的人,我犯不着为了一个不曾见过几面的半夏,去和嬴端撕破脸皮。我目前唯一能做好的,便是管好自己身边人,以及莫让嬴端太猖獗才是。

    咸阳宫内,除却这青鸾宫,外头早已血雨腥风,而赵芡,我也庆幸自己曾把她带进青鸾宫,到底让这血腥气十足的宫闱中,多了一抹真实。

    “夫人,今日我有些不舒畅,便去请了一回女医,女医大人言说我有孕了。夫人,再待上不过一年,我便能生个小妹妹,陪公子扶苏和华阳公主玩了。”赵芡颇为欢喜模样。

    赵芡有孕了?闻言,我亦是十分欢喜的,我捏了捏她的面颊,“你呀,就尽情开心去罢,难得有如此喜事,今儿青鸾宫摆一桌,咱们几个不论主仆,好生坐着乐呵一回,如何?”

    她自是喜滋滋的答应了的,除了吃,她也再无旁的爱好了。

    自我和阿房诞下子嗣后,咸阳宫内却一直再没有子嗣延续,如今赵芡有了身子,倒也算得上是喜事一桩的。平日阿政在我青鸾宫待的时候多,去别的宫殿颇少,加之嬴端在其中使的小手段无数,即便哪个宫娥彩女歌姬舞女有了身子,被她悄无声息弄掉了,怕也未可知。

    不过,也算老天开眼,嬴端却是一直未能有子嗣。也幸而她没有子嗣,莫不然,她若是得以生了个公子,威胁到我的地位的话,我怕也免不得要排除异己。她没了子嗣才好,也省得我多造一桩孽。

    那夜,我们几个自摆了一桌,好吃好喝的畅聊着,精卫这个管事奶奶唠唠叨叨的叮嘱了赵芡该注意的事项,赵芡也敛了她平日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关于孩子,她还是不敢怠慢半分的。

    她身边跟着的婢子唤作金樱,也是个和她一般稚气未脱的娃娃,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如今赵芡有孕,她也不知该如何照顾,我便唤精卫替我去挑了个年岁稍长、知晓分寸的婢女来,更是好生去学过该如何照顾娠者。那女子唤作青靛,当日傍晚便来了,不过还有些放不开手脚,精卫几个只耐心的带着她。

    嬴端在我们快散的时候来了青鸾宫,送了许多东西来给赵芡,然,她在我和赵芡面前,时时表现出来的艳羡情感,我是瞧在眼里的。她想要个孩子,无奈自己太不争气。

    “姊姊和妹妹们真个儿倒是好福气的,到底我却没福气了。如今大王虽也宠我,可到底不如有个孩子时时伴在身侧来得体贴暖心。”这是那日嬴端来我宫中,我听得最好笑的一句话。

    阿政宠她,也真不知她是从何处得来的结论了。她太过刁钻而刻板,与她共一室处久了我都有些烦闷乏味的,阿政会与她有话聊才有鬼。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却要作到青鸾宫这一宫人面前来,却也徒落了个笑话罢了。

    五月,彗星频现西方,在此之前,彗星已在东方和北方闪现过几回,钦天监说此乃国之大不幸。扫帚星扫帚星,说的便是此倒霉星象。

    果真,当月,将军蒙骜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彼时我正用膳,顾不得听钦天监的人再继续唠叨下去,急匆匆往议政房内赶去。

    阿政如今必然焦头烂额,而如今也早下了朝,不知是如何光景。

    匆匆然见到阿政时,蒙将军的两个孙子:蒙恬和蒙毅,悲恸的跪在地上,伤心欲绝模样。堂内一片肃穆,阿政和吕不韦的面上满满刻着沉重。

    我屏气问了安之后,得了允许,方噤声踱步到阿政身侧。我在他身后悄悄握住他的手,我知他定然能好生处理的,但此刻,他应该是慌乱的,我只需让他觉着安心些,就好。

    此前,蒙将军攻打魏国,平定了酸枣、燕邑、虚邑、长平、雍丘、山阳城,全部攻下不说,夺取了二十个城邑。如此悍然战绩,实乃我大秦不可多得的猛将,可如今却战死沙场,于大秦而言,损失之重,可想而知。

    这且不算,阿政在位不过六年,早先是王将军仙去,如今又是蒙骜将军逝世,老一辈的将才如今只剩下公,新一辈将才也未能斩现,大秦如今莫说是再去外开拓疆土,国内如何安稳都是难说。

    阿政示意我在一旁坐着就好,我默默去了旁边,替他研墨。

    “大王,大父战死沙场,实乃大父一身戎马至高殊荣。虽如今大父尸身被敌军掳去,用以要挟我秦国用军资和财宝来交换,此为奇耻大辱!还望大王允我上战场,继大父遗愿,将敌军杀个片甲不留,以慰大父在天之灵!”说话的男子生得虎背熊腰,络腮髯须如草般蓬松,眉却不怒而自倒竖,生就一番**战将模样。

    可,杀戾之气颇重。

    此子乃蒙骜将军之长孙蒙恬,看模样也是个将才,不似他那弟弟,光瞧着模样便比他文弱了许多。蒙恬是个书生气颇浓的男子,如今听得哥哥这么说,只福身给阿政又行了一礼,才接着道,“微臣不如哥哥那般大义,微臣自幼学诗书礼教不懂战术,微臣只愿能让家翁得以保留全尸,安眠于九泉之下。”

    蒙毅语毕,蒙恬却是狠狠的瞪了弟弟一眼,显然是觉得弟弟此然太失分寸。

    阿政面色沉重着,却始终没有任何话语,我知道他为难,二人言语各有各的观点,可到底,都不是万全之策。

    见阿政似乎不曾有动摇之色,蒙毅也有些急了,急匆匆的跪着向前三步,抱拳痛呼道,“大王,大父好歹为大秦戎马一生,立下战功更是无数,而为大秦亦洒下不知多少热血。到底是大秦战将,为大秦操劳一生,如若不能让大父遗体得以安然回到大秦,如此,只怕将来大秦的将士们……会寒心呐!”

    是了,为国戎马一生,若因此为国捐躯而不得安葬,军心怕会因此被冻结不知多少罢?蒙毅之语,虽是有失礼节了,可他到底也是站在为人子孙该尽孝的角度。逝者不复,生者未能在逝者生前尽孝,死后若连遗体都不能好好护周全了,又谈何而来的孝呢?

    只闻阿政叹息一声,语调颇为沉重,迈着沉重的步子上前,将蒙毅和蒙恬双双扶起,负手而立。

    “孤听闻,屠夫宰牛时,亦要蒙住牛的眼。只因牛辛勤为人一生,至老死之年却也不得人的好生对待,反要剜其骨割其肉而啖之,便觉悲从中来,眼中再难包住泪水。宰牛的,也因见着这悲恸景象,也会心软而不愿动手。”阿政语调颇为肃穆,“孤不是那屠夫,而蒙将军亦不会是那待宰的老黄牛。大秦是个有情义的国,更会有大国该有的风范,怎能放任将才遗体就此流落敌国手中,遭受侮辱呢?”

    闻言,蒙毅再忍不住,几近又要跪下。蒙恬却是低着头给阿政抱拳,眼中亦有伤痛之色,想来他说出那般话,并非他无情。他只是,怕阿政为难罢?

    我倒对蒙恬这汉子颇为刮目了,虽长得粗糙,可如今开来,却也是个极重情义又深谙隐忍的大丈夫,想来,将来在大秦的作为,不会弱于他爷爷蒙骜将军和其父蒙武将军。

    阿政上前,大袖一挥,却将二人拥入怀中,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二人的肩,“爱卿,节哀!”

    我叹息着,吕不韦负手在旁边一直沉默未出声,见着阿政安慰蒙恬兄弟二人时,他方幽幽问道,“龙城将领要求大秦必然派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前去交易,大王觉得,该派何人合适?”

    说着,吕不韦的眼光却是不自觉瞟向了我……

009.龙城之行

    看吕不韦的意思,是想让我去?这是何意?

    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吕不韦还未开口言明是我,我自然也就装聋作哑的在一旁噤声无话。

    “微臣愿去领回家父遗体。”蒙毅声音颤抖道,“哪怕到时敌军反悔,蒙毅愿以己之身换回家翁身躯,如若敌不过敌军,蒙毅宁为玉碎也不会让对方讨到便宜!”

    蒙毅是个孝顺的,但,似乎是有些愚孝的。

    蒙恬却道,“末将愿领兵攻城,定要取胜并夺回大父遗躯。”

    阿政默声凝思片刻,只道,“孤原本是想让孤的王弟去的。”

    原,阿政是将主意打到长安君嬴成的头上了。这倒不失为个好方法,他在大秦固然不是个小人物,但又是阿政的心头大患,如此既能合了敌军的要求,万一叛变起,暗中灭了长安君,倒也省事。

    可吕不韦却不同意了,“长安君如今跟太后走得颇近,况,长安君一心想领兵,大王如此做法,怕有些不妥。”

    我倒是忘了嬴成攀上赵姬这个高枝儿了,不曾想,赵姬在此刻拿来做盾倒是很好用的。

    吕不韦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我也意会到了他没说的另一半:嬴成想领兵多年,如若派他为使者,少不得他要在龙城逗留,只怕到时候会不会勾搭上军中将士,是未可知的,况嬴成素奸,万一通敌叛国,那才真是打大秦个措手不及了。如今嬴成和赵姬走得近,虽如今赵姬门下势力已然和吕不韦对立,而赵姬一方看上去虽若,却到底是只卧虎,何时会醒来暴起而发难,也不会是个容易应付的茬儿。

    阿政要灭了嬴成,只是迟早的事,到底嬴成做的许多事,他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他如今不能握权故而不得已将其铲除罢了。可他想派嬴成去领回蒙骜将军的遗体,到底是想得太简单草率了,嬴成怕不会是那么安分老实的人,阿政只把一切往好的方面想了。

    我到底是个妇人,在国家大政面前,是暂且插不得嘴的,一腔话语憋在心中难受得慌。

    而阿政呢,虽为大秦国君,但到底是个还未及弱冠的王,不能手握实权,也憋屈得紧。

    众人好一番商榷,吕不韦三绕两拐之下,果然将那使者的差事派到了我头上。“老臣所见,夫人虽只冠以夫人名号,但到底是大王的结发妻,将来更有可能是王后,如此身份最是尊贵的。加之夫人聪明伶俐,想来与敌军周旋也并非难事。蒙恬亦可前往前线,领兵反攻汲县,如此可好?”

    老狐狸不愧为老狐狸,言说我只冠以夫人名号,意下是说我到底只是个女人,虽在大秦地位举足轻重,但终归只是个女人只是个宫妃,大秦死了个宫妃,影响又能多大呢?如若当真牺牲了,不过厚葬一番,便也罢了。而蒙恬此刻正是国仇家仇一起报了,正当仇恨极致,想来上阵杀敌也会骁勇异常。

    呵,我如今算是看透了,吕不韦对华阳一脉虽非常恭敬,可是他终究是不甘心大秦的势力为一女人掌控太久罢?他是佩服祖母铁腕铮铮不错,可他却信不过我。明面上,阿政得叫他一声仲父,我亦得唤他一声老师,可到底我们都是他的晚辈,他自恃三朝臣子,尤其又是先王的伯乐,如何能不骄纵?如何能不时时欺压我与阿政?

    在他看来,我死了,与他是无任何干系的,至多求大王以王后之礼将我厚葬,便算是对我最大的恩赐了。

    我这亏可当真是吃大了,哑巴吃黄连都不带这么苦的。

    然,不待我反驳,阿政却颇为不爽道,“青凰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大秦难道人手匮乏到需要个女人去见那血淋淋的战场时候了吗?”

    可除却我,如今大秦权贵虽多,到底一个个的都不算景气。商人重利,最擅长的便是以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财富。于吕不韦看来,我只是个为大秦前行之路铺路的好工具罢了。

    阿政不动声色的将我往他身后拉了拉,他是要护着我的,他也怕我去赴那凶险之地。

    “那,大王不妨找个更合适的人来。”吕不韦捋了捋胡须,“大秦如今反正也不止一个夫人,大王大可选她人。如今朝中动乱大王也是知晓的,一切未能安定下来,孰人忠诚孰人善变,老臣自诩阅人无数也不敢妄下定论,大王尚可自信选人试试。”

    一番言语,直戳阿政死穴。如今朝中势力,可明确分为四派:赵姬一派,吕不韦一派,立场不明一派,秦王政一派。偏偏的,阿政那一派,人数是少得可怜的。

    而那些个权贵,怕也没几个愿意为大秦出力的,但凡阿政这边传召下去,不晓得嬴氏和芈氏赵氏又有多少平日里生龙活虎之辈,要病怏怏躺榻上去了。

    至于大秦的另一位夫人赵国夫人嬴端,派她去,那只怕到时候会是个笑话。嬴端虽也聪慧,但到底从小接触的不是政务,更多的倒是女人间的勾心斗角,到了那儿,不知到时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算来算去,还真应了吕不韦的话,我倒是那个最佳人选了。对此,我有些哭笑不得,但到底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怕是我不愿上,都得强行顶上了。

    “妾愿为大王和大秦效绵薄之力。”我匍匐跪下,给阿政行了个臣子该有的礼数。

    我是阿政的夫人不错,但我更是大秦的子民,这是我能做的,我又有何拒绝的借口?况,此番远赴龙城,我不信我会是那薄命之人!

    阿政看着跪伏在他身前的我,自是恼怒不已,压低了嗓子威胁道,“此番多凶险,青凰你可知?政不许你去!”

    “妾只是希望为大王分忧,为大秦解难。”在臣子面前,我知道他不会舍得拉下脸来的,有旁人在,我的话语出口便是再反不得悔的。

    “微臣愿与夫人同行,便是拼了微臣这条贱命,也不会让夫人受半分伤害。还望大王放心。”蒙毅在此时颇为善解人意的说道。

    如此,事情总算敲定。

    蒙恬先行出发,往先前蒙骜将军所在战场而去,代父之命为秦效力,而我与蒙毅整装之后,再赴龙城,将蒙骜将军遗体安然带回。而蒙武将军,此番还不晓得父亲依然归天罢?他此刻在外领兵,如此痛击,也不该让他晓得,暂且瞒着他让他安心罢!

    呵,龙城的敌军呐,你们也莫高兴太久,蒙骜将军固然战死了,但此番背负着深仇大恨,决计是饶不了弑亲仇人的,只是,可怜了汲县百姓了。

    将一干臣子打发走了后,我也该回青鸾宫去了,本不该我来搀和一腿的事,我倒反提前预见了我接下来的命。

    阿政从议政宫内匆匆追了出来,高声唤着我的名字,我停下来,回眸看着他。

    他有些愠怒,但到底,在我面前却忍着那份怒,“你疯了不是?大秦这么多臣子,难道还怕找不到个使者吗?到底不是个什么非得你上阵的差事,你可知,你若出了咸阳城,多少人想杀你,又有多少人想抓了你去好有手段来威胁政?况,”他隐忍着,面色十分难堪,隐约有些不忍和难受,“你若当真出了点儿什么事情,你可想过,扶苏怎么办?政失了你,政又会多难过?”

    我捏着他比从前更加粗粝的手,轻轻倚靠在他胸膛,“阿政,相信我,我自觉不是薄命之人,才不会轻易的出事,更不会让别人抓了我来威胁你。自我与你成亲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定,我是要陪你走一世的人,我还要看你将大秦治理成盛世河山,看你称霸天下,我怎么会轻易赴死呢?”

    他的手紧紧箍着我,“可,政不放心……政不许你去,不许你去!”

    “你早已在臣子们面前许下诺言了不是?况你不许我去,相国会让我去的。青凰是大秦的子民,青凰愿为吾王效力。”我轻声笑着。

    忽而从他怀里挣脱开来,“我会安稳回来的!阿政,回来时,你陪我去华阳宫看扶苏儿可好?”

    我笑着,如脱兔般往青鸾宫回去的路蹦跳而去,只留给阿政一个潇洒的背影。他拦不住我的,而我,也会如答应他所说,必然会安然回来。

    回了青鸾宫,我将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便决定带着画眉和精卫出门了。画眉善武,到底带着身边能防身也是好的,精卫善言谈也是最体贴人的,如此,路上也不乏照顾我的人了。

    我将凤印暂且托给杜鹃和百灵二人,只说,万一遇上嬴端来惹事,到底凤印在,便如见着我了,她也不敢太妄为才是。因着赵芡有孕,我又额外吩咐她们也好生照顾一回赵芡。

    如此,简单收拾了几件便于出行的常服,我便也匆匆出门了。

    阿政将我送到了咸阳出城三里外,再远却也不好相送了,阿政千万交待了蒙毅好生照顾我,方才与我道别。

    临幸,我闻得阿政粗狂而豪放的歌声,“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况且;山有乔木,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他的歌声渐行渐远,我忍住眼中泪,到底是笑着前行了。此番,必然将蒙骜将军的尸身带回来才是,更要保自己安全而归呀……

010.庆都遇险

    车马碾碾直驱龙城,这倒是我头一回这样出远门,此番我出来,行程太过匆匆,连祖母都不知晓。如若我此番当真出了什么事,回去的时候,祖母和阿政怕是少不得要接势打压吕不韦罢?

    况,国之大势对立,最先遭殃的怕就是客卿了,阿政好不容易如今累积下来的一点贤才,多还是从吕不韦的门客中剥离出来的,若当真翻脸了,但凡门客念恩些的,都会追随吕不韦罢?

    故而,此番我可当真是出不得事的,莫不然面临厄运的可不仅仅是我了。

    然,龙城之行,去的时候尚且安稳妥当,也没出什么大事故。蒙毅一路上对我倒也算照顾,总会先挑好舒适安逸的歇脚之地再请我过去,故而也不算很累,只是舟车劳顿,难免不如咸阳宫中舒畅。

    在龙城安顿好时,对方很快便发来请柬,到底是战线上,这篇地带还敏感得很,来不及歇下行装,便约在了城内将物资换回蒙将军的遗体。

    敌方显得颇为客气,见着我们时,还甚是恭敬的先行了一礼,他们身后摆着一顶黑漆营帐,长明灯在棺前亮着,黑漆描金的大棺椁并未合上躺在营帐中,其中躺着的,想必就是蒙骜将军了。

    “卑职杨酉,这厢先给秦国的夫人和蒙大人行礼了。”前来的人颇为恭敬道。

    我与他随意寒暄几句,便由他领着进了那黑色的营帐,因着将好是春末夏初时节,蚊蝇滋生得甚快,故而这营帐里熏了颇为浓烈的香料,参杂着点点**的腥臭味,其气嗅之只让人觉得头晕目眩。

    在这营帐中多待片刻,我都是受不了的,只待蒙毅上前颇为恭敬行礼认清人,确然是蒙骜将军后,蒙毅跪在里面恸哭起来。我因着受不得那气味,便先行出了营帐。

    憋着一口气出了营帐,我方得以喘息几口。那杨酉随我一道退了出来,此刻,我才注意到他袖口也别着白色布条。

    杨酉道,“蒙将军是大秦战将,虽在两年内攻下魏大城十几小城无数,但到底戎马一生。身为将者,对于如此骁勇将领是尊敬的,故而蒙将军战死后,我们也未敢怠慢。”

    看那营帐布置和蒙将军的棺椁便知杨酉说的不假的,只是,用蒙将军遗体来换大秦相对应给予的物资,才是他们主要的目的罢?蒙将军七十多的高龄,战功赫赫,魏相应的求的物资自然也少不得的。与我一道随行的车马并行便绵延了一里有余,拿个死了的敌军将领,换来魏军暂且的苟延喘息,算盘打得倒真是不错的。

    棺椁暂时合上,待到回了秦,才会上钉。蒙毅从里面退了出来,双眼红肿不堪,也不知是被那尸气熏的,还是被泪给浸染的。

    与魏军辞过后,我们在龙城逗留了一夜稍事休息后,方准备离去。

    蒙毅对着棺椁沉默了一宿,次日我起时,见他还跪在棺椁前,双眼迷迷模样十分渴睡。见着我来,他本欲站起身来行礼,无奈跪得太久,起身便径直又跪了下去。

    见状,我慌忙上前将蒙毅扶了起来,他猩红着眼似要滴出血来,见我扶了他一把,颇为感激的道了声谢,随后艰难的被我搀着倚了柱,方致歉道,“是微臣失礼了,多谢夫人体谅。”

    我浅浅一笑,“卿家不必多礼,这本是应该的,大王若是在此,也会扶卿家一把的。”

    蒙毅此刻身着麻衣,一袭白裳发也有些凌乱,模样好不狼狈。

    “你受了一宿未眠,此番也该好生去收拾一下,顶多再过半个时辰,我们便要上路了。到底,此地并非大秦国土,到时因耽搁出了什么岔子,你我都担待不起。”我言说道,虽蒙毅一宿未眠,但到底,在魏的地界,我们是不该多做逗留的。

    蒙毅抱拳谢道,“微臣知道了,微臣,不会耽搁行程的。”

    我点点头,见那长明灯的油快耗尽,便从旁边桌上拿了油壶给长明灯续上油,复又在蒙骜将军棺前诚心跪下行了三礼,方悠悠然起身。

    蒙毅复而行礼,“夫人大义,蒙毅感激不尽。”

    我叹息一声,“太公为大秦操劳一生,这是本宫该做的。”我瞥见蒙毅眼中带泪,不禁问道,“看得出你与太公甚为亲厚,此番想必悲恸异常,路上舟车劳顿,蒙卿家该节哀,莫耽搁坏了自己身子。”

    蒙毅点点头,抱着的手微微挪开以袂揩泪,“家翁自幼疼爱我,对毅宠爱胜吾兄百倍,故而此番毅也非来龙城接家翁回家不可,哪怕,是要了毅的性命,毅也在所不惜。”

    难怪蒙毅冒着口舌之利不惜得罪阿政也要前来了,原,是因他跟蒙将军关系更为亲厚。蒙恬虽也重情义,但到底与蒙骜将军的情分不如蒙毅深罢!

    “说什么要不要命的,你与我都要一道平安返秦的,切莫再乌鸦嘴了。”我叮嘱道。

    蒙毅点点头,长叹息罢,似有似无的嘀咕了一声,“来魏的时候也太平静了些,平静得微臣都觉得有些不对劲。此番回去,怕不会这么顺利呀……”

    我不答话,虽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到底我也不敢妄自再说些什么生死攸关的事。来龙城的路,的确太顺利了些,怕就怕波澜不惊的湖面下,是暗流攒动。

    我回驿站内带了把轻剑在身上,喝了一盅浓茶醒了醒神,待蒙毅收拾好了东西,将蒙骜将军的棺椁整装带上,方悠悠的往龙城外而去。

    回去的路上,我因着有些湿热难受,故而将帘子捞了起来,方才看到,龙城的百姓们虽不曾出门在外头对我们表现出敌意,但眼神中流露出的恨意却是难以掩饰的。

    这些人多是老弱妇孺,不见几个男子,有男丁的也多是长幼,壮年却是一个都没瞧见。

    她们多的是怨气,只是,还不敢对我们发泄罢了。

    尽管被湿气憋得难受,我最终还是将帘子放下了,到底百姓如此怨毒的眼光,我承受不起。

    行至郊外,天空愈发压抑氤氲了,乌压压的云层似要塌下来一般,沉闷着让人难受得紧。雷声隆隆,怕是不多时就该有一场暴雨的。

    蒙毅驾着马赶上我的车轿,上前来颇为担忧的问道,“夫人,此地离庆都还有些距离,原本算着,不下雨的话今晚便能到的,可如今荒郊野外的,眼见马上有暴雨,今日怕是到不了庆都了,又加之暴雨将至,雷鸣闪电不断,不知夫人准备如何?是该找个开阔点的地界安营暂且休息,还是再往前面去寻找村落?”

    此时雷电交加,风也渐渐起了,想必下雨还有一刻钟的功夫。可此处实属荒野,怕是没多少地方可供安营扎寨的,加之扎帐篷也是需要些时间的,颇为麻烦。

    “再往前行三里地,总该会有村落的,不如再往前面去些,且看看情况罢!”我吩咐道。

    轿帘早已被风吹得微微拂起,外头亦是呜呜咽咽的一片呼啸,我不必捞开莲子都晓得外头是一片荒野,想必此番安营扎寨实在是不方便的。

    蒙毅喏声退下,队伍继续往前行走着,可风却越来越猛烈了。轿帘也未能抵挡住外头的狂风,吹进轿子里来,我看着画眉和精卫的发都凌乱进了眼睛。

    我本欲往前再行三里路的,可到底我却是低估了这雷雨之势,不消半刻钟,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砸在我的车轿顶上劈啪作响。

    风雨欲来兮,人又能奈何?

    我被这突然的雨势惊着,外头的马儿也在嘶鸣,路途中原本就有的不该如此平静的心声也愈发不安起来。怎的,怕是有腥风血雨要随着这一场大雷雨来了罢?我心里暗自问着。

    不多时,果然听见外头厮杀声传来,画眉按捺不住,摸了剑便往外头奔去,精卫吓得都不敢出声了,死死地关着轿门,生怕有人会闯进来。

    但是到底,闯进来的人却是没有的,我尚且不知此厢外头是魏国派来的刺客,还是别的势力派遣来的大军,我只晓得,他们此刻必然是来要我的命的。

    幸而我还是带了一把轻剑在身上的,我暗自发苦的笑了笑:晨间的时候便想着怕不安定,将剑带上了,不想此刻还真是用上了。

    但,不待我拿出剑来,便见画眉打湿了衣衫和发丝从轿帘处探进头来,精卫惊得几近要拔簪扎过去,幸好被我及时拦着,画眉只丢进来一把匕首,对着精卫吼道,“带着夫人先走!马跑不动了即便是伤了马也要往前跑!”

    说罢,画眉影子不见,只觉车轿猛然往前一冲,我和精卫摔在厢内,顾不得好生坐好了,不知往何处而去。

    厮杀声渐渐小了,可雷雨之声却是愈发大了起来,雷电交接着映得天空愈发黑了,浓得似化不开的墨似的。精卫是个弄药烹粥的,对这蛮干之事自然不通,我知她定然驾驭不住这马,故而夺了匕首出来,见那马渐渐地有停下来的趋势,又见身后有追兵,车轿背后箭羽刺上轿身的声音颇为骇人!

    心下一狠,我单手拽紧了缰绳,匕首往那马腚上扎去,马儿凄厉的嘶鸣一声,我忍不住身子往后倒仰下去,被精卫拖进轿内,这崎岖的路颠得我腹内翻搅着都快吐了,可我也不敢懈怠,只拿了匕首待身子稳了些之后,复又探出轿外观察形势。

    一时之间是甩不脱追击的人的,三五个轻骑速度不慢,渐渐地往我们的马车追来,竟无一秦军!

    难道我芈青凰当真要就此死在这荒无人烟的郊野?连自己是被谁杀的都不知道?

011.豺狼与浪人

    “精卫,我知你不会武功,如今唯一之计,便是趁着马车拐角的时候跳车逃生,若是运气好我们便不会被发现,能逃过一劫。若是运气不好……”我不敢继续说下去。

    但精卫却紧紧握住我的手,“若是运气不好也无妨,精卫跟随夫人多年,死后入了黄泉,来世做一双姊妹可好?”她的眼里闪烁着泪迹,但饱含着的却是从容。

    我淡然冲她一笑,“蠢丫头,我们才不会这么容易死掉!”

    不再废话,我和精卫携手钻出了轿子,听着后面嘶鸣不已的马儿,我知道我们再也多耽误不得半分。而拉着我们车马的马,虽马腚上全然都是伤口,可为了逃命,我只得狠心再次狠狠扎了进去。

    离那拐角处不远了,一边是山壁另一侧是塌陷的沼泽。我与精卫互相看了一眼对方,相视一笑,待马车拐弯后猛然往那沼泽之中跳了下去。马车奔腾而去,少了负载,它应该跑得更快些了罢?而我则与精卫染了满身的泥浆,靠着路坎屏息听那车马远去。

    片刻后,三五个轻骑踏着泥浆呼啸而过,我知,他们是追马车去了。我与精卫不禁又笑了笑,两张泥脸在雨地里散漫开来。

    可,到底这儿是不能再多待下去的,我们的马儿受伤严重,想必不多时他们就能追上,若是追上了,想来我们也没得什么好果子吃,故而我与精卫只待那马蹄声远去后,便匆匆忙忙往附近的小林子里一头扎了进去。

    幸而是在下雨天,这么大的雨,即算是有脚印子,也被冲掉了罢!我与精卫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泥泞,眼睛都被雨水冲刷得有些睁不开,但我们丝毫不敢懈怠。活命的关头,谁都不敢轻易放慢脚步。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我只记得我与精卫翻过了一座小山,再看不见来时的路是如何模样。只跑得实在是再难迈开半个步子了,我方靠着一大树歪了下来,精卫也并肩同我靠着大树,问道,“这下离原本的路也远了,夫人,我们还能回咸阳吗?”

    “此话说得不中听!”我吃力笑道,“不过是偏离了原本的路而已,只要我们两个活泛些,不怕找不到去咸阳的法子。一旦到了咸阳,那就还是我们的天下。”

    精卫笑了笑,“夫人说的是,是我太杞人忧天了。”

    雨势比我们逃跑时小了不少,可天色也随之暗了不少,不是乌云压天的那种暗,而是乌云散去之后,夕阳且退的暗。我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心里颇为苦涩:来的路太顺利,回去的路就少不得出点儿什么幺蛾子罢?只是,目前这局势,是否也忒咄咄逼人了些?

    我暗叫苦不迭,可我不敢表露出来,到底还有精卫在,我若是表现出颓废模样,恐怕她也会觉得沮丧的。

    迷蒙的毛毛雨还在下着,我与精卫休息了片刻,互相搀扶着复而往前。

    走了一路,甚至连那雨也渐次停了,湿漉漉的雨林里,渗出阵阵泥土的芬芳,和雨后草木特有的清新气味,闻着教人神思清新了不少。夜色凄沥沥淋了下来,浇黑了山林,勾起了虫鸣。我和精卫再不得前进半分,只得暂且想法子休息了。

    找了一颗颇为粗壮的大树,我抓着枝干攀附了上去,精卫笑我似个猢狲,但她也只得跟着我一起往上爬。

    入戏囫囵休息了一夜,也不曾听到兵马声音,我与精卫按着朝阳辨识方向往大秦的大致方向追寻赶路,我与精卫都不曾带着吃的,休息一夜以后依然是饥渴难当,渴了便捧些雨后的小水洼里积水,饿了以精卫和我童年顽皮是在外吃的野草和野果摘了充饥,甚至偶尔会挖些白嫩的新生树根。

    如此走走停停约莫走了两日后,我与精卫早已颓圮得和乞儿无异,脏兮兮破烂烂游曳在山林间。先前几日还能互相言语调笑几回,可如今两人却是再难开口调笑半句。精卫甚至在日间摔了一跤,滚着也不知是挂到了哪儿,手臂被枝干划开一大道口子,她替自己简单包扎了,方才继续上路。可惜那原本玉绿色的衣衫已经被泥泞染得看不出颜色,血迹只把那原本就脏兮兮的衣物染得愈加暗沉了几分。我虽心疼精卫,可到底别无它法。

    又是即将入夜时分,我和精卫依旧攀爬上了树端,精卫面色平淡的看着我,嘴里叼着半根松枝咀嚼着问道,“夫人,你说,我们真的能到咸阳吗?或者,我们能不能到大秦都未可知……”

    我抓了抓痒得不行的头发,苦涩一笑,不再答话。

    时至如今地步,我却是再不敢下任何保证了。信誓旦旦又如何,这现实总比我们想象中的要艰难太多。

    山野之间,陆陆续续的有了狼嚎之声,我已不清楚我们是否入了山野之腹。狼,我是不怕的,但愿莫碰上大虫就是了。当日那猛虎厮杀人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厮凶兽,碰上了怕也只有毙命的下场。

    夜色沉寂下来后,我迷迷糊糊的也就睡了过去,精卫面色有些潮红,我入睡前摸过她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烫,想来是淋了雨又受了伤,一路上饥着也没个饱的时候,怕是熬坏了身子了。

    夜半时分,我莫名的做了一场噩梦,明明山林露寒,我却生生憋出一身的汗来,起来时复又摸了摸精卫的额。她烧的更厉害了些,可她却白日里一句也没透露过不舒服,我知她是强撑着身子骨儿,可长久下去,必然是死伤的结局。

    对着夜空,我惆怅着叹息着,眼里却情不自禁泛起了热泪。我从未有过如此的被孤立感和无助感,为了活命选择逃亡,却不曾想是将自己的死亡慢慢延长罢了……

    我想唱歌,我想唱山有扶苏给我的扶苏儿和阿政听,可眼下我却连声音都要压抑着怕扰了精卫的梦。

    夜有些冷,白毛汗炸过之后,寒意侵袭而来,我抱成一团摩挲着手臂,却瞥见不远处一双绿幽幽的眼!恶寒之意然沁入骨狼!

    我屏住呼吸几乎不敢大口喘气,拼命让自己冷静却愈发头脑发胀,我噤声将精卫摇醒,她揉搓着迷糊的睡眼,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幽绿,她亦瞪大了眸子惊恐的模样望着我。

    我无奈的摸了摸腰间的剑,她亦从身后摸出一把匕首来。

    忽而,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怖的想法:如果等狼吃了我们,莫不如趁着我们还有些体力将这狼吃了!

    “精卫,不想被人鱼肉,只怕我们得先下手剜其骨吃其肉饮其血了!”我瞪着那夜色中的绿眼,舔了舔唇,眼里几近也射出绿光来。

    精卫喘着浓重的呼吸,点点头,“倒是没吃过狼肉呢!”

    我从树上跃下,精卫头痛脑热却不敢直接跳下来,只待我跳下之后,她才悠悠的准备爬下来。不想,适才我落地站稳了脚,就听得精卫惊叫道,“夫人,不止一只,后面还有好多,夫人快回来!”

    闻言,我禁不住心口一凉,那草丛中的绿却按捺不住也蹿了出来!下都下来了,豺狼就在眼前,哪里还容得我多呆滞半刻?我挥着剑,屏住一口气呆立不动蓄势待发,那狼转瞬就扑到了我跟前,挥剑猛然朝那狼脖子一斩,狼也意识到危险,避之不及,被我一剑伤了半拉脖子和面颊,吃痛的对月长啸起来。

    身后狼嚎此起彼伏,我不敢多担待半刻,回身又往树上爬了回去。狼虽不能爬树,但怕就怕其跃起而伤人,故而我只吆喝着精卫更往上攀爬了些。

    精卫再忍不住哭了起来,“夫人,我们没落入敌军手里,没被宫人勾心斗角害死,难道要葬身在这畜生腹中吗?”

    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到底没有哭出来,只噎着半口气道,“时运不济……”我仰头望那天上的月,今夜月色甚好,配以狼啸阵阵,如此悲壮凄惨场景,我此生,怕也就经历这一回了!

    精卫怕得哭号起来,我哽咽着嗓子,再难压抑着嗷嗷儿的唱起了山有扶苏,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如若让我们就此痛苦的熬着在路上饿死,倒不如此刻葬身狼腹来得痛快。

    唱着唱着,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最后竟和精卫互相抱头在山野里放声哀嚎着。那是种怎样的绝望,才会连哭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在哭了……

    狼群围着树下悠悠的打着转儿,偶尔有一两头回试图跳上来,我几乎是认可了死,却禁不住本能的握着剑将那试图突围的狼群砍了下去。我明白,我们只是在和狼群虚耗气力罢了,六头狼,赢的早晚是它们。

    我原祈祷遇着狼也不要遇着虎,现在想来,我却是太过低估了这行走田地间的生命,到底是有着獠牙的生物,数量多了,任谁都招架不住!

    耳畔忽然响起破空之声,不待我看清,便见那只瘦弱些的狼竟头插箭羽倒地而亡,死前,甚至没来得及像我和精卫一样嗷上两嗓子……

    莫非另有光明?我心内一阵狂喜,猛的摇了摇精卫,对着那箭羽的方向便吼了起来,“救命!救命!”

    狼群却是彻底怒了,还剩下五头狼,可血腥之气和同伴之死却是刺激得他们愈发狂躁了,领头的狼狂啸一声,纷纷以树为倚对着那箭羽的方向狂啸起来。

    灌木的响过一阵后,便见一壮汉提拎着弓箭和重剑从背后闪现出来,胡子拉碴的头发也有些糙的随意束起,原,是个浪人!他从容不迫的收了箭羽在后背,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畜生崽子们还想吃人肉呢?”

    他狭长细眼瞥了我一眼,又瞄了一眼下方,我便了然。顾不得危险,我抓着剑便从树上一跃而下,对着最近的狼便一头劈去,那浪人也闷声杀了过来!

012.黄金万两不若颜如玉

    厮杀,这是我首次面对如此凶恶的厮杀,狼爪和狼牙在我胳膊和腿上撕扯而过,划拉着血迹腥味弥漫开来,难闻极了。

    我砍伤了两头狼,刺死了一头狼,精卫杀了一头狼,其余的,尽数是被那浪人给斩杀掉的。

    头狼尤其凶狠,身形迅捷甚至扑上了那浪人的后脖颈,但那浪人脖颈后竖了一根粗棍,我知那是猎人防自己入山打猎时被野兽袭击而做的措施。看似累赘,但没想到,关键时刻,却是颇有些效果的。如若没有那根横木,想必那浪人此刻脖颈都被头狼咬断脊椎骨了。

    若狼群不恋战,想必是不会全军覆没的,而它们或许杀到最后,也不是因恋战而厮杀,而是因自己同伴的死而仇恨的杀戮。可惜的是,我们虽然受伤颇重,到底还是险险从狼口逃生了。

    来不及喘息几口气,那浪人不由分说拽着精卫和我一同往远处奔逃而去,“这儿血腥气太浓,会引来别的东西,我们还是快走为妙。”

    赶着夜路走了约莫三里路,那人方才寻了颗大树,我们三个往树上爬了才敢囫囵睡去。

    今夜的月分外圆润,想来应该是月中了。也亏得是月中,这月色这么白这么亮,才让我们得以看清夜色中的路和月夜里的危险,莫不然我们今儿是怎么死的怕都不知道。

    我困乏得紧,看着那月色寂寥,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直至次日山林间的鸟雀将我吵醒,方才睁了眼。

    那浪人胡乱抹了把脸,见我半睁开眼,他咕哝了句,“醒了?”说着,径自跳下树去。看那模样,是准备下山了。

    我将精卫推醒,匆忙跟上那人,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哼着调儿游荡在山林间,似对这儿十分熟稔,却又似颇为随意的到处闲晃般。

    不多时,他寻了片山涧,洗了把脸才坐下,解开腰间皮囊灌了口水,适才瞥了一眼我和精卫。他瞄了一眼那山涧,示意我和精卫也去洗脸。

    我对着那碎镜般的山涧,方才看到自己脸上已然是血渍一片,干涸得都结痂成块了。这些,都是那狼的血,昨日我虽被狼咬了,到底咬的都是手上和腿上。

    精卫踉跄着洗了把脸,才来检查我的伤势,她翻看着我手臂上的狼牙印子,心疼的叹息着,起身在附近找寻起了消肿的药。她自己也烧的厉害,故而也找寻了些退烧的草药来。

    药材我倒还能认出些,可这鲜活的未经炮制过的草木,我却是不认得多少了。绿油油一片,也不知哪个是哪个,只能看精卫瞎忙活而帮不上忙。

    那浪人一直饶有兴致的看着我与精卫,忽而将那皮囊丢给了我。我疑惑着,到底还是接了过来,拧开那皮囊嗅了一口,却是浓烈的酒味。“酒?”我疑惑着问了句,我原以为那里面是水的。

    那浪人笑了笑,“解忧消愁,最好不过杜康。”

    我抿了一口,也不知这是什么酒,只觉嗓子火辣辣又呛得很,只在嗓子处滑过时火烧感颇为浓烈,后劲却不是很足。精卫无奈的瞥了我一眼,夺过那酒囊。

    我看着她潮红了脸色,给我洗去伤口的肮脏,含酒喷过匕首后轻轻剜掉死肉,然后嚼碎草药替我敷上。匕首剜掉死肉时,疼,微微酥麻的疼,可大难不死之后,对这般疼痛,我却再难有任何怨气,只是咬唇看她静静做完一切,又替她自己收拾伤口。

    处理完了,我将那皮囊甩回给那男子,他粗痞一笑,接过别入腰间,冷笑道,“没想到你们俩收拾收拾,模样都挺周正。”

    闻言,精卫警惕的瞪了一眼那浪人,那浪人却颇不介意的笑了笑,“看你们这模样,长得这么好,尤其是这个妞儿,”浪人朝我努了努嘴,“一袭紫衣,这可不是寻常贵胄穿得起的,你们俩,该不会是什么有权势人家的姑娘,被抄了家躲官兵追逃出来的罢?”

    精卫怒骂道,“休得对我家夫……”精卫顿了顿,复又改口道,“休得对我家姑娘无礼!”

    那浪人颇为嚣张的笑了笑,只挑眉向精卫靠近了两步,“呵,你这小丫头倒是有趣得紧,自己都顾不上了,还顾着你家姑娘呢?”

    我知此人放浪形骸模样不过惯性,却也并非有意如此,故而只对那人礼貌说道,“我姊妹两个不是什么逃跑的犯人,而是回家路上被人劫财才不得已逃往这山林中罢了。若是壮士能将我们送回家,定然重金酬谢。”说着,我将腰间玉取了下来,“此为定金,何如?”

    那浪人接过玉,捏着往流水中洗过一遭,又对着光瞧了一回水色,方宝贝的揣进怀里,“好宝贝!管你们是不是逃犯呢,我钱桀向来不受任何章法约束的,收了你们的定金,自然要将你们安全送回家的。说罢,你两个,家在何方?”

    原来,这个浪人唤作钱桀。

    精卫有些怀疑的望了我一眼,我点点头,她方才答道,“咸阳。”

    钱桀闻言,却作出呛气模样,“啧啧,咸阳可有些远呐!此是大买卖,钱可少不得的,你两个又都是女流之辈,我要照顾你们两个人,如何好使?”

    “若能安然送我们姊妹到咸阳,黄金一封,你权且看着办。”我颇为豪气道。

    我深知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钱财了,没有银钱,走到哪儿都是困难的。这浪人看似放荡不羁模样,但一定也穷困潦倒得很,莫不然也不会看着我身着紫衣便一路带着我们了,他定然也是想图些钱财的。

    “开口就是黄金一封,小妹妹口气倒是大得很呢!”钱桀低声笑了笑,忽而起身紧逼两步上前,“不过,你愈是这么说,我倒愈是不舍得将你们两个送去咸阳了。左右这荒郊野外的,做坏事也没人知道,我看倒不如我收了你两个做婆姨。黄金万两又如何,到底不如颜如玉暖锦衾的好!”

    说着,那钱桀上前来,伸手便欲捏住我下巴,我拔剑蓄势待发,啐了那钱桀一脸,“呸!不知好歹的小子,即算我不得你帮助回咸阳,也休得轻佻放肆!”

    钱桀被我啐了满面口水,似是颇为窝火模样,眼看着就要动手。

    精卫却狠狠将我拉了一把往后退,眼噙泪花楚楚可怜模样,“你若是缺个婆姨,我给你当婆姨就是了,可我家姑娘是清白人家的,也已嫁人了,你莫要动他才是。”

    精卫声带哽咽,鼻子都堵住了,啜泣着央求钱桀。

    我挑剑将精卫往我身后拉了拉,“你不必求他,若是没有他,我们也能慢慢到咸阳的。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倒不如索性自己打理好一切的方便。”

    那钱桀饶有些趣味的盯着精卫,脑袋一歪,啧了一声,撑着手摸玩起须髯来,“你倒是有趣得紧,也比你家姑娘懂事多了,若我钱桀不是个浪荡之人,有个你这般贤惠又知礼的女人在家守着,也是不错的。”说着,他吹了声口哨,轻浮的笑了几声,遂领着我们上了路。

    我和精卫面面相觑,才晓得此人不过是故意在逗弄我和精卫罢了,只气得我呲牙咧嘴,精卫却噤声示意我罢了算了。

    罢罢罢!好歹这人生地不熟的,有个人领着总比我和精卫瞎晃的强,也能避开些豺狼蛇虫的尾追,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钱桀领着我们一路走了许远,半途往某处取了两个竹篓,内装两条青蛇,方折返山下。他箭羽技术极佳,随随便便就猎杀了只兔子,许久不见肉味的我和精卫馋得如饿狼般,将那烤的并无盐味的兔肉啃了个干干净净,只差没将骨头也吞了。

    路途上,钱桀问起我们的姓名,我左右思量不该透露自己身份,故而只掰道,“我唤嬴青凰,她是嬴精卫。”左右我们都是阿政的人,如此倒也没错。

    钱桀叼着根草,轻笑道,“我道你两个怎的这么大方了,原,是嬴氏的人呀!怪道你两个出手这么大方了,若是王族的人,能有如此阔绰手笔倒也实属正常了。”说着,他又嘀咕了句,“啧,看来今年有财运还真是没算错的。”

    他提拎着两条青蛇下了山,径直往一家酒肆去了,将蛇甩给那酒肆老板,吩咐道,“给我泡一条,还有一条就当酬劳了。”

    以物易物,但是显然,这青蛇的价值是比酒要高些的。

    这钱桀也颇为不在意模样,他说他上山不过为那一壶酒罢了,本想多框几条蛇,不料半路撞上了我们,财路更大也就带着我们折返小镇了。将蛇给了掌柜之后,钱桀又打了二两小酒,悠哉悠哉喝完,将皮囊也灌满了酒,才道,“我要出趟远门,这蛇酒你给我好好留着,我回来还要喝的。”

    掌柜的笑不跌的答应了,便送我们出了门,钱桀将我给他那玉兑了些银钱,复又找了家旅馆住下,他去购置了三匹马,才准备带我们继续上路。

    我和精卫终得好生洗个澡安稳妥帖休息一番,用罢晚膳已然困得不行,早早的相拥沉沉入睡。夜半时分,破门声响,便见一人影跌跌撞撞进了来,酒气熏天的欲往我们床上爬!精卫惊叫一声,我却已摸了匕首欲动手了!

013.战火下的苟延残喘

    酒臭味夹杂着汗馊味和含糊不清的梦呓扑面而来,我知钱桀是酗酒了,精卫手无缚鸡之力只得惊慌不已的看着,我拿着反手握住匕首,待钱桀上前来,只狠狠在他后脑勺使劲儿一磕。

    钱桀闷哼一声,如只僵虫般躺在了地上,精卫余惊未了的发着抖,我瞥了她一眼,“抬着丢出去罢!”

    她虽还有些余悸,到底有我在,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只和我一起颇为厌恶的将那钱桀抬了出去,两人又简易擦了把脸,还觉房间内臭烘烘的,最终却也因抵挡不住困意而迷糊过去。

    次日醒来时,钱桀身上那一股酒臭气还未能消散,便欲唤我们上路,我闻不惯他身上臭气,端了精卫将将盥洗过的水盆便浇了他个满头满身。

    “臭婆娘,大早上的就发疯不是?爷爷我脾气好不爱和你计较,你就真当爷爷没了脾气不是?”钱桀叫嚣着便卷起了袖子,欲与我动手模样。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不将种公猪泼醒,夜里不知会不会又酗酒而来到处拱人了,也不嫌自己丑得慌。”

    精卫却是耐着性子和脾气道,“恩公昨夜贪杯,还是好生洗洗再上路罢!”

    “嘁!”钱桀颇为不满的嗤了口气,兀自嘀咕了句,“女人家就是麻烦。”却也乖乖去洗了澡。洗澡前,钱桀告知精卫,我们那玉虽然值钱,但买马已经几乎花得差不多了,之后的路上他也没钱,问我们是否有些值钱的可以典当。

    精卫几乎是愤愤然的跟我说的,“我们一路上对这人客客气气的,可是他是否也有些太无赖了?”

    买马花了钱吗?我细细的思索着,玉出门之时我只是随意佩戴的,并非什么特别值钱之物,能值三匹马却也出乎我的意料了。

    到底是乱世,马匹就是移动的财宝,如若是盛世光景,就不该如此了,一块儿玉,只要成色上好,那便是难以估量其价值的。黄金有价玉无价,可见若是一块极佳的玉,加之名工匠之手精雕细琢,那价值当真不可估。

    乱世年代,谁人手里会留着钱去买多了那些能看却不能实际用的东西呢?

    这么想来,没钱了倒是正常,我将之前破损的步禁翻了出来,清洗一番,那丝帛虽好,但到底也挂了丝坏了,勾得凌乱不堪,原本精致的绣花也不见,倒是穿在步禁上的两颗大珍珠成色还不错,我便摘了下来藏于贴身袄兜内,谨防不备之需。余下的多是些铜雕小件,和一些我并不识的碎珠子,左右寻思着这步禁并非特别好的物什,我摘了珍珠便也再没要其他了。

    我并未和精卫解释,让她对那钱桀印象坏些也不无好处,到底钱桀此人颇为浪荡了些,精卫这丫头向来老实惯了的,头一回遇着这种吊儿郎当的人物却是有些不知所措了。那钱桀无意的调笑,经常能逗得精卫面红耳赤的,精卫不经人世,哪能晓得男人的花言巧语,还是离这样的男人远些才好。

    带了些馕之类的干粮,我们才得以继续上路,这一路避开了原本我们设定的返秦大道,而是几近贴着战火的边缘游走。

    往前行进了三日,又见村民逃远战火,携家带口的,连带着家里饥瘦的家禽也拴着脚带着,偶有稍富足些的便赶着骡子,皆往山林中逃窜,亦或往远离战火纷飞的城镇上躲避着。

    钱桀看着这些村民,忽而扭头对精卫说了句,“知道吗,我小的时候也是如此,跟着爹娘一起逃生,结果脱离了队伍,故而小小年纪便学着一个人在外头打流了。到如今,也成了个浪人般,居无定所。”说着,钱桀喃喃着念叨了句,“有时,我真觉得,乱世之中,浪人并非是无家可归的,反是因流浪而免受灾害的福荫。”

    钱桀说话时,颇为漫不经心模样,我当时听着便也一笑而过了,并未当真。

    当晚,宿在一村民家,原本一个百余口人家的小村,如今到了饭点儿,却依稀只见两三道炊烟。我不知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也无心去记着,只记得夕阳下那小女孩儿红皴的小脸,端着一碗几乎可数残渣的“粥”水,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们的模样。

    那小女孩儿饥瘦得很,偏生的一双眼睛生的十分黑润光泽而水灵,这一双如宝石般的眼,嵌在一形容枯槁瘦弱的身躯上,看着如死尸不甘了尽余生的模样,当真让人有些心疼。

    “小孩儿,你家大人呢?”钱桀跳下马,颇为宠爱的摸了摸小丫头的头。

    小女孩儿挣开来,退后了几步,颇有些警惕的看着我们,“我们家没有大人,只有我和我阿奶了,你们别再抓人了,爹爹和爷爷都被你们抓走了,娘也被你们带去做伙工了,难道你们还想带我家阿奶走吗?或者是要带我走!”

    小女孩儿虽孱弱,可一双眼睛却犀利异常,眸子里投射出的是对我们的恨。不,应该说,是对战争的恨。

    可说到底,战争还不是大秦和魏之间挑起来的,而我向来又是支持阿政的野心,说到底,小女孩儿是没有恨错的,更没有恨错人。

    钱桀从怀里掏了块馕出来,分了小女孩儿一半,“我们不是来抓人的,我们是路过这儿,想住一晚。你去问问你阿奶,让我们住一晚,我们给几个馕给你们,可行?”

    小女孩儿看见干粮时,眼睛几欲射出星光来,忙不迭的接了饼,欢快的奔向屋内喊了起来,“阿奶,阿奶,家里来客人了,他们还给了我们吃的。”

    “燕子,不能乱要别人的东西,知道不?”一喑哑而沧桑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不多时,便见一银发老者从内蹒跚而出,虽是战火纷飞的年代,可这战火到底没有湮灭人性本有的善良。讲明来意后,老阿奶抽了些柴草堆给我们歇息,钱桀也如他所言,给了些馕给她们。

    我还记得燕子的阿奶看见干粮时,那小心翼翼的掰下来点儿,蘸着水吃,幸福而满足的表情。我和精卫看着眼睛酸酸的。

    精卫问她们,如何这么乱的地带,不搬去好些的地方居住。

    老阿奶砸吧着磨损的牙花,憨憨笑道,“我不敢走,这儿虽然乱了些,但到底是家。我要是走了,燕子爹娘回来咋办?燕子爷爷找不到我们咋办?而且,我也老了,燕子又小,一老一幼又能走到哪里去?”

    言谈间,我才晓得,原燕子奶奶不过四十余岁,可模样却比我祖母显老许多,燕子爹是家里三代单传,之前给燕子生过个弟弟,可惜不过两岁便因穷困无钱治病夭折了。故而燕子虽是个女娃,家里却也疼惜备至的。

    次日走之前,我和精卫各自带的的干粮里,都匀了些出来,偷偷留给燕子了。精卫甚至将身上几枚钱币也给放到了燕子家空空的米缸里,晦涩的笑了笑,才上路。

    游走出那小村,钱桀本在我们前头的马却忽然停了下来,“你两个当真还以为自己是王室千金呢?不过两个穷要饭的罢了,能不能回秦还是未知,当真这么胡来,大手大脚的送钱给人,可想过我们三个的后路?”

    我被钱桀此番言语噎得说不出话,精卫却是愣直直的骂道,“你就当真如此冷血?钱没了我们想办法再找就是,可你忍心看人家奶奶和孩子饿死吗?”

    我没有说话,只因向来位在高处的我,从来就不需要考虑如斯问题,如今站在这穷困、动荡、战火的边缘,我才对这苦难生活有所了解:原,当真是有人被逼得,连香火延续都成问题的,连三餐温饱都不知何物的……

    我知道钱桀并非一味冷血,而是处在如此环境,不得不精打细算。可精卫也没错,到底人家曾好心收留过我们一宿,眼看着她们瓮空待毙,谈何忍心?

    “好,要找钱是吧,这可是你说的!一会我去找钱来,你可莫嫌脏!”钱桀颇有些愤懑的说道。

    精卫亦别过脸去,不理钱桀,也不同我说话。

    找钱?偷?抢?劫?可如今这么纷扰的年代,可还会有人钱袋满着让你来取吗?况,钱桀常年酗酒,伸手虽灵活,手指却是浑然有些发颤的,连清醒时光都是如此,他这厮模样,还能偷?

    满怀疑惑,却不想钱桀带着我们往一洼地走去,当我见着那盆地中满满的都堆积着尸体时,钱桀下了马,往那臭气熏天的尸坑里踏去,我才晓得他为何要说“脏”钱了。

    他是要偷钱,可他要偷的,不是活人的钱。

    这战火肆掠的年代啊,到底连活人都已互相再残害不起了,所以将主意打到死人身上了是吗?我微微有些绝望的看着天空,天还是湛蓝的颜色,任何美丽的宝石都不如那天之蓝来的澄净。可,任何蓝中缭绕着一群秃鹫,模样丑陋的在这么美的天空下,蚕食着曾经的战魂,你不会再感受到这蓝的魅力,只会升起一抹浅浅悲凉。

    精卫脸色煞白的看着钱桀,又颇有些恶心的模样无辜的望了望我。

    我跳下马随意拴好,方追着钱桀的脚步往积尸地跟了去,我身上还有两颗珠子不假,可如今到底不是举步维艰的时候,那两颗珠子,还是留着不时之需才好。

    精卫惊呼着,“夫人,你别去,那里不该是你去的地方。”说着,她也追了上来,尽管嫌恶模样,却紧紧追上我的步子。

    我在那堆积成山的软化腐烂尸身上行走,脚踩处,黑血滋浸出来,染得鞋上溅开来许朵恶臭的尸血花……

014.王翦

    尸山之中,我行走得颇为困难,精卫本欲扶我却被这漫天的尸气熏得几近站不稳,只得牵着我的裙角蹒跚前行。

    我蹲下身来,学着钱桀模样,摸索着靠近我身侧的一个腐烂得还不算厉害的尸身上抹了起来。这是个面容憨厚的年轻人,约莫而立之年,皮肤白净却被战火熏黑了些,面上尸斑遍布,模样颇为狰狞。如若是生前,该是个面容清俊的汉子罢?

    他身上什么也没有,故而我继续向前找寻着。

    这儿的尸体,秦军也有,魏军亦不乏,想来是无处埋骨便被抬着丢到了附近了。

    我站起身来,眼睛被熏得刺啦啦的难受得紧,眼泪直流,继续往下一个人身上摸索着,却也什么都没摸索出来。

    约莫摸了十多个人的尸身,精卫都跪在了尸体堆中,哀嚎着,“夫人,我求您了,别再这么作践自己了,何苦啊……您一双金玉柔指,不该碰这些腌的!”

    我叹息一声,禁不住精卫哭,钱桀又唤我不必我们两个女人家下来,便被她拉着往丧葬坑外边去了。

    我什么都没找到,唯一寻到的,便是一片破烂的布帛。那是从一名逝去的魏军身上摸索出来的,是片绝笔书。我看着那绝笔书,寥寥几字不过叙说让家人好生活下去,可那几个字却沉甸甸的压在我心头,仿佛要将我的心都压为齑粉般。

    半个时辰后,钱桀才从丧葬坑里出来,浑身恶臭不堪。我知我和精卫身上定然也是这么个气味,故而也不曾嫌弃他,他只叹息了口气,才从怀里摸出几十枚刀币来。

    我瞥了他一眼,冷漠道,“用死人的钱,你当真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能找到这么多已经不错了。死了便是死了,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死了留在他们身上,还不如给我填肚子。只是一般被抬到这儿来的,多数已经被搜过一次身了,虽没什么油水,到底还是可供我们饱腹两餐的。”钱桀无所谓的笑了笑,“幼时,我也曾靠着这种法子在死人身上摸了些钱财,这才得以度过最艰难的时候,不至被饿死。”

    钱桀说着,颇为珍惜的将刀币收到了怀中。

    对着天空长叹一声,钱桀方转过身来,对着那丧葬坑,重重的跪下,喃喃自语道,“弟兄们,钱某走投无路才会打你们的主意的,失敬了!”说着,钱桀给那不远处的丧葬坑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待我哪日回来,再为各位上一柱香,聊表歉意。”

    我抑制不住心中悲憾,也跟着钱桀一样,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对着那丧葬坑默了许久,钱桀再三催促之下,方骑了马离开。

    钱桀带着我们找到了一条小河,在那儿,我们得以暂时驻马停歇片刻,也好将自己身上的恶臭洗洗干净。我脱了鞋子洗了一把,又洗了个脸,精卫恨不得将全身都擦一遍。

    忽而只听得一声尖叫,抬眸一看,却是精卫指着不远处芦苇丛里一具浮尸惊慌失措。

    “大惊小怪。”钱桀不冷不热评价道。

    精卫却再忍不住恐惧,扑到了我怀中,“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死人?我好怕……好怕我们也会死在这种地方,连个葬身之所都没有。”

    我沉默着摸了摸她的头,心里装满愧疚和不安,却也只能强装着无碍模样,“不会的,我们还要回大秦,回到大家的身边不是?”

    钱桀光着脚走到这边来,盯着不远处的浮尸,目光颇有些沉淀,“丧葬坑的那群财神爷还算好的,到底有片土地有个埋身之所不是?这种才叫可怜……”说着,钱桀摸了摸下巴,啧了声,“说起来,这个兄弟应该还没被搜过身,身上应该还有些钱粮。粮估计是泡坏了,但是钱还是可用的。你说,我要不要去捞过来摸摸?”

    精卫闻言,止了哭,瞪大了眸子不敢相信的望着钱桀。

    钱桀却是颇不在意的笑了笑,反还有心情开顽笑,只装作悚人模样恫吓精卫道,“不过,这个大兄弟应该被泡坏了,待会儿捞起来,面皮都翻起来了……”

    不待钱桀说完,精卫惊叫一声,跌坐入水中。

    我则气恼不过,抬手便给了钱桀一巴掌,“昧了良心的白眼狗,这样的顽笑你也能开得出来,偷死人钱财本已是大不敬,如何腌龌龊我都已不欲同你辩解了,现如今还反拿这绝命钱来开玩笑,当真不怕现世报吗?”

    钱桀这一巴掌被我呼得不轻,涨红了脸就想还手模样,可听到精卫哭声,攥紧的拳头却缓缓释开来,“臭娘们儿,如若不是为了将你们送回去,我何必掏死人钱财?说我腌龌龊,有本事的你到时候别用这钱吃饭!”

    闻言,我从怀中掏出那绝笔书来,狠狠摔在钱桀脸上,“看看罢!绝笔书!这些人身上的钱哪个不是用命换来的钱?家中还有老有小有娇望眼欲穿的等着他们归家,可如今,怕是只能在梦中归了!我不敢清高到说我不会去用这死人钱,但我至少晓得对他们还保持最后的尊敬!”

    钱桀涨红了眼瞪着我,捏起那绝笔书打量了一眼。

    我看到,他的鼻子分明陡然酸红。

    “顽笑有个度,莫再触我底线了!”冷冷丢下这么一句话,我不再搭理钱桀,起身去将湿漉漉的精卫从河里捞了起来。

    我知钱桀虽不是故意冒犯,他不过流氓市井惯了,养成了这无赖的性子,不过无心之失,可我听着却格外别扭。

    给精卫揩了把眼泪,却闻钱桀默默蹲在河边,喃喃念叨了句,“女人呐!当真多愁善感,呵!”说着,颇为疑惑的瞥了我一眼,“当真不晓得你们什么来路,连自己死活都顾不上了,却还在此处一副忧民嘴脸。”

    那绝笔书顺着河水漂流而下,我痴痴地盯着那绝笔书,再难有心思同钱桀顶半句嘴。

    如此耽搁了半日,我们才继续上路,此番,钱桀却是再不敢口无遮拦的开玩笑了。反追在精卫身边,嗦着絮叨了些抱歉的话,又问了些精卫平日的喜好云云。

    精卫只是爱答不理模样,想来,当真也是被钱桀白日所作所为恶心到了罢?

    天黑前,未找到落脚之地,三人便寻了颗大树又睡到树上去了。今夜只有片残刻月,微弱的荧光笼罩着不知是哪国的领土,凉凉的直逼人心。

    我做噩梦了,梦里是在那河边,一身着秦军战袍的士卒,手拿大戟,面皮被泡的发白,皮翻翻白花花抖出一片蛆虫来,恶心得人直欲吐。可他站姿却仍遒劲如松,站在我身前,手中捏着一片布帛,如同绝笔书般的烂麻布,字迹都被泡发了些,上书一小篆文,“家”。

    那士卒忽而丢开绝笔书,操起大戟便冲我厮杀过来,恶臭熏人欲吐,我从梦中惊起,猛然一声惊呼,抬起脸来,却见钱桀一双放大的臭脚荡在我眼前。

    我总算知道,梦里那恶臭是从何而来了,幸而夜里睡觉时拿麻绳捆了捆腰间系上树干,不然就该从树上跌下去了。

    我解开麻绳,精卫和钱桀都因太劳累而不曾被惊醒,然夜里太冷清,我禁不住冷,便跳下树来,在附近找了个树桩坐下,对着残月空惆怅。

    回想着那个梦,心痛难忍:该有多少将士,丧命沙场,死后魂都不得归于故里?能有个埋骨之处已然是造化,甚至连葬身之所都没有的人,也是大有所在的。

    战,让太多人丧命;可不战,亦会有更多无辜之人丧生!

    我记得路途上钱桀有跟我说过,战时,如若攻下城池,遇着概不开城迎接军队的,亦或遇上个残暴的将军或君主,下令屠城的,也大有人在。战场死伤无数,可你会天真到以为不上战场就能不死人了吗?

    即便未在战争中毙命,沉重的赋税征收军饷,足矣让寻常百姓家寸步难行,饿死的往往比战死的更多,上沙场好歹还有口军饷吃。对此,我是深有体会的,燕子家不就是最好的佐证吗?

    我鼻子有些酸,白日里对着冷血的钱桀都没有过如斯感受,冷冷的只让我觉着蜷缩成一团都暖和不起来。

    忽而,背后伸出一双大手来,捂住我的嘴,惊得我想跳起叫人,却不想那人却压低了嗓子在我耳畔呢喃道,“夫人,莫怕,我是大王派来的。我可以松手,但你莫叫,千万莫惊动了附近之人,可否?”

    阿政派来的?闻言,我却是再忍不住眼眶中热泪,颗颗滚落下来。

    我点了点头,那背后之人才松了手,缓缓转到我身前来。他单膝跪下在我身前,抱拳低声道,“末将王翦,救驾来迟,还望夫人降罪。”

    借着微薄的月色,我才得以打量他的脸。

    他的脸微微有些圆,大男人却长了张微微有些婴儿肥的脸,一双桃花眸颇具神采,唇型丰润而色泽微红,本该是张女气的脸,却因眉宇之锐气和挺拔的鼻杆,深深造出几分武将该有的英气来。

    不待我发话,王翦背后却架起了一把刀,钱桀冷冷说道,“该死的,附近埋伏了十几个魏军,你怕还不知道罢?你是来护驾的,还是来杀人的?”

015.亡命奔逃

    钱桀最卓绝的便是听风之能,因着年幼时逃亡的经历,听风辨位已然是他的本能。想来方才我醒的时候便将他惊醒了,不过他见我只是在附近转转,便也未跟过来,这期间,便发现了埋伏在周遭的魏军罢?

    王翦其人,身手如何我不晓得,但其听风能力决然是不如钱桀的。

    我压低了嗓子对钱桀道,“自己人,莫慌,现下该想的应当是如何逃走。”说着,我问道,“王翦,你带了多少人?”

    王翦皱了皱眉,“初时本有三十人,我们是先遣过来寻夫人踪迹的,不成想还真被我们发现了,一路追了过来,不料被魏军盯上,故而才损失了大半人数,跟着我到此处时,只剩下十人左右。”

    说着,王翦的面上露出几分愧色。

    我叹息一声,钱桀也将刀收了起来,我们尽量装出不谙周遭环境的模样,返回树边去寻精卫,先将她唤醒了来。

    精卫醒得很快,从树上跃下来,也压低了嗓子低声询问我发生了何事。

    “我们被包围了,现下该尽快醒醒神,如何快些逃跑才是。钱桀,王翦,你们二人可知前方路况如何?”我问道。

    王翦不是魏人,自然不晓得,只得无奈的摇摇头。

    钱桀没好脸色的叹息一声,遂道,“前行二里路,有一河道,虽不大但水流颇为湍急。中有一木桥架于其上,我们若是跑得快,过了那木桥,往前半里便有个三岔路口,选右侧一边的路口是条小径,穿山而过,能渐次寻回去秦的道路。”

    有了路线便明了些了,王翦皱眉只作部署道,“夫人和这位姑娘可先驾马先行,我随即唤我的手下出来,缠住这些人半刻,便能赢得些许宝贵时间了。”

    “夫人?”钱桀饶有些意味的瞥了我一眼,“我倒是低估你了。先时在丧葬坑精卫唤你夫人,我倒以为我听错了,不曾想你还真是个身份如此高贵的,我倒该庆幸了,带着一个这么重要人物,行走了这么些日子才被追杀。”

    我没好气的白了钱桀一眼,不欲答话。

    四人低声交流一番后,我和精卫悄无声息的装作去给那马儿添加草料模样,跨上马便使劲抽了一鞭,那马吃痛,嘶鸣一声,拽得我几近拉不稳缰绳,如箭离弦般冲了出去。

    后方果然爆出一阵厮杀声来,我惊慌中回眸瞥了一眼,却见一队人马着魏衣,一队人马着秦装,更有一队人马粗布短褐模样,却各个带着刀兵厮杀起来。那一队简装和魏人更是跨马向我和精卫的方向追了过来,我惊得不敢再回头,只费尽了力气抽那马儿,飞速往前奔逃而去。

    混乱中,箭羽破空之声在我耳畔梭梭直响,每一声破空便是一次心惊肉跳,眼见着就要上那木桥,却不想电光火石间,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闻马儿痛嚎嘶鸣着摔了下来,我如个团子般滚了几滚,径直从那木桥边缘滚落下去,甚至来不及抓住桥栏。

    到底还是没能躲过箭雨的,我虽没受伤,马却被射伤了。

    冰凉的河水渗入肌肤直刺入骨,大口大口的河水带着腥臭泥沙之气灌入口中,湍急的河流推搡着我往下游冲去。慌乱之中,我都来不及唤一声救命。

    许是因为是在夜里罢?我的思绪难得清明如水般,我甚至能清晰的记得这是我第三次落水,第一次是年幼时为救人跌入水中险些淹死,幸而被路过的还有些良心的家仆救了起来;第二次是为窥探甘草宫面貌夜里跌入水池中,将将溺水之际被赵无风救了起来;第三次,便是如今了,前两次我命大,想来这一回,却是再也逃不开了罢?

    我芈青凰怕了一世的水,最后却也还是死在了水里。想想,当真是有些可笑的,世事就是如此,有时候你愈怕什么,便愈来什么。

    挣扎已然成为无谓的本能,清明的思绪里闪过我从儿时到如今的一幅幅画面,我甚至看到了我过世的母亲和爹爹,记忆中他们本已模糊的面容,如今却无比清明。母亲和善的笑着看着我,并不言语,父亲则牵着个尺半高的小毛孩儿,他们都在冲着我笑着。

    小毛孩儿!那不是……我弟弟吗?

    那个岁多的小毛孩儿,奶声奶气唤我“阿姊”的小毛孩儿,父母亲接连过世后,我和弟弟被送去伯父家,坏心的家童将我弟弟推入水中,我为救弟弟才落了水的!只是,人虽救上来了,我和弟弟却双双在大冬日里的感染了重度风寒。我求着那些仆从们行行好给我们抓些药,可惜那些人冷眼看着,骂我们是拖油瓶扫帚星,早死了才好,不致拖累他们为我们操心。大雪天里我跪到了巫医门前,那巫医是个好心人,给我们抓了药方,只是……我回去时,什么都已经晚了!

    泪水汨汨的涌了出来,融入冰凉的河水中,我又重重的呛了口水,思绪渐次模糊,可对于模糊中的亲人,却缓缓清晰起来。

    昏昏沉沉间,仿佛有只温暖而粗糙的手死死拽住了我的手,弟弟唤着“阿姊”的奶声还在耳畔,我却再难看清任何事物了。

    我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我见着了我的父母亲还有我的小弟,我们一家四口在那不大的房子里用膳,母亲随后去机杼上忙碌,父亲收拾着碗筷,我和弟弟蹲在地上数蚂蚁。我数着数着蚂蚁,忽而周遭静寂起来,只剩下草蛉鸣鸣,抬眸,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和房子,却是三座荒芜的坟头,我正坐在那一块灵牌上,刻着的正是我母亲的名字!

    陡然惊醒,周遭是透骨的凉意,可身畔却燃起了熊熊篝火,王翦那双温润的桃花眼在火光中闪烁着,见我醒了,他泛白着嘴唇笑了笑,“夫人总算醒了。”

    我点点头,呛了几口气才缓过来,面颊上还有些残留的水渍,想来是刚刚吐出来的,而发间的水已不再连结成珠,只是还黏糊糊的贴着脸颊脖颈。

    “我去再多拾捡些柴禾,夫人先将身子烤干些。”王翦如是说道,随即便不见了人影。

    我回忆着那个梦,一遍遍回顾着,只因我本以为死了就死了我就会忘记,可有些存在心底的东西,哪能是刻意去忘记就当真能忘记的?不过是一时不曾去想起罢了,一旦触发,记忆便能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将你压得生生不能喘息。

    我怕我会忘记这个梦,虽是噩梦,到底却是个甜美的噩梦不是?我一边希望着自己不曾梦醒,就这般随着家人去了算了,可一边意识到这只是个梦时,却又无比清醒的知道,我不会也不能止步于此,我的亲人还有阿政和扶苏,为了他们,我要连着我死去的三个亲人一起活下去。

    弟弟,我那鬼头鬼脑的小机灵弟弟,是阿姊不好,阿姊不敢将你想起。

    我对着篝火发呆,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这十来年,我刻意去忘记而不敢想起的亲人,终究还是根种在我心底的痛。尤其是我那小弟,如若阿姊早些去寻那巫医,而不是傻子般的去求那些恶仆帮阿姊,小弟,是否你现如今也该是翩翩少年郎了?

    潮湿的身子裹着篝火的潮热,烘着湿漉漉的我在迷蒙中睡去,这回,倒是再没做梦了,一觉睡到大天光,王翦就站在不远处远远地看着我的方向。

    呵,这钱桀还真是一语成谶说中了,王翦呐王翦,你倒是来救驾的呢,还是来杀人的?

    他说他是阿政派来的,可却无形之中,将本寻不着我们踪迹的追杀我的人都引了过来,反而促就了我提前疯逃,几近溺亡。

    见我醒了,王翦咳嗽了两声,问询过我可否靠近,我点头之后,他才踏着方步迈了过来。我瞥了他一眼,“你是怎么寻到我的?”

    言语间,我只觉有些腹胀,下意识的抚了抚肚子,怕是昨夜灌了水受凉了。

    “末将一路问询着小镇上的人家,寻直一当铺时,见着一块成色颇好的玉,又是小篆文字,底下更刻有我大秦名家的篆章,我便大胆揣测是夫人之物,这才寻着大致的方向问到了,果然有一男子带着两女子沿途往秦的边境靠近着,这才寻了来。但末将不曾想到,那些刺客也跟了末将一路,是末将失职……”王翦说着,跪在我身前,颇为痛心模样。

    我叹息一声,“罢罢罢!既已到了如此田地,却也未必不是好的。只是,我怎的知道你到底是大王派来的人,还是要追杀我想将我生捉活擒的人呢?”

    此前,我并不认识王翦,故而也不能确知其身份到底如何,他虽救了我,可谁晓得他是要救我的还是为了活捉我,从而立下更大的功劳呢?

    王翦颇有些无辜的睁大了眸子,他不曾想到我会这么问,当即便在身上摸索起来,“末将有大王给的手令的,待末将找出来。”

    然,他翻找了半天,都没摸出个屁来,半响,只无奈道,“想是落水时遗失了……”

    “找不找都不打紧了,如今,除却相信你,我又能如何?”我叹息道,我只身一人,如今除了跟着王翦寻回大秦的路,我还能怎么办?倒是这王翦,不知比那钱桀如何?应当是更靠谱些的罢?

    王翦憨憨一笑,这老实模样倒被我瞧了去,吕不韦曾教我相由心生,如此看来,这王翦应当不是什么坏人罢?

    寒暄几句,便确定大致路线,准备先寻了精卫再返秦。正欲起身随王翦一道寻路,不想腹中生起阵阵绞痛,下身如涌流般,当下我心中便咯噔一下,顺手摸去,果然满手猩红!

    我红了脸,不想王翦回眸恰巧见了我满手的血,他慌张跪到我身前,“末将该死,昨日未来得及检查夫人伤势,夫人伤着哪儿了?末将这就替夫人查看伤势。”

    不待他说完,我目瞪口呆颤抖着手,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016.重逢又叠危

    我该如何向这呆汉子解释,我是月信已至,而非受伤?看着王翦亟亟欲替我检查伤势模样,我慌忙往后退了半步,随即慌张问道,“王翦,你可有家室?”

    如若是有家室的人,应当一点就会通透罢?

    王翦这汉子呆住片刻,旋即憨憨的挠了挠头,“并无。”他颇为费解的模样看着我,“夫人此刻关心王翦私事作甚?夫人还是快些检察伤势罢!”

    “等等!”我此刻当真是急得脑仁疼了,我怎的就没想到,出现这般状况,若是有家室的男子,该一眼就看透的,我还如此问了句,当真是多余了。

    可我这厢急得满头大汗的,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憋了半响,只得说了句,“你若是个女子,该晓得女子都有些不适特别舒畅的时候的。”

    闻言,王翦也是一脸头大的模样看着我,呆愣愣的不知我所云的模样。

    我憋红了脸许久,才支支吾吾道,“我是来葵水了。”

    王翦望着我,眼神忽然出现半刻的震惊,然后慌乱这不知所措模样,脸色蹭的刷红。

    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倒是颇为憨厚可爱,支支吾吾的别过脸去几乎不敢看我,片刻后,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问道,“那……那如今该怎么办?”

    我和王翦的谈话变得颇为尴尬与别扭,但是好歹他终于知道我并非受伤了,一顿鸡同鸭讲的对话后,他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想了个些大概处置的方法。他脱了褐色中衣与我系在腰间,总算遮住了那污色,随即我才与他往附近的城镇同行而去。

    不多时,便走到了个小村落,王翦红着半张脸进了一户人家,同那老妪交流半响后,方端了碗热姜水与我,“大娘说喝了可以缓解疼痛的,我也不知有没有用,不过这乡野人家,旁人给你投毒的可能性也确实不大,夫人若是不嫌弃这东西粗鄙,就喝了试试罢!”

    我点点头,接过那缺刻的小碗,颇为珍惜的喝了那小半碗姜汤。

    看着我喝下半碗姜汤后,他才喏喏同我道,“夫人若是不介意,可以先在大娘家歇歇,末将先去买些东西回来,再带夫人上路。”

    我点点头,他此番处理方式,倒也算妥帖。那大娘站在门口笑吟吟的望着我,橘皮脸上皱纹掩盖不住的是沧桑。她家中估摸着也无男丁,只是好在她心态尚佳罢?我如此揣测着。

    那大娘热情的招呼着我进了去,闲聊一番,我才晓得她是因着躲避战祸才到这附近的,当时这片儿还没有战争,只是在逃亡路上只剩下自己和老头子孤身两人,子女死的死散的散,去年老头子寿终正寝,于是她一个人,即便离这战场近,也得过且过了。

    闻言,我只得叹息着,却也说不出话。

    大娘颇不介意的替我收了碗,方问道,“丫头是和自家汉子一起奔逃的罢?看你家男人模样,应当是个士卒,怎的,为了这么个美娇娘就逃了?”

    什么?自己啊汉子?什么?美娇娘?

    我如被雷劈了般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才急急地解释道,“不是,不是,那并非我家汉子……”

    “我看你两个长得也不像兄妹,不是小两口,那是什么?况且,那汉子颇为关心你的模样呢。若非不是自己汉子,谁管你葵水来了,替你要姜汤,还要替你去买骑马布呢?”那老大娘一脸她颇明白事理的模样。

    我总该不能跟她解释我是大秦的宫妃,他是大秦的将士,我们是被人追杀来此罢?况,这儿还是魏境,若是就此说破,还不定老大娘会不会去同官差衙门说些什么,换几日口粮。

    故而无奈之下,我也就不答话了,老大娘还絮絮叨叨的同我说些什么,可这一路我疲乏得紧,却是无心再听她闲聊的。乡野人家,多的是好心人,可也不得不提防为了生存,人能干出些什么事儿。

    在大娘家歇息了半日,王翦寻了几块白布来,我自撕了做月经带,又换了他带来的干净衣裳,这才从大娘家谢过,匆匆出了门。

    王翦回来时,已不再是秦兵装扮,也换了身粗布短褐,想来是拿自己身上衣服典当掉了得来的。如今我身上这一件,虽不是什么好料子,到底是干净的,也多了身换洗衣裳不是?

    如此,我与王翦相持往原本的道路上寻去,返回是再回不得的,但往大致的方向走总是没错,果然,不几日,我们二人便与精卫和钱桀碰了头,应该说,是钱桀一路循着痕迹追寻来的。

    精卫欢呼雀跃着过来拥住我,而我,则是紧紧箍着她,不敢再放开手。

    钱桀这一身本领还真不是瞎吹的,想来幼年的经历,便是捶锻他最好的先生罢?苦也是苦的,我比他而言,年幼的那些苦,说不定比起他来,倒当真算不得什么。

    精卫附在我耳畔问着,我这几日是不是月信将之,我说来都来了,还将尴尬事说与她听了一番,听得她直乐,还给王翦取了个“呆子”的绰号。

    王翦见着钱桀,过去与钱桀颇为熟稔模样的互相对了对拳,王翦一脸担忧模样问他带的那十来个将士如何了,钱桀只是默声叹息了声。

    王翦明白这声叹息意味着什么,也不再多问,只是冲着那原来我们出逃的方向抱了抱拳,遂转身跟上了我们的步伐。

    “混战太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人,我见你与那婆娘双双落了水,心想你们总该会水不至淹死的,便带着精卫寻着水路找了来。精卫丫头看见了这婆娘的衣服残片,便知道没有找错地方,这才一路追到了你们。”钱桀如是说道。

    是夜,四人却是再不敢轻易入眠,谁也不知夜里会发生些什么,警惕些总是好的。

    我们未能在天黑前寻到村落,故而便找了处隐蔽些的林子,各自往树上落了脚,着一人在附近轮流守夜,才算安然。

    没了马,躲在林子里倒是避开众人眼目的好法子,夜里偶尔听得行进的兵马声,到底是没寻着边际来捉拿我们的。只是,没了马,我们行进的步伐也该慢了许多罢?

    我睡不安稳,与精卫重逢后,不知为何,我心中偏偏的多了些不安。

    今夜的前半夜是王翦守夜,钱桀和精卫双双睡得死死地,王翦落在旁边不远处的树上。闲得无聊又不渴睡,我便摸索着上了那棵树。

    王翦见我来了,自往旁边挪了挪,给我留出个位置来,复又中间多隔了些许地方,算是该有的避嫌。

    “夫人怎的还不睡?这几日行进得颇为疲乏,夜里不休息好,白日里也不怕没力气赶路吗?”他问道。

    我叹息了声,“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回秦?这几日走了这么远,我倒是愈发不安了。”

    “我昨日问了钱桀,翻过前面那座山,再行约莫八里路,便能入秦边境了。夫人还是莫再多想了,不安的思绪,大概是因着连日赶路疲乏导致罢!”王翦如是安慰道。

    也许罢?可我的不安,向来都是比较准确的。此番思绪不宁,我总觉着要出什么事,愈是离秦近了,愈是不安。莫非,是秦要出什么事?还是说,我们的行踪并不安全,钱桀出问题了?

    钱桀!我浑身忽的炸出一身冷汗来,钱桀算是这一路的主力,他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想来我们能安然回秦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可能了!

    钱桀,此人向来不都是看重钱财的吗?那夜发现魏军来得太过蹊跷,忽而又冒出来的第三方势力也说不清是谁的,更遑论王翦带的那十几个人马最后到底如何。我的性命,放在魏也好,放在旁的国也罢,悬赏怕是不会低罢?

    细细密密的恐惧感如蚂蚁般往我心头钻了起来,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粒子,压低了嗓子问道,“王翦,你觉得,钱桀此人是否可信?”

    闻言,王翦瞧瞧瞥了一眼钱桀的方向,“他对夫人素来不是很尊敬模样,对精卫姑娘倒是上心些,看他模样也不似个坏人,况,一路上他护着夫人和精卫姑娘也走了这许远的路,若是他有别的心思,夫人和精卫姑娘怕是早就丧命了,更轮不到末将来救驾了。”

    “呆子。”我也恨恨然学精卫骂了句,“说你呆子你还莫不承认了,说是来救驾的,最后却落了个差点害咱们也全军覆没的结局。”

    王翦面色却窘迫得不像话,虽是在夜里,也能看出他此刻脸色涨红的模样,“夫人,是末将失职,更是末将未能安然护好跟随末将的将士们……”

    看他惭愧而难受模样,我才晓得我无意间一句顽笑,怕是戳着这呆子伤处了。

    我皱了皱眉,拍了拍他的肩,“你也莫要过于自责,这并非你的错,到底这路上是非太多。”

    王翦不言语,沉默着瞥了我一眼,遂低下头去。却又猛然缓过神来般,陡然抬起头,伸手便朝我的方向抓来,我惊得只欲倒退,却觉耳畔两道冷管闪过,滑过一片冰凉滑腻的条状物,便见王翦手上多了条灰褐色的物什。

    惊呼一声,我从树上跌落下去,王翦紧跟着从树上跳下来,拽着那条褐绳狠狠往树上一摔,扔开来,那蛇顿时口裂血溅,而王翦,手上亦多了两个小小血洞。

017.通风报信又惹凶

    闹出这许大的动静来,钱桀本能的惊醒,如只猎鹰般的便蹿了过来。见着王翦手上的伤口,皱了皱眉,复又捻起地上那软了的蛇尸,在手中掂玩了一回。

    “地痞子!啧,好家伙,有得你好受的了。”钱桀苦哈哈一笑。

    我瞟了一眼那毒蛇,长着烙铁般的头形,灰褐色的花纹如树干和枯草般,迷惑着人的眼,如若不仔细看,还真注意不到这东西是条蛇的。

    精卫也匆匆然过了来,钱桀二话不说从她腰间摸了匕首,这唐突举动看得我颇有些愠怒,瞪了钱桀一眼,然,精卫却是毫无介怀模样。

    钱桀撕了块袖缘上的布,迅速给王翦扎上,复点了火折子,取了身上酒囊含了口酒,喷在那匕首上,点了火燎过一遍,往那伤口上方点的位置切出个十字口,断着血脉路线,狠狠掐挤出一段近乎黑色的血来。

    即使钱桀已经以最快的速度给王翦处理了伤口,可那蛇到底是条毒蛇,不过片刻功夫,便见王翦的手红肿起来,进而转乌黑发紫。

    我们三人紧张的观察着王翦的伤势,王翦唇色已然有些发乌,钱桀问精卫认不认识治蛇毒的药,精卫说认得几种,摸着黑便要在周围找寻了。

    “末将无碍的,夫人和钱大哥还有精卫姑娘还是早些去休息罢!”王翦颇为逞强的如是说道。

    我哪里敢去睡,这钱桀我本就不放心,如若王翦当真出了什么事情,那我和精卫便当真只能倚靠这混厮去咸阳?

    可担心过,该来的还是会来,王翦到底撑不住那毒蛇的威力,不过一刻钟,手肿了不算,人也开始昏昏沉沉的,强撑不住精神,最后一头栽倒下去。

    所谓天塌下来了,便是如此罢:一次次给你希望,然后一次次叫你失望以至绝望!

    看着昏迷过去的王翦,我几近想哭:老天,我不过想回秦罢了,不过想回到阿政和扶苏身边罢了,为何要这般为难我呢?

    可到底如今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我瞥了一眼钱桀,他还时不时的在试探王翦的脉搏。精卫摸着黑去寻草药了,也不见人影,不知能不能回。

    按我心中的盘算,本是想靠着王翦带我们逃回咸阳的,最好是能将钱桀都在半路甩开来。如今看,不仅甩不开钱桀,怕是一路还真得靠着他了。除了靠他,别无他法。

    只是,王翦呐王翦,你到底别死了才是。虽我也见过不少死人,但你却是因我而被毒蛇咬伤,若是你因我而死,我倒该内疚一辈子的。

    折腾了一宿,王翦还是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精卫摸了摸脉搏,说很弱却很乱,钱桀无奈之下只得背着王翦前行了。没了马,我们行进得愈发慢了。

    好不容易在日落前寻了个村落,已然是地广人稀,钱桀倒没带着我们去住旁人家,反选了个空房子让我们暂且避一避。精卫随意扫了扫灰,去搬了些稻草来铺了厚厚的一层,将昏迷中的王翦安放妥帖了。

    “这兄弟,多少怕是活不成了的,咱们如此带着他既是拖累了我们,也耽误他上路,不如将他留在此处,咱们就走了罢。”钱桀轻描淡写如是说道。

    呵,若半路没个拖累你的人,我怎的知道你怀揣何心?你若日日背了王翦行进,指不定耗费了多些体力,也无心思打算盘罢?

    我时时提防着钱桀,即算他没有此等心思,那便当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终归是不能再轻易相信在外随意认识的人的,毕竟如今变数太大。

    既不能让钱桀说服我抛下王翦,那我便要想法子让钱桀留下王翦了。我狠狠心,还是将怀里的珠子摸了出来。不过,我只拿出了一颗珠子,交给钱桀道,“这珠子价值应该不少的,这儿的地形你熟,你若腿脚快,便去寻个大夫也好,替王翦抓些草药也好,总得先将人医治了罢!”

    钱桀蹲下来,接过那颗圆润的珍珠,蹭了蹭灰,“哟,好家伙呢。看来我倒是小觑了你,到底是个夫人,随身携带的值钱之物想必也不少罢?既有这上好的珠子,还坑我去那死人堆里摸金,恁的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呀!”钱桀有些戏谑的如是说道。

    我不言语,自知理亏,憋红了一张脸道,“多的再没了,落水的时候东西便掉得七七八八了。人命关天,你还是快些去想法子救人罢!”

    钱桀悠闲的吹了吹口哨,啷当着便出了门,我瘫坐在稻草间,抹了把泪。

    精卫采了把马齿苋进来,临时打了水心安静,见着我红了眼眶的模样,忙不迭的坐了过来,询问道,“夫人,怎的哭了?”

    “没。”我擤擤鼻子,“精卫,时间拖得愈久,我便愈怕我们回不了咸阳……”

    精卫叹息一声,也不言语,只是敷衍的随口扯了句,“会回去的罢!”说罢,也径自走开来,去到王翦身边,嚼碎了马齿苋给王翦换上药,嘀咕道,“这还是我太公教我的法子,也不知有没有用。但愿,王翦大人能够好些罢!”

    我疲乏得慌,靠在草垛上,依傍王翦处不远便也眯了过去。我有些累,昨夜折腾了一宿,担惊受怕和丝丝绝望的情绪在心底蔓延,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压抑感,让我恨不得从此一睡不醒才好。

    醒来时已是夜幕垂降,钱桀也回来了,带了些干粮一起,我倒颇为意外的,这厮不仅回来了,看似还办事办得很妥帖。

    “醒了?看来昨夜这贵家千金是太疲乏了,大夫来看过王翦你都未醒。”钱桀似笑非笑的说了句。

    精卫掰着干馍在吃着,嗔骂了句,“你就少说两句了,明晓得夫人的身份,试问又有哪个王公贵胄能像我家夫人这般撑这么久的?”

    钱桀是嘴上不饶人的,我也是个嘴硬的,当下便呛了一句回去,“我倒以为你拿了那钱便会三脚开溜了,却没想到你还愿意回来。怎的,腿脚不利索了,舍不得跑路了?还是看着我这块肥肉觉得不送去魏军手里太亏本?”

    闻言,钱桀倒也不怒,只道,“我倒是想来这,我跑路不要紧,你丢了也不要紧,莫让精卫跟着吃苦才是!”

    精卫面色通红,只胡乱岔开话题道,“上回的玉换了三匹马和一点干粮便没了,这回只是颗珠子,如何这回带了匹马回来不说,还带了这些许干粮,又请了大夫又抓了药的,还有多余?”

    我心下一惊,只道莫非真的被我说中了,钱桀一路护着我们是想把活禽了送去敌营?

    可钱桀却颇为无赖模样,将钱袋子捂了捂,“得,那颗珠子将将好换匹马,我是看着珠子值不了多少钱,故而换了钱后,和附近火头军赌了几把,赢了些东西不说,顺便和他们换了匹马回来。”

    说着,他调笑着对精卫道,“丫头,你说我是不是最近时来运转?”

    我被他气得牙痒痒又发作不得,精卫却是当下一个巴掌便呼了过去,“你疯了是不是?那是拿来给王翦大人救命的钱,你居然拿去赌钱耍?”

    钱桀被这一掌掴得怒火大作,盯着精卫的眼看了半响,却疲软下来,一副没了气的夹尾巴狗般模样,自认栽,低声下气给精卫认着错。

    因着大夫说王翦还有的救,索性我们便留在这破房子里住下了,只待给王翦恢复了些元气再上路。

    白日里除却精卫给他换药、灌药,吃的便用干馍泡了水稀稀的喂了下去,如此三日,王翦也幽幽醒转过来。复又三日,他也渐渐恢复些气力,能勉强挪动了,我们才接着上路。王翦半撑着身子骑马,我们三人牵着马走着。

    到了附近的小镇上,钱桀才告知我们,我们已入了秦境,不过这片地方太过偏远,无人管辖却也诸多作乱,故而放松不得警惕。

    到了秦境便是好的,驿站总该有了,我和精卫夜里左右一盘算,便决定将身上的最后一颗珠子换了银钱,写了封信让驿站送去咸阳才好。

    可如今这不太平的局面,写给谁都不是妥当的,没有印章,送去咸阳宫和华阳宫都不大可能,送去雍宫就更可笑了,当真左右难抉择。思考一番后,还真就叫我想到了个好寄信的人,那便是赵胥养在宫外的那干儿子赵弩!他收信倒是能收到的,又能及时传给赵胥,让赵胥带给阿政,如此一来,阿政接到信来救援的可能性便大了许多。

    修书一封表明我们的处境,又告之大致路线,在背后篆刻一首山有扶苏,想来阿政便能确认来信之人是我了。匆匆寄了信,一行人也不敢多做逗留,便按预定的方向出发了。

    可半月后,日子便不太平了起来,追杀的人一日多似一日,我们往往避都避不开,若非王翦的伤好些了,当真是逃都逃不脱的。

    那日夜里,在小栈歇下,不想夜里便没了声息,王翦起夜时厮杀声便传了出来,不待我起床仔细瞧瞧,便见一黑衣人提刀劈头盖脸袭来!

018.人性之狡

    我想我该庆幸祖母从小便逼着我学些武的,即便幼年时学倒立,被师父倒着提起脚,非坚持半个时辰才把我放下来时,我是极其怨念而想哭的,可如今看来,那时吃的苦却成了如今救命的至宝。

    匕首和剑都放在枕边,一路上的刺杀让我和精卫都养成了随时可能要战的准备,故而我俩从不曾放下欧诺个片刻。

    见有人冲了进来,虽只是一两个黑衣人,我提了剑便冲上去。应付一两个人到底是方便的,我的功夫也并非三脚猫,故而吃力的解决完两个杀手,干脆便猫到了门边。此刻没点蜡烛,躲在暗处来个以一敌十倒也未尝不是个好法子。

    果然,随后进来两个人,都被我在暗处偷袭成功。精卫则一直在床榻边,她只需能自卫就好,坐在床边也能当个诱饵引诱一下敌人的注意。

    再进来人时,我险些没看清便要出手,若不是王翦进来便大唤了一声我与精卫,我当真是下错手了。

    见是王翦,我赶紧收回手,剑与他的剑重重磕了一道后,方道,“我无碍,外头如今怎样?”

    王翦道,“不知是何处来的刺客,一路追着我们到了这儿。我起夜出恭时,便闻墙头有动静,故而查探一番,果然被我揪出这些人来。许是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这才手足无措向我们先发动攻击了。”

    “外头如何?”我躲在门后瞥了一眼外头,厮杀声还在,但却没人再朝这屋子靠近。想来,钱桀这厮身手还是不赖的。

    “先出去看看。”我道。

    王翦点点头,我二人复提了剑再次往外头而来,走道斩杀三人后,王翦瞥了地上的死尸一眼,“夫人,长此下去不是法子,不若捉个活的问问来路才好。”

    我点头同意,往外冲出来时,才见庭院内钱桀将将刀背砍上一刺客的后脑勺,那人闷哼一声,应声倒地。

    王翦皱眉道,“你怎的不留两个活口?”

    钱桀撇撇嘴,狠狠啐了口老痰在地上,“这还用你教?先头是那帮狗东西带着的是箭,爷爷我剑术还没牛到能以剑挡箭的程度,今儿这帮兔崽子没带箭,收拾这帮家伙,爷爷我可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家伙真是愈发自大起来,竟自称起了爷爷,我没好气的白了钱桀一眼,他却不在意,往那地上躺的十来个人中,左边找了两个人踢了两脚,右边又找了三个人踢了两脚,“呐呐,这几个小兔崽子都是没死的,不过被我砸晕了,你们还愣着作甚,倒是过来捆人呐!”

    十来个人,他竟轻轻松松的将五个人放倒了?

    先前跟着师父练武时,我也深知打晕人和打死人的力道其实只在一念之间,钱桀竟然有如此大的把握将几个人只是打昏迷过去而非打死,可见其本事之出众了。

    如此,我先前倒是低估了钱桀的。

    可也因着有如此危险之人在身边,他若是动了想要拿下我的心思,我怕是也在劫难逃。

    唤了精卫找些草绳来,将钱桀说的那五人五花大绑起来,捆在柱子上,泼之以凉水,这五人果不其然都醒了过来。

    钱桀凶神恶煞模样,拿了精卫的匕首舔着锋刃,又拿了匕首在那人脖子上轻轻滑过,哂笑着威胁众人道,“一群小瘪三,就这样还想收拾爷爷的性命?现在落在爷爷手里了,可就任爷爷玩了。”

    那刺客倒是也颇为傲气模样,脸一别过去,尽管我瞥见他的手已在不自觉颤抖,但他却丝毫不打算张嘴反驳些什么模样。

    王翦看了我一眼,我上前,冷漠的看着众人,道,“啧,你们不过就是想来刺杀我的,只是没料到我身边高手如云罢?倒是说说,谁派你们来的,我若心情好了,兴许还能放你们一马。”

    那刺客一脸硬气模样,恨恨的啐了一口,幸而我离得远,不然便被他啐了满脸了,“若是真告知了你金主是谁,呵,那我却失了道义了。”

    说着,我便见他口中一动,咽喉处滑动着喉结往下坠了坠,待我卡住他嗓子眼时,却是什么都来不及了,“他们嘴里藏了毒,快封住他们的喉!”

    然,几个此刻却都一声不吭的服了毒。但见他们一个个视死如归模样,笑着蔑视的看着我们。不多时,众人口里溢出鲜血来,头一垂,便咽了气。

    如此,好不容易费心抓的刺客想要掏出些许话语来,却生生的又因防范不周而丧失了机会。

    我被气得不行,捶胸顿足之际,但觉脚上踩了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白色丸状物。我拾起那地上的丸状物,因着被我踩了一脚,有些踩裂了,捻在手里细细一看,却是一枚蜡丸,内封着些许棕褐色粉末。

    我阴阴一笑,问道,“钱桀,你歪点子最多,可知打哪儿必然疼得不能装死?”说着,我将蜡丸递给精卫,示意她收好。

    钱桀瞥了眼我手中的蜡丸,瞬间明了是怎么回事,他唇角亦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吹了吹落在额间的碎发,压低了嗓子喃喃着如只危险的大虫般,“男人嘛,当然是最宝贝的地方是忍不住疼的!”

    我禁不住憋得面红,精卫闻言也早已面如滴血,钱桀故意从精卫身前绕过,颇有些玩味的看了一眼精卫,只闹得精卫别过脸去走开了些。

    走至那些人中间,钱桀呵呵冷笑着,抬腿便朝其中一人裆部而去。

    可惜,是个死的。

    接连又试了两个,都是死得不能再死的,但见钱桀怪叫一声朝那第四人裆部踢去时,那人嗷一嗓子便如月夜孤狼般嚎叫起来,钱桀拿手掌往那人脸上好玩的拍了两掌,“我道当真有那么些人死遵着道义的呢,当真个个儿如此有节气?看来还是有贪生怕死的鼠辈呀。”

    那人疼得不能自已,额间鼻尖冒起豆大的汗珠,狰狞着脸色求饶道,“二位爷爷,二位奶奶,鄙人也就是个半吊子刺客,从未得过手,不过混在众人中间想赚几个钱财养家糊口罢了。鄙人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各位爷爷奶奶还望饶命呐!若有想问的,鄙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言语间,这刺客忍不住疼,只嗷嗷儿的唤着疼。

    我看着倒是有些好笑,也不必我再问,王翦逼问道,“你倒是说说,是何人指派你来的,若是说得出个准确人,我们知晓是可能的,饶你一命倒是未可知。”

    那人忙不迭着说着是,才道,“鄙人是接了雍宫里太后娘娘的旨意,许了一大笔银钱,才来刺杀各位爷爷奶奶的。鄙人也就图个活口,还望爷爷奶奶们放鄙人一条性命呐。”

    王翦闻言,忍不住卡住了那人的喉咙,“你可知道胡说的代价?”

    此刻被卡得呼吸都有些困难,面色涨红如猪肝,“鄙人……知……知晓,可诚然是太后娘娘唤鄙人来的。”

    我颇为狐疑的思索一番:赵姬虽谈不上喜我,但到底与我无冤无仇,再者好歹她也该念着阿政的情面,怎的会无缘无故的想要了我的性命呢?如此,倒是确然有些可疑的。

    从我们将那信寄出,想必快马早已送至咸阳,阿政得到消息的同时被雍宫知晓了也是有的。如若雍宫当真有人要杀我,也只有可能是!

    “他在撒谎,我知道是谁想要我的命了,如此,这人也不必留着了。”我淡淡道。

    王翦闻言,手腕狠狠一扭,直接便拧断了那刺客的脖子。这一回,他倒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为防万一,钱桀又踢了最后那人一脚,也是个死的不能再死的,如此才放下心来。

    搜寻了一番死人身上之物,钱桀摸出好些散碎银钱来,还寻着了的密令,我更加确然了我的想法。

    王翦打发了店家来埋人,店家只哭号着,“各位活神仙,你们在我这小地盘闹出这许大的动静来,当真不怕官差追来要找我的麻烦吗?更何况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今夜怕是瞒不过去的啊!”

    钱桀拿出好些银钱,只道,“如今本就是兵荒马乱年代,死几个人再正常不过,只要你天亮前埋了人,其余的一概不必管的。本来这乱世,你这客栈也没住旁的闲人,除却我们几个再无人知晓,你只管和你婆娘处理了这些腌拿钱就好。”

    那店家的婆娘搂着个七岁的小娃娃哄着,说是受了惊,却瞥眼示意店家多要些钱财。我复又将先时送完信后余下的钱拿给店家,店家这才乐呵呵的处理起了尸体来。

    钱桀乐呵呵的回了房,数了一番还剩下不少,说足够我们剩下的路,这才帮着店家一道去收拾去了。我和精卫又折腾了一番,洗去身上血腥气,这才倒头睡觉。

    次日清早,天将将泛起鱼肚白,钱桀便催促着我们启程。我脑袋一转,想着昨夜被那店家贪去不少银钱,回咸阳的路尚远,故而猫进店家房内欲偷些回来。

    可我猫进房,才发现直挺挺的躺了四具尸体凌乱在房内,店家夫妇二人,连带着那个七岁男童和尚在襁褓的稚子都死了,而钱财却早已不翼而飞。我黑着脸出来时,见精卫正欲从壶里倒些水灌入囊内,钱桀伸手便打掉了。

    瞥见钱桀腰间,我怒喝道,“你倒当真做得出来!”

    钱桀无赖的笑着摸了摸鼓涨涨的腰间,“这两口子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不将她们药了,指不准会不会去告密。不若斩草除根,来得痛快。”

    “可孩子却是无辜的!你当真做得出这般狠心之事!”我恨恨然啐了钱桀一口。

    钱桀怒不可遏骂道,“我若不做决绝些,你难道希望这两个孩子将来没了爹娘,去街头乞讨饿死的更难受吗?”

019.硕鼠,硕鼠

    战乱本就如恶魔般折磨着民众,这乱世便将人性最丑恶的一面统统激发出来。一如贪财的店家,一如心狠手辣的钱桀。

    “你将毒下在这茶壶里了?昨夜哄着店家一家都喝了?”精卫颇有些诧异的看着钱桀。

    钱桀点点头,顺手便将茶壶扔了出去,“不然你以为我方才为何不让你喝这儿的水?”

    精卫禁不住眉头一皱,慌张而难过的便跪到了我面前,“夫人,是婢的错,昨日钱桀问我要那枚毒丸,我以为他不过要来留着路上有用,却不想他是用来杀了店家四口的……”

    精卫跪在地上,惶惶不安模样,脸上满是恐惧和追悔,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钱桀伸手拉了一把精卫,却没将她拉起来,他只颇为不满道,“你总是跪她作甚,此刻她和你并无异,不过都是良民普通女子罢了。总把自己当个婢女而将她当做主子高高在上供着,何苦呢?世人愚昧,将人分划为国人和野人,正如将人划分为主子和仆人一般蠢。到底人就是人的,何以来的三六九等?”

    钱桀此刻倒颇有些学识的模样,如此劝诫着精卫。

    我冷眼瞧着他,“人生而没有等阶,那你且告诉我,你又是何来的权利,将人一家四口都抹杀了?”

    钱桀颇为恼怒模样,“呵,女人就是这般,妇人之仁,我今日若不将事情做决绝些,你且看来日事情会变成如何糟糕的后果。”

    “可你这毒手怎的就忍得下心去摧残那将将出了襁褓的稚子?”我恶狠狠骂道,“稚子何辜啊!”

    精卫只是一味的哭着,并不知该怎的来缓和这尴尬的局面,钱桀不在意模样,自数着他的钱,王翦倒是还有些心思,去膳房将所有柴禾都抱了出来,又将店家一家的尸身都抱了上去,浇了些油,一把火焚了,如此倒也算彻底了断了后路。

    自此出发,我和精卫打扮得愈加隐蔽了,粗布短褐的穿着甚至刻意抹了些泥,只作寻常村妇打扮。因着好歹入了秦境,归心更甚,脚程也快了许多。

    我好几日不曾与钱桀说话,钱桀反正也不搭理我,倒是精卫,夹在中间两处为难,王翦素来是只担心我的安危的,故而也不曾去理他们二人。

    说起来,王翦倒也是个福大命大的,被那地痞子咬了本该是九死一生的,他却活生生的熬了几夜,昏迷了几日后,复又幽幽醒转。至那日刺客来刺杀时,那受伤的手虽还有些用不上力,便换了只手使剑,控制不住力道便将人都杀了。如若不然,王翦告诉我,将那些刺客击昏也不是太大问题的。

    一如王翦所言,那些刺客并非什么绝好的杀手,甚至有些非常寻常,想来是当真想杀了我,可无奈如今到底人脉还不大流畅罢?

    行进五日后,到了白水县一小村落,如若不出意外,我们的归程也就剩下几日了。因着到底入了秦的腹地,战乱并无那么猖獗,于是这一路上的男丁也渐次多了起来。虽然家家户户人口不乏参军的,到底还是没有像那边远战区般,尽数男丁倾巢而出。

    天黑之前,钱桀带着我们寻到了村尾一户刘姓人家,这家人是两老口子带着一个媳妇儿和一个小丫头,并无壮男,媳妇儿在织着布,老两口子升起袅袅炊烟,小丫头便在旁边添点儿柴火。

    倒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如若再加上那女子的丈夫的话。

    因着我们给了足够的钱,这家人倒也颇为爽快,将家中栗米尽数拿了出来,得了钱财又去买了些吃的,十分欢愉的给我们做着晚膳。

    无人烟处,我们总是吃干粮的,如今能够吃上热腾腾的饭菜,自然是喜不自胜。

    那刘太公也十分好客,颇为自赧对我们道,家中无多的床垫被褥,如若不嫌弃,可让小孙女儿跟他们二老住,我和精卫去和他家媳妇儿住一起。而两个汉子则要吃些苦,依旧睡草堆。

    有得草堆睡都是极好的了,到底先前在魏折腾时,荒郊野外的,哪怕是树上或是旁的地方,也挑拣不得,我们两个女人家也是要跟着一起吃苦的。

    如今能够让我们有个床可以下榻,这倒是颇为让我们满足的了。因着从那客栈出过事后,我们再不敢落脚客栈,就怕留下蛛丝马迹的给人可循,都是选择睡马棚草垛内,故而许久不得床榻的我,难得的可以睡个轻松觉了,当然是颇为满意的。

    当晚因着人多,饭虽然做了许多,但到底是不够这么多人吃的。

    剩下最后一碗饭时,王翦本欲盛饭,不想那刘家媳妇儿却抢先装了满满一碗饭,又夹了好些饭菜,匆匆支使着小丫头躲到房间里去了。我只当那媳妇儿疼孩子小孩子,便也没放在心上。

    刘老汉颇为不好意思的对王翦道,“倒是我家这小丫头不懂事了,长身体的年纪,难得有吃饱的时候,如今做了这么丰盛的一顿,她便馋嘴了。当真是怠慢各位了,怠慢了……”

    长夜漫漫,早早的用过晚膳,我闲来无事,便与那刘太公喝着茶闲话了一回家常。才得知他家有个儿子,因着想要立些战功,好回来糊口,故而半年前便参了军去了。刘家本就膝下无太多子嗣,将将三个孩子,只有那男儿一个独苗苗,留下媳妇儿和一个女儿,便未回来过。

    说起来,刘老汉也是颇为惆怅模样,揩了一把泪,“怕只怕我老刘家,会就此断了香火啊……”

    聊至如此惆怅的话题,我却总有些难忍的,牵强说了些话语出来安慰刘太公,便早早回了房去歇息。那刘家媳妇儿早已将床榻铺好,只待我们安歇了。

    夜,静谧得慌,愈是接近咸阳,愈是近乡情怯。

    算一算日子,不说三个月,如今两月有余的日子是有了的。一晃便过了这许久的时日,也不知阿政在咸阳如今过得怎样。按照王翦的说法,他接到命令的时候,画眉他们脚程快,已经安然回了咸阳的,路上也再未遭受追杀。可见,那些个三番五次要来追杀的人,确然目标是冲着我了。

    蝈蝈在外头的枝桠上叫得欢快,连带着蝉鸣偶然的肃杀之音,听着外头更夫打更的声音,不过戌时。

    我闭着眼想早些入睡,却不想那刘家媳妇儿忽然起了夜,本先我也未曾注意的,但听闻外头一阵干呕之声,复又传出揭缸盖的声音,咀嚼的声音也断断续续传来,念及白日里她藏饭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倒是她自己嘴馋呢,偏偏的要赖到自己孩子身上了。

    因着先前和刘太公闲话时喝了不少茶水,入了夜后我反倒有些尿意,可听着外头那刘家媳妇儿吃东西的声音,又不忍去撞破人家尴尬窘态,故而只得憋着。

    我这厢正憋得难受,不料那刘家媳妇儿吃东西还没完没了了,憋得难受至极,那刘家媳妇儿在外头竟然传出些许笑声来。

    这都什么毛病?我心里暗暗骂着,却是再顾不得那么多,看见便看见罢,不过一笑而过就好,故而我抹黑起了床。

    行至堂屋,却见那刘家媳妇儿娇滴滴模样,竟坐在一男子身上,巧笑倩兮,那男子也颇为暧昧的挑逗着那刘家媳妇儿,看得我都一阵脸红。

    “呔!我道是哪儿来的野耗子在偷吃,不想却不是硕鼠,而是猫儿偷腥呢!”我骂道,傍晚时刘太公还跟我言说着家中独苗苗怕断了香火,这厢这儿媳妇便偷人都偷到家里来了,呵,当真是可笑之极。

    若是我没记错,刘家媳妇儿还有些呕吐的症状,莫非是孕吐?家里的汉子参军去了,耐不住寂寞便要在外偷人了吗?丈夫外出不过半年,瞧着这媳妇儿模样,怕是有了两个月身子了呢!

    如此,我对这刘家媳妇儿便莫名的厌恶起来,那男人见我冷不丁的从房里冒出来,脸色忽的一窘,刘家媳妇儿亦是弹起来猫到一旁,涨红了脸。

    那汉子本欲找个地缝钻了才好,但见我只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后,却也壮了胆子,起身便冲着我的方向来,暴起而欲伤人。

    “打哪儿来的野女人,长得倒也标致,可惜偏偏教你看见了不该看的,本来你只是在这儿留宿一宿,看来如今怕是要长眠此地了!”那汉子说着,狰狞着脸色便向我扑了过来。

    可这汉子白嫩嫩的模样,倒终究不像个武夫,果不其然,想要和我动手,虽然只是在一地方不大的堂屋之内,却都呆笨得捉不住我,反被我猫戏耗子般的折腾得上蹿下跳。

    那刘家媳妇儿惊恐着模样不知如何是好,我却不欲再与这野男人玩下去,当下便拔了头上的银簪,逮着机会反扣住那男人的双手,将簪子死死抵在他喉咙上,便吆喝起来,“呀,刘太公,你家啥时候进了这么大只耗子呀?你快些来看看呐!”说着,我颇为无赖的哼唱起硕鼠之谣来。

    刘家媳妇儿急得眼泪都下来了,直跪下磕头道,“这位奶奶,求您别喊了,别唱了……”

    那刘太公不多时便从房内出了来,孰料,他手里去还拿了把锄头,对着我的脑袋径直而来!

020.国丧之丧落于谁

    闹出大动静来,哪里还有人能安稳睡着,那刘老汉挥着锄头向我时,王翦早已从一侧厢房闪出,手疾便将刘老汉手里的锄头给躲了下来,亦反手压住刘老汉。

    我颇有些费解的盯着刘老汉,郁郁道,“太公何以要伤我?我帮你捉着了偷奸的汉子,你反倒要伤我,如此岂不非乱了是非黑白?”

    闻言,那刘老汉声泪俱下,脚下一软,若不是王翦拉着,便要跪了下来,“好人们,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偷奸的汉子啊,这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我震惊之余,手未能有之前的力气,被那刘姓汉子挣脱开来。他从我手下溜开,径直奔向自己媳妇儿,搂着媳妇儿,又向王翦靠近一步,见王翦怒目圆睁,只得后退着跪下来,“好汉,你要打要杀冲我来,莫伤了我的老小。”

    如此折腾着,精卫和钱桀也从房里出来了,那老妪也从房里出来,带着小孙女一道跟我们下了跪。

    此般僵局,倒是我先前想都未曾想过的,我本以为是这刘家媳妇儿不守妇道、忍不住闺阁空虚,却不曾想原是她家汉子从战场逃了回来,做了逃兵日日在家见不得光。

    呵,这乌龙如今倒是闹得真不小。既也不是偷着的,一行人也闹醒了瞌睡,索性便点了灯又聊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听着这曲折离奇的故事,倒是也新奇。

    刘老汉家吃穿用度本也不该如此富庶,盖因儿子早先便在战场上失踪,秦将将此报下来,如此老汉家虽日日活在苦痛里,到底也因着伤亡了家眷而得了些抚恤。不成想,抚恤下来不过半月,某日半夜,儿子却脏污满面的站在了自家院子里,刘老汉一家可以说是因此又喜又愁了起来。

    而秦自商鞅变法开始,素来法度严明,容不得半分轻蔑的。一家犯罪,什伍连坐,和刘老汉家连坐的还有九家呢。家里多了个逃兵,一旦被发现,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喜的是儿子不曾战死,愁的是一旦被发现便是十家同受罚。

    好在,好在,回家躲了两月,一直未被发现。直至今夜,因着我们的到来,媳妇儿留着吃的至半夜,以为我们睡着了,才想着端了吃的出来给丈夫吃。不想被我无意发现,闹得如今这般尴尬局面。

    可到底,我们并非这村子的人,更不属连坐的范畴,故而刘老汉一家也才辛酸着眼泪将不肖子的事情同我们讲述了一番。只是,他们还不晓得,我们便是站在这秦法度最高处的执行者……

    听刘老汉说罢,王翦早已颇为不悦的唾骂起了刘邸,言他是个孬种。

    刘邸是这汉子的名字,听他说完自己曾经战场所在,与王翦相隔不过两三个营。王翦倒是没见过他,但却也非常痛恨如此鼠辈。

    不过,我们四人都心照不宣的隐瞒了我们所有人的身份。

    因着已有两月不见光,刘邸早已养得白白净净的了,也没了先时劳作和厮杀时的气力。刘邸哭诉道,“芈姑娘捉拿我都如此轻易,说白了些,我上战场不过是送死罢了。只是因着气运好,被人打伤了昏迷在战场,醒来时将士们也都退散了,我被扔在乱葬岗,坐在一堆死人中间,我便想家了……就是死,死在家里,将来到底能跟家小葬在一处,都比被扔在乱葬岗的强!”

    我无言反驳,但王翦却是有话说的,“若人人如你这般,秦便是连国都受不住的,国之不存,焉谈于家?”

    刘邸颇为痛苦脸色,声嘶力竭低吼着,却没了原先的中气,“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家都不能好好顾着,国又与我何干?”

    王翦还欲反驳,我却淡淡然瞥了一眼那媳妇儿时不时抚着的肚子,“你倒是满满的借口说你顾家,那我且问你,你想没想过,一旦你当逃兵的事被邻里发现,你又该如何处置?连带着一家都处死?还是拖累连坐的余下九家和你们家一起死?”

    闻言,刘邸只是揩了把涕,啜泣着不知如何回答。还真应了王翦说的那两个字:孬种!

    “你媳妇儿大概是又有了身子骨了罢?”我冷眼看了一眼刘邸,“她大了肚子,该如何与人言说?还不是要被人扣上偷人的帽子?到时候,妻小怕又是保不住的。你若是个男人,这些东西,你该担着的,你却担得起吗?”

    刘邸默声不再说话,偌大个男人,终于止了哭声,却是比先前愈发的沉默些。

    好半响,他才道,“你又知道什么,你可见过屠城?我在秦魏边境一战时,因着秦败了一回,失了城池,待我们再攻回去时,城中早已无一生者……”

    “不逃,以我这废物般的拳脚,迟早也是个死。逃,被发现是死,不被发现是连累自己妻小死,如若遇上秦战败,被攻城,那边是全家老少一起死。人嘛,总逃不过一死的不是?我如今不想旁的,只愿深思都同我家小一同,就足够了。”刘邸一脸看淡生死的表情。

    众人都沉默了,王翦亦不做声,我从前是不晓得屠城一说的,可……王翦没有反驳,就意味着刘邸说的是对的。

    呵,战死亡骨何其多,如若不是刘邸逃了回来,只怕如今能与家人相见的,便只有梦中的归魂了。

    刘邸沉默好半响,忽而跪到了我们面前,“各位姑娘、大哥,我刘邸真没什么本事,也确然是个孬的。如今我媳妇儿怀孕了,我此刻唯一期盼的事,就是能让我媳妇儿给我家留个后了,到那时,刘邸自会去伏罪,必不会连累了家小同我一起受罚。”

    我不禁恻隐,动了动唇,只道,“我们不过路经此地,这,终究与我们是不相干的。”说罢,我便起了身,往屋里去睡觉去了。

    精卫也随着我一道儿进了屋,王翦和钱桀更是各自散了,只留下刘家老小,在堂屋里叹息着。

    稚嫩的女音,孤寂的在屋里嘤嘤哼唱着,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了裹了裹,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硕鼠啊硕鼠,这硕鼠终究不是野田鼠,却是自家的耗子。由刘老汉那小孙女儿传唱起来,何其不是一种讽刺?

    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我不过路过这白水县,也待不得多久的,又与我何干呢?更何况,若非他们愿意收留我们,似我们这般身份可疑的人,没被人轰出村子、露宿林子就已经很好了,刘老汉一家还愿意让我们过一夜,给了我们甚好的食宿,该是我们感激的。

    夜,就该是静谧的,如此,安歇了也甚好。

    次日清早,听刘老汉言说,过了白水县又有些荒芜路程要走的,故而王翦早早的便去早市买些干粮之类了。

    刘老汉家关了庭院大门,刘邸也得以在此时光明正大出来,与我们一道用着早膳。这钱桀也是个懒的,因着有王翦在,倒是学会了偷懒,什么都使唤着王翦去做了,本该他一起上早市的,他便躲了懒,此刻嬉笑着用着早膳逗乐精卫,却也颇为安逸。

    钱桀身手矫健我早见识过,虽不喜他为人处世,到底如今秦正是用人之际,如若能用精卫绑住这么个人,放在阿政身边,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故而我虽不喜他,但到底容忍了他。他为人虽狠辣又只图利益,但到底,对精卫却是好得没话说的,前些日子行多了山路,精卫脚磨起了水泡,精卫不过哼唧了一声,他便二话不说背着精卫走了一程。可见,他对精卫是动了真心的。

    王翦这一去便是大半个清晨,本该赶在辰时前就上路的,可直至辰时一刻,王翦才回来,只是,他此厢回来却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一小队人,还有阿政!

    “青凰!青凰!”阿政熟悉的嗓音在门外唤我名字时,正喝水的我差点没呛着,端着的茶盅都没拿稳,洒了一桌子的水。

    我激动得站起来,奔至门口探出脑袋,果然见阿政风风火火从外面奔走进来,满面喜色。

    阿政居然来了白水县!他是来寻我的!我再难抑制住心头激动,冲出门时早已满面热泪,与他紧紧相拥在一起。我哭着,喊着阿政,生怕这不过是一场梦!

    可他确然是在这儿的,厚重的胸膛,强健有力的心跳,都无时不刻的在提醒着我,活生生的阿政就在我眼前,他来白水县寻我了!

    我搂着他还不愿松开,但闻他哽咽着道,“政以为,政这辈子都看不见你了,得到你在这附近的消息,政便来寻你了,还好,还好你还是政完完整整的青凰……”

    我亦是哽住了嗓子只哭得出声却说不出话,喜极而泣是不在话下,可不等我喜完,心头之惧更上心头:阿政离了咸阳,便没了安全之所,我若是个香饽饽,那阿政便是熊掌般炙手可热。

    大秦今年多国丧,国丧国丧,这丧……究竟会落在谁头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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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299/ 第一时间欣赏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最新章节! 作者:伊晞所写的《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为转载作品,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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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第一后:帝凰还巢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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