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盛唐绝唱TXT下载盛唐绝唱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盛唐绝唱全文阅读

作者:蔚微蓝     盛唐绝唱txt下载     盛唐绝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2章·我辈岂是蓬蒿人】②

    李林甫与他舅父姜皎的感情甚好,这个表妹,还是他看着长大的。昔年朝中文臣能臣相较之时,因为同是能臣,李林甫与韦坚的关系还不错。可自从昔日的忠王成为太子,韦坚自动被划分为太子的人,他就不再是李林甫的同僚和亲眷了。

    如今,更成为了敌人。

    萧江沅一点也不为李林甫担心,一则他不需要,二则不论李适之还是韦坚,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她只是觉得有些无奈。李林甫身在朝中放眼望去,所见者皆可为敌,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青云路,也是李隆基为他铺设的康庄坦途。李隆基虽放任李林甫排除异己,却也始终控制着李林甫的权力,李适之和韦坚二人便是李隆基亲手下来,干预李林甫的棋。

    这样的李隆基让萧江沅熟悉且安心,却让李林甫又爱又恨。

    萧江沅知道李林甫不会束手就擒,她甚至开始好奇,他此番会动什么样的脑筋。

    既然李隆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不是不能放开手,只是无论如何,废太子的悲剧不能再重来一次。

    她家阿郎毕竟已经年老,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去安抚一次事关王/朝与皇位的动荡。若储位不稳,皇子又众多,一旦他们为了夺/嫡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任何能威胁到李隆基权位的东西,她都要防御和杜绝;所有对李隆基有利的人或事,她都愿意去妥协和代劳。

    朝野且动荡,大唐再乱一次又何妨?她在意的,从不是江山与百姓,她效忠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那个稚龄时就敢号称李家天下,青年时应时势而成英雄,中年时登顶泰山封禅,缔造了这无双盛世之人。

    因为这是他的大唐,她才兢兢业业;也因为是他的皇权,她才固执又纠结。

    什么温柔和气,都不过是假象,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清白良善之人。没有人教过她忠君爱国,这么多年,她只精通了忠君这一件事。

    萧江沅此时还没有想到,最终给李隆基带来祸乱的,并不是这些自小困于方寸之地,既无绝艳大才又手无寸兵的皇子们。

    谁都没有想到,这炜炜煌煌的盛世大唐,望之如天般高远,探之似大地般坚实,实则却比那彩云更易散,琉璃更易碎。

    危机早在多年前就有了埋伏,逐渐形成不可逆转和挽回的大势,驱使着历史的车轮碾压而过,而那一只揭开繁华表皮的手,不过是推动了它前行。

    此时或已出现可见之端倪,却尚未有人发现。

    萧江沅正沉吟着,忽听李隆基开口道:

    “请太白先生过来。”

    萧江沅醒过神来:“……又是作诗?”

    自从李白入翰林院以来,始终居于待诏一职,李隆基若寻他了,必然只是为了作诗,竟从未动过改他为翰林学士的想法。

    “不然呢?”李隆基反问道。

    萧江沅派去的人很快赶了回来:“太白先生醉着,说是来不了。”

    李隆基悠悠一叹:“又醉着,十次寻他,有九次都醉着,余下的一次也是半醉半醒,真不知他到底想如何。”

    杨玉环笑道:“我倒觉得,这才是太白先生。”

    李隆基本还有些扫兴和不满,闻言尽数消散:“也罢,随他去吧。”

    自广运潭回到兴庆宫后,杨玉环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入内室更衣沐浴,李隆基则坐在太真观的正殿里,有意无意地向萧江沅提了一句:“明年十八郎就除服了,也该开始为他物色新王妃了。”

    回想起今日,李隆基对杨玉环前后态度的变化,萧江沅立时便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待寿王有了新王妃,杨玉环的身份便能正式确立了。他的女人,再不能藏着掖着,不论身份谓何,都要堂堂正正地与他并肩而立。谁又能,谁又敢,出言不逊?

    这是他曾有的遗憾,如今有了杨玉环,他不打算再留下任何不甘。

    萧江沅欣然应下:“大家可有合适的家族待选?”

    “高门大族,名门望族,年岁相当,性格温柔,总之……别委屈了十八郎。”李隆基说着自嘲一笑,“听起来似乎有些讽刺。你是不是想说,明明这世间最让十八郎委屈的,便是我这个亲生父亲?”

    “臣不敢。”

    “……你也学会‘不敢’了?”

    萧江沅只是终于意识到,曾经她胆大敢言,未必不是因为有恃无恐,甚至恃宠而骄。她已经不是他的爱人,只是他的臣子,自然要守好臣子的本分,所以她没有回答,只是道:“臣会办好此事,不让大家分心。”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点点头:“也好。”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韦氏与杜氏齐名,皆是长安历史悠久的世家,世代与皇族名门联姻。到了李隆基这一朝,韦氏和杜氏皆有女入东宫,韦氏为太子妃,杜氏则为良娣,若不出意外,韦杜两家便是未来炙手可热的外戚,声势更上一层楼。新的寿王妃最终择了韦氏女,婚期定在天宝四载七月,即寿王除服半年之后。

    在那之前,李隆基改天宝三年为三载,此后纪年皆以“载”代“年”,以为正朔。他又多次邀请李白携游赴宴,皆被李白以酒醉为由拒绝。

    眼见李隆基对李白的倾慕逐渐淡化,最终变成了隐隐的不满,萧江沅只犹豫了一瞬,便命人用凉水泼醒李白,将他带到了李隆基面前。

    李白不气不恼,见到李隆基和杨玉环之后,还知道摇摇晃晃地行礼谈笑,却在应李隆基的命令,为杨玉环写下《清平调》三首之后,便主动请辞。

    或许是因为《清平调》三首写得太好,亦或许是因为看到了萧江沅和杨玉环不忍的神色,李隆基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命人将李白好好地送回了翰林院。

    次日李白酒醒之后,又向李隆基上了一道请辞的奏表。他没想到萧江沅的权力如此之大,这奏表连李林甫都没看到,便直接到了萧江沅的手里。

    萧江沅直接去翰林院寻了李白。见他难得清醒,她摒退了众人:“……太白先生是否认为,圣人没有识人之明?”

    两年多的时间足以让李白对萧江沅有所亲近,见萧江沅说得如此大胆直白,李白有些意外,随即也没了顾忌:“李某来到御前,是想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济世安民,为国效力,而不是做帝王身边只会写诗的弄臣。圣人,没有识我之明。”

    “太白先生或许不知,其实在这两年里,圣人曾多次尝试对太白先生予以重用。”

    这一点,李白确实不知。

    萧江沅并没有说谎:“只是每次召唤,太白先生都是酩酊大醉。于太白先生而言,翰林待诏和翰林学士只有一步之遥,一旦做了翰林学士,行制诰之能,便也有了议事之权。太白先生若真立志济世安民,须知在圣人身边行走,许多事是不能宣之于口的,酒虽能助兴,但也易误事。故而圣人与酒,太白先生只能择其一。萧某可以助太白先生做上翰林学士,但在此之前,太白先生得先给萧某一个选择。”

    “原来萧将军是来挽留李某的。”李白潇洒一笑,“先谢过了,只是圣人怠政,右相揽权,萧将军独善其身已是不易,无谓再为李某费心。选择是早就做好了的若没有酒,我便不是太白了。我心中有大唐,有山川湖海,有百姓民生,何必拘泥于身在朝堂?身在天下也是一样。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其实从一开始,萧江沅就知道这样的朝堂或宫廷,留不住李白。

    能写出那样的诗的李白,比昔年的张九龄还要理想。他们都是内心至净的人,不同的是,张九龄足够清醒,也愿意对这世道做出一些不失原则的妥协,而李白既不世故练达,也不肯虚伪倾轧,若不遂心,便只愿沉在酒醉里,谁也留不住他。

    萧江沅终是将李白的请辞奏表交给了李隆基,李隆基看完之后,二话不说御笔亲题:赐金放还。

    李白离开长安的时候,数以万计的文人骚客及学子百姓,都去了霸陵桥折柳送别,吕全也被同窗们拉了过去。

    萧江沅和濯缨乘着马车送吕全过来,刚好碰上了玉真公主的马车。

    “小子美,你都多大的人了,可别哭了。”

    萧江沅刚下了马车,打算拜见,便听到了玉真公主已然失去耐心的苦劝。

    “你不是特意写了一首《饮中八仙歌》?再不下去送别,且不说太白还是不认得你,就连柳枝都没得折了!”

    “公主别急,子美这是伤离别,不忍亲眼相送。”王维也在车里。

    萧江沅示意驾车的道童,不必说她来过,便默默退回了自己的马车里。

    吕全这时也眼圈红红地挤了回来:“姑父,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学医。”

    当初萧江沅把吕全带回宅邸之后,立即便派了人手,把负责给吕家送财帛的小厮抓住,关了起来。那时新丰县丞名为吉温,为人举荐入朝,李隆基对他的印象甚是不好,萧江沅却注意到了他。

    吉温的叔叔吉顼,乃是则天皇后执政时的宰相及酷吏,曾建议张易之和张昌宗劝则天皇后还政于李唐,后来被诸武嫉害,遭贬不久去世。

    萧江沅随侍在则天皇后身边的时候,吉顼已经被贬了,与他一起消弭于尘世的还有一卷书,是由他主张诛杀的来俊臣等酷吏所写。

    在打听了一些有关吉温审讯犯人的故事之后,萧江沅想,她已经知道那卷书在谁的手里了。

【第43章·姊妹弟兄皆列土】①

    吉温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在被圣人否定之后不久,便被圣人身边的大宦官礼遇有加。这种转折让他困惑,也让他兴奋。

    大宦官并没有难为他,只是让他审讯一个小厮,要求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别让这小厮受太重的伤,也别叫出声来吵到邻里。

    吉温很快便完成了任务:“将军,此人确实只是见财起意,并非为人所指使,也不认识那个叫‘李辅国’的宦官,吕家的事也的确与他无关。其实吕家的事,下官有所耳闻,吕家大郎好赌,谁也逼不了他,更拦不住他,杀妻也是他自己犯下的错,很难为他人所设计。”

    便见大宦官似苦笑了一下:“是啊,就算真是有人设计又如何?赌博的是他,杀人的也是他,家破人亡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看来是我想多了,多谢吉县丞。”

    吉温忙道:“不敢不敢,能为将军效劳,是下官的荣幸。”

    此事,萧江沅并没有让吕全知道,就连那小厮的治疗,都是命韩四秘密进行的。待小厮康复之后,她便把他送出了长安,让他永远也别回来。

    此后,萧江沅便忙碌了起来。偶尔回家几次,听濯缨提起吕全与韩四亲密如父子,还只觉得是缘分,不想今日吕全竟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想好了就做吧。”萧江沅并没有阻拦,毕竟人生是吕全自己的。

    见萧江沅今日不大爱说话,似心情不好的模样,濯缨眸波漾了漾,便命人驾车回家。

    近来那个“伏猎侍郎”,也就是新上任的京兆尹萧炅,总来登门拜见。这一日萧江沅休沐,好不容易没见到萧炅,却迎来了吉温。

    自从有了一番交集,萧江沅便不排斥为吉温的仕途出一份力,只是没想到吉温运气那么不好。起初被李隆基否定也就罢了,数月前,吉温奉御史之命去河南府审讯当时的河南尹萧炅,让萧炅吃了不少的苦头,一转头李林甫出手把萧炅救回了长安,还让萧炅做了京兆尹,没过多久吉温也被调任,好巧不巧,是要在京兆尹手底下讨生活的万年县尉。

    吉温一直很珍惜萧江沅的“赏识”,想着她即便愿意帮自己,估计也就一次,可要用在刀刃上,眼下这刀可不就开刃了?

    他知道萧炅受李林甫影响,对萧江沅很是崇敬,因是同姓,差一点便要引为同宗,更别说动不动就登门拜访了。他便想借萧江沅的东风,好好缓和一下自己与这位顶头上司的关系如若能一举交好,顺着萧炅得到李林甫的赏识,那就更好了。

    吉温的目的,萧江沅一打眼就知道。见吉温选择了今日前来,她便知他必是提前打听好了,果然就在吉温坐下没多久,萧炅到了。

    进门便见吉温和萧江沅很是熟悉的模样,萧炅先愣了一下。见吉温对自己十分有礼,话里话外都是萧江沅与他关系匪浅,而萧江沅竟然没有否认,还但笑不语,萧炅当即醒过神来,主动与吉温一笑泯恩仇。

    从头至尾,萧江沅只当个笑话看。她慵懒地倚着圈椅斜坐着,唇边虽噙着笑,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

    她忽然有些明白,李隆基的疲乏倦怠大抵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正想着有什么理由,能顺理成章又不失礼仪地把他们给撵出去,便见濯缨出现在了门口。

    她看着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跪坐在自己身边,伸手捏了捏她的肩,然后柔声问道:

    “将军可是困倦了,濯缨服侍将军休息?”

    李林甫手底下的人,哪个没去过平康坊,哪个没听说过濯缨之名?

    而吉温就算不知道濯缨是谁,那也能看得出萧将军与这俊俏的小郎君之间,暧昧丛生。

    所以没用萧江沅说什么,萧炅和吉温就双双起身告辞,跑得飞快。

    在萧吉二人离开之后,濯缨也没有收手,继续为萧江沅捏着有些僵硬的肩膀。

    濯缨的手指纤长,力度刚刚好,萧江沅一边放松地享受,一边转眸静静地盯着他,忽听他道:

    “既然不喜欢,为何要见?”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不反感,也不想欠别人的。”

    “既然不开心,为何要做?”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萧江沅轻笑道,“是他们有求于我,可不是我求着他们办事。”

    “濯缨说的不仅仅是他们。”

    “世间终究只有一个李白,我不是他,也做不到。为臣也好,为官也罢,本就不是一件只凭开心就能做下去的事,尽管过去这几十年,我一直是快意的。”

    “……因为将军的心,在圣人那儿?”

    “你一提圣人,我想起来了。”萧江沅坐直身,脱离了濯缨的手,“我不是说过,家里有客的时候,你不要出来么?你今日这样,他们就都知道,我的宅子里养着一个‘男宠’了。他们知道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圣人便也会知道了。”

    濯缨淡淡地收回手,端坐着:“那又如何?”

    萧江沅想了想,道:“不对,娶妻也就罢了,宦官养男宠这事听起来就匪夷所思,说出去也不好听,他们不敢多嘴,给我惹这个麻烦。”

    见濯缨好一阵子没再说话,萧江沅还真的有些困了:“你不是说要服侍我休息?”

    她本是随口一说,像当年则天皇后逗少年的她一般,没有恶意地戏弄着这个表里不一的男子,却不想话刚出口,她便觉身子一沉,竟是濯缨伸出双臂,直接将她横抱了起来!

    李隆基自小喜欢狩猎打马球,身体一直十分强壮,跟他比起来,萧江沅一直显得有些纤长和娇小。濯缨便不同了,许是因为从前青楼里那些恩客们喜欢,他的身体便有些瘦弱,养了这两年也没能健壮一些。可今日一见,萧江沅才发现,他分明只瘦不弱,多少有些力量的。

    她下意识地攀住他的肩膀,一时困意都消散了些许。她定睛看着濯缨面不改色的脸,良久才发现,他的耳垂红了。

    她由着他抱着走出正厅回到卧房,默了默,道:“你该不会……真的喜欢男人吧?”

    喜欢身为男子的她。

    濯缨的手臂顿时微颤了一下:“将军是想要赶我出宅么?”

    他离萧江沅的卧榻分明只剩几步的距离,却偏偏站着,不再迈进一步。

    昔年得知静忠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她便唯恐避之不及,如今若濯缨也是如此,她应该会赶他走。

    这一点,他竟然能感知到,这是不是说明,方才的问题,他默认了?

    萧江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濯缨淡淡一笑,道:

    “将军就算赶我,我也不会走的。”濯缨说着将萧江沅安安稳稳地放到卧榻上,盖上被子的同时,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男子,我喜欢将军。”

    “……什么时候的事?”

    喜欢这种事,她不想当真,但她想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了她是女子?

    “青楼那晚。”濯缨坐在卧榻边上,“将军当时曾让我想清楚是否愿意,将军不知,我那晚所言所愿都是真的,经历这两年,意志只愈发坚定。将军既买了我,我就是将军的人。”

    “你这是在……自荐枕席?”

    “将军在外,我做不了什么,但将军回到宅子里,我可以让将军……”

    “阿全不读书了,你也不读了?”

    “濯缨……不配为读书人。”濯缨的声音沉了沉,“不过书还是要读的,只是我身在贱籍,不得科考,这读书的用途便只剩愉悦自己。而我的用途,可以是愉悦将军,如今只看将军是否愿意。”

    见萧江沅久久不语,濯缨垂眸一笑:“将军亦大可好好想想,想清楚了,便答复一声。”

    说完,濯缨便起身走出了卧房。

    萧江沅只想了一会儿,便忍不住睡了过去,当天连晚膳都没用,第二日睡醒,便动身回了兴庆宫。

    这一日常朝,李适之提出华山有金矿,若得开采,历年国库便可不愁。萧江沅还没来得及疑惑华山是否有金矿,李隆基已经开口问询李林甫了。

    李林甫笑道:“老臣早便听闻了此事,只是华山乃王气所在,事关圣人千秋万代,恐不宜随意开采,故而老臣一直不敢提起。”

    李隆基本来十分十分高兴,闻言笑容不由微滞,对李适之道:“日后若有奏事,先与右相商议了再说,不可再如此草率。”

    见李适之一脸惊怒,似是有苦说不出,萧江沅在退朝后亲自送行两位宰相。刚出了勤政务本楼,李适之便拂袖而去,李林甫则放慢了脚步,回头见萧江沅果然没走,笑道:“你别这么看着我。他这个消息是从我这里得来的不假,但若不是他急着立功,想要尽早对付我,但凡开口之前想想我为什么不说,他就不会像方才那样被圣人训斥。”

    见萧江沅但笑不语,李林甫又道:“左相跟之前的严挺之和卢绚不同,毕竟已经是宰相了,再不是我动动嘴皮子,就能对付得了的。”

    “可右相并不是只会动嘴,不是么?”

    “你不会又要拆我的台吧?”

    “……别太过分,拆你台的可不一定是我。”萧江沅轻叹了一声,“就算你不肯为圣人着想,自己的后路,总该想一想吧?”

【第43章·姊妹弟兄皆列土】②

    萧江沅这种不支持又不拦阻的态度,让李林甫颇感意外。他希望她这样是一回事,真看到她这样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虽有些不安,却仍是笑着拱手告别:“先谢过萧将军了。至于我的后路,我心中有数。”

    他所谓的心中有数,就是没过多久,便指使着手下弹劾兵部六十多余官员集体受贿!

    众人尚不知出头弹劾兵部的御史已经被收入了李林甫麾下,故而此案一出,不仅让御前行走的常参官们纷纷失色,萧江沅始料未及,李隆基更是暴怒不已。

    李隆基当即立案,交由京兆尹和御史台联合秘密调查审理。

    不久,京兆尹萧炅就交上了六十余卷供词,所有官员对受贿罪行供认不讳,气得李隆基险些把御案掀了。

    “是不是严刑逼供了?”李隆基怎么都不敢相信,堂堂六部之一的兵部,竟然尽数受贿。这若是传到百姓的耳朵里,朝廷公信何在,他这个天子又颜面何存?

    萧炅郑重地道:“刑不上大夫,臣怎么都不敢对兵部的同僚们用任何严酷刑罚。时至今日,他们皆毫发无损,圣人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看。”

    “那他们如何这么轻易便招供了?”李隆基还是不信,一边给萧江沅使了个眼色,一边又问。

    萧江沅立即便派了边令诚去京兆大牢检验。

    萧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李林甫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李适之,叹息道:“许是他们心知,自己的罪行对不住圣人的高官厚禄,事情既已败露,若再无谓挣扎,岂非更加有负皇恩?”

    李适之身为左相,兼任兵部尚书,一旦兵部官员集体受贿罪名成立,他也逃不开干系。这相位恐怕是保不住了,是否以同罪论处也不一定,最让他忧心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兵部空出来之后,李林甫会把哪些人给添置进去。

    待边令诚回来,说那些被关押审讯的兵部官员们果然都没有受伤之后,李适之绝望了。他刚要下跪,主动请辞请罪,便听李隆基压着语气道:“左相不必忧心,此事与你无关,我知道,你……姑且留任查看。”

    刚悄然松了一口气的萧炅立即又提起精神来。见李林甫始终面色不改,只双眸微微眯了眯,他心下暗叹右相不愧是右相,又有些忧虑,这分明是事情出现了转机。

    李适之也没想到李隆基会是这样的态度,忙又问道:“那……兵部……”

    李隆基蹙眉的同时闭了闭眼:“拟制,斥责历任兵部侍郎德不配位。众兵部官员一律罚俸一年……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提!”

    李适之感激涕零,伏拜道:“臣必将肝脑涂地,戴罪立功!”

    萧炅本还想说什么,却被李林甫伸手拦住。他转头一看,之间只见李林甫亦是跪拜道:

    “圣人用心良苦,庇佑百官,臣代百官感沐圣人隆恩!”

    殿内顿时跪了一片,萧江沅则站在李隆基身侧。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却忍不住有点高兴。

    这所谓的“毫发无伤”想必是吉温的手笔,这离谱的兵部集体受贿一事,恐也是李林甫的陷害。李林甫想要对付李适之,同时彻底把控兵部,此事虽瞒过了李隆基,还弄了个证据确凿,但李隆基却没有让他得逞。

    他或许是想到了这其中的蹊跷,或许是察觉了此事与李林甫之间的关系,亦或许是得利于身为皇帝的直觉与眼光,无论如何,他在为他的国家和权位保持警惕与思考,也顺应做出了相对正确的取舍。

    这样的他,如何能说不是他了呢?

    他是变了,可本性难移啊。

    直到官员们退下,殿内只剩了李隆基、萧江沅和一些侍奉在侧的宦官宫人,他才从方才悬心的感觉中解脱出来。

    他差一点随着怒火走错一步,还好当时,他看到萧江沅摇了摇头,忽地便反应了过来。

    此事若追究下去,必然引起朝野及民间哗然,就算李隆基将那些“受贿”的官员们都杀了,消了他与百姓的心头之恨,他与百姓也必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相信朝廷与百官。他一人不论有多少怀疑,都好解决,毕竟李林甫办事利落,最是让他满意,而他也不是不可得过且过,但百姓对朝廷多年累积的信任和崇敬,却不易重新培养。

    他稳坐皇位多年,盛世君主,受尽尊崇,后人称他一声“千古一帝”也不夸张,如何能晚节不保,临了还要在史书上给自己添一个“不识忠奸,用人有误”的骂名?

    还好他还有她。

    他抬眸看她,发现她也正看着他。她的眼中分明有他见过并熟悉的东西一闪而过,他一时忍不住想要再度捕捉,她却浅笑依旧,垂下了眼眸。

    他听见她轻悠悠地道:“两个月后便是寿王婚期,寿王成婚十日后,便是册封太真娘子的日子,大家可想好了太真娘子的封号?”

    这让他瞬间清醒,也让他愈发坚定他始终不觉得,她当初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和决定。

    他曾盼着她会后悔,却看到了她甘之如饴。他咽不下这口气,却终究也狠不下这颗心。

    也罢,既然那都已然成为了过去。

    李隆基想了想,道:“不如便取消三妃,改回四妃,册立玉环为贵妃,礼同皇后。”

    “宫里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妃嫔……”

    “玉环不是与她们相处得不错?”

    杨玉环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体质,虽然初入宫时,众人待她还有些尴尬,可没过两个月,便与她打成一片了。特别是年纪大些的妃嫔们,也不知是习惯了后宫寂寞,早早地摸出了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还是看透了荣宠君心,一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她们根本就没把杨玉环从前的身份当回事,见她好看又天真,单纯且娇蛮,跟自家幼妹一般,忍不住便偏疼了起来。

    不过又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好在有天子专宠,多少是个补偿。

    这虽然值得庆幸,却并不足以让她们羡慕嫉妒,毕竟这一生太长,福兮祸兮,谁又说得准呢?

    李隆基忙的时候,杨玉环会跑到众妃嫔那里,混吃混喝混礼物听故事,会邀请未出嫁的公主们,在龙池的水榭上喝酒吃肉唱歌跳舞,还会拉拢宫人在宫里斗鸡。

    李隆基属鸡,自小便喜欢斗鸡,多年来不仅成为了行家,还带动了全国上下的兴趣。

    杨玉环受其影响,自觉对此颇有心得,有一次还联合众妃嫔与李隆基进行对决,却没想到李隆基寸土不让,让她和众嫔妃都输得甚惨。

    杨玉环生气了,不仅让李隆基把赢到手的彩头给吐了出来,还迫使他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不少好东西,作为补偿,见者有赏。

    李隆基表面上甚是大方,背地里却与萧江沅长吁短叹钱不够用。直到韦坚任多项使职,每年皆能为大唐税收增加数百万,又开了广运潭,他才终于松快起来。

    众嫔妃可不管李隆基的难处,自那以后更喜欢与杨玉环一起玩了。

    所以这一日萧江沅提起的时候,李隆基才觉得诧异。

    “臣的意思是,太真娘子为众妃之首、后宫之主,并无不妥,妃嫔们也绝不会有任何不满。只是她们在宫中已久,臣以为大家可以借着此番大喜,在册封贵妃之前,对她们予以晋封,如此内廷同庆,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李隆基点点头:“那此事便由你与礼部着手去办吧。”

    天宝四载,七月二十六日,寿王纳妃韦氏。

    八月初六,李隆基六十岁生辰刚过,杨玉环便于肃章门正式受封为贵妃。

    贵妃当立,其家族也要推恩封赏。贵妃生父杨玄琰追赠太尉、齐国公,其母追封为凉国夫人;其叔父杨玄擢升为光禄卿,其堂兄杨任鸿胪卿,堂兄杨任侍御史,并尚贞顺皇后之女太华公主;其三个姐姐,大姐封为韩国夫人,三姐封为虢国夫人,八姐封为秦国夫人。

    其养父杨玄并不在推恩之列,因为从前的寿王妃是“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长女”,而如今的杨贵妃乃是杨玄琰的幺女。此法虽然欲盖弥彰,但却不可或缺。

    自此以后,杨氏一族骤然崛起,成为了自开元以来最为豪贵雄盛的家族,没有之一。其煊赫之程度,众氏族望尘莫及。韩、虢、秦三位国夫人及杨、杨等五家,每有请求,不用李隆基吩咐,便有各府衙县衙应承逢迎,堪称门庭若市。其宅第豪华宏壮,皆是由李隆基授意,比照着宫廷的制度僭越而建,如若建好之后,杨家不够满意,便立时推倒重建,一时土木之工竟不舍昼夜。就连其车马仆御,其光鲜都能照耀京邑,见者无不羡慕夸耀。

    杨家人亦开始名正言顺地出入宫廷,侍宴伴驾。众人以为杨贵妃之美貌已是难得一见,却不想见识到了其他杨家人之后,才发现弘农杨氏不仅门第好,其子弟娘子的模样也都世间少有,仿佛这人间的钟灵毓秀都落入了他们家。

    杨贵妃一人得宠,满门富贵,民间因此还传唱起了民谣:“男不封侯女作妃,君今看女作门楣。”

    与此同时,朝堂的气氛也看似和美了许多。

【第44章·可怜光彩生门户】①

    兵部一事大事化小之后,李林甫竟然就那么放过了李适之,再没出手,还把与李适之交好的表妹夫韦坚擢升为刑部尚书。只是他也解除了韦坚所有使职,再不让韦坚插手国/家财政与税/收一事。

    韦坚为此对李林甫甚是不满,但因其位高权重,又是姻亲,便不好表面上说什么,只好背地里抱怨。

    他将满腹抱怨倾诉的对象,便是太子和边将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天宝四载曾于边境大破吐蕃,有赫赫军功在身。李隆基越年老,对军功便越是推崇,更有扶持边将与宰相互为平衡的想法,大喜之余便命皇甫惟明于天宝五载正月回朝献捷。

    皇甫惟明为人耿直,早在太子是忠王的时候便是其部下且与之相交,又是韦坚故旧,对李林甫也早有不满。他只恨自己常在边关,不能为国除去这个奸相,便一见到李隆基,就要说李林甫的不是,当着李林甫的面也不放过。

    李隆基还不想罢免这个让他省心顺意的宰相,便从不应承,也不拦着他说,还时不时地与萧江沅和李林甫眼神交流。一看到李林甫不得不微笑以对的一张老脸,他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每当皇甫惟明说得过分时,萧江沅就会清清嗓子。

    皇甫惟明对萧江沅既尊敬也关心:“萧将军莫不是受了风寒?”

    萧江沅:“……”

    李隆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皇甫惟明:“???”

    李林甫淡淡地扫了皇甫惟明一眼,便看向了萧江沅你看我被骂得这么惨,忍心让我不出手么?

    萧江沅却没有看李林甫,而是在垂眸思忖。两镇节度使掌握了整个大唐边境五分之一的兵力,如今大唐士兵又正在从府兵制向募兵制过度,对将领的依附越来越强,节度使的权力也越来越大,而皇甫惟明此人又早年便与太子交好……

    她不知道太子与皇甫惟明之间是深厚还是君子之交,故而也迟迟无法断定,他们的这种关系,对李隆基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韦坚已经失了实权,倘若李林甫想再对付皇甫惟明,似乎并无不可,只是李林甫一出手,便容易下手太狠,萧江沅却不想置皇甫惟明于死地。毕竟皇甫惟明是个良将,萧江沅也只是想削弱他的些许兵权,分离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以保障李隆基的权位与安全。

    她正要好好想想如何处理此事,事态的发展却急转直下,由不得她。

    上元节刚过,御史中丞杨慎矜便上书弹劾韦坚、皇甫惟明于上元夜聚首于景龙观中,字字斥责韦坚身为外戚,不应与边将过从甚密。

    这道奏疏事关重大,萧江沅不能不上呈给李隆基。见李隆基看完隐怒不发,她便主动请求调查,却不想调查的结果很不乐观上元夜,韦坚不仅真的与皇甫惟明相聚于景龙观,在那之前还与出游的太子会面,交谈了片刻。

    在李隆基和太子之间,萧江沅自然是选择李隆基的,便没有任何隐瞒。

    李隆基立即召唤常参官们商讨此事:“一个是尚无登基希望的中年太子,一个是外戚与能臣,再加上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

    听李隆基声音越来越沉,李林甫立即跪道:“启禀圣人,老臣有罪!民间早有传言,说皇甫将军此番回京,便是企图拥立太子。可皇甫将军曾中伤于老臣,老臣深恐将此事道出,有公报私仇之嫌,便一直隐忍不说。却不想老臣为了自己的名声,竟险些酿成大错!还望圣人降罪!”

    尽管韦坚和皇甫惟明真的在景龙观交谈过,韦坚在那之前也确实见过太子,也不代表他们三人真有图谋不轨的想法和作为。但李隆基自己就是靠政/变登上了皇位,这个阵容他再熟悉不过。他宁可多想也不要放过,便当即下令将韦坚和皇甫惟明双双下狱,交由御史台审理。

    “至于东宫……”李隆基遍观殿内众臣,最终看向了身边最近的萧江沅,“还是将军替我去问问吧。”

    萧江沅已经数年没有来过东宫了,这里的殿宇景致一切如旧,和当初废太子李瑛居住时没什么不同。

    对于萧江沅突然的亲自到访,太子看似平静,有些游移的目光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和警惕。

    太子隐忍,这一点在他小的时候,萧江沅就看在眼里。昔年他是皇后养子时,就不曾有任何骄傲放纵,如今成了太子,只愈发谦逊卑恭,李隆基对此感到舒适而安心,萧江沅却不然。她总觉得,人至卑而知荣辱,最易心有不甘,至谦则往往有所图,就像她本人一样。

    不同的是,她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太子则多了几分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毕竟有李隆基这样严苛而敏感的父亲,他想平安度日,除此之外也没别的路可走。

    得知了萧江沅此行的目的,太子才慌了起来:“是何人如此诛心陷害于我?!阿翁,你看着我长大,当是最了解我的。那晚……那晚我确实与舅兄见过一面,不过是街上偶遇,拙荆总抱怨舅兄以身为外戚之故,少入东宫见她,我便只是与舅兄寒暄了这几句罢了,再无他言!至于舅兄之后去了景龙观,还见了皇甫将军,此事若无阿翁,今日我尚不能知!君父健在,我怎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念想,又哪来的胆量?便是说得难听直白些,我已为太子,何必多此一举?!”

    见萧江沅淡淡地站着,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言谈而有所动摇,太子愈发急道:“阿翁,父亲不信我也就罢了,他是皇帝,理应如此,我身为儿臣,不敢不忠不孝,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可是阿翁,就连你也不相信我么?”

    萧江沅身为天子近宦,有时候是不能有自己的态度的,所以面对太子看似委屈的质问,她只能付之无奈一笑。她知道自己的不予置否并不能满足太子,故而紧接着便似不经意地道:“听闻殿下这里有一位名为‘李辅国’的宦官?”

    进入东宫以来,她一直没有看到静忠的身影。她曾以为太子是为了某种原因,故意在她乃至李隆基眼底藏匿静忠,眼下便更确定了这种猜测。那原因或许与李隆基有关,或许也正是太子提拔静忠,甚至赐名的那一个。无论怎样,这都说明太子并无表面上那般,对李隆基恭谨顺从。

    此事可大可小,毕竟每个子女都可能与父母产生各式各样的分歧,李隆基不喜欢的静忠,没准就真投了太子的眼缘。只是天家父子终究与臣民不同,天子和太子甚至从一开始,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敌人。

    太子若只是有自己的一点小主意,这自然没什么,但主意若大了,对于李隆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她如今点明李辅国的存在,一则是想让太子知道,他的动作不论大小,李隆基都知道,只是念在父子之情,懒得放大处理,即便此番出了这样的大事,李隆基也给了他机会;二则,她也想看看李辅国对于太子来说,究竟算什么。

    却见太子只是微愣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派人把李辅国唤到人前,笑道:“便是他了。阿翁可觉得眼熟?正是昔日的静忠,听闻他是阿翁的徒弟,想必能力超群,虽不知犯了什么过错,但人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亦不敢委屈了阿翁这唯一的弟子。”

    李辅国比静忠多了一些沉稳与阴郁,身量也结实了许多。他虽是一身通贵的绯袍,看起来却要比那些青衣宦官更要恭敬。他始终没有抬眼,面色也是淡淡,竟仿佛从未认识过萧江沅。

    对于太子近乎抛弃的举动,他也没有任何恐慌和怨愤。

    萧江沅却对这个反应很满意:“李内侍早已出师,不是老奴能教得了的了,既已入了东宫,便是殿下的人,生杀予夺皆由殿下。殿下想用谁都可以,谁叫殿下是大唐的太子、圣人的亲子呢?圣人纵然不喜李内侍,也会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放他一马的,请殿下放心。”

    太子如何真能放心:“那……景龙观一事,父亲打算如何处置我?”

    “老奴只有一句话,太子是国本,是圣人寄予厚望的儿子。”

    “我相信父亲,也相信阿翁。”太子郑重拱手,“还请阿翁转告父亲,儿自知瓜田李下,不敢乞求父亲的信任和原谅,愿意自行软禁,不与外人通一言一语,直至真相水落石出,以证清白!”

    以退为进,壮士断腕。这既是变相放弃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也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交到了李隆基手里。虽然冒险,却是最能触动李隆基的反应。

    见太子如此敏锐机警又毅然决然,萧江沅浅笑回礼,就此告辞。

    太子特意派了李辅国来送她一程,她没有拒绝,只是一路上都沉默,还是临到宫门的时候,才听李辅国低低开口道:

    “师父……”

    这个称呼,也许久没有听到了。

【第44章·可怜光彩生门户】②

    “李内侍唤错人了。”

    李辅国却是一笑:“看来师父是见过吕全了,他如今可还好?在那种地方,只要听话,至少吃穿是不愁的……”

    “李内侍困于东宫久了,连消息都闭塞了早在五年前,我就将他接出来了。”

    李辅国有些意外:“师父……竟然会去青/楼那种地方?徒儿还以为……”

    他本是知会了青/楼,要将吕全捧成头牌,然后借其他达官贵人的手,让萧江沅见到吕全。到了那时,面对那样的吕全,想必萧江沅会厌恶他,甚至恨他,而不是像当初抛弃他时,绝情得仿佛从不认识他。

    他却不知为何,不仅不愿时常盯着吕全那边的情况,更不想听到相关的风声和结果,最后干脆放开手,任其发展了。

    若是五年前,萧江沅就见到了吕全,只能说明她亲自去了青/楼,还点了小倌陪伴,却不知怎的,点到了尚无经验的吕全。

    她抛弃了李隆基,却去青/楼寻小倌,这固然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也让他更加郁结于心。

    他曾与她那般亲密,她宁愿去选择那些肮脏的陌生人,也不愿在退而求其次的时候,多看他几眼。

    她究竟知不知道,他让吕全记得他的新名字,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吕全遇到她时,说给她听。

    便见萧江沅分明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却没有丝毫的触动:“无论如何,李内侍没有任阿全成为宦官,我替九泉之下的云娘谢谢你。告辞。”

    自萧江沅口中得知了太子的反应,李隆基默然良久,才道:“他该如此。”

    此时群臣都已退下,见李隆基并没有因为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而松了口气,反倒更不愉快,萧江沅问道:“太子懂事得体,大家不觉得宽慰么?”

    “若只是懂事得体也就罢了,连分寸都拿捏得当,这可不容易啊。”李隆基冷哼道,“他比我想得要更聪明……这个太子,我是不是又选错了?”

    “太子毕竟是国本,也不能太愚笨了。”萧江沅没有说出口的是,太子这聪明并非天生,实乃后天多年磨砺而来。入主东宫之后,他若想要在李隆基和李林甫的夹击之中安然存活,除了依赖自己,没有别的办法。

    “那倒也是……”李隆基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若他太聪明了,即便顺了我的心,我也高兴不起来是不是很矛盾?太子以后要治理大唐天下,愚笨不得,最好平庸都不可。他若聪慧出色,是大唐之福,也是我最该宽慰的,可我做不到……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就算心知我积威已久而四方不敢妄动,我也还是做不到。

    “当年的血雨腥风始终刻在我脑子里,那些敌手的身影也时常入梦,挥之不去,我要如何才能安下心来,彻底忘怀?我永远都忘不了,我这条命、这个皇位,得来得太不容易了。”

    “臣明白。”萧江沅怎么会不明白呢?那段艰难的路,正是她陪伴着一步步走来,“大家珍惜这皇位胜于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当然,也包括她的命。

    他纠结,他矛盾,但道理他都懂。他明知自己这样是不对的,可还是控制不住。那种不安和恐惧,虽已随着盛世愈盛而藏得愈深,但从未消弭过,只需一个引子,就能重新燃烧成烈火。

    但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君主,再不会仅仅因此就行废立之事。

    而其中另有一个原因,是萧江沅不知道也从未意识到的相较于国/家,个人的意志与得失,有时并不重要。

    他心里其实十分清楚,这一位太子,他是选对了的。

    也罢,再如何聪慧的太子,如今不也听话懂事、恭谨怯懦?他若能一直如此,李隆基也懒得再操劳一次国本的心。

    见萧江沅目光虔诚,李隆基不觉恍惚,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峥嵘岁月:“如今……也只有你能明白了……”

    毕竟当年一起携手并肩的人,大多都已死了。

    “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尚在,大家若是感念过去,不如召他入宫,把酒言欢?”

    “这么多年,他一直安安分分地领兵,守在我身边,昔年葛福顺与王毛仲结亲之时都不掺和,是个踏实的。若说整个朝堂之中,除了你之外,我还能全心全意信任谁,便只有他了。”李隆基却不愿找他喝酒,“只是他一向沉闷寡言,喝了酒也一样,罢了,回南薰殿。”

    自从杨玉环成了贵妃,李隆基便与她一同搬回了南薰殿。

    这一日韩、虢、秦三位国夫人都入了宫,南薰殿热闹得紧。

    与之相比,东宫就显得冷清了许多。

    太子此时已经褪去了不久前的怯懦与慌乱,神情平静,也有了几分太子的威仪。他令身边只留了李辅国一人:“你以为如何?”

    “奴婢以为不论圣人也好,萧将军也罢,都是站在太子这边的。”李辅国恭敬地叉手垂首,语气平淡无波。

    “哦?”太子颇觉好笑。

    “早在开元八年的时候,这样的事便发生过。当时惠文太子还在世,其好友驸马裴虚己入岐王宅时,曾携带谶讳之书,圣人的处置是将其流放,并令霍国公主与其和离,对惠文太子却从未追究。后来的惠宣太子也是如此,那时圣人生病,惠宣太子妃的兄长,也就是如今太子妃和牢里韦尚书的兄长韦宾,曾打听圣人的病状,妄议吉凶,圣人也只是把韦宾杖毙,对惠宣太子夫妇一如既往。正如萧将军所言,殿下是圣人寄予厚望的儿子,圣人待兄弟尚能如此,待殿下应该也……”

    “你师父说的话,你倒仍然十分赞同。”

    李辅国慌忙跪下:“奴婢既已入了东宫,便是殿下的人,所想所言皆是为了殿下,不敢有任何私心!”

    太子只笑了笑:“若是别人或许如此,若是父亲……儿子与儿子尚有不同,儿子与手足又如何能一样呢?右相向来好手段,我这舅兄与好友怕是要断送在这儿了。”

    “殿下的意思是,御史中丞杨慎矜是右相的人?”

    “何止是他?听闻御史台近日来了个新人,之前做万年县尉时,曾协助京兆尹审问过六十余位兵部官员,叫什么来着?”

    “……吉温。”

    太子点点头:“再加上右相女婿的外甥,姓罗的那个,只怕日后刑狱也都是右相的天下了。右相最是知道如何利用律法,所以向来遵纪守法,立于不败之地。不论处于公心还是私利,他总是执法严苛,这也是他最得民心的地方,虽然可笑,但不得不承认,我比他终究是差远了。”

    太子的双眸平静如井水,语气也甚是轻柔,像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李辅国却觉出了几分透骨的恨意。

    这恨意,却不像是针对李林甫。

    李辅国不惊不惧,反而觉得正合他意,便听太子问道: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么?”不等李辅国回答,太子笑道,“因为你相貌丑陋,阴损卑鄙藏得深?不,因为父亲不喜欢你,甚至厌憎你,所以我才喜欢你。”

    “……奴婢谢殿下厚爱。”

    “谢我?我今日这样待你,你不怪我?”

    “能为殿下赴汤蹈火,奴婢心甘情愿。”

    李辅国是真的不怪太子,因为他一早就知道太子对自己的态度,也清楚当下自己的价值。他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仰人鼻息的宦官,蝼蚁一般,怎能与太子比金贵?

    师父终究是师父,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便能离间他和太子之间看似亲密的薄弱关系,让他们清晰地认知到,对方对彼此的意义不过如此。但没关系,他从未打算与自己的主君有什么真感情,不过是他向上爬的垫脚石罢了。

    太子颔首,意味深长地道:“你若真能这样待我,我必不会辜负你。阿翁又如何?你将来可以比她走得更远,站得更高。”

    就在李林甫打算率领杨慎矜、吉温和罗希,对韦坚和皇甫惟明下狠手审问之时,李隆基忽然改变了主意。他直接下令,将韦坚贬为括苍太守,皇甫惟明贬为播川太守。待皇甫惟明抵达了黔中,李隆基又追加了一道赐死的制书。

    至于太子,李隆基提都没提。

    李林甫虽然没有达到所有的目的,却有了一个意外惊喜李适之见太子都无力反抗,心知自己斗不过李林甫,便主动请辞了左相之位,退出了权力的漩涡。

    李林甫当然不会因此便觉得满意,便派人去暗中鼓动韦坚的两个弟弟上奏喊冤,还告诉他们说:纵有太子妃,太子不也始终置身事外?这说明除非他们攀扯上太子,让太子有了切肤之痛,太子为了自救,才会同时救他们的兄长。

    韦氏兄弟觉得十分有理,便真的这样去做了,果然惹得李隆基大怒。

    李隆基先是将韦坚贬为江夏别驾,韦氏兄弟则流放岭南,犹嫌不够,不久又把韦坚流放到临封,后赐死。

    李林甫适时地提出:“韦氏兄弟敢于上奏鸣冤,必是因为其在朝中势力不小,其中不乏有李适之这样的朋党,还望圣人除恶务尽。”

    至于他们的势力从何处来?自然是东宫。

    李隆基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韦氏兄弟气得头痛,干脆一鼓作气,把李适之和那些与韦坚、李适之及皇甫惟明交好的朝臣,一并贬谪流放。

    面对这样大的动静,羽翼折损大半的太子不敢再缩在东宫,当即上奏李隆基,声称自己不敢以亲废法,已与太子妃韦氏和离。

【第45章·六宫粉黛无颜色】①

    直到太子表态,李隆基的怒火才算真的平息。此时距离上元夜事发,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

    朝堂乃至东宫都暂时恢复了安宁,一则李隆基曾严令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提,二则即便没有萧江沅的劝阻,李林甫也知道该适可而止了。

    “堂堂一国太子,被右相逼得骤然失势,亲信几乎散尽,连太子妃都抛弃了,真是闻所未闻。”

    光福坊姜宅墙外的街面上,萧江沅与李林甫在拐角处站着,看着十数个奴仆往宅子里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听萧江沅虽无讽刺之意,却显然意有所指,李林甫扯了扯唇角,笑道:“你放心,圣人都开口了,我不会穷追猛打的,若因此而失了圣人的欢心,岂非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从前萧江沅干预得紧,李林甫觉得忌惮又棘手,可如今萧江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李林甫又颇不爽快。他又怎会不知,自己此次看似大获全胜,实则是给李隆基做了嫁衣裳?而只要帮到了李隆基,那便是如了萧江沅的愿。

    看着萧江沅闲适得点点头,仿佛清风拂柳,李林甫撇嘴道:“再者,太子怎的便是被我逼得了?难道是我让韦坚和皇甫惟明在上元夜相聚景龙观的?是我让太子不老老实实在东宫里待着,跑出去偶遇韦坚的?旨意都是圣人下的,难不成我那般神通广大,还能控制得了圣人所思所想?”

    萧江沅淡淡地瞥了一眼李林甫:“这些话,右相可与那表妹说过?”

    李林甫:“……”

    “只怕说了,姜娘子也不会信,不然你也不让我出面,接姜娘子回宅。”萧江沅浅浅一笑,“既已让我出面,右相为何还要亲自来一趟?”

    “故地重游。”

    “若真是想故地重游,右相为何不进去,竟躲在此处偷看?”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从未对我这表妹动过情,也绝非无颜面对她。于我而言,我做的有什么不对么?没有。自从舅父死后,若没有我,他姜家能有今日?我没什么欠了她的,接她回来,也不过是看在已故舅父的面子上罢了。”似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李林甫忽然笑了起来,“上次来时,还是表妹出嫁,我就在那门口,拦过彼时是新郎的韦坚。这么些年,那里竟然没什么变化……”

    最后一个箱笼已经搬进了宅院,事情业已办完,萧江沅转身便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右相是回宅,还是去我那里坐坐?”

    “你不是不肯再让吉七和萧伏猎登门了么,还能容得了我?”李林甫虽这么问,却还是不由分说地入了马车,不给萧江沅拒绝的机会。刚一进去,他便微怔。

    这马车外头看来不过尔尔,里头却是别有洞天,显然是有人专门拾掇过。不懂的人即便入了眼,恐也还觉得过分低调,配不上萧江沅的身份,实则一木一锦绣皆价值不菲,尽是润物细无声的舒适与精致,这还不是重点这车里除了萧江沅,竟还坐着……濯缨?

    见李林甫的目光落到了濯缨的身上,萧江沅道:“他怕被人认出,总不肯出宅,我若出宅,又总是回兴庆宫,今日难得是去别处,他便执意跟着了。”

    李林甫本来没想那么多,既然濯缨已经入了萧江沅的宅邸,他便默认了濯缨的男宠身份,反正只要圣人不知道就可以了。随车侍奉算什么,他俩就算在车里……他看见了,也只会默默帮他们拉上车帘,再用他宰相开路及护卫的仪仗,帮他们清清场。

    可今日一听萧江沅这语气,他们二人……莫不是根本就还没进行到那一步?

    李林甫分明该松口气,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却忍不住叹息:“你这是何必呢?”

    濯缨正在为李林甫倒茶,闻言动作稍稍一顿。

    萧江沅反问道:“右相是指什么?”

    李林甫的眸波往濯缨身上一漾:“昔日的太真娘子,如今已为贵妃。这一新的身份给了贵妃新的人生,也同时给了圣人,自然……也有我们的份。”

    李林甫这反应让萧江沅颇感意外:“右相不是……”

    “此一时,彼一时。”李林甫端起茶盏,一边饮一边看着濯缨垂眸恭谨的模样,话却是对萧江沅说的,“还是说你在应该释然的时候,反而失落后悔了?”

    “右相今日话真多。”萧江沅悠然一笑,“一直都是我求仁得仁,就算自作自受,我也从没后悔过。”

    人有理智,也有感情,理智可以控制,感情却由不得自己。她可以坦然接受,却不代表她会为之所左右。

    “当真?那萧将军能不能把濯缨让给我?”

    李林甫的话题转得极快,萧江沅却还是明白了他的心思百转。在濯缨身子僵硬的同时,她淡淡开口,却仿佛掷地有声:“不行。”

    萧江沅向来温和脾气好,这名声却不是只看表面而得来。她行事周到,总能顾及到所有人的感受,即便是拒绝,也多是和风细雨的,鲜少这样直截了当。

    李林甫没有生气,反倒轻笑了起来。直到抵达了萧江沅的宅邸,一路上再无话。

    萧江沅刚下了马车,便见边令诚一脸焦急地在宅门口踱着步。她心下一凛,眉宇间也流露出几分肃然:“宫里出了什么事,怎的要你亲自出宫来找我?”

    边令诚见到了萧江沅,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把萧江沅拉到了一边,耳语道:“不得了了,圣人与贵妃吵起来了!”

    “……他们不是经常吵架?”

    大到争执,小到嗔怪,数不胜数,而且吵得越多,感情就越好,萧江沅早已见怪不怪了。

    “这次不一样,圣人把贵妃送还私邸了!”

    这确实出乎了萧江沅的意料,只怕谁都没想到。边令诚能急着寻她,想必李隆基也已失了常态,他们哄劝不住了。

    这事实在是太奇怪了。

    萧江沅心怀疑虑,当即不再耽搁,辞别了李林甫之后,便骑上了濯缨及时备的马,扬鞭而去。

    “你这样单薄,难怪她不喜欢你。”离去之前,李林甫意味深长地扫了濯缨一眼,走近几步,低声笑道,“她喜欢的是圣人那样的,即便年老,也雄姿勃发如壮年,强势有力,不输于人。”

    李林甫以为濯缨会羞愤,却不想他不仅没有,还沉思了一下,才拱手道:

    “濯缨谢右相指点。”

    不是吧?这人……该不会是对萧江沅动了真心?

    李林甫意外地盯了濯缨一会儿,摇着头离开了。

    萧江沅的事,他若有时间,还愿意管上一管,这个人的事就与他无关了。

    真是可怜,有人珠玉在前,萧江沅此生都不会变心了。这个年轻人啊,好自为之吧。

    萧江沅入了兴庆宫后,便直奔李隆基所在的南薰殿,一路上听边令诚把事情的因果细致地讲了一遍。

    什么李隆基把杨玉环送回了私邸?分明是为了天子的面子故意这么说的杨玉环是自己跑回去的。

    起因往小了说,是“吃醋”,往大了说,便是“不忠”。

    怪只怪李隆基多年来太过注重享乐,曾令花鸟使每隔三年便要从民间择选美貌少女送入宫廷,以充实后宫。花鸟使一直没接到李隆基禁止的命令,这一年就按照惯例,又往宫里送了一批。

    之前这些事都是萧江沅管着,自然什么事都没有,偏偏从去年开始,宫里有了贵妃这个后宫之主,许多事便要由杨玉环来拿主意了,这一批少女便最先送到了杨玉环这里。

    得知了花鸟使一职的定义和这批少女的真实身份,杨玉环气坏了。

    若是几年前,她刚刚来到李隆基身边的时候,她或许还能忍,毕竟那时她以为李隆基对她不过是帝王宠幸,长久不了。可谁知相处下来,她发现李隆基待自己竟然是真心的,便把李隆基当成真正的夫君来看待了。

    宫里从前便存在的妃嫔们,她与她们相处得那么好,尚且不愿意分享李隆基,更何况这些新来的?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李隆基有了她,竟然还要持续不断地招揽美人,这是什么意思?他都多大岁数了还这么放纵浪荡,他的真心又价值几何,他究竟把她当成了什么?

    昔年做道姑时,她还是他的“娘子”,如今成了名正言顺的贵妃,怎的反倒觉得委屈了呢?

    这些女孩终究是无辜的,杨玉环便命人把她们暂且安顿好,然后派人把李隆基请了过来。

    李隆基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了,可他的这个理由,杨玉环根本不买账。他本就认为天子后宫佳丽三千理所应当,即便有了这些美人,也不代表他一定要去宠幸。他虽然觉得杨玉环有些小题大做,可还是数度放下天子的尊严去哄,却始终无济于事。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

    “我错了。我答应你不去碰那些女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如何?”

    “此事我早便忘了,这一批女子也不是我特意命花鸟使选入宫的,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不会再有下次了,你就别恼我了。”

    杨玉环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越来越气。既然李隆基根本就没明白她,那她就直说好了:“对三郎来说,这或许再正常不过,但我无法接受。”

【第45章·六宫粉黛无颜色】②

    平日里再如何争吵,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杨玉环还从未这样忤逆过李隆基。见杨玉环蹙着眉心,向来一派天真的脸上竟是难得的严肃,颇有不肯罢休的架势,李隆基一时气闷,不觉间语气不耐了起来:“我就从没见过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的男人。”

    杨玉环不理解,别人如何跟李隆基有什么关系,别人是别人,他是他,而日日与他相对的她也并非别的女人。她分明在和他探讨他们之间的事,怎的就牵扯上别人了?

    李隆基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明摆着就是在推卸责任,还没把她的诉求放在眼里,更别说放在心上,那她也不妨有样学样:“那可真是巧了,至少在我之前成了亲的五年里,十八郎就是这样的男子!”

    李隆基正坐下来,打算喝杯茶冷静冷静,闻言立即将手边的矮案掀翻了出去。矮案上的茶盘杯盏尽数落了地,声音凄厉,残骸弹起四散出去,还有一块迸射到了杨玉环的脚边。

    李隆基何曾对杨玉环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他与她在一起时,脸色又何尝这般黑过?

    杨玉环的脾气也上来了:“三郎不爱听?我偏要说!我从小就觉得有问题,为什么男子可以同时一妻多妾,很多女子却只能有一个丈夫?就算一些女子有了多个丈夫,也大都是在和离或丧偶之后,才能寻下一任,这还是嫡妻,除了你们家之外,妾室就是奴婢,连和离都做不到,根本没得选择。

    “若有女子同时拥有丈夫和情人,她们便总会被人称为道德败坏、水性杨花之辈,任凭她们容貌再好、才华再盛、地位再高,世人表面尊敬,扭过头便能是一口唾沫,可怎么就没人骂一妻多妾的男子呢?****这样的词,若是落在了男子的头上,怎的就变成沾沾自喜的夸耀了呢?”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在问三郎,你们男子要求妻妾对自己一心一意,甚至全心全意,却从不要求自己有多专一,这是什么道理?”

    杨玉环向来伶牙俐齿,李隆基往日便鲜少说得过,此时也气势稍逊,但他不允许自己弱下去,便硬着头皮道:“那……难道妻妾对丈夫忠贞是不对、不应该的么?”

    “自然并非不对,只是也谈不上什么应不应该。在我看来,忠贞最起码是相互的,不能是男子一直在享受,而女子始终在付出。”

    “照你这么说,若是夫君纳妾,妻子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找情人?”

    “十八郎当初要是纳妾了,我真的敢!”

    “你别跟我提他!”

    杨玉环轻哼了一声,道:“我最不理解的是,凭什么男子可以吃醋发脾气,女子却不能妒悍不逊?凭什么男子能这样理所当然地坐享女子的情爱与忠贞,却不用付出同等份量的一切?为什么男子不能对女子一心一意,是做不到么?既然这事这么难,你们自己都做不到,怎的便觉得女子能做到呢?”

    “……你这是在无理取闹!”

    “明明是三郎强词夺理,怎的是我无理取闹?”

    杨玉环算是看明白了,男子的这种想法早已根深蒂固,他们不是想不到,而是世世代代都不曾有切肤之痛,便刻意忽略了。

    若真有谁能想到,那便是不为世间所容的异类,毕竟人太容易习惯,也太懒了。

    她是无所谓的,反正在某种意义上,她早就是个“异类”了。

    想通了这一点,她倒能理解李隆基几分。她也想跟他好好过下去,便试着静下心来跟他好好谈:“三郎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的确如此。

    昔年面对萧江沅的时候,因为他们之间的矛盾主要在别处,虽然也提到过类似的问题,但李隆基只把那当成了萧江沅用来拒绝的借口,根本不曾深想。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做到此后不再纳其他的新人,专心对待,如今面对杨玉环,他也是这样想并这样做的。

    此番他分明还没做什么,新人入宫也是他一时忘性造成的疏漏,并不是他故意为之,怎的他平日里知情知趣的玉环,竟非要这样不依不饶?

    还……还总提她的前夫!

    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一直认为他远不如她的前夫?难不成她在与他相守的同时,心里还惦念着那个已经与她再无可能的男子?他哪里不如他了,就算别的都不说,只论对她的情意,他也绝不比他少!

    李隆基越想越生气:“我……我为什么要想?!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乃至天子的权利,我为什么不能享受,我为什么非要专心只对一个人?”

    见杨玉环一脸的不敢置信,还咬着嘴唇红了眼圈,李隆基心下一慌,当即站了起来。他走到杨玉环面前,伸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痕,却被她挥手打开。

    杨玉环后退了几步,胡乱地用袖子沾了沾脸,定定地看着李隆基:“如果你待我不过如是,那也没什么意思。”

    “……你想做什么?”

    “三郎从前如何,与我无关,但与我在一起之后,如若还同从前一样雨露均沾……恕妾接受不了,还请圣人废妾出宫!”说完杨玉环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你放肆!”

    “妾差点忘了,妾的丈夫是至尊至贵的天子,与后妃本就有君臣之别,做不到寻常丈夫那般,和离便可放过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算是侵犯了君王的威仪,罪属大不敬,对吧?既然如此,便请圣人给妾一个痛快,明媒正娶的结发正妻尚能废弃,一个从儿子手里夺来的妾,死了也便死了!”

    殿内霎时一静,半晌才响起李隆基极低的声音:“……你出去。”

    杨玉环却是一笑:“妾叩谢圣人隆恩,这便出宫,再不会惹圣人厌烦了。”

    南薰殿外,听边令诚把所见所闻讲完,萧江沅按了按眉心:“然后,贵妃就径直出了宫?”

    “正是。侍奉贵妃的宫人宦官不敢不跟上去,下官才能得到消息贵妃是去了鸿胪卿的宅邸。”

    鸿胪卿便是杨玉环的大堂兄杨。

    “圣人在殿里可有人侍奉?”

    “之前有,现在怕是没有了……圣人瞧见谁都嫌烦,在下官去寻将军之前,已经撵出不少人了,还有几个小宦官是挂了彩出来的,说是圣人摔东西误伤的……”

    李隆基的脾气不太好,萧江沅是知道的,可她还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连她都如此,更别说其他的宫人宦官了,难怪灵巧如边令诚也无计可施。

    问题是这一次,萧江沅心里也没底,毕竟这样的李隆基实在是太反常了。

    可此时除了她,大抵也没人敢进南薰殿了。

    她静默地走进,直奔李隆基所在的内室。刚到门口,她便可见,殿内果然是被清空了的,别说人了,各式各样的物件也被砸了满地都是。

    李隆基就坐在平日里放置着文房四宝的长案上,垂着双手双腿,安安静静地沉着脸,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他拿起手边仅剩的笔洗,刚要往出一掷,就看到了萧江沅小心翼翼绕开地上的物件,一步步走来的身影。他忽然便砸不下去,无力地将笔洗甩到了一边。

    萧江沅看到了李隆基的动作,一时走神,脚步便是一歪,当即便要跌倒在一片碎瓷之上,却忽觉手臂一紧,是李隆基奔到了她身边,拉了她一把。

    “多谢大家。”

    待萧江沅站稳,李隆基才收手,淡淡地“嗯”了一声。

    “听说大家将贵妃送还了娘家?”

    李隆基先是微怔了一下,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过来:“你不是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才进来的?是我送的,还是她自己走的,你不知道?”

    “臣是知道,但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至少在外头的人看来,贵妃就是被大家厌弃了,才被送回去的。”萧江沅说着不由轻叹,“也不知贵妃突然回到了娘家,会不会因为失宠而被怠慢……”

    “他们敢?!”

    “就算外头的人不敢,贵妃也难免会不习惯,她毕竟在宫里生活了多年,又一直是皇后的待遇,一朝回到了臣子家,怕是会衣食住行处处受限……”见李隆基的神情有所松动,萧江沅请李隆基到圈椅上坐好,她则跪坐在旁边尚未被殃及的空地上,刚要说什么,便见李隆基甩给了她一个蒲团。

    她怔了怔,浅笑着将蒲团置于膝下,继续道:“贵妃未被废位,便还是大家的贵妃,就算大家不喜欢她了……”

    “谁说我不……你接着说。”

    “臣的意思是,贵妃有贵妃的体面,这也是大家的体面,总不好叫外头的人看轻了去。臣愿亲自去杨宅送些贵妃用惯了的物品,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李隆基不予置否,抬眼看了看窗外:“这个时辰……该用膳了吧?”

    “正是。大家要传膳么?”

    “……将我的膳食分出一半来,也给贵妃送过去,免得外头的人以为我堂堂一国之君,气量小得惊人,竟还苛待妃嫔……”

    “是,臣马上去办,但在此之前……臣能否派人把这殿里收拾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再把花鸟使给我叫过来!”

【第46章·三千宠爱在一身】①

    在萧江沅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南薰殿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整洁。

    花鸟使在众多忙碌交错的宫人宦官的身影之间,瑟瑟发抖地跪着。他已经听说了圣人和贵妃的事,虽说这事其实责任并不在他,主要是得怪圣人自己,但圣人一定不这么认为啊,不然也不会在他刚到的时候,先低声说了一句:

    “还不都是因为你……”

    花鸟使本以为死期将至,却听圣人命他把新入宫的美人分别送到太极宫与大明宫去,让她们做宫人,还叫他以后不必再送,竟再没别的话了。

    一定,一定是因为萧将军在圣人身边的缘故。花鸟使感激涕零,一时也不敢想圣人怎么突然转了性,趁着圣人没反悔,赶紧告退便去办了。

    花鸟使退下之后,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看向萧江沅:“怎么,你还不走?你可看见了,我没杀他。”

    萧江沅笑道:“大家圣明。”

    “什么圣明不圣明的……”李隆基悠悠一叹,“这事……或许真的错在我呢。她说得对,女人对男人一心一意,男人对女人为什么不行?怎么会不行呢,当心里真有一个人的时候,本就容不下其他人啊。”

    他怎会不知,萧江沅一直在旁敲侧击试探他的情绪,帮他找台阶下呢?

    就当是对玉环的赔罪,先把物件和吃食送去探探口风吧。

    “阿沅……”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萧江沅,忽而扬唇一笑,“多谢你。”

    萧江沅刚告退,脚步为之一顿。她不发一言,垂眸一笑便继续离开,腰背挺直,动作行云流水,一如往日一般。

    杨玉环刚抵达堂兄杨家的时候,先是一愣:“怎的今日,你们都到这里来了,难不成消息传得这么快……”

    杨宅中,除了向来缩在公主府里潜心修道、不理世事的太华公主之外,杨、杨与三位国夫人等亲眷都在,正厅里还摆满了精美器物和绫罗绸缎,杨玉环目光一扫,才发现在三姐虢国夫人的身边,站了一个姿容甚好的陌生郎君。

    想必是她三姐的新情人,想不到此次的这位长得这么好,不说这豪华的屋舍都为之蓬荜生辉,连她这几位容貌上相当优于众人的兄姊都被他比下去了。

    杨玉环刚一走神,便被一众兄姊团团围住。虢国夫人和她身边的陌生郎君站在圈外,尚还安静,其他兄姊连同他们的妻子与尚还健在的丈夫或情人,来不及向杨玉环问候行礼,就开始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听说她与李隆基发生了争执,自己跑出来的,他们竟都不信,纷纷断定她惹怒了圣人,是被圣人遣送回来的。

    杨玉环被兄姊们吵得头痛,懒得跟他们辩解:“……也罢,你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是吧,反正以后兴庆宫我是回不去了,大堂兄,你不会不肯收留我吧?”

    “小妹说的这是哪里话?”

    杨玉环刚觉得心中一暖,便听杨又道:“不过是一时之气罢了,只要小妹服个软,兴庆宫定是能回去的,圣人待你可与其他妃嫔万般不同啊!”

    其他人也一并附和起来,一时又是热闹不休。见杨玉环不仅心不在焉,还一脸的不耐,杨竟然像儿时一般摆出兄长的姿态,训斥道:“小妹,龙颜大怒何等严重,可不是你一人便能担待的,你怎可无视家族,做出此等任性妄为之事?”

    年轻一辈的众杨之中,虽是杨年纪最长,但杨因为尚了太华公主,所以往往他说的话才是最有分量的。这次他又把众杨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吐露出来,其他亲眷见杨玉环只怔愣着,没什么其他的反应,便也放大了胆子,纷纷苦口婆心地劝解起来。

    杨玉环本就心中苦闷,本以为回到私邸,多少能轻松一些,却不想亲眷们对她实在是热情。一顶顶不忠不孝、三常五纲、三从四德的帽子扣下来,杨玉环只觉得窒息,眼前本该熟悉的亲人,竟忽然变得比那个陌生的郎君还要陌生。

    自小跟在杨玉环身边侍奉的阿霜,见众杨越来越气势汹汹,忍无可忍怒斥道:“你们竟敢对贵妃如此无礼?!”

    韩国夫人身为长姐,不服一个家生出来的奴婢也敢插嘴,刚要发落,就被一人拉住胳膊拦下了。她转头一看,竟是三妹虢国夫人不施粉黛却仍风情万种的脸。

    与此同时,虢国夫人身边的陌生郎君走到了杨玉环与众杨之间。在军中历练过的身体挺拔而强壮,他虽看似吊儿郎当,礼仪上却仍是带了杨氏祖传的几分优雅。他先是笑着给杨玉环行了一礼,又给阿霜拱了拱手,才道:“小人杨钊,承蒙祖上积德,乃贵妃从祖兄。如今是受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之命,前来长安,为诸位贵人献上薄礼。不知阿监如今官居几品,小人可有幸认识一二?”

    杨玉环的祖父与杨钊的祖父为亲兄弟,故而杨钊与杨玉环确有亲戚关系,却亲缘已远,出了五服,连正经的堂兄妹都攀扯不上。

    若不是看在众杨都是贵妃的兄姊,阿霜才不会忍到现在。见有人出来充当和事佬,她也不想让贵妃为难,便还礼道:“不过正五品宫正,入不了诸位贵人的眼。”

    韩国夫人忍不住与虢国夫人相视了一眼,一时有些心有余悸。国夫人虽是一品,可这阿霜毕竟是宫里有品级的女官,可不是韩国夫人随随便便能处置得了的,方才虢国夫人若晚了一步,如今闯下大祸的只怕就不仅仅是杨玉环了。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宫正见谅。”杨钊说完,面向杨杨等人,笑道,“听闻贵妃看在亲眷的份上,早已免了所有君臣之礼,但贵妃终究是贵妃,君臣始终有别,几位虽关心则乱,也不好太过失礼。不论发生了什么,贵妃既然来了,总要先安顿下来,这都多长时间了,连杯茶都没有呢。”

    杨这才反应过来,忙退后躬身拱手道:“臣等乃是一时心急,失礼之处,还望贵妃见谅。”

    见其他人也跟着致歉行礼,皆与方才判若两人,杨玉环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她抬眸看了杨钊一眼,点头致礼道:“我要歇息。”

    这时虢国夫人走到杨玉环身边,亲密地挎住杨玉环的胳膊,妖娆地一笑:“不理他们,我带你去。”

    杨玉环的贵妃仪仗都留在院里,跟着她离去的只有虢国夫人和阿霜。

    杨钊的劝阻并没有让杨等人放下心来,杨甚至愈发气愤:“难道我说错了么?贵妃惹怒的不是别人,是圣人啊!贵妃得宠失宠哪里是她一个人的事?事关家族兴衰存亡,贵妃怎可如此不管不顾?”

    却见杨钊摸了摸鼻子,道:“小人以为,贵妃可不是那等不管不顾之人啊……”

    “你知道什么?”杨斥道。

    杨却发现了什么,横了弟弟一眼,客气地拉住杨钊的手:“都是一家的兄弟,万不可轻易失和。钊郎若是有什么见解,大可一言,不必管他。”

    杨钊轻描淡写地一笑:“小人浅见,贵妃受圣人专宠多年,不说能拿捏住圣人,至少对圣人的性子总该是心中有数的吧。贵妃人虽在宫外,可宫里的圣人没准仍在贵妃掌握之中呢。圣人毕竟是大唐之主,想要处置妃嫔,方法多得是,却还是由着贵妃回了娘家,这其中的深意,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断定的。”

    “那……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安心奉养贵妃便好,务必尽己所能,让贵妃舒坦宽心,既是全了君臣之义,也不枉兄妹之情。像方才那样,可千万不能再有了。”

    杨越听越觉得有理,对杨钊的态度也好了起来:“方才是我冲动,但我不也是因为担心贵妃和咱们杨家么?贵妃自小就与其他妹妹不大一样,若是其他妹妹成了贵妃,断不会有今日之事,让我等兄长操心。”

    “这一点,驸马就要学学秦国夫人了。”

    秦国夫人自始自终,既不出头拔尖,也不置身事外,一边顺着兄长的口风恳切地央求着杨玉环,一边又在阿霜怒斥的时候,赞同地瞪了杨一眼。杨看在眼里,却不明白杨钊的意思,便听杨钊解释道:

    “咱们杨家,是因为贵妃才有了今日,但也不是每个杨家人都如几位贵人一般享尽恩宠,终究是亲疏有别。这所谓亲疏却并不仅仅在于血缘,看昔年则天皇后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两个亲兄长便可知晓。因着贵妃在意几位兄姊,才有了圣人的爱屋及乌,贵妃今日失意而归,若是就此伤了心,再不与几位亲近,等日后贵妃被接回了宫,岂非得不偿失?”

    众杨皆未想到,今日随虢国夫人初次登门的这个破落亲戚,竟能有这样的见解,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们更想不到,就是这位杨钊,在未来短短数年之内,便能成为整个杨家的顶梁柱,既让他们马首是瞻,给杨家带来更多的富贵,也能激起一番浩劫,把杨家打入地狱。

    他们无法预料来日,也不愿想得那么远。他们只想紧紧地把握住这泼天的荣华,绝不肯在刚刚享受到其中乐趣的时候,就骤然失去。

    韩国夫人叹道:“钊郎此言甚是有理。”

    秦国夫人则很是忧心:“可是钊兄,贵妃当真还能回宫么?”

    不等杨钊回答,已经有小厮入内道:“还请阿郎快去门口迎接,圣人身边的萧将军亲自率人,带了一大堆物件和御赐的吃食,还有两条街就到大门口了!”

【第46章·三千宠爱在一身】②

    虢国夫人带着杨玉环直接去了杨的卧房整个宅邸最舒适的地方。见杨玉环懒懒地往圈椅上一倚,防备地看着自己不说话,虢国夫人忍不住嗤笑一声,坐到杨玉环身边:“我可不是来劝你的。”

    看杨玉环不信,虢国夫人又道:“贫穷富贵对我来说,都是一样。贫穷有贫穷的过法,富贵有富贵的过法,我来这世间走一遭,开心便好,这世间的条条框框,世人的缤纷眼光,与我何干?至于这些兄弟姐妹,他们的富贵本就源于你,若有朝一日因你而散,也本属应当,不过因果循环,不必管他们。你想如何便如何,但唯求一点,不留遗憾。”

    杨玉环被叔叔杨玄收养之前的十年里,便是与虢国夫人最是亲密。她忍了许久,终是在此时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只是很失望。我免了那劳什子君臣之礼,是想告诉你们,就算我成了贵妃,我也是你们的小妹。如今我无父无母,只有你们,我受了委屈,你们就算无法抵御皇权,至少也该体会我的苦楚,安慰安慰我吧?”

    “我这不是来安慰你了?”

    “那我就说他们。”杨玉环吸了吸鼻子,“他们就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何曾真的惦念过我?我对他们而言究竟是什么?是摇钱树!是可以踩着往上爬的云梯!”

    “这虽是气话,说得倒也不假。”

    “……你不是来安慰我的吗?”

    “那也不能欺骗你,让你糊里糊涂地被利用啊。”虢国夫人望着杨玉环一如儿时的负气模样,脸上的风情褪去了些许,添了几抹母亲般的温柔,“既然总是要被利用,倒不如清醒些。你不是被他们利用,而是被家族利用,就像是嫁去崔氏的大姐,嫁到裴家、年纪轻轻就要守寡的我,家族既给了我们保护,便总要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谁让我们姓杨呢?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你运气算好了,你的夫君是这天下之主,除了他,谁也逼不了你。”

    “他也不行!”杨玉环轻哼道,“我也不是不愿意让阿兄阿姐们都过得好一些,可是他们怎么可以那样对我呢?寻常人家的娘子若是不如意了都可以回娘家顺心几天,我为什么不行?”

    “因为咱们家这贵婿是圣人啊。”

    “圣人怎么了?”

    “圣人与咱们,总是有君臣之分的。”

    “可我不想跟他做君臣!”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档子事?”虢国夫人一边叹气一边好笑道,“圣人是花心了些,可你想想,圣人那般的相貌与才华,又能缔造大唐盛世,这样的郎君,世间你可找得出第二个?他从前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即便是当年贞顺皇后在时,他不也是这个妃子见一面,那个婕妤过个夜,只不过最喜欢贞顺皇后而已,不然那三十个皇子和三十个公主都是哪儿来的?你让他有了你便从此一心一意,让后宫三千佳丽形同虚设,还杜绝新人,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就算一定要做到,总得一点一点来,哪有你这么一刀切的?更何况那些美人,不是今日才送到宫里的,圣人就算想,也还没来得及偷腥呢不是?”

    “想也不行!”

    “圣人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

    “知错能改,我又不是不能原谅他……”

    虢国夫人明白了:“所以你根本就不是真想回娘家,而是想让圣人着急和认错。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没有派人来接你呢?”

    杨玉环泪眼汪汪地看着狠心戳穿自己的姐姐,虽也有点暗暗着急,却仍不服输地道:“他若是没来接我,便说明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样的郎君,不要也罢。大不了这个劳什子贵妃我不做了,我干脆真的出家,做道姑去,倒得了个自由自在。”

    “都是话赶话,一堆气话,也不知有什么好当真的。”虢国夫人嗔道,“你啊,从小就性子别扭又嘴硬,把圣人都给带坏了。”

    “……这话怎么说?”

    “你们一个是天子,一个是贵妃,却非要像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一般吵嘴,他竟能听之任之?这也就罢了,他怎么处置你不行,禁足、罚俸,严重了责打,最不济还能废了妃位,把你赶回太真观,怎的偏偏把你送回了娘家?”

    “不是他送的,是我自己跑回来的!”

    “你以为没有他的默许,你能跑得出来?”

    杨玉环微怔了一下,终于没再反驳。

    这时,外头喧嚣了起来。阿霜出去打听了一下,回来禀报时,笑得合不拢嘴:“是萧将军来了,一定是圣人派她来的!”

    虢国夫人早就想到天子会派人来,但没想到人竟来得这么快:“看来你很快就能回宫了,圣人这般在意你,此番过后,没准还真能如你所愿,从此一心一意,再不多看她人一眼了呢。”

    杨玉环默了默,忽然扭过头去。

    萧江沅刚一踏入杨宅,便看到了杨钊在众杨之中,他实在很突出。

    从前她认为,论美貌,杨玉环乃是众杨之最,其次是虢国夫人,如今见了杨钊,虢国夫人这第二的位置便保不住了。

    最让萧江沅不能不注意的是,杨钊此人分明才不过四十岁左右,却给了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直到走到杨玉环门前,萧江沅才想起来,竟似故人来的杨钊,到底像谁。

    那是萧江沅再熟悉不过的,却已经去之久远,久远到四十年不止的两人张易之、张昌宗。

    他们是亲兄弟,更是则天皇后此生最后的两个男宠,曾翻云覆雨左右过帝王承继,又和武周一同被推向了覆灭的结局。

    来不及想得太多太深,在阿霜开门之后,萧江沅便重拾笑意,走了进去。

    听闻萧江沅奉李隆基之命,把杨玉环在宫里用惯了的一应物件都给送了过来,杨玉环看也不看:“阿翁说,这是圣人体贴我,可我怎么觉着,这是干脆让我以后别回去了啊?”

    除了掩唇而笑的虢国夫人和仿佛局外人一般的杨钊,众杨皆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见萧江沅并不生气,还不慌不忙地继续道:

    “圣人担心贵妃吃不惯外头的食物,还命老奴将午膳的一半也送了过来,贵妃可要瞧瞧?”

    此时的李隆基早已不像即位初期那般俭朴,政务忙得要命时,随口吃点什么便可,如今的帝王常餐即便分了一半出去,在第一道餐食送到杨玉环面前的时候,最后一道也还没入杨宅大门呢。

    杨玉环这才有几分动容,却还是不肯看萧江沅。

    “那些新人,圣人已经做主,分别送到大明宫和太极宫去做宫人了,还特意告诫了花鸟使,此后都不需要再进献美人了。圣人得贵妃,如获至宝,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当真?”

    “老奴不敢欺瞒贵妃。”

    “他……可心甘情愿?”

    “圣人为贵妃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杨玉环这才别扭地回过头来,见萧江沅背后站着好多人,突然便脸颊发烧起来。她纤手掩鼻,轻咳了两声:“圣人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我现在吃不下,东西既送来了,便放下吧,阿翁事务繁忙,还是不要在这里多耽搁了。”

    “可贵妃的心意,老奴还没明白,若这就回去了,如何能让圣人明白呢?”

    “……那就是阿翁的事了。”

    萧江沅真是拿杨玉环没有办法。

    等萧江沅回到兴庆宫的时候,暮鼓已经开始敲响了。

    听萧江沅说杨玉环不吃不喝,李隆基急得当即便在殿中踱起步来:“她不吃饭怎么行?你没跟她把话说清楚么?她为什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臣是去送东西的,不是去接人的。”

    李隆基即便急昏了头,也能听明白萧江沅的言外之意,当即决定宵禁之后,便接贵妃回宫。

    天色刚黑,杨宅的大门就被敲响了。众杨忙活了一天,又逢杨玉环在,便都没回自己的住处,留在了杨宅里。见萧江沅再度亲自登门,请杨玉环回宫,众杨都松了口气,唯独虢国夫人半倚在杨钊的怀里,用一把团扇掩唇笑道:“真不愧是皇帝,都宵禁了,也要把贵妃给接回去,当真是盛宠啊……”

    杨钊一手揽着虢国夫人的腰,凑到她耳边轻声咬道:“若非宵禁,月黑风高,街上没人,只怕圣人还不肯派人来呢。”

    虢国夫人挑眉道:“你们这些男人啊,是不是都这么好面子?”

    “我若是好面子,就凭你当年抛弃我嫁入裴家,我就绝不会再来找你,哪里还能把我家节度使的礼,分一半都给你?”

    杨玉环刚下了车辇,便见李隆基在宫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一时竟忍不住双眼一热。

    李隆基一看到杨玉环,便大步走上前去。他二话不说,拉起杨玉环的手便往宫里走。他以为杨玉环会反抗或是挣扎,却不想她的手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掌中,而她也没说什么,就这样任他牵着,回到了属于他们两个的地方。

    缠绵过后,帘帐中有温言软语响起:

    “你以后少给我摆你的皇帝架子,我不是你的臣子。”

    “……好。”

    “我是要与你共度一生的女人,你在他们面前是皇帝,在我面前可不是。”

    “好……”

    “除了‘好’,你不会说别的了?”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萧江沅并没有随着进宫去,而是也行使了一次特权,披着月色回到了家。

    谁都没想到这么晚了,她还能回来,濯缨出来迎她的时候,只在中衣外披了一件外袍。

    “将军怎的……”

    萧江沅挥手让小厮们都退下,抬首看着濯缨月光下灼灼发亮的双眼,忽地轻声问道:“你还愿意么?”

【第47章·好度支郎初入朝】①

    虽然突兀,濯缨却还是听懂了萧江沅的意思。

    “愿意。”他没有任何的犹豫,顿了顿,又道,“一直都愿意。”

    “只是做枕边人,你也愿意么?”

    萧江沅因着这身份,注定此生不能有夫君,但至少可以有情人。在外人的眼中,这情人不过就是个男宠,而所谓的“枕边人”这一称呼,既是她惯有的温柔,也是她仅能给予的。

    濯缨并无意外,也没有任何失落和悲哀,他没有再回答,而是直接将萧江沅抱起,朝她的卧房走去。

    萧江沅凝视着濯缨轮廓分明而白皙的侧脸,不禁疑惑难道是她会错了意,他本来就只是想做她的男宠,从未对她动过别的心思,而那句脱口而出的“喜欢”,不过就是说说而已?

    直到与濯缨相拥在卧榻上,萧江沅才有点明白过来。或许濯缨只是想付出身体,而心始终都是他自己的。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想在她的庇护下,好好地活下去。

    至于所谓的喜欢,不过是身为一个男宠应该说的话罢了,就像是群臣会“谢主隆恩”一般理所当然,司空见惯。

    尽管在被依赖的同时,似乎也被利用了,萧江沅却觉得如此甚好,正如她想要的那般单纯。

    倘若静忠能有濯缨一半的通透,那么云娘应该就不会死了吧……她忽然有点想她了。

    “将军怎的这个时辰回来?”

    此时正值炎夏,宅中时常备着热水。缱绻过后,萧江沅便洗了个热水澡。等濯缨洗完回到卧榻时,萧江沅已经侧躺在内侧,闭上了眼睛。濯缨并不确定萧江沅是否睡着了,便开口试探了下。

    萧江沅许久不曾这样费力了,又奔走了一天,困倦得连只手都抬不起来。她没有睁眼,声音通过鼻子而显得有点软糯:“贵妃与圣人赌气,跑回了娘家,我方才去接她回宫了……”

    濯缨也躺上了卧榻,从萧江沅背后轻轻地揽着,鼻尖落在萧江沅披散的长发上:“此事……将军能与我详谈么?”

    妃嫔跟皇帝吵架然后跑回娘家这种事,古往今来闻所未闻,故而就连向来淡定的濯缨也不由好奇起来。

    萧江沅最喜欢濯缨的地方便是他的分寸。他知道她出入禁中,许多事是不能说与外人听的,自从他入了宅,除非她主动提起,还从未开口问过。想着贵妃此事必然会载入史册,萧江沅便简而化之,娓娓道来。

    “贵妃……当真盛宠,圣人是不是还从未被一个女子吃得这般死死的?”

    濯缨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说笑,萧江沅便真的仔细想了想,废后、赵丽妃、贞顺皇后……似乎还真如他所言。

    想到这个结果,萧江沅并不意外:“圣人历经则天皇后、韦庶人与太平公主之后,便不肯再允许女子干政了,他本就不是个能轻易为女子所影响的人,尤其是在政事上。”

    “可圣人不仅一直在纵容将军干政,如今还被贵妃影响了。”

    “我的话,是因为在众人眼中,我并不是女子;贵妃的话,则是因为她别说干政,平时连听到政事都觉得烦,是真的不感兴趣,又与圣人爱好相同,两心契合,圣人跟她在一起,才是真的轻松舒坦,百无禁忌……”

    次日萧江沅醒来的时候,濯缨还睡着。想来也是,她的作息数十年雷打不动,早得要命,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得了的。

    等濯缨醒来的时候,萧江沅已经回到兴庆宫了。

    李隆基与杨玉环较之前愈发如胶似漆,李隆基在勤政务本楼里问政,杨玉环就在旁边的花萼相辉楼里排舞等待,两人同宿同食,出入同行,宛如民间夫妻。

    萧江沅则一如往常,唯独一点与之前不大一样她又开始隔三差五地回私宅去住了。

    李隆基自然发觉了这一点。

    这一日花萼相辉楼里没有外人,唯独一个陌生的是虢国夫人领来的杨钊,可李隆基觉得眼熟,便只当久别重逢的亲眷来看待了。

    李隆基与杨家四姊妹一起玩樗蒲,数十局下来犹不觉得累,只是算起账来甚是麻烦。他倒无所谓输赢,输了就当哄姨姐们高兴了,也是哄杨玉环开心,可杨玉环在意,她就算是不缺钱,也不想总输给三个姐姐。

    他无奈之下,只好看向身边的萧江沅,却见萧江沅苦笑道:

    “大家玩得太快,头几把臣还记得,后面的就……”

    “看来你也老了。”李隆基正戏谑地笑着,忽听侍立在一旁一直没出声的杨钊报出了一串数字。

    杨钊一手拿着一个空白的书卷,一手拿着一只毛笔皆是求萧江沅替他寻来的从李隆基与杨家姐妹玩的第三把开始,就一直刷刷刷记个不停。此时他只说结果,依次从李隆基开始,到杨玉环,再到三位国夫人,将各自输赢的次数和钱数说了个清楚明白。

    李隆基不大相信:“敢保证准确么?”

    杨钊恭恭敬敬地道:“只要是小人算过的账,就没有不对的。”

    “好大的口气!”李隆基笑道,“把你手里的拿来给我瞧瞧。”

    李隆基在翻阅杨钊所记录的账目同时,萧江沅也在一旁仔细地看。她越看越觉得神奇,忍不住与李隆基相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也发现了非同一般的神采。

    这樗蒲与掷骰子类似,其中所用骰子五枚,每一个骰子有枭、卢、雉、犊、塞五面,不同的面有不同的含义,不同的排列亦代表着不等的价值,一局之中往往包含了多种计算。李隆基和萧江沅都以为,杨钊记录的是计算的过程,却不想这上面只记载了每一局的输赢和钱数,也就是说,游戏过程中的计算都是在杨钊的脑子里完成的。

    李隆基还是不信,便让萧江沅派人,去翰林院寻几个擅长数算的供奉过来。

    在场众人如何不知李隆基是何意思?杨玉环也好奇地看了看杨钊,和秦国夫人一样,皆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韩国夫人则有些坐不住了,扯了扯虢国夫人的衣袖,小声道:“这人可是你领进来的,之前瞧着是个稳妥的,怎的今日竟敢在圣人面前如此猖狂?还不快让他跟圣人赔罪,一会儿若是算错了,惹圣人不高兴,小心有你好看的。”

    “放心吧,不论算对算错,圣人都不会不高兴的。”虢国夫人却没像韩国夫人一样小声,而是让殿内众人都听见了。

    李隆基瞥上一眼便知怎么回事,朗然一笑:“在大姨姐眼中,我竟是那等喜怒无常之人么?”

    见天子一口一个“姨姐”地叫个不停,亲切又真挚,韩国夫人才逐渐放下心,也愈发有底气了起来。

    这时秦国夫人笑道:“怎么会算错呢?钊兄方才便已胸有成竹,想来再多试几次也一样。圣人若是不信,咱们在这樗蒲之外,另行赌一场,就赌妾这钊兄能不能算对。方才便是妾赢的最多,倘若钊兄一会儿算得错了一分,妾就当今日没赢过,那些彩头全都送给贵妃。”

    杨玉环忙道:“如此甚好,若是钊兄分铢不误,那三郎刚刚赢的彩头,便也都是我的了。”

    李隆基失笑道:“原来你才是会算的那个。”

    杨玉环笑着把萧江沅拉到身边:“我若得了彩头,分一半给阿翁。”

    萧江沅垂眸一笑:“那老奴便谢过贵妃了。”

    见虢国夫人自从杨钊开口,便盯着人家但笑不语,李隆基好奇道:“三姨姐就一点也不担心?”

    虢国夫人嫣然间更加妩媚动人:“圣人不知,此人啊,最是斤斤计较,谁对他好,好上几分,谁欠过他,欠了多少,他心里都算得明明白白,几十个数罢了,还能难得了他?”

    “三姨姐言之有理,这人情可比数要难算多了,可我还是不信,非要验上一验才行。”见杨钊的唇边扬起了肆意而张狂的笑意,李隆基也找回了几分年轻时的意气,当即让几位供奉和杨钊侍立两侧,继续与杨家姊妹玩了起来。

    这一次,李隆基输得心服口服,忍不住指着杨钊叹道:“真是一个不错的度支郎中啊。”

    虢国夫人笑道:“圣人既然觉得不错,何不让他真做了这度支郎中?”

    所谓度支郎中,乃是尚书省度支曹长官,掌管贡、税、租、赋的统计、调拨、支出等,虽是从五品,也入了通贵之列。但对于李隆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平日里这五品郎官,都是交给宰相去管的,李隆基连名单都懒得看一眼,自然想要提拔一个也甚是简单。只是见萧江沅欲言又止,李隆基便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道:“将军以为呢?”

    萧江沅早在初次见到杨钊之后,便通过李林甫查阅了他从前为官的履历,并从中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她淡淡一笑,道:“郎君此前做过新都县尉和扶风县尉,听说从事屯田之事时甚有成效,却不知为何在任期满后都未能晋升,反而赋了闲。”

    杨钊摸了摸鼻子,有些郝然道:“回将军,那是小人年少不经事,既没什么倚仗,又不会曲意逢迎,小人不赋闲谁赋闲?”

    见李隆基噗嗤一笑,萧江沅点点头:“郎君祖上确实帮不上什么忙,那郎君母系也是如此么?”

    杨钊的笑容这才微微僵了僵。他已经了然,眼前这位笑容可掬、亲善有礼的大将军,早就把他的底细给摸清楚了,正等着瞧他的反应呢。

    他本来也没觉得此事能瞒住,毕竟他为过官,资料都在吏部里放着呢,天子若是想看,总是能看见的。既如此,他倒还不如主动承认,那些人都死了多少年了,事情也过去那么久了,若真对他有影响,早年他便入不了仕。

    即便这么想,在开口之前,杨钊仍是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启禀圣人,小人先母为杨门张氏,说起来小人还有两个舅父,圣人想必听过张易之、张昌宗。”

【第47章·好度支郎初入朝】②

    张氏兄弟的大名,李隆基何止听过?他饶有兴趣地转眸问道:“将军,此二人对你来说,也算是故人了吧?”

    萧江沅淡淡回应:“臣不敢以私情误国事。郎君入朝即为五品,恐难以服众。”

    杨钊的眼珠转了转,也跟着道:“萧将军所言甚是。圣人有心器重,小人感激涕零,却不敢攀附高位,也不愿被人说是无甚能耐,只凭椒房裙带得以为官,还望圣人纳萧将军忠言,多疼小人则个。”

    杨钊的表态让李隆基深觉有趣而满意:“既如此,那你就先从八品的金吾兵曹参军做起吧。”

    待三位国夫人和杨钊都离了宫,李隆基启程回南薰殿。杨玉环慢走了两步,跟在萧江沅身边,小声道:“阿翁好像不大喜欢我这个从祖兄?”

    不等萧江沅回答,杨玉环凑到萧江沅耳边:“我也不太喜欢他,但是三姐喜欢,又是亲戚,面子上总得过得去,不过阿翁不用顾忌这个,他若真是不适合为官,阿翁只管把他赶出朝堂便是。”

    回头便见萧江沅和杨玉环又在咬耳朵,李隆基脚步一停:“……将军是不是该再娶一房‘妻室’了,怎的总抢我家贵妃?正好大姨姐和八姨姐还没走远,听说现在贵族世家联姻,都找她们做媒。”

    萧江沅闻言便挪开了一步,却见杨玉环故意又黏过来,只得无奈道:“臣曾经说过,此生再不娶妻。”

    “那近日将军总回家去,难道不是因为家里多了点什么?”

    “……臣收养了云娘的侄儿,要时常考校他的功课。”萧江沅说的不算谎话,故而面不改色。

    “你昔年对静忠都不曾这般,怎的对这个便宜侄子反倒像亲生的……”李隆基先是意外,话未说完,脸色便是一变。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他硬扯着唇角,干笑了两声,只当方才什么都没说过,转身离开。

    杨玉环的目光在萧江沅和李隆基之间转了又转,一脸茫然:“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萧江沅浅笑道:“不过是臣的一些私事,多谢贵妃担心。”

    杨玉环犹豫了下,道:“我最喜欢阿翁这样专情的人,只是斯人终究已逝,阿翁还是要好好把余生过下去。若是有了新的合适的人,阿翁可千万别瞒着,要是信不过我那两个姐姐,我可以亲自给阿翁做媒。”

    见杨玉环笑意温软,一派天真,萧江沅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既如此,老奴不会与贵妃客气的。”

    萧江沅确实不喜欢杨钊。

    张氏兄弟于她而言,的确是故人,却并无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继承了张氏兄弟美貌的杨钊对她来说,从第一眼开始就失了好感。

    但她没想到,李林甫会瞧上杨钊,不仅亲自任命杨钊为监察御史,还颇有要将他纳入麾下的架势。当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天宝五载的年末,太子宣告与杜良娣和离之时。

    此事源于民间的一些流言,说太子的岳父、杜良娣之父杜有邻交结太子,诽谤皇帝。这种流言若出现在平日也就罢了,偏偏是在韦坚与皇甫惟明事件发生之后不久,李隆基正敏感的时候。

    李林甫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这终究只是一个人的流言,出事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远不至于撼动太子之位,所以李林甫一边命人将这流言继续传得沸沸扬扬,一边着人顺藤摸瓜,找出了这流言的源头。

    万万没想到,那人竟是柳,太子的连襟,杜有邻的另一位女婿。

    这流言若是别人说的,或许还有假,如果是出自柳之口,再如何虚假都能坐实。就连李林甫自己刚刚得知此事的时候,不也甚为不解:“……陷害自己的岳父,他图什么啊?”

    负责调查的吉温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真能做到大义灭亲,而且这事说严重不严重,说轻微也不轻微,柳就不怕殃及自己?这不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么?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翁婿之间何至于如此?

    杨钊笑着应道:“下官知道,右相必是把此事放在了心上,便多嘴打听了几句。原来这位柳名士自小便是如此,脾气甚大又冲动,做事从不顾后果他们那帮酸腐文士就是这样,空有满腹才学,实则与草包有什么分别?他与他的妻子又向来不和,后来竟与岳父也闹翻了,可他偏偏不和离,也不与杜家断了往来,非要想办法让他岳父不痛快,便想出了这么一招。”

    李林甫挑眉瞥了杨钊一眼,当即命吉温去暗示柳:此事若只追究他柳一人,杜有邻依旧清清白白不说,因此事涉及皇帝太子,他必将难逃一死,除非他能多找几个“证人”,证明杜有邻确实犯下了罪行,如此一来,他举报有功,便能有一线生机。

    柳不负李林甫所望,把他平日里交往过的名士都给供了出来,其中不乏高官,亦有地方官员,这一下都成了和杜有邻一起诽谤皇帝、交结太子之人。经了罗钳吉网之手,哪有不招供之人?到头来,这些无辜的人全部被杖杀于大理寺,他们的妻儿则尽数流放边地,而柳也并没能因此便逃过一死。

    直到结案,吉温也没能查出任何对太子本身不利的证据。

    即便如此,太子还是义正言辞地与杜良娣和离,与杜有邻断绝了关系。

    李隆基也刻意没把此事往太子身上牵扯,还在太子提出和离之时顺水推舟,保了他一把。

    李林甫怎能甘心,事情做都做了,就算还是无法撼动太子之位,也要尽可能发挥它的价值。他紧接着便向李隆基上奏:“据老臣所知,许多被贬到地方的官员,对圣人也多少有些不满,不知他们是否与杜有邻等罪人一样,也妄图交结太子,甚至胆敢诽谤圣人。圣人不如派遣个御史到各地去看看,若没有,自然是好,如果有,就地惩处,也好让那些远离长安的百官与京官一样,敬服在圣人天威之下,再不敢有所异动。”

    李隆基深以为然,便将此事交给了李林甫安排。

    李林甫派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吉温齐名的酷吏罗希。

    罗希走了一路,也几乎杀了一路,有的还不是他动手杀的。像李适之,不肯屈身受辱而饮毒酒自尽,如早年的从龙功臣王琚,一度遭贬之后便放浪形骸,历任十五州刺史或太守,纵情享乐四十年,再吃不得一点苦,在极度的恐惧中又是毒酒又是上吊,连续自杀两次才终于死在了罗希到来之前。

    这一下,长安以外那些可能会给李林甫添麻烦的文臣们,都被铲除干净了。

    自开元以来,一度宽和清明、蓬勃向上的朝堂,从此消失殆尽,再不复还。

    得知了王琚的死讯,李隆基默默了良久。

    昔年入东宫拜见,却张口便说“只知镇国公主而不知太子”,曾自恃功臣而一度骄横,意气风发的纵横之才,终究成为了一个四十年地方父母官却无甚建树的碌碌庸材。李隆基觉得,王琚一定是在心底深深地怨恨极了,怨他鸟尽弓藏,恨他浑然忘了昔日的情义,竟不肯为其留个好下场。

    这一日,太子特意前来安慰。李隆基见到这个自小就不被自己注意和宠爱的儿子,正值壮年却短短数日间生了不少华发,一时怔忡了半晌。

    他想起了当年同样身居东宫的自己,与睿宗皇帝和太平公主艰难斗法的日子。

    这孩子,吃的苦不比他多,所耗的精神却并不比他少啊。

    他无声地拍了拍太子的肩。不久之后,他亲自为太子选定了新的良娣邓国夫人的孙女张氏。

    邓国夫人乃是昭成太后之妹,李隆基的亲姨母,曾与睿宗豆卢贵妃一同抚养童年的李隆基。

    这样的岳家,想必不会给太子惹事,太子也不会再婚姻生变了。李隆基是这样想的,太子亦如是。

    待新纳良娣并向李隆基谢恩之后,太子朝萧江沅郑重行了一礼。张良娣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夫唱妇随,态度比太子更为恭谨。

    萧江沅当时正在送太子二人离开花萼相辉楼,立即回礼道:“老奴不敢当殿下和良娣大礼。”

    “阿翁,若没有你的提醒,我如何能知王太守一事?我得良娣,岂止是夫复何求,因着这个,我才是父亲眼中并未动摇的太子,更是群臣眼中不可撼动的国本,虽次次被权臣欺辱,终究还是……”太子难得情绪潮涌,“阿翁此恩,我此生绝不敢忘,定当报答!”

    萧江沅不为所动:“是圣人对太子有了舐犊之情,也是圣人保护了太子,老奴能做的不过是顺着圣人的想法,太子若真要报恩,便对圣人尽忠尽孝吧。”

    太子刚要再说什么,便听身后不远传来了一声:

    “太子万安,良娣万福。”

【第48章·野无遗贤才作矫】①

    太子回头一看,正是李林甫率一众亲信,向自己行礼。余光见张良娣娇艳的脸上隐隐露出不快,太子槁木般的情思竟抽出了一点新芽,他微微一笑,向李林甫颔首道:“右相安好。”

    见李林甫等人都到了,萧江沅便不再与太子交谈,拱手恭送之后便引李林甫等回到殿中。

    太子望着李林甫等人的背影,忽听张良娣开口问道:

    “妾只认得右相,不知其他人都是谁?”

    听太子耐心地一一介绍完,张良娣笑道:“妾都记住了。”

    她记住了他们的名字:李林甫、杨慎矜、王、吉温、杨钊。

    早在从祖母的口中得知了圣人的意思时,她便明白了,圣人既选了她为新的太子良娣,那便是铁了心要保太子周全。只要圣人此心不变,那些乱臣贼子做再多也是没用的。她便等着他们作茧自缚,一步步走向衰败和灭亡。

    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而她的夫君必将登临皇权顶峰,她也定会成为那与他并肩的独一无二的皇后,执掌大权,母仪天下!

    “妾会守护殿下,守护东宫,再不让他们伤害我们了。”张良娣声音极轻,仍是让太子听得一清二楚。

    太子意外地看了张良娣一眼,第一次主动执起她的手,启程回了东宫。

    东宫的安危,何至于要让一个弱女子来守护?这话说来天真,太子却并不觉得好笑,特别在发生了太子妃韦氏和杜良娣的婚变之后,竟然还能从妻妾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太子不可谓不慰藉。

    父亲真是给他选了一个好良娣,唯独在此事上,他真心感激。

    就连张良娣一个年纪尚轻的女子都能明白李隆基的意思,更何况是堪为李隆基腹中蛔虫的李林甫?

    可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为了死死地守住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他只能继续依附着操纵棋盘的李隆基,与太子保持对立。

    就算明知会失败,或者说无论成败,也要一试,只因他是他,便应该如此曾几何时,这样的清醒,李林甫只在张九龄身上看到过。

    该说是怎样的命运和缘分,曾经是宿敌的他们,经年过后竟然殊途同归。

    但李林甫与张九龄终究是不同的,昔年张九龄在做出选择的时候,未尝没有就此放手、大不了离开官场的释怀,李林甫却是决计不肯的。

    就算是死,他也得死在相位上。

    见李林甫看到张良娣之后,唇边的笑意便多了一抹自嘲,直到面见李隆基时才隐去,萧江沅暗暗摇了摇头。

    此番勤政务本楼议事,为的是天宝六载年初的科举。昔年勤政之时,李隆基尚且不事必躬亲,如今比较具体的政务,他便更没有想管的心思了。反正科举已趋于稳定,又有李林甫坐镇,想来出不了什么乱子,李隆基便让李林甫自己决议,他则径自去了花萼相辉楼贵妃还在那等着呢。

    萧江沅作为李隆基的耳目留了下来,却并没有听太久。李隆基不在,李林甫等人若有话,大可回到自己的地方去说,无谓留在这里。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

    李林甫的亲信们并不是铁板一块。两位御史中丞杨慎矜与王虽有表叔侄的关系,却显然不和,两位监察御史吉温和杨钊关系倒还不错,可在李林甫倾向杨钊的时候,吉温的神色还是会有些不自然。

    别的就算了,萧江沅是真的想不通,李林甫怎么会瞧上杨钊。

    见萧江沅亲自送自己出宫,李林甫便知她心中有疑问。他也知道她想问什么,所以当她开口的时候,他一点意外都没有,凑近了她,低声道:“一则,圣人对他印象极好,二则,他身为外戚,又是贵妃家的亲眷,比起我来,跟圣人更好说话,三则……他不过就是一个会算账的赌徒罢了,即便入朝为官,甚至登临高位,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我产生太大的威胁。”

    这三个理由虽然成立,萧江沅听完却有些不以为然。

    李林甫还是第一次看到,萧江沅对某一个朝臣表现出不喜的态度:“……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没有得罪我。”

    “那么便是张氏兄弟的罪过了。”见萧江沅不否认,李林甫笑道,“究竟是什么过节,竟让萧大将军记了这么多年?”

    萧江沅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我从未刻意记过,只是见到杨御史,就又都想起来了。”

    “想我对你是何等坦诚,你问什么我都说,我就问了这么一句,你都要顾左右而言他,明摆着不肯告诉我。”

    “……是因为争宠,右相信么?”

    “你,争宠?”李林甫刚一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若说是那爱跟则天皇后使小性子的莲花六郎,我信。”

    萧江沅不予置否,亦没再继续说下去,听李林甫问及李隆基是否知晓,她想了想,道:“我不打算让圣人知道。此事早就过去了,人都死了,没什么可追究的,我也不过就是不大喜欢杨御史罢了,没准以后会对他改观也说不定,总之不会因私废公他没那么重要。”

    虽然萧江沅没有对自己详谈,可一想到圣人连这“争宠”二字都不知道,李林甫就忍俊不禁。

    这一年来,他费尽心力,虽也得到了不小的成果,可一朝未能扳倒太子,便终究意难平,如今总算舒坦点了。

    天宝六载的科举便在李林甫难得的好心情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是开年以来整个长安最热闹的话题,殿试榜单颁布的那一日,万人空巷,放榜过后,却是满城哗然。

    吕全虽弃文从医,却一直没有与同窗们断了联系,这一日还特意早起,陪着同窗们去看榜。他看到榜单之后,立即赶回了家,想要问问姑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全听濯缨的话,不敢对姑父无礼,便站在院子里唤她。唤了许久,他才见濯缨从姑父的卧房里走了出来:“阿兄……你怎么在姑父的房间里?”

    濯缨面不改色地道:“将军总要有人照顾起居,你今日不是去看放榜了么,怎的回来得这么早,来寻将军又是为了什么?”

    吕全闻到濯缨的身上似有一股特殊的香气,与浓郁的香料不同。他隐约记得自己在哪里闻过,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听到濯缨问话,他立即想起了回来的目的:“这都什么时辰了,姑父还没起身?她是生病了么?要不我进去给她看看?”

    濯缨伸臂一拦:“……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劝服了吕全安心在家、不许出门之后,濯缨才回到卧房中。萧江沅早就睡醒了,此时正趴在卧榻边重新休息,枕头已将将落地,她就枕着压在卧榻边上的那一角,一只雪白的胳膊从被子中伸出,纤手垂落在地上。听到濯缨走近,她才蹙了蹙眉,睁开了眼睛:“阿全方才说……殿试无人上榜?”

    濯缨一手撑着萧江沅的头,一手把枕头放回原位,然后把萧江沅重新抱回了卧榻的内侧:“阿全反应这么大,是因为这一届的学子里有一位杜子美,是他所崇拜的才子。若殿试无人,便无进士,更别说三甲,岂非今年的学子皆落了榜?”

    “野无遗贤……”

    “什么?”濯缨在卧榻外侧坐了下来。

    萧江沅叹道:“因为右相跟圣人说了一句‘野无遗贤’……所有的人才都已在朝中,四野无一位被遗落,这一届学子的水平十分有限,不堪入殿试。”

    “圣人信了?”濯缨刚刚问出口,就忍不住摇了摇头,“圣人若不信,便不会有今日的结果了。只是这也太……”

    太不可理喻,也太胡闹了。

    “其实想想,作为一个帝王,乍一听闻此事,都是宁可信其有的吧?此事若是真的,不仅当世君王振奋,落笔到史书上为后人所见,也是一桩功业。”

    “可多年苦读的学子们何辜……”

    “如今的朝堂,那些尚还干净的学子们,不进也罢。”

    见科举一事连萧江沅也无从转圜,吕全竟对天子和朝堂都心灰意冷,几个月后更干脆随韩四出门游历了。萧江沅没有拦阻,还给了韩四和他许多盘缠,与濯缨一同送他们到灞桥,连折柳相赠都不曾。

    望着韩四和吕全的背影,濯缨问道:“将军可想过天下之大,到别处看一看?”

    “我看过的,开元十三年的时候。”见濯缨欲言又止,萧江沅有些明白过来,“你是想问我,想不想也和阿全一样,放下长安的一切,去山水间?”

【第48章·野无遗贤才作矫】②

    濯缨点了点头。

    萧江沅回头望了望长安,只见屋舍与高楼林立,行人有贫有富,或繁忙或从容,极远处有隐约可见的殿宇,而在那之上,是如烟雾般缭绕的云层。

    “这里是长安,是整个天下的中心。它繁华鼎盛,供奉着这世间最高最大的权力。我为什么要放弃这里的一切,离开这里,去我不熟悉也不感兴趣的地方,重新开始?”

    萧江沅在人前向来带着浅笑,笑容温和,看起来十分无害,不具备任何危险与攻击。因此,她总是引人信任而亲近。濯缨起初也被她这副模样骗过,交往深了之后才逐渐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她。

    他看到她此刻的眼神深沉而幽远,淡淡地陈述道:“将军是为了圣人。”

    萧江沅并没有否认:“这里有我奉献了大半生的一切,也有我誓死也要效忠的人。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他,我就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了。”

    “哪怕他风流多清、志得意满、好大喜功、荒唐昏聩?”

    濯缨鲜少如此情绪外露,言辞激烈,还胆敢说当朝天子的不是。萧江沅若有所思地看了濯缨一眼,笑容微敛:“这些话,我若再听见一次,就不保你了。”

    “濯缨可以不说,但不代表这并非事实。”

    见濯缨不为所动,竟是从未有过的咄咄逼人,萧江沅忍不住轻笑道:“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果然此言一出,濯缨立刻沉默。

    “接下来,我要随驾去骊山,大约要两个月之后才能回来。”

    萧江沅始终没在骊山附近置办别业,濯缨又是男子,不能和玉真公主住在一起,便只好留在长安。

    “濯缨会看好门户,等将军回来。”

    “韩医师和阿全走了,宅子里就只剩下你和那几个洒扫小厮,你若是寂寞了,出去寻几个小娘子也是可以的,昔年张氏兄弟在入宫伴架之前,也不是只侍奉太平公主一人。”

    “但他们终究遇见了则天皇后。”

    “……所以?”

    “濯缨遇到了将军。”

    萧江沅很想跟濯缨说,他不必尽忠职守到这地步,可迎上他专注而认真的目光,她便说不出口了。

    几乎每年十月前后,李隆基都会驾幸骊山汤泉宫。天宝六载的这一次,他还给汤泉宫换了个名字华清宫。

    杨氏兄姊五家紧随御驾之后,每家为一队,每队着一色衣裳,日光照耀之下,同行的五家竟如百花绽放一般缤纷美丽。其中随行的丫鬟侍婢皆披锦戴翠,连同身上的荷包一类物什,走一路掉一路却无甚可惜,引起了无数百姓争抢。

    文武百官多骑马,因着盛世开放,许多女眷也走出了马车,骑上了马背。虢国夫人就一身胡服,连幂离都撤了,与杨钊并驾齐驱在御撵一侧,除了御撵之内,这便是一行众人中最夺目之处。

    萧江沅策马在御撵的另一侧,听李隆基问起虢国夫人为何总不施妆,也把目光投向了高髻如云、长眉入鬓的虢国夫人。

    烂漫天色之下,虢国夫人更显几分肤白胜雪,莹莹生光。她的眉心贴了个朱红色的花钿,唇和两颊点了些许水红色的胭脂,便再无其他妆扮。她从第一次觐见李隆基开始,就摸透了李隆基的性子,便一直都没跟他讲究过太多规矩。如今听他问起,她也没有恭恭敬敬地立即回答,而是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悠悠反问道:“圣人以为呢?”

    “三姨姐想必是嫌脂粉厚重,反倒污了颜色,这才淡扫蛾眉,连觐见天子也不例外。”李隆基说着笑看了杨玉环一眼,“我现在总算知道,你的胆大都是从哪来的了。”

    话音未落,便有一阵疾风骤起。李隆基立即拢住了杨玉环的披风,又伸臂拎起自己的披风,挡在杨玉环面前。待风停了,他看了看怀中的小娘子,又看了看自己,忽地忍不住笑出声来。

    众人纷纷疑惑,唯独萧江沅淡淡地扫了李隆基一眼,轻咳了两声,提醒他老实一些,有些话能不说就别说,却听杨玉环已经问了起来:

    “三郎在笑什么?”

    李隆基从不对杨玉环说谎,对于杨玉环之所问,也从无不应,便只得道:“方才三姨姐都快被吹下马了,还好有钊郎护着。”

    “……那又如何?”

    “如果是你,则任风多少。”

    杨玉环:“……”

    李隆基明知道杨玉环不用他担心,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护住她了。他并不是在取笑杨玉环,而是在笑他自己。

    同为男子的杨钊听懂了李隆基的意思,可作为女子的几位听来,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了。

    见杨玉环盯着李隆基不说话,紧跟着御撵行走的阿霜以手拢唇道:“贵妃,奴婢早就说过,今晨那盘蒸饼不能再吃了的,圣人说你又胖了呢。”

    “我听出来了!”杨玉环轻哼道,“阿翁,圣人嫌御撵里闷,想骑马去骊山。”

    李隆基:“???”

    没一会儿,李隆基就到了御撵外,与萧江沅并驾前行。

    萧江沅稍慢了几步,让自己始终落后于李隆基半个马身。李隆基注意到了,却什么都没说。

    见萧江沅一直沉默,而杨玉环与虢国夫人言笑晏晏,根本没理自己,李隆基轻咳了两声,道:“将军派人,去请杨侍郎过来说说话吧。”

    李隆基口中的“杨侍郎”指的是李林甫的心腹、御史中丞杨慎矜。

    杨慎矜乃隋炀帝之玄孙,其太祖父杨与隋炀帝一同被宇文化及所杀,其祖父杨政道因是遗腹子得以生存下来,自大唐开国便俯首称臣,曾任太宗皇帝的员外散骑侍郎、尚衣奉御,于永徽元年去世。杨慎矜的父亲杨崇礼在则天皇后执政时,便做过天官郎中,中宗时历任洛、梁、滑、汾、怀五州刺史,开元初年迁太府少卿,因政绩突出被擢为太府卿,加银青光禄大夫,封弘农郡公,二十年清廉严谨,每年都能为李隆基省出数百万贯钱。开元二十一年,杨崇礼九十余岁,被授予户部尚书之后致仕,两年后去世。

    杨慎矜子承父业,于国家财政上甚有建树,如今身兼户部侍郎和御史中丞,又有京畿采访使、太府出纳使和诸道铸钱使等使职,乃是整个天宝六载中,最得李隆基器重的官员,就连李林甫都隐隐靠了边。

    外有军饷,内有百官俸禄,再加上李隆基对臣下后宫的诸多赏赐与自己享乐所用,即便广运潭解决了大部分金钱上的压力,李隆基也犹觉不够。他从政以来便觉国库不丰,所以他对能敛财的官员,都是分外看好的,当年的宇文融如是,此时的杨慎矜、王和杨钊亦如是。

    以往面对李隆基时,杨慎矜不说像李林甫那样如鱼得水,至少也不卑不亢,今日却不知为何有些忐忑。

    李隆基和萧江沅视而不见,等到了骊山,杨慎矜退下之后,萧江沅便派人去查了,却发现杨慎矜一家口风极严,竟什么也没透露。

    李隆基原本是体贴臣下,想看看杨慎矜有什么不顺心的,帮他一把,却不想萧江沅查完是这么个结果。若只是小事,绝不至于一丝风声不露,能让杨慎矜瞒得这样密不透风,本就是不寻常的,这只能说明此事非同一般,绝非杨慎矜所能驾驭。

    李隆基用人不疑,任用了谁便会给他空间尽显才能,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出手牵制。他坐拥大唐多年,已有足够的自信驾驭臣下,并不曾因为杨慎矜的前皇室血脉,便比其他臣子多一分顾虑或疑心,但他也不会因此便无视任何疑点。李隆基的信任向来都是有条件的,有的臣子是因为风骨,有的臣子是因为才华,杨慎矜与他父亲不同,虽有才华,风骨却欠佳不然他也不会与李林甫为伍了。

    李隆基对杨慎矜态度的微妙转变,很快便被李林甫捕捉到了。

    李林甫还没彻底放弃对太子的攻击,却在此时发觉了心腹的崛起。对于可能威胁到他相位的一切,他都是除之而后快,他与杨慎矜等人本就是因利而聚,再因利而散也理所应当。李隆基会扶持杨慎矜与李林甫成掎角之势,李林甫便也有样学样,暗示王对付杨慎矜。

    杨慎矜与王虽是表叔侄,却有着不浅的过节。王原本是部下和晚辈,被杨慎矜时常叫叫名字也就算了,可当他好不容易与杨慎矜平级之后,杨慎矜却仍是如此,还为了压他一头,笑话他是庶出,生母微贱。他本就嫉妒杨慎矜步步高升、平步青云,如今既得了李林甫的暗示,便没有手软的道理。

    王一开始也去查了杨慎矜近日都发生过什么,却和萧江沅得到的结果一样。他不甘心,便干脆派人时刻守在杨慎矜宅子外,这才发现,有一个名叫史敬忠的人时常出入杨慎矜宅邸,这一日还带出来一个美貌的侍婢。

    不知为何,这史敬忠转身被秦国夫人请上了楼,等史敬忠再出来的时候,他身边的那个侍婢却没了。

    就在王甚为不解的时候,他收到了来自杨钊的请帖。

【第49章·禄山宫中养作儿】①

    次日华清宫里,李隆基通过秦国夫人见到了这个侍婢。得知她出自杨慎矜宅邸,李隆基便开口问了几句。

    听侍婢说起杨慎矜父亲的墓地曾有异状,而时常出入杨慎矜宅邸的史敬忠还是一位还俗的僧人,李隆基的笑容越来越淡因着他自己就曾得到过僧人道士的谶言,为了皇权之稳固,早在开元十年,他便下过命令:卜相占候之人,皆不得出入百官之家。

    杨慎矜本就血脉敏感,又犯了忌讳,更有李林甫、王和杨钊或明或暗虎视眈眈,即便李隆基一开始只是有些不满,并没打算动他,不久后也不得不大怒王上奏,民间流言四起,说杨慎矜在家私藏谶书,企图反唐复隋。

    李隆基立即命人将杨慎矜押入大狱,命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堂会审。

    昔年审讯他人者,突然变成了被审讯之人,见李林甫丝毫没有保自己的意思,杨慎矜再如何迟钝,也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好此时罗希还未回来,而审讯他的人中也没有吉温,只要他咬紧牙关绝不认罪,别说竖子王和代表御史台来审讯他的杨钊,就是李林甫亲自来了,也不能拿他如何。他正犹自庆幸着,便听说了史敬忠被抓的消息。

    杨慎矜前脚刚被押走,史敬忠后脚便逃之夭夭,数日不知所踪。杨慎矜本以为,凭借史敬忠之神通,绝对不会被人抓到,这样一来,他的罪名就更无法落实了,然而他不知道,吉温之所以没有来审讯他,正是因为史敬忠。

    李隆基甚为重视此事,便让萧江沅亲自主理捉拿史敬忠一事。萧江沅正无头绪,便见吉温主动请缨。

    原来史敬忠早年与吉温父亲熟识,还曾在吉温小时候抱过他,所以吉温对于史敬忠的藏身之处,可谓了如指掌。吉温带人将史敬忠捉拿之后便威逼利诱,待史敬忠写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供词,才让史敬忠看到他的脸:“小侄皇命在身,不得不如此,还望世伯不要见怪。”

    史敬忠哪里敢见怪,只希望自己能保住一条老命,其他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在李林甫的亲自过问之下,负责搜杨慎矜宅邸的官员在一度搜寻无果之后,终于福至心灵,在自己袖中藏了一本谶书,说是在杨慎矜的密室里找到的。

    这一下人证物证俱在,李隆基毫不犹豫地下制,将杨慎矜及其两兄弟赐死,杖责史敬忠一百,同时没收了杨慎矜等人的宅院,其男女家眷尽数流放岭南等郡。

    华清宫中,莲花汤为李隆基专属,海棠汤则专供贵妃,太子汤顾名思义,还有普通妃嫔、宫人内侍等所用的长汤,殿宇重重,烟雾蒙蒙。

    此时李隆基已经洗完,按照十多年来的习惯,去了屏风后面等萧江沅。

    萧江沅有些心事重重,这一次便洗得慢了些。

    “在想杨慎矜?”李隆基前些年还是一边看书一边等,现在则是自顾自地玩起了樗蒲。

    水声自屏风的另一边传来,伴着萧江沅淡淡的声音:“臣是在想,杨慎矜之后,大家打算扶植谁来制衡右相。”

    “你猜不出来?”

    水声稍停,萧江沅道:“……杨御史?”

    “你竟然真没猜出来?”李隆基微一挑眉,“还轮不到他呢。说起来有些奇怪,自从他出现,你的表现就不太一般。”

    “哪里不一般?”

    “说是不认可吧,你对他的评价又总是不偏不倚十分中肯,说是认可吧,可你平日里连看都不多看他一眼。”李隆基回想了一番,道,“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好奇,莲花六郎那样的性子,怎么容得下你在祖母身边得宠,想必是那时候,张氏兄弟得罪过你,如今殃及到自己外甥身上了。”

    “……难道大家没有从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的人么?”

    李隆基忽然扬唇笑起来:“有啊。”

    “臣也有,而且不止一人,除了杨御史,即将再度入长安觐见的安将军,臣也是从第一眼开始,就莫名地不喜欢。”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那个人是谁。”

    “这样的人,大家只有一个?”萧江沅鬼使神差地道,“是谁?”

    “……你啊。”

    听萧江沅没说话,李隆基悠悠道:“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是真的很不喜欢你。”

    萧江沅垂眸浅笑,有些无奈:“臣当时名声在外,是则天皇后的男宠,确实很难招人喜欢。”

    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后来。

    他们都没有沉溺在回忆里太久。李隆基率先道:“禄儿若是来得早,让他直接到华清宫来见我你还没洗完?”

    至于李隆基接下来打算要扶植谁,他用行动告诉了所有人。

    自杨慎矜死后,王便继承了杨慎矜的户部侍郎一职,还被李隆基擢升为御史大夫。他开始利用自己的职分,多次搜刮民脂民膏,每年都能给李隆基添一百亿缗钱,表面上是入了国库,实则是供李隆基私人花销。他还为李隆基建立了两座私库,一为“琼林”,一为“大盈”。

    李隆基大喜,赐王紫金鱼袋,后又封其为太原县公,让他兼任殿中监和京兆尹。

    往后数年,王又陆续领了二十余个使职,权宠日盛,炙手可热,比昔日的杨慎矜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乃后话,天宝六载时远不至于如此,却已开始有了端倪。

    李林甫一眼就看出了李隆基的想法和王的蓄势待发,却一反常态,没有对王采取任何打压的措施。一来,王始终对李林甫甚是敬重谨慎,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二来,李林甫在等。

    杨慎矜一案,让李林甫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也让他看清了一个人。

    杨钊此番协助王,固然是在给李林甫和王递好,也是在未雨绸缪,给自己将来的仕途扫清障碍这是李林甫当年玩剩下的招数,李林甫没有认不得的。李林甫何曾想到,不过一个只会数算的赌徒,竟也有位极人臣、占据相位之野心,真是白日做梦!

    他虽然不相信杨钊真能有拜相的那一天,但他也并不喜欢杨钊的妄想,尽管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他还有用得着杨钊的地方,而且区区一个杨钊,何需他李林甫亲自出手?反正有王压在头顶,杨钊迟早按捺不住,到时候便让王和杨钊鹬蚌相争,他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安禄山入京在即,此番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李林甫毕竟年纪大了,暂且要把精力先放在那一人身上了。

    这是安禄山此生第一次踏足骊山华清宫,他便是在这里,死皮赖脸地认了杨玉环作义母,顺带着做了李隆基的便宜干儿子。

    朝中众臣越来越想不通,圣人怎的会如此宠爱安禄山这个憨胡,萧江沅却是清楚的。

    李隆基在军事方面,向来把注意力都放在西北边境,对于东北关注不多。东北能够防守维稳,不占据太多的军饷,以至于拖了西北的后腿,他就已经很满意了,可安禄山不仅给了他捷报频传的惊喜,还同时为他省了许多军费。对于李隆基来说,这可比西北那些动不动要钱的将领们好多了。

    为了让安禄山继续尽心尽力地在东北为他效忠,他在平卢节度使的基础上,又授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此番安禄山入长安,他还打算好好招待一番,赐予实封和丹书铁券。

    既然安禄山已经拜了杨玉环为义母,杨玉环作为李隆基的贵妃,也该有所表示,可她向来不谙政事,便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问了萧江沅。

    萧江沅想了想,浅笑道:“安将军是贵妃昨日才认的义子,便如新生儿一般,我大唐的新生儿都是要洗三的,安将军自然也不能例外。”

    此时三位国夫人都在,闻言都笑了起来,其中秦国夫人笑得最欢:“正是正是,既是贵妃新添的贵子,我等便为姨母,也该赏礼才是。”

    杨玉环则颇为头疼:“那安将军的年纪比我大十六岁呢……这叫什么事啊。”

    虢国夫人嗔道:“圣人最宠爱的两镇节度使为贵妃义子,这对咱们杨家来说,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韩国夫人忽然轻咳了两声,在虢国夫人看过来的时候,冲萧江沅颔首。

    萧江沅还之一笑:“虢国夫人所言不差,圣人也有这个意思,韩国夫人不必担心。”

    得知李隆基有意让杨家与安禄山相辅相成,杨玉环虽还有些不自在,却开口与姐姐们讨论起洗三的具体事宜来。

    当晚见到李隆基,杨玉环就笑不出来了。

    李隆基见状,先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日的所作所为。他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也没说错什么话,怎的玉环又不开心了?

    杨玉环若有什么不快,从来不对李隆基藏着掖着。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时常交谈的,把彼此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都说清楚,这样才能更好地在一起。所以不等李隆基开口问,她就低着头道:“就这一次,这个劳什子义子收便收了,我会真心对他好的,让他感受到大唐贵妃做他的母亲,这是一件多么幸福又光荣的一件事,只是我不喜欢你这样,你以后也不许这样了。”

【第49章·禄山宫中养作儿】②

    李隆基没听明白:“……我怎样了?”

    “你……”杨玉环立即抬头,一双眼圈已经红了,“你让我和杨家与边将搭上关系,就好像是……要把我们托付出去似的,反正我不喜欢,阿兄和姐姐们也就算了,你别想把我托付给别人!”

    李隆基忙揽住杨玉环,柔声笑道:“将军是这么跟你说的?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聊到了这里,她应该是故意这么说的,却不是我的意思。我就算想找人在我百年之后照顾你与杨家,也不会找一个远在边疆的胡将。我在的时候,你是他的义母,我不在的时候,那可就不一定了。”

    “你胡说些什么呢!”杨玉环嗔道。

    “好好好,我胡说,再也不敢了。”李隆基笑道,“所以……你们到底都聊了些什么?”

    得知杨玉环和三位国夫人要为安禄山办一场洗三礼,李隆基扶额大笑:“这是将军能想出来的,她可有年头没这样过了。好好办,需要什么尽管跟将军提,你们玩得开心,也要让将军尽兴,且万万不能让这见多识广的胡儿小瞧了去。”

    待到洗三礼这一日的时候,安禄山便被三位国夫人及一众娇媚可人的宫人们簇拥着推出来,直接按在了一处露天的汤泉池子里。池子被各式各样的金银财宝铺满了一层,迎着日头和潋滟水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杨玉环始终站在萧江沅身边,瞠目结舌地看着这硕大的架势,在安禄山好不容易裹着襁褓走到她面前跪下喊娘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拿出手帕,仔细地给安禄山擦了擦脸上的水珠。

    “你们都别闹了,毕竟还是冬日呢。你快去屋子里换件衣服,别着凉了。那池子里的东西,我会让人帮你打捞出来,一件都不会少的。”

    杨玉环关心的神情,让一直嬉笑着的安禄山不由得一怔。

    安禄山原本以为,自己今日的任务,是接受笼络和哄京里的这群聒噪又势利的女人开心,也是博圣人欢心,却不想还有意外的惊喜。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杨玉环了。从前,他只觉得杨玉环是圣人的女人,虽是人间绝色,却不敢多瞧几眼,故而直到此刻,他才看出,她与其他女子不大一样。她看着他的眼神,既没有他意料之中的嘲笑或鄙夷,也没有调笑与谄媚。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自己,像看着一个与她一样的人。他忽然意识到,她是真的关心他的身体,也是真心把他当成了她的……义子。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美丽善良,又清风朗月般单纯美好的小女子,大抵只有天下之主才配拥有吧。

    他愈发羡慕那高高在上的圣人了。

    这一日李隆基本也要前来观礼的,却临时有了变故,便只好派了萧江沅代他前去。

    萧江沅心里装着李隆基的事,便没有久留,在安禄山去更衣之后,就赶了回来。

    此时长生殿里,李隆基、李林甫、新任左相陈希烈、王和杨钊等人都在,气氛凝重,都闷不作声。

    萧江沅不由一奇,招手让边令诚过来一问,便见边令诚在她掌心写了一个人的名字王忠嗣。

    王忠嗣,初名王训,乃是殉国将领王海宾的遗孤,九岁起被李隆基养于宫中,赐名忠嗣,也算是萧江沅看着长大的孩子之一。成年之后的王忠嗣为人正直、英武稳重,于兵法上应对纵横,谋略过人,乃是李隆基寄予厚望的未来良将。

    他并没有让李隆基失望,开元中年入军之后果然屡立奇功,开元末年的时候,便已经是河东、朔方两镇节度使了,可谓大唐首屈一指的将星。在皇甫惟明遭到贬谪之后,他还接任了河西、陇右节度使,从此一身佩四将印,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之。他还一度做到了塞外晏然,虏不敢入,从而加封左武卫大将军。

    难得的是,他善战而不好战,总觉得战争是如有必要方可为之,不能作为争名夺利的手段,更不能成为消耗士兵性命与国力的灾难,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以防御为主,必要的时候才会在准备详尽的情况主动出击,基本上百战百胜。

    萧江沅虽对军事了解不多,却知道王忠嗣的想法才是正确的,只可惜被王忠嗣视如亲父一般的李隆基,并不这样认为。

    雪上加霜的是,与此同时,王忠嗣还面临着另一重威胁其实这几年来,李林甫心里最忌惮的不是李适之和杨慎矜,甚至不是太子,而是这位出身忠勇之家又年富力强的常胜将军。

    在李林甫独霸朝堂之前,大唐宰相多出将入相。李林甫曾建议李隆基把边将逐渐由汉将换成番将,因为大唐尚未有胡人为相,以此来断绝出将入相之路,扫除可能威胁到他相位的一切。

    眼下大唐有平卢、范阳、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北庭、剑南和岭南共十镇,其中岭南之首还只是五府经略使,而其余九镇之首则皆为节度使。

    此前,李隆基让自己的儿子们遥领过节度使之位,皆不掌其政,不理兵权。如今九镇节度使,河东、朔方、河西、陇右四镇节度使为王忠嗣,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为安禄山,安西节度使为高丽人高仙芝,北庭节度使为张嵩,剑南节度使在去年还是章仇兼琼,便是之前杨钊的上司,通过杨钊之亲缘送礼给杨家,如今已是户部尚书兼任殿中监,此时则为鲜于仲通。番将们从无到有,已占了其中三分之一,未来如有机会,只会越占越多。

    李隆基之所以同意李林甫的这个建议,一则以胡治胡本身并不是个昏招,二则有些无奈,自从则天皇后执政时始,汉将不论个人素质还是行军打仗,便渐渐多不如胡人出身的将领了,开元时期虽有过好转,但终究不可挽回汉人逐渐重文轻武的大势。

    也因此,李隆基对王忠嗣才那般珍惜爱重。

    这在李林甫看来,无异于王忠嗣早晚会出将入相的信号。而一旦王忠嗣做了宰相,李林甫就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了,因为王忠嗣还有着另外一个身份:与太子一同长大的好兄弟。

    正如李隆基年纪越大,就越担心会有人推举太子而放弃他,李林甫也有着类似的不安。他已年近古稀,无论精力还是体能,都没法跟年轻一些的朝臣将领们相提并论。他的竞争力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逐步消减,他便只能靠着打压别人来巩固权位了,这让他好笑又不甘,更觉几分悲凉与无奈。

    纵然李林甫早就想对付王忠嗣,可王忠嗣战功赫赫,治军严整,从不贪污受贿,更未克扣军饷,李林甫这么多年实在找不出什么地方可以指摘,进而论罪。就算王忠嗣与李隆基观念不合,李隆基都尚未有什么表示,李林甫就更不会轻举妄动了。

    直到不久之前,机会终于来了。

    大唐西域有一城池曰石堡城,自天皇李治在位时开始,就被大唐和吐蕃来回争夺。自从开元十七年,此地被当时的朔方节度使一举攻下之后,便属于了大唐,直到十三年后的开元二十九年年底,才再度被吐蕃攻占。

    几年来,李隆基对此事一直深为憾恨,立志要在有生之年,把石堡城重新纳入大唐的领土。天宝六载,李隆基觉得时机和实力都成熟了,便给王忠嗣下了一道命令,让他准备夺取石堡城,却被他上奏拒绝了,理由是石堡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吐蕃又屯兵众多、防御坚固,大唐若贸然强攻,必要牺牲数万将士的性命,得不偿失,倒不如暂且与吐蕃相安无事,等吐蕃主动出城骚扰的时候再行反攻,如此不仅胜算更大,伤亡也会更少。

    李隆基不仅没有采纳王忠嗣的意见,还对此颇为不满。

    这石堡城对于李隆基来说,事关国家荣辱,他想打下这座城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他近年来确实愈发热衷边功,那也是因为他希望自己不仅文治兴江山,也能武功安天下。他以为王忠嗣相当于他真正的义子,应该理解他的想法,却不想王忠嗣竟然这样让他失望。

    就在这时,有一个将领贪功心切,主动请缨。李隆基大喜之余当即下令,让王忠嗣拨给那个将领数万兵马,同时全力配合出战。

    结果王忠嗣一再拖延,就是不肯用数万将士的性命去换取一个功勋,还因此被那个将领参了一本,说石堡城未能如期攻下,责任全在他。

    今日绊住李隆基没去陪伴杨玉环的变故,便是那个将领递上来的奏疏。

    李隆基龙颜大怒,才使得众臣不敢吭声。

    萧江沅若有所思地看了李林甫一眼,让边令诚附耳过来:“去请太子。”

    边令诚的表情告诉她:太子能来么?之前遇到大事的时候,太子可是连妻妾都舍了,王忠嗣尚且还不是亲兄弟呢。

    萧江沅声音极低:“你且去请,至于来与不来,那就是太子的事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523/ 第一时间欣赏盛唐绝唱最新章节! 作者:蔚微蓝所写的《盛唐绝唱》为转载作品,盛唐绝唱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盛唐绝唱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盛唐绝唱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盛唐绝唱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盛唐绝唱介绍:
大家好,我叫李隆基,家里行三,故为李三郎, 后世的人称我为唐玄宗或唐明皇。 我爱上了我的祖母武则天——晚年极为宠爱的一个宦官, 然后发现我的情敌有:我的祖母、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杨玉环…… 情敌都是女人的滋味,你们懂么? 我一生之中向他求了四次婚,想让他成为我的人,你们猜他怎么说? 直到最后,他都骗了我……盛唐绝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绝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绝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