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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绝唱全文阅读

作者:蔚微蓝     盛唐绝唱txt下载     盛唐绝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0章·石堡城外骨成堆】①

    萧江沅明白王忠嗣的想法他当然理解李隆基,但是无法赞同,正如她一样。

    她也知道,王忠嗣是李隆基手下不可多得的将才,最重要的是,他只效忠皇帝,对李隆基又有孺慕之情,所以绝对不会背叛。只要有王忠嗣在,大唐西北会稳定,崛起的东北也不敢造次,更遑论战力更低的南方了。

    李隆基也知道,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抵御不了心底的猜疑。

    果然,见边令诚与萧江沅接触之后便离开了长生殿,李林甫按捺不住,开口道:“启禀圣人,老臣以为,王将军违抗圣命,拒不出战,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石堡城易守难攻,也因为他确实万分不想损兵折将。”

    李隆基的双眼危险地微微眯起:“此言何解?”

    “一旦损兵折将,实力便会消减,王将军还如何能够拥兵自重,守卫太子呢?”

    李林甫实在太过了解李隆基,出口便一针见血,直击心底。

    守卫太子也就罢了,东宫属臣不也是守护太子的么?可一旦加上“拥兵自重”四个字,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再加上王忠嗣与太子自小亲密,李隆基便完全可以理解为,王忠嗣是打算凭借手中四镇兵马,背弃他而拥立太子,甚至干脆助太子篡位登基。

    他也真的想到了这最严重的后果,便当即下令,解除王忠嗣所有职权,押解入京,由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堂会审!

    萧江沅立即道:“大家三思。王将军掌握四镇兵马,大唐足足一半的战力,若突然解除他的职权……恐令军心不安,甚为不妥。”

    “是为不妥。”李林甫轻笑一声,紧接着道,“老臣明白萧将军担心什么。王将军战功赫赫又手握重兵,却突然被圣人这般对待,愤而起兵造反也不无可能。萧将军是为了大唐江山着想啊,老臣附议,还望圣人三思。”

    众臣忙齐声道:“圣人三思。”

    萧江沅确有这样的意思,却未敢明言,那不就让李隆基更加坐实了心中猜忌,只会适得其反。

    不出萧江沅所料,李隆基闻言怒气更盛:“他敢?!中书省拟制,即日起,由陇西节度副使哥舒翰继任陇西节度使一职,由他亲自押解王忠嗣入京,如若王忠嗣敢抗旨不遵,则以谋逆罪论处,就地格杀!”

    顿了顿,李隆基又道:“将军,带内飞龙兵封锁东宫。”

    话音方落,殿内便是一静。

    追随李林甫的官员们皆是一喜,尤其王,需要低下头才能掩藏住自己外露的情绪,而唯独杨钊,在意会到李隆基的言下之意时,先眼珠转了转,然后有些畏忌地看向了面不改色的李林甫。

    左相陈希烈本是温吞和善之人,又看透李林甫为官之道,所以虽然时有政见不一,却向来不与李林甫发生任何矛盾,在这一点上,他比当年姚崇的伴食宰相卢怀慎更甚,可此时,他就算拼了这相位,也想要开一次口圣人显然是动了废黜太子的念头,可太子没有犯错,此事万万不可!

    可还没等陈希烈谏言,萧江沅已经跪在了李隆基身前:“大家息怒,此事与太子无关!”

    李隆基听了却更生气了:“你怎知与太子无关?!”

    见连萧江沅都遭到了训斥,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除了李林甫。他低叹一声,凝视着萧江沅的身影,悠悠地道:“事关谋逆,萧将军是圣人近宦,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萧江沅转眸,与李林甫四目相对,目光交织间,有几分深意无声涌动。

    就在萧江沅无奈之下只得奉命行事的时候,殿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竟是太子一反常态,不管不顾地冲入殿来,后面还跟着劝阻不成的张良娣和李辅国。

    刚一入殿,太子就跪了下来,膝行到李隆基身前。他不住地磕头,为王忠嗣求情,见李隆基始终沉默,无动于衷,便干脆抱住了李隆基的腿,一时间涕泗横流:“阿耶……”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唤过“阿耶”了。其他的皇子公主都想在众多兄弟姊妹中,与李隆基更亲近一些,唯独他自小不受疼爱,只恭敬而生疏地唤着“父亲”,只是称谓都不敢任性放肆。

    李隆基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一时竟有几分触动,没有躲开太子的依赖。

    这是,李林甫缓缓地道:“太子殿下的消息得来得好快啊……”

    “儿不敢窥探阿耶!儿只是得知贵妃今日为安将军洗三,前去道喜时没见到阿耶,这才来向阿耶请安,却不想刚到殿外,就听到了许多诛心之言。”太子说着看向李林甫,“王将军乃是大唐不可多得的将才,是阿耶一手历练养育成人,自然只尊阿耶为君父,绝不敢有别的想法。右相如此污蔑一个忠正廉直的良将,究竟是一心为公,还是别有所图?”

    李林甫轻挑了一下已经斑白的眉毛,柔顺的笑意更浓:“那太子殿下为王将军求情,是为了大唐和圣人,还是徇私包庇?”

    太子忙道:“王将军自小便是如此,阿耶也是知道的,他难免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却绝不至于谋逆。他此番……或许有延误战机之罪,领回长安候审便是,只是若王将军有情可原,有理可据,还望阿耶放他一马,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李隆基冷笑道:“他自是有情可原,有理可据,之前拒绝出战的奏疏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他何止是延误战机,分明就是抗旨不遵!我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又如何,难道他便会感恩戴德,改变主意,反守为攻了?”

    对于王忠嗣不肯出兵的原因,李隆基终究有深深的疑虑。

    “……可阿耶,他是忠嗣啊,他是阿耶亲自赐名的忠嗣啊!”见李隆基眸波微漾,太子趁热打铁,后退两步郑重伏拜道,“阿耶若是担心,王将军是为了儿才不肯出兵,儿愿意放弃太子之位,以担保王将军的忠心!”

    殿内顿时哗然一片,就连入殿之后便随着太子跪到一边,方才还跟着一同伏拜的张良娣和李辅国也不例外。张良娣与李辅国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愿和不甘。

    萧江沅和李林甫则是意外居多太子这一步以退为进,真真是铤而走险了。

    李隆基闻言先是一愣,默默了良久,才回过神来:“你……把东宫储位当成什么了?”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皆是一变,便听李隆基继续道:

    “我儿长居深宫,安能与外人通谋?此必妄言,不可信。押王忠嗣入京,是为了劾其阻挠军功一事,责令三堂,做好份内之事即可。”

    此事基调已定,李隆基再不多言,既不给臣子进言的机会,也不让自己反悔。他留下了萧江沅收尾,自己则离开长生殿,寻杨玉环去了。

    萧江沅自方才开始就一直跪着,不是她不想站起身,而是膝盖一直隐隐作痛,她只凭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李林甫老早就发觉她不对劲了,恭送了李隆基之后,便走向萧江沅,打算扶她起来,却不想被太子抢先了一步。

    萧江沅刚要拒绝,李辅国就扶住了她另一边的胳膊,同时太子道:“多谢阿翁。”

    太子是在从杨玉环那边回寝殿的路上,碰到了急忙寻他的边令诚。

    萧江沅起身之后,便不着痕迹地挣脱了李辅国的搀扶,向太子恭谨一礼:“是殿下自己机智过人,救了自己也救了王将军,更是圣人改变了主意,殿下该感谢的是圣人,不是老奴。”

    张良娣刚要顺着太子说点什么,便见到了已行至身边不远的李林甫:“右相对殿下还有话说?”

    李林甫微微一笑,拱手道:“老臣只是恭喜殿下,也恭送殿下。”

    见张良娣皱眉,萧江沅淡淡道:“右相与老奴还有些事要商讨,就不留殿下和良娣了。”

    太子表面已恢复了往日恬淡如水的模样,只定定地看了李林甫一眼,便与萧江沅告别。

    直到太子踏出了殿门,李林甫才对萧江沅轻笑道:“送我一程?”

    因着今日特殊,杨家人都在杨玉环那里凑热闹,杨钊既不想缺席,心中也有了点别的计较,便率先告退了。

    刚出了华清宫宫门,陈希烈便也告辞,王则一脸关切地看着李林甫,连连道:“右相息怒……”

    李林甫没有说话,只摆了摆手,让王等心腹都回家去,不用管他。等宫门口除了镇守的将士,只剩下他和萧江沅,他脸上的笑容才逐渐沉下来。

    萧江沅刚想问什么,就见李林甫忽然急急地咳了几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第50章·石堡城外骨成堆】②

    等李林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骊山别业的卧房里,正有人要喂他喝药。他抬眼一看,不由得一怔正是萧江沅,瞧见他醒了,还微微扬了扬唇角。

    “你放心,我已经帮你封锁了急病的消息。你特意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在我面前倒下,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李林甫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起身靠着枕头,伸手接过萧江沅手中的药碗,一饮而下:“我还以为……从此以后,你也再不许我登你的家门了。”

    萧江沅拿过李林甫喝完的空碗,交给了一旁站着的李林甫八子李岫,淡淡道:“所以,我来登你的门了。右相权势滔天,到了骊山也还门庭若市,门口的队伍想必都快排到骊山脚下了吧?我看阍者都忙不过来了,若不是八郎助我,你这病明日就能传遍骊山。”

    不等李岫谦让,李林甫道:“我这二十几个儿子中,也就八郎还过得去吧。”

    “你这病只能瞒得了一时。”

    “我知道。只是总不好让圣人想到我是因什么病的,没准过段日子不用再瞒的时候,我这病就好了。”

    “你这是心病,好不了了。”

    见萧江沅一本正经,难得的直白,李林甫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就算好了又如何?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大抵也活不了几年,也许根本就看不到太子继位那一日,担心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萧江沅由衷地道:“右相终究是一代能臣,曾脚踏实地协助圣人,带领大唐走过了一段多变的年代,一点点摸索出新的制度,安定朝堂与民间。那些被右相打败的人,并不一定能做到右相这样,只是……”

    “只是我是能臣,也是奸臣。”

    “我虽然不赞同,但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可如果你是我,你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对么?”

    萧江沅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比你做得更过分也说不定。”

    “今日萧叔父也在,便帮侄儿劝劝父亲吧。”与李林甫不同,李岫自小就是个正直稳重的好孩子,“父亲久居相位,树敌甚多,就连太子都……这些年来,为了防着刺客,每晚睡在何处都无法确定,如今更连病了都要藏着,长此以往,若有祸事临头,父亲定为众矢之的,身家性命只怕都无法保全,倒不如……”

    “倒不如尽早收手,向太子低头?”李林甫冷笑道。

    李岫叹道:“儿只是希望父亲趁着圣眷正隆,功成身退……”

    “八郎是个有见识的。”萧江沅点了点头。

    李林甫幽幽一叹:“可形势已是如此,我早就没有退路了。”

    萧江沅没再多说什么,只让李林甫好好养病,便要起身告辞。只是刚站起身的时候,她身子一晃,被李岫手疾地扶住了。

    “你这膝盖……”李林甫皱起了眉心。

    萧江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每逢雨雪都有预示,准得很,也不是件坏事。”

    这边李林甫刚急病晕倒,回到寝殿的太子也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张良娣和李辅国立即一左一右地过去搀扶,却见太子干脆伸腿一坐,长长地舒了口气。

    李辅国朝太子行了一个大礼:“奴婢恭喜殿下,转危为安,不仅保住了王将军,也让太子之位从此稳固了。”

    张良娣也恭喜了一番,道:“可真是把妾吓死了,圣人喜怒无常,万一真的……”

    太子轻拍了拍张良娣的手,一边喘息一边道:“只要我让他知道,我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依赖不了,这太子之位,我也并没有他想得那般看重,他才会放心。他终于打定主意,以后都不会再废弃我了……”

    张良娣笑道:“这是好事啊,殿下。”

    “……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

    太子并不后悔救王忠嗣,他反倒有些惭愧,因为他从未真的想过,要拿太子之位换王忠嗣的命。他自小不受重视,虽曾是皇后养子,也不曾让父亲的目光有所停留。他是众皇子中最容易被人遗忘的一个,却被王忠嗣注意到了。

    王忠嗣是以忠烈遗孤的身份入宫教养的,所以格外得李隆基注意,光是这一点,就比当时不受宠的太子好多了。王忠嗣还是众皇子结交的对象,可时为忠王的太子向来与世无争,便不肯上前。可不知怎的,王忠嗣与其他皇子最终都关系泛泛,却与太子亲近了起来。

    太子起初不明因由,时间长了还忍不住问过,却见王忠嗣一脸不解地反问:“选择与谁交友,也需要有原因么?你既然这么想要,那我就给你几个。一来,我跟你很像,身在繁华热闹里,人却是孤单的我不是说你不得宠啊;二来,其他皇子接触我,都是怀着目的来的,唯独你对我敬而远之,跟他们都不一样,让我很难注意不到你;三来……你是忠王,我是忠嗣,听起来多像一对好兄弟啊?哎你别不理我了啊。”

    彼时少年的太子还有几分别扭的脾气,如今都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他自从当了太子便一直怯懦退缩,对李林甫和安禄山的轻视羞辱视而不见。他坦然接受李隆基出于私心的袒护和帮助,遇到危机时宁可抛弃妻妾,也从未向李隆基示弱过。

    可今日,这坚持了多年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李辅国缓缓地低声道:“殿下,忍一时而已。”

    张良娣也道:“正是。只要殿下好好的,不仅能保住王将军,还能缔造一世功业,成为一代明君!妾始终相信殿下,也一直等着那一天。”

    一个月后,王忠嗣被哥舒翰带入长安,押入监牢候审,哥舒翰则直奔骊山,觐见李隆基。

    对哥舒翰,李隆基印象极好。此人出身将门之后,其父曾是安西副都护,自小纨绔放浪,仗义豪爽,跟李隆基年轻的时候颇像。他是在四十岁丧父之后才开始踏上正途,却不过数年,就成为了大唐一代名将,更在天宝六载十月,赢了积石山一战,使得吐蕃五千骑兵全军覆没。

    李隆基想到了哥舒翰定会为王忠嗣求情,但万万没想到,战场上干脆凶狠的哥舒翰,生活中竟如此嗦。哥舒翰并不知道,李隆基已经不打算要王忠嗣的命了,见李隆基不为所动,还以为是不肯松口。他便只好步步跟着,连连磕头,把鼻涕眼泪都往李隆基靴子上蹭,还说愿以自己的官爵与功勋来与王忠嗣之过失相抵,任凭萧江沅怎么拦都没用。

    见萧江沅都选择放弃,不肯再救自己,李隆基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就听安禄山过来请安了。他忙让安禄山进来,正好以王忠嗣石堡城为例,问了安禄山的看法。

    安禄山想也不想便道:“打仗之前肯定是要有所准备的。”

    哥舒翰常年在西北,而安禄山则常在东北,两人入朝的时间又总对不上,所以多年以来,他们只听过彼此盛名,眼下竟是第一次相见。听安禄山这样开场,哥舒翰忍不住点了点头,却听他接着道:

    “只是准备再多,也不如直接打上一场。只有打了,才知胜负。臣听说过不少反败为胜的,以少胜多的,难道他们打之前知道自己会赢么?战场上就是会有伤亡,多少看天意,没有一场战争是必胜的。难道明知可能会失败,明知这场仗难打,就干脆不打了么?那还做什么将士啊,回家种地去算了,反正不打就肯定不会输,也不会死。臣愚见,若有哪里说得不对,还望圣人见谅。”

    李隆基忍俊不禁,方才的烦扰瞬间烟消云散。他犹觉得不过瘾,便特意询问了哥舒翰怎么看。

    哥舒翰已经气得快说不出话了:“臣……臣以为,安将军所言之反败为胜、以少胜多之战役,多为大势所趋,不得不打,而此番却有的选择。王将军纵然有错,也只是做出了适宜的判断,且臣以为这判断并没有错,伤亡本可以避免,这仗也并非必须……”

    “既然圣人都下令了,这仗就必须要打!”安禄山大喇喇地打断道,“既然必须要打,将领想的就该是怎么打赢,否则什么都是白想!”

    “你……”

    见哥舒翰和安禄山马上就要在殿里大打出手,李隆基忽然笑道:“安将军,你这肚子这么大,里头都装了些什么啊?”

    装了一堆草哥舒翰腹诽道。

    想是一堆肥肉吧萧江沅暗暗想。

    安禄山则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闪着了,愣了一下,才向李隆基拱手道:“臣肚子虽大,里头却只有一颗对圣人的忠心,再无其他!”

    哥舒翰听完头有点疼。

    萧江沅只觉得牙有点酸。

    李隆基则哈哈大笑起来:“忠心好啊……你很好。我希望忠嗣与哥舒将军也能如此。”

    哥舒翰忙跪道:“王将军与臣皆赤胆忠心,愿为圣人死而后已!”

    王忠嗣最终只被贬到了地方做太守。

    “也好,等西北需要他打仗的时候,便有了由头让他回去。只要活着,就来日方长。”太子始终没去监牢里探望王忠嗣,只在王忠嗣离开长安的时候,随意叹了这么一句。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就在天宝八载,王忠嗣于任上暴亡,享年四十五岁,正是一个将领最好的年纪。大唐最为璀璨的一颗将星也就此陨落,从此番将任节度使九中有五,其手下的兵马也占了大唐全部兵力的一半。

    也是在这一年,哥舒翰领命攻打石堡城大胜。其中大唐将士死伤数万,歼敌及俘虏却不过数百人。

    在那之前,群臣刚刚为李隆基加了尊号。李隆基欣然接受的同时大赦天下,任命萧江沅为骠骑大将军,赐安禄山实封与丹书铁券,擢升王为御史大夫,兼任和市使、宫苑使、营田使等二十余个使职,提拔杨钊为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兼领水陆运及司农、出纳钱物等十五个使职。

    大唐朝野已然有了三足鼎立之势,李林甫仍稳坐首席宰相之位,把控朝野,身体却每况愈下,似夕阳晚照,王则如日中天,自是风生水起锋芒大盛,而刚刚掌握了大唐经济命脉的杨钊则如一轮朝阳,正急速升起。

【第51章·斜插芙蓉醉瑶台】①

    天宝八载,二月十三,长安甚是热闹。无数锦绣彩绢自皇城景风门抬出,绵延如数十条长龙,分别运向了长安的许多座坊,其中最多的莫过于平康坊相府和翊善坊骠骑大将军宅,各有一千五百匹。沿途百姓惊呼不已他们还从未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匹绢!

    景风门里是左藏库,是天子用来储存钱财的地方。听闻从去岁开始,左藏库便开始扩建,年底落成时,已添了几百间仓库,想必为的便是这些绢帛。

    在大唐,粮食、绢帛和通宝可都是钱,纵是多年盛世,这样泼天的财富也极为少有。果真是天家富贵,这样大的手笔,非举国之力而不能成。

    百姓们并不知道,其实就连文武百官乃至当朝天子,今日也都是大开眼界。

    锦绣彩绢皆为天子赏赐,除了宠遇犹盛的萧江沅、王和杨钊之外,都是按照官阶依次递减,即便是底层一些的官员,仆从人手上也都能使得开。百官之首李林甫自是家产丰厚,仆役不绝,一千五百匹绢多是多了些,说搬回去也就搬了,王也不差多少,至于杨钊,他是连同杨氏五家的赏赐一起领了,自有人帮他搬,唯独萧江沅,平日里嫌人多事繁清减惯了,整个宅子里所有人加起来,还不如李林甫家人口的一个零头。

    望着面前堆积如山,比自己还要高上许多的彩绢,萧江沅多少有些发愁。

    始作俑者李隆基站在一边噙着笑望着,就是不开口帮她。李林甫想要上前借她些人手,也被李隆基眼神逼退。

    王忍不住挪到李林甫身边问道:“敢问右相,圣人和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杨钊耳朵极尖,听王替他开口了,也凑了过去,却被李林甫反问道:“这事,杨中丞会不知道?”

    杨钊一听,明白过来:“这事……跟贵妃有关?”

    见他们二人果然不知,李林甫小声道:“前一阵子闲厩给贵妃献了几只玩物,有通体雪白的鹦鹉,还有一只单手就托起来的白色幼犬,这个你们总知道了吧?”

    王看向杨钊,杨钊则点头道:“贵妃还给那俩小玩意儿取了名字,鹦鹉叫‘雪衣娘’,幼犬叫‘雪团’。其余的,下官就真的不知了。”

    李林甫也是从萧江沅那里知道的:“后来圣人与贵妃下棋……咳咳,咱们的这位圣人虽怜香惜玉,可在胜负一事上却格外看重,从不手软,寸土不让,贵妃哪里下得过他?当时贵妃眼看快被圣人气哭,是萧将军把雪团抱来,塞在了贵妃怀里。贵妃何等聪明,当即纵狗捣乱了棋盘。圣人都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不跟贵妃生气,反倒跟萧将军闹起了别扭。”

    萧江沅并没有跟李林甫讲得太细,所以他不知道,李隆基之所以反应这么大,还因为杨玉环在棋盘乱了之后,与萧江沅相视一笑,说了一句:“这雪团可真是的,我马上就要赢了,这下倒好……也罢,一盘棋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没意思,不玩了。”

    王听完叹道:“圣人与大将军的感情还真是好啊……”

    难道圣人不是跟贵妃的感情更好?杨钊腹诽道。

    就在他们议论纷纷的同时,萧江沅已经想好了办法。这个时候去雇人已来不及,她只好以权谋私一次了。

    没一会儿,右监门卫并不当值的将士们就赶了过来。毕竟是兵士,向李隆基行礼时动作整齐划一,声音震天,与家宅奴仆完全是两幅模样。将士们没想到绢帛这么多,又去把左监门卫的兵士也唤来一些,一行人在萧江沅纵马领先之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景风门,成为了这一日长安最为靓丽的风景,引来许多绣帕荷包。

    李林甫抚须而笑,王则一脸叹为观止,李隆基更是毫不生气,反倒摇头失笑。

    李隆基只是因为崇尚军功,对于将士们普遍印象很好,这才消了气,随萧江沅他们去,杨钊却没有想到这一层,暗自困惑起来。

    从一开始,杨钊就看不透萧江沅。她表面上待他客客气气,但他知道,她并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瞧不上他。可他没有得罪过她。直到有一日,他听闻萧江沅曾是则天皇后暮年的男宠,才终于明白一二。敢情这孽缘始于当日,还多亏了他这两个舅父?他那时候还小,根本就没怎么享受过舅父带来的富贵与荣耀,等他自己挣功名时,竟要为舅父所累,想来真是不公。

    他是他,舅父是舅父,萧江沅凭什么这样对他?

    想到萧江沅与李林甫关系甚好,杨钊摸了摸今日李隆基刚刚赐下的紫衣和金鱼袋,不觉间更忌惮了。

    以他现在的实力,还动不了李林甫和王,萧江沅终究只是一个宦官,他不如先从她下手。

    也无需他亲自动手,他们家可还有一位悍妒的贵妃呢。

    则天皇后的面首,萧江沅做得,难道当今圣人的男宠,她便做不得了?

    待萧江沅率军到家,濯缨惊呆了。他既未见过这么多绢帛,也从不知萧江沅作为一个将军,是一副什么模样。

    那些将士们显然很喜欢她,是那种崇敬的喜欢,最让濯缨意外的是,除了萧江沅名正言顺的部下之外,左监门卫的将士们竟然也来帮忙了。

    萧江沅一边让濯缨处置这些绢帛,一边瞧着将士们的进度,忽然道:“可以了。剩下的一车,你们拿去分了吧。”

    将士们皆是一愣:“这……这多不好意思……”

    “我不摆酒庆祝,但总不会少了你们酒喝。”

    将士们立即行礼笑道:“多谢骠骑大将军!”

    等将士们都离开了,萧宅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濯缨才开口道:“直到今日我方知,将军果真是将军。”

    萧江沅淡淡一笑:“我也不过是个挂名的罢了,什么骠骑大将军?我阿兄才是。”

    濯缨听萧江沅提起过,她的阿兄是那位以宦官之身,却领兵打仗立过大功的骠骑大将军、左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开元二十八年的时候,杨思勖以八十余岁高龄去世,那时她出了些事正自顾不暇,既没有见到杨思勖最后一面,也错过了杨思勖的丧仪。

    他知道萧江沅平日里虽然不说,但其实对此事深感遗憾,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这些绢帛是怎么回事?”

    萧江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回了卧房坐下,见桌上有濯缨方才没喝完的果浆,便直接拿起来喝了:“托御史中丞杨钊的福,你方才没有看见,整个左藏库数百个仓库,堆了满满的绢,圣人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更别提其他朝臣了。圣人大喜,便见者有份,即便如此,左藏库也没伤筋动骨。”

    “这个杨中丞,就是贵妃的那位善樗蒲的从祖兄?”濯缨先是怔了怔,见萧江沅舔了舔唇,似是没喝够,他脸微烫着拿过萧江沅手中已然空了的杯,又给她倒了一杯。

    萧江沅接过杯子,道:“正是。他先是向圣人建议,将各地粮仓所储存的陈粮都贩卖出去,加上今年赋税中的粮食,一律换成布帛,再把它们尽数运送到长安来。他用了最直接的方式,让君臣见识到眼下的大唐究竟有多富贵。这便是集天下财富于圣人一人之手,叫人怎么不喜欢?”

    顿了顿,萧江沅喃喃道:“他和他两个舅父都不一样,想不到杨家最适合走仕途的人竟然是他,如今就连贵妃嫡亲的堂兄都唯他马首是瞻了,是个人物。”

    见萧江沅陷入了沉思,手上的果浆都忘了喝,濯缨连唤了她几声,都没能让她醒过神来。他缓缓地伸出手去,想轻拍下她的肩膀,却在触及她身体的同时,被她挥手一挡,她另一只手中的杯子瞬间落地,果浆染湿了她的袍摆。

    萧江沅看了看袍摆上的果浆,又抬眸看了濯缨一眼,忽地轻笑起来:“看来要洗个澡了……”

    “我去为将军准备。”濯缨起身走到卧房外,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萧江沅轻叹着摇了摇头,似对自己有些无奈,他终于可以确定,她的确有事瞒着他。

    今晚的濯缨分外热情,萧江沅却总觉得身体有些紧绷,在他即将吻上自己的时候,终是无奈地翻身躲过了。好在濯缨向来善解人意,从不会追问她什么,她便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径自睡了过去。

    次日不等濯缨醒来,她便赶回了兴庆宫,而后不久随驾去了骊山,年中得了石堡城大捷的消息,才又随驾回到了长安。

    就在这几个月里,长安民间再度出现了有关萧江沅和李隆基的暧昧流言,有一些老一辈的百姓随之想起,早在三十多年前,他们就听说过一些类似的言语了。

【第51章·斜插芙蓉醉瑶台】②

    两厢传言一对照,竟然相互佐证了。

    萧江沅刚回到长安的时候,并不曾听说此事濯缨在给她讲起近日见闻的时候,刻意隐去了。

    她是在李林甫那里听到的。

    “圣人毕竟有贵妃,而你又娶过妻,还得了个痴情之名,所以信的人不多,但百姓们不信不代表不传。这流言对你的影响虽不大,来得却很奇怪,分明消弭了三十多年,眼下竟又被提了出来,不说是有人故意为之,我都不信。只是动机是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呢?”李林甫想得多了便觉头疼。

    萧江沅忙制止了李林甫:“既然影响不大,那便随它去吧。右相还是把仅有的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吧,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你哪来的时间处理?距离广平王和韩国夫人之女的婚仪还剩不到三个月,圣人可是钦点了你来监督一应大小事,虽然礼部的人也算得力,但这毕竟是东宫和杨家联姻,真要是出了什么纰漏,礼部可是绝对不认的。到时候圣人难免说你失察,就算东宫和杨家都不敢动你,只怕对你也要心口不一了。”

    “他们不是一直都心口不一的?”顿了顿,萧江沅垂眸一笑,“谁又不是呢?”

    就比如太子,难道真的想跟杨家联姻么,还不是为了顺李隆基的心意?

    再比如韩国夫人,一边忧心广平王已经有了一个八岁的庶长子,一边又希望自己的女儿有机会成为未来的太子妃乃至皇后。

    这场婚事早在天宝六载就被提了出来,正是在安禄山洗三的那日。当时萧江沅在李林甫宅子里,事后只听边令诚转述,也能明白这一切都是杨钊的手笔他没有随李林甫等人出宫,原来是为了这个。

    想必虢国夫人提起所谓的圣人替杨家笼络安禄山一事时,杨钊根本没信,又在比对了太子和李林甫之后,选择了太子,这才让虢国夫人劝了韩国夫人,促成了这一桩联姻。

    好在广平王和韩国夫人之女崔氏,见面以后还算两情相悦,也算是这一场精打细算中,难得的好结果了。

    这场婚事顺利结束后不久,李隆基再度移驾华清宫,还驾幸了杨钊在骊山的庄园,听闻杨钊嫌自己名字里有“金”带“刀”,甚不吉利,他便干脆给杨钊赐了个新名:杨国忠。

    天宝九载的新年,李隆基首度在长安之外的华清宫行元日大朝,受百官贺拜。

    趁着李隆基开心,萧江沅又不在,杨国忠向李隆基提了一个请求。

    李隆基却没有立即答应。

    当晚莲花汤殿内,李隆基把杨国忠的请求想了又想,好不容易要开口了,正赶上屏风外的萧江沅走入池中。他忙转回身来,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萧江沅听到了李隆基的动静,问道:“大家可是有事?”

    李隆基刚一开口,话头就跑到了别处:“今日大朝会之后,你去哪里了?听边令诚说,是有一些急事要处理,什么事?”

    “还望大家恕罪,是臣的一些私事。”萧江沅犹豫了一下,道,“今日是臣这几年第一次元日没有回家,所以臣的家里人来骊山寻臣,想……拜个年。”

    “大老远跑来拜个年?”李隆基俊眉一挑,“云娘的侄儿这么孝顺?”

    萧江沅默认,同时不由自主地往池中沉了沉,把身上的一些暧昧的痕迹掩藏了起来。

    李隆基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开口,便没对萧江沅的沉默想太多,只觉得有些尴尬。他忍耐不了多久,便试探着道:“今日国忠跟我提了一件事。”

    联想到李隆基方才的不对劲,萧江沅问道:“是……与臣有关?”

    “算是,也不算是。”李隆基深吸一口气,“无非就是国忠这人想得多了些,自认是罪臣之后,说是受我器重的时候,总觉得底气不足。”

    “所以,他想为张氏兄弟平反?”

    李隆基知道一旦开口,根本瞒不住萧江沅,便轻咳了两声,笑道:“正是。其实仔细想想,当年祖母还政于中宗皇帝,张氏兄弟多少有些功劳,只是以往积怨太多,也算活该。若当初政/变的不是中宗皇帝而是我,也会选择杀了他们以平众怒……”

    “大家是在征询臣的想法?”听李隆基“嗯”了一声,萧江沅道,“大家为什么要问臣呢?大家是皇帝,只要是于国于己无伤大雅的事,想做便去做了,臣不会反对的。”

    萧江沅话虽顺从,李隆基却莫名地听出了几分叛逆,便干脆直截了当地道:“我是不知,你与张氏兄弟到底发生过什么,便想着,如若他们真的对你做过什么太过分的事,我可以不答应杨国忠,如若没有,此事亦可交由你做主。你跟了我这么些年,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这番话倒是出乎了萧江沅的意料。她怔愣了一下,忽而浅笑起来:“既如此,大家便答应杨中丞吧。”

    “你……当真不反对?”

    你和张氏兄弟当真没什么?

    “那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而张氏兄弟早就死了。”

    即便有事,也都过去了。

    李隆基刚想说什么,便听水声响起,是萧江沅往池边走了。他没再说什么,却忽然听得一声巨响,似有什么倒在了地上。

    萧江沅刚站起身迈出一步,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响。她立即退回到池中缩了进去,转头一看,是入门处的屏风倒了,而屏风后面竟刚好站着……杨玉环!

    这时,李隆基已绕过室内的那扇屏风走了出来。见是杨玉环,他先愣了一下,然后急忙朝池中看了一眼。一时间,他大脑一片空白。见到杨玉环愤怒又委屈的神色,他本能地上前拉住杨玉环的手,道:“你……你别误会……我……我和她……”

    “你别碰我!”杨玉环立即挣脱,后退一步。见水中显然不着寸缕的萧江沅也要开口,她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忙转身跑了出去。

    见李隆基站在原地不动,萧江沅忙道:“大家还不去追?”

    李隆基缓缓背向萧江沅,沉声道:“那你还不赶紧出来,拾掇好自己?”

    萧江沅也是一时急了,竟忘了华清宫里,她和李隆基是绑在一起的。向来莲花池随驾只有她一人,对外只说是李隆基泡温泉时不喜欢侍奉的人太多,而侍奉的人中只有她最合心意。如若这次李隆基自己离开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就算他命人不准进莲花汤,保住了她的身份不被发现,但她独自出来得晚,也会引起人怀疑,怀疑她是否僭越皇权,用了帝王专属的莲花汤。但若李隆基与寻常无异,他离开之后便会有人来收拾这里,到时又难保她的女子身份不被发现。

    且方才疾奔出去的贵妃,已经足以引起猜测,不论是猜贵妃与圣人发生了口角,还是圣人向贵妃发怒,只要李隆基独自去追,所有人都会想当然地把原因归结到她身上,到时候流言可就不再只是流言了。

    她立即出了池子,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戴好幞头。她的发丝仍在滴水,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可等他们赶到长生殿的时候,竟听闻杨玉环要出宫。

    “还不快去追!”李隆基急道,“若是能追回来最好,如若不能……”

    众宫人宦官还以为李隆基和杨玉环又吵架了,这架势让他们想起了天宝五载的那一次,不由心有余悸。他们本以为,要是他们追不回来贵妃,恐怕便要受罚,却不想圣人默了半晌才接着道:

    “如若不能……就先把贵妃送到杨那里去。”

    这……这是什么意思?又要把贵妃送还娘家?

    众宫人宦官已经来不及思考了,眼下趁着贵妃还没到宫门,赶紧追回来才是正理。

    “大家……这是何意?”待长生殿只剩下了李隆基和自己,萧江沅才道。

    李隆基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无力地坐了下来。他不再像第一次那般急躁,却多了许多伤感和无奈:“我不知道。”

    “大家舍得贵妃?”

    “你信么?我其实……是有点怕她的。”李隆基轻笑了一下,“怕她哭,怕她生气,怕她对我失望,怕她恼我……恨我。我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我不知道她看到之后会怎么想,可就算是她因此而有了怀疑,从此恼我恨我也没有错。你和我……本来就曾经……”

    李隆基的目光落在的萧江沅的手腕上,那里尚有一条毛了边的丝缕,隐约能看出是以五色线编织而成,乃是早年长命缕的款式。

    “大家也说了那是曾经!”萧江沅立即将长命缕掖进袖口,“早在开元二十八年,就结束了。大家没有背叛贵妃,臣也没有,贵妃若有了什么怀疑,那是误会,可以解开的。”

    “如何解开?对她实话实说,说你我曾经有过一段,后来分开了,便只是君臣?若只是君臣,为何还‘一起’沐浴?玉环不傻,她不会相信的!”李隆基苦笑道,“……谁会信呢?”

    萧江沅拱手道:“此事乃因臣而起,大家若信得过臣,便交给臣去办!”

【第51章·斜插芙蓉醉瑶台】③

    杨玉环抵达宫门的时候,正好被长生殿的宫人宦官追上。她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便不等他们开口便道:“我要出宫,我不回去!”

    却不想他们听完竟干脆不拦了:“既如此,请容奴婢等送贵妃至鸿胪卿宅邸。”

    阿霜惊道:“这是圣人的命令?”

    领头宦官王承恩道:“正……正是。”

    阿霜凑到杨玉环耳边小声道:“贵妃,你和圣人这次到底是怎么了?竟这般严重,圣人怕不是动了真怒,要不咱们还是别出宫了,也不好作得太过火的……”

    杨玉环缄默不语,扭头就走。

    起初三个姐姐跟她说起民间传言的时候,她是全然不信的,但她确实对一件事很是好奇李隆基在兴庆宫沐浴的时候,就都是由一堆小宦官侍奉,而萧江沅总不在侧,怎的一到了华清宫就变了,小宦官什么的也不要了,还只让萧江沅一个人伺候?

    她虽时常觉得萧江沅男生女相,却完全没往“奸情”那方面去想,但也想看看李隆基和萧江沅一起在莲花汤都做些什么。经过了白日里三个姐姐的鼓动,这一晚她便只带了阿霜一人,悄悄地去了莲花汤。

    她刚刚抵达的时候,发现守卫距离殿门尚有一段距离,并不似寻常所见那般紧守着门口。她当时便奇怪,见守卫竟然还敢拦她,说什么圣人沐浴期间从不让人进,她便更想进去好好看一看了。

    她以贵妃的身份命令他们闭嘴,然后自称是圣人让她来的,有什么后果都她担着。众守卫如何拗得过盛宠的贵妃?她便将阿霜留在了外头,独自一人顺利地溜了进去。

    她躲在入门处的屏风后,想着一会儿还可以给李隆基一个惊喜。她能听见李隆基在和萧江沅谈论杨国忠的什么事,对那个却不感兴趣,便只专心地让目光透过屏风的缝隙。那缝隙太狭窄,她只能看到汤泉池子里有人正泡着,那身体却与李隆基相差甚远。

    这屋子里只有李隆基和萧江沅二人,既然不是李隆基,自然便是萧江沅了。她起初以为,是萧江沅太得李隆基器重,所以有特殊的恩典,可以在帝王用的莲花汤里沐浴。可是……堂堂贵妃都只能用海棠汤,她还从来没泡过莲花汤呢。

    她不觉想起了听过的传言,虽仍觉不可信,却多少吃味起来。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水声,是池中那人站了起来。这一下她全都看清楚了,那……那分明就是女子的身体嘛!

    而……而且她背上……还有吻/痕呢!

    杨玉环轻扒在屏风上的双手不由得一抖,屏风便被她推了出去,“砰”地一声倾倒在地上。

    她又是惊诧又是慌乱,脑子正乱着,便见李隆基衣衫不整地从内室里走出来,愤怒和委屈立即涌上了她心头。她来不及深思,只凭本性挣脱了李隆基的手。如果他真的在与她在一起之后还去碰别的女人,她一定无法容忍。

    她忽然很害怕,怕李隆基骗她,又怕萧江沅承认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和关系,坐实了她的猜想萧江沅随驾莲花汤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所以他们早在她来到李隆基身边之前,就已经在一起了!

    若真是如此,她简直无法想象,为什么李隆基还要来招惹她,竟到了什么都不顾的地步,哪怕她是他的儿媳,也非要强取豪夺?

    这样的男人也太……她怎么可能会看上这种男人呢?

    她的思绪太乱,根本无法集中起来。她只能立刻逃离这里,逃出宫廷,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好好地静一静。

    现下她终于逃出来了,她却又茫然了。

    杨如何,杨又如何?哪里都不是她的家,他们的心中只有贵妃,早已并非真心待她。

    杨玉环这次回到娘家,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引起轰动,可杨还是派人把杨和三位国夫人,特别是杨国忠给请了过来。

    毕竟杨玉环第一次回娘家的时候,当晚就被李隆基给接回去了,这一次既是夜晚过来的,那想必明日也能回去了。诸杨皆作如此想,唯独杨国忠颇感意外,沉思起来。

    第二日,宫里并没有派人来探望贵妃,也没有任何要接贵妃回去的迹象,反倒是贵妃要了酒,自斟自饮了起来。

    三位国夫人都在屋子里陪着,眼见着杨玉环一杯接一杯,一壶又一壶,醉了却不安分,非要起身跳舞,还拉着她们一起。韩国夫人颇感无奈,却也有了上次的教训,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站在一边,一边看一边笑。秦国夫人倒是瞧着新鲜,拿起酒壶,一边仰头饮着,一边和杨玉环背靠背地转起了胡璇,不亦乐乎。虢国夫人则定定地看了一眼,转身出了屋子。

    她直奔杨国忠,拉起他的胳膊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刚一进去,就把门给锁上了。

    见虢国夫人如此热情又急色,杨国忠轻笑一声,伸臂搂住了虢国夫人的细腰:“这青天白日的,他们可都还在外头呢。”

    虢国夫人的脸瞬间与杨国忠的近在咫尺。她抬眸直视着杨国忠的眼睛,忽地媚眼一弯,扬唇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杨国忠装傻,虢国夫人伸手便在他最敏感的腰窝狠狠一拧:“你能瞒得了我那迂腐的姐姐和贪玩的妹妹,可瞒不了我。传言是你向我们煞有其事地提起的,还暗示我们必须要让贵妃有所警惕,我们昨日才刚做到这一点,晚上贵妃就被送了回来……我允许你利用我,但我不允许你把我当傻子。”

    少年时的杨国忠若吃痛了,简直要跳起来,此刻的他却只紧皱着眉心,咬着牙笑道:“夫人还是和以前一样辣手无情。”

    “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杨国忠的腰窝这才松快了些许,“我也是担心贵妃,你可知这萧将军,早年是则天皇后身边的男宠?巧得很,我那两个败家舅父也是。按理说我好歹也是故人之后,可你见萧将军对我好过么?就差没出手阻碍我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和我那两个舅父有仇啊。”

    “那跟贵妃有什么关系?”

    杨国忠意味深长地将声音放低:“我也是最近才想起来的。在两位舅父还未败亡的时候,六舅父曾经在家宅中提起过,在则天皇后身边侍奉的女子,五舅父都染指过,就连尚未及笄的萧内侍都没放过。当初家里人都觉得,那是一向嘴快的六舅父一时口误,宫里的宦官,又是在则天皇后身边侍奉的,怎么可能是女子呢?可现在想来,六舅父虽嘴快,却心思灵巧,从未说错过话。”

    “则天皇后身边的萧姓宦官,难道只有她一个?”见杨国忠点头,虢国夫人讶然道,“此事圣人知道么?”

    “圣人是何许人也,必然是知道的。一个在圣人身边侍奉了这么多年的女子,对贵妃而言,难道不是威胁?”

    “可她一直都是宦官,圣人若真喜欢她,为什么不纳她入后宫?”

    “这不正说明了圣人待她之特别,从一开始就远胜于贵妃?”

    “再加上你睚眦必报,便想借贵妃的手,置她于死地?”

    “想置她于死地可不容易,绝不是这样简单就能办到的。毕竟我与她也算有些渊源,能让她失了圣人喜爱与信任便可。”

    “可是你没想到,如今被送出宫的是贵妃,而不是她。你以为圣人喜新厌旧,却原来对于圣人来说,那个萧将军可比贵妃重要多了。”虢国夫人松开手,挣开了杨国忠的怀抱,讽然笑道,“看来这一次,贵妃是真的失宠了。”

    “你放心,圣人之前对贵妃那般宠爱,必然舍不得的,我也会想办法,让圣人把贵妃接回去。”杨国忠心下虽不踏实,表面上却胸有成竹,“只要贵妃回了宫,一切便都好说了。”

    “你以为我是担心那每年一百万的脂粉钱?”虢国夫人垂眸轻笑了一下,“我只是看不得她那样难过……比我当初不得不嫁给别人时还要难过……”

    杨国忠微微一怔,便见虢国夫人开门走了出去,再没回头。

    又过了几日,宫里还是没有任何要接贵妃回去的消息,就连第一次时贵妃惯用的物件和御赐的餐食都没人送来,仿佛圣人把贵妃遗忘了一般。

    杨家人终于开始坐不住了,开始旁敲侧击杨玉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杨玉环自从酒醒了之后就一直默然坐着,只肯让虢国夫人和阿霜陪着,对其他人的问话充耳不闻,若是问得多了,她就会抬眸淡淡地瞥上一眼。诸杨自小就搞不清楚,这个妹妹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如今便更不清楚了。见她开始跟自己摆起了贵妃的架子,他们也不愿再问,全都围到了杨国忠身边。

    虢国夫人并没有把此事与杨国忠之间的关系泄露出去,杨国忠乐得自己成为诸杨之首,也不会傻到自己承认。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此事掩埋了下来,连同萧江沅身份的秘密一起。

    见李隆基此番这般坚决,想是贵妃确实惹怒了他,杨国忠在安抚了诸杨之后,便先找人帮他去试探了一下圣人的口风。

    这几日李隆基过得分外漫长,做什么都没心情。见萧江沅主动请缨之后,却连续几日按兵不动,他在伤感与忐忑的同时,又开始有些烦闷:“你……什么时候去啊?”

    萧江沅缓缓地眨了眨眼:“……去做什么?”

【第51章·斜插芙蓉醉瑶台】④

    “你明知故问!”

    萧江沅垂眸一笑:“大家若是着急,可以亲自去啊。”

    “……我去了之后,跟她说什么?我解释不清的,只会让她更生气更难过……”李隆基愠道,“我不管,当初若非你对我始乱终弃,我也不会移情别恋,此事你是系铃人,你又是主动要求去解铃的,便不能反悔。”

    萧江沅刚一微怔,便听殿外小宦官报:“户部郎中求见圣人。”

    此时的户部郎中已经由吉温升任了。李隆基本想把他赶走,却被萧江沅拦了下来。

    吉温入殿之后,先若无其事地跟李隆基汇报了些许公事,然后才像刚反应过来一般道:“敢问圣人,怎的这几日不见贵妃?”

    平日里只要跟李隆基提起贵妃,李隆基的心情和脾气总会好上许多,群臣们已经摸出门道来了,但吉温的目的显然不在此。可惜他的这点子手段,根本入不了萧江沅和李隆基的眼,李隆基更直接不耐地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吉温轻咳了两声,“臣是来为圣人分忧的。贵妃一事,百官皆知,臣以为这实在有碍于圣人威名。妇人识虑不远,忤逆圣心,圣人坐拥四海,真若是恨之欲其死,不过一个命令罢了。西内、东内、南内,再加上这华清宫,哪里便无一座宫室容贵妃安身?贵妃终究是我大唐的贵妃,更是圣人所钟爱,圣人又怎么忍心让她在外头受辱呢?”

    这话说得还算有些水平。李隆基与萧江沅相视了一眼,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萧江沅亲自送吉温出去,见吉温有些受宠若惊,浅浅一笑道:“杨中丞找过你?”

    “下官便知瞒不过萧将军。”吉温笑得有些无奈,“这也是没有办法,谁叫下官混得不如杨中丞,便只好受制于人了。有些话杨家人不方便说,可杨中丞再如何得圣人宠信,也使唤不动右相和王大夫啊。”

    萧江沅不理会吉温的插科打诨,直言道:“贵妃在私邸如何了?”

    “圣人心软了?想不到下官还真能劝出些效果……”吉温眼前一亮,见萧江沅但笑不语,立即老实了下来,“听说贵妃前两日醉酒跳舞来着,后来酒醒了就一直坐着,除了虢国夫人和贵妃身边的那位阿监,谁也不理下官这回答,对萧将军可有用?”

    萧江沅颔首道:“有用。”

    吉温放心道:“那下官便告退了。”

    萧江沅刚一回殿便道:“贵妃已然冷静了,大家可做好了准备,迎贵妃回来?”

    李隆基默了默,道:“带一半御馔过去。”

    又要带餐食?回想起第一次的盛况,萧江沅心道,骊山不比长安,恐怕第一道刚入了杨的宅门,最后一道还没出华清宫呢。

    也罢,总不好空着手去。

    杨宅里,一直抱膝呆坐着的杨玉环忽然醒过神来,朝虢国夫人问道:“一个男人是否真心爱你,你是能感觉出来的,对吧?”

    虢国夫人先是微愣,转眸看了杨国忠一眼,笑道:“自然。”

    “那一个女人是否真心对你好,你也能感知得到,对吧?”

    虢国夫人认真地想了想:“那就不一定了。就比如说国忠的妻子,那位蜀中名妓,脱了贱籍与我等坐在一起的时候,待我不知道有多恭敬,背地里不知有多恨我呢。”

    杨玉环微微蹙眉,暗自低喃:“可我若连自己的感觉都不相信,我还能相信什么呢?”

    虢国夫人虽不明白杨玉环的想法,还是想尽力帮她一帮,便道:“有的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真相是可以问出来的。”

    杨玉环顿时豁然开朗,刚想让阿霜回宫把萧江沅叫出来,却不想萧江沅已经到了。

    待萧江沅进来行礼,杨玉环立即摒退了众人,连虢国夫人也不肯留着,阿霜则被她派去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架势有些出乎了萧江沅的意料。她不动声色,刚听从杨玉环的命令跪坐下来,就见杨玉环向自己走来。忽觉领扣一开,杨玉环竟然二话不说,坐下便开始解她的衣服!

    萧江沅下意识地刚一抬手,便听杨玉环道:

    “我以大唐贵妃的名义命令你,不许反抗!”

    萧江沅一时哭笑不得,只得任杨玉环胡闹。

    杨玉环一件又一件地扯开了萧江沅的外衫、半臂与内衫,明明看到了束胸却犹觉不够。她又将束胸解开了少许,然后竟直接伸手,摸上了萧江沅胸前。

    萧江沅:“……”

    杨玉环像被烫到了一般,缩回手:“你还真是女子啊……”

    “……贵妃那晚不都看到了么?”

    “可眼见不一定为实,我的感觉才是真的。”杨玉环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慵懒地往凭几上一倚,“此次的事,处处都透露着奇怪。光是传言就来由莫名,我那三个姐姐还因为这传言,想让我防着你,至于我,虽然对三郎独独留你在莲花汤一事,很是不解和好奇,可若非那日三位姐姐的鼓动,我就算想要去偷看,也不会是在那晚,看来……我是被人利用了把衣服穿好吧。”

    萧江沅知道杨玉环不傻,也知道她其实智算过人,只是平日里懒得动脑罢了。她一边穿衣,一边听杨玉环轻笑道:

    “那人一定没有想到,结果竟然会是这样。既然他没有得逞,终究是亲眷一场,我不打算追究,也不许你追究,可有不服?”

    萧江沅垂眸一笑:“老奴谨遵贵妃之命。”

    “即便如此,你身为女子是真,你和三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真,你还用了三郎的莲花汤,这也是真。我虽不想做别人手里的刀,但这些事,我也是一定要弄清楚的。”杨玉环一脸认真。

    “老奴今日来此,为的便是此事。贵妃想知道什么,老奴都可以据实以告。若贵妃不信,老奴可以发誓。”

    “那就不必了。”杨玉环理了理思绪,道,“你和三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杨玉环总是让萧江沅感到意外:“……原来贵妃没有误会。”

    “十年了……”杨玉环扭头轻叹,“这十年来,三郎如何待我,你是如何待我,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就算再愚笨,也该明白个七七八八了。我既非不知好歹之人,也对自己有信心。你是真心对我好,三郎也是真心爱我,我搞不懂的,唯有那晚看到的那一幕,你早晚要给我解释,但我想从你们的过去听起。”

    萧江沅便将她与李隆基过去这几十年,或详或简地向杨玉环娓娓道来。

    杨玉环听得十分认真,且还特别入戏,在听到萧江沅堕/胎断情的时候,都哭出来了:“你……痛不痛啊?”

    萧江沅怎么都没想到,杨玉环竟然是这种反应,她的心忽然便柔软了。她挪到杨玉环面前坐下,拿出手帕,轻轻地为杨玉环擦拭着脸庞,温柔笑道:“都过去了。”

    萧江沅只承诺了不说谎,便隐去了血崩险些丧命这一节,直接跳到了云娘之死:“……自那以后,圣人与老奴便只是君臣,再无其他。后来的事,贵妃便都知道了。”

    想到李隆基曾经那样卑微,想要用谎言来为他和萧江沅的感**盖弥彰,最终却亲手烧掉了定情之物,杨玉环很是难受。她没有生萧江沅的气,也不是吃醋,她只是心疼萧江沅和李隆基。

    “开元二十七年上元夜,朱雀大街,站在三郎身边的那个女子……是你?”

    “是。”

    “……他还喜欢你么?”

    “此事,贵妃应该比老奴更清楚。”

    “那你还喜欢他么?”见萧江沅没有立即回答,杨玉环忙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你实在太不容易。世间女子都很不易,而你以女子之身,在男子的世界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更是难上加难。这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至少我,就只能想想而已。究竟是怎样坚定的意志,能让你狠下心来杀子断情,又成全我和他?你若还喜欢他,自那以后时常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也就是我,在一起卿卿我我什么的,就不会难过么?”

    萧江沅淡淡一笑:“圣人此生能得贵妃相伴,老奴很为他高兴。”

    杨玉环的脸微微一红:“那我大概明白,莲花汤是怎么一回事了。你这样的身份,肯定不能去长汤,你又不能来了骊山,却还独自在房中沐浴,惹人怀疑,故而三郎便允许你僭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一定很早就这样允准你了,所以不能因为有了我,就临时更改,徒惹麻烦。”

    “贵妃聪慧。”

    “可还有一件事,你要怎么解释?”

    “……还有?”

    难道因为在背后,萧江沅一直都不知道?杨玉环便双颊烫烫地跟萧江沅耳语了一番,见萧江沅微微睁大了眼,脸色颇不自然,才彻底地松了口气。

    那吻痕才是决定性的证据,怎么都绕不开的,若是解释不清,之前的那些就都白说了。

    萧江沅只得道:“老奴家中有一男子,是老奴的……枕边人。”

    “……你豢养男宠?”

【第52章·大势已去不复见】①

    见萧江沅没有否认,杨玉环双眼一亮,破涕为笑:“如果我不是贵妃,而是一个公主,我肯定也要试试养男宠!”

    萧江沅:“……”

    “等等,这事三郎知道么?”

    萧江沅摇了摇头。

    “可千万别让他知道,他这人小气得很。”杨玉环有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上一次我回娘家,他当天就把你派来了,这都第几日了……我不是事先不知道么,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圣人没有生气,反倒还担心贵妃……”

    “他若没生气,为什么你今日才来?”

    “这是老奴的过失。”萧江沅忙解释了一番,又道,“圣人恐贵妃在气头上,不知该如何面对贵妃,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实在是关心则乱。圣人怕说多错多,最终也无法获得贵妃的谅解。圣人是真的不希望,贵妃与他缘尽于此……”

    “行了”杨玉环转过头,不让萧江沅看到自己扬起的唇角,“我还不知道他么?”

    “再者,就算老奴第二日便来,当时的贵妃便能听得进老奴的话么?”

    杨玉环:“……”

    “请贵妃随老奴回去吧。”

    杨玉环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起身在屋子里找了找,忽然拿起一把剪子,将她的一缕长发剪了下来!

    “贵妃这是……”

    “难道就只许他让我伤心难过?我偏也要让他急一急。”杨玉环把长发递给萧江沅,“把这个交给三郎,至于怎么对三郎讲……阿沅便看着办吧。”

    李隆基在华清宫等了半日,等来的却是一缕青丝。

    “老臣办事不力,还望大家降罪。”萧江沅垂首跪道,“贵妃说,妾生性散漫,数度不敬君上,其罪当死,因圣人念旧而不杀,送还私邸,感激涕零。今当永离掖庭,奈何金玉珍玩皆是圣人所赐,不足以献给圣人,以作赠别,唯这长发受之父母,乃妾所有,献之以诚,望君珍重。”

    李隆基的脸色越来越白。他原本可以察觉到萧江沅的欲言又止,也能想起萧江沅胸有成竹的事情还没有失败过,但是当他听见杨玉环要跟他永诀,他便只能感受到心口的空旷与剧痛,再也听不进其他。他仅剩的理智,只足以让他将那缕青丝仔仔细细地装入随身携带的荷包,而紧接着,他只能遵循本能,去想去的地方。

    不想刚到华清宫宫门,他就看到了杨玉环。

    只是区区数日未见,却仿佛隔了几年的岁月。她丝毫变化也无,正背对着宫门站着,还是身边的阿霜提醒了,她才缓缓转过身来。

    杨玉环看到是李隆基,忽地便嫣然一笑,双眸蕴满了神采。

    李隆基急急地奔过去,一手拉起杨玉环的手,一手将装有长发的荷包自腰间扯下,放在杨玉环的掌心:“你这是做什么?你竟然舍得下我?”

    见不过短短几日,李隆基的头发便又白了几分,而自己乌黑如墨一般的头发,正在荷包里整整齐齐地团着,杨玉环戏耍胡闹的心思竟尽数散了。她忽觉眼眶有些湿热,久久没说出话来。

    李隆基以为杨玉环还在生气,忙道:“你听我说……”

    杨玉环伸指挡住了李隆基的唇:“你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你竟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听李隆基的语气竟有些委屈,杨玉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把荷包重新系回到李隆基的腰间,然后投入了他的怀抱,把眼角落下来的湿意,都隐去在他的衣襟:“以后啊,除非你赶我,不然……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李隆基有些懵,反应了好一阵才明白杨玉环到底说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彻底放松下来,一丝不对劲也随即被他发觉。

    杨玉环在这时四处看了看:“阿沅怎么没随你一起过来?”

    “……阿沅?”李隆基微微挑了下眉。

    找回了理智的李隆基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见李隆基的笑容越来越危险,杨玉环惊道:“你该不会是以为她办事不力就……你到底把她怎么了?你是关她了还是打她了?你赶紧把她放了,这不关她的事!”

    李隆基故意但笑不语,杨玉环便急得直奔入宫。李隆基和一应仪仗在杨玉环身后悠悠懒懒地跟着,只见她推开萧江沅的屋门便冲了进去,却很快退了出来,还重新关好了房门,李隆基觉得奇怪,刚要说什么,就被杨玉环制止了:

    “阿沅一定是累坏了,我们别去吵她了。”杨玉环说完,拉着李隆基便走,却发现拉不动,“好了,我知道三郎没有罚阿沅,三郎圣明,三郎仁君,三郎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隆基颇感无奈,抬眸淡淡地看了萧江沅的屋子一眼,笑道:“你究竟让她做了什么,”

    “我让她给我讲了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你……都知道了。”

    杨玉环点头道:“不然哪那么容易放过你?”

    李隆基神情认真:“你放心,我……”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杨玉环笑着反问,“我就算对你没信心,也该对我自己有信心。”

    “……你也可以对我有信心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李隆基转身便走:“去海棠汤。”

    杨玉环忙跟了上去:“你再说一遍,我真的没听见。”

    李隆基:“……”

    待杨玉环入汤沐浴,李隆基坐在外室里,把王承恩招来耳语了一番。王承恩听完立即退下,不到半个时辰就赶了回来,刚要开口,便见李隆基抬了下手。

    李隆基起身走到殿外无人处方道:“说吧。”

    王承恩恭敬道:“回大家,元日确有一位郎君自称是萧将军的家里人,以萧将军的金鱼袋为证,前来贺新年安康。记录上写着他当日未时就出宫了,但当时守宫门的将士,并没有见过那位郎君。”

    “自称是家里人,不是名字,也并非‘侄儿’?”

    “入宫时登记的名字虽为‘吕全’,但那位郎君确实没说过自己是萧将军的侄儿。”

    “是谁登记的?”

    “是萧将军亲自登记的。”

    “只见人进,不见人出……也就是说,那个男人很有可能还没走?”

    这个王承恩可就不敢答复了他多少听过宫外的某些流言,不敢说信或不信,单单只看李隆基的反应,他便觉得这事不一般,远不是他能置喙的。

    其实萧江沅背后的吻痕,李隆基曾不经意间瞥到了一眼。

    那样的吻痕代表了什么,显而易见。李隆基忽然便想起了昔年广运潭盛会那日,那个在拥挤的人群中,仍要向萧江沅端正行礼的那个芝兰玉树的青年。

    想到刚刚杨玉环的反应,李隆基基本上可以确定,那个男人就在萧江沅的房中,且这几日都是如此。

    拜年?呵……他胆子不小。

    想来是玉环也看到了那个吻痕,而萧江沅为了解除玉环的疑虑,势必要将这个吻痕的存在解释清楚,从而牵扯出了那个男人。玉环这才在无意间撞破了他们之后,选择了保护他们。

    李隆基神色虽淡,却让人看不出情绪:“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要让将军得知我查过此事,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泄露,我都算在你头上。”

    王承恩忙应承了下来。

    濯缨的确在萧江沅房中。

    “这都几日了,你为什么还不肯走?方才多亏了贵妃,不然你我就有麻烦了。”萧江沅甚是疲乏地侧卧在卧榻上,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这背上又是怎么回事?”

    濯缨正垂着头,轻轻地按着萧江沅奔波了整日的双腿,闻言动作稍稍一顿,没有回答。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萧江沅轻叹了一声,“也罢,上元节之前总要回到长安的,你便随我一起回去吧。”

    濯缨还是没有说话,只抬眸看了萧江沅一眼,眸中显有笑意涌现。

    李隆基刚回到长安,便为杨国忠的两位舅父,即张易之和张昌宗两兄弟平反,再加上贵妃盛宠愈隆,杨国忠在朝中更具锋芒,连带着整个杨家的势头都更上一层楼,甚至于在上元夜时,杨家的家奴都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鞭笞当朝广平公主和驸马。

    李隆基女儿甚多,年轻时忙着国事,年纪大了忙着声色犬马和谈情说爱,根本顾不过来。平日里为了引起父亲的注意力,公主们动不动就进宴给李隆基,以彰显自己的孝心。那一条条进宴的队伍,堪为长安一大胜景。广平公主不是进得最勤的,却是最用心的,可即便如此,李隆基还是只杖毙了那个动手的奴仆,对杨家人则尽力安抚。

    杨玉环颇有些坐不住,便打算挑些礼物给广平公主送过去,聊表歉意。李隆基发现之后,严令禁止。

    “为什么?”杨玉环不解道。

【第52章·大势已去不复见】②

    “你我尚无君臣之分,你的家人与我的亲眷也当如是。他们是你的兄姊,便是广平的长辈,不过就是两家并驾于西市门前,西市门小,只能容许一家先进罢了,身为晚辈难道不该谦让长辈?再者说,难道你家兄姊真的那般猖狂,胆敢命人责打当朝公主?依我看,是那驸马无能,保护不了广平。”

    李隆基这样想着,次日就把广平公主的驸马贬了官,同时责令众公主不得骄横,要尊重朝臣,以此来宣告此事之终结。

    贬官的制书送到的时候,萧江沅正在以李隆基的名义安抚广平公主,一时甚为尴尬。

    广平公主无奈一笑:“我便知道,这不过是阿翁疼我罢了。”

    萧江沅确实是擅自前来,却不能默认:“无论如何,圣人心中还是有诸位公主的。”

    “只是我们这些女儿加起来,都不如一个杨家吧。”

    “公主慎言。”驸马忙道。

    “放心,阿翁不是那等腌之人,不然也不会来看我了。”广平公主叹道,“杨家如今有贵妃,便如日中天,若来日太子继位,立广平王为太子,杨家便又出了一位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想来数十年之内,杨家这外戚不会倒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阿翁放心吧。”

    萧江沅这辈子,大抵就是个操心的命。

    她曾不止一次地提醒杨玉环,务必时刻约束外戚,杨玉环却不甚在意:“我已经给了他们荣华富贵,他们经营得是否长久,也要我来管?他们今时种下了什么样的因,来日便会结什么样的果,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好好地在宫里做我的贵妃,什么也不管,也谁都不碍着,必要时保他们一命,已是仁至义尽了。再说……他们也要听我的才行啊,而且你看三郎那样,我管得了么?”

    唯独这时,萧江沅才清晰地意识到,杨玉环和杨家人,还真是一家人。

    与此同时,安禄山的权势也在迅速膨胀。

    天宝九载五月,安禄山献俘奚人八千人,大振大**民之心。李隆基大喜,指令吏部评安禄山为“上上考”。吏部历年考评官员分为九等,昔如救时宰相姚崇不过中上,位高权重如李林甫也不过上下,评为上上者前所未有,独安禄山一人。

    更有甚者,李隆基晋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兼任河北道采访处置使,直接掌管河北地区各级官员之升降,一年后又应安禄山之请,授予他河东节度使一职。至此,安禄山既掌握了大唐三分之一的兵力,也统御了河北的行政权力,在平卢、范阳与河东等地连成一体之后,俨然自成一国。

    节度使封王,自此而始。单论爵位,萧江沅不过得了个渤海郡公,李林甫只是晋国公,而安禄山封了郡王,已然凌驾于萧江沅和李林甫之上。

    此外,李隆基命将作监在亲仁坊为安禄山建造宅邸,极尽豪奢,在勤政务本楼自己的座位左下,还设了一座金鸡帐,专供安禄山上朝时安坐。

    安禄山自然要对李隆基的宠信有所回应,不仅在礼拜之时先杨玉环而后李隆基,说是胡人先母而后父,一副憨厚耿直模样如旧,还带动着自己愈发肥胖的身体,在大殿中央为李隆基跳起了绚丽的胡旋舞。

    只是他再如何得意,面对李林甫时,也不敢不毕恭毕敬。对于安禄山来说,李林甫就仿佛一个神明,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只要有李林甫在朝中,他就不敢有任何异动。

    起初,安禄山还是真心实意地崇敬,一口一个“十郎”地唤着,可时间一长,他的权位又越来越高,便难免觉得压迫难耐了。

    长安这样繁华,大唐这样鼎盛,区区一个郡王,哪里满足得了他?他还要继续向上爬。

    朝中的三足鼎立之势,他不是看不清,只是插不上手。眼看王和杨国忠是那副德行,他便深觉朝中无人,若非李林甫老了,他们哪里配做李林甫的对手?

    也幸亏李林甫老了,不然他也难有出头之日。

    安禄山很快便返回了属地,他还要与朔方节度副使阿布思一起,打一场硬仗呢。

    天宝十一载,李林甫已遥领朔方节度使,杨国忠则遥领剑南节度使。

    至于王,他已经自身难保了。

    其实李林甫一直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杨国忠也还没有找到机会下手,王会一败涂地乃至身死,只怪他有一个好弟弟。

    此事一出,上至李隆基、萧江沅、李林甫和杨国忠,下至文武百官,皆哭笑不得,一言难尽。

    王乃是庶子,由嫡母抚养长大,事母至孝,与嫡出的弟弟感情也极好。他对弟弟就像溺爱儿子一样,他的儿子王准敢拿弹弓打驸马的头巾,让永穆公主端茶倒水,他的弟弟王便敢结交术士,还问人家:“我有王者之相否?”

    术士不敢轻易回答,找了个借口跑了。王知道了这事,为了保护弟弟,便派人抓住那个术士,随便找了个由头就给定罪处死了。

    他没想到这事让一个叫韦会的人知道了。好巧不巧,他的儿子王准欺负过的那个驸马名为王繇,正是这韦会同母异父的兄长,他们的母亲是中宗皇帝之女定安公主,王繇的妻子更是李隆基长女永穆公主,在这种背景下,韦会依然被王顺利地擅自处死了。

    见王势盛到如此地步,公主之子、公主之夫都不敢如何,他的弟弟王与有荣焉,不久便又结识了个名为邢的纨绔子弟。

    邢比王还要荒唐,竟然在只结交了数十个龙武军的情况,就妄图发动政/变,要先杀掉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进而掌握龙武军,然后放火烧了西市和城门,再把李林甫、杨国忠等位高权重之人全部杀掉。

    这事很快就泄露了,还被人写成了奏疏。李林甫是第一个看到的,看完便笑了,赶紧亲自给萧江沅送过去,想拉她一起乐一乐。

    萧江沅来回看了好几遍,才确定没写错:“这……也叫政/变?”

    第一步还算可以,往后就全乱了,且这次政/变完全看不出目的和意义何在。若说是对付皇帝,可是从头至尾根本没提皇帝,若是为了清君侧,难道邢起兵杀了宰相,还以为自己一家有功无过?而且这本是一件讲究出其不意之事,从前几乎都是从玄武门攻入后宫,以最快的速度,在更多的人知晓之前,掌握皇帝、宰相和士兵,来完成自己的目的,他烧城门和西市做什么,还嫌知道的人不够多?

    李林甫笑道:“不愧是个有经验的,你怎么不笑呢?”

    “……我笑不出来。”

    “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好歹挂了个政/变的名,再如何荒谬,也要让圣人知道。”

    “那便交给你了。”

    李隆基刚看完萧江沅呈上来的奏疏,就满脸的疑问:“这什么玩意儿,也值得往我这儿送?”

    杨玉环正在逗弄雪衣娘,一听李隆基语气不善,当即道:“你冲阿沅发什么脾气?你家的国事,你不处理谁处理?”

    李隆基一听,表面上不敢生气,心底则更不以为然:“王是御史大夫兼京兆尹,此事交给他去办吧。”

    李隆基原以为王精明强干,却不想几个时辰过去了,仍是一点消息也无。高位者们尚不知邢与王弟弟王之间的关联,多疑如李隆基还以为邢成了什么气候,便让萧江沅带内飞龙兵去支援一下。

    萧江沅慎重起见,直接带了足足四百内飞龙兵,却不想到了之后发现,邢加上手底下的人,才不过十数人。

    而就在她刚刚抵达的时候,刚好听见邢冲自己身边的人喊了一句:“咱们且与之一战,但千万别伤了御史大夫!”

    王:“???”

    杨国忠:“???”

    萧江沅:“……”

    萧江沅立即下令,将邢等人捉拿归案,然后便带着王和代表御史台随王领兵过来的杨国忠,一同回到了李隆基面前。

    杨国忠立即弹劾王与邢等人有勾结,且故意拖延时间。

    王自然大呼冤枉,这才坦诚了王与邢的交往之事。他耽搁时间,是因为嫡母只有他弟弟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他担心王犯下大错,这才提前派人去看看王是否和邢在一起。他没想到这个傻弟弟真的在,便赶紧把弟弟给叫了出去。他以为这样自己便随之摘了出来,却不想那个邢也不知是真傻,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竟只凭一句话就把他拖下了水。

    李隆基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也相信王不是那等愚蠢之人,便把王和他弟弟都放了。

    结果,王一家早已犯了朝堂众怒,术士和韦会之死也被人翻了出来,李隆基得知王的弟弟还问过自己有没有王者之相,简直要替王掬一把辛酸泪。

    李隆基暗示得很明显:王是肯定没救了,但只要王表现出一个大义灭亲的姿态,他就会把王保下来。

    却不想王舍不得弟弟,竟然不肯。

    李隆基终于生气了。他当即把王和王兄弟一起下狱,由杨国忠审理。口供刚一出来,他就下令处死王,赐王自尽。

    王死后,御史大夫兼京兆尹之职便都归了杨国忠。

    三足鼎立终于被打破,新老交替的最终一战也即将打响。

【第53章·降圣阁上红绸舞】①

    这是李林甫做宰相的第十九个年头了。

    年迈的身体让他愈发力不从心,只能勉强竭力而已。

    在王一案上,李林甫是主张力保王的。正如李隆基喜欢操纵棋盘一般地平衡朝堂,李林甫如何不会?在王和杨国忠之间,李林甫早就做出了选择显然王更服帖,而杨国忠,野心与才能甚不匹配,他就从来都没瞧上眼过。王在,才有人牵制杨国忠,就算李林甫要坐收渔翁之利,也不能是在杨国忠咄咄逼人力压王的情况下,这样一来,哪来的两败俱伤?

    可他没料到,王在关键时刻竟然没丢车保帅,反而有了妇人之仁。

    见王的两个儿子被流放岭南,旋即赐死,而杨国忠不仅得了御史大夫和京兆尹之职,还继承了王的二十余个使职,实力大增,李林甫纵然另加了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多年未有的警惕也还是又出现了。

    李林甫虽然看不上杨国忠,但不得不说,杨国忠比他年富力强,比他更顺从圣人心意,再加上如今圣人的倚重和实力,堪为一个劲敌。

    杨国忠显然有些急不可耐,王刚死,就上奏李隆基说,李林甫与王结党。

    若是杨国忠入朝之前,有人弹劾李林甫结党,李隆基是不会太在意的,但眼下,终究今时不同往日了。

    十九年的宰相,足以让相权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与皇权分庭抗礼,这也是李隆基一直以来,陆续以太子、左相、宠臣和边将制衡李林甫的原因。李林甫为相时权倾天下,虽不知为何从未威胁过皇权,也始终对李隆基礼敬有加,从不僭越,但李隆基作为皇帝,做不到丝毫不防。

    李林甫是否真的结党,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隆基在多年安稳之后,终于动了更换宰相的想法。

    萧江沅万分不理解,这为什么是因为杨国忠。待她问了才明白,原来李隆基眼中的杨国忠与她及众人眼中的,并不相同。

    众人眼中,杨国忠不过就是个凭借已远的血亲关系,硬扯着贵妃的裙带攀附入朝,一个会算数的赌徒罢了,可在李隆基眼里,杨国忠能使国库和私库前所未有之充盈,在其他政务上也没出过太大的差错,平日里又能与他志趣相投,实在是个合格的臣子。再加上杨国忠是杨家人,哪怕关系远了些,亦能宠遇极盛。

    倒不能苛责杨国忠面前一套背后一套谁又不是如此呢?毕竟伴君如伴虎,事关身家性命,粉饰一下自己总是有必要的。

    李隆基终究还是逐渐疏远了李林甫,倘若李林甫是当年的姚崇,此时明白了李隆基的心意之后,便会主动请辞,急流勇退,但他不是。

    他是为了相位机关算尽,没有什么忠正耿介可言,柔顺却不婉转的弄獐奸相李林甫啊。

    眼见杨国忠有了拜相之势,李林甫借着剑南道战报中所提的南诏多次骚扰一事,咬死了杨国忠剑南节度使的身份,请李隆基响应剑南百姓之请,命令杨国忠赴任出征,平复战事。

    剑南蜀地,正是杨国忠的发迹之地。这一朝虽是出将,来日能否入相却不一定,且不说杨国忠此一去,便相当于被排挤出了长安的权力中心,一旦杨国忠没有稳定剑南,别说李林甫,李隆基都会顺理成章地给杨国忠治罪。

    杨国忠也没想到,李林甫不仅还能反击,还一招便让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个剑南节度使一职,正是杨国忠为自己算计来的。

    微末之时,杨国忠便与富户鲜于仲通结识,后来也是通过鲜于仲通,才在当时的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面前露了脸,得以携财宝入长安,联络杨家亲眷,一跃成为朝廷里的红人。后来章仇兼琼入朝为官,鲜于仲通继任剑南节度使,却不想能力不足,与南诏逐渐交恶,天宝十载四月,还率领八万大军与南诏大战于西洱河,结果大败。

    杨国忠便让鲜于仲通在引咎请辞的同时上奏李隆基,举荐他为新任剑南节度使。他自然不是想真离开长安,去做什么劳什子节度使,也不在乎外头那些根本使不上手的兵权。他只是是为了让自己能在重视军功的李隆基面前,更得宠罢了,却不想今朝竟因此而被掣肘。

    萧江沅这次支持李林甫,却不想杨国忠不仅自己到李隆基面前痛哭流涕,口口声声说李林甫要害死他,还通过虢国夫人说服了杨玉环替他说话。李隆基本就没想轻易放弃杨国忠,又如何看不穿李林甫的目的,便道:“稍安勿躁,你且先去蜀地做个部署,我会在长安,屈指数着日子等你回来。待你归来,便当入相。”

    如此一来,杨国忠走得虽不情愿,却放心多了。

    得知了李隆基对杨国忠的承诺,李林甫一病不起。

    李隆基的决定看似圆了李林甫的面子,却同时许给了杨国忠更为实在的东西,两相比较,李林甫一败涂地。

    此时李隆基正在骊山华清宫,李林甫则住在华清宫附近的别院里。萧江沅去探望李林甫的时候,无论这宅邸还是李林甫本人,都半晌没认出来。

    上次来的时候,宅子门外尚排着绵长的队伍,如市井一般热闹,如今却门可罗雀,安安静静。而进了卧房之后,李林甫更是病得瘦骨嶙峋,除了那一双眼睛,再看不出任何往日的神采。

    听萧江沅低叹一声,李林甫笑道:“朝廷的风向总是传得极快,从前李适之被罢相时,家中尚有筵席未撤,不也如今日这般?人心之必然罢了,可不以为然。”

    见李林甫这般豁达,萧江沅便放了些心:“你若能一直这样,这病或许还能好起来。”

    “好起来又如何?”李林甫自嘲地一笑,“我是真的老了,连区区杨国忠都对付不了了。”

    “击败你的不是杨国忠,是圣人。”

    “……还有什么区别么?”

    一直在侧侍奉汤药的李岫,忽然向萧江沅跪了下来:“还望叔父救父亲一命!”

    萧江沅讶然道:“这是何意?”

    李岫道:“有医者曾言,父亲这病多是心病,只要见圣人一面,必能好转!”

    萧江沅看向李林甫:“你想见圣人?”

    她本以为,李林甫只忠于自己,对于什么君臣情义,从一开始就看透了,既不执着也不看重,正是因此,他才能一直客观而理智地走自己的路,还能同时给予她建议。可如今看来,李林甫并不仅是如此。他对李隆基,不知从何时开始,便有了连她都未能发觉的牵系。

    “或许你是对的。昔年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是他,近年懈怠懒散、贪图享乐,也是他。都是他,是你我心甘情愿追随的主君,成也他来,败也他。”李林甫叹道,“我多少也算恩怨分明,他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才有了这二十年,终夙愿达成,不枉此生。我命不久矣,临死之前,我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好,”萧江沅胸有成竹地浅浅一笑,“我帮你。”

    李林甫毕竟是数十年老臣了,从前的宰相即便在退下来之后,李隆基也礼遇有加,从无慢待,李林甫这最后一面,李隆基一定会见。

    萧江沅这样想着,果然见李隆基听完自己的陈述和请求之后,得知李林甫如今缠绵病榻时日无多,怅然了半晌:

    “这最后一面,理当一见。”

    却听边令诚突然道:“大家不可!右相既已行将就木,必然病气沉重,大家万金之躯,怎可沾染?万一……便不好了。右相只比大家年长两岁,大家一身牵动大唐江山与万民,切不能随意处之,善自保重才是正理。右相往日那般善解人意,定然会理解大家的。”

    王承恩则支支吾吾地道:“只是去看一眼,不至于吧……”

    边令诚立即反驳:“你懂什么?向来大事起因,不外乎一着不慎,大家是天子,理应慎之又慎!”

    萧江沅看似温和,御下却极严,又向来以法规办事,故而这么多年,内侍省一直稳稳当当,内飞龙兵也不事二将。她允许宦官们因情也好,因利也罢,分别拥有自己的小团体,只要不恶意党争,坏彼此的事便好。每当有新的小宦官入宫之时,她都会亲自去为他们上入宫的第一课:宦官已是身有残疾,众人既同病相怜,便不该彼此拆台,争来斗去。

    却不想多年以后,或许是因为李隆基给予宦官的权力越来越大,或许是因为宦官人数也在增长,争斗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还是在李隆基面前。

    她这个内侍监,可真是颜面扫地,威严无存。

    李隆基也明白这一点,便有些意外地瞧了萧江沅一眼。见她盯着边令诚若有所思,他轻咳了一声:“当着我和你们萧将军的面,争执不休,成何体统?”

    边令诚和王承恩立即闭上了嘴,萧江沅也醒过神来,想了想,道:“见一面而已,大家不用必须驾临右相宅邸。”

    李隆基问道:“那如何能见?”

【第53章·降圣阁上红绸舞】②

    “华清宫有一高楼,名为‘降圣阁’,自阁楼上朝下看去,刚好可以看到右相宅中的院子,只是距离远了些。右相如今虽尚能视物,却有些看不清楚,大家到时可手持红绸,登楼挥舞,臣会让右相在院中等待,见到红绸,便是见到大家。”

    见萧江沅竟主动退了一步,李隆基一边同意,一边扫了边令诚一眼:“你如此惦念我的身体,该赏,但你当面顶撞将军,亦该罚。我赐你一百匹绢,待你领完二十杖责之后,将军会派人把赏赐送到你那里。”

    边令诚立即谢恩,退下领罚。

    萧江沅有些怔然,便见李隆基挑眉笑道:

    “你莫不是也老了,竟要我来帮你立威?”

    “让大家见笑了,臣会处理好此事,大家放心。”萧江沅说着便与李隆基把见面的时辰定在了当天未时,然后便亲自去了李林甫的宅邸,通知李林甫。

    听完萧江沅所言,李岫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李林甫则淡定得多,只在最初微微愣了一下。见萧江沅定定地看着自己,眸光似潋滟水波般浅浅涌着,李林甫忽地一笑,竟是难得的温柔。他颔首道:“好。”

    萧江沅却觉得心头一堵:“我……”

    “无妨。”李林甫悠悠一叹,“我知道,你一定是尽力了。”

    就算李隆基肯来,也会有很多人拦着吧,比如太子,比如杨家人,比如朝堂中那些与他有过仇怨的庸碌之辈。

    意料之中。

    尚有半个时辰才到未时,李林甫就命奴仆们把他抬到了院中。他面向降圣阁遥遥望着,直到上面出现了引路的宦官,才忙让李岫扶他站起。

    萧江沅扶着李林甫另外一边。看李隆基一袭天子赭黄服色出现在降圣阁,手中拿着红绸,她一时百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李隆基不仅自己手持红绸,还让一众宫人宦官也拿着,随着他一起舞动。隐约可以听见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十郎……”

    可没过多久,李隆基就转身离开了,只留下宫人宦官依然在挥舞着那一抹红色。

    红绸随风飞舞连成一片,似夕照时天边的烟霞,猩红得刺目,又灿烈如火。

    任是熏天的火焰,也终会有熄灭那一天。

    李林甫在李隆基转身的那一刻,便抖开了萧江沅和李岫的搀扶,独自一人颤巍巍地行了稽首大礼。当他起身的时候,已然看不见那位他仰望了一生的君主了,他却仍定定地凝望着那些红绸,仿佛伸出手,就能碰触得到。

    自这一日过后,李林甫病势愈发沉重,杨国忠却得到了李隆基宣他回京的诏令。

    萧江沅得了李隆基的准许,搬到了李林甫这里居住,见李林甫日日醒时少睡时多,便知他是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可忽有一日,他醒得甚早,还让李岫取来他的紫袍,为他穿戴整齐。萧江沅疑问他为何如此,却听他笑道:

    “今日,当有贵人来。”

    没过多久,便有管家送来一份拜帖,竟是杨国忠登门。

    李林甫立即命人将杨国忠请了进来。

    杨国忠见到李林甫宅院之荒凉,心中尚有几分得意,可一见到李林甫此刻模样,他就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了,连礼都一时忘了行。

    这还是那个叱咤风云傲视百官的李林甫?

    便听有人轻咳了一声,杨国忠转眸望去,才发现萧江沅竟然也在这里。

    萧江沅在此,便说明圣人也是惦念着李林甫的,杨国忠再不敢托大,规规矩矩地朝李林甫行了一礼,却见李林甫挥手免了,笑道:

    “哥奴既死,公必为相。以后诸事,便都托付于杨公了。”

    李岫忍不住啜泣了一声。他的父亲要强了一辈子,临终却发出了这样软弱的哀鸣。他的父亲就算认输,又怎能是对杨国忠这厮,还不都是为了他们这些无能的子女?父亲凌驾于官场之时,他们成为不了有用的助力,临了却还需要父亲的保护,当真不孝至极。

    杨国忠也没想到,李林甫竟会有向自己低头的这一天,还妄图仅凭一言,就让他放过其家人。这分明就是在求饶,杨国忠却没有因此而获得想象中的畅快淋漓,反而觉得心头被什么压了上去,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是临时起意登门拜访的。来此之前,他曾猜想李林甫是否装病,可看这模样,分明就是油尽灯枯了。

    李林甫已经对他再无威胁,他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似压抑似恐惧的感觉?

    他没有多留,随便寒暄几句就告辞了,脚步极快,仿佛逃离。

    萧江沅亲自送杨国忠到了门口。见他回身抬首,深深地望了一眼牌匾上的“李宅”二字,她犹豫了下,终是开口道:“他是把这大唐和圣人,都托付给杨大夫了。”

    杨国忠轻笑了一声:“何需他来托付?”

    这一切,分明都是他自己竭尽全力争取来的。

    萧江沅一眼便看穿了杨国忠的心思:“杨大夫以为,当了宰相,便赢了么?”

    杨国忠收回目光,第一次直视着萧江沅,微微一笑:“不然呢?”

    熟悉的俊秀眉眼和阴邪笑意让萧江沅有些恍惚。她垂下眼帘,浅笑依然:“看在与杨大夫先人有旧的份上,萧某有几个忠告:相位更迭,周而复始,右相的今日,便是杨大夫的明日。杨大夫或许现在还不相信,但萧某想很快,杨大夫就能明白了。给别人留条后路,也是为自己预留退路,杨家烈火烹油,万事不要太绝。”

    听到萧江沅说到与张氏兄弟“有旧”,杨国忠的神情甚是玩味:“萧将军……这是在为右相的家人求情?”

    萧江沅腰背挺直地向杨国忠行了一礼:“萧某在此,提前恭贺右相新官上任,愿右相利国利君,善始善终。”

    送走了杨国忠,萧江沅才发现在李林甫家宅外头,停了一辆眼熟的马车。似是听到外头没了声音,马车里的人才缓缓走出,竟是濯缨。

    萧江沅并没有让濯缨跟到骊山来,也不许他再肆意过来了,而濯缨是听话的,那便是……

    “你让他来这儿做什么?”回到卧房,萧江沅问李林甫。

    “我曾说过,我在一日,大唐便安定一日,但我快死了。”李林甫笑得有些无奈,“或许昔年应该听张子寿的话,杀了那安禄山,如今只怕是来不及了。安禄山的胃口被喂大了,其野心比杨国忠更甚,只凭杨国忠可镇不住他。但我想,他对圣人多少有几分真心,在圣人有生之年,他倒不会如何,日后可就说不准了。”

    “你是说,安禄山有反意?”萧江沅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在她看来,造反也是要看时机的,更要师出有名,那些成功了的,无不是在暴君昏君横行的乱世,而天下承平日久,中原年轻的两代甚至根本不知战争长什么模样,对战争的抵触更是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形之下,若有人还敢造反,要么是野心太膨胀了,要么就是像之前的邢和王一样,愚蠢到丧心病狂。

    她此前只是不大喜欢安禄山,又觉得安禄山执掌三镇兵马,手中权柄过重,恐威胁皇权罢了,但见其向来对李隆基万分崇敬,也就不说什么了。但仔细想想,安禄山确实不是一般人,也绝不是个傻子,更非中原汉人,脑子里或许没有那些条条框框,且连张九龄和李林甫都这样说,萧江沅便不能不信了。

    见李林甫点头,萧江沅愈发觉得奇怪:“这与濯缨有什么关系?”

    李林甫让李岫等人都出去,只留下萧江沅和濯缨,道:“我想最后劝你一次,放弃圣人,是继续养着男宠也好,或是干脆嫁给他也罢,离开长安,归隐山林,去过一段松快又舒心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可能不会长久了。”

    见濯缨也是一脸意外,却只看着自己不说话,萧江沅默了默,道:“我若不答应,你该不会把我和他丢到马车里,直接送走吧?”

    “……我确实有过这种想法。”

    “我不会走的。”萧江沅淡淡一笑,语气却异常坚定,“只要他没有放弃权力和皇位,他于我而言就还是他,我便不会放弃。我追随了他四十年,已经放不下他了。”

    “我竟不知,你也会这样犯傻。”

    “智者千虑尚必有一失,我聪明一世,犯傻一次也并不奇怪。”

    “你与年轻时真是没什么两样,可我却已发须斑白,病入膏肓了……”

    “怎么会呢?就算白发藏在了幞头里,可这脸上的皱纹却做不得假。”

    “是么……可我怎么看,你都和从前一样啊……”

    “哥奴把眼睛睁大些,再好好看看?”

    “阿沅……”

    “……我在。”

    “……珍重……”

    “……我听见了。”

    天宝十一载,十一月十二日,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兼右相、朔方节度使、晋国公李林甫,病逝于骊山私邸。

    李林甫一死,太子、安禄山和杨国忠,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争斗从未停歇,且愈演愈烈。

    十一月十七日,杨国忠拜为右相兼文部尚书。

【第54章·禄儿禄儿欲反乎】①

    夜沉如水。

    边令诚倒在床榻上,一边忍着股间火辣辣的疼痛,一边游移地看着屋内屋外堆着的一百匹绢,就是不肯抬头望一眼端坐在卧榻旁不远,轻挑着烛心的萧江沅。

    烛光摇晃,萧江沅的神情隐现在明灭之中:“区区二十杖,便打得你半个月下不来床,这一百匹绢纵是赏了,你却连个储存的地方都没有。”

    边令诚垂首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下官一心效忠圣人,心中只有感激。至于这赏赐,下官本不配得,将军心慈,不以下官昔日唐突为过,还来探望下官,下官愿将赏赐尽数献于将军,还望将军笑纳。”

    “谁给你的胆子?”萧江沅淡淡一笑,声音却甚是低沉。

    边令诚忙道:“下官绝无贿赂之意,将军也绝非贪污纳贿之人,这不过都是下官借圣人的光,给将军的孝敬罢了。”

    “你我共事多年,难道不知我问的到底是什么?”

    “下官怎配将军称一声‘共事’?不过是受将军多年照拂罢了,万不敢随意揣测将军心意。”

    萧江沅讽然轻笑了一声,再不迂回:“东宫?”

    见边令诚立时缄默,脸色惨白,萧江沅颔首道:“我那日退一步,是看在太子的份上。”

    “下官……下官不懂将军是何意思。”

    “告诉李辅国,这大唐虽姓李,可还未掌握在太子的手里,只要有我在一日,这内侍省就姓萧。”

    萧江沅向来待人温厚,驭下也是恩威并施,且恩总要居多,宫里宫外多对她心生敬服,犯了错也多是心虚惭愧,鲜少畏惧。可这一日,边令诚恐惧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跟在萧江沅身边这么多年,竟然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天宝十一载三月时,李隆基曾下令改吏部为文部,兵部为武部,刑部为宪部,朝堂各司名有部字者,都做了相应的改动。

    杨国忠年纪轻轻,便拜相又兼任文部尚书,一举将整个朝堂握在手里,可谓意气风发,春风得意。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这第一把火便烧给了李林甫。

    李林甫死后,李隆基为其风光大葬,但不久就得到了杨国忠率领御史台的弹劾,说李林甫生前与叛将阿布思有勾结,意图谋反。

    叛将阿布思原为朔方节度副使,曾于天宝十一载三月,同安禄山一起讨伐契丹时,因与安禄山不和,带领部下叛回了漠北。此事让李隆基甚为愤怒,而当时,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一职。

    李隆基自认对李林甫很是了解,故而根本不信,却又紧接着收到了安禄山的一封奏疏,竟也是告发李林甫与阿布思勾结谋反。

    杨国忠在剑南的时候可没闲着,刚一听闻李林甫重病沉疴,就给安禄山去了封信,邀请他与自己联合扳倒李林甫,不想安禄山的消息来得太慢,而李林甫又死得太快。但杨国忠一直都没放弃,毕竟李林甫儿子众多,余威犹在,若不斩草除根,难免卷土重来。

    杨国忠不知道,安禄山一日没收到李林甫死去的消息,就一日不会给出答复。相比杨国忠,李林甫就算病得不省人事,也能让安禄山惴惴不安。安禄山若是知道李林甫死前提过他一嘴,只怕会半夜从噩梦中惊醒。

    好在,这一切终于过去了,安禄山也终于有胆子直接用行动,来应杨国忠之邀了。

    李隆基觉得甚是奇怪。在他看来,安禄山虽是玉环的干儿子,人在长安时也与杨家人关系甚好,可那都是跟玉环嫡亲的堂兄阿姊,同杨国忠这个隔了几层的亲眷,向来都是不咸不淡的。要知道安禄山这个人,只要是对他可能有用之人,他的态度都是极好的,对杨国忠却是那般,想来是真的不太喜欢。

    李隆基虽然器重杨国忠,但并未因此便对安禄山不满,因为这样的安禄山更让李隆基觉得真实,憨直得可爱。

    他并不认为,安禄山会跟杨国忠有所勾连,但安禄山此次确实是与杨国忠不谋而合了,这是不是说明,李林甫也许真的动过这份心?毕竟安禄山此前与李林甫的关系甚是亲密,没准知道了什么,但一直迫于李林甫威势不敢开口,也未可知。

    见李隆基仍在犹豫,杨国忠才发现自己准备得甚不充分,竟然没有后招了。就在这时,安禄山留在长安看守亲仁坊宅邸的管家,实则为谋士,找上了杨国忠。

    第二日,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就在杨国忠的引见之下,面呈李隆基,说李林甫恐圣人春秋已高,惧于新君,这才动了谋反的心思,阿布思就是李林甫勾结之人,只是一切尚未来得及,李林甫便病逝了。

    听李林甫的女婿都这样说,李隆基便不得不信了。失望和愤怒之余,李隆基剥夺了李林甫生前的所有官爵,罢免了他全部在朝为官的子孙,查抄了其一切家产,又将他众多儿子和女婿流放岭南。

    这还不够。李林甫本是以从一品之礼入殓的,既已犯了谋反大罪,便要取出他口中所含的宝珠,剥落他身上紫色的官服,拆掉金鱼袋,再给他换上庶民的白衣,把他从一国宰相的楠木棺中拖出来,放到一口再普通不过的薄棺之中。

    昔日平康坊门庭若市,如今离入秋虽还尚早,却已尽是萧萧。

    百姓们都以为,没有人再敢登李宅的门此后也再不是李宅了,却在这一日的宅门之前,发现了十数位无须的郎君。为首的那一位一袭紫衣,应是宫中的大官,双鬓已有微霜,眉眼却尚显年轻。只见那人姿容清绝,身姿挺直地玉立着,身边跟着两位绯衣的大官,还有数个青衣的,唯独一人一身白衣,却站在离那人最近的地方。

    他们拉着一辆车,车上放着一口薄棺,是从那宅子里抬出来的。

    抄家之时,李林甫尚未入葬,李隆基念在他也曾劳苦功高的份上,准许了他继续停灵在宅邸中,日后再葬入乱葬岗。

    萧江沅主动要求处理李林甫入葬一事,李隆基也准了,只是不许素服举哀。

    濯缨以为除了萧江沅,再没人这样傻了,怕她势单力孤,便跟了过来,却不想即便是古往今来名声都不大好的宫中宦官,也有不拜高踩低的坦荡之辈。

    自从萧江沅发觉了李辅国有意借太子之名,分裂内侍省,为自己图谋权力累积权威,她便有意要以最清晰的方式,分辨出哪些还是自己的人,所以她没有动用右监门卫的将士,也没有使用内飞龙兵。李林甫一事既是测试宦官们的品性,也是看在他们之中,还有谁对她忠心。

    青衣以下的小宦官们没有几个背弃她的,反倒是绯衣的边令诚和辅琳露了痕迹,倒还在她意料之中。

    她想到了被杨思勖亲自教过武的冯神威会如此,但没想到王承恩也会。

    “你不是他的徒弟么?”刚看到王承恩的时候,萧江沅问道。

    王承恩答道:“他既已被师祖逐出师门,便不再是徒孙的师父了,但徒孙还想认将军这个师祖。”

    萧江沅想了想,道:“那便不必叫‘师祖’了,唤我‘师父’吧。”

    见王承恩愣住了,冯神威伸手便拍了拍他柔弱的肩膀,竟把他拍了个趔趄。冯神威好笑道:“傻了?还不行礼拜师?你以后可就是与我同辈的人了。”

    王承恩这才反应过来,险些喜极而泣,刚要跪下,便被萧江沅拦了下来:

    “行了,早去早回吧。”

    她只挑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宦官过来,毕竟李林甫一事不能招摇,人数够用即可。但她没想到,在百姓的心目中,李林甫竟是一个严格执法、是非分明的好官。

    不少百姓得知了他们运送的是李林甫的棺椁,都纷纷行礼恭送,甚至为李林甫喊冤。他们不知道在高位者的博弈之间,李林甫究竟做了哪些祸乱国政、排除异己之事,那些对于他们来说,终究太过遥远。他们最切身的感受莫过于律法修订、执法公正之后,天地间多了怎样的清明。

    直到现在,萧江沅仍记得那个数字:三千四百三十二。

    大唐的律、令、格、式等各项法典共七千零二十六条,而李林甫一人就修订了三千四百三十二条。

    这或许是他这一生之中,最伟大的政绩。

    他是奸臣,但他绝非一无是处。

    他在一日,大唐就安定一日。

    而现在,他走了。

    安葬了李林甫之后,萧江沅让冯神威和王承恩等回兴庆宫去,她则与濯缨回了家。

    濯缨发现,今夜的萧江沅与从前很不一样。

    她向来把卧榻间的那点欢愉,只当做放松的方式,亦或闲暇时的点缀,享受时虽也纵情,却从不依赖,也不着迷。她对他始终是淡淡的,今夜却分外主动,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热情,让他明知不是,却仍忍不住以为,她已然沦陷和沉溺在他的柔情里。

    “将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声音极低且轻。

【第54章·禄儿禄儿欲反乎】②

    萧江沅没有回答,半晌才轻轻道:“你想离开长安?”

    濯缨收紧手臂,贴近萧江沅的耳畔:“但将军不想……”

    萧江沅睁开眼,将濯缨推离:“我是我,你是你。”

    屋内烛火皆熄,清凉的月色透过窗帘,更朦胧了几分,濯缨的目光却分外明亮:“……我听你的。”

    “那我便命你,带上你能带上的所有财物,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户籍的事,我已经帮你办好了,就在那桌上的盒子里。”

    濯缨缓缓坐直,神情刚好隐在阴影里:“这户籍一事,将军不是……”

    “天宝元年的时候,也不过是有点麻烦,这都天宝十二载了。”

    “……将军是厌倦濯缨了?”濯缨的声音忽然微微一沉。

    萧江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厌倦?倒还没有,只是她觉得,既然他想离开长安,她实在没什么理由拦着他不放罢了。

    “既不是,将军为什么要赶濯缨走?”不等萧江沅否认,濯缨的语气已经软了下来,“哦,不对,将军是让濯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濯缨缓缓靠近萧江沅,温柔的笑意在如水的月光中逐渐显现:“我想来这里。”

    既然濯缨这么坚持,萧江沅也不好拒绝:“反正你现在已经恢复了良籍,以后若是改变主意了,想走便能走。”

    濯缨穿衣下榻,拿起崭新的户籍,打开一看:“将军弄错了。”

    “哪里弄错了?”

    “我说过,‘濯缨’是字。”

    “可你籍贯上就是那么登记的。”

    “沈清。”

    “什么?”

    濯缨低下头,手指描摹着良籍上的暗纹,声如玉击:“沈清,字濯缨。”

    “……鸦奴。”萧江沅忽然想起了这个许久没人唤起的名字,一时有些感慨。

    “是丫头的‘丫’?”

    “……乌鸦的‘鸦’。”

    “是将军的小名?”濯缨坐回到卧榻边。

    “是曾经用过的名字,后来有人给了我新的名字,又有人赐了我姓氏。”

    那一日的许多事,萧江沅都能隐约记起。那时则天皇后尚在皇位,而她才刚来到则天皇后身边侍奉两个月。也不知是因为上官婉儿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则天皇后总是喜欢逗弄她。她不知道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自己,是如何入了张昌宗的眼,竟被他认为是则天皇后的新宠。就在那日她收拾则天皇后妆匣的时候,便突然被张昌宗带走,堵在了她的屋子里。

    当时她不过是个青衣的小宦官,尚只能睡通铺。只是张氏兄弟不许则天皇后身边有太多宦官侍奉,而多让宫人陪伴,她才能一个人占了一整间房。

    屋子里只有她和张昌宗两个人,可她一点都不怕,一直淡淡地学着上官婉儿长袖善舞。她知道张昌宗平日里眼高于顶,向来懒得在下人身上费精神,以为把道理讲清楚,张昌宗就会放过她,却不想张昌宗很多时候就不是个讲理的人。

    张昌宗很快就听烦了,竟直接把她推倒在卧榻上,伸手去拉她的衣裳:“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伺候圣人的!”

    彼时萧江沅尚不大懂男女之别,只凭上官婉儿讲过的,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脱了衣服会现出原形,便伸手去拦。张昌宗只道她是宦官之故,以此为耻,便下手更重了些。萧江沅本就年纪还小,力气更是敌不过男子,哪怕是弱不禁风的张昌宗。

    张昌宗很快就惊呆了:“你……是女子?”

    既是女子,就不是他的情敌了。他立刻松开了萧江沅,眼睛看向了别处,双颊还有些红:“……我之前不知道,你又没说过……这事圣人可知晓?”

    衣服都被张昌宗扔得好远,萧江沅只能用被子裹住自己:“六郎以为呢?”

    宫里人都按照其家族排行,称张昌宗为“六郎”,张易之则为“五郎”。

    张昌宗能怎么以为,自然是默认则天皇后知道了:“今日之事,你不许说出去。你若听我的,以后除了上官才人,还有我给你撑腰,你若不听……我便将你交给我阿兄!”

    见萧江沅显然没被震慑住,神情还有些茫然,张昌宗连耳尖都红了,轻咳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我阿兄的厉害……”

    想了想,张昌宗忽然走近萧江沅:“只要你把今日之事瞒住了,我也帮你瞒着,不然你这事要是让我阿兄知道了……”

    “让我知道了如何?”张易之忽然推门走了进来,“圣人半日寻你不见,都要着急了……”

    张易之的目光随即落在了萧江沅身上。他有着与张昌宗相似的容颜,不同之处在于,张昌宗的模样俊秀且干净,更像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而他则眉眼狭长,自有一股阴邪与狡黠,显然是浸世已久。

    彼时,萧江沅对于男子容貌之美丑,并无太清晰的概念,只觉得张昌宗还算简单,张易之却很是难缠。

    张易之凝视了萧江沅一会儿,忽然笑道:“六郎快去陪着圣人吧,她交给我了。”

    张昌宗对兄长的反应虽不意外,却莫名有些不忍:“圣人身边那么多宫人,还有上官才人,阿兄还不够么?这个……还没长开呢。”

    “若六郎也瞧上了,为兄便让给你。”

    “不不不,我心里只有圣人!”张昌宗忙摆手道,“只是……”

    张易之直接将张昌宗推了出去,然后锁上房门。他一步步走到塌边,勾着唇角轻蔑地笑着:“若不如此,你们这些看似高贵的女子,如何肯死心塌地为我办事呢,对吧,鸦奴?”

    萧江沅没有听懂他们兄弟之间的对话,只感到逐渐逼近的张易之似是带着一股未知的危险。她缓缓地挪到枕边,却忽然被张易之拉住了脚腕,身体随即滑出了被子,被拖到衣冠楚楚的张易之身前,很快便觉一痛。

    她立即伸直胳膊,探手到枕下,抓出了一支莲花银簪,朝着张易之裸露着的脖颈便是一刺。

    早在张昌宗找上她的时候,她便觉来者不善,从则天皇后的妆匣里随手拿了支莲花银簪,藏在了袖中。在张昌宗扯她衣服的时候,为防被发现,她便趁张昌宗不注意,把银簪藏在了触手可及的枕下,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张易之立即起身退开,还是被划伤了一道。他探手过去,竟摸到了血。这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让他忍不住怒极反笑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温婉的女声:“五郎,开门。”

    见萧江沅已用被子掩住身体,双手紧握着莲花银簪,簪尖冲着自己,张易之顿时没了兴致。他整了整衣裳,刚一打开房门,便见上官婉儿直奔到萧江沅身前。

    看到卧榻上有血,却不知是萧江沅的还是张易之的,上官婉儿一时眉心微蹙。

    张易之打量了一下上官婉儿的背影,轻笑道:“自从你额头上多了块疤,就再也不与我亲近了。”

    “托了五郎的福,婉儿可以专心为圣人做事了。”上官婉儿转身面向张易之,款款万福,“圣人在寻六郎的时候,分明也找了这孩子,若是知道了这孩子被五郎在此处……不知会如何呢?”

    张易之不以为然:“当初圣人发现你与我苟且的时候,是如何处置的?况且她既假扮了宦官,此事若闹将出去,可就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女子了,就连圣人……”

    “圣人一早就知道。”上官婉儿浅浅一笑,“让她做宦官,本就是圣人的意思,说是想看看婉儿教出来的人若是换了种活法,是否会有所不同。所以圣人会压下此事,却不是因为你。五郎还是好自为之吧。”

    张易之的神色这才有了些许的变化。

    等武到来的时候,萧江沅已经睡了。

    武坐到卧榻边:“检查过了,如何?”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来晚了一步……还好只是一步。”

    “所以当初,不是你主动找上了张易之,而是他……”

    “圣人身边的宫人,都被他染指过,只是当初圣人罚了臣一块疤,却不曾对他如何,其他宫人看了,便更不敢告知圣人了。张五郎借此威吓宫人们替他办事,监视圣人的一举一动,同时堵塞圣人的言路。不论是否自愿,圣人又有一个月没见到朝臣了,长此以往,恐有不利。”

    “不过是两个男宠,还能翻天覆地不成?我既已立了李家的太子,还能有什么不利?”不等上官婉儿开口,武拿起了萧江沅枕边的莲花银簪,“她就是拿这个伤了张易之?”

    见武不欲再提,上官婉儿只得叹了口气:“……是。”

    武瞧着萧江沅安静的睡颜,意外地笑了起来:“倒让我想起了狮子。她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也好,让她以后一直做宦官,永远也不要做回女人。”

    见上官婉儿为萧江沅掖了掖被子,武瞧着有趣:“你不要摆出这幅样子来,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心疼她似的。你不是为她取好了名字,叫‘江沅’么,我便赐她一个姓,便姓‘萧’好了。”

    “小月肖,还是……”

    “兰陵萧。”

    “……这是为何?”

    向来天子赐姓,都是赐国姓,武曾经还为太平公主赐了武姓。

    “因为……王江沅不好听啊。”武说着,将莲花银簪插入了萧江沅的发间。

    王氏、萧氏乃是昔年天皇废后和废淑妃的姓氏,武改其为蟒氏和枭氏,可见曾几何时有多厌恨,如今却心平气和地提起了,这对于上官婉儿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

    自那以后,萧江沅的青袍就变成了一身肥大了许多的浅绯袍,武则疏远了张易之。半年以后,神龙政/变,张氏兄弟被杀,武被逼退位。

    此事早已在萧江沅心中尘封起来,若非遇见了杨国忠,她都快想不起来了。她既没告诉李隆基,也没有对濯缨讲起。

    她尽快地为濯缨重新做好了一份良民的户籍,并交到了他手里。

    “将军……”濯缨的语气甚是无奈。

    萧江沅则道:“我最近会很忙,今年可能回不来几次了,你若是想走,给我留封信就行。”

    说完不等濯缨回应,她便启程返回了兴庆宫。

    杨国忠新官上任的第二把火,便烧到了安禄山头上。

    上奏李隆基说安禄山有反心之人,萧江沅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杨国忠。

【第54章·禄儿禄儿欲反乎】③

    其实在此之前,即便在安禄山那般贿赂讨好之下,也还是有一些臣子向李隆基进过类似的谏言,只是迫于李隆基对安禄山非同一般的盛宠和器重,不敢说得太明显。

    比如募兵以来,当兵之人既专且精,战力较之前虽有所提升,但关中风气逐渐崇文弃武,终究难敌时有一战的边境,比如兵力已经外重内轻,节度使一职更应该专任而不久任,不兼领也不遥领,且兵权与政权分离,以此来有所制约,比如番将虽勇猛又居功至伟,也不宜领三镇节度使,掌一国三分之一的精兵强将,外加行政权,一旦坐大,朝廷恐不好控制。

    李隆基全都听得懂,只是一则安禄山实在是一个难得让他满意的将领,二则他看多了满朝文武的相互嫉妒与倾轧,三则他统御江山数十年,一直稳稳当当,这所谓的隐患,他便一直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杨国忠第一个直白地点出了安禄山的名字。

    杨国忠究竟有几斤几两,李隆基还是心里有数的。他知道轮才能,杨国忠远不如李林甫,但他对如今这代朝臣的了解已经不多,无法精准地选拔出一个称职的宰相,他也没有了从前废寝忘食一般的精力和劲头。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已经六十八岁了,大唐天子还从未有像他这样高寿之人,他虽也开始追求长生之道,心里多少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度过的每一日都仿佛最后一日,他便愈发怎么顺心怎么来。

    在他的预期里,只要杨国忠别让国家和朝堂出什么大乱子就好,可他没有想到,杨国忠刚一提出,便获得了大部分官员的附议,一时间竟显得杨国忠为相得百官敬服,众望所归一般。

    这自然是杨国忠歪打正着,但李隆基不会这样认为,尤其在他发现萧江沅对此也表示赞同的时候:“你怎么也……”

    “就事论事而已。”萧江沅知道李隆基在想什么,“宰相虽为百官之首,臣却只以大家马首是瞻。文武百官与臣相似者,不下少数,他们附议,也并不一定是迫于右相的权威。”

    见李隆基但笑不语,萧江沅道:“大家昔年对太子、宰相和其他边将不都是小心权衡,这才是安稳长久之道,为何到了安将军这里,便例外了呢?”

    “听你这意思,难道我只对他一个人例外了?”李隆基似笑非笑,“你就不是个例外?”

    “臣与安将军不同。臣无能,无法像阿兄那样驰骋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只能在大家身边纸上谈兵。臣手中虽也有兵权,但臣是大家的,这兵权也只为大家一人效力。臣就算位极人臣,也不会抛弃大家,但安将军不一定。”

    “这些年来,多少人旁敲侧击说他是个隐患,我也不是没试探过,可他一直本本分分,从未有过谋反的端倪。”

    “安将军毕竟远在东北,他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长安这边无法尽数知晓。”

    “那又如何?长安的这些官员,日日在我眼皮子底下,他们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我便能尽数知晓了?都一样罢了,难道我全要往谋反这方面去想?”南薰殿里,李隆基一直在悠闲地谱写着新曲,这时却停了笔,“有些官员或许是真忧心,杨国忠可不是,你就真的看不出来,他到底为什么攻击安禄山?”

    嫉妒也好,竞争也罢,杨国忠自是有私心,但萧江沅是局外人,看到的会更多些。

    那个佐证李林甫谋反的女婿杨齐宣,曾经被吉温审讯过,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实则吃尽了苦头。她曾以为吉温是杨国忠的人,却发现在少数没有附议杨国忠的官员之中,竟也有他一个,这说明吉温已经倒向了安禄山,那么杨齐宣到底是杨国忠授意的,还是安禄山安排的?

    她回想起杨齐宣的证词,细细一品,才发现很有意思。

    圣人春秋已高,李林甫惧于新君这字字句句都在往李隆基的心窝里插,还把太子给装了进去。原本李林甫一事,太子虽然乐见其成,却并没有插手,这一下倒好,一口气刚松,就又要提起来了。而在太子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杨国忠。

    其实即便没有这件事,杨国忠只凭早年跟着李林甫时没少坑害过太子,便在太子那里讨不到好处,只是他此时以为,太子既与杨家联了姻,便不再是敌人。朝堂之中确实没有永远的敌人,但他忘了此杨家非彼杨家,他和贵妃的这个杨家,还差着好几层呢。就算将来广平王妃能成为皇后,推恩封赏,也轮不到他。

    而一旦发现杨国忠与太子不和,杨家人会如何选择?

    杨国忠,也不过只是杨国忠而已,如何比得了未来的天子?

    安禄山这一招,既害惨了李林甫,也把太子和杨国忠之间的矛盾提前揭露,还得了吉温这一得力之人在朝中替他办事说话,可谓一箭三雕。

    杨国忠显然是反应过来了,才这么快便有了这一番指控。

    无奈的是,萧江沅即便把这些猜想都告诉给了李隆基,也改变不了什么。李隆基只会因此更加确定,杨国忠以权谋私,事关安禄山的话都不可信。更何况在某种意义上,李隆基与安禄山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太子与杨国忠联合,对李隆基和安禄山来说,都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威胁。

    安禄山本就得罪了太子,此前与杨国忠的关系也一般,他可不认为合作了一次,杨国忠就能把他当自己人。而李隆基向来不许太子和宰相过从甚密,只要太子和宰相不和,成掎角之势,才都需要依附他来牵制彼此,这对李隆基来说才最安稳,也最好控制。

    李隆基若真知道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没准会觉得安禄山贴心,反而更宠幸他了呢。

    所以,萧江沅只能道:“安将军是否真有反心,大家可以慢慢验证。纵然他真的没有,大家也该将他手中的权力削弱几分。”

    “他正在为大唐和我安定东北,气势如虹,我却要削他的权,寒他和众位将士的心?”李隆基摇了摇头,“此事再议。”

    见李隆基摆明了不信,次日上朝,吉温就呈上了一封奏疏,为安禄山鸣冤。

    自从听到杨齐宣的证词与定好的不同开始,杨国忠就明白自己让安禄山给算计了。这痴肥番胡,哪怕合作,也从未顾及他的身份与处境,当真是瞧他不起,实在可恨。既如此,他又何必对安禄山手软?

    只是他没想到,吉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已是安禄山的人了。

    他倒是能理解吉温。在他手下,吉温永无出头之日,倒不如借安禄山的盛势,争上一争。如果他是吉温,也会如此选择。

    但理解归理解,不妨碍他对吉温冷嘲热讽,同时继续历数安禄山之不妥。可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吉温,竟忽然不再忍耐,言辞流畅而犀利,句句驳得他哑口无言。他从前屈居人下之时,尚可能屈能伸,如今做了百官之首,却忍不了那么多了。他当即便与吉温对吵起来,强辩轻躁,令百官纷纷摇头。

    萧江沅原本以为杨国忠更像张易之一些,此时才发现,他这脾气与张昌宗的有一拼。

    宰相虽然是百官之首,亦有所为有所不为。昔年姚崇有人臣风骨,能力又卓于众人,卢怀慎年老又道德高尚,宋、韩休刚正廉直,张说、苏文人领袖,张嘉贞、萧嵩和裴光庭则武功不弱,张九龄风仪出众,李林甫不怒自威……哪一个宰相像杨国忠这样,轻浮而无威仪,毫无宰相风度?

    他就不知道这样一来,只会让自己更加颜面扫地?

    他如今已是右相了,何必在意区区吉温,反倒落了口实。

    果然没一会儿,李隆基就开口制止了他们,看似帮了杨国忠,实则偏向了安禄山和吉温。

    早年跟在李林甫身边的时候,杨国忠学到最多的莫过于揣摩圣心,眼下如何不知李隆基的真实意图?他立即老实了下来,心下却持续躁动不安李隆基早在第一次见到吉温的时候,就用一句“不良人”给吉温定了性,显然是不肯重用的,此次却看在安禄山的面子上,为吉温顺水推舟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萧江沅对他说过的话:李林甫的今日,就是他杨国忠的明日。

    她说的或许并不是结局。

    此时此刻,他得罪了太子,与边将相互牵制,另有新人被天子扶持与他相争……这不正是昔日李林甫的处境?

【第54章·禄儿禄儿欲反乎】④

    百官之首固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也同时与万人对立。

    杨国忠本就并非科举入仕,又晋升太快,朝中嫉恨他的人不在少数。他官位虽高,根基却尚浅,说白了,他的一切都是李隆基给的,想要收回也很简单。面对这样的境地,他以后只能依靠李隆基。

    可李隆基年事已高,没准哪天就死了,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太子会罢免他,安禄山容不下他,满朝文武都会像之前对李林甫那样,个个踩上他一脚,而杨家……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

    可笑至极,他曾以为自己利用了杨家、李林甫、太子乃至天子,终于爬上了人生巅峰,却原来自己也是被利用的那一个。他曾经为了杨家,去促成杨家与太子联姻,却原来这个杨家并不包含他。对那位赐予他机遇和荣耀的天子,他是那般地尊重崇敬,到头来自己却只是那人手中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昔年李林甫对此也是心中有数的吧,却几度不认命,非要改上一改,可结果呢?

    连李林甫都不能逆天改命,他杨国忠还费什么力气?

    一两丝能得几时络?一日亦足。他门第虽高,家境却贫寒,能有此成就已属难得。他的名声早就臭了,既然终不能有什么好结果,倒不如得过且过,趁着大好时节,尽享富贵极乐。

    但他仍不甘心。他恨吉温,恨安禄山,恨太子,恨杨家,甚至恨皇帝,哪怕这种境地是他自找的。越是这样,他就越要紧紧地依附着李隆基,让杨家与自己无法分离。他本就是个小人,这一生总不能都为别人做了嫁衣,将来若有祸事,那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论青史还是现实,要死便一起死。

    此后,杨国忠再不收敛,一边竭尽全力讨好笼络李隆基,一边对百官颐指气使,只凭自己顺心遂意。

    他始终没有放弃打压吉温,尽管吉温的外甥女武氏嫁给了盛王为妃。他一直咬死安禄山会反,时不时地给太子几分不痛快。他与虢国夫人比邻而居,此后还将两个宅院之间的墙给打通了,堂而皇之地把他和虢国夫人之间的不/伦之恋大白于世间。听百姓嗤他为“雄狐”,他不以为耻反以为乐,还以此与虢国夫人调笑。

    杨国忠越是如此,李隆基对他就越放心。

    萧江沅起初只觉得可笑荒唐,后来想想又觉得可怜可恨。

    她本想随他去,反正朝政也不是只有杨国忠一个人在管,奏疏始终要过她的眼,左相陈希烈也开始说得上话了,尽管总被杨国忠驳斥,直到选官这一日。

    宰相及文部铨选百官,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之事,因为涉及的学子官员众多,又要尽可能做到公平公正,须得三注三唱方可确立名单,还要提交给门下省审核,才能送到李隆基那里,故而一场选官下来,短则两月多则半年。

    轮到杨国忠主理的时候,他不仅把选官的场合搬回了自己的宅邸,请来了杨家的三位国夫人坐在帘后肆意点评,还让年纪比他大、资历比他深的文部侍郎韦见素,一身紫衣却如同小吏一般来回跑腿。这也就罢了,他还将三注三唱尽数归于一日,把相关的官员都请到家里来,就算是审核过了。这一下,文武百官升迁贬谪、学子入仕等都在他一人股掌之间,何等威风又何等荒谬!

    因此而离开长安,四散归于各节度使麾下的才子们,数不胜数。

    听闻杨国忠选官仅用了一日,李隆基只轻笑了一声:“动作挺快。”

    “一日便将几个月的事都做完,这本就匪夷所思,大家就不怀疑么?”

    “只是一届而已,昔年李林甫在的时候,还有一年科举‘野无遗贤’呢,我不也依他了?”

    李隆基不予处置,其他官员就更无话可说,萧江沅也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杨国忠如何还不是最重要的,她心里始终记挂着安禄山一事,既然杨国忠也不肯放过安禄山,她倒不妨与他联手。

    得知萧江沅有这种想法,杨国忠有些意外。

    见杨国忠不说话,萧江沅以为是扳倒安禄山这个好处不够,便道:“日后太子登基,萧某可以尽全力保右相平安。”

    杨国忠讶然挑眉,脱口而出道:“我可是张氏兄弟的外甥,你也愿意保我?”

    萧江沅的浅笑微滞了一下:“右相好像知道什么。”

    杨国忠没有否认,也未肯定,只道:“你保不住我。但……我愿意与你联手对付安禄山,谁叫他轻蔑我如蝼蚁呢?那便让他栽在蝼蚁手上好了。”

    天宝十二载,九月初一,陇西节度使哥舒翰因军功入朝,晋封为西平郡王,与安禄山一东一西,分庭抗礼。

    年底,以安禄山在属地蓄养壮士、招纳谋士、储备钱粮军器和私做官服为由,李隆基同意了萧江沅和杨国忠的建议,给安禄山下道诏令,以宰相之位做饵,看看他敢不敢来。

    倘若萧江沅派人查到的都是真的,那便说明安禄山确有反心,既有了造反之心,宰相之位对他来说就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他极有可能随便找个理由不来长安,免得抵达长安之后真做了宰相,被人卸了兵权,也再也回不到属地,多年的筹谋可就白费了。

    可这样一来,便是边将不听皇帝召唤,谋反的罪名便能扣上了。

    此一行对于安禄山来说,可谓万分凶险,但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安禄山一接到李隆基的诏命,就披星戴月地赶来了长安,一刻都没耽搁。抵达了华清宫之后,他还扑在李隆基的靴子上哭泣,口口声声说杨国忠要害他。

    杨国忠:“……”

    见安禄山如此赤诚,李隆基颇感内疚。他担心安禄山对哥舒翰这个新封的西平郡王有看法,给安禄山和哥舒翰安排了一场饮宴,还特意让萧江沅主持,却不想不欢而散。

    “要不……便真给安将军一个宰相做做好了。”李隆基犹豫着道。

    萧江沅巴不得如此,杨国忠却不依:

    “安禄山目不识丁,若以他为相,岂不是让四海皆以为我大唐无人?”

    李隆基觉得有理,但当初是以宰相之位引安禄山过来的,总不好什么都不给,便在安禄山身上又加了一个尚书左仆射,还为安禄山的十几个儿子都取了名字,其中长子为三品官,赐予太子之女以为婚配,次子为四品官。安禄山对此什么异议都没有,只又要求了两个官职:闲厩使和陇右群牧使。

    萧江沅还没来得及说不行,李隆基已经答应了。

    待安禄山退下之后,萧江沅道:“闲厩使和陇右群牧使,是执掌国家战马之职,大家给了安将军,岂不是让他如虎添翼?”

    李隆基无奈叹道:“你们还怀疑他要造反?他若是真有那个心,此行必然心虚,便该多加收敛,可你看他,这两个官职要得坦坦荡荡,反倒证明了他可信。”

    “可臣也说过,就算冤枉了安将军,大家也不能让他的权力继续膨胀了。”

    “你们就放心好了,我都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了,心里有数。”李隆基不耐道。

    见李隆基主意已定,萧江沅和杨国忠只得退出殿来。

    不等萧江沅开口,杨国忠便道:“我是要对付他,不是让他来凌驾于我之上的。他有胆子来,你我事先都没想到,但他能不能成功回去,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你不要动歪脑筋。”萧江沅淡淡道,“直接杀了固然痛快,但他若是死在了长安,他手底下的将士不好交代。”

    杨国忠轻佻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萧江沅走到杨国忠面前:“你已经是宰相了,不是从前流连民间的赌徒,能不能多学学宰相的方法?安禄山毕竟手握重兵,为保安定与顺利,只能徐徐图之。”

    “……你这是在教我做宰相?”杨国忠怔怔地看着萧江沅,有些不敢置信。

    萧江沅垂眸一叹:“……算是吧。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你不用如此自暴自弃。”

    “来得及么……不见得吧。”杨国忠自嘲地一笑,见萧江沅眼神认真,又忍不住道,“好吧,我姑且先听你的。”

    几日后,安禄山又向李隆基讨要了许多空白的委任状,说是要任命的人太多,不好意思麻烦李隆基一一处理,倘若李隆基信得过,那便都交给他自己来办好了。经此一行,李隆基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当即欣然同意。

    萧江沅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韦庶人和悖逆庶人的斜封官,而安禄山的这个,可比斜封官要更可怕,因为安禄山要任命的,不是普通的官员,而是五百余个将军和两千多个中郎将。

    整个大唐也用不了这么多的将军和中郎将,安禄山是何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可李隆基偏偏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还放任安禄山启程返回属地。

    有李隆基执意护着,此番萧江沅和杨国忠一败涂地。

【第55章·渔阳鼙鼓动地来】①

    天宝十三载三月,安禄山启程返回范阳。

    李隆基亲自将安禄山送到宫门口,还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在了安禄山身上。

    萧江沅则负责送安禄山出城。

    安禄山比上次见面更胖了几分,正在四五个仆人的搀扶下,吃力地往马车上爬。萧江沅凝视了半晌,终是在安禄山下令出发之前,忽然走到马车边。

    至今为止,安禄山还不敢对萧江沅有任何不敬。见萧江沅走近,他立即正襟危坐,叉手笑道:“萧将军可是还有什么指示?”

    “不敢。”萧江沅回礼,淡淡一笑,“只是有些话,萧某想与大王单独谈谈。”

    安禄山立即让周遭的人都退后二十步,向萧江沅倾身道:“将军请说,安某洗耳恭听。”

    萧江沅微微仰视着安禄山,将他看似无害的笑容收入眼底,轻叹一声,道:“圣人这一生经历良多,早年则天皇后在时,便吃了许多苦头。若非时势造英雄,圣人又把握住了机遇,便不会有如今的开元神武皇帝,也不会有开元天宝大唐盛世。他被许多人欺骗背叛过,有自小跟随他的家仆,有志同道合的好友,有他的表兄弟,有与他相守近三十年的枕边人,有他儿时曾视为母亲的亲姑母,甚至有他的亲生父亲……他多情、重情也绝情,所以他接纳过、原谅过,自然……也下过杀手。”

    安禄山眸光一闪,笑意微敛。

    “若按常理,圣人又身为天子,该多疑才是,可这么多年以来,他对于臣子始终信大于疑。历代宰相也好,边将也罢,都能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能,圣人虽制约,在他们的份内之事上却几乎从不插手,而大王又多了几分不同。萧某追随圣人四十余年,朝中兴替见得多了,可还从未见圣人待谁,像待大王一般。若只是宠信,实权却给得太多,若说是器重,相应的防备又太少。只要是大王开口要的,圣人还从未拒绝过,而大王不曾索取的,圣人能给的、不能给的,也都尽力给予了。”

    安禄山立即朝华清宫的方向拱了拱手:“皇恩浩荡,安某向来铭记于心,不敢忘怀。”

    “大王的赤胆忠心,李十郎在世时就心知肚明,临去世之前,还特意知会萧某,说大王与众不同,恐不容于朝堂,要萧某对大王多加照拂,以保圣人和大唐安定。”萧江沅说着叹了一口气,“说起李十郎,大王可能不知,朝中官员若是想扳倒一个人,最好用的罪名便是‘谋反’,就连李十郎,哪怕人都死了,也没能逃过一劫。圣人对这种罪名,向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也绝不放过,可轮到大王,竟怎么都不肯信,还生怕自己一时不慎,寒了大王的心。”

    安禄山先是垂眸哽咽了一下,再抬眸时,眼中有一瞬的精光乍现,语气却一如往常一般憨直无辜:“还是十郎最懂我,我却听信了那叛将阿布思的谗言,以为十郎真动了大逆不道的念头。我毕竟是圣人的臣子,总不好为了十郎就欺瞒圣人,现在想来,此事疑点颇多,十郎临死还惦念着我,真是让我无地自容。”

    “萧某一直想不通,圣人为何如此信任大王,如今总算明白了。”

    “不过忠义二字罢了,这有何难?”安禄山长长一叹,“对于安某来说,最难的是面对那些朝中的那些大臣。他们啊,也不知是不是日子过得太闲,总说我撒娇撒痴装傻充愣,仿佛我是个弄臣,浑然忘了我也是有军功在身的。他们还成天瞧我不顺眼,嫉妒我、排挤我,说我没半点朝臣模样、大将之风,敢情这天底下的朝臣大将都要跟他们一副德行才对?这也就罢了,他们近来竟说我想造反?特别是那个杨国忠,他算个什么东西,真以为自己赢了十郎便天下无敌了?他也不想想,他能赢十郎纯是因为圣人,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少时为了生计做过偷羊贼,他在街头吃喝嫖赌放荡半生,谁又比谁强了?如今的朝堂却以他马首是瞻,连个宰相都不给我当,不过因为我是胡人,便都看轻我罢了。”

    萧江沅双眸微微一眯,笑容依旧:“大王……当真想做宰相么?”

    “安某想做又能如何?说句不好听的,若非有圣人庇佑,朝臣如何会正眼看我一个番将,又有谁真能瞧得起身体残缺的宦官?你我都是受圣人天恩才有了今日,想必萧将军能懂我。正如萧将军再如何能干,身为宦官也越不过三品,安某别说宰相,能做上这个东平郡王,这辈子便到头了。”顿了顿,安禄山又道,“若是能把杨国忠从相位上拉下来,我便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大王志向远大,哪里是区区右相便能阻碍更改的?至于萧某,只懂得生而为人,当知恩图报,不论是救命之恩亦或知遇之恩,而身为人臣,亦当忠贞。大王既引萧某为知己,想必能明白萧某之意。望大王能记住今日与昔日所言,待圣人至忠至诚,别无二心。时辰不早了,萧某不耽误大王启程,这便告辞。”

    萧江沅刚转身离开两步,便听安禄山道:“不论萧将军信或不信,安某待圣人,是真心爱戴崇敬。”

    直到萧江沅背过身,安禄山才缓缓隐去脸上的所有笑意,眸光幽深,神情深沉。

    等萧江沅等人走远了,他立即下令启程,马不停蹄,很快又换了水路,日夜兼程,生怕中途出现什么变故。

    他在长安放了许多眼线,又有吉温,如何不知此行之险?可他还是来了。

    早在他第一次踏足长安开始,他便对这繁华无匹的大唐有了些许想法。这想法逐渐丰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时候,他的军队已然壮大,谋士也已就位,就连非朝廷不可制造的官服,他都命人缝制出了不少。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大好河山,就不能让他也坐坐?

    他准备了多年,尚未就绪,就突然接到了李隆基让他入京的制书。他若是去了,恐有危机,若是不去,又坐实了杨国忠等人的说法,思来想去,他决定赌一把。

    他如何不心虚?只是他装傻充愣惯了,又生性胆大,反正开口了也不吃亏,若李隆基能答应自然是好,不答应也没什么,至少他表明了姿态,能博得李隆基更多的信任。

    见李隆基因他而愧疚,从而对他的要求听之任之,安禄山不是不感动的。在萧江沅开口游说之时,他心中的犹豫和矛盾甚至达到了顶点。

    李隆基待他如何,他怎会不知?想到自己感恩之余,竟想要夺取李隆基的江山,他也不是没鄙夷过自己。

    可这江山远比情分重要多了。若能得到这天下,掌握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就算一时把良心喂了狗,又有何妨?

    他自己做不到忠贞不二,倒佩服萧江沅这种能做到的人。他想好了,只要他能顺利平安地回到范阳,他可以等李隆基去世之后再动手,且全了这一份君臣之义,也算对得起李隆基的错爱和萧江沅的一番口舌了。

    待回到范阳之后,安禄山看了看披在身上这件天子专用的赭黄色外袍,一时百味杂陈。昔年李林甫把外袍披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只觉冷汗淋漓,李隆基这袍子却让他既忧且喜。忧的是,说不得很快,他就要有一场硬仗要打;喜的是,天子服色加身,未尝不是一个吉兆。

    如今,就只等着国丧了。

    送完了安禄山的萧江沅刚一回到华清宫,便被李隆基叫了过去:“禄儿可还高兴?”

    萧江沅想了想,道:“安将军没做上宰相,似有些不满。”

    “我便说他没有反意,这回你可信了?”李隆基坐在御座上,抬臂往凭几上一倚,“只要他对宰相之位尚有觊觎之心,便说明他还没把念头放在皇位上。”

    “大家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萧江沅早就料到了李隆基会有什么反应,苦笑道,“给与不给,都在大家,此前若有哪个臣子敢对大家的安排不满,大家可是会龙颜大怒的。”

    “此一时,彼一时,安将军又不是他们。”

    “但若安将军当真高兴地离开了,没有对相位表现出任何兴趣,大家也不会因此便怀疑安将军,反而会觉得他懂事,对吧?”

    李隆基默了默,道:“若是没什么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回想起安禄山说过的话,萧江沅只觉得讽刺。他理由找得倒是充分,只是太过夸张,便都成了强词夺理。不忠就是不忠,不义就是不义,安禄山既妄图做一代枭雄,甚至于开国之君,何必找这些借口?承认他就是醉心权力,野心膨胀,很难么?

    他既已有反心,又岂是罢了杨国忠的相位就能避免的?不过是看出了她的目的,与她周旋罢了。

    也罢,她已经尽力了,此后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宝十三载,剑南与南诏战乱不休,大唐屡战屡败,杨国忠却对李隆基谎称大捷。与此同时,关中阴雨连绵,六十余日未晴,长安有多处房屋因此坍塌,东都洛水泛滥成灾,淹没了十九座坊,数地百姓缺粮,物价暴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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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叫李隆基,家里行三,故为李三郎, 后世的人称我为唐玄宗或唐明皇。 我爱上了我的祖母武则天——晚年极为宠爱的一个宦官, 然后发现我的情敌有:我的祖母、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杨玉环…… 情敌都是女人的滋味,你们懂么? 我一生之中向他求了四次婚,想让他成为我的人,你们猜他怎么说? 直到最后,他都骗了我……盛唐绝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绝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绝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