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盛唐绝唱TXT下载盛唐绝唱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盛唐绝唱全文阅读

作者:蔚微蓝     盛唐绝唱txt下载     盛唐绝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5章·渔阳鼙鼓动地来】②

    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据实上奏。

    李隆基治理天灾已经相当有经验了,他还以为此时与往年没什么两样,便拿出了太仓米一百万石,分别于十处低价卖出,救济灾民,平衡物价。他正担心今年的庄稼尚未收成,会否因此受到影响,就收到了杨国忠进献的一箱长势喜人的稻穗。

    “雨水虽多,尚不足以累及农桑,圣人放心。”此时勤政务本楼里,难得常参官们都在,杨国忠在箱中挑出了最饱满的一颗递给李隆基,“倒是因此,百姓们都说,如此天灾乃是宰相不贤之故。臣不敢称贤,那也是圣人亲自选的。臣委屈不要紧,却不服百姓们质疑圣人用人的眼光。”

    李隆基接过稻穗,一边把玩一边笑睨了杨国忠一眼:“这算什么,我刚做皇帝没几年的时候,便赶上了一场奇大的蝗灾,当时还有人说是天子无德呢,你不必放在心上。”

    “圣人毕竟是明君,又向来重视民心,臣不愿圣人为难,不如……圣人就把臣罢免了吧,也算是告慰天下百姓了。”

    李隆基怎会听不出来杨国忠的真实意图?他轻笑道:“宰相又不止你一人,你怎知百姓说的便是你了?倘若朝廷必须要有所表示,也轮不到你。”

    殿内众人同时将目光转向了左相陈希烈身上。

    陈希烈自从做了左相,便一直得闲,政务插不上嘴,只能在李林甫决议之后签署自己的名字。李林甫势最盛时,曾将一切公务都搬回了私宅去办,陈希烈便独坐在中书门下,半日又半日地无人问津。直到杨国忠做了右相,他才有了说话的机会,却不想没过多久,这左相便做到头了。

    在陈希烈主动请辞相位之后,杨国忠便将性子温吞的老臣韦见素提拔成了左相。韦见素本就是文部侍郎,在文部便在杨国忠之下,做了左相之后,也起不到任何威胁。

    不久之后,叛将阿布思被北庭都护俘虏并献俘,于长安朱雀大街斩首示众,大振大**心。

    李隆基总算出了这口气,赐宴群臣,赏赐无数绢缎彩绫,君臣极欢而罢宴。

    饮宴结束之后,李隆基在花萼相辉楼上俯瞰长安:“我如今老了,大唐未来有太子,朝中诸事有宰相,边境战事有诸将,夫复何忧?”

    萧江沅一直站在李隆基身边:“剑南屡败,边将拥兵过盛,大家尚无防范之策,一旦出现灾祸,恐无法挽救,如何称得上无忧?”

    李隆基笑叹道:“你啊,总是这么扫兴。”

    “大家可以无视右相欺君,却不至于看不到这漫天淫雨吧?”

    李隆基继位之初曾行亲耕之礼,以自己为表率,激励天下百姓务农。他对农桑并非一无所知,自然清楚,这样连绵不绝的大雨,大概能造成怎样的灾难。现在想来,杨国忠所献的那些稻穗,很有可能是这一年最有可能幸存下来的粮食。

    若是从前的李隆基,势必会大怒,进而狠狠地处置杨国忠,此时的他却只是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自从大家以权假宰相,赏罚无章,阴阳失度,臣就没什么敢说的了。”

    李隆基默然了半晌,道:“你我都老了,不知还余下多少日子,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而你操劳了一生,也该好好歇歇了。至于那些事……便留待日后,交给太子去做吧。”

    李隆基看着长安,萧江沅看着他。

    他分明还强壮挺拔,精神奕奕,发间也是黑色居多,连胡须都没有太多斑驳。

    “阿沅……你后悔过么?”李隆基突然问道。

    “至今为止,从未有过大家怎的想起了问这个?”

    “我只是忽然有点害怕。历代君王称孤道寡,爱人也好,臣子也罢,能相伴一生的实在太少……我不想这样。”李隆基转头看向萧江沅,“只要有你,我就不是这样。”

    萧江沅这次没有守礼地垂下眼帘,而是迎着李隆基灼亮的目光:“大家放心。无论如何,臣总会伴着大家的。”

    这么多年,她始终认为,情爱往往不过一时,一旦转移就没有了,真正的忠义却可以一生一世,绝无更替。她早已把自己对李隆基所有的爱,都注入到她的忠贞里,以君臣作维系,将彼此捆绑,从此便是一生。

    这是她的痴心。

    剑南最终还是稳定了下来,大雨也逐渐停了,但民间缺粮已成定局,就连许多不用赋税的贵族子弟,家中都有人饿死,比如民间颇具盛名的杜甫,底层的百姓是何种境地,可想而知。

    杨国忠一手遮天,将相关之事都瞒得死死的,同时排除异己毫不手软。他始终没有放过吉温,尤其在吉温成了武部侍郎,兼任闲厩和陇右群牧的副使之后。他很快就抓到了吉温的错处,贬吉温为澧阳长史澧阳太守曾经被吉温迫害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极致的富贵与衰败之下,天宝十四栽悄然到来。

    天宝十四载二月,安禄山奏请李隆基,以他手下骁勇善战的三十二名番将,代替原本的汉人将领。

    李隆基尚未来得及同意,就遭到了杨国忠和韦见素的齐齐反对。

    “你们又要说他想造反?”李隆基叹了口气,“自从他返回范阳之后,提及此事的人都是什么下场,你们还记得吧?”

    那些人,都被李隆基命人绑缚起来,直接送到了安禄山手里。

    杨国忠和韦见素都看向了萧江沅,便见萧江沅道:“大家就不觉得,安将军此次以番将代替汉将之请,本就值得怀疑么?”

    “我还要怎么怀疑?”李隆基反问道,“这几年,这件事,你们来来回回说了多少遍?之前你们说宣他入京,看他敢不敢来,我宣了,他人也来了,你们还想如何?你们以为信任这东西,特别是君臣之间的,累积起来那么容易的么?瓦解倒是很容易,往往一个离间计就够了。安禄山多年安定东北,战功赫赫,还把长子安庆宗留在了长安,他还能怎么做,才能让你们相信?我已经疑过他一次了,若真是寒了他的心,你们就不怕,他不反也反了?”

    李隆基终究还是同意了安禄山的奏请,又听杨国忠道:“既然圣人信任安将军,以为他绝无反意,臣愿请安将军入朝为相。”

    韦见素也道:“安将军长年生活在边境苦寒之地,又带兵打仗,终究是伤身体,圣人既是真心器重,又喜欢见他,不若让他来长安荣养。范阳、平卢和河东三个节度副使也许久没有升迁了,咱们大唐并非只有安将军一位良将啊。”

    萧江沅想了想,补充道:“相应的制约有时并非防备,而是一种保护。”

    “同样的招数一次用不够,还想用第二次?”李隆基挑眉笑道,“他来与不来,你们都有话说,这次我不会像上次一样轻举妄动了。”

    李隆基没有阻止杨国忠等人草拟拜安禄山为相的制书,只是一直按下不发,同时把一向负责跑腿的宦官辅琳派去了范阳,让他先去探探安禄山的虚实。

    辅琳很快便赶了回来,刚要入华清宫,就在宫门口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李辅国。

    “徒儿见过师父。”辅琳忙行礼道。

    李辅国此时一身绯袍,因年纪渐长,看起来沉稳了许多:“路途遥远,辛苦你了。”

    这话……不是该圣人对他说么?辅琳心里嘀咕着,脸上却不敢有任何表现:“谢师父关心。”

    “结果如何?”

    辅琳闻言眉心一皱。思来想去,他请李辅国走到了背人的地方,面露难色:“安禄山真的要反!”

    李辅国对此并不意外萧江沅的判断,除了对李隆基的,他还从未质疑过。

    他意外的是辅琳的态度:“但你并不打算如实告知圣人。”

    辅琳从携带的箱笼中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呈给李辅国:“这是徒儿孝敬师父的。”

    李辅国打开一看,里面竟都是黄金:“你倒是乖巧,也机灵。”

    “都是师父教得好。”辅琳恭敬道,“还请师父指点迷津,徒儿究竟可与不可?”

    “你这是在拖我下水啊……”李辅国收下布袋,微微一笑,“你想如何便如何,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不会让太子知晓。”

    听辅琳说安禄山“竭忠奉国,无有二心”,李隆基道:“这下你们可满意了?”

    向来温吞的韦见素自是无话可说,杨国忠却不甘。他表面上表现出一副认错的模样,建议李隆基派钦差去宣慰安抚一下安禄山,还亲自挑选了一批丰厚的赏赐。李隆基这次没有拒绝,但他没有想到,不过时隔两月,得来的结果就变成了一句“无复人臣之礼”。

    李隆基认为这是杨国忠故意为之,根本不信。

    杨国忠一不做二不休,令京兆尹出兵包围了安禄山在长安的宅邸,将安禄山的门客们尽数送交御史台审讯。他本以为,就算搜不到证据,总能审出什么来,可没想到那些门客竟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杨国忠气急败坏,直接将那些门客秘密处死。

    就在一切陷入僵局的时候,李辅国告发辅琳受贿于安禄山,还有一袋黄金为证。

【第55章·渔阳鼙鼓动地来】③

    辅琳本以为,李辅国既收了财物,便会保他。且不说此事他做得甚是仔细,根本查不到什么,就算日后真的败露了,他名分上还是李辅国的徒弟,徒弟犯了错,难道师父还能逃脱罪名?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告发他的就是李辅国本人。如此一来,就算他说出那袋黄金不是在他屋子里搜到的,而是他贿赂李辅国的,也会被认为是心怀仇恨的反咬,不值得一信。

    他不甘心李辅国就这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更想不通李辅国到底要做什么。李辅国那日拦下他,明明就是为了让他隐瞒实情,他当时还以为那是太子的意思,现在看来却另有隐情。

    萧江沅此前已经暗中调查了辅琳。此人确实机灵,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萧江沅还在想,是不是安禄山在自己的地盘,演技也依然精湛,就碰上了李辅国的大义灭亲。

    萧江沅并不认为,李辅国会有这样的觉悟。连她都没能查出什么,李辅国竟然人证物证俱在,想来辅琳受贿一事,本就与李辅国有关。他本可以将此事彻底掩埋,他们师徒都会相安无事,为什么要主动揭露?这是他自己的行为,还是奉太子之命?

    她本想再审审辅琳,却不想证据确凿之后,李隆基直接下令将辅琳杖毙。

    李隆基对安禄山的信任终于有所动摇了。

    难道这便是李辅国乃至太子的目的?

    就凭之前的李隆基,哪怕辅琳实话实说,他也很有可能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辅琳是否被人收买,甚至通过李辅国和辅琳的师徒关系,怀疑到太子的头上去。与其这样,倒不如另辟蹊径,毕竟证明辅琳受贿于安禄山,可比证明辅琳所言是真是假要容易多了。

    李辅国是不会想帮李隆基的,能这样做的只有太子。

    萧江沅亲自将因告发有功而免责的李辅国,送回到了太子的身边,见太子未及半百之龄,就已鬓发斑白,萧江沅心下暗叹,郑重一礼。

    聪明人之间,往往不需要太多语言。太子忙将萧江沅扶起来:“还请阿翁不要将此事告知父亲。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那等阴私的手段,本也不该是我用的。如今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老臣谨遵太子之命。”萧江沅心知,此事不能与李隆基明言,免得李隆基以为辅琳是被太子冤枉的,不仅要怪罪太子,反倒又相信安禄山了。

    待萧江沅离开,李辅国忽然跪了下来。

    太子淡淡地瞥了李辅国一眼:“若再有下次,我就直接把你交出去,不会再给你自保的机会。”

    “奴婢多谢殿下。”李辅国表面恭敬,心下却颇不甘。

    他起初只是想将安禄山要反一事隐瞒下来,却不想被太子发觉了。他不能违逆太子的命令,便只能去将辅琳告发。他不明白,太子为什么会愿意帮李隆基和杨国忠一把,便听太子问道:

    “你……恨他?”

    李辅国自然清楚太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哪敢亲口承认:“奴婢所做作为,都是为了殿下。”

    “哦?”

    “都说时势造英雄,在奴婢看来,英雄未必不能造时势。奴婢只是想利用安禄山,为殿下谋一个机遇,拓一条出路。手段或许肮脏,自有奴婢替殿下去做,殿下只需干干净净地稳坐东宫便可……”

    “可大唐江山不能乱。”太子语气一凛,“你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吗?昔年忠嗣在时,曾与我讲过边境战争之残酷,生生死死,都是些什么景象。那是像我等缩于关中、养尊处优之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我不希望我接到手的江山,是一片乱局,我也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大唐的罪人。”

    “殿下此言差矣。”李辅国抬头定定地望着太子,“是安禄山不忠不义执意要反,是圣人偏听偏信昏聩误国,殿下平日连话都不能多说一句,如何阻拦得了?就算日后生灵涂炭,也不是殿下的错。”

    太子静静地看了李辅国一会儿,转身进了内殿:“你起来吧。”

    赐死辅琳之后,李隆基便给安禄山下了一道制书,说安庆宗和荣义郡主婚期在即,邀请安禄山入朝观礼,却被安禄山以生病为由拒绝。

    李隆基愈发不安起来。他越是不想承认自己看错、用错了人,事态就越是往他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七月,安禄山上表,要向李隆基献上北地良驹三千匹,每匹马会配两名马夫,并由二十二名番将率军护送。

    这哪里是献马?分明是明目张胆地朝长安进军。

    李隆基当即亲笔写了封制书,派宦官冯神威送去了范阳。

    以往天使抵达范阳之后,都会受到安禄山极为热情的款待,但这一次冯神威前来,别说款待,就连正常的待遇都没有了。

    冯神威宣读天子制书时,安禄山始终稳稳地坐在床榻上,连下跪都不曾,只在接过制书的时候微微点了点头。他大喇喇地将制书展开一看:“圣人笔力雄厚,字也还是那么好看,看来身子还安好?”

    见安禄山如此无礼,连装一下都不肯,冯神威心下凛然。周遭都是安禄山手下的将领,冯神威虽也习过武,与真正的军人还是不一样的。他还要回去向李隆基复命,便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朝安禄山扯出一抹笑:“圣人身子硬朗,多谢大王关心。圣人也十分惦念大王。”

    “是么?圣人连献马都不急,却一次又一次地催我入朝,这次还特意在华清宫单独为我凿了一座汤泉,看起来真是圣恩浩荡,可我怎么听说,圣人连我在长安的私邸都给抄了?”

    冯神威忙道:“此等谬言,大王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儿亲笔书信,还能有假?”

    杨国忠做得再如何机密,那么多门客的尸首需要处理,总会露出马脚。安庆宗发现之后,立即给安禄山送了书信。

    冯神威怎么一时忘了,安禄山还有个长子在长安呢:“大王误会了,此事与圣人无关,是右相那小人嫉妒圣人对大王的宠信,擅自为之。”

    “你也觉得杨国忠是小人?”

    “自然。大王不知道,别说满朝文武,就连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宦官,对右相也不过是表面尊敬,私下里都十分鄙夷。”

    “可是……那是抄家和杀人,跟别的事可不太一样,若没有圣人的默许,杨国忠敢么?”

    “那厮连大王都敢不敬,还有什么不敢的?”

    安禄山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人有意思,要不要留下来,别回去了?”

    冯神威愣了愣,道:“大王骁勇,乃是我等习武之人钦佩的良将,但奴婢是圣人的宦官,只知忠君爱国,不懂改弦更张。”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大王也应该还有话,想对圣人说吧?”

    安禄山终于站起身,走到冯神威面前:“那你便告诉圣人,马不献也可,待到十月,我一定会去长安,好好地看一看他。”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李隆基照例去了华清宫。

    自从天宝九载开始,莲花汤与海棠汤之间便建了一条夹道。众人只道是圣人为了方便与贵妃相会,却不知用到这夹道的,只有萧江沅一人。

    海棠汤里,杨玉环见萧江沅坐在池边怔怔地不说话,便朝她泼了泼水:“你发什么呆,还不快下来?”

    “我一直在想,冯内侍带回来的话。”萧江沅走入池子,坐在杨玉环身边。

    冯神威不久之前返回,先是心有余悸地感叹,说自己差点就回不来面圣了,然后便将安禄山的答复告诉给了李隆基。

    “安禄山……真的要反么?”杨玉环又忧又不解,“大唐这样好,他有什么理由造反呢?”

    “正是因为大唐太好了,才会让人想要据为己有吧。”萧江沅轻叹道。

    殿内一静,殿外不远处的嬉笑声随即清晰了起来。杨玉环不想再谈论这些烦心事:“今天宫里来了不少小娃娃呢。”

    秦国夫人前两年病逝,留下了一个遗孤,由太子之女、广平王同母妹,同时也是秦国夫人的妯娌和政郡主收养。和政郡主自己便有三个儿子,广平王妃崔氏前年也诞下了升平县主。如今这几个孩子都在殿外的花园里玩耍,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广平王妃与和政郡主都围在一边看着,言笑晏晏。

    没过一会儿,李隆基、太子、广平王与和政郡主的夫君柳潭也赶了过来。一时夫妻和顺,天伦恩爱,岁月静好,太平安乐。

    “这样的日子多好啊,那些动不动就想打仗的人,真的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吗?”杨玉环听着外头的声音,浅浅一笑,“阿沅,你别担心。就算真的打起来了,三郎也一定能赢。”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十一日,安禄山以“诛杀杨国忠”、为天子“清君侧”为由,联合部下史思明等军队,与同罗、奚、契丹、室韦等共计十五万人,号称二十万大军,正式挥兵南下!

    “安史之乱”爆发。

【第56章·盛世倾颓还梦碎】①

    “圣人救我之命,予我以重用,如同再生父母;贵妃良善,并不像其他贵妇一般嘲笑于我,倒也真心相待。我心肠虽硬,却不是石头做的,我也想回报他们夫妻的恩义,全一朝之忠心,但杨国忠欺人太甚,屡屡逼我,实在叫我忍无可忍。从当年的贤相张九龄开始,他们长安的官员也好,分散在各地的将领也罢,都瞧不起我,如今连圣人都不相信我了,我若再不反,便是死。我如何不知,四海人心思唐,但这仗到底能不能赢,总要打了才知道!”

    安禄山一呼百应,麾下步骑皆是精锐,所到之处,烟尘千里,鼓噪震地。河北本就是安禄山的属地,如今大军过境,诸城池均望风瓦解,其守令或直接开门出迎,或弃城逃窜,或为军所擒,无人敢拒。

    前线的战报一封封地送入华清宫,待看清了河北诸地一个又一个地沦陷的字字句句,李隆基终于确定,安禄山真的反了。

    萧江沅立即派人,将宰辅重臣全部召入宫来商议对策,回首却见李隆基手里捏着战报,无力地坐到了御座上。

    他的身子微微倾颓,背有些佝偻,他的手则因过分用力,青白而微微发抖。他的眼神空洞着,不知在看向何处。他不言不语,脸色说不上冷峻肃然,却已没有了任何表情。

    无数种情绪充斥着他的心神,扼着他的咽喉,也紧攥着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也让他无法言语。

    他愤怒困惑,他惊惶不安,他茫然失措,他懊悔不甘。

    萧江沅知道李隆基必然心绪大乱,便没有打扰,只安静地守在他身边。

    杨国忠等人很快赶来。面对叛军的势如破竹,百官皆是忧心忡忡,唯独杨国忠不惊不惧,还面有得色:

    “臣早就说过,安禄山必反,圣人如今总愿意信臣了吧?”

    百官纷纷皱眉现在哪是说这个的时候?

    萧江沅不由恍然。她之前一直觉得,为了证明安禄山的反意,杨国忠过分地急功近利。起初她还以为,杨国忠总算有了些一国宰相的担当和觉悟,只是心急了些,却原来,他根本就是故意逼反安禄山,只为了证明他是对的。

    见李隆基一直静默坐着,百官便纷纷看向了萧江沅。

    萧江沅淡淡地扫了杨国忠一眼:“右相既有如此先见之明,可有御敌良策?”

    杨国忠胸有成竹地道:“四海承平日久,真想造反之人恐只有安禄山一个,他麾下的副将也好、将士也罢,必定一心忠于大唐,跟不了他多久。不出十日,必会有人将安禄山的头颅送至长安!”

    萧江沅和百官皆是相顾无言,李隆基却忽地醒过神来,盯着杨国忠,小心翼翼地道:“当真?”

    不等杨国忠说话,萧江沅开口道:“即便真能如右相所言,大家也该有所安排才是。”

    次日,御史大夫兼安西都护封常清循例入朝觐见,主动请缨:“启圣人,臣以为大唐安宁日久,百姓们甫一见到战乱,心存恐惧或降或逃,皆情有可原。然人间万事必有逆境与顺境,形势亦未必不能生奇变,臣请立即前往东都,开府库,募骁勇,挑马渡河,计日取逆胡首级,献于圣人!”

    听封常清说得豪气干云,李隆基也终于能提起些许气力,做下一番部署。他先是应封常清之请,任命其为范阳、平卢节度使,让其前往东都募兵,同时以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采访使,领陈留等十三郡,设防线于东都之东;以九原太守郭子仪为灵武太守,于河东阻止叛军西进;又以京兆牧、荣王李琬为元帅,命右羽林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帅,在长安招募兵士,号称天武军。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二十一日,李隆基率众返回长安。

    李隆基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将安禄山长子安庆宗斩杀,同时赐荣义郡主自尽。他要告诉天下人,他不承认安禄山所谓的“清君侧”之名,安禄山及史思明大军,就是十足的叛军无异。

    十日后,封常清在东都募兵六万,高仙芝在长安则募军众十一万,再加上其他地区的将士,林林总总二十万之多。李隆基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待高仙芝兵马开拔之时,还亲登勤政务本楼为其送行。

    然而事态并没有因此而变得乐观。

    萧江沅发现,李隆基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起初,他只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在殿中一坐便直到天亮,后来几日,他的耐心越来越少,只在面对杨玉环的时候尚能保持一丝冷静。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杨国忠乃至群臣也好,身边侍奉的宫人宦官也罢,都被他训斥过,南薰殿里的摆设也时不时地便要更换。

    萧江沅本以为李隆基只是太过焦虑心急,毕竟他安逸了太久,也顺利了许多年。她完全可以理解,他无法允许自己的统治出现如此突兀的变故,更无法接受自己原本无伤大雅的帝王生涯,要以这样悲愤的方式落幕。她也知道,他有多急于改变眼前这一切,让这场战争尽快结束,成为他生命里一个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即便落笔于史书上,也如历年边境那些大大小小的战事一样寥寥数笔,而不是长篇累牍,描绘成他此生最大的罪过。

    但她没有想到,此次的战乱对李隆基的刺激与影响竟然那般大,几乎摧毁了他所有的张扬和自信。

    他开始多疑了。不过一两日没有战报传来,他就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睡着一次,又做了噩梦。萧江沅去叫醒他的时候,他甚至一手紧紧地抓住了萧江沅的手腕,另一只手则从枕下探出了一把匕首,险些割了萧江沅的咽喉!

    锋刃在萧江沅颈前堪堪停住,李隆基已经尽然苏醒。他立即松开手,将匕首丢掷一边。他分明想仔细看看,眼神却一直躲闪:“你……你没事吧?”

    “这句话该臣问大家。”萧江沅起身将匕首拿起,又从李隆基的枕下摸出了刀鞘,“这东西太危险,暂由臣为大家保管。”

    李隆基垂首坐在卧榻上,颓然而无力,在萧江沅即将走出寝殿的时候,才突然道:“他们是不是也要反?”

    萧江沅立即站定,转身凝视了李隆基半晌,才有点不敢置信地道:“大家问的是……高仙芝、封常清、郭子仪等人?”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李隆基没有否认,“我信了安禄山二十年……当初张九龄曾道他面有反相,我不信,后来任凭你们怎么说,我也不信,我那么相信他,他为什么还要背叛我?当年是我救了他的命,是我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这些年来,他得到的比其他边将加起来的还要多,难道还不够么?”

    萧江沅将匕首放到一边,走到李隆基面前,却见他立即站了起来,走到殿中踱步:

    “我做了四十三年皇帝,其中有二十年竟然一直用错了人?!我不知道,我是只用错了安禄山一人,还是用错了许多人……应该是许多人吧?他们都是谁,会不会像安禄山一样背叛我?你感受到如今臣民对我的态度了么?你见到大军开拔时,那些将士看我的眼神了么?大唐境内久不见战事,我可以想见百姓与守兵是如何地仓皇,那些落入敌手的城池又会是怎样的惨状……那里或许是他们的家乡,甚至还有他们的亲眷,他们对战事有多恐惧和厌恶,便会有多怪我,怪我偏信重用安禄山,酿成如此大错!

    “可我原本不是这样的!我也曾拨乱反正,励精图治,这几十年的富足安逸就是在我的治下完成的!我泰山封禅,文治武功,我就算志得意满过,也不过是渴望如同圣贤一般无为而治,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对朝政彻底放过手!我是有错,但那错真的足以将我对大唐、对百姓的所有功劳全部抹杀么?难道我竟昏聩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以至于让上天如此捉弄,我这一生都要过完了,它却非要在这个时候,给我当头棒喝?!”

    李隆基开始语无伦次,语速也越来越快:“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活?我还能赢么?天下百姓会如何想,史书工笔又当如何?诸将领兵在外,若是与安禄山联合,反手便能攻入长安,杀了我,灭了大唐!我还能相信他们么?我还能相信谁?他们会不会都对我失望透顶?天下臣民是不是都想杀了我?我究竟是明君,还是昏君?我……”

    “三郎!”见李隆基愈发慌乱,几欲崩溃,萧江沅忙拉住李隆基的双臂,不让他再说下去。

    话刚一出口,萧江沅便是一怔,李隆基也是一愣。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一眼萧江沅,终是缓缓地冷静下来。

    萧江沅深吸一口气,安抚一笑:“大家若实在心中难安,可效仿从前故事,派遣信任的宦官为监军。天宝六载,高将军智取小勃律时,大家不是派了边令诚为监军么?如今像冯神威、王承恩等,大家只要信得过都可以派出去。”

    “当时高仙芝立下大功,遭上峰嫉恨,边令诚曾为他仗义直言……他们之间会不会有勾结?”李隆基先是犹豫了一下,又立即反驳了自己,“便是如此才好,他们之前合作过,才无需临时磨合,或可事半功倍。”

    “正是。”意识到李隆基在刻意抵御自己的疑心,萧江沅总算松了口气。

    次日,边令诚便受命出发,萧江沅亲自送到长安城外:“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你只是监军,不要过分插手将领们的事。”

    边令诚自知是临危受命,生死都在这一场仗上,也无暇再管自己与萧江沅的各为其主:“萧将军放心,下官有这个经验。”

    主观上的问题虽然暂解,客观上的却依然无法避免临时招募的兵马多为市井游民,从未受过严格的训练,人数虽多,士气却弱,胆量也小,战力更奇差。

    十二月二日,安禄山攻入陈留,东都以东的防线就此被破。这时的安禄山已得知长子身死,当即将陈留投降的万名将士就地格杀,然后行军直指东都!

    十二月八日,安禄山攻至东都以外的最后一个关卡武牢关。

    十二月十二日,安禄山攻占东都。

    大唐两京,至此已失其一。

【第56章·盛世倾颓还梦碎】②

    得知东都失守,叛军逼至潼关,李隆基久久说不出话来。

    此时距离安禄山起兵,才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从范阳到东都,足足一千六百余里,往日行军尚需半月,安禄山大军究竟是何等勇猛,竟能如此顺利地攻城略地?

    那半壁江山,诸多城池,皆有守军,就无一人敢与之一战么?

    他的文治武功呢?他的盛世大唐呢?原来竟如此不堪一击?

    高仙芝和封常清到底在做什么?!

    “我要御驾亲征。”勤政务本楼里,李隆基将战报往御案上重重一拍,一时竟有些站不稳。

    萧江沅忙上前扶住了他:“大家三思。”

    “我想得很清楚,我去御驾亲征,太子留京监国。待叛乱平息,我若还没死,便传位于太子。”

    李隆基年事已高,若是让年迈的天子去御驾亲征,那便真是大唐无人了,所以百官们并不赞同,也未当真,但李隆基的传位之意,他们听进去了。

    杨国忠也听进去了,刚一退朝便找上了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安禄山以诛我为由起兵造反,朝臣百姓皆恨极了我,你们以为杨家与我还能剥离开么?就算日后太子继位,也不可能为了杨家无视臣民之心,能够保住杨家的只有圣人!若是圣人真去亲征了,恐怕也不会活着回来了,到时纵然是贵妃,又当如何?”

    韩国夫人以为,反正太子早晚都是要继位的,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便跟着虢国夫人一同去寻了杨玉环。

    李隆基打算亲征一事,一直瞒着杨玉环。

    太子继不继位,杨玉环不想管,但是李隆基想要去领兵打仗,她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她意志坚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衔土请命,终是让李隆基改变了心意。

    “你这是何必……”见杨玉环一身素衣,长发也披散着,脸上还沾着黄土,李隆基一边为她擦拭,一边叹道。

    看到李隆基的白发又多了些,精神也差了好多,杨玉环不禁有些心疼,面上却是一副天真娇嗔的模样:“你又是何必……”

    “嫌我年纪大了?”

    “嫌你不肯服老,没有自知之明。”

    “不然……我还能如何?”李隆基的唇边抿起一抹苦笑,“于大唐而言,我这样一个皇帝,除了提着一把老骨头去振奋军心,也没有什么别的用途了吧……”

    杨玉环顿时眼圈一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忙垂下脸,求助地看向了萧江沅。

    萧江沅故作轻松地道:“大家可还记得徐敬业?昔年则天皇后废中宗皇帝为庐陵王,徐敬业自称匡复府大将军,以勤王救国、匡扶庐陵王复位为名,起兵于扬州。其麾下骆宾王还写了一封十分辛辣的《讨武檄文》,号召天下之能,无以匹敌。徐敬业也是初战告捷,但仗打得久了,也就打不下去了。”

    “昔年的徐敬业,如何能比今日之安禄山?徐敬业虽名分上胜过安禄山,但毕竟只有十万人马,祖母派出平叛的却有三十万,且为府兵,资质都不差。如今叛军二十万,尚有降军源源不断,我军却只剩十万余,还大多是尚未训练过的新兵,如何能敌?”

    “可大家是皇帝,是大唐天子,安禄山再如何骁勇,也不过是个胡人。大唐建国已百余年,四海子民是决计不会认胡人为主的,他们只是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又与叛军有了血海深仇,一定会反抗的。大家切莫灰心,大唐绝不会亡!”

    李隆基刚重拾了几分信心,就接到了安禄山在东都称帝的消息。

    “逆胡可恶!”李隆基大怒,“下令给高仙芝和封常清,攻出潼关,夺回东都!”

    “不可!”萧江沅忙道,“称帝哪有这么简单?安禄山必定一时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其他,这是所有官军的喘息之机,且潼关易守难攻,不可轻出!”

    这时,边令诚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向李隆基禀报:“封常清长叛军志气,动摇军心,高仙芝与之合谋,未经朝廷同意,便弃陕地数百里城池,退守潼关,更盗减军饷,罪无可恕!”

    “你是说……他们不战而退,丢城弃地,目无朝廷,更无视我定下的东征大计?”李隆基脸色阴沉,“那就不需要他们了。”

    李隆基当即颁下敕令,命边令诚立即重返潼关,将高仙芝和封常清斩于阵前!

    临阵杀将乃是兵家大忌,李隆基却不管不顾,任是萧江沅如何劝解也无用。

    数日之后,接过边令诚带回的封常清遗表,萧江沅淡淡地盯着边令诚:“封常清在撤入潼关之后,曾经三度上表,将兵败及弃城退守的缘由、当前战局与日后应对的手段,皆做了详细的解释与方略。圣人不肯看,还罢免了封常清的所有官爵,我却看了。潼关是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且易守难攻,陕郡却是一马平川,高仙芝和封常清只凭手中的新兵,决计拦不住叛军,这才撤退到占据天险又防守空虚的潼关。高仙芝家财万贯,又向来爱护士兵,当真会盗减军饷?”

    萧江沅将封常清的遗表展开一看,只觉字字泣血:“你为了逃脱圣人的惩治,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以为我想害死仙芝和封二?他们不肯听我的!他们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么?我凭什么要跟他们一起死?”边令诚的情绪也不大对劲,竟敢正面顶撞萧江沅,“更何况不信任他们的是圣人,否则我说什么也没用,不是么?”

    趁着萧江沅微怔,边令诚逃似的返回了自己的屋子。

    在大唐,容易受到朝廷重用的大多是容貌俊朗、身姿挺秀之人,高仙芝便是其中之一。封常清其貌不扬,身姿矮小,又有跛脚,本难以被起用,却凭借自己的固执和才华,打动了高仙芝,从此两人志同道合,逐渐成为大唐名将,最终又一起死在了潼关。边令诚没看到开始,却见证了结束。

    可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隆基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却听萧江沅念起了封常清的遗表。他听了一阵才反应过来,立即将遗表夺来丢了出去:“你也觉得我做错了么?”

    对于斩杀高封二人一事,百官也曾阻拦过。

    “大家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没了高仙芝和封常清,李隆基能想到的名将只剩哥舒翰一人。可哥舒翰在天宝十三载的时候便中了风,此后一直在长安荣养。

    哥舒翰对高仙芝和封常清很有信心,本以为过不了多久,就能听到安禄山兵败身死的消息,却不想安禄山还没死,高封二人先被李隆基下令斩首了。而紧接着,他就被李隆基派去了潼关。

    好在眼下,有八万援军可以被带去潼关,哥舒翰也的确不负众望,在潼关一守便是半年,期间叛军屡次进犯,皆被他击退。

    与此同时,河东郭子仪与李光弼大破史思明,而河北在平原太守颜真卿的带领下亦捷报频传,大唐终于开始了有力的反击。

    安禄山前路无法攻破潼关,后路又被阻拦,一时竟四面楚歌。

    李隆基见战况如此有利,便不愿再忍,想让哥舒翰出关迎敌,夺回陕郡乃至东都。萧江沅、朝臣和在外将领皆觉不可,杨国忠却一力赞同。

    杨国忠自知天下人都欲杀他而后快,而哥舒翰在启程之前,还曾让李隆基把安禄山继父的侄子安思顺斩首示众,以安民心。安思顺此前曾上奏李隆基防范安禄山,尚且得此结局,更遑论他?

    哥舒翰这场仗若是打赢了,杨国忠也就离死不远了,所以他明知哥舒翰一出潼关必败,也要想办法让李隆基促成此事。

    圣命难违,哥舒翰只好出关一战,结果十八万大军最终只剩八千,他自己还为部下所缚,献给了安禄山。他为求生而投降,遭尽了天下人唾骂,最终却仍是被安禄山所杀。

    天宝十五载,六月初九,潼关失守。

    附近的城池皆望风而逃,只留下长安这一座孤城,面对即将到来的叛军铁骑。

    大唐不能亡,李隆基身为天子,也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他同意了杨国忠的奏请,连夜从兴庆宫搬到了大明宫,打算凌晨逃离长安,去往蜀地。

    长安是大唐的都城,离开这里对于李隆基来说,乃是奇耻大辱,但他只能这么做。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才有机会日后反击,夺回两京,挽回这场浩劫。

    见萧江沅有些心神不宁,李隆基道:“去把你的家里人也带上吧。”

    萧江沅闻言立即抬眸,看向了李隆基。

    杨玉环也十分意外,凑到萧江沅身边小声道:“我可什么都没告诉他。”

    萧江沅向李隆基郑重一礼,便动身赶回了私邸。

    自从她把正确的户籍交给了濯缨之后,她就再也没回过家。她以为濯缨早就离开了,却不想他一直都在。

    夜深时见萧江沅突然归来,又听萧江沅让他跟她一起离开长安,濯缨一时百感交集,最终都变为了欢喜。

    萧江沅直奔卧房,把自己的束胸等收拾起来,见濯缨一直跟着她,却始终站着不说话,道:“你怎的还不收拾?我们今晚就得走。”

    “外头还宵禁呢……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濯缨这才反应出不对,听萧江沅说完原因,他一时不敢置信,“圣人……不是说要亲征么,长安百姓都摩拳擦掌,等着跟圣人共进退呢。”

    萧江沅默了默,道:“这是我和杨国忠放出的假消息。长安有数万官员,更有百万百姓,再加上住在宫外的数百位凤子龙孙,这么多人若一起走,速度必然会慢,万一连累圣人被叛军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见濯缨怔怔地看着自己,萧江沅垂眸一笑:“你不会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个好人吧?”

    濯缨抿了抿唇:“你是他的臣子,保护他无可厚非,只是他身为天子,却要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抛下都城和这数百万子民,就这么逃了?”

    “不然呢,死守长安,眼睁睁看着大唐亡国么?”

    濯缨没再说什么,只是从衣柜里拿出了几件衣服,包好之后交给了萧江沅。

    萧江沅以为他收拾的是自己的衣物,却不想这包裹里装着的,都是这几年他为她准备的新衣。她刚有疑惑,便听濯缨玉击般的声音铮然响起:

    “我便不与你一起走了。”

【第57章·马嵬香灭一哭休】①

    萧江沅其实一直都知道,在濯缨温柔而宽和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锋利又敏感的心。他既自尊又自卑,鲜少把自己不好的情绪展露在她眼前,仿佛他虽曾身陷泥沼,也始终干干净净,一如他的名字。

    他总是比她想得要更强势,无论是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还是耳鬓厮磨间的肌肤相亲。

    “……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长安么?”萧江沅不懂,濯缨为什么会拒绝一件渴望已久的事。

    “将军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濯缨坦然一笑,“因为我在长安,从未堂堂正正地活过。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离开,而不是像今夜这样,仓促而落魄。”

    “你讨厌长安?”

    “不,”濯缨肯定地摇头,“纵然这盛世从来与我无关,我也没有办法不爱长安。所以我选择了留下,我会和世间所有不屈的蝼蚁一样,与长安共存亡。”

    见萧江沅独自一人归来,杨玉环本想问什么,却被李隆基无言地拦下了。她疑惑地用眼神询问,便见李隆基垂眸苦笑,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隆基此番出行不比昔日前往骊山,尽可能轻车简从,亲眷里只带了杨玉环及其两位姐姐、太子一家和尚还住在宫中的公主皇孙,朝廷上只带了右相杨国忠、左相韦见素等高官及其家眷,扈从守军则只带了萧江沅的内飞龙兵和陈玄礼的龙武军,再加上随侍的宦官宫人,竟也有上万人之多。

    冯神威自请留下做最后的守卫,还不由分说地拉了边令诚一起。萧江沅便把宫城各门的钥匙交给了他们,趁着李隆基不注意,对他们做了最后的叮嘱:“尽你们所能,活下去。”

    冯神威向来崇慕能征善战的将领,自从知道了高封二将的死与边令诚脱不开干系,便存了拉他一起殉国的念头。他想在长安城破的时候,尽己所能地拼杀一番,能杀几个叛贼最好,至少也要让边令诚为高封二将偿命。听清了萧江沅的话之后,他一脸的惊讶与茫然。

    边令诚也没想到萧江沅的嘱托竟然是这个,他本以为萧江沅必然是和冯神威一样的。

    萧江沅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到了李隆基身边。

    这时,杨国忠正在进言:“臣请圣人下令,烧毁左藏库,那里头财富倾国,既无法带走,便断不能落入逆胡的手中!”

    官员们难得赞同一次杨国忠,李隆基却反对道:“左藏库之富,天下闻名,叛贼入京若不能得之,必要迁怒于百姓,倒不如就这么留下,希望能保住百姓的家产。”

    左藏库这满仓的富贵,都是出自杨国忠之手,对于李隆基的命令,他颇为不甘,却又不能违拗,便只好和其他人一样,默然少时后向李隆基郑重一礼。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一眼李隆基和众人,依然什么都没说。

    叛军有多凶残,通过战报可见一斑,这左藏库就算留下了,也喂不饱叛军的胃口,自然也难保所有百姓之平安。在场之人,谁能想不到这一点?却大都愿意随着李隆基一同盲目乐观,以逃避内心最真实的判断。

    长安,必乱。

    得知了天子、贵妃和宰相等人已逃离长安,众臣民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平民商贾,都在经历了惊异、茫然与慌乱之后,开始有了行动。

    一时间天翻地覆,世态乱象层出不穷。有人见许多大王公主都没能随天子一同离开,就连权势滔天如杨家,都遗留了杨与杨,嘲笑过后又流泪不止;有人干脆趁机闯入皇宫,抢夺财物也好,夺占宫人也罢,皆是有一日便活一日,再不去想其他;有人万分颓然,一家老小妇孺,跑也跑不了多远,倒不如一死了之,免得受叛军摧残;有人则在愤恨天子之余,收拾起了行装,想要顺着天子逃亡的路线追赶上去,寻求庇护与保障。

    一时长安悲歌四起,似再无抗敌之心。

    帮着冯神威把一个闯到太极殿前骑毛驴的老翁赶到宫外之后,边令诚忍无可忍,转手便遣心腹将宫城钥匙送去了安禄山那里,讽然道:“萧将军不是说了,让我们活下去。”

    冯神威微颤着手,指着那些在出动了宫城守卫之后,依然无法安定下来的秩序,怒极反笑道:“这也叫‘活’?”

    此时李隆基一行人才刚渡过便桥,杨国忠本要命人将便桥烧毁,这一下不仅百官和众将士不同意,李隆基也反对道:“你把便桥烧了,固然断了追兵的路,也断绝了其他逃亡之人的生路。若真是怕被叛军追上,我们快些走便是了,何至于如此?”

    杨国忠立即看向了杨玉环,想让一向看重李隆基安危的杨玉环开口劝劝,却被似笑非笑的虢国夫人挡住了视线。他只好收回目光,却忽觉通体一寒,然后他便看见,有一个人正静静地凝视着他,目光幽深如古井。

    那是龙武卫大将军陈玄礼。

    杨国忠与陈玄礼不熟,事实上这朝中百官,许多都与陈玄礼不熟。此人与萧江沅一般,跟随了李隆基四十余年之久,自然对李隆基的逆鳞颇为了解,从不与朝臣宗室交往过密。他向来尽忠职守,可谓老实本分,又沉默寡言,故而很得李隆基信任与器重。杨国忠不敢小瞧他,但也从未想过要对付他可以,但没必要。

    来不及探索陈玄礼的目光是何意思,杨国忠迫于其多年武将的凛然之气,很快便移开了视线,还下意识地往李隆基身边凑了凑。

    当日傍晚,李隆基君臣抵达了金城县。他们走得过于匆忙,吃食上所备不多,如今更所剩无几。

    杨国忠亲自去附近的集市上买了几个胡饼,自己留下一张,其余的呈给李隆基便再不管其他,李隆基却做不到如此。他把胡饼先分给萧江沅和杨玉环一人一张,又派人把剩余的两张送到韩虢二位国夫人那里,然后便起身走出了行宫。

    既然附近有集市,便说明附近居住着不少的百姓,既然在此居住,家中应尚有余粮。

    李隆基刚一出去,便见行宫外已经围满了百姓,根本不需要他一家一家亲自登门去寻。他本还有些难为情,走向百姓的脚步有些迟疑和蹒跚,但见随行的孩童们已因为饥饿而哭声震天,他心中一苦,有些话便能说出口了:“各位父老乡亲,我乃大唐天子李隆基,因躲避叛军之利逃往蜀地,途经此处,实在饥饿难耐。诸位家中可有余粮?大人们尚能忍忍,还请诸位怜悯这些孩子,卖我些粮食,可好?”

    杨玉环已经哽咽得躲进了屋子里,萧江沅却一直跟着,将李隆基的狼狈与窘迫,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什么时候这样低声下气过?

    他又什么时候必须逃亡才能保住性命,似那些外贬的官员一般,去地方讨生活?

    李隆基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官员们因此而纷纷拭泪,将士们则冷峻着神情,默然无语。百姓们本是听闻四十年圣明天子突然驾临,前来拜见,却不想这破天荒的第一面,竟然便是看着堂堂大唐皇帝仅仅为了粮食,向平民百姓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百姓们连忙归家,取来了做好的吃食,主动分发给在场众人。吃惯了美味佳肴的达官贵人们,面对眼前的粗糙食物并没有丝毫的迟疑,大人们尚还算注意仪态,小孩子们则都狼吞虎咽起来,却仍没有吃饱。

    有一个粗布衣裳的小女孩扯着一个少妇手中的篮子道:“阿娘,我也饿,为什么要把我的吃食给这个什么劳什子皇孙?”

    在这对母女身边,有一个锦衣小男孩盯着篮子里的蒸饼,哭得泪眼盈盈。在他身边站着一位娟秀而随和的女子,正一脸的不好意思:“此乃我嫂嫂遗孤,我可以不吃,便再给他一点吧。”

    说着,女子将发间的一个金簪摘了下来,塞到少妇手里:“我实在身无长物,这个就当是为小女娃添置嫁妆了,姐姐千万要收下。多谢了。”

    少妇推脱不成,只好收下金簪,然后把一整个篮子都交给了女子。女孩瞬间大声哭了起来,甚是引人侧目。

    忽然,女孩的眼前出现了一只香喷喷的胡饼。女孩愣愣地看了一眼,一时竟忘了哭。

    萧江沅把胡饼放到女孩的手里,摸了摸女孩柔软的头发:“我那里多出了一张,便送你了。”

    少妇也不忍自家孩子挨饿,谢过萧江沅后,拉着女孩走了。

    女子这才松了口气:“和政多谢萧将军解围。”

    “郡主不必客气。”萧江沅看了看锦衣男孩,“这便是秦国夫人的遗孤?”

    想起和政郡主自己还有三个儿子,萧江沅瞧了瞧身边的王承恩,轻声唤他的名字。

    师父对他并无威严,但哪怕只是这种温柔轻软的语调,王承恩也不敢拒绝。当着和政郡主的面,他不敢表露出自己的不愿,从衣襟里拿出了个小包裹,眼睁睁地看着萧江沅拿给了和政郡主:

    “郡主别光顾着他,反倒把自家的三个小郎君给饿着了。”

    萧江沅说完,便带王承恩走到另一处去检查食物发放的情况,没有看到和政郡主双手拖着小包裹,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师父……”王承恩忍不住开口道,“圣人所赐的,还有徒儿特意给师父藏的,怎么都给出去了?”

    “我不饿。”萧江沅浅浅一笑,歉然道,“不过,我确实做得不妥,该给你留一点的。”

    “师父千万别……”王承恩还没说完下半句,目光便是一定,“那不是师……李内侍?”

    萧江沅回头一看,便见李辅国绕到了一座屋舍后,跟着他的竟然是陈玄礼。

【第57章·马嵬香灭一哭休】②

    萧江沅不动声色地回到了李隆基身边,便见他在太子的搀扶下,坐到了行宫门外的一处大石上。发现围在身边的百姓们只看着他,不敢说话,他微微一笑,开始主动攀谈。

    李隆基年轻的时候便豪气疏朗,十分健谈,因此博得了禁军豪杰们的好感,为他日后反抗韦庶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来身份发生转变,他的这种能力就逐渐没什么机会使用了,如今重新拾起,竟一点也不生疏。

    百姓们没想到皇帝也能如此平易近人,便逐渐胆大了起来,其中一位名为“郭从谨”的老者,还对李隆基一番诚谏。他的谏言对于李隆基来说并不稀奇,无非就是安禄山包藏祸心多年,他却总是不信,无视忠良之言,还闭塞自己的言路。郭从谨感叹,若非安禄山起兵,让李隆基有了这样一番机遇,他空有满腹良言,又哪来这样的机会说与李隆基听?

    李隆基没想到,乡野之中的一位老者都能看出安禄山的不妥,他却糊涂了那么多年,既可笑又可悲。自从安禄山反叛以来,李隆基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羞愧:“老翁所言甚是,此乃我不明之过,悔之莫及。”

    看到侍立在李隆基身边的中年男子,眉眼俊朗,气度高华,须发却与李隆基一般斑白,郭从谨迟疑着问道:“这位……是太子殿下?”

    李隆基转头看了一眼,神情莫测:“……是。”

    “如今虽有国难,圣人也切莫灰心,天下臣民终是效忠于圣人的。且国本尚在,国祚便不绝,大唐的未来还有希望。”

    郭从谨话音方落,周遭的百姓便都纷纷看向了太子。

    夕阳西下,四周灯火都已被点亮。赤红的烟霞马上就要彻底消弭于天际,一身明黄的太子却如一轮朝阳,愈发醒目,似在不断地发光发亮。

    太子对周遭的一切视若罔顾,只叉手向李隆基和郭从谨致意,一脸谦逊。

    李隆基表面上虽在缓缓点头,心底却颇不是滋味。

    一路上,太子都十分沉默顺从,李隆基说什么便是什么。这分明与往常没什么分别,李隆基瞧在眼里,心里却依然总有不安。

    相比起信赖的臣子,亲生儿子的忤逆与背叛,在李隆基的回忆里更为常见。如今李隆基是祸及社稷、抛弃宗庙的亡命之君,又已风烛残年,太子却始终干干净净,更风华正茂。

    这一生,李隆基从未羡慕过谁,这一路走来,他却总会想,倘若此时他是太子,该有多好。

    如果他是太子,一定会趁机做点什么,像年轻时那样,拼下性命,放手一搏,而不是像太子现在这样,畏畏缩缩,犹疑不决。

    夺位也好,揽权也罢,乱世不就是给人以各种各样的机遇,只要成功了,总会师出有名。

    萧江沅的眸光不停流转,最终停留在太子恭谨交叉的双手上。她走近太子,浅笑开口道:“李内侍向来随侍殿下身侧,今日怎的不见?”

    太子本以为萧江沅是来与李隆基复命的,不想她先与自己说起话来,谈的竟还是李辅国。他心下意外,面上仍笑意淡淡。他仿佛刚发现李辅国不在,四处扫了一眼才道:“大抵是去更衣了,阿翁找他有事?”

    “老奴只是惦念他是否用饭,毕竟做过那么多年师徒,胜似父子,总还是有些感情恩义在的。”

    太子总觉得,萧江沅在“父子”和“恩义”这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可她说得实在轻描淡写,让太子无法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

    李隆基收回目光,垂眸一笑。

    次日上午,李隆基君臣一行抵达了马嵬驿。

    马嵬驿距离长安一百余里,众人足足赶了一昼夜,中途仅在金城县休整了不过两个时辰,皆疲乏不堪。这一日又是早起又无食可用,文官们普遍年纪大了,便有些支持不住,女眷们纵然一直在车上,手脚也软了,孩童们或许是太饿了,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唯独身强力壮的将士们尚有几分力气。

    将士们在驿馆外的空地上歇脚,已有人忍不住开始抱怨,脾气暴烈的直接唾口大骂,性子绵软些的则抹起了眼泪。

    这场逃亡太突然了,他们根本来不及通知同在长安的家人。曾几何时,他们与家人分明只隔了一座宫墙,再见却很可能是生死两重天。

    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虽然只带走了住在宫里的王孙贵族,可也没忘了贵妃和那两个姨姐,那些高官们则早就知道那日会逃,提前带着家眷一同进了大明宫,轮到他们,却连通知家人们一起走的权利都没有,还要随行护卫。

    贵人们要么骑马要么坐车,他们就只能步行;贵人们夜里可以好好休息,他们却要交替巡逻,连觉都睡不安稳;有吃食的时候,也是先让贵人们吃,若不是太子身边的李内侍还惦念着他们,昨夜他们只怕连饭都吃不饱。

    马嵬驿不是城池,只是一个甚不起眼的驿站,就算附近有百姓聚居于此,也比金城县附近的少上大半,就算皇帝还能拉下脸去讨饭,也讨不来多少了。到时候,还不是让他们继续挨饿?

    这些龙武卫都是陈玄礼一手选拔历练出来的,就如他的亲儿子一般,见他们狼狈如斯,陈玄礼心里最不好受。为将数十年,他也最清楚,若让将士们这样愤慨下去,会出现什么可怕的后果。

    犹豫再三,陈玄礼终是咬了咬牙,肃然道:“今天下崩离,万乘震荡,皆是杨国忠那厮割剥氓庶,引起朝野咨怨之故!若不诛之以谢天下,何以塞四海之怨愤?!”

    将士们一听,立即攘袂高呼:“我们早就想杀他了!就算为此搭上性命,我们也心甘情愿!”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你们等我号令。”

    “是!”

    陈玄礼说完便站起,转身走入了驿站。他绕过了李隆基和杨玉环所居住的正房,直接往太子目前所居的东厢而去,却在通向东厢的长廊上,忽然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半旧又褶皱的紫衣,在他气势汹汹地前进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走入长廊,挡在了他身前。

    “……萧将军?”

    “要去找太子?”萧江沅淡淡一笑,“想杀杨国忠?”

    陈玄礼神色一凛,立即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萧江沅只是扫了一眼,便从身后拿出了一个水袋,开盖之后递给了陈玄礼。

    陈玄礼一嗅便知:“这是……酒?”

    “还是四十多年前,咱们跟圣人推翻韦庶人的前一日,喝过的那种。”

    陈玄礼默了默,松手接过水袋,仰头痛饮了一口:“既如此,我便不瞒你了。将士们怨声四起,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兵变,若真等到那个时候,就连圣人的安危,我都无法保证。杀杨国忠既是我等所愿,也是祸水东引之法。”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圣人说明此事,反倒去找太子?”

    “圣人若真想杀杨国忠,早在安禄山起兵那几日就动手了,何至于有今日?”

    “杨国忠若只是杨国忠,杀便杀了,可他直到今日也还是一国宰相,百官之首,兼任剑南节度使。”

    “那又如何?”

    “堂堂大唐天子,一国之君,怎能被叛臣裹挟?所谓‘清君侧’不过只是个借口,仅仅为了这个,圣人就要杀一国宰相,这是何等的胆小懦弱,令人耻笑?一旦开了这样的头,以后圣人要如何驾驭诸将?谁手里有兵,便听谁的,这天下还不乱套了?”

    “天下已经乱了!现在只有杀了杨国忠,才能聚拢军心!”

    “杀完杨国忠之后呢?”

    萧江沅脸上分明尚存一抹浅笑,陈玄礼却莫名觉得,她在发怒。他不理解她怒从何来,更不明白她此话何意:“圣人终究是被奸佞所误,奸佞既除,自然……”

    “为奸佞所误的,也可以是乱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昏君。”萧江沅笑容尽敛,“陈将军,以你的见识,就真的没想过,兵变之于圣人,会有哪些不可挽回的影响么?”

    “难道圣人的颜面,比众将士的报国之心还要重要?”

    “人心不足,一旦将士们发现,兵变可以胁迫圣人做出他们想要的决定,日后会如何?圣人的威仪足够强硬,才能安定四方,否则……”萧江沅叹了口气,“陈将军,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不等陈玄礼反驳,萧江沅紧接着道:“昨晚将士们吃得可还好?”

    陈玄礼这才意识到,萧江沅不仅知道他和将士们的心思,还知道他和李辅国昨日的那次会面:“昨日,我只是去感谢李内侍给将士们寻来吃食,但他确实与我说了些大不敬的话。至于今日……我如何不知杨国忠还是宰相?诛杀宰相乃是大罪,我总要为我的将士们考虑,若有太子作保,这罪名大可落在我一人头上,他们就不会有罪。”

    “条件呢?”

    “……我助太子一臂之力,杀完杨国忠之后,逼圣人传位于太子。”

    “所以,陈将军究竟是圣人的臣子,还是太子的家臣?你到底是想诛奸邪,还是想……谋反?”

    “你以为我这是要去追随太子,背叛圣人?”

    “不然呢?”见陈玄礼要怒,萧江沅忽然想到了什么,“这条件是太子与你说的,还是出自李辅国之口?”

    “……有区别么?”

    萧江沅想了想,道:“陈将军去吧,去找太子本人商议此事,看看太子怎么说。”

    陈玄礼虽不解,却仍听了萧江沅的话。他很快就归来,神情有些茫然:“太子……什么也没说,只不许我再提。”

    萧江沅闻言,拉起陈玄礼便往驿站外头走:“快跟我回去!”

    “怎么了?”

    “我本以为……太子会反对的。”萧江沅唇边有一抹冷笑:“既没同意,也没反对,跟当年神龙政/变时的中宗皇帝多像啊。”

    “你是说,太子其实同意了?”

    “只不反对,便已经足够了,还给自己留了后路。但有人或许是担心太子不同意,或许是担心你领会不到太子的意思,也许会趁你不在,挟恩笼络军心。”

    “你放心,我已经让他们等我号令了。”

    “圣人对安禄山也放心,结果呢?在此事上,我连内飞龙兵都不放心!我本想着抵达成都之后,再让圣人以天子的名义杀了杨国忠,不急在这一时,但有人心急了。”

    “你是说李辅国?”

    “……也可能是太子。”

    萧江沅和陈玄礼刚抵达驿站门口,便听有人喊道:“杨国忠勾结胡虏谋反!杀”

    与此同时,一支箭矢忽然射了出去,正中杨国忠背心!

    既已有人牵头动手,将士们再不容忍,也不管什么将军的号令,直接向杨国忠冲了上去,杨国忠的尸身瞬间被分解成数段残骸。将士们犹觉不够,其中有一波便冲向了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的屋舍,又有一波则去屠杀杨国忠的几个儿子。御史大夫不过指责了一句,便被将士们视为杨国忠一党,当即斩首。左相韦见素听见响动,出来探看究竟,也被拳打脚踢,还好有一个将士认出他不是杨国忠一党,他才得以保命。

    驿馆之外,霎时血流成河,如同人间炼狱。

    不知有谁突然喊了一声:“奸相死了,还有昏君!”

    竟真有一部分将士闻言便要往驿馆冲去。萧江沅立即下令,让内飞龙兵包围李隆基所在的正房,陈玄礼则厉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是忠义之师,不是叛贼!”

    杀红了眼的将士们这才醒过神来,想到自己刚刚竟然想要弑君,都不觉心有余悸,但这一腔愤恨仍是无法疏解。

    这时,李隆基也发觉了动静,走出正房来:“发生了何事?”

    四十年天子积威尚在,场面终于平静了下来。

    萧江沅立即回到了李隆基身边,便见太子和李辅国也赶了过来。

    将士们在陈玄礼的带领下,于驿馆院内整齐林立,听李隆基不仅没有怪罪,还赞赏他们诛杀奸邪之勇,他们虽意外,但内心也并无波动。

    李隆基发现自己的一番好话,此次竟然没有起到作用,这些将士怎么都不肯退下,心下一凛:“你们这是要……逼宫?”

    太子立即跪了下来,李辅国也随之跪下,同时看向了陈玄礼。

    陈玄礼带领众将士一同跪下,抱拳道:“臣不敢!只是杨国忠既是因谋反而被诛,贵妃便再不适宜侍奉在圣人之侧,还望圣人割恩正法!”

    众将士紧随其后齐声道:“割恩正法!割恩正法!”

    李隆基顿时身子一晃,一左一右地被太子和萧江沅扶住。他脸色苍白地看着面前这一片浴血的士兵,一时竟觉得天旋地转。足足半晌,他才得以说出话来:“此事……我自有处置。”

    说完,李隆基便想要转身回房,却被左相韦见素的儿子、京兆司录韦谔抱住了腿:

    “如今众怒难犯,安危只在顷刻,望圣人速决!”

    李隆基只觉得胸口剧痛,喘了好几口气才压抑着道:“贵妃常居深宫,安知杨国忠会反?”

    听到士兵中已有微弱的骚动,萧江沅闭了闭眼,低声道:“贵妃当然无罪,但将士既已杀杨国忠,若见贵妃仍在大家左右,岂能自安?臣请大家三思,将士安,则大家安。”

    李隆基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萧江沅:“她待你那样好,你也要杀她?”

    萧江沅尚未开口,太子已经劝道:“阿翁只是就事论事……”

    李隆基立即甩开了太子的手,然后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萧江沅,又指了指将士,最终指向了太子:“你……很好……”

    太子连忙跪下:“父亲万莫误会!”

    李隆基冷笑了一下,伸手扯住太子的衣领,低下头去:“想杀玉环,你就先杀了我。这江山,我不要了,这个皇帝,你去做!我只要留下玉环一条命,儿啊,可否?”

    萧江沅立即转头看向李隆基。她脸上刻意的镇定与从容瞬间隐去,震惊慌乱与不敢置信甫一显露,就被压制了下去,只余一片冰湖般的平静。

【第57章·马嵬香灭一哭休】③

    萧江沅看向李隆基的时候,杨玉环也在看着她的三郎。

    杨玉环起初还以为,屋外那么大动静,恐是叛军追兵来了,却不想竟是窝里反。得知杨国忠身为一国宰相,都被愤怒的将士们杀害,那么其他杨家人的结局,她便多少也知道了。她尚来不及惊讶和悲伤,就听到屋外的那些与她素不相识的人,竟口口声声要让她陪杨国忠一起死!

    她颇不服气,便冲出内室,想要与他们辩驳一番,却被阿霜死死地拦住。她刚想出声,就听到了萧江沅的一席话。

    萧江沅说得再清楚明白,她能够理解,却无法认同。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李隆基对太子说的话。

    她怔怔地望着李隆基的背影,一时间所有的哀恸、恐惧、愤怒和不甘,全都消失了。她像是在梦里,仿佛什么都没听清,眼中噙满了晶莹剔透的泪水,也笑意盈盈。

    她凝望着李隆基的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喜,像一场炽烈的火树银花,久久不能熄灭。

    听到李隆基的话,太子忙俯首拜道:“父亲何出此言?儿身为人臣与人子,万万不敢有叛逆之心,还望父亲明鉴!”

    “叛逆之心不敢有,那倘若此时,我执意把这皇位传给你,不需要你叛逆呢,这皇位……你敢接么?”见太子久久不语,李隆基厉声道,“你敢么?!”

    太子的额头沉沉地抵在地面上:“儿……不敢。”

    太子这一退让,韦谔立即醒过神来,松开了抱着李隆基的双臂,膝行退后两步,俯首而拜。众将士在冲动过后便有点心虚,也都安静了下来。

    只要李隆基同意诛杀贵妃,龙武卫身为天子禁军,也不想真做了那罪大恶极的叛臣。但若李隆基不肯,那么为了保命,他们也只能不管不顾了。

    李隆基心知这一点,也明白萧江沅方才说的其实并没有错。所谓杨国忠谋反都只是诛杀他的借口,杨玉环无罪更不是保下她的理由。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便有些虚浮无力:“贵妃一事……容后再议,让我再好好想想。”

    李隆基刚一转身,便见到杨玉环正在房中静静地看着自己。

    萧江沅将房门关上,回头便见李隆基急匆匆地走到杨玉环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喃喃:“我不会让你死的……”

    好像在证明着什么。

    杨玉环仰头看着,伸手抚平了李隆基眉心的紧皱:“……我相信三郎。”

    见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自己,杨玉环浅笑着打了个哈欠:“他们竟还有力气吵吵闹闹,我可是又困又累,要回去歇息了。三郎方才应付他们,一定也累了,不如我们一起进屋躺躺?”

    李隆基在杨玉环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悲伤和不满,仿佛她方才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他此时心绪大乱,便只当杨玉环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唯恐她一会儿要问到自己,道:“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处理,你先回去吧。”

    杨玉环颔首转身,却忽觉手腕一紧,竟是李隆基忽地伸手握住。她能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时重时轻,一如他此时的心境一般矛盾又迟疑。

    他想留住她,却又怕弄疼了她。

    杨玉环定睛看了一会儿,忽然上前一步,踮脚亲了一下李隆基的脸。她始终垂着眼,唇边笑意不减,似只是害了羞:“我真的要回去了,你快松开,阿沅还看着呢……”

    李隆基这才缓缓地松开手,目送杨玉环离开。

    时间不断流逝,夜幕降临。负责饮食的官员终于找来了些吃食和水,驿馆外却仍未获得安宁。

    杨玉环并没有躺在卧榻上补眠。自从入了内室,她就一直在挑选衣服和首饰,好不容易才选定了一套大红色的衫裙,还让阿霜重新给她梳了个牡丹髻:“没办法,这里又没有牡丹,只好凑合一下了。”

    阿霜一直跟在杨玉环身边。外头发生了什么,杨玉环面临着什么,她都清楚。她却始终没有开口,只顺着杨玉环的心意,不断地哄杨玉环开心:“这一组头面最是富丽堂皇,当初贵妃册封的时候,不肯循旧礼、着旧时穿戴,用的不就是这组?”

    杨玉环连连点头:“好,就是它了。”

    到了这一年,杨玉环已经三十八岁了。每每想起自己的年纪,她总会心有余悸。此时,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轻抚起脸颊:“我是不是老了?”

    “刚擦完的粉,别碰。”阿霜直接便拍掉了杨玉环的手,“在阿霜心里,贵妃永远都不会老。”

    “你可难得这么会说话。”

    待穿戴妆扮完毕,杨玉环站起身来转了一圈:“怎么样?”

    年华并未在杨玉环的脸上留下雕刻的痕迹,而杨玉环从未生育,身姿也一直与少女无异。她的容貌即便是让人看得多了,也不会觉得腻,哪怕是同为女子的阿霜,此时见了,也忍不住怦然心动。

    眼下正值夏日,窗户开着,偶有流萤飞过,带着点点星般的光芒。杨玉环能听见屋外的蝉叫和蛙鸣,心绪也逐渐平静。她正背对着窗子,等着阿霜夸夸自己,却见阿霜只愣愣地看着,半晌都没说话。

    她伸手在阿霜眼前晃了晃,才把阿霜的魂勾回来:

    “贵妃快看……”

    顺着阿霜所指,杨玉环转过身去。

    窗外已点起了火把,以作照明。在月华与火光的照映下,杨玉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窗外的院子中,痴痴地凝望着自己。

    杨玉环也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姿容依然挺秀,性子也还是安安静静的,只在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他还蓄了胡须,只是此刻看起来有些缭乱,想来这两日,他也没有休息好。

    他这是听说了她的事,想来带她走?

    怎么还和从前一样笨拙发傻啊,咸宜公主和他的王妃也不拦着点。

    杨玉环为自己的认知感到意外。这要是从前,他的心思,她是怎么也想不通的。

    寿王静静地看着杨玉环。

    他一眼便看得出来,无论是外表还是性子,她几乎没什么变化,若非要说一个,那便是她比从前更美丽了。

    曾几何时,他费尽心力,也无法明白她的心意,而今时今日,不需要任何言语,他就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为什么不能再晚几日?

    他总是不忍拒绝她,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所以,他只能像初次见她时那样,远远地望着她,再向她遥遥致礼。

    杨玉环也想起了沉香亭的初遇,缓缓拾起笑意,向寿王福了福身。

    “关窗吧。”行完了礼,杨玉环便转身,再不往窗外看一眼,“阿霜,我这里还有一些好东西,如今便都给你了。”

    窗户被阿霜关出了“砰”地一声轻响。

    “我不会离开你的!”阿霜忙走到杨玉环面前,认真地道,“我从小就陪着你,我陪了你一辈子,我已经习惯了,谁也改变不了我。你若是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

    “你就不能听我一次话么……”

    “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个不行。”

    杨玉环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到了一阵敲门声。阿霜刚松了口气,却在见到门外的萧江沅时,心又提了起来。

    见是萧江沅,杨玉环一点都不意外:“我便知道你会来。”

    半个时辰之后,将士们又开始了骚动。无奈之下,陈玄礼只好代表众将士追问李隆基贵妃一事,李隆基尚未说话,萧江沅便道:“圣人深思过后,以为诸将士所言有理,便下令赐死贵妃。如今贵妃尸身就在房里,尔等可随萧某去验明正身。”

    直到看到杨玉环盛装却了无生气的样子,李隆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太子和李辅国就跟在李隆基身边。看到了杨玉环颈间的勒痕朝向,太子问道:“阿翁,贵妃并非自缢?”

    既已赐下白绫,便与绞刑不同。这不仅是为了留一个全尸,也是给予罪人自杀的尊严和权利。

    萧江沅答道:“回殿下,圣人英明,命老奴亲自行刑。”

    李隆基横眉看向萧江沅,眸波汹涌,双拳瞬间握紧。

    陈玄礼彻底松了口气,率众军跪道:“圣人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间万岁之声环绕四方,几欲冲破天际。

    身为大唐贵妃,杨玉环的葬仪却十分潦草简陋,不过一卷草席,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能用一块木板代替。阿霜就葬在杨玉环身边不远。

    李隆基佝偻着背,跪在这两座崭新的坟茔前,默然良久,才道:“玉环……当真是你亲手杀的?”

    “……是。”萧江沅供认不讳。

    李隆基的心狠狠一坠,生生地扯出了一股难忍的剧痛。他缓缓地站起身,身体有些不稳。萧江沅上前去扶,却被他抬臂一挥。她膝盖一痛,没有站稳,直接扑倒在地上,良久才站了起来。

    李隆基猩红着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你是不是认为,你这是在替我分忧,不仅无过,甚至有功?”

    萧江沅恭谨叉手道:“是。”

    “你一直都是这样,从来都没变过……”李隆基忽地轻笑了起来,两颊却划过了两行清泪,“为了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你的亲生骨肉,就连你自己的命,你又何尝没有操纵过?玉环的命算什么,我的命又算什么?在你眼里,我是皇帝,是权力,是可以达到你一切目的的工具!我没有真情,没有感受,所以你才从无顾及,一次又一次地伤我,从皮到肉,由血入髓!你真的倾慕过我么?你倾慕的是我,还是我能为你带来的权力?我这一生……究竟为什么要遇到你?”

    “大家误会了……”

    李隆基立即拉住了萧江沅的手臂,往身前一带。萧江沅的袖口随即落下,露出了她空空荡荡的手腕。

    “你终于解了……”李隆基惨然一笑,“看来,你是找到下一位主君了?”

    一直垂首站着的萧江沅忽地抬了抬眼。

    李隆基这才看清,萧江沅的脸色苍白如雪。

    此时此刻,她没有一以贯之的从容与淡然,甚至于漠然,她的眉眼间尽是深深的无力与疲惫,仿佛枯井一般。

    李隆基刚要说什么,便见萧江沅掀袍跪地,倾身俯首:

    “请陛下赐死。”

【第58章·此恨绵绵无绝期】①

    “……你以为我永远都不会杀你么?”

    李隆基心头的火刚弱了些,又熊熊燃烧起来。他抓住萧江沅的双肩,迫使她直起身来,然后便双手钳住了她的喉咙。

    咽喉的收紧让萧江沅眉心紧蹙,却没有改变她神色的平静。忽觉脸上一湿,她微微抬眸,便见李隆基正咬紧牙关,似怨似恨又似不忍地看着自己。他的双手虽在颤抖,力道却没有减弱,她静静地感受着,竟缓缓闭上了眼睛。

    李隆基忽然意识到,她根本不是在故意与他赌气,也并非以死明志,她只是真的失望透顶,绝望到存了死志。

    她或许从未背叛他,但现在,她是真的要离弃他了。

    “难道阿翁什么都不做,父亲便能放过贵妃么?”

    寿王本想趁着人少的时候,再看杨玉环一眼,却不想刚刚抵达,就看到了李隆基死死地掐着萧江沅的脖子。他忙冲了过去,把萧江沅从李隆基的双手中解救出来。即便察觉到李隆基的手已然收了力气,神情也怔愣着,他依然心绪难平,一时竟忘了隐忍。

    见是寿王,李隆基恨怒之余更添几分郁郁。发觉一向安静乖顺的寿王,如今也敢对他释放出凌厉的锋芒,说出口的话更如尖刺一般,穿透了他的心,他的双眼更红了几分。他不知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继续站稳。他不想回答寿王的问题,也不愿让儿子看到自己的悲哀与无力:“……你来做什么?”

    寿王先为连连轻咳的萧江沅顺了顺背,将自己的外袍脱下,再扶她跪坐在自己的外袍上,才向李隆基叉手一礼:“儿来告诉父亲,真正杀死贵妃的人,不是阿翁,正是父亲!”

    ……

    “我便知道你会来。”

    萧江沅刚一走入内室,便听杨玉环悠悠地道。依着杨玉环之请,她坐到了杨玉环的对面,便见阿霜为她倒了一杯水,然后迟疑着问:

    “将军,莫不是圣人他……要放弃贵妃了?”

    萧江沅原本是打算假传圣旨的,因为她知道,杨玉环是个不太信命的人。杨玉环的生死,从来都是她自己说了算,且她有生以来,就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对于萧江沅来说,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在听阿霜问起后,她却犹豫了。

    杨玉环若是知道李隆基“出尔反尔”,该有多么伤心难过,她又何必让她在临死之前,还要受这样一份情伤?

    见萧江沅默然,杨玉环道:“阿沅,告诉我实话,是三郎派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是我。”

    杨玉环顿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无论李隆基还是萧江沅,既然来了,都是要让杨玉环死的,萧江沅不认为杨玉环想不到:“贵妃不怨我么?”

    “其实就算你不来,我也会请你过来的。”见萧江沅的脸上露出意外之色,杨玉环吃吃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吧?我的结局已经注定,此刻我更担心你阿霜,去门口守着,谁也不准过来。”

    见阿霜离去,萧江沅淡淡地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是不是……对他很失望?”

    萧江沅抿唇不语。

    “一定是,不然你只需要安安稳稳地等着就好了,不会来找我。今夜就算你我什么都不做,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到头来,他还是会采纳他们的谏言,选择将我赐死,没有第二种可能。”

    “……会么?”

    “他会。”杨玉环眸光认真,“你跟了他那么多年,也比我更了解他,怎的也会想岔,莫不是老糊涂了?他那时说的不过是气话罢了,震慑太子用的,他不会真的那样做的,因为他是大唐皇帝。四十多年来,他把整个自己都融入了这个至高无上的身份里,早已分不清彼此。他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样的决定,你就算暂时信不过他,也该信得过皇帝。”

    “那为何直到现在,他都……”话刚一出口,萧江沅便察觉不妥,立即缄口,却听杨玉环笑道:

    “他是皇帝,也是人啊。是人,便会心痛不舍,拖延逃避,但那都是一时的。等时间到了,他甚至可能会不假手他人,亲自来告诉我他的决定,让我恨也好怨也罢,冲他发泄了之后,再告别赴死。可这对我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门口响起了阿霜啜泣的声音。

    萧江沅静静地看着杨玉环,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杨玉环向来喜欢热闹,最不喜欢这种氛围,忙道:“阿沅,你知道么?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大唐的将士,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却不想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怕我一介弱女子的报复?杀我,就是为了一个出了五服的堂兄?我或许误国,并非一个称职的贵妃,却还不敢祸国。若是从前的我,必当要冲到他们面前好好质问一番,我杨玉环与他们究竟何仇何怨,哪里对不住他们,又做过哪些祸国殃民的事来,让他们务必杀我而后快,但现在……他们也不容易,日后三郎还需要他们,我就不怪他们狭隘了。”

    “但这不代表,我就任人宰割了。”杨玉环说着向萧江沅郑重一礼。

    萧江沅忙侧身一避:“贵妃……是打算自缢?”

    “我说过,我是不会自行了断的,从前是因为我不想死,如今则是因为……我害怕。”

    萧江沅将杨玉环扶起,看见她脸上虽仍有笑意,眸中却已盈了两汪泪。

    “那样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三郎能说出口,已经是极致了,断然做不到的……我不想等他赐死,不想他看到我临死前的丑陋与狰狞,更不想在我活着的时候,让那些负责行刑的宦官们碰我……他们手脏。”杨玉环仰着头,一边轻哼一边笑,“阿霜是断然下不去手的,但我知道你可以。只有你能帮我,我也只愿意把我的命交给你。”

    “可是……”

    “只要你告诉他这是我的决定,他就不会怪你的。”

    “但他会自责,会难过,会羞愧难当……他一定会很痛苦。”

    “但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总不能为了我,破坏了你与他之间多年的信任与情谊你这是答应我了?”杨玉环说着忍俊不禁,“你当然会答应了,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个,你也从来都拿我没办法的,拒绝不了我。”

    仓皇出逃,谁也不会准备白绫这种东西,随行李带在身上。杨玉环便把她宝相花纹的大红色披帛交给了萧江沅:“我好看么?”

    萧江沅温柔地道:“贵妃一直国色天香。”

    杨玉环嫣然一笑:“最后答应我一件事。”

    “贵妃请讲。”

    “照顾好他……别放弃他。”见萧江沅的目光有了些许游移,杨玉环紧紧地拉住萧江沅的手,“答应我,永远也别放弃他。”

    “……好,我答应你。”

    杨玉环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端正地跪坐在萧江沅身前,任她将披帛缠绕在颈间,忽地想起了什么,悠然地轻声唱道:“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这是圣人的诗?”萧江沅听不懂音调,却听得清歌词。李隆基一生写了许多诗,写得都还不错,萧江沅记得的却不多。

    “是啊……我少时刚刚知道这首诗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个风流情种写的。他一定是真心欣赏女子,才会写出这样亲近温柔的诗。后来知道是当今圣人,我还不信了好一阵。那时的我怎能想到,我与他的缘分,竟然这样长,这样长……”

    ……

    “……当时儿曾想要带贵妃避开这里的死局,但贵妃看穿了儿,也拒绝了儿。儿知道贵妃活不了多久了,便在窗外,送了她最后一程。”话已讲完,寿王已泪流满面。

    李隆基根本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他看了一眼杨玉环的墓碑,又看了看垂着头跪坐的萧江沅,一时头晕目眩。

    寿王忙上前扶住了李隆基:“父亲……”

    李隆基推开了寿王,转身便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天已大亮,太子和李辅国都是一夜没睡。

    李辅国十分不甘:“奴婢不明白,圣人当时既然都那么说了,殿下为何不放手一搏,接下这皇位,反倒给了他挽回军心的好机会。”

    “你太心急了。”太子轻叹着揉了揉眉心,“他哪里是为了美人不要江山之人,气话你竟也信?”

    “奴婢不是信他,只是觉得他身为一国之君,竟连那种话都说得出口,众将士必然寒心,这就是殿下的机遇!”

    “就算是正经的禅位,还需三请三让,哪有圣人开口,太子就直接应下的道理?更何况传位一事,本该由陈玄礼开口,可他退而求其次,选择用贵妃之死冲淡众将士对父亲的不满,这是在保父亲。他从来不曾站到我这边,只是想利用我,保住龙武卫的命。”

    “当真是不识抬举。”见太子淡淡地扫了自己一眼,李辅国忙道,“没能将陈将军拉拢过来,是奴婢失职,请殿下恕罪。”

    “这倒不能都怪你。你啊,比你师父,终究是差得太远了,陈玄礼又是她的老相识,没道理不听她的,反倒听你的。”

    “此事……萧将军也插手了?”

    “你以为在从龙功臣中,陈玄礼能和阿翁一样活到今日,是因为聪明么?不,是因为他一根筋,任何有碍他效忠父亲的事,他都可以不做。他本该按照你的计划,把保住龙武卫的希望放在我身上,却临场把这希望交给了父亲。他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反应也没有那么快,自然是有人提前提醒了。看来金城县时,阿翁问我你的所在,还说是因为惦记你是否饮食,果然是别有居心。什么师徒父子、情分恩义?她分明是发觉了不对劲,故意试探我呢。”

    李辅国闻言先是一怔,默了会儿才道:“难怪太子在圣人面前,刻意与萧将军亲密,又为她说话,原来是离间计。”

    “我若说不是,你信么?”太子叹道,“她毕竟是看着我长大的阿翁啊,这宫里宫外这么多年,除了我那养母,便只有她一直能看得见我了。”

    “殿下,天已大亮,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启程了。奴婢昨晚建议的另一条路,殿下可下定决心了?”

【第58章·此恨绵绵无绝期】②

    太子依然没什么反应,李辅国却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奴婢这就去通知他们。”

    墓边芳草萋萋,依稀有蝉叫与蛙鸣。

    寿王已经离去。萧江沅独自跪坐在墓边,侧头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不知过了多久,才从腰间悬挂的荷包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褪了色又断了丝的长命缕,在她腕间苟延残喘了多年。

    杨玉环因为痛苦,忍不住握住了萧江沅的手腕。待她的手终于无力垂落,长命缕的寿命也到了尽头。

    萧江沅把长命缕放在掌心,看了一会儿便收了起来。

    就算没有杨玉环的嘱托,只要她活着,便没有办法放弃他,放弃她追随了一生的梦。

    渐盛的日光刺痛了她的双眼,让她意识到了现在的时辰。她不能再在这里停留太久了,还有启程的事宜等着她去处理,这一场狼狈又哀恸的逃亡,还远没有结束。

    “等到来日返回长安的时候,他会再来看你。在他有生之年,一定会有那一日。”

    萧江沅说完,便打算起身离开。可膝盖如被千百根针刺着一般痛,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站起,最后还是身边突然出现的一个人把她扶了起来。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师父……”

    萧江沅看见袖口,本以为是王承恩,却不想竟然是李辅国。

    “多谢李内侍援手。”

    见萧江沅仍是这样客气生疏,李辅国虽心有不愉,却没有表现出来。他顺从她的意思,松开了她的手,然后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包紧的绢帕,递给了萧江沅。

    有一股诱人的甜香自绢帕中透出,萧江沅一闻便知,里面是几张洒满了芝麻的胡饼。她没有接,微微挑了下眉,浅浅一笑:“太子可用过早膳了么?”

    眼前的女子除了容颜有些苍老,鬓边还多出了些许白发,与李辅国从前所见,并没有什么区别。见她这样快就恢复了过来,他忍不住心下感叹,至少就这一点来说,他是真的远不如她。当年他到了东宫之后,可是颓废了足足半年,才找回了往日的自己。

    萧江沅不接,李辅国也不收手:“我可不是师父,就算太子还饿着,我也不会亏待自己的。”

    “太子待你不好?”

    “好,也不好。有用便利用,无用就抛弃,就比如昨日,一旦失败又露出把柄,他会第一个把我交出去师父这是在关心我,还是想对我使离间计?”见萧江沅颔首致意便要离开,李辅国托着绢帕的手仍悬在半空,声音却追了出去,“师父……徒儿用过饭了。”

    “……与我何干?”

    “所以都是为了他?”绢帕中的胡饼瞬间被捏碎,李辅国走到萧江沅面前,冷笑道,“你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自大昏聩,荒唐盲目,被一个胡人打下御座,踩在尘土里**,以至于仓皇逃命,连宗庙社稷都不敢要了!他还是一国之君么?他连个地痞流氓都不如!更何况他心里早就没有你了,他心心念念的只有杨玉环!你对他来说算什么,不过一个奴婢!如今你亲手杀了杨玉环,就不怕他到了成都,秋后算账么?”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早就知道。”萧江沅抬眸,直视着李辅国灼热的眼神,“那又如何?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从来不仅仅凭情爱来维系。他是君,我是臣,他授知遇之恩于我,我以忠孝节义报他。”

    这句话,李辅国听着甚是耳熟。很多年前,在他刚刚走出掖庭的时候,她教他的第一个东西,就是这个。

    可是他从一开始就嗤之以鼻,不以为然,这么多年竟一点也没学会。

    当李辅国从回忆中醒来的时候,萧江沅已经不在他面前了。

    刚回到驿馆,萧江沅就见太子、陈玄礼、韦见素、韦谔等都在院子里站着,似在商议着什么。她先向太子恭敬行了一礼,又与陈玄礼等人相互致礼之后,才问道:“老奴回来晚了,这便禀告圣人启程,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等等”韦谔道,“赴蜀地避国难乃是杨国忠的主意,如今杨国忠既死,其部下将领官吏都在蜀地,难道我们还要过去么?”

    话音未落,便有人赞同道:“大唐地广,并非只有蜀地一处可避难,河西、陇右更有足够的兵力可护圣人周全!”

    “太原乃是大唐龙兴之地,不如去太原?”

    “相比起太原,朔方灵武更为合适!”

    “一直避难算什么,岂不是将这大好山河拱手让给了安禄山?若要扭转战局,当然是杀回长安!”

    韦谔忙道:“若要还京,须有抵御叛贼之准备。如今就凭眼下这些兵马,想要杀入长安,哪有那么容易?倒不如先去扶风,再从长计议,如何?”

    扶风在马嵬驿之西,四通八达,向北可达朔方、河东,向南则是入蜀的必经之地。

    见众臣你一言我一语,一时竟争论不休,难有论断,而太子仿佛局外人一般,被问到了也只是摇头,萧江沅忽然发声道:“诸位所言都有道理。”

    她的话虽然客气,却掷地有声,让众人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萧江沅继续道,“但是……杀回长安定是不可的,太原又太远,灵武倒是个好地方,只是若途中遇到叛军又当如何?至于蜀地,早在杨国忠出生之前便号称‘天府之国’,既物产丰富,又有蜀道天险以作屏障。剑南蜀地既是大唐的领土,剑南节度使以下众职也自当效忠圣人,想来剑南的将领官吏并不愿意,只因杨国忠一人便被误解为叛逆吧。”

    最重要的一点是,经过了昨夜的马嵬驿之变,以萧江沅对李隆基的了解,他不会再对这些龙武卫充分信任了,更不愿与他们去往别处,而蜀地至少有剑南三万精兵,可归他统御。

    韦谔还想要说什么,却被父亲韦见素拦住了。

    只有太子、陈玄礼和老臣韦见素察觉到,萧江沅没有从前那么淡然沉着、镇定自若了。

    她的理由给得很是充分,但却少了她往日的周到与圆滑,她似乎有些心急,还夹带了些许细微的刺,体现在她说出的每一个字上。

    逃亡的队伍究竟何去何从,终究不是他们这些臣子便能敲定的,决策还是要由李隆基来做。

    就在萧江沅说完,众臣沉寂的时候,李隆基打开门,走了出来:“我都听到了……先去扶风吧。”

    队伍立即开拔,准备西行。李隆基刚骑上马,就见附近的一众百姓围了过来:

    “宫阙陵寝皆在长安,圣人却坚持要走,究竟意欲何为?”

    “难道圣人真的不要长安了么?”

    “蜀地固然偏安一隅,但想打出来也难啊,圣人若就这么去了,日后还会回来夺回中原江山么?”

    “圣人此去,何时才能回来?”

    “圣人别走!”

    李隆基默然了许久,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他就像是世间最普通的一个老者,发须几乎尽白,看起来无奈又无力,眼中也没有了希望的光芒。

    他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真是最窝囊的皇帝了。

    萧江沅这时注意到,李辅国直到现在才返回到太子的身边。她刚意识到什么,就见百姓们放过了李隆基,转而去队伍的后面,围住了太子。

    “圣人既不肯留,某等愿率领子弟追随殿下,东破逆贼,夺回长安!倘若殿下和圣人一同入了蜀,那中原百姓要以谁为主?!”

    太子叹道:“父亲远行,一路上诸多险阻,我身为人子,朝夕侍奉都来不及,岂能离其左右?不如待我先去问过父亲吧。”

    太子尚未走出一步,李辅国便跪在了太子的马前:“逆胡犯阙,四海分崩,殿下若此时不顺应民心,着手平叛,何谈来日兴复?以奴婢所见,殿下何不应百姓之请,北上收西北守边之兵,同时召回郭子仪与李光弼两位将军,与之合力东讨逆贼,克复二京,平定四海,使社稷转危为安,让宗庙毁而复存!到时,殿下再派人打扫宫禁,将圣人迎回来,这才是孝之大者!殿下身为人子,更为国之储君,何必以区区温情,学小儿女之态?”

    百姓们也纷纷跪地道:“还请殿下留下,某等愿跟随太子,东破逆胡,收复二京!”

    声势震天,附近的丛林里瞬间腾起了一片飞鸟。

    太子垂眸一叹,再抬眸时,神情已十分坚定:“既如此,我便不走了。”

    见李隆基对百姓的欢呼充耳不闻,萧江沅牵住了李隆基的缰绳:“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太子如今与大家分道扬镳,便是将朝廷一分为二,到时天下人要听谁的?太子这分明就是想趁机夺权……”

    李隆基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萧江沅,半晌没说话。

    眼前这个女子已陪伴自己多年,从年少到年迈,从青春到苍老。她没怎么变过,她一直都在,她真的没有背叛过他,从未。

    她的眉心蹙得有多紧,他的心就有多安宁。

    “走吧。”李隆基说完,回眸看了太子一眼。

    他的儿子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恭谨地垂首,而是正视着他,像是在等他做点什么。

    这是他此生最不了解的儿子,即便在立为太子之后时常相伴的十数年,他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直到现在。

    李隆基轻叹一声,道:“将内飞龙兵和龙武军各抽调三分之二,以保太子无虞。诸王、公主、郡王、郡主、朝臣、将领及其家眷,是跟随我还是跟随太子……你们自己决定。”

    最终,公主、郡主、左相韦见素、陈玄礼及其家眷,依然跟随李隆基,其他人则纷纷选择了太子。

    李隆基像是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只点了点头,就下令启程了。

    李隆基的决定究竟利于谁,明眼人一看便知。萧江沅本还想知道,今日这一切究竟是太子的意思,还是李辅国个人所为,但结果已然如此,那便都不重要了大唐政局已经在这场动乱中,悄然改变了。

【第58章·此恨绵绵无绝期】③

    太子怔怔地望着李隆基的背影,久久不能回过神。

    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不管前路有多艰难,也要脱离君父的控制,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如今竟这样轻易,没有受到父亲任何的阻碍。

    他竟有些不习惯了。

    太子没有在马嵬驿停留多久,便依李辅国之言,率领众军民北上灵武,意气风发,气势如虹。

    而李隆基在抵达扶风之后,险些又遭到了一次兵变。

    陈玄礼也没有想到,萧江沅竟说得那么准。这才没过两日,士兵们尝到了兵变的甜头,但凡不如意,便都往这方面合计了。此次可没有杨玉环可以替李隆基去死了,陈玄礼一边感受着士兵们的不满,一边直接把自己的忧心告知给了李隆基和萧江沅。

    李隆基也很无奈:“他们因为我背井离乡,抛妻弃子,心中有怨也情有可原。”

    萧江沅想了想,道:“还请陈将军尽力安抚,至少再撑几天。”

    三日后,蜀地在每年的这个时节都要向长安进贡的十万匹春彩抵达了扶风。

    李隆基当即明白了萧江沅的意思。他召众将士于院中,把十万匹春彩都赏赐了下去,还亲手拉着众将士推心置腹了一番,终于安抚了军心,得了一句“臣等死生都会跟随圣人,绝不敢有二心”。

    一个多月之后,李隆基一行人中仅剩的一千余人,其中包括宫人二十四人,终于平安抵达了成都。

    众人还未能松一口气,就得到了长安陷落的消息安禄山在攻占长安之后,虐/杀宗室公主和奋起反抗的百姓,不论老弱妇孺,朱雀大街上血流成河,腥气熏天,数日而不散。

    暂得的欢喜瞬间被冲散。

    抵达成都之后,李隆基一行人住进了青城山的长生宫和延庆宫。

    青城山曲径通幽,洞天福地,景致比之骊山少了几分粗犷,多了几分秀丽。长生宫和延庆宫依山而建,是个疗养身心的好地方,却让萧江沅莫名想起了东都的上阳宫。

    李隆基刚住下不过两日,蜀郡的众臣将领便纷纷前来觐见。起初李隆基并不想见,但见暑热时节,来的人又多又固执,竟等在殿外没有树荫的地方,怎么劝都不肯走,他便妥协了。

    眼下他不过是一个失意又难堪的皇帝,还有什么好见的呢?见了面之后,还不是相顾无言,除了叹息便是流泪,不然便是问他,将来如何打算,何时收复两京,需要他们做些什么……诸如此类,明知得不到答案,却非要作老生之常谈。

    或许是看出了老皇帝的心灰意冷,或许是发现了萧将军替老皇帝应答的次数太多,众臣将领渐渐便不来了,只偶尔派家眷去隔壁的延庆宫拜见几位公主郡主,献上一些供奉,以确保两宫上下衣食无忧。

    就在日子逐渐安定平静下来的时候,守将郭千仞忽然反了!

    早在刚刚入住两宫之时,萧江沅便与陈玄礼商议决定,李隆基寝殿由内飞龙兵专守,几位公主、郡主、韦见素及家眷则由龙武卫守卫,宫殿外围再由成都本地的将领郭千仞率兵戍守。

    萧江沅和陈玄礼都不信任郭千仞,因为他的眼神太活了。

    若只是仔细探看长生宫和延庆宫也就罢了,还可以说是了解戍守的环境,好安排兵马人手,可郭千仞不仅如此,还总打量着内飞龙兵和龙武卫,在众官员将领前来觐见的时候,投去的目光也充满了计算。而在官员将领逐渐不来之后,他还曾以青城山中有猛虎野兽为由,要增派人手,被萧江沅拒绝了:“听闻郭将军麾下一人当十勇,如今负责戍守两宫的足有一千人,那便相当于万数人马了,想来纵有猛虎也不在话下。”

    郭千仞的眼神虽然明显又放肆,但动作上还算严谨,无可指摘。萧江沅现如今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李隆基,又不好刚到成都就卸了一个老将的兵权,陈玄礼也同意这一点,两人便只好暗中防备了。

    只是防备远远不够,因为郭千仞手里共有五千精兵,除了驻守在两宫的一千之外,其他四千就驻扎在二十里之外的山脚下。萧江沅便想着以李隆基的名义,时不时地宣召另外几个将领带兵前来检阅,也无需将领带太多兵,只要他们跟内飞龙兵和龙武卫加起来,足够抵御郭千仞的一千精兵便可趁着那四千兵马抵达之前,打败并杀了郭千仞,那四千无将之兵自然不攻自破。

    却没想到萧江沅还没动手,郭千仞已经沉不住气了。

    此时郭千仞已经派兵把整个长生宫和延庆宫都包围了,正从各个宫门攻入,又有弓箭手,陈玄礼兵力有限,只能与萧江沅一同护着李隆基,往长生宫内部后撤。

    后撤的路上,李隆基等人突缝延庆宫众人,方知他们是在和政郡主的带领下,利用两宫之间的夹道赶来。至此两宫兵力合二为一,总算在一片宫墙处抵御住了一时。

    “眼下郭千仞兵马虽还是那一千人,但他的四千援军必然已经在路上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快想办法!”陈玄礼一边指挥着排兵布阵,一边道。

    韦见素一脸忧色:“郭千仞手里足有五千精兵,我们所有人加起来才不过一千三百人,还多是老弱妇孺,方才又死伤了一些,只凭我们自己,如何能够?”

    萧江沅默了默,忽然看向了李隆基:“大家以为呢?”

    众人随即都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的李隆基。

    李隆基明白,萧江沅是想让他在高压之下振作起来,可他做不到。他甚至觉得,他这样一个皇帝,或许早就该死了。对于他来说,死在风景秀美的青城山,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见李隆基还是缄默不语,萧江沅走到李隆基面前,咬着牙道:“你想死,我可不愿陪你一起,他们也不会愿意!你是皇帝,就担负起你的责任!我们都是你的臣民,你理应庇护我们!年轻时数万人马的政/变,你都游刃有余,如今不过两千余人的对战,你却无计可施?我再不会跪下来求你了,你若是不肯,我就把你的首级割下来,投降叛军!”

    萧江沅离李隆基极近,声音又极低,故而其他人根本没有听清她都说了些什么,只能看到李隆基眉心皱而又松,唇边忽然有了一抹笑:“你不会的。”

    顿了顿,李隆基又道:“想不到,你也会有如此心烦急躁的时候。”

    见萧江沅面色不虞,和政郡主站出来道:“萧将军莫急,祖父一定有办法的。”

    和政郡主刚一说完,其他人便纷纷点头,相互道:“圣人是四十年圣明天子,就算有过一时糊涂又如何?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圣人还是英明神武的!”

    “圣人若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言,臣等愿为圣人效命,保护圣人周全!”

    “臣等愿为圣人效命,保护圣人周全!”

    李隆基听罢萧江沅的话,本就心里有了打算,见到众人情状,更心神俱震。

    他还不能死,他绝不能死。

    至少,他还要拼尽全力护他们周全,也保护好她。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李隆基说着看向萧江沅,“那四千人可以是郭千仞的援军,也可以是我们的。”

    “这怎么可能?”众人皆疑惑不已。

    “怎么不可能?”萧江沅反问道,“且看如今蜀地,忠君爱国者仍在多数,像郭千仞这样狼子野心之人终究不多,其中大部分还只是蠢蠢欲动,而像这样意念动摇之人,最好影响不过。”

    “我们方才已经放了狼烟,驻扎在别处的将士们即便看到之后立即赶过来,也会比那四千人来得晚,倒不如尽力一试。”和政郡主道。

    韦见素道:“此事说起来轻松,实则凶险艰难万分。首先,人心最不可控,万一那四千人偏偏就是对郭千仞没有二心的呢?他们可是在郭千仞手底下当了多年的兵!郭千仞既然要反,难道会不提前知会他们么?”

    “不一定!”陈玄礼抽空喊了这么一句。

    萧江沅立即接道:“若郭千仞真的提前知会了所有人马,此刻他就不会只带一千人攻入行宫了。”

    “正是!”和政郡主双眸一亮,“祖父毕竟还是皇帝,就算是安禄山,不也拿了杨国忠做起兵的借口?想来郭千仞也不敢直接跟所有底下人说自己要反,最多提前告诉几个心腹。若我是他,定会扯着一个护驾的名头,然后与这一千人一起留在此处。那四千人看到狼烟,必会赶来。等他们到了,郭千仞临阵杀鸡儆猴以作震慑,到时反都反了,那四千人不跟也得跟着了。”

    韦见素又道:“那……你我之中可还有这样一位极善游说之人?就算有,我们要派出多少兵马护送他出去?真要是有突围出去的能力,为何不直接把圣人护送出去?”

    “我不会抛下你们的。”李隆基安抚地拍了下韦见素的肩,“这倒不是意气使然。他们的目标是我,我若是跑了,他们一定会追过去,你们却不一定能因此活下来,而我也不一定能在他们的追赶之下成功逃离。但若是别人,因为不是皇帝,对郭千仞来说或许没那么重要,也没什么威胁,反倒会有一线生机。”

    萧江沅道:“毕竟应该没什么人会想到,我们会想策反郭千仞的兵来对付郭千仞,这不仅是兵行险招,更是匪夷所思,就连郭千仞自己,都会以为绝无可能。”

    和政郡主沉思了一番,道:“还可以利用两宫之间的夹道,通过延庆宫逃出去。在我们逃过来之后,郭千仞分配在延庆宫的兵马也会到这边来,延庆宫便能多几分安全。”

    韦见素问道:“那派谁去呢?若那人真能过延庆宫逃出生天,劝服那四千兵马并领兵归来,自然是好,若不能,那人就必死无疑了。”

    “你们快点,这里要顶不住了!”陈玄礼突然道。

【第58章·此恨绵绵无绝期】④

    “让我去吧。”萧江沅与和政郡主异口同声道。

    “不可!”李隆基与和政郡主又是齐声道。

    不等萧江沅和李隆基开口,和政郡主浅浅一笑:“萧将军要留下协助祖父肩负大局,和政自认口才甚好,若能活着出去,定能不辱使命!”

    和政郡主的丈夫柳潭这时走了出来:“我陪你。”

    众人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萧江沅当即派了四十个内飞龙兵,与柳潭一起护送和政郡主离去。

    宫墙已经快要坍塌,陈玄礼率兵与李隆基等人一同后撤,断断续续,直到玄英楼。

    “你们都上楼!”陈玄礼道。

    韦见素等人立即推着李隆基和萧江沅进了玄英楼,老弱者都不约而同地留守在一楼,拿着所有能拿的武器,只待门一被攻破便决一死战,年轻一些的则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把李隆基和萧江沅关进了顶楼。

    陈玄礼率领众将士就在楼外奋力拼杀着,拖过了一刻、两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期间李隆基曾打开窗户,以天子的名义向下面喊话,本已有了些成效,扰乱了些许郭千仞的军心,却不想郭千仞随手便将几个退缩之人就地砍杀,再度扭转了战局。

    “什么时辰了,和政郡主还没回来?”

    “该不会已经……”

    “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听门外逐渐传来了几声轻语,李隆基瘫坐在窗下,背靠着墙,忽然含泪一笑:“我身为大唐之主,一国之君,却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不仅如此,还要让她明知我会做出什么选择,依然为我而死……我保护不了这些臣民,他们却还要用性命来保护我……过去这些年,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大家后悔了?”萧江沅就坐在李隆基的身边,与他肩靠着肩。

    李隆基转眸看着萧江沅的侧脸:“你呢?这一生……可有后悔过?”

    “我也不是谁的臣子都做,就算这一生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选择追随你。”萧江沅转头迎上李隆基的目光,感受到他的温柔,她垂下眼帘,“唯独一件事,我或许会尝试另一种结果。”

    “哪一件?”

    “那个孩子……我也许不会不要他。”萧江沅的眼中多了几分茫然,眸波也有些涌动,“这一生,我都可以说是无愧于心,唯独这件事……在你怠政的时候,在天宝奢靡的时候,在哥奴和杨国忠弄权的时候,在安禄山叛乱的时候,在我们逃出长安的时候,在马嵬驿的时候……我时常会想,是不是留下那个孩子,才是正确的。”

    “……为什么会这样想?”

    “若那个孩子得以出生、长大,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你和贵妃,也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大唐依旧是大唐,你依然是你。”

    李隆基从未想过,在萧江沅淡然镇定的外表下,她的内心深处究竟有多自责,竟偏执得把一切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握住了萧江沅的手,才发现她掌中早已握着那支莲花银簪,想是等一会儿门被攻破,她就要拿着这个去跟人家拼命。他有点想笑,扬起唇角的同时,眼泪却流入了嘴里,尝来既酸又涩:“那孩子……没了便没了吧。若真的有,你又不肯嫁我,最终我定是拗不过你的,还要找另一个女人做他的母亲,他终此一生不会叫你一声阿娘,你或许不会因此感伤或遗憾,我却是一定会的。且我就是我,就算有了这个孩子,我的身边没有玉环,后来的一切也还是会发生。这战乱不是你的错,不是那个孩子的错,也不是玉环的错……是我此生最大的罪过。”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柔地打开萧江沅的拳,把莲花银簪换到自己的手里,再毋庸置疑地握住:“男子怎能让女子守卫在前?如今,该我来保护你了。若叛军真的攻入,我绝不落入敌手苟延残喘。活着的时候,我丧失了皇帝的尊严,至少死,我要把它找回来!”

    楼外的厮杀声忽然变大,楼里也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李隆基拉起萧江沅便躲在了门后。

    萧江沅低头看了一眼李隆基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又看了看他侧耳倾听的同时愈发冷静而凌厉的眼神,微微一愣,缓缓微笑起来。

    门内门外都是一静。瞬息之间,门倏地被人推开,一只手臂伸了进来。李隆基二话不说,直接上前便擒拿住,还用胳膊将那人锁喉,掀翻在地,身姿之矫健,一如当年政/变之时。他刚要刺下莲花银簪,就听耳边响起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等等!”

    “祖父!”

    李隆基这才发现,他擒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孙女婿柳潭他们成功回来了!

    “我们想先上来确认一下祖父的安全,听里面没声音,还以为祖父一时想不开……这才无礼,推门而入。”和政郡主忙解释道。

    萧江沅忙把李隆基扶起身,然后向和政郡主郑重一礼:“郡主夫妻居功至伟,请受萧某一拜。”

    “不敢不敢。”和政郡主也忙扶起丈夫,“那郭千仞虽然败局已定,但尚有几分余威在,对有些将士还有恩义可言,所以那四千人抵达之后,又反水了一些。好在大部分还是我大唐的好儿郎,陈将军经验老道,已经与他们一同让郭千仞腹背受敌。和政带了一些弓箭手上来,咱们现在居高临下,可以好好地反击一番!”

    楼上窗户立即大开,弓箭手站了一排。和政郡主亲自挽弓射箭,半天却没有拉开弓弦。

    “……我拉不动。”

    柳潭摇头失笑,从妻子的手中拿过弓箭,在众人的注视下,向叛军射出了第一支箭!

    和政郡主俯瞰窗外楼下,眉宇舒展,从容又傲然。

    李隆基怔怔地凝望着孙女的侧影,忽地与萧江沅耳语道:“你瞧和政……像不像一个人?”

    萧江沅也重新认识了一下和政郡主:“……惠文昭容?”

    “我觉得她更像姑母。”

    “……太平公主是能拉得开弓的。”

    “……她还像一个人。”李隆基说着与萧江沅相视一眼,同时开口道

    “祖母。”

    “则天皇后。”

    说完,萧江沅又摇了摇头:“和政郡主只是有红妆遗风,她始终是她自己。”

    “……你也一直是你自己。”李隆基温和一笑,唤来一个弓箭手,拿过了弓箭,“我知道你也是拉不开弓的,来。”

    李隆基让萧江沅站到自己身前,握着萧江沅的手拉弓上箭。他瞄了一会儿楼下,忽而蹙眉摇了摇头:“我有些眼花了,你替我看看,郭千仞在哪儿。”

    这怀抱熟悉又温暖,却已经让人无法再引起任何遐想与绮念。萧江沅背靠着李隆基的胸膛,认真地眯着眼睛,在楼外众人中寻找。弓箭随着她的目光移动,很快停了下来。

    “那个头盔和战甲都被陈将军打散了的,便是郭千仞。”

    李隆基又瞄准了一番,终于松手射箭,正中郭千仞后心!

    将领既亡,众兵群龙无首,大局已定。

    这是安禄山叛乱以来,李隆基第一次亲自体会到的胜利。

    待两宫的杀戮痕迹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李隆基亲自主持了亡者的下葬之后,天色已晚,萧江沅便顺势安排了一场庆功宴,以壮群心。

    生死有命,富贵无常,乱世之中能活下来,就该庆幸。

    说是庆功宴,实则没有什么排场,只是在正殿前的广场里点上一个大大的火堆,王孙公主等甚至还要亲自动手炙烤,因是少有的经历,倒也自得其乐。孩童们在宫人们的围堵之下四散跑跳,老弱们则都安坐在李隆基身旁,一边等着子孙们的孝敬,一边叹息着,要是有点酒喝就好了。

    这时,从别处急忙赶来的援军总算抵达了长生宫,见到此景,不禁都傻了眼,同时感叹圣人洪福齐天。

    “酒来了。”李隆基扬唇一笑。

    援军未能及时护驾,颇有些后怕和心虚,听萧江沅轻描淡写地让他们去二十里外的军营把藏酒都运过来,他们便知这是戴罪立功,忙不迭地就赶了过去。

    一个时辰之后,饮宴正式开始。

    见和政郡主身边只跟着秦国夫人的遗孤柳小郎君,没有其他的孩子,李隆基问道:“你那三个儿子呢?”

    和政郡主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了大半:“走得匆忙,我只来得及带阿姐和嫂嫂的遗孤,阿姐自小便身子弱,柳小郎年纪还小,他们更需要我照顾……不过祖父放心,我那长子很机灵的,一定可以带两个弟弟在长安活下去!”

    她虽仍在微笑,却忍不住转头看向了身边的丈夫,流露出几分软弱与内疚:“一定会的,对吧?”

    柳潭温柔安抚:“郡主放心,一定会的。”

    李隆基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一句“一定”。心刚沉沉地坠落,他就感到肩上一重。他转过头一看,竟是萧江沅靠了过来,呼吸平缓,已然沉睡了过去。

    韦见素笑道:“圣人,方才萧将军一直在饮酒,想是喝醉了。”

    陈玄礼也道:“好像很久……没有见萧将军这么高兴了。”

    “她也好久……没睡得这样安稳了。”李隆基低低一叹。

    自从逃出长安,萧江沅便一直殚精极虑,吃得少,睡得更少,总有整晚不眠的时候,好不容易有时间睡了,膝盖又疼得她睡不着,而这一切,李隆基都知道。

    李隆基深深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忽然伸臂将萧江沅打横抱起:“你们继续,不必管我们。”

    说完,他就抱着她起身返回了寝宫。

    年轻的一辈见状都有些惊讶,像韦见素和陈玄礼这种老一辈,很早就听过些许传言,便都见怪不怪了。见儿子韦谔盯着李隆基的背影不放,韦见素还拍了下儿子的头:“看什么看?圣人和萧将军这么多年携手同行,已经如亲兄弟一般了陈将军也是如此,对吧?”

    陈玄礼忙道:“不不不,我不是。”

    韦见素:“……”

    李隆基将萧江沅放在卧榻上,稍作犹豫,便帮她脱了衣衫与鞋袜,解开了她的束胸,为她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又摘了她的幞头,还把她的脸擦了擦。他为她盖好了被子,刚要起身离开,就见她忽地伸手,拉住了自己的袍摆。

    “三郎……”

【第59章·梨园弟子白发新】①

    “我在。”李隆基轻声道。

    萧江沅只嘟囔了一句,既没有醒来,也没再说什么。她的手一直没松开,侧身一躺便又沉沉地睡去。

    李隆基恍然想起她第一次唤自己“三郎”的那晚,似乎对他说过一句

    “虽不能并肩而立,但至少相携同行,这,便是我能给的情。”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能理解,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他忽然明白了这意义。

    他坐到了萧江沅的卧榻边,任她紧抓着自己的外衫不放。他发了会儿呆,从腰间拿下一个荷包来。

    荷包里面,团着一缕乌黑的发丝。李隆基小心翼翼地打开荷包,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收了起来。

    数日之后,李隆基重新开始上朝。

    皇帝在哪里,朝廷便在哪里。中原必须要管,失地也不能不收,李隆基虽已入了蜀,山高皇帝远,可他依然是这世间最名正言顺号令天下之人。只要他登高一呼,大唐万里河山自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响应。如今的大唐,也需要皇帝出面再做一次统一的部署,以定天下局势,以正平叛之志,以安臣民之心。

    这一日,李隆基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赭黄圆领袍,头上戴的墨色幞头将他的白发尽可能地藏住,胡须却还是花白地露在外头。萧江沅想拿墨水稍染一下,被李隆基坚定地拒绝了:

    “你怎的如临大敌一般?衣裳赶制出来就可以了,别的不必计较那么多。除了刚登基那几年,我什么时候还需要通过穿戴,来彰显天子威仪?”

    “臣只是有些不安。”

    “你该不会是担心,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想要重新来过,只是痴人说梦?”

    萧江沅否认道:“比起当年大家只是个不为人注意的郡王,如今大家身在皇位,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了。”

    这一日的朝会十分顺利。李隆基以天子名义颁下制书:其一,未能守住都城,使安禄山贻祸海内,使天下百姓因此受苦受难,皆是他德行浅薄的缘故,他愿下罪己诏检视自己,改过自新;其二,以太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主要负责南取长安、洛阳,同时以永王李、盛王李琦和丰王李珙领其他各道节度使。

    这道制书一旦通传天下,大唐诸王连同各地将领,便可对叛军形成合围之势,至此大唐上下齐心协力,反败为胜必将指日可待!

    可直到制书成功凭快马传递四方,萧江沅心中的惴惴依然存在,挥之不去。

    一个月后,李隆基上朝询问,各地一个月来为何少有奏疏送来,群臣尚未答话,便有宦官来报:“灵武来使,求见圣人。”

    李隆基连忙召见,却见那使者跪拜道:“奴婢叩见上皇,愿上皇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之中,萧江沅第一个反应过来:“你唤圣人什么?”

    使者茫然地抬起头,见除了李隆基之外,所有人都神色各异地看着自己,忙又低下头去:“奴……奴婢贺喜上皇,圣人……已应上皇传位之令,于灵武登基了。此乃圣人即位制书,请上皇一阅。”

    王承恩立即走到使者前接过制书,交给了萧江沅。

    不安得到了印证,萧江沅不禁心绪纷乱,难以安宁。她万分地不甘,可当她把制书呈给李隆基的时候,却发现李隆基脸上一丝意外也无,仿佛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的到来。

    殿内静如止水,稍稍一点动静,就能掀起层层波浪。

    李隆基面不改色接过制书,摊开看了一眼。

    这道即位制书的内容于他而言甚是眼熟,与他当年的没有多少区别,比如大赦天下,比如尊父亲为太上皇。或许世间真有因果报应这一说,他走过的路,他的儿子终已踏足。他防备了一辈子,却终究没能防住。

    其实早在马嵬驿兵分两路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觉悟了。他知道太子不,是新皇,一路北上必将艰险万分,才把大部分兵力都留给了新皇,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是希望新皇做点什么的。

    所以,当所有人都在为一句“上皇”而感到惊讶的时候,他却好像等了这一日太久,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了。

    不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他做了一辈子操纵别人的傀儡师,最终还是成为了被人操纵的傀儡。

    “眼下已是至德元载了啊……”李隆基悠悠一叹,“我儿应天顺人,夫复何忧?”

    “大家……”萧江沅刚一开口,就被李隆基打断。

    “将军失言了,该唤我‘上皇’。拟诰”

    负责起草诏书的官员先是一愣,忙拿起笔来,便听李隆基道:“自即日起,改制敕为诰,表疏称太上皇。四海军国大事,皆先取新皇进止,只告诉我一声便可;等克服长安之后,就不必再告诉我了。先前我颁布的所有任命一律作废,命诸王立即前往灵武,觐见新皇。韦相公,你带着传国玉玺和传位制书,即日便前往灵武,助新皇完成即位。从此以后,若有人敢质疑新皇即位一事,一律以谋反罪论处。退朝”

    待殿内只剩了萧江沅和李隆基二人,她仍未回过神来:“为何就这样顺从了?他这分明就是谋朝篡位,你不惊不怒也就罢了,竟然还反过来助他一臂之力?你知道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吗?昔年睿宗皇帝尚且把持着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命之权不肯放,你却只留了一个知情之权,其他的都不要了,一旦他收复了长安,你就连这点知情之权都没有了!你这是把你所有的权力都拱手让人了,从此以后,你连昔年退位后的则天皇后都不如,是彻彻底底地和过去了断了……这些你不该不清楚啊……”

    李隆基起身走到萧江沅面前,安抚又轻松地一笑:“是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那你为何……”

    “制书上的日期,比我一个月前下制的日子,还要提前三日。也就是说,早在一个月之前,他就已经登基了。大局已定,我若是为了揽权与他争执不休,天下臣民要听谁的?到时大唐只怕要彻底乱了,这岂非给了安禄山机会?这天底下只能有一个皇帝,如今国难当头,他比我更合适,所以我得帮他一把,让他的即位变得顺理成章,这样才能安天下臣民的心,也能让他放心,好把全副精神都用在平叛上。”

    “可是……”

    “这是我作为大唐皇帝,能为大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现在只希望这是一个英明的决断,能真的为大唐带来安定与新生,这样或许能弥补我曾犯下的大错,让我终有些许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李隆基叹道,“阿沅,放手吧。”

    萧江沅从未像眼下这般希望,希望李隆基是真的昏聩无能,可他偏偏聪慧敏锐,无所不通。

    对于新皇的作为,萧江沅此前并非心无所料,只是当她真的知道太子自立为帝的时候,还是无法接受罢了。

    见萧江沅看着自己不说话,李隆基心弦一紧:“也对,如今我是上皇,以后不会再插手政事,将军尚有雄图大志,不如随韦相公赶赴灵武……”

    “上皇在与臣说笑么?”萧江沅深吸一口气,终是浅笑一叹,“臣跟了上皇一辈子,真要是去了灵武,反要遭新皇猜忌,可能连命都没了。跟权力相比,当然是命更重要了。”

    见萧江沅不走,李隆基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这一年的冬日,青城山难得地下了一场大雪。

    萧江沅上山的时候,雪还小着,等她回来的时候,积雪已经能漫到她的小腿了。

    每逢雨雪到来之前,她的膝盖总会比往日更疼,李隆基便不许她到处乱走了。可是她已经很久没见到雪了,便支开了王承恩,偷跑了出来。

    雪越下越大,她的膝盖已疼得几乎走不动路,便只好在宫墙外不远的一处亭子里,先坐上一会儿。她一边倾身垂首,用双手搓着双膝,一边想自己一会儿该怎么回去,就见眼前出现了一双熟悉的靴履。

    她抬头一看,正是一手撑伞、一脸无奈的李隆基。

    “臣上山来,是为了打山泉水,上皇前两日不是说了,想用山泉水来研磨写诗……”

    见萧江沅说得一脸认真,李隆基微一挑眉:“那水呢?”

    萧江沅小心翼翼地从暖手的皮毛套里,拿出了一个银制的小壶。

    李隆基本以为萧江沅会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比如下山的时候打水的玩意儿碎了,水流出去了,却不想她还真打了一壶,只是……

    “大老远跑上山,就打了这么一点儿?”李隆基说着便看到萧江沅的手指都红红的,忙道,“跟我回去。”

    李隆基先伸手将萧江沅拉了起来,然后把伞塞到萧江沅的手里,背过身去,半蹲道:“上来。”

    萧江沅微微一愣:“上皇,这于礼不合。”

    “如今偏安一隅,还有多少人记得有我这个上皇?大礼已虚,何必拘于小礼?更何况你伴我一生,荣辱与共,如今腿脚不便,我背你一程又何妨?”

    “上皇年事已高……”

    “你知道自己清减了多少么?还不至于让我闪到腰。”

    萧江沅只好爬上了李隆基的背,发现他竟然真的宝刀未老。

    “上皇,小心路滑。”

    “不用你提醒。”李隆基没好气地道,“不过就是个山泉水,也用得着你亲自去打?真是老了,连骗人都不会了。”

    “……那臣区区一个宦官,也需要上皇亲自来寻?”

    “你可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没听见萧江沅的反驳,李隆基起初还有些得意,可等到萧江沅手中的伞忽然倾落的时候,李隆基忽地一懵:“阿沅,阿沅?”

    他连续唤了萧江沅好几声,也没有什么反应。他立即放下她的身体,见她尚有呼吸,才松了口气。

    “年纪大了,总会担心些有的没的。”李隆基摇头苦笑,“我啊,一定要死在你前头。”

    萧江沅和李隆基刚回到长生宫的寝殿里,就见王承恩捧着一卷文书迎了上来:“圣人又有消息传来了!”

    “老规矩,你来念。”李隆基将萧江沅轻轻地放到卧榻上,漫不经心地道。

    王承恩看完立即跪倒:“大唐大喜,上皇大喜!圣人终于夺回两京,还要恭迎上皇回去,重登帝位呢!”

【第59章·梨园弟子白发新】②

    萧江沅早在李隆基莫名奇妙放下她的时候就醒了,还没等她听清李隆基的话,就被他又背了起来。她这下可睡不着了,一路上回想李隆基到底说了什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刚想问他,就被王承恩打断了。

    这本来确实是令人振奋的喜讯,可萧江沅和李隆基听到最后一句,就都笑不出来了。

    李隆基立即伸手把文书拿了过来,坐在萧江沅身边,与她一起观看。

    早在几个月前,李隆基就通过战报,得知了安禄山的死讯

    至德二载正月初五,安禄山次子安庆绪联合谋臣严庄、宦官李猪儿,共同谋杀了安禄山。此后,安庆绪继承了叛军的帝位,严庄却软禁了安庆绪,自己独揽军政大权。

    “安禄山就这么死了?他那些儿子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庆绪,多好的一个名字。这孩子你我都见过,性格懦弱,说话也颠三倒四的,不太得安禄山喜欢,骑马射箭倒还不错。想来是他发现安禄山不想立他做太子,才干脆动了手他还有这份心机和胆量?”

    见李隆基不悲不喜,萧江沅有些意外。安禄山一死,李隆基就算没有扬眉吐气,至少也该有所宽慰,她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原因安禄山是在成为皇帝之后,被亲生儿子谋害致死的。

    她本以为,李隆基毕竟帮了新皇一个大忙,他们父子虽一直是淡淡的,但无论于公于私,绝不至于生死不容,眼下看来却不一定了。

    文书上只有两个内容。其一,至德二载九月,天下兵马大元帅、广平王李与郭子仪,联合回纥三千骑兵,收复两京,叛军大败而逃,败局已定;其二,请李隆基准备动身,新皇已派了人前来奉迎,只待李隆基回到长安便重登帝位,新皇则退归东宫。

    “还真是这么写的……大郎不错,只是怎么没见小三郎的消息?他可是比大郎还要能征善战,这几个月的战报却对他只字未提,奇怪……”李隆基微微蹙起了眉心,“皇帝初登大宝,为了赶紧收复两京,来稳定局势与皇位,同时提高自己的威望,连回纥的骑兵都请来了,不该弃小三郎不用啊。”

    李隆基口中的“大郎”自然是新皇长子广平王李,“小三郎”则为新皇三子建宁王李。

    萧江沅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圣人为了请来回纥的兵,怕是答应了一些条件。”

    至于所谓返回长安重登帝位一事,萧江沅和李隆基提都不提。

    王承恩从前做李辅国的徒弟时,便没被教过什么朝政上的事,等他做了萧江沅的徒弟,却没什么机会学了,所以对于萧江沅和李隆基的反应,他甚是不解:“上皇和师父……怎么好像一点也不高兴?”

    “长安和东都终于又是大唐的了,怎么不高兴?至于回纥,皇帝自己会处理,只不过……”李隆基欲言又止,摇头轻叹。

    “上皇打算怎么做?”萧江沅问道。

    “我还能怎么做?”李隆基将文书卷好,递给王承恩,“把这个原样快马送回去,切记,不是送到皇帝那儿,而是送到李泌的手里。”

    “李长源是圣人的人,会替上皇说话?”

    “至少能让皇帝的脑子清醒些。”

    见王承恩还是一脸疑问,萧江沅轻笑道:“圣人哪里会真想让上皇回去做皇帝?不过是不确定上皇的心意,又对自己擅自登基一事感到不安,想对上皇试探一番,再来下后面的棋。上皇若是没什么反应,就这么回去了,便是顺应了圣人表面之请,到时候圣人这皇位是给还是不给?他怎么舍得给,可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天子更该一言九鼎,那时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上皇年纪大了,一时大喜大悲风疾病逝也是有的,皇族历代可有不少类似的死因。这样一来,圣人不就留住这皇位了?”

    “你跟你小徒弟说这个做什么?像他这样呆呆傻傻也挺好的,一些小聪明,够活着了。”李隆基话虽如此,却仍是纵容萧江沅把话说完。

    王承恩吓得脸都白了:“圣……圣人不会这样吧?”

    “当然不会。”萧江沅安抚一笑。

    王承恩刚松了一口气,便听萧江沅继续道:

    “上皇是不会给他机会这样做的。”

    王承恩:“……”

    李隆基扶额笑出了声:“你疼疼你小徒弟吧,他大抵是你的关门弟子了。”

    王承恩忧道:“那……只是把这个送回去,够么?”

    李隆基刚要说话,就被萧江沅摇头制止:

    “那你说,上皇应该再做点什么?”

    王承恩想了想,道:“至少,上皇要向圣人表个态,便说剑南道山好水好,适宜颐养天年,以后不回长安也可,如何?”

    “圣人若是因此而以为,上皇是打算割据蜀地,自立朝廷呢?”

    “这……”

    “好了。便按照你说的办,快去。”待王承恩退下,李隆基看向萧江沅,“你何必这样逼他?”

    萧江沅轻叹道:“这孩子势必要被我拖累了,但应该不会太久。他与我不同,是真的宦官,又还年轻,迟早是要回到宫里的。我不指望他能取代李辅国,但他不能只是活着,得好好活着。”

    又过了一段日子,一道贺表自长安传来,再不提李隆基重登帝位一事,只说是儿子思念父亲,希望能尽快接李隆基回长安孝养。

    太上皇与新皇终究是亲生父子,新皇奉养太上皇乃是人伦孝道,天经地义,这让李隆基无法拒绝。

    他也并不想拒绝。

    整理行装的时候,两宫众人都一脸喜悦,唯独萧江沅笑容淡淡:“其实……既已决心做上皇,倒不如留在这里,不回去了。”

    “你担心皇帝不肯放过我?”李隆基走到萧江沅面前,温柔一笑,“我现在是不问政事的太上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他没必要给悠悠众口留一个不孝的口实。而且……那是长安啊。”

    “长安又如何?上皇生在东都,长在东都,长安对上皇来说只是国都,连故乡都不算。”

    “她只是大唐国都,就已经胜于一切了。我这几十年人生,可以说是从那里开始的,诛杀韦庶人,入主东宫,成为皇帝,缔造盛世……再从高处跌落尘埃,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这条命,也能了结在那里。”不等萧江沅说话,李隆基执意道,“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李隆基拒绝不了皇帝,萧江沅也拒绝不了李隆基:“既如此,上皇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回到长安之前,李隆基先抵达了马嵬驿。

    那一场动乱恍如隔世,如今在驿馆内外,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因着杨国忠的缘故,杨玉环死时虽仍是贵妃,却不能随葬帝陵,李隆基只好在马嵬驿附近寻了个风水最好的地方,重新安葬了她和阿霜。这是他这个无能之人,所能为她尽到的最后一点心意了。

    坟土掀开之后,只见昔日佳人尸身已毁,唯香囊犹在。

    李隆基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与香囊一起,放在了杨玉环身边。

    待到了咸阳望贤宫,李隆基抬眼便见旌旗飘飘,车马浩浩,新皇李亨率领着诸皇子与高官们恭恭敬敬地迎接着,似翘首以盼了许久。

    想到几日前刚到扶风时,新皇派来接替内飞龙兵和龙武卫的三千精兵,萧江沅只觉得有些讽刺,特别在她看到新皇身上穿的不是赭黄袍,而是一袭紫服的时候。

    新皇先请李隆基上了望贤宫的南楼,自己则率领众臣朝李隆基舞拜,等李隆基急忙下楼扶起他时,他犹不肯起身,还捧着李隆基的靴履,仿佛百感交集,呜咽不止。

    群臣见状,联想到这场战乱,也都抹起了眼泪。

    李隆基不由有些心酸,朝左右要来了一件赭黄袍,披在了新皇的身上:“你能即位,这是天数。如今天下臣民之心尽数归附于你,就连如今,我能这么早就回到长安来颐养天年,也是托你的福。你不可再推辞,这才是天子之孝。”

    听李隆基话已至此,新皇才终于穿上了黄袍,左右立时三呼万岁。

    至此,李隆基的太上皇身份和新皇的皇帝身份,就此敲定,再无更改。

    “小三郎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待周围静下来,李隆基朝四处看了看。

    新皇淡然的笑容不由一僵。

    李隆基本是关心,随口一问,见儿子是这样的反应,立即觉察出不对:“他……战死了?”

    见广平王不忍地红了眼圈,垂下了头,李隆基刚要确信自己的猜想,便听李辅国道:

    “建宁王有夺嫡之心,欲谋害广平王,已经证据确凿,被圣人赐死了。”

    李隆基只皱了皱眉,便像无事发生一般点了点头:“储位当以嫡以长再以贤,眼下为了大唐稳固,更不该以军功乱长幼,皇帝如此清醒,不以私情废法,我便更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说起来,你都是皇帝了,你这几个儿子怎的还只是郡王?皇子当为亲王才是,他们都该晋封了,国本也该确立了。东宫有了主人,你便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好皇帝了莫像我一样。”

    新皇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终是叉手应下。

    他不是感觉不到李隆基的语重心长。对于他来说,他的儿子入住了东宫,他才是一个名副其实不可撼动的皇帝,只是他自从登基,便一直没来由地忧虑和恐惧。除了已经由良娣册封为皇后的张氏、他的长子广平王和李辅国,他没办法相信别人。他曾以为,只要自己做了皇帝,就不会再有做太子时的不安和心慌,只要他夺回了两京,就从此坐稳了皇位,可他从未确信,还怕这一切只是他以为。

    他终于有点明白,昔年李隆基为什么要那般弹压他了。

    当晚用膳之时,新皇特意为李隆基试菜,次日一早启程回长安之时,还要亲自为李隆基牵马,被李隆基执意拒绝。

    好不容易回到了长安,李隆基感慨万千。满目疮痍之下,百姓们却如滔滔不绝的江水一般,涌动在朱雀大街两侧,齐齐为李隆基的归来而欢呼。

    李隆基没想到,长安百姓竟然还会欢迎他,不禁湿了眼眶。

    萧江沅跟在李隆基身后,左右不停地寻找着,却始终没能看到那个坚决要留在长安的人。

【第59章·梨园弟子白发新】③

    待入大明宫拜过宗庙,李隆基拉着新皇对众臣道:“我为天子五十年,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尊贵,如今成了天子之父,才知何为尊贵。”

    新皇态度仍十分谦逊:“还请父亲住在大明宫,让儿得以就近侍奉。”

    李隆基摇头:“我还是去兴庆宫吧。那里虽不大,但毕竟住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那儿了。”

    新皇并没有多做挽留,十分顺从的样子:“那……阿翁呢?”

    李隆基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萧江沅。

    萧江沅上前一步,恭谨道:“臣老矣,不敢尸位素餐,只望自己还有气力,能侍奉上皇终老。内侍监等官职,还请圣人另择贤良任之。”

    “阿翁这么多年劳苦功高,我一直铭记于心,怎能凉薄待之?阿翁在抵达成都之后,曾因护驾有功,晋爵为齐国公,眼下阿翁既然不想再做那些劳累的活计,那我就再加阿翁为开府仪同三司吧。”新皇的语气虽轻,却不容置疑。

    萧江沅本以为,新皇问及自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主动的机会,给李辅国腾出官职。帝王都更换了一代,更何况区区内侍监?新皇就算不问她,直接免了她的官职,改任为李辅国,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她想过新皇会对她明升暗贬,毕竟她是太上皇身边的宦官,地位比皇帝身边的宦官高本属应当,最起码也要平级,但她怎么都没想到,新皇直接给了她从一品。

    朝臣能在活着的时候,做到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已经是仕途的巅峰,死后再被追赠个正一品,便是圆满,宦官则不太一样。自大唐开国起,早年的宦官就没有上过三品的,是李隆基打破了这个传统。所有人都认为,三品已经是宦官生涯的尽头,却不想新皇直接提高了宦官官阶的上限,直接与文武百官齐平。

    此时还没有人能预料到,这为后来大唐的宦官专权,埋下了怎样的隐患。他们只能看见新皇孝敬太上皇,对萧江沅也礼敬有加,真真是个德才兼备、正直善良的好皇帝。

    若是从前,萧江沅会立即婉拒,请辞或干脆致仕,但在李隆基和她都拒绝过新皇之后,她不能再拒绝一次了。

    入了大明宫,她就收回了目光与心神,立即便发觉入城之后与入城之前的新皇,有些不太一样。

    他脸上虽仍挂着得体的笑容,眼中的笑意却消失了。

    这时李隆基也冲她浅浅地点了下头,她便跪地谢恩。周围百官立即在李辅国的带领下,纷纷向她道贺,称呼也立即改口为“萧开府”。

    这一下,她是真的位极人臣了。

    可是她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一声“开府”,远不如那一声“将军”好听。

    安置过了萧江沅,新皇把目光投向了陈玄礼,刚要说什么,便听李隆基道:“陈将军也老了,便让他在兴庆宫陪伴我吧。”

    陈玄礼自知在马嵬驿得罪了新皇,如何不知李隆基这是在保他,忙向新皇跪道:“老臣一身伤病,不宜再为大将,唯愿以朽木之身,终此余生护卫上皇于南内,还望圣人恩准。”

    新皇点点头:“我不忍拂老将之心,更不能逆父亲之意。如此也好,有你守卫父亲,我更放心。”

    待在大明宫用过了午膳,新皇才专门派人送李隆基等人去了兴庆宫,临行前还一脸歉意地道:“儿回到长安也没多久,东内南内尚未来得及收拾,恐有所荒废。不过父亲放心,父亲喜欢和必需的一应用度,儿会马上派人送去,这批宫人与宦官,也会随父亲一同前往。父亲以后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的,也务必派人跟儿讲。”

    “皇帝日理万机,不必为我这点小事烦心,以后我便在兴庆宫安享晚年,大抵也没什么需要麻烦皇帝的了。”

    说完,李隆基便转身登上了车辇。

    直到进了兴庆宫,萧江沅才知道,所谓的“有所荒废”到底是什么模样。

    杂草丛生也就罢了,任是什么豪华的宅邸,时间长了没人居住,都会如此,可龙池里的水又浑浊又散发着一股恶臭,岸边停着的水榭直接被砸烂,各处宫殿墙壁上的裂痕与脏污更是层层叠叠,沉香亭甚至坍塌了一半。南薰殿倒是保住了,可里面的东西,哪怕是悬挂着的纱帘,也都被扯得干干净净,勤政务本楼也还算太平,只是仓库里的书卷都被人搬了出来,点成了火堆,花萼相辉楼最是惨不忍睹,小的乐器一个不留,大的则被肢/解,唯独一架玉磬看似笨重又不起眼,总算逃过了一劫。

    与方才在宫墙外看到的兴庆宫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萧江沅立即着手,先率领众宫人宦官,把南薰殿拾掇了出来,然后分派他们去收拾各自的住处,至于其他地方,只好循序渐进了。

    李隆基才刚说过无需再麻烦新皇,眼前就有了一件事殿宇损坏,是需要由专门的将作监来处置的,他们最多可以修葺花草,打扫池水,却不会搭建亭台楼阁。

    “此事好说,臣去请圣人下令就是了。”萧江沅轻松地道,“上皇毕竟是圣人亲父,一应用度总不会少,臣还会把损毁和丢失的所有乐器都列出来,请圣人补齐。”

    萧江沅说着便要动身,却被李隆基拉住了手腕:“阿沅……倒也不必这样麻烦。那亭子塌便塌了,我又不去坐,水榭烂便烂了,我也不好受凉。池水可以渐渐清扫,墙壁也可以慢慢粉刷,至于那些乐器,我们可以买材料自己做,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好在那蓝田玉的玉磬留下了,不然我可就真的没办法了叛军可真是没有眼光。”

    “……也好。”萧江沅心领神会地道。

    他们不打算寻求新皇的帮助,觉得就这样自给自足地过完余生也挺好,可在他人看来就并非如此了。

    没过几日,玉真公主登门。

    一向随性疏朗的玉真公主在见到李隆基之后,竟大为哀恸,抱住李隆基哭了好久才休。见周围如此纷乱与寒酸,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圣人竟这般不孝,他好好地住在大明宫里,却把你撵到这儿来?也不提前派人拾掇拾掇,他还有点做儿子的样子吗?外头的人还赞他仁孝,我在宫门外的时候,也觉得他仁孝,可进来一看,这都是什么?”

    见李隆基不怒不恼,反倒笑着哄自己,玉真公主又忍不住抽泣道:“三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你也说了,那都是以前了。”

    这时,有宦官来报:“和政公主求见。”

    因新皇即位,和政郡主便成了和政公主。她与柳潭入殿向李隆基和玉真公主请安之后,便向萧江沅跪道:“多谢萧开府救我儿性命!”

    众人皆是一脸茫然,便听和政公主起身坐下之后,徐徐道来。

    原来她那长子真的是个十分灵巧的男孩,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劫难,后来被冯神威和一个陌生男子收留。那个陌生男子芝兰玉树一般,自称是萧江沅宅中的人,奉萧江沅之命,在叛军占领长安期间,用萧江沅的私邸收留了许多孤儿。

    多亏了萧江沅平日里图清静,私邸看起来平实无华,才没有被叛军扫荡。结果好景不长,不知是谁在街上看到了男子,说他早年在平康坊的青楼里做过小倌,还是头牌,竟引起了安庆绪的注意。为了保护男子和宅子里的孩子,冯神威战死,男子则把宅子的钥匙尽数交给了和政公主的长子,然后便跟着安庆绪离开了。

    四周的邻居除了那些逃了和死了的,都对男子十分敬佩,但未出坊外,便有人说男子是见利忘义之辈,还有更难听的话,和政公主就学不上来了。

    在男子离开之后不出半年,安禄山就被安庆绪杀了。直到长安重新归于大唐,男子也没有回来。

    “……只听说在长安收复的那一日,有一个男子投了曲江池。我后来派人打听过,池里打捞出来的尸首不止一具,在义庄放了足足两个月,也没有一个亲友来认领,便始终没能分得清谁是谁,后被几个富户出资厚葬了。”和政公主道,“我既然找不到那位恩公,便只能多谢萧开府了。”

    玉真公主凉凉地道:“你若是真想感谢萧开府,就去跟你阿耶说说,至少派人过来修缮一下,让你祖父与恩公也能住得舒坦些。”

    和政公主一路入宫,自然也看到了宫内群景。听玉真公主开口,她脸一红:“可能阿耶过于忙碌……但姑祖母放心,我一定会去跟阿耶说的,我还会亲自来监督兴庆宫的修缮事宜,还请祖父、姑祖母和萧开府放心。”

    李隆基苦笑一叹:“到底要我怎么说,你们才肯相信,真的是我主动要求来兴庆宫居住的,此事跟皇帝一点关系都没有。”

    萧江沅始终静静地听着,长叹道:“和政公主也莫要误会,老奴宅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和政公主对萧江沅的宅中事向来不知,玉真公主却是知道一二的。她刚疑问地看向李隆基,就见李隆基深深地看着萧江沅,没有说话。

    萧江沅又道:“至于兴庆宫,上皇有自己的打算,老奴也会尽快将一切处理好,就不必两位公主费心了也万莫到圣人面前费口舌,上皇与圣人就这样各自安好,对彼此都好。”

    既然怎么说,她们都不肯信,那就只好说大实话了。

    果然,玉真公主与和政公主听完,立即打消了所有面圣的念头。和政公主想了想,道:“不过兴庆宫,祖父还是交给孙女吧,祖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孙女,孙女一定竭力达成。阿耶一定是太忙了,便由孙女替阿耶尽孝了。”

    两个月后,兴庆宫终于恢复了往日风采,还添了几分新的气象。

    又过了几个月,李隆基第一波邀请来的客人终于抵达了花萼相辉楼。

    “梨园弟子,拜见祖师!”

    李龟年也已须发斑白,嗓音却一如往日洪亮好听;谢阿蛮娇俏依旧,但也沉稳了许多。他们都跪在李隆基面前,泪流不止,久久不能起身,直到听到一段奇怪又刺耳的磬声。

    李隆基无奈一笑:“你们快起来,拦下那音痴。”

    萧江沅站在玉磬边上,手里拿着玉击,一脸浅笑,眼神无辜。

【第60章·椒房阿监青娥老】①

    李龟年一直留在长安,谈到了投敌的前宰相陈希烈、王维和杜甫。陈希烈是主动投降,还曾为叛军做过事,王维和杜甫则甚为无奈,特别是王维盛名在外,被安禄山扣押着不放,杜甫倒是成功逃走了,只在牢狱的墙上留下了一首诗,题为《春望》。

    谢阿蛮则在城破前就逃走了,聊起了梨园故人的近况。公孙大娘远走江南,收了徒弟传授剑器舞;念奴和许合子都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婉转莺歌尽成绝唱;其他子弟则或生或死,四散在天涯之间。

    “你们……可还记得李太白?”李隆基忽然问道。

    李龟年道:“他为永王叛乱所累,如今已不知所终。”

    见李隆基有些怅然,萧江沅走到谢阿蛮身边耳语了一番。

    谢阿蛮双眼一亮,当即起身,如蝴蝶般旋转到殿中。

    一见谢阿蛮起势,李隆基和李龟年相视一眼,当即敲鼓抚琴,奏出了一段轻快的乐曲。

    谢阿蛮平生最擅凌波舞。一场跳完,李隆基和李龟年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她却不满意地道:“看来阿蛮是真的老了,腰肢都不如从前软了,贵妃赠我这金臂环,是赞我舞姿出众的,想来真对不起她。”

    话刚说完,谢阿蛮就忍不住咬了下自己的舌头,慌张又歉然地看向了萧江沅。

    李隆基只定定地看了谢阿蛮的金臂环一眼,没有过多地惆怅与哀伤。

    夕阳西下,李龟年和谢阿蛮都已醉倒在殿中,萧江沅则与李隆基两人并肩站在花萼相辉楼的栏杆旁,静静地远眺着晚霞。

    长安经过了战火的洗礼,变得有些破旧和黯然,但其间行色匆忙的人们,昭示着这座百年古城的生命仍在继续,且生机盎然。

    兴庆宫比邻东市和四座坊,总有人能从兴庆宫外经过。忽有人抬起头,看到了花萼相辉楼上站着两个人。

    “是上皇!你们快看!”

    “草民叩见上皇!”

    “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皇近来身子可还硬朗?”

    “上皇夜里打算吃点什么?”

    “楼上风大,上皇记得加衣!”

    见兴庆宫外停驻了一些百姓,纷纷向自己行礼问候,李隆基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扬起唇角,招了招手:“天色不早了,都快些回家吧。”

    自此以后,李隆基总会在兴庆宫门外摆上几桌瓜果茶饮,见有百姓经过,便主动攀谈,像一个寻常的老者一般。一来二去,便有许多人知道,在这里可以见到太上皇,经过的人便越来越多了。

    李隆基不谈朝政,却避不开民生。百姓口中,大大小小皆是民生,他只能听,却再也做不了什么。

    百姓们对此倒是很坦然,他们知道如今管事的是皇帝,所以只是随便聊聊,没想要麻烦李隆基。

    陈玄礼一直坚持亲自值守宫门,任凭李隆基怎么邀请,都不肯入宫上楼,这下却躲不开了。李隆基近在眼前,陈玄礼没法再不听宣,渐渐地也放开了胆子,还敢坐在李隆基身边,跟百姓们拼起酒来。

    李隆基刚想拿起酒壶自斟一杯,眼前就出现了一只纤细的手,一把将酒壶夺了去。

    “陈将军,我请你看着上皇,别让他喝酒,你倒好,自己先喝起来了?”

    萧江沅虽然语气淡淡,陈玄礼听来却浑身一凛,立即站了起来:“是上皇自己偷拿的,萧开府……”

    “嗯?”萧江沅和李隆基同时转头看向陈玄礼。

    陈玄礼轻咳了两声,还是选择站到了萧江沅这边:“萧将军只说让我监督,不许上皇喝酒,又没说不让我喝……”

    “陈将军说得也对……”萧江沅点点头,又转向李隆基,伸出了另一只手。

    李隆基起初还装傻,见萧江沅不肯收手,眼神还一直往桌面上瞟,他只好拿起桌面上尚还空着的酒杯,放入了萧江沅的掌心。

    周围的百姓纷纷笑出声来,李隆基却不羞不恼,只无奈地摇头失笑:“你们看看,一朝失势,连她都敢欺负我了。”

    有一老妇道:“萧将军这是忧心上皇身体,上皇可不能冤枉了她。”

    老妇的丈夫紧接着道:“正是正是,我家娘子也时常如此,虽说烦了点,但也多亏了她惦记,小老儿才康康健健地活到了今日。”

    百姓们又指着这对老夫妻欢笑起来。

    听得“娘子”二字,萧江沅和李隆基都是一怔。萧江沅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握紧了酒杯,向百姓微一致礼,转身便走,什么都没再说。李隆基瞧着萧江沅的神态与身影,直到萧江沅入了宫,也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自从李隆基住进了兴庆宫,李辅国便派人盯紧了,还时不时地把兴庆宫的近况,转达给新皇。

    事实上,新皇并没有给李辅国下过这样的命令,但当李辅国谈起兴庆宫的时候,他也从未让李辅国住口。

    起初听闻在兴庆宫那般惨淡的情况之下,李隆基都没派人来请求,而是自己重整旧河山,新皇虽有些失落,但也同时松了口气。

    他曾想过,他们父子以后就继续这样各自为政,再无相争,只在需要的时候扮演一下父慈子孝,这或许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就算他是皇帝,大权在握,又如何?近乎严苛的孝道是压在所有人头上的一座大山,他的父亲只凭名分,就能困住他的手脚,让他任是心中有再多的怨愤和不满,也终究无计可施。

    他不会宽容到原谅一个这样的父亲,但也没必要做得太绝。他已经将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而将父亲排除在权力之外,曾经近五十年叱咤风云的盛世天子,如今却只能蜗居在小小的兴庆宫里做乐器,这对于他的父亲来说,已经是生不如死了吧?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纵然是在那种绝境之下,他的父亲还没有彻底放弃对权位的掌控,竟又生生地寻出一条破局之路来。

    “……起初只有百姓会特意去兴庆宫探望上皇,上皇则会在兴庆宫外大摆筵席,与民同乐。但这几个月,不仅朝中的一些老臣会频频登门兴庆宫,那些自剑南道入京面圣的官员,也会在进大明宫之前,先去兴庆宫拜会一番,最可疑的是,禁军将领也会去。”

    “不过是故人叙旧罢了,上皇在兴庆宫何等寂寞,我无暇陪伴已是不孝,难道还要拦着上皇自己寻些乐子么?”

    听新皇语气虽淡,声音却沉,李辅国继续道:“百姓、文臣、将领以及玉真公主门下那一众自以为窥破天机的道士,再加上一个积威已久的上皇,这意味着什么,圣人不会不知道吧?就算上皇没有害圣人之心,也无意于收买人心,伺机复辟,难保上皇身边的人也是如此。战乱尚未平息,东都又得而复失,朝堂经不起大乱了,圣人不得不防啊。”

    新皇默默良久,忽然道:“你说……明明是他惹来了祸端,又抛弃了长安,为什么有的百姓还会那么爱戴他?你还记得他刚回到长安那天么,百姓们都在说‘上皇万岁’,却没有一个人提到我。若说是迫于上皇地位,他们也可以选择闭门不出,不来相迎,可朱雀大街两边站满了人,四周通往朱雀大街的巷子更是堵得水泄不通。听说收复长安那日,尚是广平王的太子和郭子仪入城之时也是如此,后来我回京时,不愿扰民,没有提前通知日子,竟然真就风平浪静地回到了大明宫……”

    “难道我一心夺回了长安,对他们来说只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大唐建国百余年,承平数十年,所以他们认为官军打败叛军是迟早的事,收复两京更是不在话下,我在一年零三个月之后才收复长安,已是太慢太晚了?是啊,如今的至德,怎能与开元相提并论?无论我怎么做,做了什么,都再比不上了。”

    李辅国没有耐心听新皇的长吁短叹,直接道:“圣人若信得过奴婢,此事便交由奴婢去办吧。”

    “……你想怎么办?”

    “圣人放心。”李辅国昂首挺胸起来,微微一笑,“奴婢绝不会有碍圣人威名,只是让有罪的人付出相应的代价罢了。”

    上元元年,七月十九,兴庆宫忽然接到了一道新皇的口谕,邀请李隆基等人赴太极宫饮宴游玩。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523/ 第一时间欣赏盛唐绝唱最新章节! 作者:蔚微蓝所写的《盛唐绝唱》为转载作品,盛唐绝唱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盛唐绝唱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盛唐绝唱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盛唐绝唱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盛唐绝唱介绍:
大家好,我叫李隆基,家里行三,故为李三郎, 后世的人称我为唐玄宗或唐明皇。 我爱上了我的祖母武则天——晚年极为宠爱的一个宦官, 然后发现我的情敌有:我的祖母、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杨玉环…… 情敌都是女人的滋味,你们懂么? 我一生之中向他求了四次婚,想让他成为我的人,你们猜他怎么说? 直到最后,他都骗了我……盛唐绝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绝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绝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