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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百三六。主子

    吴佩孚叫谢怀昌不必急着给他答复,好好考虑两日再说,但凡对方说出这话,那十成十是打定了主意,再难更改。谢怀昌听出吴佩孚的这层意思,不由苦笑了一声:“旅长何必说的如此迂回委婉,不如直接下军令。”

    “宁隐,”吴佩孚在那头笑了一声,有些发冷:“若你同我没有什么私人交情,我就不会折腾这一场,将你调到我麾下来。”

    谢怀昌蓦然警觉起来:“什么意思?”

    吴佩孚道:“我总要为我女儿考虑。”

    他没再多说什么,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谢怀昌因此觉得不安,放下听筒就去找吴心绎。

    “你父亲最近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闯进婉澜房里将人拽出来,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吴心绎慌里慌张地将手腕从他掌心里挣出来:“你干什么呀!”

    谢怀昌双手合十,先跟她道了个歉:“请大嫂恕我一时情急,你父亲最近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他手劲不小,情急之下更是没轻没重,吴心绎揉着自己被捏痛的手腕,被他严峻的语气唬了一跳,顾不上生气先回答他:“没有,怎么了?”

    谢怀昌没有立刻回答,先独自思索了一阵,才道:“他要将我从军官学堂调出来,去到他麾下当兵,我觉得有些不太对。”

    吴心绎道:“怎么,去我父亲麾下当兵,委屈你了?”

    谢怀昌失笑:“没有没有,只是觉得他这个决定有些古怪,一定是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他要为你考虑,显然是不希望我做错事连累你。”

    吴心绎奇道:“你有什么错事能连累……”她说着,脸色忽然一变,猛地住了口。

    谢怀昌立刻追问:“你想起什么了,是吗?”

    吴心绎将提着的那口气慢慢吐出来:“大总统要和革命党翻脸了,你能做的所有错事里,只有这一条会连累到我……和整个谢家。”

    谢怀昌却道:“可我和革命党也没什么交情啊,我只是参加了同盟会而已,唐总理不也是同盟会的人吗?他倒台,总不是因为他加入了同盟会吧。”

    吴心绎看着他,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防患未然总是没错的。”

    谢怀昌苦笑了一声:“那就去吧,让你父亲放放心也没什么大碍。”

    吴心绎数落他:“那你从京城跑回来再跑回京城,图个什么?”

    谢怀昌叹了口气:“本来以为辞了京城那边的事情,就能安心做个教书先生。”

    吴心绎道:“你若只是求个安心,当初就不该去留洋读军校,明明是自己心里跃跃欲试,还要装一副采菊东篱的模样,不诚恳。”

    谢怀昌看了她一眼:“我若是没有留洋读军校,你今日也不会是我的大嫂。”

    吴心绎悻悻道:“那倒是……”

    谢怀昌笑了起来:“所以为了感谢我这个媒人,你也得叫你父亲给我安排个美差。”

    吴心绎却道:“我父亲总不会害你,他给你安排什么你便做什么,不许挑三拣四,否则我就告诉你大哥去。”

    谢怀昌又笑了起来,似乎是由衷觉得开心,笑的没完没了,吴心绎不知道他忽然发的这是什么疯,不由得惊惧地看着他,还向后退了一步。

    他好容易收了笑意,问道:“大哥那边办的怎么样了,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吴心绎道:“说是已经谈妥了,店铺地方也寻到了,要找人来做装潢,斯宾塞爵士可以负责这件事,所以他最近就可以回来。”

    她说着,脸上忽然露出异样的笑意:“这位爵士真的打算向咱们二小姐提亲?”

    谢怀昌道:“我不晓得,你这么想知道,不如去跟大姐打听,乔治是她的洋文老师。”

    吴心绎笑意淡了些,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敢,我有点儿怵你大姐,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待我还好……”

    谢怀昌安慰她道:“澜姐只是看着唬人罢了,其实脾气没什么,你可以去问她……总比直接去问母亲好吧。”

    “和她脾气没关系,是你们家的儿媳妇可真难当,”吴心绎抱怨道:“她最近在教我看账本,我本来还道一个账本有什么好教的,我在娘家的时候就会,没想到她指着一条普普通通买缎子的账,竟然能说上好大一篇来,什么太太房里每个月要供多少布匹,留出多少银子,小姐们屋里供多少……最可怕的是连你们家其余七个府里都要按季供食材器具,难道他们都不事生产吗?”

    谢怀昌从来没有理会过这些,也没有理会的机会,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本家要按季给分支供应杂物,不由跟吴心绎一样大吃一惊:“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吴心绎撇了撇嘴:“那你吃的用的穿的都是谁给你操心的?”

    谢怀昌道:“我娘还没去世的时候有我娘,我娘去世之后我还有个乳母,后来再长大一点,就有身边的小厮操心了。”

    吴心绎在他肩上拍了拍:“以后就有我为你操心了。”

    谢怀昌却道:“你操心什么?等几天我就去北京了,轮不上你操心。”

    吴心绎笑眯眯地看着他,张口道:“操心你的婚事。”

    谢怀昌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对成婚这件事并没有多抗拒,自己孤身在外,若是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操持家务也是美事一桩,当即便向吴心绎拱手作揖:“那就劳烦大嫂,千万替我寻一个贤惠媳妇。”

    他两人在婉澜绣楼前说说笑笑,稍不注意便得意忘形毕竟早先便熟识。但立夏从屋里出来,礼貌而客气地打断了谈笑风生的两个人,她表情恭敬,却让人觉得有些发冷,斟酌着词句道:“二少爷,大小姐还在等少奶奶呢。”

    谢怀昌和立夏相处久了,知道这个丫头身上学了点婉澜脾气里的傲气,尤其是在斥责比她更低级的丫头时,但她今日将这个态度用在吴心绎身上,就让谢怀昌有些不悦。

    “怎么,我和大少奶奶说两句话都不成了?”

    立夏向他屈膝,一眼都没看吴心绎:“二少爷说笑了,只是大小姐正和少奶奶看账簿呢,不好耽搁。”

    吴心绎觉察出谢怀昌有些动怒,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对立夏笑道:“晓得了,这就回去。”

    谢怀昌伸手在吴心绎跟前挡了一下,盯住立夏道:“大姐叫你来的?”

    立夏愈发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态来:“是,大小姐叫我来催一催。”

    前后的话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总能教人觉察出她语言和态度里掺杂着些许轻慢之意,这让谢怀昌想起自己的亲娘,当年她还活着的时候,去长房请安,也曾被秦夫人身边的丫头这样对待过。

    姿态礼仪都无懈可击,就是能觉出那人心里其实是看你不起的。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带着一股怒气,抬脚便往绣楼里走,将立夏骇了一跳,忍不住唤了句:“二少爷!”

    吴心绎怕他带着情绪,再与婉澜吵起来,也赶紧追进去,在楼梯前拽住了谢怀昌:“你干嘛去!”

    谢怀昌道:“上楼看看大姐,怎么,连这也不行了?”

    吴心绎急道:“大姐惹你什么了,你要这么怒气冲冲地去看她?”

    谢怀昌上下打量她:“你紧张什么?”

    吴心绎缓了口气:“我没觉得有什么。”

    谢怀昌哼笑了一声:“你以为只一味忍让就能天下太平了?”

    吴心绎却道:“那你这样莽撞地冲上去又能换来什么?她待你好不好,她是你亲姐姐。”

    谢怀昌表情松动起来,扭头看了侍立一旁的立夏,这丫头已经不复方才的神定气闲,吓得嘴唇都有点发白了,她知道这件事闹到婉澜跟前的后果,吴心绎和谢怀昌到底是主子。

    吴心绎放软了语气,又道:“你若想上去跟她说两句话,顺顺气在去,横竖你快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谢怀昌一言不发地转身,拾级而上,吴心绎跟在他后头,看了立夏一眼,也没说什么。

    婉澜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坐着吹风,见他上来,唇角先含上笑意,调侃道:“我就说有什么事还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莫非是玉集在上海寻了个摩云洞?”

    谢怀昌的神情还有些僵硬,但好在没表现出失礼的地方,还顺着她的话开玩笑:“他敢,我非带兵将洞轰平了,活埋那玉面狐狸。”

    婉澜伸手指了指房里的一个绣墩,又将手边的一盏汤碗端给他:“我还没有动过,你正好尝一碗,才给蓁蓁喝了,还说晚膳也上一盅,叫大家都尝尝。”

    谢怀昌伸手接过来,那勺子搅了两下:“有件事得跟大姐说一声,我要回北京了,去吴旅长麾下当兵,才打的电话,过两日就走,刚才就是和大嫂说这件事去了。”

    婉澜诧异道:“怎么又回北京了?不是要去军官学堂吗?”

    “那边不顶事了,得去北京,”谢怀昌道:“请大姐照顾好大嫂吧。”

百三七。内苑

    婉澜其实心里知道他说这句话的原因,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盈盈地点头:“放心,还有你大哥呢。”

    谢怀昌点了下头,将手里那碗汤喝干净了,又陪着婉澜说了几句话,他心思不在这,话里话外都能看出敷衍,婉澜将头扭过去瞧着窗外,轻轻地叹了口气:“忙你的去吧。”

    谢怀昌竟然没听出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应了一声,又告了个罪,起身便走,吴心绎猛地扯了他一下,力道之大,竟然让他踉跄了一下。

    一屋子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就连谢怀昌自己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吴心绎先笑了笑,对谢怀昌道:“来了还没几天又得走了,还不陪大姐多说几句话?”

    婉澜道:“罢了,日子还长着呢,让他忙去吧。”

    谢怀昌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对婉澜讨好地微笑:“方才走神了。”

    婉澜点了下头,又重复了一遍:“忙去吧。”

    谢怀昌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她告了罪:“实在是有点事情没琢磨透,我改日再来陪大姐说话。”

    他走了之后,吴心绎想替他说两句好话,便自己坐到婉澜身边去:“京里有点麻烦,他方才就是找我说这件事的,想问问我父亲跟我说什么了没有。”

    婉澜道:“没关系,姐弟十几年了,不在乎这一句两句的闲暇话。”她翻了翻放在膝头的账簿:“当年福大叔的儿子还在,我学着做账,瞧出账里有问题,这才和革命党牵上了关系。”

    吴心绎倒是从不知道这一层,不由惊讶:“福大叔的儿子是革命党?”

    “阿贤的那个老师徐存之也是,那时候大清还在呢,我发觉他们的身份,就把两人一起赶出去了,”婉澜道:“如今徐存之倒是回来了,可再没见过谢诚大哥,存之倒是说他一切都好,怎么连封信都不寄回来。”

    “兴许是有什么要事,不便同外界联系,”吴心绎道:“宁隐没什么,大姐别多心。”

    婉澜却道:“你别多心了才是。”

    深宅大院的奴才捧高踩低是常态,宰相门房三品官,并不会因为婉澜今日将立夏训斥一番便有所改变。

    但吴心绎不懂她的苦心,认真想了好几日,依然是满肚子不解。谢怀安回来之后,吴心绎将婉澜这句话说给了他,又问:“你说她知不知道立夏那样子对我?”

    谢怀安被她服侍着换了衣服,闻言便笑:“你们在她房门口闹这么一场,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吴心绎泄气道:“那她还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兴许背后有事情发生了呢,”谢怀安摸了摸她的脸:“这件事若当你的面处理,那就是你狐假虎威,日后更没什么威信。”

    吴心绎其实很想抱怨,但她生生忍住了,因为李夫人会频繁地向吴佩孚抱怨她在婆家受的委屈,这么做的结果是吴佩孚对她日渐疏远,因为没有男人在外打拼劳累一整日后,回家还愿意听妻子充满怨气的唠唠叨叨。

    她开始在这个家里感受到孤独,不自觉的将“你们家”这三个字挂到了嘴边,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们早就修炼成精了,自然能将她这种变化看在眼里,却没有人明着告诉她。

    谢怀昌已经走了,都没有等到谢怀安从沪上回来,谢道庸拜托他将冯夫人和谢宛新一道带去京城,他便顺理成章在谢道庸府邸里住下了。

    “我看,你和南方那边也别断了联系,”谢道庸抽水烟,咕噜噜的,有些口齿不清:“鹿死谁手可真不一定,大总统只有一个人。”

    谢怀昌苦笑道:“你太高看我了,叔父,我南方北方都没什么太深的交情,吴子玉是关心则乱,就算我要背叛哪一方,我连像另一方投诚的筹码都没有。”

    谢道庸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吴子玉不是池中物,我看他将来的成就要远盖过曹仲珊去,你有他这一层关系,将来只怕也低不到哪去,现在是没什么筹码,可等他爬上山顶了,你不就有了么。”

    谢怀昌道:“他都爬上山顶了,我干嘛还要背叛他?况且我看大总统也没有叫吴子玉接班的意思”

    “不是叫你背叛他,是叫你有点自保的本钱。”谢道庸吐了口烟雾出来:“革命党是要成事的,大总统手里是有兵,可除了兵也没什么了,江山这盘棋,从来斗得都是格局,可大总统眼里只有一兵一地之争,共和也好帝制也罢,他从来就没弄明白过民主的真实含义。”

    民主的真实含义,这话说来只是轻轻巧巧,但若真问起来,小可用几个字打发,大也可以洋洋洒洒理一本大部头。中国从半个世纪前就在搞宪政学洋务,可洋务没能救大清。

    前朝留下了满目疮痍的江山给新朝,中华民国建立在前清遗老遗少们剪下来的辫子上这些身外之物舍弃起来总是容易的,就像那出家的和尚,头上的三千烦恼丝拿一把刀就能剃掉,但心里的没准要带进棺材里去。

    谢道庸是前清的官,到了民国依然在做官,他在邮传部电政郎中的职位上告老,做了几个月的参政,又被调去电政衙门,公房里还是些熟面孔,被洗牌的只是原本爬顶尖的那一拨人。

    屋顶被掀了,但支撑屋顶的柱子还是原来的柱子,不管换多少个漂亮的屋顶,那屋子依然是这么高,依然是这么大。

    谢怀昌去吴佩孚部队里报道了,先前是借调,如今却是切切实实参了军,在吴佩孚麾下当一个练兵的教官。

    他当了两日的差,便在谢道庸的吩咐下提礼去府上拜访,以示私交不断,况且吴心绎还拜托他带为问候父母,打上这个旗号,和寻常的扯关系又不同了。

    吴家似乎已经是张佩兰做主了,中午正宴都是张佩兰来陪客,只是留了个空位给李夫人而已。谢怀昌其实对张佩兰印象很好,她行事泼辣大气,也能分清轻重缓急,还时不时提了府里的酒水大肉去慰军,营里不知吴家内宅事,纷纷将张佩兰当做正牌的吴夫人,而吴佩孚本人也从不解释。

    吴心绎还让他捎话给吴佩孚,令他待李夫人好一些,可瞧眼下的情形,这句话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直到正宴毕了,两人挪到花厅去喝茶,谢怀昌才瞅着张佩兰不在的功夫里问他:“怎么不见太太?”

    吴佩孚瞟了他一眼:“蓁蓁叫你来干什么?”

    谢怀昌道:“来看看你和太太。”

    吴佩孚长长地叹了口气:“内宅是个什么情况,你大概也都看着了,别跟蓁蓁说,你自己晓得就行了。”

    “我晓得这个干什么,”谢怀昌道:“你这个妾倒是能干,可媳妇也差不到哪去吧,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能这么宠妾灭妻。”

    吴佩孚将烟头递到盘子里磕了一把:“我这妻妾都是家慈做主娶进来的,绝没有喜欢一个厌弃一个的说法,更谈不上宠妾灭妻……我若真想宠妾,只需将妻送回老家就成了,何必放在身边折腾事。我看当初我娘就不该给我娶这门媳妇,我吴家穷困,配不上她,叫她委屈了一辈子。”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警觉起来:“我们吴家穷困,比不上你们谢家百年高门,蓁蓁在你们府上不会受委屈吧?”

    谢怀昌当然不能跟他告谢家的状,只好道:“我大姐在府里住着呢,正在教她管家,听说前不久才做主办了个内宅事,很是漂亮。”

    吴佩孚沾沾自喜道:“我闺女就是聪明。”

    他膝下一直无儿无女,眼见都已经邻近不惑之年了,唯一能惦记的小辈却还是收养的干女儿。

    谢怀昌到底没见到李夫人,倒是听见她在后院里粗声大气地喊了两句什么,屋子里伺候的丫头都听见了,却没有一个人露出异样神色,看来是都已经习惯了。

    吴心绎收到谢怀昌发来的电报,上面尽是些报喜不报忧的话,说吴佩孚身体康健,李夫人安居内苑,张佩兰诸事平安,她将这话当了真,很是欢喜了几日,脸上笑容都多了起来。

    秦夫人待她依旧是照之前那样,虽不亲密,却也不疏离,但放权倒是放的多了些,她最近正在惦记谢婉恬的婚事,寻常杂物便不怎么过问了。

    谢家的药房开起来后,谢怀安去上海的次数明显频繁起来,乔治也时常来镇江,但因为秦夫人有心阻拦,他和婉恬压根见不上面,只能依靠谢怀安来鸿雁传书。

    陈暨偶尔回镇江探望婉澜,在府上用餐的时候故意在谢道中夫妇面前为乔治说好话,也常说婉澜那位密友,嫁给美国人的裕德龄近期的动静,想借此来潜移默化的告诉他们,招一个洋人做女婿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行的地方。

    但谢道中不管这些,他只需要等秦夫人将心中的青年才俊拍个座次出来,再亲自挑拣一番,最终择定一人拍板下聘,而秦夫人则是油盐不进,不管这边说的多么天花乱坠,那边也只是轻巧地点个头,道一句:“快吃菜罢。”

百三八。镇江郑家

    秦夫人给择定的那个人是镇江郑家的小少爷,名兴,字季严,细细算来,他的年龄比婉恬还小上两岁。郑家住在镇江乡下,老太爷是位乡绅,老爷也曾经在前清的朝廷里做官,大清亡国之后便回来,没有到新官衙里去谋差事。听说郑家自认蒙受皇恩,宅子里至今还供着前头御赐的物件,这个行为让谢道中对他们颇有好感,认为郑家是个讲道义的人家,因此秦夫人将这个人选说出口的时候,他很是满意,还将郑家大大夸赞了一番。

    这些事情谢婉恬一点都不知晓,秦夫人甚至对婉澜都没有提起过,她暗中与郑夫人写了几封信,全然没有提结亲的意思,好像只是寻常问候,却又客客气气地邀请她带着小姐和少爷们来府上作客。

    郑夫人自然能意会秦夫人的意思,却不能会到她是想娶儿媳妇还是想娶姑爷谢家未嫁娶的少爷小姐都有,她遣人打听了,各个都能让她满意。

    因此郑夫人决定将自家未结亲的儿子女儿一并带到谢府去,若能成一个,便是一段好姻缘,若能成一双,那才是双喜临门,阖家大庆呢。

    她与秦夫人打算的事情,还是吴心绎先觉察出来的,她照着郎中的意思去厨房安排婉澜要喝的补汤时,意外瞧见厨房管事的杨大叔正挑拣着一些精细食材,她心里一动,便走过去问他:“这是为宴客准备的吗?”

    杨大叔直起身子给她请了个安,笑呵呵地答道:“可不是么,这才到食材了,没什么岔子,请太太放心。”

    吴心绎听着他话里的意思,仿佛秦夫人没有刻意吩咐瞒着她的意思,便装模作样地叮嘱道:“仔细些,太太很看重这位客人。”

    杨大叔“嗨”了一声:“不就是乡下郑家的太太么,他们郑家的厨子能有我好?”

    吴心绎笑了起来,恭维他道:“那哪能和您比呢,杨大叔的手艺可是我见过最好的,宫里头的赐宴都未必能比得上,太太也不是看低你,只是咱们和郑家不常走动,今次自然要隆重些,告诉你那边的人数没有?”

    杨大叔点了下头:“说了,也没几个,主子里只有一位太太并一位小姐,外加他们家的大少爷和小少爷罢了,其他的丫头小厮也不归我管。”

    吴心绎点了点头,又客客气气地对杨大叔道:“杨叔也别累着了,大小姐那边还得您操点心呢。”

    杨大叔应下了,笑眯眯道:“大奶奶辛苦,才叫人给大小姐炖了盅,大奶奶也尝一碗。”

    吴心绎端了两碗炖盅往婉澜绣楼里走,照她的习惯,这时间一定要在窗边坐着一边透气一边喝茶,若是有闲情,手边还要再翻一册书,正是说话的好时间。吴心绎过去的时候一个小丫头正在楼下扫地,见她来,急忙自她手里将托盘接了,又拽了一下门边垂着的一条线,楼上便叮叮地想起铃声,不多时立夏便从二楼下来,细声细气地给吴心绎请了个安。

    吴心绎对立夏不亲近,也懒得做出亲近的姿态,她这么端起来,立夏反倒矮了下去,万幸她是跟着婉澜的丫头,就算心里没了底气,也做不出那等令人恶心的唯诺讨好之态来。

    婉澜果然在窗边喝茶,还翻看着日前打婉贤处没收的那本洋文小说,见吴心绎上来,便放下杯子对她微笑:“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她已经不跟着婉澜学帐了,自然也再没有大把时间磨蹭在她这里,吴心绎笑着从立夏手上将瓷碗端给她,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人都来了,那自然是因为有事儿了。”

    婉澜便笑:“我早该想到了,若是没事情,大奶奶是断断不肯到我这来的。”

    吴心绎也跟着笑:“我要说的事儿,你肯定比我还上心,”她顿了顿,道:“母亲可能要为阿恬说媒了……若不是阿恬,便是怀昌,对方是郑家的人,我没听说过,但你估计晓得。”

    婉澜自然晓得住在乡下的那个郑家,便蹙眉思索了一番,平心而论,谢家要与这户人家结亲,门第和家风各个方面都还算合衬,若说给谢怀昌,那的确是良配,可若是婉恬,就有些棒打鸳鸯了。

    她向前倾了倾身,对吴心绎问道:“我一点风声没听到,你怎么知道的?”

    吴心绎道:“刚才去厨房,从杨大叔那听来的,想是母亲有意瞒着你们,这事儿我也才晓得,她要请郑太太和他们家的少爷小姐吃饭呢,这安排一点儿没过我手,连提都没提。”

    婉澜微微皱了皱眉,又躺回椅子上:“还不知道是怀昌还是阿恬呢。”

    吴心绎道:“就怕咱们知道的时候,母亲已经定下来了。”

    婉澜怕的也是这个,便将目光投到吴心绎身上去,吴心绎洞悉了她的想法,急忙摆手,赶在她开口之前道:“母亲虽然没有刻意瞒着我,却也没有说给我知道,可见是不太想把这事情传出去的,我不敢去问她,要去你自己去。”

    婉澜还真自己去了,她先跑去厨房,随便报了个不太喜欢的汤名叫厨房以后不要再做,便直截了当地去找杨大叔打听请客的事情了,问来问去无非也就是吴心绎告诉她的那些,杨大叔到底只是负责做菜罢了。

    她在晚膳的时候对秦夫人提起,先抱怨了吴心绎安排的那道补汤,才状似无意地提起请客的事情:“母亲要请郑家太太,是想和他们家结亲吗?”

    秦夫人怔了一下,随即点头:“是,打算了你,也该为你妹妹打算打算了。”

    婉恬正喝汤,不及防听到这话,当即便呛了一口,掩着嘴咳嗽起来,婉贤赶忙在她背上轻轻拍着,还道:“瞧瞧母亲把二姐吓得。”

    秦夫人便微笑起来:“姑娘当够了,这盆水也该泼出去了,不过也未必就是郑家的公子,这不是才相人么。”

    婉恬止了咳,满面通红道:“我还不想嫁人呢。”

    “傻话,”秦夫人嗔道:“瞧你姐姐,孩子都要有了,你原就不该拖到这辰光,都是前头变国体闹得。”

    婉恬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找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来劝秦夫人打消念头,只好求助地去看自己的姐姐,然而她一筹莫展,婉澜也是爱莫能助,只能顺着秦夫人的话说下去:“这是件大事,不可心急,得好好瞧瞧郑家公子的为人才是。”

    秦夫人赞同地“嗯”了一声,意有所指:“自然要找个正正经经的好人家,咱们大清……错了错了,咱们中华民国那么多好男子,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能娶咱们阿恬的。”

    婉恬又咳嗽起来,婉贤帮她拍着背,想说些什么,却被婉澜用眼神制止了。

    姐妹仨又聚到婉澜的绣楼里去了,吴心绎没敢跟去,怕这么明目张胆地忤逆秦夫人会惹她不快,故意到长房去伺候了。婉恬吩咐婉贤将躺椅椅背立起来,把垫在腰上的垫子弄妥当了,才扶着婉澜在躺椅上坐下,又让立夏去烧上滚水,给她拿了条毯子盖着,这才说起了正事:“姐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下午,才知道没多久,还是你嫂子告诉我的,”婉澜道:“你别急,这事咱们得从长计议,母亲的态度已经够明白了。”

    “我看是没有从长计议的机会了,”婉贤在一边皱着眉,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母亲是真不喜欢乔治。”

    “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他来当自己家的姑爷罢了,”婉澜道:“得让乔治知道这件事,咱们得跟他商量。”

    婉恬一直都不说话,半晌静默,就听着婉澜和婉贤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讨论,直到婉澜说累了,靠在椅背上喝水的时候看到她神色不定,这才赶忙问了一句:“咱俩在这废了半天话,倒忘了问正主的意思,阿恬是怎么想的呢?是下定了决心要嫁给乔治吗?”

    婉恬又是好一阵没说话,因为她清楚下这个决心的后果,就如同秦夫人不愿让她嫁给异族人一样,乔治的家庭也未必愿意接纳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孩做爵士太太。同秦夫人的反对比起来,她更害怕自己好容易说服了自己的母亲,却要在他母亲那里折戟沉沙,不得不带着羞辱和冷漠回来。

    婉澜没有催她,因为她知道做这个决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婉贤却等不了,她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芒,好像当事主角不是问婉恬而是她自己一样,叫着她的名字催促她:“二姐,你快说呀,你愿意不愿意?你要是愿意,我和大姐说什么也得帮你完成心愿。”

    婉恬挑了一下唇角,反问她:“你有办法说服咱们母亲,有办法说服乔治的母亲吗?”

    婉贤瞠目结舌了一下,立刻道:“说服乔治的母亲,那不应该是乔治的事情吗?”

    婉恬道:“那咱们为什么要和乔治商量呢?”

    婉贤说不出理由了,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可是是他求娶你呀……”

    婉恬无奈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单单是他要求娶我,我也求着想嫁给他,如果要做风雨同舟的长久夫妻,就没什么事情是我可以放手不管的。”

百三九。终身大事

    吴心绎叫门房给谢怀安留了句话,让他回府后先去给婉澜请安,但谢怀安一直到深夜,各个院子都落锁了才回来,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他在小姐们居住的院子们前站了站,里面黑漆漆一片,想来是都已经睡下了,就连吴心绎都没有等他,被吵起来的时候还睡眼朦胧,呵欠连天地服侍他更衣洗漱。

    “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谢怀安躺进被窝里,身上凉冰冰的,还故意去往吴心绎身上贴,想把她弄清醒:“恐怕隔两日要去上海,所以想多跟你腻一阵子。”

    吴心绎一直向后退着躲他,直到后背抵住墙,退无可退,才不情不愿地偎进他怀里:“你去见大姐了吗?”

    “没有,太晚了,”谢怀安道:“怎么了?”

    “那你去上海前务必得抽出时间来去见她,”吴心绎是彻底醒了:“母亲要把阿恬说给郑家的小少爷,已经请郑夫人来做客了,你的那位合伙人若是对阿恬贼心不死,恐怕得早做打算。”

    谢怀安惊了一跳,赶忙问她:“这消息真不真?”

    吴心绎白了他一眼:“晚饭的时候母亲自己亲口说的,你说真不真,杨大叔都开始准备食材了,约莫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谢怀安道:“那不必等到我去上海,明日去找阿姐仔细说说,到纱厂里给他去个电话便是了。”

    可是阿姐也没什么更有价值的信息告诉他,只是将吴心绎说的再重复一遍罢了。秦夫人未必是下定决心要将郑家小爷招做女婿,但绝不愿将女儿嫁给洋人的心却已经是定了的。

    姑娘们只考虑风花雪月,但男人们则要想的更多些,谢怀安的电话是先打给陈暨的,因为不确定乔治会不会忽然知难而退,谢家的药房才刚刚起步,还有很多地方用得着这位大不列颠的爵爷。

    其实他找陈暨也没什么用,因为这个问题的症结在秦夫人身上,陈暨充其量只能治本,而且最终能治多久,还得看病根能拖到什么时候发作。

    谢怀安打算带着婉恬一同去上海,至少先让她与乔治见上一面,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不太好诹合情合理的理由,想了半天,只有劳动婉澜往上海跑一趟,以求顺理成章地让婉恬跟去照顾她。

    婉澜的身孕已经临近七个月,肚子高高隆起,她整个人都丰腴起来,越发显出柔和宽容的气质,有种岁月静好之意。谢怀安存了求人的心思去见她,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只能讲两句无关痛痒的问候。

    婉澜瞧出他的心不在焉,约莫猜到这情绪是和婉恬有关的,正主也在,她便直截了当的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谢怀安看了婉恬一眼:“阿恬是定了心思要嫁乔治么?”

    婉恬没有想好,也没有立刻答话。

    婉澜便问他:“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谢怀安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慢吞吞道:“我也不瞒着大姐和二妹,乔治对咱们家的药房生意是有极大帮助的,恐怕对玉集大哥的生意也有好影响,如果阿恬能嫁给他,那的确是再好不过。”

    婉恬依然没有说话。

    谢怀安又道:“不过阿恬,这倒也不是非要让你嫁他的意思,那些助力和好影响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没有你这块锦,再好的花也是无用。所以你尽管做决定,我和澜姐总是赞同你的。”

    婉恬脸上浮现出明显的茫然表情,她愣了好一会,慢慢微笑起来,就像一朵花缓缓开放,却选错了节气,开到一半便无力凋零。

    来自亲人的支持总是能安慰人心,可它也只能安慰人心了,总有些压力和痛苦是没有人能分担的,两个人的事情,最好不要牵扯进第三个人来。

    婉恬慎重地提出想和乔治见一面的要求,因为她总得知道乔治是如何打算的,才好决定下一步究竟是放弃还是坚持。她原先不想成婚,可现在却不得不成婚,兴许这是每个人都逃不开的命运,不过与寻常女孩子想比,她已经整整晚了五年五年的自由时光,现在终于走到尽头了。

    有些话信里写不清楚,电话里也说不清楚,非得面对面谈一次不可。其实并不一定是要婉恬到上海去,但谢怀安存了自己的心思,婉恬对乔治若即若离的时间够久了,这个关节口亲自去见他,会比任何时候都使他印象深刻,甚至感恩戴德。

    婉澜向秦夫人提出回上海的要求,理由是想在医院里由医生照顾着生产,秦夫人自然是不准,她又说了洋洋洒洒一大串好处。

    “旁的倒也没什么,主要是我生孩子,我婆婆总不能还待在扬州吧,她肯定是要过来的,母亲又打算赶在这个关口请郑家的客,两方人马撞在一起,不免尴尬,还是两厢错开的好。”她顿了顿,又从容地补了一句:“况且就算我不走,空过两日我婆婆也要写信来叫我去扬州了,哪有儿媳妇在娘家生孩子的呢?”

    这番话倒使得秦夫人有些动摇了,她知道婉澜和陈夫人并没有真正亲如母女,而后者的脾气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倘若真发生了争执,只怕陈夫人也不会看在婉澜身孕的份上对她退让一二。

    谢怀安在这个时候适时地提起他要去上海看药店的事情,表示可以护送婉澜去上海,倘若秦夫人不放心,再从镇江寻几位稳婆一道带去也行。

    秦夫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婉贤便叽叽喳喳地要求跟婉澜一道去,还让谢怀安去帮她到学堂请假,说哥哥到底是男子,照顾婉澜多有不便,家里得跟一个拿主意的人一道过去。

    秦夫人现在觉得自己对婉恬的婚事的安排有些操之过急了,至少也应该等婉澜顺利生产,出了月子再说。她默不作声地考虑要不要将郑家的约推上一些时日,这样就算婉澜要在上海生产,她也能跟过去主持大局。

    一直没说话的婉恬在这会子插了句嘴,道:“阿贤好好上学,你才多大,怎么会给女人生孩子的事情拿主意。”

    婉贤不服气道:“怎么就不能,我学过生物的,我知道女人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婉恬在她额上弹了一下,转向秦夫人道:“不如我跟阿姐去吧,横竖我也没什么事情。”

    谢怀安立刻装模作样道:“母亲不是还要请郑家人么,阿恬不看看你的未来夫婿?”

    婉恬没说话,反倒是秦夫人先开了口,语带责备:“说什么浑话,什么未来夫婿,只是叫来看看为人罢了,算是哪门子的未来夫婿?你真是越大越不会说话了。”

    谢怀安笑着向婉恬请了个罪,又道:“那不如就让阿恬跟着去吧,要不然就只能劳动陶姨娘了,但恐怕亲家太太也要去,咱们这边只去个姨娘,或许不太好。”

    秦夫人道:“去个姨娘不好,去个未出阁的小姐就能好了?只怕到时候还得我亲自去一趟。”

    谢怀安立刻道:“那不如这样,先让阿恬跟着搭把手,等您这边忙完了,我再回来接您。”

    秦夫人没说话,思忖了一阵,忽然抬头:“那个洋人,不会也在上海吧?你这么着急想让你妹妹去,难道是为了让他们见面?”

    谢怀安愣了一下,立刻机灵地大呼冤枉:“他都已经回国去了!您不信可以去问玉集大哥啊!”

    秦夫人将信将疑,又问:“怎么忽然回国去了?”

    谢怀安道:“人家好坏是大不列颠的爵士贵族老爷啊,回国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您瞧见前头大清哪个贝勒爷积年累月待在外国了?”

    这理由说服了秦夫人,却让谢婉恬脸色发白,他说的一点也不错,乔治绝不可能永远留在中国,他到底是要回大不列颠去的。

    嫁了那郑家少爷,好坏她还有个强硬且势大的娘家当作靠山,倘若嫁了乔治,随他漂洋过海去到异国他乡,那可真是羊入虎口,连一个陪着出主意的人都没了!

    婉澜瞧见她神色恍惚,对谢怀安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再说,同时做出一副倦怠的神情来,道:“横竖不急这一两日,母亲也思量思量,两边都别耽搁了。”

    但谢怀安却摇了摇头:“我是等不得的,若不是考虑到阿姐,我明日就该启程了,这次要见的人里有几位海关的人,怠慢不了,我得提前准备。”

    他说的是实话,只不过稍有夸大罢了,幸好秦夫人从来不管他生意上的事情,因此也闹不清他约见的客人究竟分量几何,被谢怀安渲染一下,便觉得大敌临头了。

    婉恬如愿去上海见乔治了,但心底却一日比一日气虚,她竟然开始胡思乱想,并因此夜不能寐,还不敢让婉澜知道了,免得她因此担忧劳神。

    嫁人竟是一件如此令人忐忑不安的事情,她先前从来没体会过这样的心情,一时间凛然高傲一时间又卑微成泥,她努力想分别自己究竟爱不爱乔治,却始终不能想通她的恐惧究竟是来自于他的感情还是他的家族。其实说到底,这两者本就是一个事情,他的感情若足够深厚足够坚若磐石风雨无阻,那么家族也必定不会成为两人功败垂成的负担。女人嫁人,说是嫁给一个家族,其实本质上也不过是嫁给一个男人罢了。

百四零。身份

    陈暨已经给乔治透过风声,他说的很巧妙,只道谢家开始准备为二小姐寻觅佳婿了,但因着谢家夫妇的老思想,恐怕一时半会还不能接受一个洋人来给自己当女婿,故而婉恬要过来一趟,与他商议一个对策出来。

    这让乔治觉得激动异常,这个已经年过而立的洋人依然满脑子浪漫思想,他开始期待婉恬的到来,就像年幼时期待他们的圣诞节一样。

    谢怀安临行前给远在北京的庶弟谢怀昌写了封信,将郑家的信息告知于他。这还是婉澜提醒的,因为不确定秦夫人看到郑家小姐后会不会临时起意,为谢怀昌聘下这个媳妇。

    谢怀昌没有回信,反而直接给他打来了一通电话,语气凝重地说他可能又要出洋。先前谢怀安还没有当成回事,直到谢怀昌说这是谢道庸的安排,他才觉出些不同寻常来。

    “你还在我岳父手下当差?”谢怀安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谢怀昌道:“我不知道,好像也没什么事。这次出洋名额是临时稽勋局给的,统共有五个国家可选,我打算去美国,再读一个军校,也不需要重新学习语言。”

    谢怀安对政局没有信心,因此很希望谢怀昌能够在南北某一方里占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但谢道庸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他要将谢怀昌送出国,必然有什么他已经发现的危机。

    谢道庸对此守口如瓶,不论谢怀昌如何旁敲侧击,他始终一个字都不漏出来,谢怀安对此愈发觉得不安,不得不将启程赴沪的时间推迟一日,专门去找谢道中说了这件事。

    然而他却对吴心绎一个字都没有提,不仅是他,谢道中似乎也与他想到了一处。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包括婉澜在内,无一例外地对吴心绎保持了沉默。

    被蒙在鼓里的人不论结局如何,在过程中却总是最幸福的那个,因为不必担惊受怕,也不必因为不确定的未来而想入非非。这要感谢谢怀安不动声色的表演,使得她在送别他的时候,还能做出依依不舍的小儿女之态。

    “你倒是娶了一个奉你为天的妻子,”婉澜道:“你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谢怀安听不出她语气里的潜台词,也不能从神态里瞧出什么异端,只能对她笑一笑:“我瞒她又不是为了害她。”

    婉澜反问他:“那你是为了什么?”

    谢怀安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理由来,因为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他下意识觉得,这件事不应该让吴心绎知道。

    “阿姐也没有说,是因为什么?”

    婉澜抿了抿唇:“我不知道她会在她父亲和你之间选择哪个。”

    谢怀安又不说话了,似乎是在为他与吴心绎夫妻之间微薄的信任默哀,在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甚至连要发生的苗头都没有的时候就开始猜忌怀疑。他兴许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还理直气壮地怀疑她是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

    乔治与陈暨一同在上海迎接他们,陈暨带了好些人,将婉澜像宫里的娘娘一样伺候,陪着笑脸嘘寒问暖。乔治在一旁看着,对婉恬道:“我忽然觉得,父亲真是一个非常幸福的职业。”

    他说着偏过头来,含笑凝视她:“尤其是与心爱的人一同成为父母。”

    婉恬用力看进他湛蓝的眼睛里,这时候她忽然想到,她竟然很少与乔治有这样直接目光相对的时候,先前是因他太过热情而她太过羞怯,后来则是因为两人更多依靠书信而非面对面的交谈。他倒是很早就表达过想要与她同生共白头的愿望,可她却不敢确定这愿望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几分心血来潮。

    乔治在上海有一栋宅子,与陈暨同在一个租界里,相隔却不是很近,那宅子是一栋三层的乳白色小洋楼,前后还带有花园,采用了欧式风格的装修,竟然还蓄了一位厨娘和一位当做男仆用的管家。但在其他人赞不绝口地参观宅院时,婉恬却始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婉澜问她:“你见到他,好像并没有十分开心。”

    婉恬在她对面坐着,一边陪她说话一边伺候小炉子上的花茶,听她这么问,半晌都没说出来话。

    婉澜又问:“是在怀疑你们两个的前程?”

    婉恬慢吞吞道:“我与阿姐不同,我的前程太莫测了,要努力克服的困难太多,反而没把握能一直白头偕老。我听说他们国家夫妻之间是准许离婚的,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一方休弃另一方罢了,我不知道乔治对我的感情能持续多久,我不敢拿自己的余下的生命来赌一个男人的心思。”

    婉澜半晌没有说话,安慰的话总是容易说的,因为后果不必由说话的人承担,她唯一能保证的只是在婉恬婚姻不幸的时候,如果愿意回到她身边,那她愿意负责她接下来的生活。

    男人们在一楼客厅里边喝咖啡边谈天说地,不时有爽朗的笑声传上来,婉恬侧身倚在二楼书房的窗户边探头向下看,正看到秋意盎然的花园,临近的树枝上停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两声,又振翅飞走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真好的宅子,和他们家在约克郡的房子一样。”

    婉澜问道:“你去他们家,见过他的长辈了吗?”

    婉恬点了下头:“见过了,不尽如人意,他们不喜欢中国人,也不喜欢中国。”

    婉澜宽慰她:“不会的,倘若他们都不喜欢,如何能培养出一个这样的乔治?”

    婉恬笑了笑:“那就是不喜欢我。”

    婉澜张了张嘴,失笑道:“你可真是患得患失。”

    婉恬看了她一眼,又轻轻叹了口气:“不嫁他不甘心,嫁他又太辛苦,真是叫人难以抉择。”

    婉澜道:“倘若他会一直留在中国,那你也不必担心他家长辈喜不喜欢你。”

    “他不会一直留在中国的,”婉恬平静道:“这里只是他的一个落脚点罢了,不会是他的归宿地,兴许能为了我多留几年,但终究还是要回到他国家去的。”

    婉澜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她甚至揣摩不出婉恬是不是已经做了决定,因为她看起来丝毫没有向自己征求意见的意思。一楼又响起笑声,竟然还有琴声传上来,不多时便有人在外头敲门:“你们姐妹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婉恬走过去把门打开,琴声便愈发清晰起来,陈暨站在门外,眉眼含笑,向她点了一下头:“阿恬不下去看看吗?我从不知道乔治还有一手精熟的琴技,从没有听他弹过。”

    婉恬对他扬起笑容,客气致谢后便下去了,陈暨走进屋在婉澜身边蹲下,将手轻轻覆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没有去镇江接你,不会生气吧?”

    婉澜笑起来:“哪有这么容易生气。”

    陈暨的笑意便深了一点,在她手背上缠绵地亲吻:“有件事必须要跟太太汇报一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很老实,没有摘花也没有折柳,不会让你方出了月子便喝新人茶。”

    婉澜忍俊不禁,故意打起官腔:“好,做的不错,该赏。”

    陈暨道:“那太太打算如何赏我?”

    婉澜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肚子:“来日这孩子出世,便赏给你带吧。”

    “一手好算盘,”陈暨大笑,又道:“不过我求之不得。”

    婉澜用温软的目光看他,放在肚子上的手又抬上去抚摸他长着胡茬的下颌,陈暨便起身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吸气又叹息:“真是磨人,你故意的。”

    婉澜将手搭在他肩上,笑道:“还真不是,扶我一把,我们该下楼去了。”

    陈暨又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又问道:“今晚要让阿恬在这里留宿吗?”

    “怎么可能?”婉澜诧异地看他:“她得跟我们回去。”

    “那就好,”陈暨道:“明日要请两位客人到家里吃饭,阿恬正好可以在席上照顾你。”

    陈暨的每一个决定总是有其目的,或者可以换一种说法,总是为其想要拿到的利益,婉澜向来不多问,但今次涉及到阿恬,便不得不多嘴一句:“怎么?”

    陈暨道:“不要她做什么,只要她在就行了。”

    能请到家里来吃饭的,可见是关系极为密切的朋友了,颇有些要结通家之好的意思。陈暨向来客分别介绍婉澜和婉恬,一位是发妻,一位则是小姨子,大不列颠帝国斯宾塞伯爵的太太。

    婉澜和婉恬都觉得惊讶,但外客在此,两人都没有表现出来,来宾对他们客气地很,口口声声叫弟妹和二小姐,大谈他们与陈暨的亲密关系。婉恬很少说话,而婉澜则陪了三巡酒便借故避席,带着妹妹回了内室。

    “玉集这次过分了!”婉澜一进屋就说:“不知轻重,竟然什么话都敢说。”

    婉恬表情又有些恍惚,婉澜瞧着她的面色,不免担忧,轻轻唤她:“阿恬……”

    “姐姐,我没关系,”婉恬眼珠一转,看向婉澜:“只是我与乔治莫说成亲,就连定亲的名分都没有,姐夫这个谎说不了多久,来日若被人揭穿了,恐怕更下不来台。”

    “那也是他自取的,”婉澜似乎比婉恬还要生气:“下不来台也是该的。”

    婉恬无声地微笑了一下,不想再多谈,便问道:“你刚刚吃得很少,现在饿吗?要不要我叫冯妈送些点心或者甜汤来?”

百四一。婚事

    陈暨下午与客人一同出门,一直到晚饭后临近就寝时才回家,他上楼梯时遇上了将婉恬送回来的乔治,见着他,含笑换了一句:“玉集。”

    陈暨对他微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楼上,道:“我们下楼去说吧。”

    乔治猜到陈暨要对他说什么,因此随他下楼,不等发问便开口道:“恬还没有对我说什么,我们今日只是去玉屏影院看了场电影,又去听了场戏。”

    陈暨却道:“今天中午我在家里请客,借用了一下你斯宾塞伯爵的名号,我想阿恬应该没有告诉你。”

    乔治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有些惊讶:“的确没有,怎么了?”

    陈暨笑了笑:“我说我的姨妹是大英帝国斯宾塞伯爵的太太。”

    乔治赶紧问他:“她不高兴了?”

    陈暨道:“或许是因为你们还没有成婚吧,我得问问你,爵士,你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娶她?”

    乔治将手摁在胸口上,肃容道:“以上帝及我母亲的名义起誓,我这一生不会娶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位女子。”

    陈暨“嗯”了一声,又道:“我知道这个问题对你来说或许是不礼貌的,但你既然想要成为中国人的女婿,就必须要照中国人的规矩来,我想要知道一些关于你和你家庭的情况。”

    乔治皱起眉,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可以发问了。

    陈暨便道:“我听见过很多人用不同的称谓称呼你,有的是伯爵有的是勋爵,甚至还有人叫你爵士,你的爵位究竟是什么?”

    乔治没有立刻回答,他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思索片刻,才慢慢回答道:“这个问题可真不好回答,得让我理理顺序,唔……确切的说,我目前是没有爵位的,但按照礼节我可以被称为乔治斯宾塞勋爵,因为我父亲是一位duke,公爵,所以我可以终生享受勋爵称呼。但来到中国后,也有人为了恭维而称呼我为韦恩伯爵,这是我父亲拥有的众多头衔里的一个,但在英国贵族社会里,父亲的头衔只能由长子,也就是我哥哥爱德华在社交场合里借用。”

    他说着,露出狡黠且幸灾乐祸的表情:“所以斯宾塞伯爵夫人的称呼是错的,如果对方是个了解内情的人,就会知道你借用来的名号不过是只纸糊的老虎。”

    陈暨不以为意:“他们恐怕这辈子都没有知道内情的机会了,你这番解释连我都云里雾里,唯一听懂的一点,是你根本没有爵位,是吗?”

    乔治又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怎么?谢大人要将女儿嫁给有爵位的贵族吗?”

    “没有,”陈暨笑了起来:“不必惊慌。”

    乔治舒了口气,点起一根烟卷来,袅袅吐出一口青雾:“我不知道恬是怎样想的,如果她不能和我一样坚定,那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

    陈暨看了看他的烟盒,似乎是想捏走一根,想了想却忍住了,只道:“你父母……对阿恬是什么态度?”

    这是婉恬最担心的问题,但她却从没有对乔治说过一个字。

    乔治绝不会想到自己的家庭会是最令婉恬举棋不定的因素,因此用轻松的口吻回答道:“他们支持我的任何决定。”

    “是吗?”陈暨微笑起来:“那如果要你的父母亲自从大洋彼岸过来提亲,他们会不会同意呢?”

    乔治一怔,不可置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暨耸了耸肩:“没什么意思,只是我随口一提罢了。”

    乔治却道:“如果谢大人的要求是这个,那没有问题,我父母会很乐意到中国来。”

    陈暨笑意深了深,又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乔治,我是很乐意见到你和阿恬终成眷属的。”

    乔治似乎有些激动,他在四合暮色里深深吸气,拳头捏起来又放下,还在楼底下来回踱步。显然陈暨的话给了他灵感和新的方向,使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立刻去施行,而陈暨也无意留他,当下便客气地道了再会。

    婉恬正在给婉澜盛一道爽口的蔬菜粥,端着碗过玄关时正好赶上陈暨打开家门,后者见她愣了一下,立刻开口道歉:“阿恬,中午待客时对你身份的介绍兴许会让你不舒服,很抱歉。”

    婉恬道:“明知会让我不舒服,却还是那么说了,可见是有非说不可的理由。”

    陈暨笑了一下:“和你姐姐一样七窍玲珑。”

    “包括请到家里来吃饭,也只是有目的地表示亲近吧,”婉恬道:“你做了错事,心里却不后悔,可见我原谅你也好,不原谅你也好,你都不会太在意,所以我就不跟你说什么‘没关系’之类的客套话了。”

    陈暨皱了一下眉,又慢慢舒展开,含着笑意向她点头:“你说的对。”

    “我不会告诉澜姐,你可以放心。不过就算我说了,她恐怕也不会如何责怪你,你们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最能心意相通。”婉恬站在灯光里,端着托盘向他低头致意:“还请姐夫多多帮忙,不要让你关于我身份的介绍变成谎话了。”

    陈暨点了下头:“自然,请姨妹放心。”

    婉澜果然没有提让陈暨给婉恬道歉的事情,甚至没有提那场午宴一句,她从不过问陈暨工作上的事情,因此也没有问他此举用意何在。陈暨在她身边躺下的时候,忍不住想起婉恬对他们的评语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翻了个身,从后面将婉澜拥住:“今天感觉怎么样?”

    婉澜果然没有睡着,回答道:“还好,不好的地方也都习惯了。”

    陈暨吻着她散在枕上的发丝,道:“生这一个就好了,不管男女,以后都不再生了,你太辛苦了。”

    婉澜沉沉笑了两声:“倘若是个女儿,你还能说这话出来?只怕母亲第一个不答应。”

    “怎么不能?我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并不是非儿子不可,”陈暨道:“更何况还有元初呢,咱们上心给他寻个好媳妇,让他俩传宗接代去吧。”

    “我可没有好人选,”婉澜道:“等闲的你母亲绝不会同意,她太挑剔了。”

    “不如说元初身上没有功名,娶不来不等闲的,”陈暨道:“我打算将他送出国混个学位,哪怕回来随便去到哪个大学里教书呢,也是个体面工作。”

    “你决定吧。”婉澜声音有些疲倦,她躬了躬身子,试图寻找一个能让她觉得舒服的姿势。这时间正是小家伙活跃的时候,在她肚子里伸胳膊踹腿,将她踹的有些恶心。陈暨的手从背后伸过来,在她肚皮上拿捏着力度轻轻抚摸,婉澜觉得舒服一些,忍不住抱怨了两句怀胎不易。

    陈暨笑着安慰她:“等这小东西长大了,非让他跪着伺候你,敢不孝顺我就打断他的腿。”

    婉澜哼了一声:“你成天就指着这张嘴糊弄人。”

    陈暨笑道:“你现在发现只怕有点晚,我是万万不会同意离婚的。”

    婉澜又笑了起来,她没有答话,翻身在陈暨怀里蜷缩下来,不一会就睡着了。陈暨听着妻子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却好长时间都难以入睡,他张了张嘴,在黑暗中轻轻唤了一声:“屏卿?”

    “中午的那两个客人,是四川的人,要从我这里买两千支汤姆枪,我给了他们一个低价。”

    “是个老客户了,从我还在北京的时候就有交易,只是每次数量都不多,我先前从未打听过他们的身份,这一次听到了一些不能确定的风声,所以才请到家里吃饭。”

    “我说阿恬是乔治的太太,其实是想抬自己的身价,教他们以为我背后有英国的支持。不过除此之外,我也很希望阿恬能和乔治有个好结果。”

    他侧过身,又在婉澜额头轻轻一吻。

    “很荣幸,能成为你在妹妹和丈夫之间的被选中的选项,”他语气轻柔,满足地喟叹:“虽然你不问,但还是很想解释给你听。”

    屋子里静悄悄的,婉澜没有回应,她睡着了。

    乔治第二天一大早便过来拜访,他特意叮嘱自家的厨娘煲了有益孕妇的汤,天方光亮便拎着睡眼朦胧的谢怀安过来陈暨的住所,他过来得时候,冯妈才刚起床,连早饭都还没坐上锅。

    婉恬匆匆忙满起来洗漱,她和陈暨一同出房门,后者在唇上竖了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吱声,因为婉澜还正在睡。

    “希望你们是有了不得的大事急着商量,”陈暨将人招呼到客厅里,语带威胁:“大清早扰人清梦,扰我也就算了,惊了阿澜你们赔得起吗?”

    谢怀安呵欠连天:“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他一大早就如癫似狂,昨夜还拉着我说了半宿的话。”

    乔治被两个人连番指责也不生气,只笑呵呵地听着,待他们说完了才开口:“的确是有了不得的大事,我要回一趟英国,拜托连襟和大舅哥回镇江,拖住我那未来的岳父岳母,请他们稍安勿躁,别急着把姑娘许人家。”

百四二。伤员

    有些人的命运是被眷顾的,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总会有人出来拉他一把,在他想要停止什么的时候,也总会有一只手出来,将他希望的那件事拖住。

    谢道中在谢家老宅的书房里,听完了谢怀昌的电话,他没有挂机,只拿着听筒陷入沉思,他独自在书房的时候没人敢来打扰,因此整个屋子都是静悄悄的。

    书房里有一座一人高的自鸣钟,到了整点,忽然发出“当当”的报时声,静止良久的谢道中忽然惊醒了似得,将听筒挂回电话上,又重新拿起来,拨了一个号码。

    谢怀安在上海接起那个电话,听见父亲的声音:“你在上海有没有相熟的医生?最好是洋人。”

    他愣了一下,赶紧问:“父亲生病了?”

    谢道中回答:“没有,是给你弟弟备着的,他恐怕要回来了。”

    谢怀安紧张道:“怀昌不是要出洋了吗?”

    “我刚刚跟他通过电话,”谢道中慢吞吞道:“他出不了洋了,他已经被借调去中央陆军第三师第六旅炮兵第一团,要到长沙剿匪了。”

    “匪?”谢怀安一颗心直往下沉:“革命党?”

    谢道中叹了口气:“是的,革命党,这是吴子玉故意的,他要你弟弟和革命党彻底断开关系,他不能有一个给孙文效力的姻亲。”

    谢怀安立刻问道:“那蓁蓁呢?”

    “她还不知道,”谢道中道:“我想你也不会愿意让她知道,这件事情不必告诉你大姐,叫她好好养胎,你回来的时候记得从上海带医生回来就是了,我想你弟弟过不了几天也要回来了。”

    而且还要带着伤回来。

    谢怀昌的确是和革命党没什么太深关系,他兴许至今都没有机会见到孙文,如他自己所说,他诚然是同时和南北都有关系,却同时和南北又都没有关系,因为两方都不会愿意让他接触到真正核心的东西。

    中央陆军第三师的师长是曹锟,曹锟是吴佩孚的顶头上司,是他的贵人,不得不说,吴佩孚对谢怀昌的确是仁至义尽,他要后者将忠心直接表道曹锟面前你同南方有没有联系都不要紧,只要让他相信没有就行了。

    他回京城谢府收拾行礼,谢道庸在屋里坐着,嘬着一袋烟,若有所思地看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

    行礼很少,不多时便已经收拾完了,他提着箱子在谢道庸面前落座,轻轻叹了口气:“叔父有话要叮嘱我?”

    谢道庸慢慢“嗯”了一声:“你打算怎么办?”

    谢怀昌道:“我还没有打算,只能上了战场再看看。”

    谢道庸又“嗯”了一声:“曹仲珊这个人……”

    谢怀昌立刻竖起了耳朵,谢道庸看人看事都很准,这本事他已经领教过很多次,但谢道庸却没有说下去,似乎很难评判这个人。

    他又沉默了很久,才继续说道:“曹仲珊未必会格外注意你,他没有很深的心思,他只是个武将。”

    谢怀昌点了下头:“吴子玉不仅仅是担心我的立场耽误他的仕途,他兴许还想拉我一把,让曹仲珊也当一当我的贵人。”

    “那是自然,他还想让你做他女婿来着,在官场上,亲戚总比别人更叫人放心,”谢道庸嘬了一口烟嘴儿,又道:“曹仲珊待吴子玉很好,兴许已经不是普通的上下级了,可吴子玉倒是有点还防着他的意思。”

    “可能是因为我太麻烦了吧。”谢怀昌道:“您说他未必会过多注意我。”

    谢道庸又嘬了口烟嘴儿:“吴子玉肯定不会把他真正的意思说给曹仲珊,而后者又没有太深的心思,没准只是以为吴子玉塞个亲戚给他呢。”

    “那我似乎知道该怎么做了,”谢怀昌将目光从烟袋移到他脸上,轻轻笑了起来:“武将到底比文臣好糊弄一些。”

    “你若也只是个武将,吴子玉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了,”谢道庸脸色舒缓一些,呵呵笑了起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到底是南北哪一方的人?”

    谢怀昌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的立场,您不是早就知道吗。”

    谢道庸叹了口气,袅袅吐出一口烟来:“看来是南方人了。”

    谢怀昌挑了下眉:“您看好南方?”

    谢道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万能的,我若什么都能看出来,咱们家早就飞黄腾达千秋万代了。”

    谢怀昌轻轻笑了,他弯腰将箱子提在手里,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叔父。”

    谢道庸没有动,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是要实实在在上战场去的,小心些,子弹可不长眼,不指望你建功立业,活着回来就成了。”

    谢怀昌笑道:“我也不是建功立业去的,您放心吧,过不多久我就回家了。”

    谢道庸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可以糊弄曹仲珊,但别想着糊弄吴子玉,他可不是好糊弄的人。”

    谢怀昌又笑:“曹仲珊也不是好糊弄的人,只不过他相信吴子玉,但吴子玉不相信我罢了,这次事情过去之后,我得好好跟吴子玉谈谈。”

    谢道庸“嗤”地笑了一声:“你跟吴子玉谈什么?热血?还是情怀?你总不会以为吴子玉那样身份的人,还能被你在沙龙上喊得那两句口号给说动吧。”

    谢怀昌忽然讪讪起来,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跟他谈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怕会被他直接赶出去吧,还不如谈谈利益上的东西,只可惜我没什么利益可谈。”

    谢道庸道:“所以呀……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忙完了回府吧,你母亲已经在给你相看媳妇了,不如趁机回去将亲成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谢怀昌咕哝了一句,露出一副不情愿的神色:“连叔父都知道了。”

    谢道庸笑眯眯道:“我自然要知道,是你的媳妇还是我的女婿都未定呢,你爹娘是瞧上了郑家的门楣家风,这亲非结不可,还好咱们家没主的孩子多。”

    谢怀昌又咕哝了一句什么,但谢道庸没听清,也没有多问,他知道谢怀昌心里正紧张,因为他从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

    “我该走了,”他又说了一遍:“叔父保重。”

    谢道庸依然在椅子上没有动,只向他轻轻颔首:“一路平安。”

    谢怀昌点了下头,推开门走了出去,谢道庸竖着耳朵听他脚步声渐行渐远,用力吸了口烟。

    谢怀昌当然不会是建功立业去的,没有谁的功业是通过打自己人建起来的,中国难道还不够贫苦还不够乱?兴许南北都希望和平统一吧,却也都希望这统一是统在自己手里。

    他在出发之前入列,这让他的顶头上司第六旅旅长张鸿逵有些不高兴,觉得他搞了特殊待遇,他跟谢怀昌虽然没有见过面,却已经能算得上是同僚了,先前南京给他安得官衔是军官学堂教务主任,而堂长正是这位张鸿逵。

    谢怀昌不想惹事,因此张鸿逵阴阳怪气的刺他两句他也只能全盘笑纳,他没工夫将精力浪费在别的地方,他得琢磨着如何不缺胳膊不断腿地从这个战场上下来。

    “所以你就想了这么个办法?”谢婉贤坐在床边,毫不客气地伸手往他纱布包裹的伤口上戳:“把自己弄伤然后下来?”

    “伤口是真的!我的小姑奶奶!”谢怀昌嘶声惨叫,赶紧往床里挪了又挪:“而且你要庆幸我是用这个方法下来的,这样我还有机会再回到战场去,打那些真正的敌人。”

    谢婉贤轻轻叹了口气:“我都不敢问你战场上的事情。”

    谢怀昌微微笑了起来:“没什么好讲的,开战后有很多人在前面冲,枪声炮声和人大喊大叫的声音,什么都有,我拿枪冲在前面,向人膝盖处开枪,其实也没有百发百中,后来中了弹,就倒下来了。”

    谢婉贤道:“那些膝盖中枪的,恐怕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谢怀昌赞同地“嗯”了一声:“或许吧,不过总比死在那里能强上许多。”

    谢婉贤道:“可是你撤下来了,还是会有很多人死掉。”

    谢怀昌轻轻叹了口气:“我死掉了,也同样会有很多人死掉。”

    谢婉贤一下子涨红了脸:“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阿贤,”谢怀昌道:“我不是救世主,我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就打消上头开战的决定,你心里偏向革命党,所以希望他们没有任何人员伤亡,可我们的兵也不是生来就该死的,不打死别人,别人就要打死我。”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你去学习吧,我想睡一会。”

    谢婉贤脸涨得更红,并且双颊发烫,她知道自己说了蠢话,却不知道该如何挽回这个局面,她看了一眼房间里的自鸣钟,嗫嚅道:“可是……可是你马上该换药了。”

    医生是谢怀安从上海带来的,在他受伤之前,外科医生便已经在谢府等候了,他中了不止一弹,这是在战场上耍花招的报应故意让第一颗子弹打上左肩的时候,有另一个子弹从背后发来,打穿了肺叶。

百四三。夫妻

    吴心绎带着谢家药房的护士轻手轻脚走了进来,看到谢怀昌醒着,明显松了口气:“你今天感觉怎么样,退烧了吗?”

    谢怀昌对她微微笑了一下:“好像还没有,仍然觉得伤口很疼。”

    她将婉贤赶起来,自己也退到一边,为护士让出方便换药的空位来,语气温柔的陪他说话以分散注意力:“你的事情还没有告诉大姐知道,她快生了,现在谁都不敢惹她。”

    谢怀昌抿着嘴没有说话,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名唤陶翎的女护士将他伤口处的纱布一层层拆下来,婉贤躲在吴心绎身后,听见谢怀昌倒吸凉气的声音,嘶嘶不绝,隔了好久才停下来。

    吴心绎也不太敢去看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因此一直侧着头。但陶翎却丝毫不发憷的样子,手下的动作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边换药还一边问他一些诸如“有没有感觉头晕”、“可以深呼吸吗”之类辅助诊疗的问题。

    吴心绎待她都收拾好了才转过脸来,笑着夸赞她:“陶小姐真是女中豪杰,我见了血就要发晕的。”

    陶翎将带来的医疗用具都收好了,也对吴心绎回之一笑:“在其位谋其职,大奶奶只是不在其位罢了,兴许看习惯就好了。”

    吴心绎笑道:“陶小姐夸我呢,我可不敢去学西医,更不敢剖人的肚子,我若在了其位,不知要草菅多少人命呢。”她顿了顿,又问道:“那我家二爷恢复的怎么样了?”

    陶翎看了一眼谢怀昌,道:“很好,兴许再过上十余日,就可以下地走路了,谢二爷就安心休养,不必为些闲杂事操心。”

    谢怀昌忍过剧痛,正是虚弱的时候,听见陶翎这么说,还提了一口气,对她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辛苦陶小姐。”

    陶翎又检查了他的药瓶,补充了新药,便客客气气地告辞了,但告辞的时候却对吴心绎使了个眼色,吴心绎心里一沉,立刻明白她是有不好的消息要告诉她。

    吴心绎又开始笑,笑的双颊都发酸:“那我送送陶小姐,阿贤陪着你二哥,小心些,有什么事儿就喊人。”

    谢婉贤乖巧地应了下来,拿了毛巾去给谢怀昌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吴心绎随陶翎出了房门,胆战心惊地发问:“是不是二爷他……”

    “才做了手术,这两日正是凶险的时候,谢二爷的伤口有化脓的倾向,”陶翎道:“大奶奶,可能府上的人伺候不了病人,我要再带一位护士来,对谢二爷进行专门护理。”

    吴心绎露出为难的表情:“您的一番好心意,我是知道的,只是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得告诉太太知道。”

    陶翎点了下头:“是,我也要回去将记录报给史密斯先生。只是大奶奶,史密斯先生恐怕不能在镇江待多长时间了,请您回去告诉谢大爷,他等不到二爷痊愈就会回到上海去的。”

    吴心绎愣了一下,面上忽然现了点笑容:“陶小姐何必跟我打哑谜,不如明白说了,你想留在镇江,做谢家西药房的话事人。”

    陶翎张了张嘴,又摸了摸鼻子,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倒将她原本硬板起来的冷漠面具打破了一角,显出些许温柔羞怯之意来:“我……是这么打算来着,但又怕大奶奶觉得我不自量力。”

    “我于医理一道什么都不懂,你量不量力,我也瞧不出来,”吴心绎温和道:“不过我家二爷还在这儿躺着,陶医生好好治他,他痊愈了,我们全家都得感您的大德。”

    陶翎向吴心绎浅浅欠身:“多谢大奶奶,那谢大爷那边……”

    “我可不能帮你什么忙,毕竟人命关天呢,”吴心绎心定了下来,也没有方才旁观她换药时那么局促畏缩,大大方方笑道:“你只管把我们二爷治好就成了。”

    陶翎再次向她欠身,却没再说什么话,也没做什么保证,话总是好说的,难做的是事情。

    吴心绎方才还想讨好她,请他为谢怀昌的伤势多多费心,如今明白了她心有所求,反而放下心来陶翎必然会认真护理谢怀昌,她还指望借着谢怀昌达成目标呢。

    吴心绎又进房去,见婉贤正在拧了手巾给谢怀昌擦拭额头,便自觉接过来,在冷水里淘洗了,压在他额上:“他睡了吗?”

    婉贤点了一下头:“你们出去之后,他就睡了。”

    吴心绎轻轻“嗯”了一声:“叫丫头来守着,你学习去吧,咱们不吵你二哥休息。”

    谢婉贤便擦了手,乖顺地退出去了,吴心绎为谢怀昌掖了被角,也跟再婉贤身后打算离开,然而谢怀昌却在这时睁开眼睛,轻轻唤了一声:“大嫂。”

    吴心绎被吓了一大跳:“怀昌?你没睡?”

    谢怀昌虚弱地笑了笑:“不装睡的话,还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婉贤。”

    吴心绎又走回来,在他床边坐下:“怎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怀昌闭上眼睛摇了下头,又睁开,看着吴心绎:“有件事情,大哥肯定没有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吴心绎的心又提了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谢怀安在外头养了外室,因为谢家生意扩张的事情,谢怀安连日奔波,不在镇江是不在镇江,即便是在镇江的时候,也总是深夜才归,吴心绎先前担忧他的安危,时日渐久便开始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如今谢怀安提起“她应该知道的事情”,答案简直是不言而喻的。

    吴心绎面如白纸,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吧,我都听着。”

    “我这次上战场,是你爹安排的,”谢怀昌慢慢道:“这件事,父亲和大哥都知道,他们没有告诉你,估计是怕你难做。”

    吴心绎没有说话。

    谢怀昌着实已经没有力气来关心吴心绎心里想什么了,他方才已经陪谢婉贤说了好些话,又被陶翎一折腾,眼下正是头晕眼花的时候,全凭一口气撑着,才没有昏厥过去。

    他定了定神,继续道:“我心里并不怨恨你爹,你不要多想,我知道他这样做的意思,现在毕竟还是袁大总统当权,他是为我好……”

    “如果是为你好,那为什么你父亲和你大哥都没有告诉我呢?”吴心绎忽然开口:“他们都没有说,你又为什么说?”

    谢怀昌苦笑了一下:“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注意你的言行。”

    吴心绎忽然觉得眼底发酸,莫名想要落泪,却不知道因为什么而落泪,她深深吸了口气,在晦暗的内室听来,就像无力的叹息。

    “我知道了,多谢你。”

    谢怀昌无声地点了下头:“大嫂请回吧,让我睡一会。”

    吴心绎又应了一声,起身出门去了,却不知道此刻应该去到哪里,多亏秦夫人房里的丫头过来请她,才将她的魂儿唤了回来。

    秦夫人问她谢怀昌修养的状况,明明是才做过手术没多久,秦夫人却迫切地好似想要他立刻痊愈一般。吴心绎知道秦夫人的主意,她正要请郑家夫人来做客,好为谢婉恬议亲,没想到谢怀昌在这个关口受了重伤,使她不得不给郑夫人去信,推迟了邀约的日期。

    庶子的安危难道比不上什么时候都能议的婚事?吴心绎抬头看了秦夫人一眼,将那张高髻严妆的脸替换成自己,假如自己到了秦夫人的年龄,秦夫人的地位,秦夫人的境遇,自己又会怎么选?

    她垂下眼睛,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算一算,嫁进谢府已经三年了,她与婉澜同年先后成婚,如今婉澜已经快要临产,而她的肚皮却依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如果能有一个儿子就好了……她有些沮丧地如此作想,如果能有一个儿子,是不是可以巩固她在谢家老宅的地位,是不是可以让她在重门中缓口气,在婆婆跟前直起腰杆,不必这样提心吊胆的伺候。

    甚至……可以让她在孤守深闺的时候,

    她存了这样的心思,便愈发怀念谢怀安,入夜还特意至了美酒小菜等他回来,好对酌两杯。但谢怀安回来的时候却带了满面疲色,吴心绎为他宽去外袍更换寝衣,见着他深锁的眉头,心疼的伸手上去:“你遇见困难事了吗?”

    “还好,没有特别困难,只是有点麻烦,”谢怀安捉住吴心绎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早点睡吧,我累得不行了。”

    吴心绎张了张嘴,不死心道:“你饿不饿,我给你备了宵夜,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喝杯酒解解乏?”

    谢怀安意外地看了妻子一眼,脸上现出犹疑之色:“你在家里遇上了麻烦?”

    吴心绎惊了一惊,压住了表情上的变化,慢慢对他笑了起来:“没有,只是很久没有和你同桌用膳了。”

    谢怀安也笑起来:“我也是,只不过今天着实没有精神了。”

    吴心绎笑容不变:“好,那就睡吧,我叫人送热水来给你。”

百四四。陶翎

    陶翎第二日又来谢府,还多带一个看起来怯生生的姑娘做助手,她找到吴心绎,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她要住在府里,专心护理谢怀昌的要求。吴心绎其实下意识是想拒绝的,但陶翎挺直背梁站在她面前,眼神里有种背水一战的坚定,使得吴心绎一瞬间软了心肠。

    陶翎向谢怀昌正式介绍自己,自称为“您的主治医生陶翎”,谢怀昌对她还有印象,当下便弯了弯唇角:“我记得你昨日还是陶护士。”

    “今日之后,就是陶医生了,”陶翎对他笑了笑:“请谢二爷放心,我一定会让您尽快痊愈。”

    谢怀昌似乎是不能完全相信她,又问:“史密斯医生呢?”

    “他明后日会来与我做您的病例交接,”陶翎答道:“然后就回去上海了。”

    谢怀昌皱了一下眉:“我记得我大哥似乎是想将他留在镇江,主持谢家西药房的门诊部。”

    “大爷是这样打算的,只是史密斯先生要回去上海了,”陶翎笑容不变:“如果您能顺利痊愈,我就可以成为代替他主持西药房的那个人,谢二爷,还请多多配合。”

    谢怀昌苦笑了一下:“请陶医生手下留情。”

    陶翎笑容一滞,唇角却没有掉下来,她保持着这个表情不变,深深吸了口气,道:“还请谢二爷多多配合。”

    她在固定的时间为谢怀安换药,检查伤口愈合情况后,又为他测量了体温和呼吸情况,并不好,或许是因为谢怀昌忧思太重,也或许是因为镇江气候太过潮湿。

    吴心绎从长房回来,告诉陶翎秦夫人已经准许她在府里住下,但对她的医术却颇有怀疑,因此想要再寻一位更加可靠的洋医生主治,因为“太太很担心怀昌,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

    陶翎眼皮垂了下去,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一息的时间,她又站直身体看向吴心绎,认真道:“那可以让我亲自去跟太太解释吗?”

    吴心绎问她:“你是学医的吗?”

    陶翎立刻点头:“是,我跟一位医生学习过十年。”

    “十年?”吴心绎挑一下眉,笑了起来:“你今年看起来才二十岁,难道是从十岁就开始学西医?”

    陶翎依然很认真:“我今年二十六岁了,只是长相显小而已,我的确十六岁就开始学西医,我的养父是位医生,我跟他学习西医。”

    吴心绎思索了一下,道:“所以,你其实并没有进去过正规的医学院,是吗?”

    陶翎沉默了片刻,眼皮子又垂下去:“是。”

    吴心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恐怕……”

    “可是我自信的医术不会比任何一位毕业于正规医学院的医生差,”陶翎又抬起头,她的瞳孔黑的好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随时能将人吸进去:“我养父是一位名校毕业的医学博士,他……他很厉害,我十六岁就跟着他学习,我甚至可以闭着眼睛画出一幅标准的人体解剖图来。”

    吴心绎又问:“那我冒昧的请问一句,你养父是?”

    她忽然发现陶翎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不知道是因为她方才的这一局问话,还是在这场对话的过程中慢慢变白的,她有些惊异,忍不住柔声唤了一句:“陶小姐?”

    “我没事,”陶翎重重吐出一口气来,连声音都有些发抖:“我养父……我养父名叫江口平太郎,是个日本人,毕业于东京大学医学部,”她又喘了口气:“他是一位军医,现在随军在东北,他很早就到东北了……”

    吴心绎的眉心皱起来,她看出陶翎正处在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中,不免有些担心:“我们出去谈吧,让二爷好好休息。”

    但谢怀昌却阻止了她:“就在这说吧,毕竟是为我治疗的医生,而我还没有活够。”

    吴心绎只好听从他,又问陶翎:“你是东北人?”

    陶翎点了一下头:“是,我是伊春人。”

    吴心绎笑了一下,试图缓和室内压抑的气氛:“口音可一点也听不出来。”

    “刻意矫正过了,”陶翎低声道:“我学的是北京话,只是没有学好,有些四不像。”

    吴心绎点了点头:“我得去问问太太,但不敢保证太太愿不愿意见你,太太很看重我们二爷的病情,希望他早点痊愈。”

    这句话她说了两遍,谢怀昌第二次听见,无声地微笑了一下:“算了,大嫂,让陶小姐留下试试吧。”

    他说着,向陶翎点了一下头:“拜托陶医生,我还没活够。”

    陶翎眼睛里一下焕发出光彩,这点光照的她整个人都熠熠生辉,以至于吴心绎不得不侧头躲了一下,才能继续看她:“我还是得问问太太……”

    谢怀昌忽然就发怒了,像是忍了很久的不耐烦,高声道:“我说请陶医生留下试试!横竖命是我自己的,就算是我死了,也不必别人来戴三年孝!”

    他的呼吸就像破败的风箱,到最后更是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将屋里的两个女人都吓了一大跳,陶翎熟练地安抚他的情绪,向吴心绎使眼色叫她立刻避出去。现在轮到吴心绎脸色泛白了,她看懂了陶翎的暗示,只在屋里顿了一顿,便开门出去了。

    谢怀昌折腾了一通后平静下来,伤口又隐隐有些渗血,陶翎动作麻利地将刚包上地纱布卸下来,为他吸去血污,重新上药。

    谢怀昌嘴唇都失了血色,更加有气无力:“很抱歉。”

    “没关系,”陶翎对他笑了笑,眼角有种温柔的情绪一闪而过,连语气都软了不少:“是我该谢谢你。”

    吴心绎又去了长房,为陶翎向秦夫人说好话,秦夫人其实不愿意见她,因为她自己对医术也是一窍不通,见了也瞧不出深浅,但她的确是想找一位正经医生来,因为谢怀昌是谢家在官场上的希望,她还不敢让他英年早逝。

    吴心绎便劝她:“横竖陶医生也参与了手术,斯宾塞先生说这到底只是外伤,手术又进行的很成功,现在只需要精心护理罢了,他也不愿整日在这守着。我这几日旁观陶医生为怀昌换药,动作的确是专业又麻利,很让人放心,母亲不如留下她,我每日跟着,有不对的地方咱们就赶紧请医生来,不会坏事的。”

    秦夫人还是有些犹豫:“怕只怕那位陶医生急于向我们展示成果,再给怀昌留下病根。”

    吴心绎道:“母亲要是不放心,我每日就抽空过去陪一会,跟陶医生强调强调,我们不着急,让怀昌好好地痊愈。”

    秦夫人又想了想,忽然问道:“你说这陶翎,她既然有一个名校毕业的博士养父,怎么自己不去读一读医科呢?”

    吴心绎想起她谈起养父时的怪异表现,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她问不出来,也不能说给秦夫人知道,便含糊道:“兴许是有自己的打算吧。不过她那位养父就是个军医,最是擅长处理这些刀伤枪伤,兴许陶翎正得他真传呢?这种打小养出来的徒弟和一般的医学生可不一样。”

    秦夫人有些松动,思量半晌,道:“你每日还有事情要做,也没法子从早到晚盯着,从我屋里拨个丫头去帮忙打下手,每天来汇报,我也放心些。”

    吴心绎立刻应了,起身道:“那我过去说一声。”

    秦夫人摆摆手,也跟着站了起来:“不忙,让我挑个丫头,与你一同去。”

    这一行人去到谢怀昌房里的时候,陶翎正坐着陪谢怀昌说话,跟他将战场上一些外伤的紧急处理办法,她的确是有些本事的,讲话也清晰有条理,因此谢怀昌听得很入迷。秦夫人没有打断她,在门口等了一阵,等到她讲完了一段,才敲门进去了。

    陶翎第一次见到谢家的这位当家主母,被她的容光气度所摄,不由得屏息凝神,有些紧张,秦夫人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先问候了谢怀昌,才不紧不慢地在屋里坐下了。

    陶翎就站在她跟前,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这次恐怕要麻烦陶医生很长时间,”秦夫人开口道,语气也十分温和:“请您千万不要着急,务必将他妥善治好,切莫留下什么病根了。”

    陶翎拘谨地开口:“您放心吧,不会留下病根的,也不会很慢。”

    “不赶时间,也没什么着急的事情要他忙,就好好养伤就行了。”她说着,唤了一个丫头进来:“这丫头名叫正月,让她跟着您打个下手,服侍服侍日常起居,您就什么都不用多想,专心为我们怀昌治病就好了。”

    陶翎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推辞:“不用……不用太太这么麻烦,我带了小护士来,我们两个人能忙得了。”

    “那就叫她伺候起居吧,”秦夫人的口吻依旧温和,却带了股不容置疑的意味:“也省的你们因为俗务分了心。”

    陶翎还想推辞,她听不懂深宅大院里这些画外音,还以为秦夫人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她,受宠若惊之余,竟然还有些想要掉泪的冲动,连一旁躺着的谢怀昌都有些看不下去,不得不出声提点:“你收着吧,多个人而已,她每天看着我,太太也能放心。”

百四五。叔嫂

    谢怀安请来的那位洋医生最后来看了谢怀昌一次,对他的身体状况做了周到的检查,然后对陶翎赞不绝口,他说的不是中文也不是英语,但陶翎听得毫无障碍,甚至能以同样的口音与他交流对话。

    谢怀昌在他离开后夸赞陶翎:“你的德语说得很好。”

    陶翎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两人相处日久,她也逐渐不像最初那样严肃拘谨,可以偶尔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也愿意对谢怀昌说一些过去的事情:“去应聘做他秘书的时候特意学的,毕竟我在专业上没什么优势。”

    谢怀昌又问:“既然有这么好的功底,怎么不去考一个正经的医科大学呢?这对你来说是如虎添翼了吧。”

    陶翎把头转过去,露出不愿多谈的表情:“因为一些别的事情,不重要。”

    谢怀昌便不再问了,他今日精神很好,还请陶翎带来的那个小护士念书给她听,那本书还是吴心绎从谢婉贤处收缴来的故事册子,原是给陶翎打发时间的。

    吴心绎每日都要来谢怀昌房中坐一会,询问他今日的恢复情况,其实这些话她不问,正月也会如数报给秦夫人知道,但她还是固执地非要多此一举。

    吴心绎来的时候正赶上那小护士给谢怀昌念书,她便跟着听了一会,直到那小护士念累了去喝水,才低声询问陶翎他今日的健康状况。

    谢怀昌有些不耐烦,哼了一声将头转过去,吴心绎有些尴尬,急忙打断陶翎:“我们出去说罢,出去说……”

    谢怀昌又将头转了回来:“就在这说。”

    陶翎不知道谢怀昌为何莫名其妙对吴心绎有了敌意,但看吴心绎逆来顺受的态度,还以为是宅门旧事,便打定主意绝不多问,只柔声向他解释:“我们恐怕要说很长时间,在屋里说怕你听着心烦。”

    谢怀昌却道:“不用说太多,详细的情况正月都会报给太太,大奶奶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吴心绎觉得自己双颊都开始发烧,空气里张开无数双眼睛,嘲笑她的处境,她站在原地,抿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到底没有想出得体的话来为自己解围,还是陶翎实在看不过眼,开口道了一句:“大奶奶也是担心你。”

    谢怀昌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便没再接这个茬,意思是默许了她们出门详谈,但吴心绎却没了详谈的意思,反而在他床边坐了下来:“让我直接和二爷谈吧,陶医生,麻烦您先去歇会儿,成吗?”

    陶翎立刻拎着那个小护士出去了,还贴心地将门关好,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谢怀昌反倒开始觉得不自在,又将头扭了过去。

    他听见吴心绎深深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道:“谢宁隐,我哪里惹着你了吗?”

    谢怀昌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吴心绎又道:“你我也算是少年相识,谈不上青梅竹马,也到不了如今恶言相对的地步,你卧病以来,我是伺候的不用心,哪里慢待你了,让你如今这样针对我。”

    谢怀昌将脸扭回来,目光盯在她脸上,忽然无奈地笑了一下:“是我的错……”

    “你没有慢待我,我这样待你,是我的错,”他闭上了眼睛,抬起一只手来,在脸上搓了搓:“不瞒你说,我现在看到你,就像当初看到我娘一样,她真是跟你相似极了,在正房太太手底下过得一惊一乍,提心吊胆的……”

    吴心绎抿着嘴没说话,静静地等他下文。

    “我知道你和我大哥伉俪情深,他真心待你,你也真心待他,先前你二人成婚的时候,我也极欢喜,替我大哥也替你,可这次回府来,瞧见你这死气沉沉的样子,却又觉得……”谢怀昌顿了一下,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才继续道:“你还不如跟我在一起,至少我不会将你一人丢在府里应付婆婆。”

    他话里话外已经带了情绪,将吴心绎吓了一大跳,她站起来去门缝窗边看了,心惊胆战地责怪他:“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什么话都往外说。”

    谢怀昌平静道:“这是我真实所想,无一句不是肺腑之言。我那样子对你,是恨不得你冲来骂我一顿,甚至是打我呢,都比你这样不吭不哈地忍气吞声强。”

    “你这才是皮痒了,挨了一弹子儿还不够,非得找打,”吴心绎笑了一声,又叹口气,在他床边坐下来:“你只是恨你娘忍气吞声罢了。”

    谢怀昌重重在床上锤了一下,牵连到了伤口,立刻又疼的倒吸一口凉气:“你知道忍气吞声的下场了,你还这么干!”

    吴心绎又安慰他:“宁隐,别气,你有这个心思就足够叫我感激了。”

    谢怀昌哼了一声:“你感激我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晚上去长房端菜摆碗,接着提心吊胆地伺候她?”

    吴心绎微微笑了笑:“不是的,我感激的是你这个心思,你这两天对我老是严词厉色,我早就怨你了,今日听了这番话,却又觉得十分感动,这府里还有个心疼我的人,我是因此感激你。”

    谢怀昌闻言色变:“怎么,我大哥难道对你?”

    吴心绎急忙安抚他:“没有,没有,你大哥待我极好,只是他总不在家,而且就算在家,他也不能因为我去顶撞母亲啊。”

    谢怀昌反驳不了她,却又觉得气难平,只能重重地哼一声。

    吴心绎又道:“其实……这和你母亲也没什么干系,是我自己太不长进了,婚事要门当户对,这才是至理名言呢。”

    谢怀昌将手从被子里拿出来,似乎是想去握她的手,但又顾忌着礼法,只握住了她手边的床单:“不是的,蓁蓁,你很聪明,是府里的事情太恶心了。”

    吴心绎又笑了起来,表情愈发温软:“你这么说,我心里就高兴多了,以后再别训斥我了,我嫁进来之前咱俩就认识,你应该是站我这一边儿的呀。”

    谢怀昌露出抱歉的神色,在她胳膊上隔着衣服拍了拍:“我的错,我自然是你这一边的。”

    吴心绎舒了口气,又对他笑:“你不要因为我去跟母亲吵,你越吵,她就越不喜欢我,况且母亲也没有为难我什么,我上你们家来过了好日子,自然得付出点什么,你瞧我这吃的穿的用的,在娘家的时候想都没想过。”

    谢怀昌撇了撇嘴:“就是因为你这么想,她们才敢明目张胆地苛待你。”

    “好啦,别说这些话。”吴心绎说着,站起身来道:“我去叫陶翎进来了,你既然不耐烦我问,我以后就不问了,叫正月报给太太吧。”

    谢怀昌又苦着脸给她道歉,吴心绎笑着受了,将房门打开,天光照在脸上,使她一扫先前的沉郁暮色,整个人都生动了不少。

    谢怀昌房里的这场闹剧,正月自然是一五一十报给秦夫人了,是故当日晚膳散后,吴心绎照例在长房伺候的时候,秦夫人便提起了这桩事:“生病的人难免脾气古怪,我前头当姑娘的时候,我们家姑奶奶孀居回家,染了个不知什么的小病,整日里疑神疑鬼,嘀嘀咕咕地说自己阳寿要到头了,弄得整个府里都人心惶惶,唯恐哪一点惹起她的脾气来,让她摔盘子砸碗地不安生。”

    吴心绎听出这是秦夫人在变着法子宽慰她,便笑道:“没什么,母亲别多心了,已经和二爷说开了。”

    秦夫人点了点头:“你不往心里去就好,他那边我叫正月盯着了,你若不愿瞧他,日后也不必多管。”

    吴心绎道:“没关系,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哥又不在府上,我理应多照顾点儿。”

    秦夫人也不多管她:“那你自己做主吧。”

    这是她的一贯风格,从来不会对吴心绎的言行指手画脚横加干涉,只会在不满意的时候露出失望的表情,她那准了吴心绎出身小门户所以底气不足的心态,将失望的度把握的精准,既不至于叫她破罐子破摔,也不至于自我感觉太好以致飘飘然起来。

    吴心绎将秦夫人的话学给了谢怀昌,借此来证明秦夫人并没有为难她,但这些手段谢怀昌已经从小领教到大了,自然要嗤之以鼻。吴心绎只道他与秦夫人是旧怨难解,因此也不在言语上与他争长短,只说家宅里万事以和为贵就是了。

百四五。义庄

    谢怀安难得在一个白日里就忙完回府了,乔治走了之后,他就要亲自去盯上海那边的生意,时不时还要两地奔波。

    他去探望谢怀昌的时候,陶翎正指导他做肌肉复健,谢怀安没想到他能恢复得这么快,当下便将陶翎大大感谢了一番。

    谢怀昌帮着她说话:“大哥从哪找来的这么一位杏林国手?不如留在咱们家的西药房里。”

    谢怀安道:“只怕陶医生看不上。”

    谢怀昌便故意问陶翎:“陶医生还打算回去史密斯先生的诊所吗?”

    陶翎道:“我留下的时候,就已经跟史密斯先生两清了。”

    谢怀昌道:“那正好,陶医生若愿意留在镇江,可以来主持我们家门诊。”

    陶翎立刻笑起来,故意道:“只怕我没有这个本事。”

    谢怀安比谢怀昌谨慎多了,从来不张嘴乱许诺,谢怀昌在这卖人情,他就笑眯眯旁观,等谢怀昌许的过火了,才丢出来一句:“好了,你先把自己养好,再来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吧。”

    陶翎很有眼色,暗暗在搀扶谢怀昌的手上使了把劲,暗示他闭嘴,接着与谢怀安交代起他的恢复状况,她说话很有技巧,强调了自己的贡献,还能给人以谦虚的印象,谢怀安袖着手听了,笑眯眯地表情从头到尾,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最后再对陶翎说两句感谢的话。

    他走之后,陶翎忍不住对谢怀昌抱怨:“你家大哥可真是……真是个人物。”

    谢怀昌笑道:“他们做生意的就是心眼多。”

    陶翎道:“真不敢有这样的东家,都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

    “怕什么,只说真话就行了。”谢怀昌扶着她的手在园子里转了一圈:“你刚刚那番话会让他高兴的。”

    谢怀安的确欣赏陶翎,他喜欢有所求又有分寸的人,因为有**才能创造利益。他目前工作的重心都在上海和镇江两处的药房里,反倒将纱厂的经营权下放给谢怀续了,他给后者开了极高的提成,让他自己在纱厂中便占有一支股份,因此除了工资和七府的例钱外,还有独属于自己的提成。

    谢怀续来老宅向谢怀安报年终账目,脸上颇有得色,看来是利润颇佳,谢怀安一页页翻着看,边看边问:“听说你搬到厂子里住了?”

    谢怀续道:“只是个临时的过渡之所罢了,我在厂子附近找了个房子,等收拾好了就搬进去。”

    谢怀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也太拼了吧,还是你爷爷又为难你了?”

    谢怀续不以为意道:“我爷爷为难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瞒你说,这两年反倒是松快点了,大约是看我自己能成事了吧。重荣你不知道,有件事才好笑呢,三府明太太那俩不成器的儿子你还记得吧,哈哈,他们家老大大约是看咱们纱厂弄得红火,眼馋,竟然也搞了个小厂子想跟咱争争高下呢!”

    谢怀安果然大感兴趣:“哦?搞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谢怀续道:“四百三十两白银净赔!我看明太太要把三府卖出去还账了。”

    谢怀安皱了一下眉:“搞了多久,怎么赔成这样?”

    谢怀续嘿嘿笑道:“谢怀骋能有什么经营的本事?心思还不正,那厂子就不是为了盈利,而是坑死咱们家呢,开头为了跟咱们抢生意,一匹纱生生压到赔本的价钱,他能有多少本金够折腾?连机器都是借人家的旧机子。”

    谢怀安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在这件事里头又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谢怀续脸上笑容一滞,嘿嘿道:“怀安哥问的这是什么话。”

    谢怀安笑了笑:“知道的这么清楚,若说你从头到尾没有参与,我是绝对不信的。”

    谢怀续道:“也没什么,只是那四百来两银子里头,有二百多是咱们的这价可着实不高,把他们三府的宅子抵出来刚刚好。”

    谢怀安又垂下眼皮子去瞧账簿:“下手可真狠,怎么,你瞧上他们三府的老房子了?”

    “那破房子有什么好的,给我我还怕里头不干净呢,只是当初明太太跟本家太太讨要城南别苑的吃相太难看,六府本来就断香火了,各家都帮衬着,唯独他们家,拿的最少不说,还想占最大头。”

    谢怀安又笑了笑:“听说你把怀克招进厂子里管工人的后勤了?”

    谢怀续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情:“啊……可不……可不是么,六府就他一个男丁,上头还要供养那么些太太寡妇,我想着咱们有能力就都照应些。”

    谢怀安点头道:“修达老太爷治家严也明事理,当初太太将你弟弟过继给六府,是看他知礼守节,能守六府的家业。”

    谢怀续咳了一声,额头上竟然浮起一层细汗:“是……大哥说的是……”

    谢怀安瞧着他的模样,忽然笑出了声:“你紧张什么,瞧你这一头汗。”

    他说着,从案上拿了一块布递给他,谢怀续双手接了,在额头上抹了又抹:“是屋里火盆子太热了……”

    谢怀安走马观花地翻完了一本账,指了指椅子叫他坐下,道:“有件事告诉你一声,我想以后每年从纱厂的净利润里抽出三成来,做谢家义庄,接济困难些的族人。这件事请四府的修庆老太爷和你爷爷来主持,你这次回去,先跟他老人家通个气,等我拿出个方案来,再亲自到府上去拜访。”

    谢怀续额上的汗消了些:“是……是,我一定给你把话带到了。”

    谢怀安又“嗯”了一声,接着道:“怀克若是想做工,就去学学开机子下工厂里去,后勤还是交给原先的李大叔管,他没什么经验,我怕管出了岔子。”

    谢怀续嗫嚅道:“怀克他……他也太小了,下工厂怕……”

    “怕吃不了那个苦?”谢怀安挑起眼睛来看他:“年轻的时候多吃点苦不是坏事,况且他下纱厂也只是体力活,在后勤上还得麻烦你费心……”

    他在账簿上点了点,吐出连个字来:“做账。”

    谢怀续额上立刻又涌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子,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张了张嘴,似乎是想笑,最后却哭丧了一张脸,慢慢从椅子上出溜下去,跪倒了地上:“大……大哥……我知道错了……”

    谢怀安坐在案后没有动,口中却诧异道:“你这是干什么?”

    谢怀续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大哥饶我这一遭吧,我实在是……怀克他……到底是我亲弟弟……”

    谢怀安点了下头:“你的工钱都填进去了,我还有什么饶不饶的?横竖账面上是不差钱的。”

    他对着谢怀续抬了抬下巴:“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瞎跪什么。”

    谢怀续擦着汗从地上站起来,也不敢坐,就垂着手在案前站着:“还……还有一点没填上,我是打算拿今年的分红填的……”

    谢怀安这才露出一个真正温和的笑容来:“下次再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来告诉我。”

    谢怀续战战兢兢地应下:“再不敢了……”

    谢怀安将账目摞起来放到一边,又问他:“三府的那二百来两银子,你打算怎么办?”

    谢怀续老老实实道:“我想着三府也是还不起的,况且照谢怀骋先前那个造法,他敢信口开河将咱们家厂子都抵出去。有一半债在咱们手里捏着,总比捏给外人好,我想给他们找点事情牵住精力,免得捅出更大的篓子来。”

    谢怀安点了下头:“你做主,不用报给我知道,要回来的利息都是你的。”

    谢怀续偷眼看了一看谢怀安:“大哥……大哥这话的意思是?”

    谢怀安看了他一眼,道貌岸然:“你心里知道就行了。”

百四六。报应

    明太太又来老宅求见秦夫人了,三府在谢家纱厂里一分银子都没占,早在前两年就已经不同老宅来往,秦夫人清高,懒得同她论什么家族情谊,明太太摆架子她便装不知道,还授意吴心绎直接停掉了三府的例供。

    三府也是有骨气,这例供停了两年,明太太竟然一声没吭,似乎是咬死了牙要给老宅抖一个威风,只可惜养的儿子太不成事,到头来还得请老娘衍着脸再登一回老宅的门。

    秦夫人还不知道谢怀续干了什么好事,只是下意识觉得明太太上门准是来找麻烦的,尤其是听丫头报她捎了重礼,不由更是战战恐怕是在外头捅了大篓子,不得不来老宅求情。

    她将吴心绎推出三堂去见她,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了句“不必怕她”,而明太太约莫是打听过这位少奶奶已经开始当家,因此也学了乖,见她进堂来,先抢着开口:“劳动少奶奶来见我这一趟,十分对不住。”

    吴心绎原就不喜这明家太太,何况她有秦夫人撑腰,此刻看她这幅前倨后恭的形容只觉得可笑,拂了她的手,独自在堂中坐了,唤丫头上茶上点心拨盆子,将排场摆足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三太太可是有阵子没来了。”

    明太太陪笑道:“是,前阵子娘家出了点事情,就没顾上来给您和太太请安。”

    “哟,您这么说就折杀我了,”吴心绎对她假模假样地笑了笑:“我可不如您那儿媳妇门楣高,她尚要来跟您请安,我何德何能,受您请的这个安呢。”

    明太太脸上表情不变,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一点都没有听出吴心绎的嘲讽之意:“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受不受得起,我前阵子才从娘家回来,带了些手信给太太和大奶奶,听说咱们府上大小姐要生了,我还特意捎了一篓桔子,给孕妇吃是最能开胃口的,来,您先尝尝。”

    吴心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来,垂下眼睛看了看她递来的金桔,没有接:“叫您操心了,不过大小姐眼下正在沪上待产呢,算算日子也就这两天,您那篓桔子她是没福气受了。”

    明太太动也不动:“那您就先尝尝吧,我瞧着大奶奶是个有福气的,没准就在这两天了,到时候我可是头一个给您送贺的。”

    吴心绎僵着脸又笑了笑,明明是明太太有求于人,却显得比吴心绎还要态度自然,她殷殷地瞧着吴心绎将那个金桔吃下了,酸的脸皱成一团,又急忙递上一块巧克力:“快来,吃这个压压酸,这还是怀骋从一个洋人那里买到的,我不是很喜欢,但我儿媳妇爱的不得了,想着你们年轻应该都好这口。”

    吴心绎从她手里取了,又喝了几口水将口腔里的酸味压下去:“我可吃不了这桔子,太酸了。”

    明太太又笑起来,眼角纹路一皱,就像半朵千瓣菊:“眼下是吃不了,等你怀身子的时候,那可是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一口呢,我还记得当初太太怀大小姐和大少爷的时候,害喜害得厉害,老爷给她寻了多少吃食来开胃都不成。可巧我娘家侄子来瞧我,就捎了一篓金桔,原意是让我拿蜂蜜腌着吃呢,没想到全进了太太的肚子。”

    她一边说一边拿绢子掩嘴,笑的前仰后合,好像真说了个好笑到不行的笑话。吴心绎冷眼瞧她,也不愿在她面前落了架子,便挑起唇角来笑了笑,做出一副送客的姿态:“三太太的心意,我都收到了,一定会报给太太知道的,这快过年了,府里上上下下都在忙,不然您改日再来,我一定陪您聊到底。”

    明太太这才露出了慌乱的神色,但她很快就掩住了,又对着吴心绎微笑起来:“哎呀,实在不好意思的很,这闲话一开头就打不住了,差点忘了正事……我听说大少爷准备做西药了,是吗?”

    吴心绎道:“他的生意,我和太太一向都是不管的,这您也知道,那纱厂就连老爷都没问过,我们妇人就更不敢耽误事儿了。”

    明太太吐出一口气,紧接着又吸了一口提起来:“这话有点难启齿,但当娘的也不能不说,我那个孽障羡慕他堂哥做事业,也想跟着学,却又没有他堂哥的本事,因此在外头欠了点债,我凑了凑三府的存银,实在是短了一截子补不上,因此想来问问咱们安大爷还有没有计划将西药也照纱厂那样给各家分股了,我想认几支来。”

    吴心绎端坐堂上,丝毫不为所动道:“这我可没法子跟您放话,您得亲自去问他,这么着吧,等他哪日得闲了,我派人望您府上传个话,您再过来,成吗?”

    明太太还有些不情不愿的,看来是想今日就求个结果,她张了张嘴,却被吴心绎截住了话头:“不过做生意盈亏都是常事,怀骋不必气馁,东山再起就是了,他也是个有心气的,总能做出事业来,倒不必非以老宅为马首,放手做就是了,老宅绝不会耽误他。”

    “瞧您这说的,我们日后还要指望老宅赏饭,怎么会嫌老宅耽误他……”明太太脸上的笑容终于窘迫起来,她放在椅子柄上的手无意识的搓了搓,身体前倾,显出几分局促的模样:“或者……我在这等等大爷吧,横竖也没什么事儿,免得来日还要耽误大爷一晌时间。”

    “这我可没办法陪您了,”吴心绎也不赶她,只起身道:“我得上内苑了,那您就先等着?”

    明太太骑虎难下,只能不情不愿地点头。吴心绎出了三堂便上内苑去见秦夫人,后者听了她的转述,哼地冷笑一声:“她既然要耗,就叫她在那耗着吧。”

    她叮嘱了丫头在茶水和吃食上不可慢待她,旁的便不再多管了。谢怀安今日上七府去了,顺道还要再去纱厂和西药房看上一遭,就算没旁的事绊脚,也赶不上府里的晚膳时间。

    明太太就在三堂枯坐着干等,丫头们果然没在茶水和吃食上难为她,却也再没人进来招呼她,谢家外宅不会客的时候本就冷清,到了傍晚竟然显出几分阴森来,她有些坐不住,起来在堂里走了好几遭,直到天色擦黑,外堂才起了喧哗。

    她猜想着一定是谢怀安回来了,急忙往外跑,果然看到谢怀安行色匆匆地进来,脸上表情凝重,似乎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但明太太没空关心这个,她在三堂门口喊了一声,谢怀安没有搭理她,她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拽住了谢怀安的袖子,脸上还努力挤着笑:“安大爷……”

    “三太太来了,”谢怀安向明太太点头致礼:“不赶巧,府上出了急事,今日恐怕抽不出时间来招待您,还请三太太先回去,咱们改日再谈。”

    明太太依旧牢牢拽着谢怀安的袖子:“大爷这是说哪里话,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来府上看看,给老爷和太太请个安。”

    “谢三太太的安,”谢怀安皱起眉,想将自己的袖子收回来:“您请先回吧。”

    他说着,跟左右使了个眼色,大步走进内苑去,跟在他身后的丫头婆子便上来拦住明太太,请她回府,明太太被一群人拦腰拦腿地抱住,心里着急,便大声斥了一句:“没规矩!这老宅内苑我如今进不得了?”

    有个婆子陪着笑答应她:“实在是院子里出了点事,今天大爷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时间见您了,他恐怕要连夜赶到沪上去,请三太太先回吧。”

    明太太气哼哼地收了手,随口问了一句:“上海出什么事了,要半夜赶过去,难不成上海比他兄弟的命还要紧不成?”

    这婆子笑道:“瞧三太太这话,我们大爷的兄弟昌二爷不是好好地在府里呢吗?各人的兄弟自有各人操心,我们大爷还有更要紧的呢。”

    明太太陪了一下午笑脸,最后换来个这么结果,攒了一肚子气,忿忿回去三堂取了斗篷来准备回家,将将走到二堂口的时候,身后谢道中夫妇便急匆匆地跟出来了,两人都难得露出焦急的神色,谢道中边走边叮嘱着秦夫人些什么话,瞧她打扮,似乎也要出远门。

    三太太好奇心顿起,急殷殷地从后面赶上去,听见丫头一两句窃窃私语:“大小姐养的这么精细,怎么还能生下死胎来?”

    她心里轰隆一声,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老宅的报应,但她压住了脸上的表情,也挤出一脸惶急,凑上前去,连今日的来意都顾不上了,一心装模作样地打听:“太太,家里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上忙的?或者我现在打发人去叫七府的人?”

    秦夫人看到她,眼神和表情都已经冷下来:“明太太请回吧。”

    她尤不死心,还要往跟前凑:“太太不必拿我当外人,尽管支使就是,大小姐的事也是三府的事。”

    秦夫人尚未接话,谢怀安便已经重重哼了一声:“三太太既然跑了这么一趟,那我也不能让您空手回去,三府的宅子要卖,我一定牵头剩下六个府,让您一笔把怀骋的债的还上。”

百四七。丧子

    婉澜在医院病房里,陈暨在病房外头,自得到消息起,她便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先打发人去给镇江和扬州报讯,再客气地感谢医生辛劳,件件桩桩都安排过了,才转向陈暨,说既然孩子没了,那他也不必在此处耽搁太久,年关正是忙的时候,他只管去忙他的生意便是。

    陈暨还哪有心管什么生意,只婉澜的情绪状态就让他感到害怕,他不敢在此刻逆着婉澜的心意,只好遣散了一个病房的人,自己也去到门外等着。

    病房里装了一展惨白惨白的灯,婉澜仰面躺倒,就盯着那盏灯看,她觉得自己眼角酸涩的厉害,好像流泪了,但用手一抹,却依然是干燥的。

    秦夫人直到后半宿才同谢怀安谢婉恬赶了过来,还有自镇江带来的十几个惯会伺候孕妇的婆子在后头跟着。陈暨到医院门口迎接这一行人,也是形容憔悴的模样,跟秦夫人请了个安。

    秦夫人在他对面站着,瞧他颜色,心里一阵阵的发酸,想到自己女儿没养好他们陈家的嫡孙,做岳母的面上也无光。但还不等她开口说点什么,陈暨已经先低下头道歉了,说自己没有将婉澜照顾好,千错万错都是他一个人的,请泰山泰水惩罚。

    秦夫人只能与他客气,又寒暄了两句,谢婉恬早就急死了,逮着一个空档跟秦夫人进言:“我先去看看澜姐。”

    秦夫人点头准了,她好像一点都不着急似得,又同陈暨说了两句话,才问出一句:“亲家母几时过来呢?”

    陈暨满腔悲情里突地一震,镇江与扬州是同时报的信,如今秦夫人已经到了,但陈夫人处却悄悄地毫无动静,就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过来。

    他没有说话,秦夫人便明白了,她笑了一下,不是宽容也没有表达什么别的意思,仅仅是一个面部肌肉的动作变化而已。陈暨看到这个表情,脸上愈发窘迫起来,还是秦夫人开口解围:“先让我去看看阿澜吧。”

    婉澜半宿都没有合眼,一直盯着那展苍白的灯光,谢怀安在门口等着,婉恬去到她窗边坐下,握着她的一只手。

    骨节匀停,肌肤纤细的一只手,就连指甲都泛着健康的颜色她养胎养的极好,可偏偏孩子生下来是死的。

    婉恬连哭都不敢哭,也不敢露出悲戚的颜色,她轻言慢语地问婉澜想不想喝点汤,但后者只是摇了摇头,依然仰面躺在那里,脸色惨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顶上的那盏灯。

    秦夫人在门外褪去了披着的斗篷,又捧了一杯热水暖了一会,将身上寒气褪尽才进的屋,婉澜从床上起来给她请安,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的,但秦夫人弯腰去扶她的时候,听见她连呼吸都在发抖。

    “好了,躺着去,”秦夫人拎了一个食盒进来,从里面取出一碗汤,侧身坐在她床上:“喝碗汤。”

    婉澜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想喝。”

    “必须喝,”秦夫人舀满一勺,先自己沾了个唇,又吹了吹,垫着碗送到她唇边:“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要是不喜欢,我明天叫你杨大叔来。”

    婉澜张开嘴喝了一口,味同嚼蜡,但她说:“不用了,我很喜欢。”

    秦夫人微微笑了:“那就将这一碗都喝光。”

    她一勺勺喂着,婉澜便一勺勺喝着,五脏六腑在身体里绞着疼,似乎都在拒绝她咽下去的汤水,使她几欲作呕。

    “要吃东西,不然身体怎么抗的过去呢?”秦夫人温柔道:“你还小着呢,不用着急。”

    婉澜哀哀地求她:“妈,实在是喝不下了……”

    她只喝了一点,还有大半碗剩下,秦夫人转手将碗递给婉恬,叫她去找个锅子煨着。

    婉澜在身后垫了两个枕头,半躺下来,秦夫人坐在婉恬空出来的椅子上,继续握着她的一只手:“怎么这么凉,你觉得冷吗?”

    婉澜摇了摇头:“玉集呢?”

    “外头等着呢,”秦夫人道:“你怎么不叫他进来?”

    婉澜抿着嘴没有说话,终于有眼泪在眼眶里蓄着了,秦夫人又挪到她床上坐着,揽着她的肩:“要把玉集叫进来吗?”

    婉澜又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婆婆来了吗?”

    “还没有,她可没有小汽车,还在路上呢,”秦夫人道:“别怕,你年纪轻轻的,怀头一胎,还上海镇江两地奔波着折腾,兴许是哪里没招呼好,下回在怀,就好好在府里养着,再不许折腾了。”

    “我还得给他烧香去呢,”婉澜道:“护士都告诉我了,是个男孩子,长得可好看了。”

    “是,我姑娘和我姑爷都是好相貌,孩子也该长得好看。”秦夫人道:“你再喝点汤,我陪你去给他烧香,咱们跟这个孩子要是有缘分,他还会再来的。”

    婉澜慢慢将头埋进秦夫人颈窝里,在她臂弯里瑟瑟发抖,不多时便有低低的呜咽声传出来,秦夫人一手环在她肩头轻轻拍着,一手放在她腰上托着,心疼的无以复加。

    到后半夜的时候,婉澜终于喝完了那一整碗汤,而陈暨和谢怀安也被秦夫人叫进了病房。陈暨进来便先对婉澜微笑,他顾忌着房中一干人都在场,不好与她做出什么亲密举动,便在她床边弯了弯腰,使劲握了一下她的手。

    婉澜也想对他回以微笑,但她笑不出来,而且看到他的时候,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泪意又汹涌地抵了上来,秦夫人见了,还没等谢怀安说话,便带着儿子女儿退了出去,还在外头为他们带上了门。

    陈暨在病房门关上的一刹那将婉澜从病床上抱进怀里,在她耳边喃喃着说“我爱你”,婉澜本想跟他道歉,此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无比委屈,明明已经保护的很好了,却还是没逃过厄运。

    陈夫人是第二天上午才到的,还要陈暨到码头去接她,她的不悦和失礼做得如此明显,以至于连秦夫人都皱了眉头,令谢怀安开车子去接人,让陈暨留在病房里照顾婉澜。

    陈夫人再见秦夫人,明显没有以前亲近热络,使陈暨颇感为难,秦夫人看不惯她前恭后倨的嘴脸,连明面上的礼节都不愿保持,与她说话的时候神色冰冷,陈夫人说她得到消息便打算留在沪上照顾儿媳妇,只打点行李便耽搁了时候,故而才晚了,但秦夫人却冷哼一声,说不敢劳烦亲家太太,婉澜出院后自会去老宅养月子。

    秦夫人星夜而来,还有功夫带镇江十几位伺候人的婆子,而陈夫人不紧不慢推到第二天,缺只带了惯常服侍她的丫头,两方的言语用心不言而喻。秦夫人连客套都懒得,直接让谢婉恬和谢怀安陪着陈夫人出去喝咖啡吃点心,甚至连婉澜的病房都没让她进。

    陈暨知道丈母娘动了怒,但他也心虚,都不敢为自己母亲辩解两句,只能毕恭毕敬地请她息怒,秦夫人对陈暨倒是没什么可生怨的地方,还慈眉善目地回了两句,叫他招待好自己的母亲。

    婉澜在病房里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对话,秦夫人一进来,她便红了眼眶。她最近常常掉泪,有时什么都没发生,只看着窗外的树叶便有泪水成串地滑下来,秦夫人知道月子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养不好便要落病根,生怕她将眼睛哭坏,忙安慰她:“你婆婆来了,我瞧她带的那丫头还不如咱们家的让我放心,才纠缠两句,叫她都送回去的。”

    婉澜也是大宅门里长起来的姑娘,秦夫人这两句谎话根本瞒不住她,但她还是在重重泪光中向秦夫人微笑,道:“原来如此,是我多心了。”

    陈暨载着陈夫人回家去安放行李,终于察觉出小公寓的不便,开始思索要换一间养得起仆人的大宅院,陈夫人在他车上唠唠叨叨,她总算有点良心,没有说什么难听地话,只是抱怨秦夫人明明是自己女儿丢了孩子,但娘家却比婆家还强硬。

    “母亲,这件事你就别管了,”陈暨道:“我岳母也是心疼姑娘,你没瞧见阿澜得到消息后的样子,整宿睡不着,大把大地把掉头发,她原本因为怀身子还胖了些,这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大圈。”

    陈夫人沉默了一会,声音明显弱了许多:“这怎么能行,年纪轻轻的,要是把身子搞坏了,以后还怎么要孩子?”

    陈暨点了点头:“是,我也担心她想不开,而且她本来想的就多。”

    陈夫人听懂了他话里传递的意思,哼了一声:“知道了,咱们一会到家,把东西放下,我就去医院瞧她。”

    陈夫人脸面上的功夫向来是到家的,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说的都像抹了蜜地甜,但显然秦夫人还不了解这一点,因此在她来看婉澜的时候,秦夫人和谢婉恬两人守在床边盯着她,严阵以待,看样子陈夫人但凡吐出一个让她们不高兴地字,立刻就会扫地出门。

百四八。婆媳

    秦夫人自然是要将婉澜带回镇江去的,但陈夫人却拦住了,要将儿媳妇带回扬州将养。其实她的要求在礼节上是挑不出错的,产下死胎的儿媳妇被娘家妈接回去坐月子,容易被人误会成即将下堂。

    秦夫人有些犹豫,似乎是被她说服了,但谢怀安却态度坚决,一定要将婉澜带回去,退一万步,就算带不回去,也要留在沪上将养,决不让她到扬州去。

    他的态度让陈夫人倍觉尴尬,面对秦夫人时还客气着,对小辈便端起架子来了,竟然连话都不跟谢怀安讲,兀自对秦夫人道:“阿澜还小着,好好养养,总会生出好孩子的。”

    谢怀安闭着嘴,脸上线条僵硬,瞧陈暨的时候用都是微微冷笑的表情,陈暨别过头没有看他,听陈夫人自顾自地安排好了婉澜出院后的行程。

    谢怀安听不下去,起身出去了,陈暨紧随其后,在走廊里叫住他:“重荣!”

    谢怀安停下脚步,表情依然是冷的:“什么事?”

    陈暨问道:“你去做什么?”

    谢怀安提步往婉澜病房里走:“我去看我姐姐。”

    陈暨赶上来拦住他,道:“你不想让阿澜到扬州去?”

    谢怀安道:“只怕她目前没精神应酬你母亲。”

    陈暨道:“那也是她母亲。”

    谢怀安哼笑了一声:“在她精神好的时候,那自然也是她母亲。”

    陈暨苦笑了一声:“你仿佛对我母亲有很大的敌意。”

    谢怀安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对他拱手作揖:“我不敢,姐夫,可是我觉得她照顾不好澜姐,你们来日方长,何必非要在这个时候表演婆媳情深?”

    陈暨道:“岳母都同意了。”

    谢怀安将头转过去:“我母亲同意,难道不是为了全你们陈家的面子?”

    陈暨道:“恐怕也是因为理亏。”

    谢怀安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哼一声。

    陈暨叹了口气:“你平一平情绪吧,我去看阿澜。”

    婉恬在病房里陪着她,秦夫人来了之后,她的情绪明显好了好些,脸色偶尔也能见一些笑颜。陈暨推门进来的时候,她便对他展露出微笑。

    婉恬起身对他行礼,寒暄两句便退出屋去。陈暨在她床头坐下,用手摸了摸她的面颊:“今日气色好了不少。”

    婉澜道:“是,我也觉得今日精神好些了。”

    陈暨点了下头,又道:“我母亲安排你出院后回扬州,你情不情愿?”

    婉澜没有立刻回答,她表情呆滞了一下,似乎是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顿了片刻才慢慢问道:“那我母亲呢?”

    陈暨答:“自然是回镇江。”

    婉澜又怔了一会,才慢慢点头:“知道了,只是要折腾婆婆这么久,我心里过意不去。”

    知道了,这句话比“好的”消极了不少,代表着说话的人并不赞同这个安排,却不得不接受。

    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就低了下来,陈暨有些无所适从,徒劳地跟她保证:“母亲会好好照顾你的。”

    婉澜轻轻叹了口气,阖上眼睛倚到枕头上:“知道了。”

    没把握的事情才需要保证。

    秦夫人离开沪上的时候,婉澜已经可以下床送她了,她今日上了妆,使脸上憔悴之色尽掩,好让秦夫人走的能安心一些。婉恬被留下服侍婉澜,陪她一同道扬州去,免得让她在陈府孤军奋战。

    谢怀安声称有生意要处理,也留了下来,但留不到两日,陈夫人就要带婉澜前去扬州了。他对陈夫人的不放心表现的是如此明显,恨不得将丫头厨子贴身侍女都一股脑从镇江送过去。

    陈夫人恼他恼的很,跟陈暨讲他的坏话:“小肚鸡肠,还是老谢家嫡长子呢,一点人情事理都不懂,早晚要将谢家带进死胡同。”

    言谈之中,根本是将当年陈之昶出事时,这位谢家大少爷亲临岳阳忙前忙后的恩情忘完了。

    陈暨很少跟陈夫人争吵,哪怕是在他们意见发生分歧时,因为他觉得全无必要,他打定主意的事情很少有做不成的,而陈夫人又天高皇帝远。因此她这么说,陈暨也只是点着头糊弄了事,而陈夫人见他这态度,还以为这是认可了自己的意见,叮嘱他以后切莫将生意与谢家纠缠在一起,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她存了这样的心思,待婉澜必不能同那些真正将儿媳看作自家人的婆婆一般相似,只免去婉澜每日的晨昏定省便能当做大恩德了,好在吃食上尚未难为她。但婉澜心中郁气不解,那些精细的补品反倒成了累赘,越补越体弱,就连怀胎时养出的丰盈面颊都凹了下去。

    婉恬心疼姐姐,却不知道该怎样照顾她她到底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在娘家也不必担负什么侍奉人的重任,只能偷偷地给陈暨打电报,求他快快赶来,将婉澜接走。

    陈暨拿生意搪塞她,因为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的母亲会明目张胆地苛责儿媳妇,多半是婉澜产后脾气古怪,这才闹出了些纷争。他给陈启打了一通电话,询问婉澜的情况,并叮嘱他倘若遇事,就在母亲和长嫂中间做个和事佬。

    婉澜就算是有古怪情绪也自己压住了,她觉得对不起陈暨,因此更加不敢在陈夫人面前使性子提要求,她每一餐饭都努力吃很多,却在回房后忍不住呕吐。这些事情丫头不敢报给陈夫人知道,怕自己因此要受罚。

    她吐完后,婉恬都要给她烹浓茶漱口,不用茶杯,一整壶倒在瓷碗里:“你若吃不下,就不要吃了,何必这么折磨自己?”

    婉澜漱完口,将碗交给身边等着的丫头,淡淡道:“多吃点就能好得快些,咱们早早回上海去,你也不必在这陪着我苦熬。”

    婉恬又想流泪:“我再给姐夫发电报吧,叫他接你走。”

    婉澜摇了摇头:“你催他,就是控诉他母亲待我不好,这种话跟谁说都可以,唯独不能跟他说,一边是妻子一边是母亲,他不论站哪一边,都会伤另一个人的心。这种事情,你只要推己及人就知道了。”

    婉恬又叹:“真是麻烦。”

    婉澜微微笑道:“要讲自在,最自在的莫过一人独居,只是我们恐怕一辈子都没这个机会。”

    婉恬僵着脸笑了笑,扯开了话题:“我叫厨房以后都你做红枣汤,再拿些坚果来当零嘴,这几样最养气血,能让你气色变好一些,无论如何,先回了沪上再说别的。”

    婉澜应了,她便推门出去叫丫头来,跟她叮嘱这些,细致到连红枣的产地和品相都要详细要求,听得那丫头一愣一愣。婉恬对她的表情上了心,回来还问婉澜:“你说她会不会把这些报给你婆婆?”

    “报就报吧,”婉澜在床里面躺下,将头发全捋到枕头上面去:“我婆婆总不会心疼那几个枣。”

    陈夫人没有对婉澜提起过这仨核桃俩枣的事情,但婉澜却在她房里看到了婉恬要求的那些只产自陕西的狗头红枣,还笑着恭维陈夫人:“母亲近两日气色越发好了,有点光彩照人呢。”

    陈夫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就你会说话,老太婆一个了,还说什么光彩照人,倒是你,脸上颜色瞧着是好了些,怎么腰身还是这么瘦,太瘦了可不好,以后还得要孩子呢。”

    婉澜点头称是:“我也着急的很,饭量见长,身上却不见胖。”

    陈夫人道:“兴许是太冷了,没准开春就好了。”她顿了顿,又笑:“你这气色能养回来,我就放心了,不然年后到镇江去,亲家母得怪我慢待了她的宝贝姑娘。”

    婉澜急忙道:“怎么会,婆婆想多了,我母亲只会担心我不懂事,冲撞了您老人家。”

    天的确是越来越冷了,冬季渐深,终于捱到过年,陈暨也自上海回来,瞧见婉澜后还颇为自得:“看来你在扬州过得很好么。”

    婉恬一听这话就要翻白眼,还没张嘴,就被婉澜截住了,笑盈盈地点头称是:“只是婆婆就辛苦了,你有没有带什么好东西给她?”

    陈暨点了下头:“礼物已经送到长房去了,给镇江那边的也都备妥,我自己拿的主意,你还要再抽空看看有没有什么落掉的地方。”

    婉澜捉住他的袖子跟他撒娇:“那我呢?有没有我的?还有我们阿恬,她照顾我可辛苦了。”

    陈暨笑着去捏她鼻子,又指了指他随身提回来的箱子:“阿恬去看看,里头有你的礼物。”

    婉澜一惊一乍道:“没有我的吗?”

    陈暨故意道:“没有你的,都老夫老妻了,还送什么礼物。”

    婉澜哼了一声,坐到一边生闷气去了,婉恬倒是依言去开了箱子,取出一枚宝石花的胸针,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煞是漂亮:“这么贵重的礼,我恐怕受不起。”

    陈暨还没开口,婉澜便抢先道:“拿来我瞧瞧是什么……噫,我还当是多重的礼,原来只是这么个小东西,太轻,太轻了。”

    陈暨哈哈笑了起来:“你这明显是打击报复,阿恬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嚷嚷着嫌轻了。”

    婉恬也跟着笑:“既然是太轻,那我就收下了,还你一杯红枣茶吧,还请姐夫稍待,我去给你端来。”

    她故意避出门,好让他们小别的夫妻有个独处的时机。陈暨懒懒躺在躺椅上,对婉澜招招手:“既然给别人买了礼物,又怎么舍得没你的份?礼物在我身上呢,你来自己找找?”

    婉澜不跟他客气,直接将手伸进他上衣和裤子口袋里搜寻,陈暨躺在那发笑,还故意道:“没找着?笨死你吧,连自己的礼物都找不到。”

    她左左右右地摸遍了,眼神不善地盯着他看,陈暨坦然处之,还对她张开手:“找着了吗?”

    婉澜在他肩头锤了一把,娇嗔道:“讨厌你。”

    陈暨又笑起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婉澜伏在他身上,明显感到他胸口有一硬物,急忙将手伸进去,掏了一枚戒指出来,不由小小地惊叫了一声。

    陈暨将手按在她腰上不准她起身,婉澜就趴在他身上欣赏这枚戒指,圈口刚刚好,带进去不紧也不松,颇大的一枚粉钻,只看着就能估出一个不低的价格。

    “你似乎很喜欢送我这些西洋钻石,”她欢喜道:“现在是戒指,先前是耳坠,又大又夸张,我都不好意思带出去。”

    陈暨道:“看到别的太太有,就想让你也有,戴不戴是另一回事。”

    婉澜把手伸进一束打进屋子的一束阳光里左右晃动,让那颗硕大的粉钻在光斑里闪闪发光,她看了一会,手脚并用地要从陈暨身上爬起来:“松手,我要去给我妹妹看。”

    陈暨这次没拦她,还笑言:“看来乔治要破费一笔了。”

百四九。对策

    婉澜初二回去镇江老宅,还专门将那枚硕大的戒子戴在手上,挑了身粉缎的衣服来穿,借此向娘家表明丈夫待她很好,请他们不必担心。但谢怀安不信她装出来的模样,私下里问婉恬:“陈家待阿姐如何?”

    婉恬知道婉澜的意思,却又不愿意让婉澜独自将那些苦水咽下去,她摸着鼻子,不自在的左顾右盼了一番,吞吞吐吐道:“姐夫待阿姐自然是极好的。”

    谢怀安听懂她话里隐藏的意思,眉心便立刻皱了起来。婉恬在他腕上拽了一把,压低声音唤道:“哥哥!你知道就好了,你能去怎么样?连母亲都无计可施。”

    谢怀安紧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婉恬又道:“没有在吃穿用度上短了阿姐,只是陈夫人到底不如咱们亲娘一样贴心,得要阿姐打起精神来应酬她罢了。哥哥,你可切莫冲动,横竖阿姐和玉集大哥积年累月不回扬州,一年到头也应酬不了几日。你难道瞧不出澜姐的意思?她也不想节外生枝。”

    谢怀安松开嘴角,重重叹了口气:“我不信玉集大哥瞧不出他亲娘是什么样的人物。”

    婉恬责怪地看着她:“你知不知你亲娘是什么样的人物?若大嫂说你亲娘苛待了她,你信不信?”

    谢怀安没料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瞠目结舌:“母……母亲怎么会苛待……苛待蓁蓁?”

    婉恬反问道:“陈夫人怎么会苛待阿姐?”

    谢怀安呆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婉恬便轻轻柔柔地叹了口气:“玉集大哥也是如你这般想的。”

    他们说不到两句话,屋里边儿就打发丫头出来喊了,婉恬先回去的,迈门槛的时候正赶上吴心绎要出来,还笑着与她招呼了一声。

    吴心绎比初嫁时消瘦了一点,只是在瘦狠了的婉澜衬托下显不出而已。谢怀安倒是很大男子主义,成婚前有母亲和长姐替他打理内务,成婚后又有妻子来代替长姐,他便从无多问。

    吴心绎不知要去做什么,走动的时候看到在转角处呆立原地的谢怀安,未及张口便笑起来,走过去招呼他:“你在做什么?”

    谢怀安对妻子回以微笑:“刚与阿恬说了两句话,想起一桩事来,就走了会神。”

    要搁以往,吴心绎定然要追问详情,但她今次没有问,只是应了一声,便催他回二堂去:“我得给阿姐端我早上炖的盅,她还没有尝过我的手艺。”

    谢怀安握住她的手:“阿姐定会赞不绝口的。”

    吴心绎的笑意便深了深,谢怀安还以为她会伸手来摸自己的脸,可她没有。

    婉澜正在二堂里夸赞吴心绎的勤勉,说:“前头听京城的二婶娘讲,前清的那个福相国,续弦,新太太娘家腰杆极硬,连孝钦皇后都时常传进宫去说话,这新太太呀是个再娇气不过的大家闺秀,回回进宫,所穿戴的衣物首饰,件件都得福祥国亲自过目。”

    秦夫人插口道:“嫁女儿那家,得是跟这福相国有仇呢?”

    一屋子人都轻轻笑起来,婉澜摆了摆手,续道:“还有更可乐的呢,说是这福相国家里储了些多火腿,怕要放坏了,临上衙门前特意叮嘱太太要她蒸些来吃,等晚上回府,满屋子都是火腿。原来是太太会错了意,差人将所有的火腿全蒸了。”

    谢怀安便笑:“全蒸了,一顿吃的完吗?”

    婉澜笑道:“就是吃不完,不得不拿到衙门去分给同僚,这事情才传开了的。二婶子也是也是挺叔父讲的,说是‘此非中堂之惠,乃中堂夫人之大惠也’。”

    谢道中笑眯眯地听完了,对婉澜道:“万幸,咱们家倒没有这样的太太,也没给别人家送这样的太太过去。”

    谢怀安煞有介事地点头:“极是,我看咱们家七个府,再没有哪位奶奶有蓁蓁一样的好厨艺了。”

    秦夫人点着他:“不知羞,旁人还没开口呢,自己倒先夸个不休了。”

    谢怀安的眼睛在秦夫人脸上瞄来瞄去,想捕捉她眉眼里刹那间流露的情绪,并且此来判断她对吴心绎的态度。但秦夫人自始至终表现出来的始终都是同样的表情,似乎是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也似乎从头到尾都是真情流露。

    婉澜摆着手道:“莫夸了,当心玉集起了心思,回家便要折腾我学下厨了。”

    陈暨便笑:“巧了,我也是这个心思我怕你起了心思,回家要折腾我日日下厨了。”

    整堂里欢笑不休,吴心绎赶这个当口端着托盘进来,身后鱼贯而入了一群丫头,她手里的盘子上放了两个盅,亲自呈给谢道中和秦夫人,丫头们捧着的便一一送给在场的小姐少爷。婉澜拿了条绢子垫在掌心隔热,矜持地执汤匙往嘴里送了一口,品了品,问吴心绎道:“这是山东的口味?”

    吴心绎点了下头:“阿姐喝不惯?”

    婉澜赶紧摇头:“我可从没吃过山东菜,尝着是与咱们镇江的不同。”

    谢道中道:“北方菜口味都重些,待你吃习惯了才能尝出好滋味。”

    婉澜笑道:“哪用等?这会就已经尝出好滋味了,蓁蓁,方才你夫君还夸你,说咱们家七个府,再没哪个奶奶有如你一般的好厨艺了,怪道我瞧着他这阵子像是胖了不少,原来是家里太太养的太好了。”

    秦夫人一边笑一边上下打量谢怀安:“蓁蓁既然有好手艺,那以后也别藏着掖着了,过阵子我要请客,你也下下厨,拿一道菜出来教我长长脸。”

    吴心绎急忙谦虚:“长脸不敢说,只盼别扫了母亲和贵客的兴就好了。说来母亲是要请谁?多会子到呢?”

    秦夫人道:“年前就想请了,一直没抽出空来,巧在那户人家年里走亲戚,要到镇江来,正好赶上这一场。这个人老爷也知道,就是乡下那个郑家。”

    在座几位都知道秦夫人打的那个主意,当即便有几位改了脸色,婉恬首当其冲,连掩饰都掩饰不了。

    秦夫人低头喝汤,装作没瞧见,谢道中直接站起来,随口扯了个公文做借口,径自出门去了。婉恬瞧见父母这个态度,也赌上气,告了个罪就回去内苑了。

    秦夫人这才抬头:“正巧阿澜回来了,也帮你妹妹参谋参谋,我为她挑的人家兴许及不上你们陈家,但也差不到哪里,也是个正经的诗书礼义之家。”

    陈暨道:“岳母大人话说重了,我家也不过尔尔,岳父当初照顾我,才让我高攀了咱们澜大小姐。”

    秦夫人笑了起来:“还是大姑爷会说话。”

    陈暨便接着问:“只是我看阿恬似乎不太情愿的样子,她是见过郑家公子了吗?怎么,不满意?”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秦夫人淡淡道:“要她一个小孩子来凑什么热闹。”

    陈暨与谢怀安对视一眼,道:“这话可不能这么说,要是阿恬极不情愿,那这门婚事也是要细细打算的,免得造出一对怨侣来,反倒伤了两姓和气。”

    秦夫人道:“她不情愿什么?她连见都没见过那位郑家少爷呢。”

    陈暨长长地“嗯”了一声:“那就先见过了再说吧。”

    正经话都是说给长辈听的,长辈不在的时候,年轻人又自有一套说辞了。午膳之后谢道中与秦夫人都去歇觉,这年轻的男男女女们便主动聚到一起,上婉澜绣楼里请安去了。来的最快的就是婉恬,“活神仙”近日被人间烟火气拽到了泥地里,情绪狼狈的狠。

    婉澜安慰了她几句,又问陈暨:“你们到底和乔治联系上了没有?”

    陈暨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他走时倒是保证了定会回来……”

    婉澜恼道:“这空口白舌的话你也能相信?”

    陈暨叹了口气:“乔治倒不像是会食言的人,只怕在不列颠那边被绊住脚了。”

    婉恬眼眶发红,眼睛里又要蓄水汽:“怨我这个命!就算打发了这边,恐怕那边也是头麻烦,要不就随母亲的意罢了,至少婆婆不会如何难为我。”

    她说的这才是气话,婉澜赶紧宽慰她:“这次也不算正经议亲,只不过两家长辈先见一面罢了,莫急,咱们还有时间呢,倘若乔治顺利回来了,不就说明他那边都摆平了吗?”

    婉恬没再说话,却将脸别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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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相国:福相国为近支宗室,由翰林出身,屡掌文衡,所得多佳士。性情敦厚,圣眷优隆。慈禧皇太后时,传其继娶夫人入内。夫人为大家娇女,不能理家,每逢入内之时,衣服矜缨屣履,亦相国为之检点。一日,相国将入署,告夫人曰:“空屋中有人所赠火腿不少,久悬于壁,恐**,应蒸者则蒸之。”意欲其蒸数条以备食。迨归宅,则一室火腿全蒸矣。相国无奈,乃分馈友人。友人在朝房询其故,乃言之,相与大笑,且曰:“此非中堂之惠,乃中堂夫人之大惠也。”出自《谏书稀庵笔记》,白话文意思文中已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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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