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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百二一。新打算

    乔治在十月上旬来到镇江,带着京城镜花胡同的布朗裁缝,说是要送婉澜一份大礼。

    看样子这西洋婚礼是定下再不改了,婉贤兴奋异常,将布朗裁缝带来的图样翻来翻去,挑肥拣瘦,婉恬也兴致勃勃地加入进来,时不时点着一张图发表评论:“这个裙子太宽了,而且扁,怪得很,一点都不适合澜姐姐。”

    婉澜倒是淡定,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喝茶:“亲都没提,急什么。”

    “当然要急啦,”婉贤兴冲冲道:“做衣服也得要时间嘛,澜姐姐,我也想要布朗裁缝给我做一套洋装,好不好呢?我只有一套洋装,还是在英国买的呢,现下都有点小了,我还想穿洋装去参加你的婚礼呢!”

    婉贤在她脑门上轻轻拍了一把:“真不会挑时候,现在什么都得紧着大姐来,你想要洋装,可以去沪上找裁缝啊,别给布朗先生添乱。”

    她说着,将一张图纸递到婉澜跟前:“这一套好看,你觉得呢?”

    婉澜接过来看了看,那图上窄腰丰臀,线条柔媚,肩上有层层叠叠的丝绸装饰,袖子却宽宽大大地垂下来,好像古画上的褒衣袖子。

    她一见就很喜欢,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这衣服穿到自己身上的模样:“好看!”

    婉恬立刻笑了起来,好像立了大功:“那就定这一套?”

    婉澜又想了想:“是不是还得要伴娘?”

    婉恬故意问她:“你想要谁当伴娘?”

    婉澜笑了起来:“当然是我的亲姐妹啊,阿恬,看乔治那样子,只怕过不了多久,他也要来提亲了,不是说结了婚的女人不可以做伴娘吗?我得抢在那天之前将你定下来呀。”

    婉恬本想打趣她,却被她反将了一军,她低头轻轻咳了一声,咕哝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没谱的事情。”

    婉澜道:“我可没有同你玩笑,你得好好想想,若是他当真来提亲了,你心里情愿不情愿?”

    婉贤在一边撑着脑袋看她,笑眯眯地,还有点促狭:“是呀恬姐姐,我到底会不会有一个洋人姐夫呢?”

    婉恬两边瞪过去,还没开口,婉澜赶紧打断她:“我可没同你玩笑,你早晚要考虑这个问题,不如提前给我们透个底,到时候也好帮帮你。”

    婉恬叹了口气:“父亲不会同意的,所以我怎么想都无所谓。”

    婉澜长长地“哦”了一声:“好遗憾的语气,看来你是同意的了。”

    婉恬向她微笑了一下:“我也不是很同意,我想我们一直这样子通信、偶尔见面,合则聚不合则散,这样就很好,我不想负担婚姻里的柴米油盐。”

    婉澜不可思议地反问道:“但你总不可能一辈子不结婚。”

    “所以咯,”她笑起来,耸了一下肩,颇有几分欧美人的做派:“可能他是最好的人选吧,如果我们能结婚,然后定居在中国,我不必去应酬他的家族,也不用操心什么人情往来。”

    婉澜摇头道:“这不可能,乔治总要有自己的产业,你不可能不操心他的人情往来。”

    婉恬笑眯眯道:“那玉集大哥的人情往来,你都准备好操心了吗?”

    婉澜怔了一怔,夸张地叹了口气:“真是麻烦。”

    陈暨的人情往来可不同于一般的商人或是官家,简直称得上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能扯上关系,秦夫人传授给她的似乎不能应用于所有场合,她要自己摸索很多。

    有人叩门,于是婉澜扬声请他进来,谢怀安到桌边坐下,自己拿了茶壶来斟茶:“我来瞧瞧新娘子的嫁衣,听说很是漂亮。”

    婉恬将选中的那一张图纸递给他,道:“哥哥,你得去沪上再请一位裁缝来,我刚刚被新娘子邀请做伴娘,我也要一件洋装礼服。”

    婉贤赶快道:“还有我还有我,我也要洋装礼服。”

    谢怀安笑着点着妹妹们的脑门:“趁火打劫,你们又不是没有洋装,还要什么礼服。”

    两个姐妹便叽叽喳喳地向他说理由,这个才住口,那个又接上,谢怀安只不过是打趣一句,这姐俩到没完没了起来了:“好了好了,都做都做,姑奶奶们可饶了我吧。”

    他作势欲走:“这就去给你们请裁缝。”

    “坐下,装模作样的,”婉恬斥了一声:“裁缝都在沪上呢,你这会上哪请?”

    “这两天要去一趟上海,正好与叔父一道,”谢怀安三言两语解释了,后半句却是对着婉澜说的:“张香帅去世了。”

    婉澜一怔:“什么时候?”

    谢怀安道:“就是前两天,朝廷才发了谥号下来,文襄。”

    婉澜道:“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协赞有成曰襄,威德服远曰襄,他样样都做到了,只是遗憾和李文忠斗了一辈子,到底还是在谥号上矮他一截。”

    谢怀安接着道:“朝廷历来看重北洋,李文忠更高一等也不足为奇。不得不说,张文襄在识人这一方面,的确比不上李文忠。”

    “辜汤生还不够好?”婉澜看他一眼:“和北洋的袁慰亭也算的上是一时瑜亮吧。”

    “若后世来比兴许如此,但放眼下就不行了。”谢怀安摆了摆手:“还有一件,于右任你知不知道?前头办了个《民呼日报》,专门将编辑部设在了租界里,到底还是被宫里查封了,现在又办起来。”

    “哦,这倒是才听说,”婉澜动作一顿:“这人怎么了?值得你专门提一提?”

    谢怀安笑了笑:“跟你我倒是没什么关系,他是复旦公学的校董之一,与四先生是莫逆之交。”

    “哦,你担心张季直被他牵连了?”婉澜随口道:“放心,四先生活到现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还是江苏省咨议局的议长呢,不会被这一份没谱的报纸创办人给连累了。”

    “你真该看看那报上的内容,”谢怀安道:“可不是什么没谱的报纸,文笔之犀利老辣,若是入仕,绝对是一支响当当的笔杆子。”

    婉澜尚无反应,婉贤倒是兴致勃**来了:“家里订了那么多份报纸,有没有他的?”

    婉澜道:“那些报纸都是为你订的,结果你倒是新鲜两天就扔了,还不如父亲看的勤快,想知道就自己去翻,我才不告诉你。”

    婉贤向她做了个鬼脸,蹬蹬蹬便跑走了。谢怀安继续对婉澜道:“于右任这报纸,摆明了要和朝廷对着干,看来要么是有意与革命党搅在一起,要么是已经与革命党搅在一起,我听叔父说这次来沪的各省代表有七八人去拜访过他了,不可小觑呀。”

    婉澜笑道:“本就不可小觑,这可不能当是政治投机了,只怕是有一腔丹青热血的。怎么,你也想去结交一番?”

    谢怀安道:“是有这个打算,所以来与你说说,你觉得可不可行?”

    婉澜想了想:“你是因钦佩此人气节才想去结交,还是想顺藤摸摸他身后的瓜?若是后者那就算了,横竖这事情和你又没什么关系,那瓜蔓上的果子也轮不到你来分。”

    “那前者呢?”

    婉澜道:“那就更没必要了,上门去说什么呀?‘先生您好,我是谢怀安,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特来拜会瞻仰’?”

    谢怀安大笑:“那你就说没必要去就行了呗,还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婉澜摊了摊手:“我是觉得你去不去都没什么分别,想去就去吧,只怕去了也没什么话说。”

    她将那页图纸推了推:“顺便替我将这个带给布朗裁缝去。”

    谢怀安拿起来,起身道:“话还是有很多的,阿姐,万一真改朝换代了,咱们总不能只靠玉集大哥的关系存活吧。”

    婉澜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我可不建议你往这浑水里跳,一朝天子一朝臣,站队总是危险的,咱们不求权倾天下,也不求富可敌国。”

    谢怀安诧异道:“你想哪去了,我只是说咱们要对新政府有所用处,起码要能像先祖当年那样,最好混个封诰。”

    婉澜这才平静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谢怀安道:“我想做药品,正好可以用乔治的人脉,在欧洲寻一两位可靠的供货商,这行业财也求得名也求得,无论何时都不会被抛下。再者乔治若是下定决心为阿恬留在中国,那正好叫他来管这一块,斯宾塞爵士的名号到底是好用的。”

    婉澜听罢,忍不住给他鼓掌:“好打算,只是你有这个钱吗?”

    谢怀安道:“纱厂里本家的股份红利可以拿来做初始资金,再叫乔治添一点,足够了。”

    婉澜道:“才说了铢积寸累化利为本,你就要拿利投另一行了。”

    谢怀安道:“不能把所有的利都投在一个行当里,纱厂眼下规模已经很大了,但市场就那么多,外头的新厂还会源源不断地建起来,咱们得学会适可而止。”

    婉澜想了想:“我不太懂这些,不如你和玉集商量商量?”

    谢怀安却摇头:“药品若做,那就从头到尾都得是我们的主意,不能再征求玉集大哥的意思,咱们家总要有一样和他是没关系的。”

    “和他没关系,却和乔治有关系,”婉澜道:“这不是一样么?”

    “可不一样,”谢怀安笑道:“你还真以为乔治能在中国留一辈子?他毕竟是英国的爵士。”

    婉澜目瞪口呆地看他,半晌,又零零落落地鼓起掌来:“你可真能打算。”

    婉恬再一边轻轻一咳:“你可真能打算,只是好像将我算漏了而已,他若不能一辈子留在中国,那我呢?”

百二二。婚礼

    乔治是当真生了一辈子留在中国的心思,只是这话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总觉得苍白无力。他这么跟婉恬讲,婉恬不过笑一笑了事,同样的话说给婉澜,婉澜则要反问他立足产业及将来地位的问题,毕竟客居于定居到底是有区别的。

    谢怀安找他说起药品一事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感激的的确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他在谢家的药品公司后面扮演一个幕后支持者的角色,依然是位不列颠爵士,受英国大使馆保护的人。

    乔治抱臂靠在柱子旁,上上下下地瞧他:“不是说新娘的兄长就像父亲,你这么认真地帮我,难道是嫁女心切?”

    “你最近中文简直突飞猛进啊,”谢怀安啐了他一口:“你知不知道我家阿恬还想永生永世不成婚,只与你书信往来,偶尔见面。”

    “oh,gad,”乔治感叹了一声:“千万不能这样。”

    谢怀安笑道:“所以我愿意帮你,你就自己蒙着被子偷乐吧,还来装模作样说这些话。”

    乔治对他拱手,学的是清朝人的礼节:“大舅哥,多谢多谢。”

    谢怀安推开他的手:“别叫的这么亲热,等你说服了我家高堂再来拉关系不迟,我母亲听说你来,还嘀咕了一句‘怎么又来了’,看来你的司马昭之心是存不住了,不如大大方方提出来。”

    乔治摇头道:“你父母不想将女儿嫁给异族人,他们怕我欺骗她,我再怎么大大方方也没有用,这件事我另有打算,但现在还不能说,不过到时候或许要请你帮忙。”

    谢怀安失笑:“不能说,还怎么请我帮忙?”

    乔治道:“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澜不是吗?等她的婚礼结束后再说吧。”

    谢怀安道:“玉集大哥还没有出孝,提亲最快也得是下个月了,婚礼或许得在明年,你等得住?”

    “先生,”乔治道:“这可是有关漫长一生的大事,我希望它能有一个好的开头,所以不论多久都可以慢慢等。”

    谢怀安在他肩头拍了一下:“那我们不如抓紧时间,在你的计划开始之前就将药品做起来?”

    乔治可以联系到欧洲很多国家的药品公司,他们愿意为谢怀安供货,市场初步是选在镇江的,通过谢道中的关系,他可以为江苏驻军捐献适量药品,而通过徐适年的关系,一批同样的药品可以送到南方革命党人手中。

    婉澜取笑他:“真是简单粗暴,生怕他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谢怀安双手一摊,满脸无辜:“知道就知道了呗,谢诚前前后后从府上支出去七千多两白银,若真打的是咱们家的名字,那也算得上是革命元勋了。”

    婉澜道:“你这么肯定革命党能拿江山?”

    谢怀安道:“不知道,但多一手准备总没错,现在全国上下人心惶惶,革命党能不能拿天下不能说死,但大清的江山的确是要到头了的,到时候总不能被洋人瓜分了咱这么大的地盘吧,还是支持革命党更好一些。”

    婉澜点了下头,将手里一份报纸交给他:“你或许还不知道,日本前首相伊藤英明死了。”

    她递过来的报纸正是谢怀安先前提过的《民呼日报》,他吓了一大跳:“你怎么敢堂而皇之订这一份报纸?还送到府上来。”

    “没有,这是徐先生让阿贤带来的,”婉澜道:“你说的的确不错,文笔老辣犀利,针砭时弊毫不留情,他这么说伊藤,我看这报纸是保不住了。”

    谢怀安一目十行地看完:“四先生在上海成立了预备立宪公会事务所,代表们都差不多到齐了,推了建咨议局副议长刘崇佑主持会议,这就准备上京情愿了,若是朝廷在这个当口封了《民呼日报》,恐怕各省代表们要群起而攻之了。”

    婉澜反问道:“朝廷怕读书人还是怕日本人?”

    谢怀安一怔。

    “这报纸是保不住了,”婉澜又重复了一遍:“你若真想亲近那位于先生,不如趁这个机会为他提供些帮助,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被婉澜不幸言中,十一月十九日的时候,上海派兵去租界抄查了《民呼日报》的编辑部,同时发文严令禁止任一印刷厂再刊印此报,此时距离这报纸复办只过了四十余日。

    三十年前逝世的英国人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提出弱肉强食的法则,说这事自然社会动物与动物之间的生存规律,但显然这规律也可以运用到人类社会中去,日本人有枪炮,但书生只有一杆笔,这个选择题显然不必思考就能做出答案。

    只是对紫禁城里的那些统治者来说,每一个选项都是正确的,每一个选项也同时是错误的,只不过后果发生的时间来临早晚而已。

    谢家对这件事全部袖手,甚至连旁观都没抽出时间,因为陈暨出孝了,他请族中长辈向谢家过大礼,正式提亲。

    送知贴那一日,婉澜又被盛妆打扮起来,谢府上下喜气洋洋,虽没有挂红绸,但灯笼倒已经早早装上了。陈家要随知贴一道往谢家送八身绸缎衣料、一对戒子、一对耳坠、一套头饰、一条勒子和几块内衣料,这些都要送到婉澜跟前请她亲自过目。每一样礼物上都有陈暨亲手写的条目,下头还附诗,婉澜一条条看了,满面笑容地向大冰太太道谢。

    此刻距离陈夫人第一次上门已经过了三年有余,这门亲事初初定下的时候,两人都是满心不情愿,今日倒成了喜结良缘。婚礼定在春暖花开的三月份,因为两人都不信教,陈暨便租下了上海一家西式酒店的大礼堂,将牧师换成了证婚人,全程主持婚礼。

    张謇听说消息便遣人送来了一份重礼贺婚,给婉澜一只钻镯,传说是胡雪岩的姨太太曾经戴过的,当日便能估价上十万两白银,使得她自收到礼物的当日起便开始烦恼该如何回礼。

    这一个年里又是繁忙无比,婉澜开始承担更多的决策性家务事,因为秦夫人想要检验自己这么久以来的训练成果。她开始有目的地控制饮食,请婆子来提前开脸,调理内里。陶氏奉命来传授她一些未婚少女不应晓得的知识,听得她满脸绯红。

    谢道中夫妇的衣服都要做新的,因为婚礼是西式的,谢家老宅一下住了四位洋裁缝,乔治负责与他们沟通,监督进度。谢怀安有些生意上的伙伴想要借此机会笼络一番,正巧陈暨也有,他请了一部分洋商,甚至还有几位大使馆的普通官员。

    新娘的嫁妆分为两份,一份是婉澜前头为陈暨在上海购置的小公寓买下的所有家具,件件都是从外国人开的洋行里进购的,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雕花装饰与中国大不相同,拿红绸子绑了,从宾馆一路送到公寓去。

    还有一份则是传统的床、桌、器具、箱笼、被褥等等日常所需,足足有一百二十抬,是下过小定后就开始准备的,由镇江送去陈家老宅。谢道中在婉澜婚事上的手笔简直另人咋舌,在此之前,老宅上下一直过得小心翼翼,因为儿女们没有一人清楚家里到底有多少家底,谢婉贤甚至还大喊父亲偏心,将好东西都留给姐姐了大喜的日子,小辈们玩笑式的失礼都可以被原谅。

    婉澜在婚礼的前一日里彻夜难眠,她的化妆师是裕容龄,虽然再三叮嘱她一定要美美地睡一觉,但一直到深夜,婉澜都在辗转反侧。

    她在阳台上透气,看着远方墨蓝色的天空和上面不易辨别的白云,深夜的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因此衬得路边那一个穿白西装的身影额外醒目。

    陈暨指尖夹着一支香烟,笑着向她招手,在夜半三更悄无声息的深夜大街上,月光洒在他脸上,影影绰绰地看不清五官,却因此显得格外诱人。婉澜住在三楼,她探头看了看,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奇异的冲动,想要从阳台直接跳到他怀里去。

    这个念头就像住在脑子里的魔鬼一样,一旦滋生便无休止地疯长,幸好陈暨动作更快,在婉澜脱掉鞋子之前,他已经攀着砖墙上来了。

    婉澜满心充斥着难以抑制地刺激激动之感,陈暨从栏杆上跳下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她便趴在他肩头咯咯地笑:“你疯了!”

    “总得在婚前给你一次如期望的夜会吧,”陈暨的吐息就在她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末还轻轻笑了一声:“我腰带上系了个袋子,拿出来瞧瞧?”

    婉澜想伸手,又想起陶氏教给她的那一套,自己先红了半张脸,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脱出去:“自己拿。”

    陈暨将她搂的更紧,他似乎觉察到她脑子里的东西,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故意贴着她的耳朵道:“你这是在害羞吗?”

    婉澜另半张脸也红了,埋在他颈窝里不动弹,陈暨在她腰上轻轻拧了一把:“打开瞧瞧嘛,带着它爬墙可不容易,幸亏我是练过的。”

    婉澜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咬着嘴唇伸手过去,抽出了一瓶瓶身细长的酒来:“香槟?”

    “婚礼前一晚小酌一杯,在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了。”他变戏法似的从袖口里抽出一支玫瑰递给她,深红的花瓣上有泛黑的折痕,花朵下系着一条绸带,婉澜将它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还不如不藏在袖口里,都折坏了。”

    “这句话说的不太对,”陈暨抱着酒瓶子使劲摇晃了两下,看着她发笑:“难道不应该是‘很漂亮,我很喜欢’,然后再扑上来赏我一枚香吻吗?”

    婉澜笑道:“你又被洋人那romantic的思想影响了。”

    她说着,将双手背到身后,歪着头看他:“不过这个思想可以略微满足一下。”

    陈暨在她凑过来的一瞬间打开了那瓶香槟,夜空里传出好大一声响,白沫像喷泉一样落下去,在空气里疯狂传递着酒香。

    “一九一零年三月二十六日,”陈暨道:“贺我,祝我们新婚快乐。”

    《江南世家》第一卷完

百二三。剪辫

    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

    据说这句话传自西京,某夜东西方同时有慧星划过,一位姓杜的文人看了,迸出一句:“彗星东西现,宣统两年半。”

    这句话像瘟疫一样散播开来,从西传到东,从北传到南,各地有各地的说法,但总脱不了那个时间“两年半”。

    宣统四年十一月……或者我们可以用更加时新的说法,1912年1月1日,谢怀安在一堂和二堂之间的天井里摆上了一张椅子,然后自己坐了下去,任人在身上围上一张白单子。

    七个府里人俱都到齐了,站了一片,却鸦雀无声,婉贤其实很想笑,但被肃穆的气氛所感染,不得不使劲咬牙忍着。谢怀安深深吸了口气,微微侧头点了一下:“开始吧。”

    他身后站着一位剃头匠,拿刀的手还有点抖,频频扭头去看站在一边的谢道中,但他一言不发。

    谢怀安又催了一遍:“开始吧,师傅,我们家人多,别浪费时间了,还都有事呢。”

    有人重重哼了一声:“长毛当年也不许留辫子,没想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自家里头倒是出了个长毛!”

    “错了,叔父,”谢怀安笑嘻嘻道:“是短毛,我可再不留长发了,洗漱能麻烦死。”

    谢修庆拄着拐杖往外走,忿忿道:“我还想带着这辫子进棺材呢,你要是有点良心,就饶你十二爷一条命,不然一剪子戳死我,也好让我带着这根辫子进棺材。”

    那师傅已经开始给谢怀安剃头了,听了这话,手一抖,脑门上立刻现出一道红血丝,谢怀安“嘶”了一声:“师傅,轻点呀,只是理发,没必要剃头吧。”

    师傅赶紧弓着腰赔笑,拿毛巾蘸温水将那道血痕擦了,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贴着头皮刮下去一长溜。

    谢怀安对谢修庆道:“叔爷这是说哪里话,您想剪就剪,不想剪留着也成,咱们家不搞‘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那一套,那是鞑子才干的。”

    谢修庆气的花白胡子一抖一抖:“混账,你就这么跟长辈说话?”

    “不是不是,跟您请罪了,”谢怀安又笑了起来:“今天把大家叫一起,就是想新年有个新气象,剪辫子这也不算是多大的事情,前朝孝钦皇后还在的时候就提过,只是压下来了而已,但剃了头的也没什么大灾大难,如今中国民国成立,孙大总统必然要下令民众剪辫子,与其到那时候慌慌张张,不如咱们先自己剪了。”

    谢修庆哼笑一声:“这么快就向新主子摇尾巴了?大清还没亡呢!当心马屁拍到马蹄子上。”

    谢怀安也不生气,只道:“天下剪辫的何其多,想拿这件事摇尾巴,恐怕已经迟了,况且宣统三年的时候朝廷就已经下令允许民众自由剪辫了,怎么能说是拍民国马屁呢?”

    谢修庆重重道:“我绝不会剪这个辫子,我要把它……”

    “您要把它带到棺材里,”谢怀安好脾气地接口:“那就不剪啊,方才都说了,不是一定要剪。”

    谢修庆一拳打在棉花里,满腔火气没处撒,却也不能无理取闹,谢道中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可见是默许了,他用拐杖顿了一下地,抬手指向谢怀安,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好调转枪口,喝一句:“七府的都跟我回家!”

    他三个儿子立刻就跟上了,姑娘们还想再看看,因此走的一步三回头,只有一个名唤怀续的孙子杵在那,颇为难的样子,期期艾艾地换一句:“爷爷……”

    谢修庆怒发冲冠:“还不快走!”

    谢怀续在谢家纱厂里上工,时常要陪谢怀安见一些商业上的朋友,那些新事物听得多,对剪辫一事早就跃跃欲试,但谢怀安还拖着那条尾巴,他也不敢自作主张地剪掉,好容易今日阖府一起剪辫,没想到被自己爷爷搅了局。

    两方对峙的功夫,谢怀安已经将辫子尽数剪去了,他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残发,摸着自己的光头咕哝一句:“还真有点冷。”

    吴心绎给他递上一顶毛绒绒地貂皮帽子,他接过来戴上,硕大的一团,颇有几分滑稽。她面对谢怀安站着帮他打理帽檐,忍不住抿着嘴笑了起来。

    谢怀安伸手就要摘帽子,还鬼鬼祟祟压低了声音:“我就说不好看。”

    “好看!”吴心绎赶快拦住他:“等头发长出来就不用带了,现在摘要着凉的。”

    谢怀安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婉恬见了,一个没掌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院子的人都往她那看,婉恬赶紧摆手:“没什么,叔爷您继续说。”

    “还说什么!”谢修庆指着谢怀徐道:“你今天要是剪这个辫子,以后就别踏进七府一步了!”

    谢怀续委屈的不行:“爷爷,外头好多人都已经剪辫子了,我跟着怀安哥出去谈生意,一桌上就我俩留辫子,人都笑。这又不是犯法的事情,为什么不见剪?”

    谢修庆冷笑道:“我说不能剪就是不能剪。我倒要看看,这整日喊着民主自由的那个民国政府,究竟给不给我升斗小民不剪辫子的自由,还是像当年那边长毛一样,不剪就砍头。”

    谢怀安总算弄清了谢修庆的意思,不由看向一直沉默无言的谢修达,他当年留守镇江老宅,与洪贼那帮人接触比谢修庆更深,却没有谢修庆今日的激烈反应。

    谢修达收到他的目光,慢悠悠地咳了一声:“修庆,莫上火。”

    谢修庆道:“怎么,六哥也要剪辫子?”

    谢修达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到天井中间去:“你不愿意剪辫子,是因为当年洪贼闹乱?”

    谢修庆道:“倘若民国政府真要强制令民众剪辫子,那和洪贼又有什么区别?”

    谢修达笑了一声:“不可能允许你留辫子的,咱们是汉人,怎么能按满人的规矩来?”

    谢修庆还没说什么,那剃头匠道是大吃一惊,悄悄去问谢怀安:“皇上是满人?”

    谢怀安被他的问题吓了一跳:“你不知道?”

    剃头匠将头摇成拨浪鼓,又问:“咱们留这辫子,原来不是汉人的规矩?”

    谢怀安只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都一寸寸凉了下去,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先深深吸了口气:“当年前明灭国,满清占江南,下剃发令,凡男子皆留金钱鼠尾,若从则活命,若不从则砍头。”

    剃头匠瞪圆了眼睛看他:“杀头?就为了个头发?”

    谢怀安看了他一眼,嘴唇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殊无表情:“当年豫亲王为个头发,连屠了几城,所以今日民国政府才会号召民众剪去发辫,是想剪去汉人为满人做奴才的标志。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快就被汉人忘干净了。”

    剃头匠露出赧然的神色:“我不识字,我们家人也没有识字的,没有人来告诉我这些。”

    他说着,忽然将自己缠在脖子上的辫子解下来,又蹲下身去磨刀,一刀将那根粗长的发辫割掉扔在地上,还不忘恨恨啐一口:“咱们拜汉人的皇帝,鬼才去给那满人当奴才呢!为着个头发就要杀人头,这满人皇帝也不是个好东西!”

    说完又啐了一口,退回椅子后面的时候才左张右望了一下,小声问谢怀安:“少爷,那大清亡了吧?我这么说,不会有军爷抓我去砍头吧?”

    吴心绎被他都笑了,低声安慰他:“别怕,不会有人抓你,我们都不乱说。”

    剃头匠摸着头笑了:“回家我也要让我兄弟把辫子剪了去!”

    他半拉脑壳是秃的,后脑勺的头发散着,看起来颇为滑稽,谢怀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微微笑起来,蹲下身将他抛下的那根辫子握在了掌心里,然后提步走到天井中央。

    一个院子都寂静无声,人人都在看他,谢怀安低头看着掌心里的辫子,现出思考的神色:“我曾经听到过这么一件事,说隔海相望的邻国朝鲜有一文人,名唤金钟厚,他曾经给拜见大清皇帝的使节洪大容写过一封信,说‘所思者在乎明朝后无中国耳,仆非责彼之不思明朝,而责其不思中国耳’,我先前一直想不通,明明满人做了皇帝,读的还是汉人的圣贤书,考的也是汉人留下的科举,怎么就是‘不思中国’了。”

    他抬起眼睛,看了一遍四周的族人,又笑了一下,对谢修庆道:“叔爷记得咱们家是怎么变成镇江人的,老祖宗给自己改了个名字,讳朽臣,还只敢写在牌位上,这‘臣’是‘臣’给哪一方,我到现在都不敢往明白了想。”

    “您随意吧,这辫子剪不剪,您都随意,我说了,咱们家不兴那句‘头留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我只知道当年江南数十城百姓因为不愿剃发,为此没了头。”他哼了一声:“还不到三百年……汉人就把这辫子当成自己家的了。”

    他又瞟了一眼谢修庆:“洪贼当真讨厌。”

百二四~百二五。一府之隔

    吴心绎跟在谢怀安身后进外书房,用后背抵住门,瞅着他发笑:“重荣,很威风呀。”

    谢怀安无奈地看她一眼:“你不去长房侍奉两位母亲,干嘛来捣乱我。”

    “这就过去,想先来跟你说句话,”吴心绎走过去,似乎是想抱她,犹豫了一下,改成将手覆在他手背上:“都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对我们了。”

    这句话说得无头无脑,但谢怀安理解她的意思,极轻地叹了口气,展臂将她抱进怀里:“幸亏是在婚礼后剪的辫,不然顶着这么个光头,只怕别人要误以为是和尚娶妻了。”

    吴心绎在他背上拍了一把:“我是担心你心中难过,这才匆匆跟来,想要宽慰你一两句,你还在这说不正经的话,松开,我要走了。”

    谢怀安笑了起来:“这算什么不正经的话,比这更不正经的我也不是没有说过,我瞧着你还挺爱听的么,要不要现在说两句?”

    吴心绎满面通红,又在他背上锤了一把,挣扎着从他怀里脱出去:“真不敢相信方才那么严肃的话是从你这张嘴里说出来的,我不跟你消磨了,我得赶紧到长房去,迟了母亲恐怕又不高兴。”

    谢怀安没有强留她:“怕什么,你娘还在呢,她在的这段时间,母亲不会如何难为你。”

    “母亲倒不会如何难为我,”吴心绎叹了口气:“可她那些要求我若做不到,如何能做你的贤内助?我是及不上你姐姐妹妹们的,我打小没学过这个。”

    谢怀安道:“妹妹也就罢了,我那大姐只怕是等闲都及不上,你也不必太有压力,横竖我要求不高。”

    吴心绎抿着嘴笑了一下:“那我要先谢过夫君高抬贵手了?”

    谢怀安看了她一眼:“你可以换个更实际的感谢方法。”

    吴心绎闻弦歌而知雅意,又红了半张脸:“怎么就不能多正经个一时半刻,天天油嘴滑舌的。”

    谢怀安故作惊讶地看她:“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说你可以再做一遍芙蓉干贝给我吃。”

    吴心绎剩下半张脸也红了,她当然知道谢怀安是故意改口,忿忿瞪他一眼:“不做,你就想着吧!”

    吴心绎约莫是谢家这几百年来唯一有一手好厨艺的主母了,当初为了讨好公婆,成婚第二日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鲁菜孝敬二老,没想到要敬的菩萨没反应,反倒将谢道庸吃的胃口大开,连声夸赞。

    谢怀安悲伤地哼唧一声:“你对我的好呢?这回总不是我眼瞎了吧?”

    吴心绎抿着嘴笑了起来,但这笑容里就带着心不在焉,谢怀安看出来了,拿鼻尖指了一下她的眉心:“有事要说?”

    她吞了一口口水,有些犹豫的样子:“今日收到怀昌打来的电话,说他再隔一两天就回来了。”

    他二人紧跟着婉澜之后成的婚,中间只差了两个月,谢怀昌去贺了婉澜,轮到谢怀安时却被营里紧急召回去了,还专门来电话道抱歉,说实在不巧,营里走不开,但与他同在一营的吴佩孚却是准时来了。这让谢怀安心里不免犯嘀咕,唯恐他先前顾忌成真,谢怀昌对吴心绎的确是有感情在的。

    吴心绎就怕他胡思乱想,因而在他面前从不提谢怀昌的事情,但今日却是不提不行,她提心吊胆地说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谢怀安的脸,想从他的表情变化里推测他的心思来。

    谢怀安“哦”了一声,表情不变:“放假了?还是准他回来探亲?”

    吴心绎道:“说是收到了南京政府的邀请,要去做官,顺路在府上留两日。”

    谢怀安点了下头:“知道了,你告诉母亲一声,看着操办吧。”

    吴心绎道:“那……那我先去长房了?”

    谢怀安向她笑了一下:“晚餐会有芙蓉干贝吗?”

    吴心绎心里一松,也跟着笑起来:“看你表现吧。”

    “这可不妙……”谢怀安拿钢笔在自己的光头上敲了一下:“我要到厂子里去,恐怕晚饭才能回来。”

    吴心绎柔柔笑了一下:“等你回来。”

    她去长房的时候,谢道庸夫妇和李夫人都在长房厅里闲聊,聊即将要在新政府做官的谢怀昌,他要做的官是国民政府训练总监部总务厅副厅长,从名字上瞧应当是在后方练兵的,这让秦夫人宽心了不少。

    “我看他要是能让个贤,你就更能宽心了,”谢道庸腆着肚子摊在太师椅里,手里端着一杯红茶,正有一口没一口的啜着。他自从辞了大清的官,这两年在老宅都过得无比惬意,使裁衣服的尺寸都大了两圈:“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当高位,还曾经给清廷带过兵,不一定能服人,要是不自己让,恐怕上头也留不了多久。”

    李夫人道:“君子一言九鼎,这任命都发出去了,还能反悔不成?”

    谢道庸笑道:“若是为这九鼎硬撑着,那就更不妙了,恐怕上任后要给他穿小鞋比他主动请辞呢,还不如现在就有点眼色,若南京的任命是真心真意,必然会苦苦相留。”

    秦夫人觉得有道理,便将这件事记下来,在谢怀昌回府之后对他提起:“你叔父的意思,但我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谢怀昌笑了一下:“叔父料事如神,侄儿佩服,只是那边已经等不及我主动请辞了,刚收到新的任命,训练处副处长,兼任陆军行营军官学堂军事教官。”

    李夫人拿着筷子诧异道:“还真能说话不算话?”

    谢怀昌道:“好像南京内部出了些事情,我也不怎么清楚。”

    谢道中皱着眉沉吟了片刻,慢吞吞道:“既然如此……不如你将那个训练处副处长也辞掉了吧,兴许能在军官学堂里换个职务。”

    谢怀安笑了起来:“父亲这话说的,官职也能以物易物?”

    谢道中道:“易得不是官职而是人情,怀昌最初的职位是个副厅长,说明南京政府里有人认为他担得起这个位置,后来降成副处长,又加了一个陆军大学的教官,可见这教官是个补偿,不如将副处长也辞了,专心学堂谋个好差事桃李满天下总是会有点用处的。”

    谢怀昌在府里给南京政府发报,谦虚地辞掉了训练处副处长的职位,称为人师表一事事关重大,斗胆接下这个职务,不敢再兼任旁职,惟愿一心做好这个老师。

    给他回信的是黄兴,言辞客气,极力挽留,但谢怀昌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再说什么,隔两日便正式下了聘书陆军行营军官学堂教务处主任,不必南下南京,直接北上赴任即可。

    谢道庸笑眯眯地问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将你安排到陆军大学去?”

    谢怀昌将聘书轻轻搁在茶几上,叹了口气:“因为那是袁大人的地盘,还有谁比我更合适这个教务处主任的职位呢?我是革命党人,也是袁大人的亲信。”

    “说亲信是有点给自己贴金了,”谢道庸道:“军官学堂的总教官历来都是日本人,先前袁大人忙于官场,无暇抽身,如今他要当了大总统,内乱已安,是时候腾出手来攘外了,军官学校不可能长久握于日本人之手。”

    “我是英**校毕业的,与日本人没什么交情,去管教务处,也不必担心我和他们狼狈为奸,”谢怀昌道:“而军官学堂里的学生有不少都参加了革命党,我拿着南京政府的任命前去,会让他们更容易接受我。”

    谢道庸看着他,眼神带笑,唇角也带笑……不,不是笑,而是欣慰:“犹记得光绪朝的时候我回老宅,第一次见你,你还跟个闷葫芦一样,脸色阴沉,一言不发,问到跟前了才寥寥回一句。”

    谢怀昌跟着笑起来:“您对我有再造之恩,若无您,绝无我的今天。”

    谢道庸呷了口茶:“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机缘,你总觉得你父亲和嫡母亏待你,若真亏待你,就不会有今天了。”

    谢怀昌怔了一下,急忙道:“我可从没有……”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谢道庸摆了摆手:“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和你父亲,也是同父异母的,只不过我母亲去世的比你母亲更早,所以你奶奶一起把我们养大了。”

    “前头不知道,还觉得没什么,后来知道我母亲只是个丫头,连姨娘的名分都没有,心里就开始不舒服,总觉得嫡母亏待我,”谢道庸慢悠悠道:“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因为我以前也曾经想过。”

    谢怀昌安静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叔父,我总觉得自从我母亲去世,这个家与我就开始隔着一层,原先以为是因为我没什么出息,所以在英国时就刻苦学习,现在也算是出人头,这种感觉反而更明显了,大嫂曾经与我议婚,其实我心里并没有什么,但大哥就开始小心翼翼,他们都在拿对待客人的方式来对待我,顾虑我的喜怒哀乐。”

    他沉默了片刻,又说了一遍:“就向我是客人一样,或者别的亲戚家的孩子……总之不是自家人。”

百二六。亲戚

    谢怀安站在花厅外,听里面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他得了半晌的闲暇,原打算与叔父和弟弟畅谈一番,眼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沿着小径慢慢往回走,抬头时却发现已经走到了婉澜原本的住处,但她现在成婚了,已经搬去上海,是别人家的太太了。

    这代表着以后的绝大多数事情他都不再有可以商量的人选,必须独自做决定,却得让整个家族陪他一道承担后果。

    他靠在物是人非的绣楼门口叹气,被匆匆从长房出来的吴心绎抓了个正着:“你在这干嘛呢?”

    谢怀安对她笑了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蓁蓁,我娶你,以后再不纳妾了。”

    吴心绎背着突如其来的告白打的猝不及防,先露出一个愕然的表情,才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发问:“怎么了?”

    谢怀安轻轻叹了口气,对她招招手:“你要做什么去?”

    吴心绎立刻“哎呀”了一声:“我要去给母亲端姜茶来,过时再与你说吧。”

    谢怀安一直倚在门上没动,只微笑着点点头,目送她离去。冬日的阳光淡薄,但直接照在脸上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些微暖意,他在门前的石阶上慢慢坐下来,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将头埋进了臂弯里。

    有人在他身边坐下,冷风里裹上清新的香味,紧接着一只手放到他肩头,声音轻的像早春抽芽的第一片绿叶:“你怎么了?”

    谢怀安没抬头,好一阵没有说话,只将放在膝盖上的一直手摊开,让她可以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吴心绎又问:“你想澜姐吗?”

    谢怀安闷声道:“那倒不是,只是感叹一番本以为血缘关系已经足够强大,看到这幢空楼才发觉也是比不过时间和距离。”

    吴心绎想了想,道:“心上的距离没有扯远,那现实中的距离便不足为虑。”

    谢怀安这才抬起头来:“只怕心上从未近过,现实里又越来越远。”

    吴心绎低声问道:“你是说怀昌吗?”

    谢怀安没有说话,只微笑着看着她。

    吴心绎伸手在他唇角抹了一下:“如果你心里难过,不用硬撑着微笑。”

    谢怀安道:“我不难过,我只是愧疚罢了,以前明明有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日子,却没有将他当回事,我可真是个失败的兄长。”

    吴心绎道:“你在吃穿上委屈过他吗?”

    谢怀安摇了摇头:“我母亲和他母亲虽然不和,但这种事情倒是干部出来的。”

    吴心绎又问:“你二人是请同一个先生,读同一本书吗?”

    谢怀安道:“是一起上的族学,我小时候背东西快,所以格外被先生优待一些,怎么了?”

    吴心绎笑了笑:“可能不当回事的时候才是好时候吧,你想澜姐在家的时候,你有格外厚待过她吗?”

    谢怀安愣了一下,随机摆手道:“那不一样,我和长姐是同胞出生,自幼就比别的兄弟姐妹更亲近,我看阿恬阿贤是一样的,只想着将她们照顾好即可,但澜姐是可以出了事情找来商量对策的人。”

    吴心绎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我呢?”

    谢怀安又愣了一下:“什么?”

    吴心绎重复道:“澜姐是你可以商量对策的人,那我呢?”

    谢怀安本来想将这个问题插科打诨糊弄过去,但看到吴心绎眼睛里的神色,却又觉得逃避不得,便郑重思索一番,挑了一段她爱听的话,道:“你可是我情愿不要命的人。”

    他是在暗示两人初次相遇时,自己替她顶下的那桩罪。吴心绎听他这么说,果然高兴起来,连双颊都开始微微泛红,她没有针对这句话再多说什么,但满足的表情却已经能抵过千言万语,又接着问:“那怀昌呢?”

    谢怀安道:“是我弟弟。”

    吴心绎等了一会,奇怪地追问:“没了?”

    谢怀安又沉默了一会:“我二叔曾经说,我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被要求跪在我父亲身边,发誓一辈子会效忠他,协助他。”

    吴心绎“嗯”了一声:“然后呢?”

    谢怀安皱起眉来:“但我完全想不到那个场景,我不知道来日倘若父亲去世,怀昌会不会被要求这样发誓,他会不会愿意这样发誓,甚至……那时候我还能不能找得着他。”

    “他会离老宅越来越远的。”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话?”吴心绎疑惑道,她的确是冰雪聪明:“怎么忽然开始感叹这些?”

    谢怀安摇了下头:“没听到什么话,怀昌不是背后搬弄是非的人。”

    吴心绎皱了下没:“我瞧着你们兄弟感情还挺好啊。”

    谢怀安道:“粉饰太平罢了。”

    吴心绎在他上臂轻轻拍了拍:“你怎么能这样想,兴许是不亲厚,但也绝对算不上离心离德吧,你待他的确是客气了点。”

    谢怀安道:“客气才惹祸呢,但总不能不客气。”

    吴心绎抿着嘴笑:“你跟他说话做事别那么刻意,慢慢放松下来,两个人都太紧绷了,反倒不好。”

    谢怀安没吭声,他仰头看了看天色,自己率先起身:“你方才不是说去给母亲端姜茶?”

    “已经送过去了,担心你,这才急急忙忙跑出来,”吴心绎向她娇俏地一伸手:“你要去忙了吗?”

    谢怀安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又伸手在她耳边捋了一下:“去厂里看看帐,晚上和怀续一起吃,不用等我了。”

    谢怀续那日终于如愿剃了头,谢修庆当面没说什么,但对他的态度却是急转直下,他不想每日回家提心吊胆,干脆宿在厂里,打算等老爷子消了气再说。

    谢怀安隔三差五就陪他吃一顿晚饭,谢怀续如今负责纱厂的账目,他学新式记账法学得很快,而且心算敏捷,记忆力也好,省了谢怀安不少事,干脆将整个账目连同那些会计们统统交给他管着,放权放的厉害,平日里竟然也不过问。

    谢怀续原本感激他对自己的信任,因此每天都要找机会将当日账目收支汇报一番,谢怀安不拦着他,却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后来干的时间长了,倒也琢磨出一些味儿来,谢家七府都知道谢怀安倚重他,将整个纱厂的账目都交给他,若是账上出了问题,那自然是他的全责,到时候轮不到谢怀安过问,只七个府的长辈平辈们就足够他喝一壶了。

    他堪透了这一点,以后也懒得给谢怀安每日汇报了,后者也不说他,两人公事公办,偶尔拌嘴也不影响私下的交情。

    谢怀续今日的晚餐是酱鸭头就烧酒,酒还是北方运来的,南方压根喝不着,这两样都是在小店子里买的,只比苦力们平日吃的高档上一点。他最近好这口,每天都要两小杯一大包,吃饱了拿温水洗把脸,舒舒服服地睡觉。

    谢怀安跟他一道吃,喝一口烧酒就要倒抽一阵凉气,谢怀续擦着手取笑他,话里不客气,话外却亲的不行。

    他又想起谢怀昌来,于是问他:“怀续,你觉得堂哥这个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谢怀续笑道:“你这是想听我夸你呢?”

    谢怀安又喝了口酒,又觉得兴味索然,不想再问,便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那你还不赶紧有点眼色,说两句好听的?”

    他同谢怀续原本也没有多亲厚,只是碰上面了才会说两句话,不碰面的时候谁都想不来约彼此出游,直到纱厂建起来,他发觉这个七府的堂弟有点本事,招进厂里,这才一日日熟起来。

    血缘约莫就是用在这时候的,因是亲堂兄弟,这熟起来的过程与朋友相比便快了不少,相处起来也比朋友更能放的开。

    谢怀续吃完最后一个酱鸭头,将杯底的酒一气喝了,擦嘴的时候忽然“嗯”了一身,起身就往电报室里头走:“还想着你来了就给你,差点忘了。”

    他去了一份电报出来,往他跟前一递:“呶,南京发来的,成立了个中华民国实业协会,会长是政府实业司司长兼任的,叫什么……李仲揆,听都没听说过,我还以为这个职位得是四先生的呢。”

    谢怀安满手油腻,就着他的手看了一边:“会员?这会员是干什么用的?名誉头衔吗?还得跑到南京开会。”

    “你最好回家问问怀昌哥,打听打听南京那边的风声,堤防有鬼,”谢怀续将纸页扔到他身边:“虽然不知道什么没脑子的鬼才会算计咱们家纱厂,但多长个心眼总不错。”

    谢怀续喝酒量少,拇指那么长的杯子每天只喝一小杯,谢怀安便跟着他也只喝一小杯,但这酒性子烈,喝下去后酒气久久不散,谢怀昌给他开门,他一口酒气就碰了过去。

    还好谢怀昌在东北从军,酒量早已经被那帮东北汉子练了出来,当下只是皱了皱鼻子,便伸手要扶他:“怎么你也喝北方酒了?”

    谢怀安笑道:“跟你在东北喝的比,怎么样?”

    谢怀昌道:“没法比,高粱酒更烈,但比你喝的这个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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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仲揆:即李四光,1911年出任湖北军政府实业部长,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该省实业部改为实业司,仍任司长。

百二七。门楣

    谢怀安在他房里坐下,搓了搓手,又过去将暖盆拉到自己跟前:“你什么时候去上任?”

    “隔两日吧,”谢怀昌道:“南京那边叫我直接北上,兴许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打听打听内部情况再做准备。”

    谢怀安点了下头:“我今日收到一封电报,说成立了一个中华民国实业协会,让我做会员,还邀请去南京开会,我想来问问你这是个什么情况。”

    谢怀昌给他倒了杯热水推过去:“没什么情况,这个实业司是湖北军政府实业部升级来的,司长是不是姓李?”

    谢怀安点了个头:“叫李仲揆,没听说过。”

    谢怀昌笑道:“什么李仲揆,人家叫李四光。”

    谢怀安一愣:“怎么信上写的是这个名字?”

    谢怀昌道:“可能是弄错了吧,你就放心去吧,这位先生品行很好,早在日本留学时就结识了宋钝初先生,是同盟会最早一批成员,一腔文人热血,值得结交。”

    谢怀安好奇道:“评价这么高,你见过他?”

    “这到没有,”谢怀昌摇了下头:“只是听克强先生提起过他。”

    谢怀安长长地“哦”了一声:“对了,先前你在英国的时候说要我送你一支纱厂股份,不如趁你在家,将证明开了?”

    “本家还有多少股份,你倒是大方的紧,听说还给二叔送了五支,”谢怀安道:“再加上他自己买的,十股了。”

    谢怀安“嘿嘿”了一声:“这不就是本家的股吗?”

    谢怀昌立刻反应过来,哈哈大笑:“打的一手好算盘,做了人情,还没什么损失,你就不怕我急于用钱,将家里的股份卖了?”

    谢怀安看着他,慢吞吞道:“急用钱的话……为什么不跟家里要呢?”

    谢怀昌一怔,为他的失态掩饰性地笑了一下:“或许数额巨大呢?”

    谢怀安道:“正当用途非用不可的,倾家荡产也得给你凑齐啊。”

    谢怀昌笑眯眯道:“那若不是正当用途呢?”

    谢怀安双手一摊:“那就只能请家法了。”

    谢怀昌又笑起来,还道:“看来我得当心了,以后要做点什么事还得想办法瞒着你。”

    “如果要费心思隐瞒的话……”谢怀安不悦道:“你就不能带着我一起做嘛。”

    谢怀昌哈哈大笑,对他连连拱手:“这我可不敢,带坏了谢家未来的掌门人,我恐怕要被父母亲和大嫂合力打死了。”

    谢怀安在他房中消磨了许久,到后来简直有些没话找话说了,谢怀昌瞧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总觉得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对,你怎么了?”

    谢怀安道:“闲来无事,又睡不着,所以找你打发打发时间,怎么,不行吗?”

    谢怀昌失笑:“那倒不是,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我忽然跑来找你说这么多话,有些不习惯,”谢怀安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袍子:“早点睡吧。”

    他在第二日启程前往南京,参加中华民国实业协会的开幕典礼,原本吴心绎也嚷着要去,却被秦夫人一句话轻轻巧巧地压下来了。吴心绎很怵秦夫人,事事都想讨她欢心,得一个肯定,因为谢怀安,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自己娘家门楣并不能够得上给谢家当主母。

    她去码头送别,满脸失望:“你一定要早些回来呀。”

    “我新婚不久,娇妻在侧,正是新鲜的时候,当然要早些回来,这句其实不必刻意叮嘱,”谢怀安跟她开玩笑:“等你人老珠黄的时候再说不迟。”

    吴心绎皱着眉伸手要打他:“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这还是人话吗?”

    “人嘴里说出来的,怎么不是人话,”谢怀安道:“你在家乖乖的,要听母亲的话,她叫你学什么你就学什么。”

    吴心绎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拉住他的衣角:“重荣,有个事情我一直想问你,如果当初你没有娶我,那你会娶谁呀?”

    谢怀安道:“不知道,父母让娶谁就娶谁吧。”

    吴心绎低声道:“一定是个出身门庭的大小姐。”

    谢怀安笑了起来:“这么个问题,还值得你想很久,怎么,给我当太太很难?”

    “是给谢大少当太太很难,”吴心绎道:“昨天三府里明太太来了,我亲自上茶给她,被她好一阵奚落,说本家的大少奶奶怎么能干下人的活,”吴心绎道:“那时候母亲还没去,我都不敢跟她讲这件事。”

    “她故意的,”谢怀安安慰道:“明太太和母亲一直不对付,她儿子跟我又不对付,她那是故意难为你,不管你做什么都能挑出刺来,不用理她。”

    吴心绎道:“他儿子娶了个官家小姐?是不是,我看她和母亲聊得时候话里话外都是那个儿媳妇,我就有点慌,我觉得我都没有什么让母亲说的。”

    谢怀安便问她:“那母亲说你什么了?”

    吴心绎沮丧道:“就说了两句性子柔顺也听话孝顺什么的……我要是有个背景深厚的娘家,也能压她儿媳妇一头。”

    谢怀安笑道:“无事,你夫君已经压她儿媳妇的夫君一头了,咱们不能事事都争先,总得给人家留一条活路。”

    吴心绎又皱眉:“你怎么每一句正经话,你就不能为我想想吗?本来……本来我们家就配不上你……”

    谢怀安“啧”了一声:“你叫什么话,婚都结了,现在又来说配上配不上的问题,你娘家也是我家啊,干嘛分这么清,再说倘若真是配不上,我父母亲就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吴心绎讷讷道:“要不是袁大人,没准就真不同意了。”

    谢怀安刚想张口,身后轮船便开始长长鸣笛,有人大声招呼游客上船,他慌慌张张地抱了吴心绎一下,又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别想太多,他们不是你的敌人。”

    吴心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都对你寄予重望呢,我不能托你的后腿。”

    谢怀安又笑:“你不必会托我后腿,你只需要接纳我的中腿就可以了。”

    吴心绎脸上爆红,手上用力推了他一把:“还不赶紧走,赶不上船了!”

    谢怀安弯腰去提自己的行李箱,嘴上还不饶人:“这就要赶我了?刚刚还难分难舍呢。”

    吴心绎道:“你就在南京呆着吧,再别回来了。”

    谢怀安哈哈大笑,最后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我走了。”

    吴心绎在岸上看着船开走,慢慢地走路回家,跟着她的丫头劝她坐车,被她摆着手拒绝,因为在府里总要绷着劲,反倒是在外头的时光可以稍微歇口气。

    她慢悠悠地散步回府,因为幼时贫寒,吴心绎的体力比寻常闺秀好得多,一路走来也不怎么喊累,快到府里的时候才坐了一会车,秦夫人和李夫人在长房等她,见她回来,便道:“你爹刚才来电话了。”

    谢家的小辈称呼父母都是父亲母亲,而她还照着山东的习惯喊爹娘,这个微小的差异让她觉得心里不舒服,觉得“爹娘”这个称呼太土气,无形中显出她不那么优渥的家庭。

    于是她道:“父亲说什么?”

    李夫人对她的小心思浑然不觉,回答道:“叫你给他回电话呢。”

    秦夫人跟着点了下头:“你先去书房吧。”

    谢家只有一部电话,装在书房里,她屈膝向两位太太告了罪便走出去,李夫人在后面看着,向秦夫人笑道:“蓁蓁自打成亲,可真是变了不少,她先前可从没有这样仪态端庄过。”

    秦夫人笑了笑:“蓁蓁很聪明。”

    “是呢,她学什么都快。”李夫人沾沾自喜地点头,又道:“照她爹的意思,我隔两日就回去了,亲家太太,以后我女儿就拜托给你们了。”

    秦夫人道:“我会把她当成自己女儿的。”

    李夫人要回长春的消息,还是吴佩孚在电话里告诉吴心绎的,他其实不太想让李夫人回来,因为家里妻妾不和,两人凑在一起便永无宁日。但李夫人害怕她不在的时候家里那悍妾又做出什么事来,加上的确已经在谢府住了够久了,便借吴佩孚的名义,说他叫她回家去。

    吴佩孚问吴心绎:“你娘在谢家住得好吗?”

    吴心绎答:“好的,公公婆婆待她都很好。”

    吴佩孚道:“那怎么不多住些日子,何必赶着回来?”

    吴心绎笑道:“都要过年了,她总不能在公婆家过年吧,家里还有奶奶要伺候呢。”

    吴佩孚叹了口气:“回来就回来吧,总不能拦着她。”

    吴心绎想说他那悍妾两句,却又碍于自己是小辈,况且张佩兰待她也不差,憋了半天,哼哼唧唧道了句:“你回去待娘好一点呀……”

    “我只求她能待我好一点,”吴佩孚抱怨道:“你爹我若是能把后院的关系处理妥了,恐怕天下也没什么事是我做不成的了。”

    吴心绎轻轻笑了起来:“那你当初何必纳妾,我娘又不是不好。”

    吴佩孚道:“那不都是你奶奶拿的主意,我又不能说不。”

    他顿了一下,又道:“行了,别说这乱七八糟的事了,重荣和宁隐最近怎么样?我听说宁隐要去南京当官?”

    吴心绎道:“原先是,后来辞了,现在要到军官学堂去,好像是要做教务处主任,不过重荣倒是有了个新身份,说是中华民国实业协会会员。”

    吴佩孚道:“两个都不是要职,好得很,你回头瞅机会告诉他俩,眼下局势未名,别急着当官,官要命呢。”

百二八。婆媳与母女

    吴心绎将吴佩孚的意思转达给谢怀昌,还是在晚膳膳桌上说的,因为她很忌讳与谢怀昌单独相见。

    谢怀昌有点诧异,好像不太明白吴佩孚的意思,但谢道中和谢道庸却闻弦歌而知雅意,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吴心绎很活泼地笑道:“我也不知道,兴许我父亲有他的原因,却不方便多说呢?他横竖不会害了你们兄弟吧。”

    谢怀昌急忙道:“这是自然,我只是对他那个不太方便说的原因好奇罢了。”

    吴心绎道:“回头你见了他,直接问他不就好了。”

    谢道中先看了谢道庸一眼,又沉沉咳了一声:“亲家太太是后日坐火车走吗?”

    李夫人点了下头:“在府上消磨了许久,累您和太太照顾,实在是不好意思的很。”

    谢道中呵呵笑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李夫人又道:“我这个女儿,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也是打小看到大,家里老太太就也疼她,惯出了点毛病,还请亲家老爷和太太多多宽容。”

    谢道中夫妇都道:“蓁蓁很好,我们都很喜欢她。”

    吴心绎低着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但嘴角却是怎么也忍不住,李夫人见了就笑话她:“瞧瞧这没出息的样儿,才夸你两句就偷偷笑了。”

    吴心绎跟她撒娇卖痴:“那母亲再多夸我两句嘛。”

    “你做的好了,自然有人夸你,”李夫人道:“哪有厚着脸皮要人夸的。”

    一桌子人都轻轻笑了起来,李夫人瞧女儿满心满眼都是怜爱欢喜,但秦夫人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失望,吴心绎时不时会去瞟她一眼,捕捉到这个细微的表情,立刻心下一震,再不敢没大没小地玩闹了。

    她回去又失眠了半夜,心里一直慌慌地,揣测是不是自己饭桌上的两句话说错了,还是白日里哪一处没有照顾到,就这么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困极,才稍微睡了一会。

    第二日一早去长房请安,脸上还带着倦意,被婉恬看到了,用早膳的时候便随口一问:“大嫂怎么恹恹的?昨晚没睡好吗?”

    吴心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掩饰地笑了笑:“没有……没有……”

    秦夫人道:“没睡好就多睡一会,不用急着过来。”

    吴心绎道:“怕……怕母亲这边伺候不到。”

    秦夫人笑了笑,和颜悦色道:“不碍事,我这人手多,也不缺你一个。”

    吴心绎更加胆战心惊,总觉得她这句话别有用意,作业熬了半宿,脑子本就是昏昏沉沉的时候,心又这么一提,腹腔里排山倒海的恶心感便翻卷起来。她使劲往下咽口水,极力忍着,向秦夫人告罪:“母亲,我……我想先告退一下……”

    秦夫人摆摆手:“去吧。”

    她临出门的时候在门框上扶了一把,又使劲干咽了一下,喉壁摩擦在一起,半个胸腔都隐隐作痛。

    吴心绎紧紧走出两步,扶着游廊的柱子干呕了两下,这才觉得松快了些。

    婉恬在长房里问秦夫人:“大嫂好像很怕您。”

    秦夫人笑了笑:“我是她婆婆,她当然怕我。”

    婉恬道:“您还没当恶婆婆呢,儿媳妇就怕成这样了。”

    秦夫人喝了口汤,慢条斯理道:“自己没底气,我总不能违心地将她捧到天上去。”

    婉恬又耸了一下肩,咬了一口小包子:“真是不敢想象我以后嫁人,和婆婆生活在一起该怎么办,难怪玉集大哥要带着澜姐去上海定居。”

    秦夫人丝毫没有想到她说这句话是别有用意的,还笑话她:“未出阁的姑娘什么话都说,也不嫌丢人。”

    婉恬笑嘻嘻道:“在自己母亲面前有什么丢人的?您又不会害我。”

    秦夫人道:“你大姐婚后还在扬州住了半年呢,不也得每日服侍婆婆?都没有听她抱怨什么,你倒说起来没完了。”

    婉恬道:“阿姐肯定不会抱怨什么,因为抱怨了也没用,陈老夫人可不是易相与的,她脾气还没您好,要是换了大嫂那么畏缩的过去,只怕要被欺负死了。”

    秦夫人责怪她:“怎么会欺负死了,她做主定下的儿媳妇,充其量是立立规矩罢了。”

    婉恬忽然问她:“为什么您从不给大嫂立规矩?我们兄弟姐妹往日里起迟了,你都要说上一两句。”

    “你跟你大嫂比什么,你瞧瞧她那副样子,我还没立规矩呢,就自己吓得不行了,再给她立规矩还了得?”秦夫人道:“若是个娘家和咱们家一样底气足的,这规矩就要立起来了,杀杀小姐脾气,叫她知道做媳妇了,就不能和做大小姐的时候一样。”

    婉恬咋舌道:“那这么听,还是嫁高一点好了。”

    秦夫人笑了笑:“不能这么想,老祖宗说门当户对,那是有一定道理的。旗鼓相当的家庭若无意外,养出来的孩子在眼界见识、生活习惯、待人接物上都会有相似之处,因而更容易相互理解相互扶持,这不就是结为夫妻的本意吗?”

    婉恬道:“我瞧着大哥待大嫂也没有不理解不扶持。”

    秦夫人道:“新婚燕尔就闹矛盾,那还得了,现在都是虚的,你再等上五年看看。”

    婉恬奇道:“那你还同意这门婚事。”

    秦夫人叹了口气:“若不是袁大人,这门婚事说什么也得掂量掂量。”

    她沉默了一会,又道:“不过蓁蓁也并非寻常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姑娘,我瞧着心里是有主意的,只是现在没经过场,兴许隔两年就好了。”

    婉恬道:“我倒没想这么多,她能和大哥相互照顾不就好了?我看大嫂对怀安哥很上心了,对府里大小事也都小心翼翼的。”

    秦夫人道:“你听说那天明太太在三堂里办她难堪的事情了吗?”

    婉恬“嗯”了一声:“听丫头们说过两句,还专门问了她,怎么都不肯开口。”

    秦夫人道:“要是换成你大姐,明太太又得丢一回人。”

    婉恬笑嘻嘻道:“你不能是个人都拿澜姐比,澜姐那是等闲能比得上的么?”

    秦夫人反问她:“那要是换成你,你就不知道怎么回她了?”

    婉恬噎了一下,她打小跟明太太呛过不少回,眼下倒的确不能违心地说“不知道”。

    秦夫人慢悠悠道:“我一个当婆婆的,没事干嘛要去为难儿媳妇呢?将来她是要做我的位子,干我干的事,我只希望能在我有生之年,将她好好地培养起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娶错媳妇毁三代,这世道本来就不太平,要是家宅也不安宁,还怎么独善其身?”

    她瞟了婉恬一眼,又道:“就连陈夫人也没怎么为难你长姐吧,只是立了三个月的规矩而已,后来陈暨要接她去上海,不也爽爽快快地放人了吗?”

    婉恬道:“那还是麻烦,要我说干脆就没有婆婆,一了百了。”

    秦夫人笑了起来:“大姑娘家了,净说傻话,你这样还怎么许人家。”

    婉恬急忙道:“我才不想许人家,我不想被婆婆立规矩,也懒得搭理夫家的三姑六婆。”

    秦夫人却没笑,只用探究地目光瞧着她:“阿恬,你老实和母亲讲,你跟那个英国的洋人,是不是有点什么?”

    婉恬反问道:“母亲以为能有什么?”

    秦夫人慢慢道:“私定终身倒不见得,但若是要说亲,你肯定先考虑他吧?”

    婉恬心里一慌,眼神就有点飘忽。秦夫人见她这反应,算是坐实了心里的猜测,不由皱起眉头:“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咱们家姑娘怎么能嫁给一个洋人呢?”

    婉恬慢慢道:“母亲,嫁给洋人的中国姑娘还少吗?乔治的家世门楣若是放中国来,咱们家还攀不上呢,再说他的为人品行你也都见过,哪点入不了您的眼了?”

    秦夫人一时半会竟然想不到话来反驳,只好将那个老借口搬出来:“可他到底是个洋人啊,生活习惯与咱们都不一样,你山高水远地嫁过去,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娘家都没法给你撑腰。”

    婉恬拍了一下手:“正是因为他是洋人,所以才是个好选择呢,母亲你想啊,现在世道这么乱,有个外国爵士保驾护航难道不好吗?”

    秦夫人惊讶地看着她:“你可不能因此就嫁给他呀。”

    婉恬道:“只是他作为最好的选择,身份又有这么个便利之处,因此才更好罢了,横竖咱们家跟他关系也已经扯不开了,大哥筹备的西药房,正是他帮忙从中牵的线。说句托大的话,这全是看我的面子,你说要是来日我嫁了别人,这得多尴尬啊,都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合作下去。”

    秦夫人加重了语气:“咱们家不缺那个西药房。”

    婉恬咯咯笑了起来,起身去给她捏肩膀:“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您这门婚不错罢了,您动什么气呢。”

    秦夫人道:“你要不是我女儿,我才懒得管你。”

    婉恬道:“您又不会害我。”

百二八。大少奶奶

    吴心绎回房里歇着,缓了一阵子,觉得恶心感渐渐消了下去,丫头给她上了酸茶,她小口小口地啜着,忽然福至心灵,顿时喜上眉梢。

    “雨水,”她小声喊屋里伺候的丫头:“你会不会把脉?”

    雨水摇了摇头:“不会,少奶奶不舒服吗?咱们可以请大夫啊。”

    吴心绎抿着嘴笑了笑,将杯子往里推了一点:“我可能怀孕了。”

    “啊!”雨水一下跳了起来:“真的?您是怎么了?恶心吗?”

    吴心绎点了下头:“今天早上去长房的时候忽然觉得恶心,这会才觉得好点了。”

    雨水笑道:“这是大喜事啊,少奶奶,咱们得赶紧报给太太,再请郎中请稳婆来,您是头一胎,可得小心招呼着。”

    吴心绎连忙摆着手制止她:“还不确定呢?要是误会了怎么办?你听我说,咱们下午找个借口出府,先去医馆瞧瞧,等确定了再报给太太。”

    这府上只有婉贤要每日上女学堂,秦夫人和婉恬几乎是足不出户,要在这两人眼皮子底下找个合情合理不被讨厌的出门借口可不容易。她想了一整晌,决定在秦夫人午歇的时候悄悄出去,速战速决。

    都没套车,只带了雨水,匆匆就从角门去了,找了离府上最近的诊所去,洋医生哼哼唧唧地说要化验等结果。

    吴心绎哪等得住,急忙忙又换了一家中医医馆,一把山羊胡子的郎中鼻梁架着圆片小眼睛,一手按在她手腕上,长长“嗯”了一声:“没有喜脉,夫人多虑了。”

    她一颗心都掉下去了,胸腔里盈满了失落:“我……我都成婚快两年了,肚子里还没个惊动,先生,我是不是身子有问题?”

    郎中从眼镜上面瞧她,笑了笑:“没什么问题,子孙是要看缘分的,夫人兴许子孙缘还没有到吧。”

    吴心绎点了下头,强行掩了情绪,付给他钱又向他道谢,再急忙忙赶回宅子里去。秦夫人近来做什么都要将她带上,以示对她这个大少奶奶格外看重,她听说过大户人家的奴才们眼高于顶,出身低的主子都向来瞧不起,她没有强硬的娘家可以依靠,便只能由婆家垂怜抬爱了。

    谢怀安不在的时候,秦夫人三餐都要与她一同吃,她近来养成一个习惯,每每在吃饭的时候都另设一小桌,叫管家或账房来边吃边谈。吴心绎明白这是有意栽培她,使她学东西,因此总是听得全神贯注,生怕错漏了那一项。

    几天下来,东西倒是七七八八能记住一些,但胃口却大大坏了,秦夫人瞧她脸上清减,唯恐李夫人哪日来了瞧见,以为府上苛待她们家这个宝贝闺女,又急忙叮嘱了厨房给她进补汤。

    又隔了两三日,她脸上凹下去的总算多多少少补了回来,只是气色还是平平,远如出嫁前那边明艳靓丽,顾盼神飞,秦夫人多少能猜得出其中原因,也就没故作姿态地过问,或是假惺惺地宽慰,今日多辛苦一些总不是坏事。

    吴心绎给她盛汤,恭恭敬敬地放到她手边,秦夫人拿勺子搅了两下,送一勺进嘴里,语气淡淡的,忽然问她:“前两天闹胃口了?”

    吴心绎心里一惊:“是……是有些胃口不太好。”

    秦夫人道:“这季节正冷,晚上也开会窗通气,不然火盆点的久了,人就容易倒胃口,犯恶心。”

    她笑了笑:“其实不碍大事,透透气就好了,你们年轻人惜命,还专门为此去看医生。”

    吴心绎一下明白,秦夫人这是知晓她悄悄溜出去的事情了,必然也知晓她溜出去看医生的原因,立刻就开始坐立不安,试图同她解释,却觉得张不开口。

    秦夫人瞧出她的窘境,又道:“你打小没有使唤丫头的习惯,不知道这些事,也正常。”

    吴心绎听懂她的弦外之音,惊了一惊,秦夫人面色如常地夹菜吃菜,伺候她的立春就站在她身后,她当着立春的面继续道:“回头叫牙婆进府来,给你挑两个合心意的贴身伺候,服侍更衣沐浴什么的,府上现在这些都是南方人,你用不惯也是正常。”

    吴心绎低眉顺目地应了,心里却一寸寸凉下去,秦夫人向她暗示了这个秘密的源头雨水,她自第一次客居谢府以来便伺候她的丫头,还会在私下里悄悄提点她一些东西,吴心绎心里很依赖她,对她出手也大方。

    她有点不敢想象自己在雨水心里是个什么地位,仆人们茶余饭后聚众闲聊的时候,雨水会不会用轻佻的语气来评价她可那些及时又详细周到的提点却不像作假……

    吴心绎轻轻叹了口气,将自己难过不甘的情绪统统都收起来,抬起头向秦夫人微笑:“不好叫母亲操心,这件事,儿媳自己来办吧。”

    秦夫人笑意深了深,欣然点头:“好,你借这个机会,也瞧瞧府里哪些丫头到年纪了,操心给她们说门好婆家,打发出去吧。”

    吴心绎点了点头:“成,保准做漂亮了,叫母亲满意。”

    秦夫人正是欣赏她这一点,机灵,是个可造之材,有不懂的只需要提点两句,很快就能心领神会虎父无犬女,到底是吴佩孚养大的姑娘。

    今天这一场对话没有被泄露出去,即便立春听了个全头全尾,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雨水心里有些瞧不起吴心绎,觉得她高攀了大少爷,但名份上却又不得不多方讨好她。

    道行太浅的丫头,连自己的嘴巴都管不住。

    谢怀安回府的时候,屋里的丫头已经清洗过一遭,留了几个熟面孔,但更多的却是新人。

    他用着不是很顺手,便向吴心绎抱怨了两句:“好端端地怎么要换人?”

    吴心绎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该怎样想他解释,说得重了像告状,说得轻了却又显得小题大做。

    虽然是枕边人,可到底有一些话是说不出口的,因此才会有丈夫和妻子各自的职责,女人不要去插手男人的事情,男人也不要质疑妻子的决定。

    她为谢怀安脱去外袍,轻描淡写道:“该放丫头们出去嫁人了,若是有好的,等成了婚再调回来也不迟。”

    雨水没有被赶出去,却也不能再进房伺候,吴心绎打发她去负责照顾内院的花圃,是个有油水可捞的肥差,算是报答她曾经的指导提点之恩,看着是升了官,但因为在不能进屋,反倒是暗降了。

    谢怀安再没问太多,也幸好新来的人都机灵,上手不过一两日,过上十天半月做事情就熟练了,他忍过了开头那几日,渐渐将这回事忘到了脑后头。

    谢家沙场在这两年里渐渐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固定的市场和回头客,各府尝到甜头,想要往里投更多的钱,怂恿谢怀安扩大规模。但他很谨慎,正是天下群雄并起的时候,将所有堵住都压到一个行业里,显然是不怎么安全的。

    乔治对即将成立的谢家药品公司产生了无以伦比的热情,当然这热情主要来源于对谢家姑娘的渴望,他很上心这件事,来来回回从上海到镇江跑了好多次,甚至带了一位英国的药品研究员过来,引荐与谢怀安认识。

    这让谢怀安生出了一个无比大胆的念头在成立销售公司的基础上,成立自己的制药公司。

    这就不是需要钱那么简单了,恐怕谢家的全副家底投进去都不够填住购买设备、聘请专员的支出,但这个念头在谢怀安心里生了根,因为他不想做被外商控制的傀儡。

    乔治建议他可以慢慢起步,从最销量最高的药品开始,慢慢扩大制药范围,他在镇江开了一家西药房,去与所有的洋医生谈判,用相对较低的价格争取他们,反正他身后站着乔治斯宾塞爵士,可以在不触及别人底线的前提下为自己尽可能争取利益。

    他去上海面见乔治,与他商量在租界里开设药房的事情,上海的药房打算交给乔治管理,因此他的意见变得尤为重要。他们在陈暨家里见面,共同问候婉澜身体健康。

    婉澜比出嫁前丰盈了一些,而且神态安详,一见即知生活很如意。陈暨投资的电影公司已经开始引进外国电影,她闲来无事,操着一口半吊子的英语去会见外国人,从他们手中购买胶片,竟然做的小有所成,玉屏影院的电影均是最新的,甚至玉屏都放了小半月,别家影院才开始上映。

    他们没有固定仆人,只有个手脚麻利的婆子每天下午过来打扫房间,婉澜在客厅里招待他们,虽然妆容精致,但身上却只随意穿了一身英式家居服,还是用谢家纱厂产的布料裁的。

    靠着陈暨的老关系,上海七成洋行都在谢家有进货,谢怀安没有盲目扩大生产规模,却一直致力于提高生产效率压低出厂价,他在价格和质量上一直很有优势,并且聪明地区分了不同的档次,照顾到了不同购买力的人。

百二九。亡国

    婉澜每年都有谢家纱厂的分红,有时存起来有时花掉,陈暨从不过问,随着利润一年年增加,她的分红也一年年增加。

    “算了算,这么几年的分红累计起来,你也是小有底气了吧?”谢怀安跟她讲的七七八八了,喝茶润嗓子,笑道:“富太太的生活怎么样?可有比在府里轻松?”

    “岂止是轻松,”婉澜带着炫耀的笑意,扳着手指一样样与他算:“不必每日早早起来请安,不必搜肠刮肚讨婆婆欢心,整日里瞧瞧电影,会会朋友,嘴皮子三动两动,一桩事便成了,只等人家将胶片送来,做个大幕布的广告,再雇上几个小童将传单一发好了,等着钱进口袋吧。”

    谢怀安与乔治相顾咋舌,前者立刻开始闹着要去上海最好的馆子吃饭,但这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因为婉澜向来没有抱怨的习惯,向来是好则夸张坏则美化。谢怀安在她脸上瞄来瞄去……应是过得很好,却未必有她说的这般好。

    客厅里开着一个收音机,音量低低的,使厅里没有人说话的时候也不至于陷入寂静,他们讲好等陈暨回来便一同下馆子吃饭,话音落下的时候,收音机里忽然报出了一条消息。

    皇太后代清国大皇帝颁布退位诏书,授权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全权组建新政府。

    大清国亡。

    客厅里的****人都愣住了,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上,还没有哪个朝代亡国能亡的这样平静,上海的租界内灯红酒绿,关注此事的低声交谈,不关注地照样过各自的日子这场亡国其实早有预兆,辛亥年八月十九的时候,武昌军队哗变,漕河铁桥被炸毁,大清救援不及,终于让革命党拿下了起事以来的第一个胜利。

    一下子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武汉尚未收拾,各省便纷纷开始宣布独立了看样子是想像老美学习,也搞一把联邦自治。

    婉澜忽然叹了口气:“太后代颁退位诏书,看来这件事是太后拿的主意的了。”

    叶赫拉那的女人宣告亡国,让出了大清江山,那个未卜先知的预言终于得到了验证,二百多年前的叶赫部首领布扬古下咒说灭建州者叶赫,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但叶赫……的确将建州灭掉了。

    谢怀安在上海待不成了,因为家里有两位在职的朝廷命官和一位告老的朝廷命官,而且出了这么大的事,吴佩孚不可能毫无动静。

    乔治留在上海,他星夜往镇江而去,托那帮留学回来的新闻才子所赐,国内的消息开始变得越来越灵通,他赶到家的时候,谢道庸刚刚收到了京城寄来的信。

    寄信人是孙毓筠,以北京政府高等顾问的身份向谢道庸发出邀请,请来前来赴任约法会议员,兼任参政院参政。

    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兴许就像谢道庸在袁世凯心里的位置一样,并没有很重要,但偶尔示好一下,也未尝不可。

    一个符合谢道庸预期的官职。

    他准备去京城赴任的时候,吴心绎提出了随他一同前行的要求,因为她父亲至今都毫无消息,让她心里颇觉不安。谢道庸笑呵呵地安慰她,说他父亲升官发财还来不及,绝不可能出事。

    他还是同意了吴心绎夫妇同行的要求,因为另有一番考量,眼下太后是授权了袁世凯组件新的国民政府,但南京那头还有个孙大总统呢?一山不可有二主,恐怕袁世凯也在等南京的下一步棋。

    这个时候同吴佩孚走得近一些是很有必要的,乱世里最能靠得住的就是军队,倘若南北开战,孙文政府必定不堪一击。

    但这些话他并没有说给吴心绎,避免加重她的不安,谢道庸将冯夫人和谢宛新都留在老宅了,说等局势平定了再将她们接回京城。

    吴佩孚派兵去火车站迎接谢道庸,两辆车,女儿女婿接去吴家在京城置办的房子里,谢道庸则直接送去政府衙门,据说这也是孙毓筠的安排,他知道吴佩孚和谢家是儿女亲家。

    谢道庸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点兴趣,因为谢道中手上竟然没有此人的档案,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一跃成为袁大帅的高级顾问,若是没点故事,那必然是鬼都不信了。

    孙毓筠在国会厅前接待他,满面笑容,仿佛知己老友相见,亲昵又客气,张口就对谢道庸好一番恭维。

    谢道庸一一辞谢了,道:“袁大帅还没忘了我,真叫我感激涕零。”

    孙毓筠笑道:“衡翁说哪里话,您还是大帅亲自安排的呢,您二人在前清时便多有交情,他老人家怎么会忘了您。”

    谢道庸笑着同他说了两句场面话,忽然问道:“那不知大帅何时能得个闲暇,能见我一面呢?”

    孙毓筠笑容不变:“哟,这可真不巧,我过来的时候大帅正与南京的孙先生通电话,只怕一时半刻都不得闲。”

    谢道庸也不以为意:“那就改日好了,横竖我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家里的小辈捎了点礼物,请我带给袁大帅。”

    孙毓筠道:“听说您本家侄子和侄媳妇是袁大帅亲自做的媒?”

    谢道庸点了下头:“是,只不过大帅公务繁忙,正婚礼的时候被朝务绊在了京城,当真可惜。”

    其实这只是个托词,真正的原因大家都知道谢怀安同吴心绎的婚礼是在镇江,而袁世凯不可能到距离南京如此近的镇江,毕竟他得为他的总统桂冠及自己的命负责。

    最后还是杨度前去扮演了大冰老爷的角色,因为他同两方有交情,且都有影响,孙文尊重他,袁世凯信任他,因此杨度还顺道拐去了南京,与孙文见了一面。

    “孙大总统会在月底辞职,将总统之位按照约定传给袁大帅,”吴佩孚回府的时候将谢怀昌也一并带了回去,女眷们在后院用膳,男人们便在前堂围成一圈。吴家的房子面积狭小,他还故意问谢怀安:“小小漏居,能住得习惯吗?”

    谢怀安笑:“岳父这般伟人都能纳下,我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商铺老板不然没什么好挑剔的。”

    吴佩孚被恭维地很开心,直接抿了一大口酒,继续道:“这广东仔贼得很,非要邀请袁大帅去南京就职,这不就开玩笑了吗?他若是想合围南京来个包饺子,纵欲百万雄师,恐怕也救不出活的袁大帅”

    谢怀昌赶快问道:“那袁大帅有什么打算?”

    吴佩孚手一挥:“大帅不会去南京的。”

    谢怀昌道:“这不是要给孙大总统一个下马威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吴佩孚将目光转向谢道庸:“衡翁有没有从国会那里听说点什么风声?”

    谢道庸摇了摇头:“连袁大帅的脸都没见着。”

    吴佩孚也没指望谢道庸能打听出一些什么内幕消息,只举了举酒杯,又看向了谢怀安的方向:“行了,咱们说点痛快的,蓁蓁肚子里有东西了吗?”

    谢怀安难得地尴尬了一下,嗫嚅道:“还……还没。”

    吴佩孚夹了一块子肉片涮进锅里,等它变色就夹起来送入口中,有点不满:“怎么这样久了还没有?”

    谢怀安更加尴尬,频频去看他叔父谢道庸,而谢道庸则低着头专心吃饭,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他只能将脸转回吴佩孚那边:“蓁蓁正在进补呢。”

    吴佩孚似乎是觉出了他的窘境,哈哈一笑,在不问了。

    吴佩孚眼下正和曹锟打得火热,是后者的心腹,因此吴家的内苑里也请了曹锟的太太,眉眼具都一般,胜在长袖善舞,同蓁蓁说起话来也亲昵。

    李夫人完全已经不复上次从镇江返回长春时的神采,变得更加憔悴,脸色蜡黄,连眼神都有点呆滞了,吴心绎只瞧她母亲凹下去的面庞便觉得心疼,一整晚都伺候的殷勤周到。

    张佩兰也上桌了,她不怎么和李夫人搭腔,反倒是拉住吴心绎聊来聊去,曹太太偶尔也差一两句嘴,遇见好笑的事就笑个没完。

    女人们的笑声时不时会传到外堂来,似乎无忧无虑,让人忍不住心生嫉妒。吴佩孚狠狠吸了一口烟,对谢道庸发问:“衡翁这次是什么职位,只有约法会一个吗?”

    “还有参政院,”谢道庸补充了一句:“这安排真是的,我从未出过洋,也没见过洋人的法律,明明有如此多见过世面的的才子佳人,却非让我去约法会占一个位子。”

    吴佩孚哈哈大笑:“才子佳人都是孙大总统的,和我们袁大帅倒的确没什么关系,用了也不放心呐,还是衡翁这种老关系最能靠得住了,那你打算何时再去见他一次?”

    谢道庸想了想:“缓两日嘛,只怕他眼下也没什么心思来听我说话。”

    两方都已经亮明底牌,只是看谁能伪装的更有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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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毓筠:一个奇男子,从拥护共和到赞成称帝他都干过,1906年在日本加入中国同盟会,萍浏醴起义里还因为他人泄密被判了五年。

百三十。兵变

    谢道庸第二日到参政院去,刚一进门便听说袁大帅已经决定要南下就职。在南京上任,可见是要定都南京了,参政们对此议论纷纷,大多不支持他南下,除却政治上的考量外,还有极重要的一点是民国定都南京,恐怕要失去对东三省的直接控制。甚至有个别言辞激烈的,直接进言称南京风水不好,定过都的王朝大都短命。

    参政院里有谢道庸先前在前清官场的同僚,看到他一人落单,便走过来与他打招呼:“衡翁!这真是缘分,没想到你也在参政院里。”

    来者正是杨士琦杨杏城,曾与谢道庸一同效力于李鸿章麾下,深受李文忠青睐,此人也极有眼色,李文忠去世那一年他转身投靠了袁世凯,被袁世凯称做自己的“智囊”。

    谢道庸起身与他客气,唤他的字,又一一问候了家人,杨士琦在他身边坐下,闲话了两篇,忽然压低了声音对谢道庸道:“衡翁晓不晓得,就连南京议会的议员们都反对定都南京,章枚叔还公开发表了文章,称定都南京就是放弃东北。”

    谢道庸有点吃惊:“议员们要是都反对的话,怎么会通过这个提案呢?”

    杨士琦轻笑了一声:“那帮人带了这么多次兵,策划了这么多回武装起义,部队没拉起来,匪气倒是见长,听说黄克强以身家性命作威胁,硬是议会通过了提案。”

    谢道庸不敢置信道:“怎么会?如果议员们都能看出定都南京是放弃东三省,那么孙大总统不可能当局者迷啊?”

    “对人不对事而已,”杨士琦道:“说好大帅劝清帝退位,南方便以大总统之位相待,这边诏书还没下,那孙文就在南京宣誓就职了。他在任上的时候是总统制,等轮到大帅的时候,就变成内阁制了,狼子野心简直要写在脸上,现在又整出一场定都南京的戏码,不就是怕大帅在京城重兵相拥,他奈何不了么……哼,孙文哪会管什么东三省,一心尽顾着防咱们大帅了。”

    谢道庸皱眉道:“那大帅还同意下南京?”

    杨士琦重重叹了口气,黯然道:“大帅是坦坦荡荡一片赤诚,不愿使议员们难做罢了。”

    谢道庸没再接话,杨士琦是袁世凯的心腹,自然会想尽办法护着他,或者说想尽办法护着自己。他在京城经营多年,倘若袁世凯果真去了南京就职,恐怕他能分到的饼就不如北京丰厚了。

    南京派了四位专员前来迎接新总统南下就职,谢道庸看来名单,蔡元培、宋教仁、汪兆铭、王正廷,各个都是名士。

    吴佩孚和谢怀昌明显紧张起来,每日早出晚归,谢道庸不太喜欢在别人府邸里久居,吴心绎便带着丫头过去将他的老宅子收拾了出来,搬家的时候正巧赶上吴佩孚回来,见状阻止道:“衡翁还是在我这住着好。”

    谢道庸推辞了两句,但吴佩孚却态度坚定,他一下反应过来,南京的专员快到了,没准袁世凯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晚上吴佩孚自己在书房抽烟,见谢道庸进来,对他笑了笑:“我想衡翁就得过来。”

    谢道庸摆了摆手:“咱们也算是亲家,还叫什么衡翁,以字相称吧。”

    吴佩孚点了下头:“好,之衡,恐怕你是有一肚子的疑问要来问我吧。”

    谢道庸却道:“其实只有一个,大帅准备动武了吗?”

    吴佩孚叹了口气:“是大公子安排的,大帅从头到尾都没露面,我也说不好是大帅的意思,还是大公子的意思。”

    谢道庸不问他具体是何安排,只皱眉道:“要不要让孩子们先回去?”

    吴佩孚笑道:“这世面千载难逢,还是留下来开开眼界的好。”

    专使们在二十七号的时候抵达京城,袁世凯派人招待了,自己却没有出面。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底层群众们其实并不关心都城定在南京还是北京,毕竟还有更重要的吃饭问题需要关注。

    二十九号傍晚的时候,谢道庸在京城的老友攒局,叫他去大栅栏广德楼听戏,谢道庸打发了一个跑腿的回府上报信,直接便从参政院过去了。

    谢怀昌从军营里匆匆回来,叮嘱府内的人千万不要出去,他话还没说完,谢怀安就脸色一变:“坏了,叔父今日出门会朋友去了。”

    谢怀昌立刻也变了脸色,但他急着回营,只好将身上的配枪解下来交给谢怀安,让他拿着出门去寻谢道庸。

    张佩兰把他阻止了,匆匆跑去书房拿了一把长枪一把短枪出来:“家里有枪,二少爷把自己的枪戴上,你还要去执行任务呢。”

    谢怀昌二话不说又将自己的枪套上了,语气急促地叮嘱谢怀安一定要尽快,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张佩兰给两人兑了一碗正好下口的姜汤,说完话立刻递到手里,谢怀昌一饮而尽的时候,张佩兰又打发丫头给他灌满了两个水壶,一个给他自己,另一个送给吴佩孚。

    兄弟俩人一同出的门,谢怀安带了几个胆子大的家仆去找人,说找也好找,谢道庸常去的馆子就那么几个,相隔不算太远,挨家问过去就行了。

    难的是他说了要先吃个饭,然后听戏去,这个时辰就很难辨别是在吃饭还是已经去听戏了。他从饭馆开始找,找到倒数第二家的时候,街上便已经乱了起来,到处都是散兵游勇,各个都带了枪,有衣着华丽者便上去劫一番。谢怀安心里更焦急,放走了没两句,迎面便来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兵。

    他伸手进怀里,抓一把铜子出来,还掺杂着几块碎银子,一股脑递过去:“兄弟们辛苦了,小钱,还请拿去买碗酒喝。”

    那兵瞅了一眼他手里的一把铜子,嗤地笑了一声,扬手就将它们打翻在地:“老爷,行行好吧,给点值钱的东西,兄弟们平日里脑袋栓裤腰带上护卫你们,总不能就值这点钱吧?”

    谢怀安将身上的银票都摸了出来,他出门的时候早有准备,值钱物件和大面值的票子全放家里了,但带出来的也不少,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个七八十两。

    那兵这才满意了,还好心的提点他两句:“老爷,回家吧,过了今日,有你出来逛的时候。”

    谢怀安向他道了谢,正准备走,忽然福至心灵,一把将他拽住:“军爷,你帮我找个人,找到了我另有重谢!”

    那兵惊诧地看着他:“去……去找谁?”

    谢怀安道:“参政院参政谢道庸谢老爷,今日他出门会朋友去了,酒楼我找遍了,应该在戏园子里。”

    兵倒抽一口冷气,立马就哆嗦起来:“谢……谢老爷是我们吴旅长的……”

    “你是吴旅长的兵?”谢怀安笑了笑:“正巧,我是你们吴旅长的女婿。”

    兵大吃一惊,赶忙将方才收他的票子拿出来,谢怀安给他按了回去,道:“找到谢老爷,另外还有赏。”

    谢道庸这会正在戏园子里,本来热热闹闹地唱着,忽然锣鼓声就停了,一人跑上舞台,挥着双手大喊:“外边兵变了,到处抢东西,戏演不下去了,请大家各自回家去吧!”

    谢道庸正和梁焕鼎及梁老太太坐在一起,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慌,楼下人都开始往外挤,走廊里也闹哄哄的。谢道庸伸手拦了梁焕鼎一下:“咱们等等。”

    他们在楼上坐了一会,底下人渐渐稀了,戏园子里的人开始撵客,只好随着人流一起下楼往外走。街上已经比方才更乱,混在街上的兵都荷枪实弹,朝天鸣枪截人,或者冲到铺子里去抢东西。梁焕鼎将母亲护在身后,跟谢道庸道:“你这个参政,这回能值几个钱?”

    谢道庸苦笑不止,梁焕鼎便提议先回到他家里去,等风波过了再回府,谢道庸应允了,三人便挤在惊慌失措的人潮里,还要当下脚下被尸体绊倒。

    梁老太太不住地低声念佛,梁焕鼎便低声安慰她,三人挤了半日才挤到路口,所幸没有遇见打劫的兵匪。

    刚出了巷子没两步,谢道庸便听见一声“谢老爷”,他下意识往声音来处看过去,瞧见谢怀安竟然领了七八个兵,奋力拨开人群挤了过来。他心里一下安定了不少,还给两方人相互介绍了一下。

    “咱们先把寿铭和老夫人先送回去,”谢道庸问道:“到处都是这样吗?”

    谢怀安点了下头:“还没开始的时候我就来找您了,幸亏您没事儿,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走吧。”

    梁焕鼎住在缨子胡同,这会叫不到车,只能走过去,幸亏他们有那几个兵护着,一路上倒也没人为难。老太太在家烧茶给客人,请他们缓一缓,等最乱的这一阵过去了再回去。

    谢道庸正想歇歇,就没跟梁老太太客气,端着杯子盘问廊下缩头缩脑的兵:“你们这么闹,是上头安排的?”

    最先得那个站的距离谢道庸最近,谢道庸就看着他问,他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点了个头:“是。”

    谢道庸皱起眉来:“叫你们这么闹?”

    那兵赶紧道:“老爷,我可没闹,我也没伤人,我一直跟着姑爷找您来着。”

    谢道庸看了谢怀安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百三一。民国

    吴佩孚与谢怀昌一整夜都没有回来,而且谢道庸这才想起,谢怀昌明明是做军官学堂的教务处主任,应在保定,不应在京城。

    他等不及谢怀昌回来,先去问了李夫人,不料回府的时候李夫人正与吴家悍妾张佩兰吵架,拉都拉不开,把吴心绎急得团团转。

    谢道庸一看这阵势就赶紧拉着谢怀安退到前院去了,那吵架的声音还隔着几间房远远传过来。

    叔侄两个坐在暖阁里喝茶,一边听音一边苦笑,张佩兰牙尖嘴利,李夫人明显落了下风。

    谢道庸跟谢怀安打听:“你爹后院的妾们,吵过架没有?”

    谢怀安赶紧摇头:“怎么会,姨娘们谁敢得罪我母亲?”

    谢道庸笑了笑:“你岳父说句宠妾灭妻也不过了,麻烦的是吴老夫人也一门心思帮着那张姨太,我看李夫人是斗不过这个悍妾了。”

    “就是因为老夫人帮着张姨太,我岳父才不好为岳母出头,”谢怀安叹息道:“我看蓁蓁也没有我母亲那般威风,能镇得住后院莺燕们,此生还是不要纳妾的好。”

    谢道庸嘿嘿笑道:“没瞧出,你竟还是个情种。”

    谢怀安搓着鼻头咳了一声:“叔父不也没纳妾么。”

    谢道庸大大方方道:“因为你叔父我是个情种啊。”

    谢怀安问道:“叔母真是满人?”

    谢道庸又嘿嘿一笑:“瞧你叔父有本事吧,旗人家的大小姐都能拐到手。”

    谢怀安赶紧恭维他:“是是是,叔父一看就是要做大事的人。”

    “大事是做不了啦,”谢道庸摆了摆手:“大事要留给你们来做了,怀安,我看你不必在京城逗留太久,还是及早回去吧。”

    谢怀安摇了下头:“只怕蓁蓁未必能放心走。”

    “她不必担心她爹,”谢道庸笑了笑:“她爹富贵日子还在后面呢。”

    富贵翁一直没有回府,反倒是谢怀昌在两日后又回来了一次,说要将谢怀安夫妇送回镇江去,吴心绎自然不肯,说非要见到吴佩孚安然无恙才能南下,谢怀安劝不动她,只好与弟弟商量:“岳父回不来?”

    谢怀昌神经凝重:“城里都快乱死了,现在已经统计了一千多家商铺被抢,这个数字还在往上加,南京的使团们成员们也被吓着了,大总统正在处理后事,只怕这几日京城都要戒严,到时候再走就麻烦了。”

    他对袁世凯的称呼变了,从“袁大帅”变成了“大总统”,谢怀安注意到这一点,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大总统?”

    谢怀昌道:“大局已定,正式就职也是就这几日的事情。”

    谢怀安摆了下手:“我先问你,你怎么会在京城,你不是应该在保定吗?”

    谢怀昌苦笑了一声:“在保定没呆两天就被叫到京城来了,说是借调,但没有文件手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谢怀安又问:“兵变是大总统安排的?”

    谢怀昌摊开手:“我不知道,你岳父说是大公子安排的,但我连大公子都没见过,知道的还没你岳父多。”

    谢怀安道:“你得让你嫂子见他一面,不然她没法安心走。”

    谢怀昌一拍大腿:“他要是能回来一早就回来了,我总不能将大嫂带到军营里去吧。”

    谢怀安想了想:“那不然让他写封信?”

    谢怀昌道:“你还是赶紧劝劝她吧,我来这一趟还是特批的,将你们送去车站就走,那边时间耽误不起。”

    谢怀安眉头深锁,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个能说服吴心绎的理由,但吴心绎已经自己走出房来了,她听到了这兄弟两人之间的对话,脸色还泛白,但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我回镇江。”

    谢怀安赶忙转身过去,吴心绎对他笑了一下:“我们回去吧。”

    谢怀昌脸上有愧疚之色浮现:“大嫂,实在是对不住……”

    吴心绎摆了摆手:“不能怪你,是我多事了,我只是想确定我爹平安,他没事就好。”

    谢怀昌赶紧点头:“你父亲平安的很,大嫂请放心。”

    吴心绎还有点心神不宁,扶着门框的手捏的关节泛白,她又对谢怀昌笑了笑,低声道:“我去收拾东西。”

    谢怀昌点了下头,又叮嘱一句:“请务必快一点。”

    他们原就没带太多东西,因为吴心绎喜欢轻装简行,因此打的主意都是不够现买。她回房看了一圈,觉得着实没什么好带的,不如就放在京城,下回来住时也能方便一些。

    谢怀安无可无不可,她不想收拾那就不收拾了,张佩兰慌慌张张地拿了一些点心水果来打包,给他们带在路上吃。

    李夫人抱着吴心绎哭了一场,本来这家里能给她撑腰的就没什么人,眼下吴心绎又要走了。谢怀安和谢怀昌在外头等的心急如焚,到底还是张佩兰看不过眼,阴阳怪气地说了两句,吴心绎这才被放行。

    她出门的时候张佩兰一直送到大门口,吴心绎表情尴尬,嗫嚅着请张佩兰多让让李夫人,后者笑眯眯地将这话混过去了,吴心绎看得出来,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要这个保证。

    况且保证了也未必有什么用,发誓不过嘴皮子一碰,食言也不必这复杂多少,与其要张佩兰的保证,倒还不如叮嘱吴佩孚多多善待李夫人。

    小汽车已经等在外面了,谢怀昌盔甲鲜明,还特意带了军官证。他们从街上过,入目皆是一派荒凉,死尸都没有人收敛,商铺关门住家闭户,只有几个警察或兵在街上驻守。

    吴心绎趴在车窗上看着一切,一整路都一言不发,她的手被谢怀安捏在手心里,腻的全是冷汗。

    谢怀昌亮明身份,将车直接开到月台底下,他们没有带多少行李,因此行动也方便,要先坐车到天津,从天津去上海,再从上海返回镇江。

    谢怀昌在车厢前与他们道别,月台上挤满了人,因为各个都想往出逃,而且目的地都是天津,但其实天津也并不太平,京城闹这一场兵变早就惊动了外国大使馆,以日本打头,每个国家都在调兵,所幸他们只是在天津转车,并不落脚。

    “你考虑考虑,辞官吧,”谢怀安对谢怀昌道:“回家来帮我,或者另谋一份教书先生的差事,镇江文理学院要开课了,你可以去教英文,若实在不情愿,也能去上海和玉集大哥搭一伙,你知道他在做什么。”

    谢怀昌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想必是已经考虑了几日,他向谢怀安微笑了一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忤休重说。”

    谢怀安握着他的手好一阵没松开,只是举起另一只来在他肩上拍了拍:“保重,若要什么,就跟我说。”

    谢怀昌笑意加深:“那我就不客气了。”

    谢怀安回道:“不必客气。”

    他们离开的第二日,各国驻北京大使在英国使馆内开会,确定了一系列出兵计划,一时间京津地区洋人不断,车来车往,每个国家都紧急抽掉了二百人如京,代替北京警察巡逻市区,大有接管京城之意。袁世凯迫不得已,向各国大使馆发表照会,再三强调京城事态在可控范围内,各国与前清签订的条约,民国政府依然会履行约定。

    丢掉的土地就这么丢了,该乱的地方依然还那样乱着。兵变之后,身在武汉的黎元洪发表声明,说舍南京不至乱,舍北京必至亡,这句话一下在全国引起风波,南京议会原本就因定都一事矛盾重重,这样一个闹更加不可收拾,捡回一条命的几位特使专员狼狈南归,对北京兵变的描述也使那些“北派”坚定了决心。十日后,袁世凯便在京城正式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了。

    婉澜从上海回镇江老宅,陈暨特意抽空送她,因为她怀了身孕,这个喜讯一下冲淡了府中沉郁肃穆的气氛,使得人人都忙了起来。大小姐原本的住处要打扫干净,收拾的更加舒服合意,秦夫人亲自操办的这件事,就连帐子的颜色都是她亲自选的。

    婉澜比出嫁前丰腴了一些,也有可能是怀孕的缘故。发现的时候才两个月,正是胎像不稳的时候,陈暨又没有伺候过孕妇,再加上他本就事务繁忙,原想将她送去扬州,但又听说女人孕时正是脾气古怪的时候,与婆婆同住只怕要生嫌隙,虽然婉澜眼下还没有显出古怪脾气来,但有心提防总是不错的。

    “这孩子若是能赶在民国元年出生,也是个好福气,”谢怀安道:“与新国家同岁。”

    婉澜将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嗔怪道:“我才不要让我儿与新国家同岁,新国家能活多久还不知道呢。”

    谢怀安被吓了一跳:“你也真敢说!”

    婉澜惬意地靠在贵妃椅上,哼了一声:“开头就带着灾祸气,京城半城戴孝,大总统还能安心任职,只怕南京那边算盘落空,要有人不同意了。”

百三二。心机

    婉贤下了学才回府来的,与徐适年一起,两人都神色不豫。她已经升入中学堂了,如愿以偿,反倒没那么大的劲头,去学堂还得吴心绎每日催着。

    她没记住今天是婉澜回来的日子,咋一相见,先惊再喜,叫了声“阿姐”就飞扑着过去,要往婉澜怀里扎。

    陈暨伸手把她挡在一边:“你大姐有身孕,要当心她,别一天到晚莽莽撞撞的。”

    婉贤这才想起来婉澜回府的原因,当下又尖叫了一声:“姐姐,你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吗?我可以摸一下吗?”

    婉澜将两只手打开:“才两个月,你摸也摸不到什么。”

    婉贤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她腹部,屏息凝神地感受了一会,慎重道:“阿姐,你好像饿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吴心绎便起身去膳房给婉澜端汤。这是秦夫人早就吩咐了的,说女人有身子易饿,让小厨房煲汤,十二个时辰都不能断火。

    婉澜可从没受过这么隆重的待遇,感觉全府上下都为她一人兴师动众,她赶紧招呼吴心绎:“才吃了饭来,哪有这么容易就饿了,蓁蓁坐下,不用端。”

    吴心绎已经走到房门口了,闻言笑道:“兴许闻见香味就饿了呢,我先给你端来,你再决定喝不喝。”顿了一下,又对徐适年道:“徐先生也来了,我给你也端一碗吧。”

    躺在贵妃榻上的婉澜这才看到站门边的徐适年,被惊了一跳,赶紧坐起来:“存之来了,我竟没注意到,真是失礼。”

    徐适年笑着走过来,在陈暨身边坐下:“你现在可是众星捧月,瞧不见我一个小星星也是正常。失礼的是我才对,这样的喜事,我竟是空手来的。”

    婉澜摆手道:“嗨,再客气就生疏了。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徐适年瞧了一眼谢婉贤:“你问她呀。”

    婉贤的脸一下子挂了下来,抿着嘴不说话了。镇江文理学院开课后,徐适年便被调去新闻系任教,离开了婉贤所在的学堂,平日里也只是偶尔为婉贤补习英文。今日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要让徐适年因为婉贤专门跑一趟。

    “前几日教她化学的王先生便告诉我,说这姑娘上课的时候有些走神,今日我特意去她教室里敲了一下……”徐适年从提包里拿出一本书来,递到婉澜跟前:“课本下面压着这个呢。”

    婉澜接过来一看,原是简氏的《傲慢与偏见》,还是原文版的。

    婉贤已经将头扭过去了,听着姐姐翻了几页书,猜想她一定瞧见了自己在书眉上写的批语……便将脸扭得更厉害了。

    婉澜将那几行字看完了,又向后翻了翻,将她写在书页空白处零零散散的批语一一读过了,轻轻叹了口气。

    “不喜欢学化学吗?”

    婉贤没吭声。

    婉澜也不强迫,转头又对徐适年微笑:“真是辛苦你了,都已经不教她了,还要随时操心着她。”

    徐适年道:“好歹曾经教过,而且这些原文书也是我拿给她的,我要负连带责任了。”

    婉澜又将书卷起来翻了一遍:“我看她洋文水平已经很不错了。”

    徐适年点了下头:“基本的书写表达已经没有大碍,只是英文到底只是诸多功课其中的一门,偏科可不是好现象。”

    婉澜无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育婉恬,便点头附和了徐适年的话:“你说的极是。”

    徐适年又道:“我听教育界的朋友说,京师大学堂要引入西方大学制度,正式对社会招生了,这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正合适阿贤去涨涨见识,开拓眼界,眼下这么偏科可不太好,门门功课都学全了,到时候才有选择的权利。”

    一直没出声的婉贤忽然道:“我不去京师大学堂,我留在镇江就很好。”

    徐适年笑道:“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民国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去那所大学里读书。”

    婉贤执拗道:“我就是不想去。”

    婉澜打断她:“怎么是你想不想呢?若有这个能力还是要去的,你瞧徐先生是美利坚的名校毕业,见多识广,谈吐就不凡,你考不上他去的那个名校就罢了,若是连京师大学堂都考不上,可真是丢了他当初教你的一番苦心。”

    婉贤皱着眉,又不说话了,吴心绎正好在这个当口端了汤过来,一小盅,还拿了几个碗,口中笑道:“让你们沾沾咱们大小姐的光,也混一碗汤喝。”

    那汤是青笋和火腿煲出来的,一掀开盖子便香味扑鼻,婉澜倒是不饿,但馋虫已经被勾起来了,吴心绎给她成了半碗,她也没推辞,一勺一勺地喝尽了。

    “被你害惨了,蓁蓁,”她将空碗递给陈暨,转头对吴心绎抱怨:“晚上的大宴都吃不了多少了。”

    “正好将你那一份省出来,给徐先生吃。”吴心绎笑着去问徐适年:“晚上留在府里用膳吧?”

    徐适年也没多客气,当即便点头同意了,民国建立后,徐适年在谢家人面前的腰杆子一下硬了起来,因为南京政府对这个家族格外优待,仿佛是因为他当初帮谢家押对了宝。

    徐适年在府里留饭的时候,女眷们已经都不用回避了,人多,更显得热闹,徐适年问候了陈暨和谢怀安的生意一切平顺后,便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政府的问题上去。

    文人都爱指点江山……或者说,男人都爱指点江山,桌上的几位有的还身负官职,更加不能例外。谢怀安将京城兵变的见闻详细说了,最后还感叹一句:“听说都能比得上庚子国难了。”

    婉澜道:“若说这真是袁大总统策划的,我倒还真不能相信。”

    徐适年问道:“你好像很崇敬他。”

    婉澜笑了笑:“我都没有见过他,哪说得上什么崇敬,我只是觉得他策划这兵变得不偿失罢了,你看,现在京城闹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要缓多久才能缓过气来那京城可是他自己的老巢,这么折腾一番,难道对他有好处?”

    徐适年道:“他不也是如愿留在自己的老巢里了吗。”

    婉澜又摇头,陈暨便接过她的话来,道:“阿澜的意思是,他就算去了南京,也未必会被束缚住手脚,南京政府本就因定都一事吵得不可开交,那里又不全是孙先生的心腹,他若有心想分化他们,易如反掌。”

    徐适年怔了一怔,脸上现出思考的神情:“我倒没想到这一点……”

    谢怀安道:“我听了个传闻,说南京议会最终同意定都南京,是因为黄克强威胁了他们的身家性命。”

    徐适年大吃一惊:“这是谁说的?”

    谢怀安摊手道:“北京已经全知道了。”

    婉澜笑盈盈道:“瞧瞧,这就是手段,大总统连南下的路线都订好了,却赶关头传出这样的事情,高下立判。”

    谢道中忽然开口:“大总统在北京上任,那南京的议会怎么办?”

    徐适年回答道:“下个月就迁到北京去。”

    谢道中慢腾腾地笑了一声:“袁世凯连清帝都能赶下台,岂会怕小小的南京政府?他若真不想下,只需一个‘不’字,何必搞一出兵变来唬人,我看这事情未必是他决定的,但一定是他身边的人下的令。”

    谢怀安赶紧道:“是,我岳父也说是大公子下的令,他没见过大总统本人,所以不好说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谢道中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行了,不讨论这个了,横竖大局已定,说来说去也没什么用。我看定都北京就很好,南方沿海,有天然屏障,倒是北疆自古以来就是心腹大患,当年明成祖迁都不就是为了守北方国门么。再说国都没统一,你们这帮文人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算政治账了,怎么,亏待了你们没有?”

    这话说得严厉,徐适年不免有些讪讪的,况且桌上只有他自己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文人,使他觉得谢道中这话像是在专门针对他,当即便笑了笑,再不提相关话题了。

    桌上寂静了一息,谢怀安左右看了看,主动对陈暨道:“对了,玉集大哥,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纱厂那边康利谢这个名字我不想用了,横竖和康利洋行也再没什么牵扯,总是占着人家的名字不太好,我拟了个几个新名字,觉得不错的有个‘新达’,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含义直白朗朗上口,可以用,”陈暨道:“最近销量怎么样?”

    “没有以往那么好,但还能勉强维持,”谢怀安道:“各家洋行又以外国货为主了,我只能走中国洋行的渠道。”

    “洋人开始往中国倾销商品了,”陈暨冷笑了一声:“真把中国看成金山银山了,时不时就来捞一笔。”

    谢道中又开口:“民国造不起自己的工业体系来,发展国力就是个空口话,共和又不是万能的。”

    “是,当务之急得让资本都留在国内,”陈暨道:“怀安,我这两天想和上海一些同行们发起一个活动,号召大家抵制洋货,你不是实业协会的会员吗,你看能不能从政府那边争取点支持来?”

百三三。女人事

    膳后男人们留在三堂喝茶,女眷便聚到婉澜房里说话,秦夫人也在,问她身子上的事情,又唠唠叨叨说了好多要注意的话。

    “我现在记性不好,母亲说这些,十句有九句都记不住,”婉澜含笑道:“不如事到眼前了再细说。”

    秦夫人笑起来:“是,女人怀身子是是要变笨一些的,生完孩子都得好久才能歇过来呢。”

    婉恬便道:“这下可坏了,听说阿姐一直在帮玉集大哥打理生意上的事,若脑子变笨了,玉集大哥岂不是要痛失臂膀?”

    “哪有那么夸张,只不过是我整日里闲着无事,去找点活干罢了,”婉澜道:“帮是帮不上的。”

    陈暨名下一间影院一家电影公司,都不过是用以掩人耳目,他真正的生意婉澜插不上手,也不赞同他将此作为支柱,只好尽力经营明面上那两家铺子,想让它们发展成为产业。陈暨先头还不敢让她放开手脚折腾,很是小心地跟着看了十几日,待一月过去,果然有所收效之后,才真正撒手不管了。

    秦夫人说她:“安心相夫教子就是了,瞎折腾什么。”

    婉澜道:“这不就安心养胎了么,等孩子生下来又得忙他,那还有时间瞎折腾。”

    秦夫人道:“阿暨将你送回来,他自己返回上海去?”

    婉澜点了下头:“他那边离不开人吧。”

    秦夫人向她跟前凑了凑:“他身边有人吗?”

    婉澜一怔,下意识摇了下头:“还没有,母亲的意思是……”

    秦夫人道:“我看倒不如让立夏跟着他回去,伺候起居,到底是你身边的人,比外头找来的不更放心些?”

    婉澜没说话,婉恬便赶紧道:“母亲这是干什么呀,澜姐姐刚有身孕,您倒操心起给姐夫纳妾的事来了。”

    “什么纳妾,立夏原本就是给姑爷准备的人,”秦夫人道:“给不给名分,不还是得看你大姐的意思?”

    婉恬道:“那这么说,仲秋也是给我丈夫准备的人了?”

    秦夫人理所应当地点头:“那不然呢?要让你这头生了孩子,那头就喝新人茶吗?”

    婉恬没再说话,但脸色已经明显不豫了,秦夫人跟她说这些,代表着她的婚事已经被提上日程想想也该提上日程了,她比婉澜小不了几岁,眼看也快要二十了。

    室内静寂了一息,吴心绎在这片静默中变得脸色苍白,她从不知道大户人家这些隐秘的后院规矩,嫁来的时候也没有陪嫁丫鬟,但秦夫人连姑爷都会顾及到,又怎么可能忽略了自家儿子,她没有准备,但恐怕秦夫人一早就准备好了。

    婉澜看到她脸色不对,心里也能七七八八猜到原因,却碍于秦夫人在场而不好直接提出来,便随口扯了个话题,想将这件事翻篇翻过去。

    “阿恬,”她唤了一声:“方才人都在,我不方便问,眼下可都是自家人了,你来说说吧,是怎么一回事?”

    谢婉贤还想跟她装傻:“什么怎么回事……”

    “《傲慢与偏见》是怎么回事,”婉澜道:“当初没送你去读学堂的时候,天天闹着要去,现在去了,又在课上看小说。”

    婉贤皱起眉头,哼哼唧唧地说:“我不喜欢学化学,我学不懂。”

    “学不懂可以问,怎么能不学呢?”婉澜也皱眉头:“要实现不想学,那就回家来嫁人好不好?你这年纪也该说亲了,正好跟你二姐一起说。”

    婉贤赶紧摇头:“这就学,一定好好学。”

    姐姐们都笑了起来,秦夫人还在她脑门上戳了一把:“陶姨娘前不久还提醒我上心你的婚事,求我给你寻个有名望的好婆家。”

    婉贤赶紧腻到她身边去:“母亲开恩,我再不敢了,一定好好学。”

    婉恬也接话:“你若能考上京师大学堂,去到京城读书去,母亲就不得不给你开恩了。”

    婉贤立刻点头如捣蒜:“我一定考得上,我只是舍不得父母亲和哥哥姐姐们,才不愿意去京城的。”

    婉澜只是笑,也没说话,等更深秦夫人要回房了,才独独将婉贤留下:“你很崇敬徐先生吗?”

    婉贤听懂了她想问什么,还没张嘴,自己先红了半张脸:“是……是很崇敬他……”

    婉澜又问:“你不愿意说亲,不愿意去京城,都是因为他?”

    婉贤头低的更狠,半晌没动静。

    婉澜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扭捏什么,咱们姐妹里私下说话你还害羞?”

    婉贤细声细气道:“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些,我……我当然要害羞了……”

    婉澜笑了笑:“你今年都十六了,都怨咱们家女孩子说亲晚,不然你这会恐怕孩子都怀上了。”

    婉贤抱怨道:“大姐姐嫁了人,嘴上都没看门的了,什么话都说。”

    婉澜斥道:“别想转移话题,究竟是还是不是?”

    婉贤脸又红了:“那你……不都看出来了么……”

    婉澜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还当真是……我还以为是我多想了,毕竟你们年龄差着这么多……阿贤,徐先生今年都快四十了!”

    “四十又怎么了,”婉贤不以为意道:“他不还没娶妻呢么。”

    婉澜好一阵子没说出话来,陈暨赶这个当口回了房,瞧见相顾无言的两个人,被唬地怔了一下:“怎么了?”

    婉贤将这个秘密说出来,心里仿佛一下子松快了似的,对着陈暨嘻嘻而笑,还装模作样地行了个万福:“没什么,姐夫回来了,我就不吵你们啦,姐姐晚安!”

    她像个小鹿一样蹦跳着出去了,还不忘帮他们关上门,陈暨呵了一下手凑到暖盆边,笑着摇头:“大姑娘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玉集,”婉澜将脸转过去看他,表情复杂,语气游移:“如果你有个女儿,等着女儿将来长大,瞧上一个比他大三十岁男人,你当如何?”

    陈暨倒抽一口凉气:“阿贤?”

    婉澜点了下头。

    陈暨继续震惊着:“她瞧上了谁?”语毕不等婉澜回答,便自顾自接道:“徐存之?”

    婉澜苦笑一声,又点了下头。

    “你们家的姑娘也当真是厉害,”陈暨笑道:“二小姐看上洋爵士,三小姐心慕革命党,顺顺利利门当户对嫁人的反倒是你你可真好命。”

    婉澜笑眯眯道:“那是自然,我面相就带着福气呢。”

    陈暨笑起来,用暖热的手来摸她的脸,又低下头去亲吻了一番:“不用担心,我看徐存之对阿贤倒是光风霁月,磊落的很,他心里应是没什么想法的,况且他说没有妻妾就真没有了?兴许只是不愿据实相告罢了。”

    婉澜只顾着着急,倒是没想到这一点,被他劝了两句又高兴起来,起身过去替他宽去外袍:“你那个商会的事情,怀安要参加吗?”

    “他上心得很,”陈暨站的离她远了一点:“我身上寒气还没散尽,当心过给你。怀安过些日子要去一趟上海,打算趁这个机会将西药房开起来,我想引荐他入商会,以后场上行事更方便些,我也能跟着受益。”

    他说口中的商会正是去年在上海成立的,由商界爱国人士牵头成立,陈暨算是最早被邀请的一批成员,名叫中华国货维持会,还有个十六字口号:提倡国货,发展实业,改进工艺,推广贸易。

    这次抵制洋货的活动依然是由这个维持会牵头,联合上海的其余各个大小商会一同发起,地址选在了新开业的一家华粹国货公司,与谢家纱厂也有生意往来。

    陈暨将这件事告诉他没两天,南京政府便颁布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赋予国民自由经营资本企业的自由。前清留下的官办实业或官商合办的实业单位借此机会脱去了官的帽子,彻彻底底专程私营了,张謇正是其中之一。

    谢怀安打消了扩大生产的心思,将准备的资金一部分投在了西药房上,另一部分用来购买黄金,有风声说民国政府要发行新纸币,但形势动荡至此,纸币总不如真金白银更让人放心。

    陈暨不能在镇江逗留太久,他手上似乎还有一桩挺着急的事情要处理,只住了两个晚上便要回上海,谢怀安与他同行。两个有夫之妇在府门前各自送别各自的丈夫,陈暨叮嘱了婉澜几句,忽然看了一眼谢怀安夫妇,对婉澜低声道:“我看你不妨教教弟妹生意场上的事情,太太外交也是很管用的。”

    婉澜是经常陪陈暨应酬的,因为不带女眷的酒场总是会被安排在秦楼楚馆里,婉澜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心里多少有些瞧那些女人不起,不愿让陈暨去那种地方逢场作戏。这么一来二去,倒是认识了上海商界不少人的太太,偶尔也能帮陈暨一点小忙。

    太太之间的交往又不同于妯娌了,若在分细一点,官太太和商太太之间还有区别,两者虽说都爱谈些烟花脂粉,但官太太之间的交情更偏向于通过这位太太去认识她丈夫,好为自己的丈夫谋一个帮手;而商家太太则是攀比成性,偶尔还要聚在一起骂骂家中艳妾,再讨两个生儿子的秘方。

百三四。忠诚

    立夏到底没有被陈暨带走,因为婉澜压根没有对陈暨提过此事,秦夫人倒是暗示了两句,也不知陈暨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没听懂。

    吴心绎很开心这个结果,兴许是从婉澜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但秦夫人却说:“别因为他表的这点忠心而沾沾自喜,等你将孩子平安生下来而他没有领回新人再高兴不迟。”

    婉澜笑嘻嘻道:“家里父亲的两位姨娘原先都不是您的丫头,不也没出什么事么,他这忠心若是能坚持到底那自然好,可要真领了人回来,我应着就是了。男人要纳妾,岂是放个丫头在他身边就能防得住的?”

    吴心绎忍不住问道:“他纳妾,大姐就不生气?”

    婉澜反问她:“生气有什么用?生气他就不纳了?”

    吴心绎笑了笑,嘴上没说话,但心里却悄悄想,倘若谢怀安在她怀孕时纳妾,她定要闹个天翻地覆……不,不仅是怀孕时,这辈子他都不能纳妾,他明明亲口许诺过,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谢怀安去上海,自然住在陈暨家里,晚上往镇江打电话时,吴心绎便趁机问他有没有在上海发现陈暨有什么交往过密的红颜知己,谢怀安一听就知道她鬼鬼祟祟的用意,不由道:“阿姐都还没你上心。”

    “阿姐当然不上心,她可是眼睁睁看着母亲一路和妾室斗智斗勇来的,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吴心绎不满道:“怎么你们男人都要纳妾,那媳妇儿在家里给你们过鬼门关怀孩子,还得特意先准备好妾了,这都是什么道理!”

    谢怀安无奈道:“你瞧瞧,你着急什么,玉集大哥又没纳妾,况且你母亲不也在和妾斗智斗勇呢么。”

    吴心绎哼了一声:“他万一想呢?就是因为我母亲和妾斗智斗勇,还没有都过,我知道那是什么日子,才不希望大姐过这样的日子。”

    谢怀安默了一默,放柔了声音:“玉集大哥从未想过纳妾,你放心吧。”

    吴心绎低低“嗯”了一声:“那就最好了。”

    谢怀安又道:“我也不会。”

    电话这头的妇人无声微笑起来,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那就最好了。”

    谢怀安在上海一直呆到了三月下旬,归期还总是一再推迟,看来三月是回不来了,少说要拖到四月去……唔,若按民国的历法,应该是五月底了。自民国建立这五个月里,国内的确是安生了不少,京城慢慢复建起来了,商铺也相继开业。没了隔三差五地起义动乱,升斗小民也开始安安分分过自己的日子,种东家的地交自己的粮似乎与前清爱新觉罗当政时并没有很大的区别。

    但对于各地的官老爷来说,却有一阵不太能习惯新政府的到来,袁世凯就任后下令前清各级官员照旧,那些地方官倒是成功保住了自己的顶戴花翎,却不得不开始适应新政府的各项要求。

    首先是各人的官称都换了,前清官场上通行的礼节全废,各省以当兵的都督为大,文臣反倒低了下去。再加上南京政府随着《临时约法》颁布,又有好一批政令随着发到各省:开设新衙门,兴办新学校……谢道中忙的连午饭都不在府里吃了。

    京城里前清留下来的两所学校,京师大学堂和清华学堂相继复课,都改了名字,一个叫北京大学校,一个叫清华学校,都请了有名望的鸿儒做校长。北京大学校的校长是严复,曾经与日本已故前首相伊藤博文做同窗,连他都赞不绝口的人物;而清华学校的则是唐国安,前清第二批官派出国的学子谢道庸还在京城见过他呢。

    徐适年又来府里了,因为他想将谢婉贤推荐去北京大学校读书,这件事不能不和谢家人商量,包括她将来要读的专业都得取得他们的首肯。

    他去到府里的时候,整赶上谢府分发本月例钱,这件事头两年是秦夫人在做,吴心绎跟在一边学,如今婉澜回来,秦夫人便丢给婉澜,叫吴心绎依旧跟着一边学。

    婉澜倒没觉得有什么,但吴心绎心里却有些不舒服,她嫁进来快要两年了,在内府真正做主办的事情只有放老仆人买新丫头那一回,她自问那件事办的还算漂亮,秦夫人明明也满意,怎么就是不肯放手让她独立处理些事情呢?

    但这些话她都憋在心里了,谢怀安不在,她也没法跟旁人发这个牢骚,前头雨水的事情让她连身边的丫头都不敢相信,只能尽力压住心里的不悦,粉饰太平。

    婉澜在内书房里听账房先生报账,吴心绎就在她身边坐着,发觉那些老仆人对婉澜的态度比对她尊敬许多,又是一阵不高兴,忍不住想是不是这个家的人还没有认可她做这个大少奶奶。

    婉澜倒是挺注意维护她,账房报一项,她听了没问题,也要再问一句吴心绎的意见才能敲定,但吴心绎总觉得这只不过是走个形式,就算她有异议,婉澜也会说服她……况且她还没有异议。

    徐适年在这个当口被丫头领着走进来,先向两位太太问好,婉澜笑着指她,对吴心绎道:“当年他叫我屏卿,现在倒成了陈夫人了,真可怕。”

    吴心绎跟着点头:“我可从没有被人叫过谢夫人,咋一听,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徐适年在两人对面落座,闻言笑道:“那我多叫两声谢夫人,让你先习惯习惯。”

    婉澜吩咐丫头给客人上了茶,问他道:“你怎么这个点过来了?不上课?”

    “今天上午都没有我的课,正好过来把正事说了,”徐适年道:“我想给北京的严校长写信,推荐阿贤去京城读书,来征求征求你的意见。”

    婉澜愕然道:“她今年才十五岁,就能读北京大学校了?”

    徐适年道:“以阿贤在文科上的知识储备量,得一个入学分数是不难的,那就不如趁年轻提早读了,将来想要进修,就不存在年龄上的难处了。”

    婉澜道:“可她都没有中学堂的毕业证书啊。”

    “今年七月份就能参加结业考试,”徐适年道:“只需要补一补理科,得一个文凭还是没问题的。”

    婉澜想了想:“那这么说,她去京城就只能读文科了?”

    徐适年点了下头:“怎么,文科不好吗?”

    婉澜犹疑道:“倒也不是,只是她读了文科,以后能去做什么呢?”

    徐适年似乎从没想过她会问这个问题,不由一怔:“这个……能做的还是很多吧,若是读新闻,可以去做记者,若是读文学,也可以当老师。”

    婉澜瞧着他,以开玩笑的口吻道:“我今日可算知道为人师表的含义了,徐先生,你有多少学生,每个都得这么操心?”

    徐适年道:“那倒不至于,只是阿贤是我鼓动去上女学的,她若在我眼皮子底下半途而废了,岂不是对不起你们?学堂里可没教嫁人注意事项,只怕将她心气学高了,以至婚姻不幸呢。”

    婉澜笑了笑:“说到婚姻,我似乎记得你之前说过,你尚未婚娶?”

    徐适年点了下头:“是没有,怎么,你也要来关心一番我的婚事?那还是别费这个心思了,我眼下没有成婚的打算。”

    婉澜道:“男儿先成家后立业,你拖到这个年龄,算怎么一回事呀。”

    “太太!”徐适年跟她讨饶:“你成了婚,反倒婆婆妈妈起来了,咱们就好好地说阿贤的事情吧。”

    婉澜又扭头去对吴心绎笑:“我关心他两句,他倒还不耐烦了,罢罢,权当我做了一回吕洞宾。”

    吴心绎一直没出声,她在悄悄观察婉澜待人接物的言语以及姿态习惯,她在椅子里完全是放松的,显出一种懒洋洋的意味来,说起话来也是慢慢的,反倒有种从容不迫的意味反观自己,腰杆笔直上身挺立,膝盖并拢侧向一边,沿着椅子边坐了一点点礼节仪态都够了,可总差着那么点当家话事的意思。

    婉澜将头扭回去,又瞧着徐适年:“你这个想法,和阿贤讲过了吗?”

    “提过一句,但还没有详细说,想先来听听你的意见,”徐适年呷了口茶,问道:“你意下如何?想让她读什么专业?”

    “我想有什么用,还不是得看这位小祖宗的意思?”婉澜道:“不过我想着,她兴许想要读新闻。”

    徐适年皱了皱眉:“哦?她对新闻感兴趣?”

    婉澜又看了看他:“兴许吧。”

    学堂里前几日测验,今日发了成绩下来,谢婉贤回家的时候蔫头蔫脑,一见就知道分数不尽如人意。

    吴心绎先悄悄问了一遍,婉贤想拉她做个帮手,便一五一十据实相告了,最后可怜巴巴地求她:“嫂子在大姐面前替我说说好话吧。”

    吴心绎故意板起脸:“你这么怕她,就不怕我其实才是更可怕的那个吗?”

    婉贤道:“大嫂肯定舍不得训斥我,这我知道,但我大姐就不一定了,你看看她,她什么事干不出来啊。”

    吴心绎笑了,没再说话,心里却道我哪里是舍不得训斥你,我明明是不敢训斥你。

百三五。小姑娘

    婉澜拿了婉贤的卷子来看,文科是高分,没什么好看的,理科看了也不明白,就连训斥都无从谈起,只轻轻地叹一口气,将卷子放到一边:“今日存之还来寻了我一趟,说要将你送去北京大学校读书,问我想让你读什么专业。”

    婉贤丧气道:“我考不上那个学校,也不想让他写信推荐,走特殊渠道入学,阿姐,我还是待在镇江吧,去文理学院读个新闻,然后到报社去做事。”

    婉澜便问她:“因为徐先生读的新闻,所以你也想读新闻吗?”

    婉贤没说话。

    婉澜又问:“除了新闻,你还喜欢什么别的吗?”

    婉贤低着头想了想,黯然道:“我也不知道,如果非要选的话,那外国文学也不错,我喜欢看洋文小说……可是阿姐,我学这些有什么用呀,只能自娱自乐罢了,国家都成这个样子了,我却只想着自娱自乐。”

    “你心还不小,国家成哪个样子了?”婉澜笑了起来:“那你觉得学什么有用?”

    婉贤咬着嘴唇,眉心紧锁,看起来心事重重:“我也不知道学哪个有用。”

    “你若是能学好了,哪一门都有用。”婉澜从贵妃榻上站起来,立夏赶忙来扶她,婉贤瞧了瞧,也赶紧凑过去扶着她的另一只手,口中还道:“姐姐当心!”

    “去去去,”婉澜将她们两个驱散了:“干什么呀,这才两个月就这样,以后显怀了是不是要供起来?”

    她边说边向外走,婉贤又跑去给她推门,笑道:“那可不得供起来,你看看家里现下都紧张成什么样了,托你的福,我前天晚上半夜饿了,居然能从小厨房分一碗热汤喝,瞧火的丫头还紧张兮兮地叮嘱我尝两口就行了,万一你晚上要,就没了。”

    “乱折腾,我睡得早,都是一觉到天亮,哪会半夜要东西吃。”婉澜迈过门槛,又道:“别打乱话题,我方才还没说完呢,咱们家不等你挣那仨核桃俩枣的补贴,你就选个你喜欢的认真学便是了,也不用想着学哪个有用,你能学好了,哪个都有用。”

    婉贤叹了口气:“要不我跟着二哥去当兵吧,保家卫国。”

    婉澜“嗤”地笑了一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一出是一出,当年闹着要上女学,现在如愿以偿了,又要去当兵,你这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你二哥才不要你。”

    婉贤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现在国家就要御敌于国门之外,我在家里成天念一些风花雪月又有什么用呢?我看国家也是拎不清,就应该多培养军队士兵才对。”

    “就你拎得清,好了吧,”婉澜道:“姑娘,你真应当去开开眼界,见见民生疾苦,你如今的言论简直就是‘何不食肉糜’。”

    婉贤不服气道:“我才不是,我听了我们学堂里女先生讲了。”

    “她讲的是她看到的,她理解的,你都没有见过,就这样贸贸然把别人的观点理解成正确,难道不觉得气虚吗?”婉澜瞟了她一眼:“你说国家要御敌于国门之外,所以要培养士兵,那我问你,枪炮从哪来?**从哪来?”

    婉贤果然被问住了,嗫嚅道:“以前怎么来的……现在就怎么来呗。”

    “以前是买的,”婉澜道:“和别人打仗,还要从别人手里买武器,这仗怎么可能打赢?况且那钱是生生不息的吗?”

    婉贤道:“可就算这样,那我念个文科也没什么用处啊,我又学不会理科那些东西……我太笨了。”

    婉澜道:“那你说徐先生念的是不是文科?他有没有用处?”

    婉贤想了很久,一直走到三堂里,才低声回答她:“我不知道,其实我没有看出徐先生的用处。”

    婉澜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因为她也并不知道徐适年究竟在革命党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只好道:“你不知道,怎么不去问他呢?”

    婉贤道:“还是等我明白一些再说吧。阿姐,你说去北京读书的事情,我觉得我考不上,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况且我没什么能学的,我都不知道我应该学哪一科,我喜欢的净是些没用的东西。”

    婉澜暗暗觉得心惊,这小姑娘向来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在打定主意的时候从不会被外人轻易说服,而今她忽然对自己下这样的评语喜欢的净是些没用的东西,不就是在说她自己也是个没用的东西吗?

    婉恬已经在堂里坐着了,她手边搁了一盘蜜渍梅子,正吃得不亦乐乎,看到婉澜姐妹进来就赶紧招呼:“来来来,小厨房特意腌的,咱们沾沾大小姐的光。”

    婉贤欢呼一声,松开她跑过去了,言笑晏晏,一点都看不出方才压抑消沉之感。这令婉澜更觉得担心,并且伴有一种岁月如梭的恍然:在小的孩子也会长大,会隐瞒她觉得不好的情绪,会对家人报喜不报忧。

    她在晚膳后又将婉贤叫到房里:“我觉得好学校还是要试一试的,阿贤,你不愿意说亲嫁人,就得自己获得独立生活的能力,别急着想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以及这东西有没有用,世界这么大,你才这么小,你都没有看过世上的大部分东西,怎么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婉贤抿了抿嘴唇,道:“我尽力试试吧,可不必急在今年,我想把中学好好读完了,再说参加北京大学校入学测试的事情。”

    婉澜便道:“你好好学,切莫再在课上看小说了,你那本《傲慢与偏见》我替你放着了,等你毕业了再给你。”

    她让婉贤自己去将这些打算和理由说给徐适年听,婉贤便利用中午午休的时间到镇江文理学院去寻他,她敲了敲门,听见徐适年在办公室里打电话,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外头等一阵。

    有一两句话或几个词模模糊糊地传出来,均是些“北京”、“南京”、“参议院”之类的,婉贤将那些词汇拼在一起,拼出的句子也是杂乱不全,只能见到徐适年神情格外严肃,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被获准进屋时便问他:“先生怎么了?”

    徐适年从不会在她提出的问题上糊弄他,若是可以说便明白说,若是涉及机密或他自己不想讲,也会直截了当的告诉她:“有点事情,现在还没有处理好。你怎么来了?”

    婉贤道:“澜姐姐叫我把我关于北京大学校的决定告诉你,先生,谢谢你为我准备的路,但我想按正常流程取得中学毕业书,然后按正常流程参加那边的入学测试,如果能顺利考上当然好,如果考不上,也不必勉强。”

    徐适年抿着嘴听完,先向她微笑了一下,才道:“好,如果是你自己的意愿,那就这么做吧。”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婉贤不想这么快告辞,于是没话找话说,将自己这么打算的原因也告诉他。徐适年没表现出什么高兴或是遗憾的情绪,只是将他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如果这是你自己的意愿,那就这么做吧。”

    他明显不想多谈。

    婉贤晚上回家的时候得知了国务总理唐绍仪辞职的消息,他三月十三日才刚上任,只做了三个月的总理便要下台,可京城的人还说,这短短三个月,已经将他与袁世凯几十年累积的感情挥霍殆尽了。

    唐绍仪曾经做过袁世凯与南京政府谈判时的全权代表,还由孙文亲自监誓,加入中国同盟会,可以说,由他来做新中国第一届国务总理简直再好不过,这位先生博学多才,为人干练,并且也是难得的能同时被袁世凯与孙文同时信任的人。

    但这信任竟然如此脆弱,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谢怀昌在唐绍仪辞职后回了一趟镇江,在府上住了些日子,他已经从京城卸任了,隔两天便要到军官学堂去正式就任教务主任。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曾经作为唐绍仪的朋友而参与了他的饯别宴,唐的经历使他心惊胆战,因为他也是作为能同时被袁世凯和革命党两方共同信任的人,才得到军官学堂教务处的职位。

    他在家呆了两日,吴佩孚便打电话来了,竟然是叫他不必再去学院,直接到他麾下当个军官,谢怀昌被这个决定弄得满头雾水,不由问道:“这是军部的决定吗?”

    吴佩孚道:“我知道你在新政府的职位已经变了几遭了,兴许这世最后一个。”

    谢怀昌如今已经不太愿意与北京那等权力浮华之地产生什么联系,因为现在京城政坛又是一片混乱袁世凯是要掌实权的,他不愿意作为一个象征,仅仅将自己的雕像摆在桌子上便沾沾自喜。因此新任的国务总理便是原先外交部的总长,曾经被人评价说“谦谨和平而拙于才断”的陆征祥。

    一个比唐绍仪更识时务,更让他喜欢的人。

    当初孙大总统为了防止袁世凯大权独揽,特意在他上任不久退出了《临时约法》,可袁世凯若是能被区区一个约法限的住的人,就不会从一届小小兵卒成为如今的国家大总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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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