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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百五零。提亲①

    郑家在镇江也有别苑,只是不常来住而已,一户人家家底是否殷实在此处显露无疑郑家那房子一年到头住不了几日,却依然任它空着落灰,而三府已经要拆瓦出售以抵欠债了。

    秦夫人遣人上郑家别苑去送了信,盛情邀请他们到镇江后移步谢家老宅做客。但乔治那边依然是毫无动静,以至于陈暨不得不动用大使馆的人脉来尝试联系他。

    婉恬似乎是对他死了心,渐渐生出些怨恨来,而且到这时间她才明白过来,她先前那些满不在乎不过是恃宠生娇,吃定了乔治离不开她,才这么说些不愿结婚的浑话,不过是想看他紧张不甘的样子。

    她有些失望,因为从心底生出的被抛弃的愤怒和恐慌让她觉得害怕,发现自己最终变成了万事都要依赖男人的那种女人。她兴许真要嫁给未曾谋面的郑家少爷,他叫什么来着……叔严还是季严?千万别是季严吧,听起来像急眼似的,真可笑。

    秦夫人对婉澜说这姓郑家家风端正,实际上就是说给她听,因秦夫人在婉澜的婚事上做了一回好主,因此对自己的眼光愈发自得,口口声声道她绝不会害了自己的女儿,不求许进什么皇亲国戚家里,至少要女婿品行端正待人和善,万万不可做出什么宠妾灭妻之举。

    婉恬似乎被说服,再没有对她的亲事发表过什么意见,秦夫人叫裁缝来给她裁衣服,她也配合,对布匹的纹样挑三拣四。秦夫人以为她想开了,竟然还颇为欢喜,说洋人到底不可靠。

    婉澜替她着急,暗地里催了陈暨好多次,叫他再去联系大使馆的人,行或不行,无论如何要得到乔治一句准话,谢家姑娘万家来聘,虽没有求着他娶,却也不是能任他随意玩弄抛弃的。

    陈暨被她催的受不住,就寝的时候抛出一句来:“这姓郑的马上就要上门了,乔治就算这会子来了,能直接过来提亲吗?”

    婉澜道:“有什么不能的?他若是真心实意地想来娶我们家姑娘,带着高媒尊长来,我们家照样一礼都不缺他。”

    陈暨笑了笑:“什么‘我们家姑娘’?你明明是我家的。”

    婉澜嗔怪地瞪他:“那要怎么说?他们家姑娘?”

    陈暨大笑,揽着她往床榻上去了,帐子放下来,手便开始不老实:“谁们家姑娘都成,只要你是我陈家太太,我才懒得管别人。”

    郑家人到了镇江地界上,谢道中又向郑老爷发了封贴,使这场邀请更显正式,而郑家也遣人过来回帖,约好了上门的时辰。婉恬前一日被秦夫人勒令沐浴,衣物也都提前一夜熏上香,同当年陈夫人上门阵仗一模一样。婉澜特意去浴房里陪她,开解她心中郁气。

    “阿姐,你说奇怪不奇怪,”婉恬道:“都到这个时候了,我竟然还觉得乔治一定能来。”

    “兴许就是能来呢?”婉澜道:“也兴许那郑家少爷一表人才,也是位佳婿的好人选呢?你莫要想的太绝对,当年我同玉集议亲的时候,心里也是不情愿的紧。”

    “但愿我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吧,”婉恬从木桶里掬水来洗脸,又高高地将水花泼上去:“他应该是不会来了。”

百五零。提亲②

    郑夫人比陈夫人面善,脸盘子圆圆的,一双墨眉因常年带笑而垂下来,透着福气。秦夫人在二堂里招待她,因为她带了郑家未出阁的小姐,因此婉恬也被准许去到二堂陪客,郑夫人左右看看,疑惑道:“家里不是有三个小姐吗?”

    秦夫人笑道:“三丫头去读了寄宿制的学堂,学满五日才准回家一回呢。”

    郑夫人惊讶道:“姑娘家独自在外头住,夫人竟然放心?”

    秦夫人叹了口气:“她有哥哥撑腰,又是我们家老爷亲自点头准的,我不放心又能怎么样?不过好在那学堂管教严得很,同窗们又都是同龄正经人家的姑娘,这才叫我稍稍熨帖了一些。”

    郑夫人带来的那个小丫头比婉恬还要小上两岁,观之却比婉恬更加活泼,兴许是因住在乡下,而郑家家风又不如谢家一般严格的缘故,此刻听秦夫人说起学堂,不由也颇感兴趣:“夫人,三姐姐多久去上的学?”

    “她早了,”秦夫人做出沉思的模样:“前清老佛爷还在的时候,她就跃跃欲试要去读女学了,我们家给她请了洋文先生教一阵子,后来我家老爷奉命筹办镇江女学堂,她就过去了。”

    郑小姐哦了一声,眼睛滴溜溜的转,很是跃跃欲试,婉澜瞧着她发笑,郑小姐也没看着,反倒是郑夫人先不好意思了,轻轻拍着桌子提醒她:“想什么呢,大姐姐都笑话你了。”

    郑小姐赶紧去看婉澜,也跟着笑起来,落落大方地向她屈膝:“叫大姐姐见笑了。”

    婉澜对她很感兴趣,唤着她的小字问她:“惠然平时在读什么书?”

    郑惠然娇声娇气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秦夫人和郑夫人都还茫然着,婉澜婉恬两姐妹俱已经掩着嘴笑起来。原来这句话正是前清乾隆时候悼红轩所著《石头记》中一句,此刻被她用来,一者表达谦逊,一者又暗示了自己的真才实学,样样都没有落下。

    婉澜故意到道:“还是回去多瞧瞧《四书》吧,这才是正经书呢。”

    郑惠然还未及张口,郑夫人便将话接了过来:“大小姐说的才是正话,她向来就不爱看那些个正经书,莫说《四书》了,就是《列女传》这样的,也是翻不过三页就要腻歪。”

    郑惠然脸上飞起点点红云,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有些难为情的样子:“阿娘成日就知道编排我的不是。”

    婉恬一整场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极力避免引起郑夫人的主意,但郑夫人打从一进门就已经在暗暗地注意她,见她一直不说话,不免有些微词,还有点忐忑,怀疑是谢家姑娘心高气傲,瞧不上乡绅。

    郑家小少爷同婉恬一面都没有见上,只能靠听母亲和妹妹的转述来想象谢二小姐的风姿,但郑夫人不愿对一个她不甚了解的人妄下评论,而郑惠然的注意力俱都放在婉澜身上了,对沉默寡言的婉恬还真没什么印象。

    “应该不怎么爱说话吧,和她那位长姐简直是天壤之别,”郑惠然煞有介事的评价:“我觉得四哥都已经够安静的了,再娶个这么安静的太太,以后日子过起来岂不是要静的发慌?还是算了吧。”

    郑夫人笑道:“她太喜欢澜大小姐了,才觉得任何人跟她比都是逊色的,阿兴莫听她胡说八道。”

    郑兴正躺在躺椅上翻看一摞画报上的洋女人,一边看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一边还掏出手绢来擦额头上的汗:“要不就算了吧,咱们家也高攀不上谢家小姐。”

    郑夫人道:“是,我瞧着谢家规矩也是极多,恐怕贵女嫁过来,要嫌弃咱们家粗鄙了。”

    郑兴笑了一声:“咱们家是没那么多穷讲究,我也不爱那些穷讲究,要是屋里娶一位讲究的太太,那才是要命呢,还过不过日子了。”

    郑老爷对儿子的婚事竟然一点都不上心,全由着太太做主,她们讨论的热火朝天,他一点来参与的兴趣都没有,只歪在床上呼噜噜地抽一柄长烟杆,一边抽一边眯着眼看一叠账簿。

    郑夫人推了他一把:“你倒是说呀,咱们家要不要跟他家结这个亲?”

    郑老爷嘿嘿而笑,连连摆手:“我是不管……不管,你全做主了就是,你要今天做不了主,咱明日接着上他们家去做客。”

    郑夫人重重哼了一声:“就惦记着你那点破租子。”

    郑老爷不满道:“什么破租子?咱们家要没有那租子,我看你这通身的绫罗绸缎从哪来?这年过完,回去就要放租了,我得先盘算盘算,再造一个大风谷车。”

    他一说起这些话题就精神起来了,手舞足蹈,郑夫人一句都懒得听,兀自拉着儿子盘算开了:“要不这样吧,我这就叫人递帖子,请谢家太太明天带着两个丫头上茶楼里听戏去。阿兴,到时候你就去套车去接我,趁机瞧瞧那谢二小姐。”

    郑兴“嗨”了一声:“麻烦,又不是只剩他一家有姑娘了。”

    郑夫人板起脸道:“又不是这一次就让你娶她了。”

    郑兴不情不愿,又拗不过他亲娘,哼哼唧唧地应下来了。

    秦夫人收到郑夫人送来的帖子,晓得这是有意再进一步接触接触的意思。她向谢道中打听郑家老爷和那小少爷的为人处世,谢道中皱了半晌的眉,没说什么评价,但那犹豫的意思却表露了个十成十:“她既然递来了帖子,那你就去吧,正好再瞧瞧郑太太的为人,我对郑序升是不太满意的,他年轻那阵子还不这样。”

    秦夫人思忖片刻,道:“要不让怀昌去跟郑二少接触接触,他们年轻人总有些新鲜事可说。”

    谢道中摆了摆手:“我看怀昌未必愿意同他来往,他起先还有兴趣跟郑兴搭话,到最后却是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了。”

    秦夫人眼珠一转:“放下郑兴不说,我瞧着他们家的小丫头倒是可爱的紧,不管阿恬这边能不能成,将那丫头说给怀昌也是佳妇。”

    谢道中瞥了夫人一眼:“还是先专心解决一件事情再说吧。”

百五一。惊喜

    秦夫人差了个小大姐去知会婉恬,让她明日着意打扮,跟着一同去听戏,婉恬恹恹地提不起兴趣,不想去,却也知道推脱不了,应下之后又问了一句:“大小姐去不去?”

    小大姐摇了摇头:“太太没叫我跟大小姐说这事。”

    婉恬又问:“那大奶奶去吗?”

    小大姐接着摇头:“大奶奶不去,大奶奶明儿要跟着大爷上义庄去呢。”

    婉恬皱了一下眉:“那叫大小姐也跟着吧。”

    小大姐为难地咬了一下嘴唇:“我……我得回给太太……”

    婉恬对她温和地笑了一下:“你先去知会大小姐,然后在去告诉太太,就说我说的,已经做主将大小姐叫上了。”

    那小大姐干脆地应了一声,蹬蹬蹬跑下楼去了,又去找婉澜,但立夏挡着不让她进门,只将她要带来的消息听了,自己上楼去报。

    立夏自打跟着婉澜定居沪上,再回老宅便有些拿鼻孔看人的意思了。先前婉澜怀孕的时候都说她要被大姑爷收房,但一直到婉澜生产都不见陈暨有这个动静,原先奉承她的人慢慢不见踪影,还有人取笑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这小大姐在长房里跑腿做活,她才进府不久,因为机灵而格外招秦夫人待见,因此在底下也算是小有地位,此刻见立夏这态度,心里的不高兴全写脸上去了:“二小姐叫我亲口告诉大小姐的。”

    立夏依然不放行:“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上去说一声就是了,不劳动你。”

    小大姐拉着脸子,不清不楚地咕哝了一句:“还当别人都跟你似得,一心想着攀高枝呢。”

    立夏听到这话,脸色立刻变了:“你说什么?”

    小大姐一点也不怕她:“我说我要上楼见大小姐,耽误了我给太太回话,你当的起吗?”

    立夏喘了口气,气的嘴唇发白:“我问的是你上一句,你自己咕哝的什么?”

    小大姐哼了一声:“我自己咕哝我自己的,又不是说给你听,你管我做什么?你到底让不让我上去?不让的话我这就报给二小姐了!”

    立夏脸都要气绿了,正要张口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婉澜却从楼梯上走下来,一边走还一边唤她:“立夏。”

    立夏和那个小大姐都惊了一惊,双双向前走了一步,立夏拿胳膊肘捅了她一道,先赶了上去:“大小姐怎么下来了?”

    婉澜看了她一眼:“想下来透透气,看看你在做什么。”

    立夏先红了半张脸,因为听出婉澜的话外之音,她一定是被楼下的动静惊动了,只不过还想为她留几分脸面,才用了这样的说辞。

    那小大姐这会反倒规矩起来,屈膝向她行礼,脆生生道:“大小姐,太太明日要带二小姐跟郑太太郑小姐去听戏,二小姐想让您也跟着,叫我过来知会您一声。”

    婉澜“嗯”一声:“知道了,去报给太太吧。”

    小大姐又行了个礼便跑开了。立夏在楼梯边站着,低头捏自己的衣角,等着婉澜训斥她。

    婉澜果然开了口:“你为什么不准她上来?”

    立夏嗫嚅道:“我……我不知道小姐在做什么,我怕她……冲撞了您。”

    婉澜下楼梯下到一半便停住,她脸上的和煦表情收起来,有些看不出喜怒:“我可以为你寻一个好婆家,在镇江或者在上海,都可以。”

    立夏明显慌了起来,她对着楼梯跪下,连头都一并埋下去:“求小姐开恩。”

    婉澜道:“我能为你备嫁妆,比府里嫁出去的丫头都厚些,连你的契一并陪嫁给你,毕竟你服侍我这么多年,辛苦了。”

    立夏哀哀求道:“求大小姐看在我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开恩,别赶我走。”

    婉澜笑了一声:“你难道希望终生服侍我,终生不嫁?”

    立夏立刻道:“我愿意终生服侍小姐。”

    婉澜没有说话,只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又上楼去了,在楼梯口停了一下,道:“去问大奶奶,看大爷回来了没有。”

    她知道陈暨定是没有回来,只不过不想让她在绣楼里待着而已。郑家人告辞之后,谢怀安便是带陈暨到西药房去了,他手里正积压着一批药材,想要借陈暨的手卖出去。

    立夏刚出院子,陈暨迎面就来了,他身上有点酒气,看见立夏就笑:“大晚上的,干什么去?”

    立夏赶紧后退一步,让到一侧:“小姐叫我看看您回来了没有。”

    “这不就回来了么,”他大步迈进院子里,高喊了一声:“阿澜!”

    楼上传来脚步声,婉澜披了一件衣服,急急忙忙从楼梯上下来:“怎么了?”

    陈暨摆摆手:“我上去,你莫跑了。”

    婉澜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也跟着笑起来:“和谁对饮去了?”

    “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揽着婉澜的肩膀,将大半重量都卸到她身上,踉踉跄跄地搂着她走了两步:“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谁。”

    婉澜凝神思索了一番,倒抽一口冷气:“难道是……”

    陈暨将她的嘴捂上:“嘘……莫说。”

    婉澜有些激动:“真的是?”

    陈暨笑意更深:“明天可千万拖住母亲别出门,你要有好戏看了。”

    婉澜着急道:“可是母亲明天要跟郑太太去听戏!”

    “哦……”陈暨拖长声,将两人一同摔进床榻里:“那就等母亲回来。”

    婉澜惊呼一声,挣扎着探出头来:“他想怎么做?”

    陈暨酒意上来,这会有些睁不开眼睛,嘴里含混道:“还能怎么做?正经提亲呗。”

    婉澜道:“可他的父母都远在重洋,我不信洋人成婚可以不通知父母。”

    陈暨又笑起来:“我觉得你好像比阿恬还要激动。”

    婉澜道:“倘若阿恬知道了,会比我更激动的。”

    陈暨翻了个身,将自己脚上的鞋子踢掉:“那就让她等着更激动吧。”

    婉恬还不知道她即将等来一个久候不至的巨大惊喜,她中规中矩地将自己装扮上,前来唤婉澜一同去长房请安。陈暨夫妇都已经起身了,下楼看见她,不约而同地露出一脸神秘的笑意。

    婉恬古怪地瞧着他两人:“怎么了?”

    “没什么,”婉澜道,“几时出发去看戏?”

    “要等午膳之后,”婉恬盯着她使劲看了几眼:“你有事情瞒着我?”

    婉澜直接忽略了后一个问题:“我看郑夫人是要仔细相看你了,你对那郑家少爷印象如何?”

    “二哥不喜欢他,”婉恬道,“想必不是什么好人。”

    婉澜煞有介事地点头:“虽说门第合衬,可倘若你不喜欢,那也强求不得。”

    立夏为她穿戴好出门的斗篷,她便率先走出门去:“走吧,我们一同去到长房请安。”

    婉澜再回娘家,其实已经不必每日晨昏定省,因为她是嫁出去的姑娘,算作别家人,她便正好趁这机会偷懒,故意迟一阵起床,今日还是因对那位远来客好奇,才刻意早起。

    她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陈暨在她身边,见她这样子便失笑:“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婉澜道:“只是看看院子里花开了没有。”

    “应该还没有,”陈暨笑言:“太早了,花也是要休息的,况且有不止一朵,想必不会开这么早。”

    婉恬听出他们话里有话,却不知藏的那个话是什么,她瞥了婉澜一眼,见后者正带一脸莫测笑意看她,似乎是等着她开口来问。

    婉恬将头转过去,干脆眼不见为净,她向来都很能沉得住气。

    但婉澜今日竟然比她更沉得住气,她不问,她便不说,一路憋到了临近午膳,婉恬在花厅摆碗筷的时候,外苑才有门房慌慌张张冲了进来:“太太!太太!”

    谢道中去办公室了,秦夫人正走到花厅门前的卵石路上,见那门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晓得定是生了件急事,也跟着着急起来:“说。”

    “外头来了个洋老爷洋太太……”门房上起步接下气:“还有上海的一位大人,说是衙门里的!”

    他嗓门奇大,不仅秦夫人,就连屋里的婉恬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伸手扶住桌子,心脏已经开始砰砰狂跳了起来。

百五二。伯爵夫人

    秦夫人被迫取消了与郑夫人的约会,谢家整府都忙碌起来,招待贵客的食材还剩一下,但还有一部分得现去采买。谢道中要在一堂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用什么茶上什么点心,这些都没来得及事先商量,也来不及找管家懂行的主子,只能由谢福宁全权做主。

    谢道中和秦夫人在内苑慌里慌张地更衣,先打发谢怀安兄弟并陈暨一同出大门迎接远客,而他和秦夫人则直接在一堂里等候。大门外停了三辆小轿车,乔治正倚在第一辆车的车头上同一位中年男人说笑,他用的英文,发音矜持又傲慢,将贵族派头拿的十足。

    陈暨认得那位作陪的男人,是上海海关的一位官员,那人显然也对陈暨有印象,看到他时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你。”

    “是我,”陈暨笑起来,与他握手:“张科长,好久不见。”

    “的确有辰光不见了,”那人哈哈大笑,一口官话夹带着上海方言:“原来陈老板跑来镇江发财了。”

    “哪里哪里,陪太太回娘家而已。”陈暨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又对着乔治伸出去:“斯宾塞伯爵,这么突然到访,可有要事啊?”

    乔治笑道:“是的,是有极重要的事。请先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个人。”

    他说着绕到车另一边去,弯腰拉开车门,接出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皮肤很白,神情有些冰冷。

    乔治介绍她:“我的长姐,维克塞斯伯爵夫人,薇妮。”

    陈暨向她浅浅欠身,换用英文:“你好,夫人,我是乔治的朋友,陈暨。”

    薇妮向他颔首:“我听说过你,陈,乔治与我说起过你,以及他的其他朋友,约瑟夫和谢,我还见过约瑟夫一面。”

    约瑟夫是谢怀昌留学时用的名字,她说着便露出笑容,向谢怀昌招手:“嗨,约瑟夫,你为什么不过来?或许你可以跟我介绍一下你的哥哥。”

    海关的那位科长笑着在这个关口插话:“没想到诸位都是熟人,我还主动来为斯宾塞先生做引荐人,倒是献错殷勤了。”

    谢怀安从台阶上走下来,与这科长寒暄两句,又对薇妮行过吻手礼,这才抬手向门内一比:“诸位请吧。”

    谢道中已经收整衣冠,在一堂正中立着,对秦夫人道:“来的恐怕是先前那个洋人,他十有**是来提亲的。”

    秦夫人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处,面上虽笑容亲切,但眼睛里却透出焦急不安:“好大的阵势,看来是势在必得了。”

    谢道中苦笑一声:“他明明不常来府里,怎么就……”

    秦夫人打断他:“老爷能想出法子拒绝吗?”

    谢道中没有说话。

    秦夫人又道:“或许可以先将郑家的婚事应下。”

    谢道中沉沉咳了一声,正待开口,院前便起了喧哗,为首的三人正是乔治同那位科长,在谢怀安的接引下先后迈入一堂。

    谢道中一早就识得乔治,因此先去与那科长寒暄了,秦夫人则在陈暨的翻译下同薇妮说话,她不知道该怎样同这位伯爵夫人行礼,只好笼统地用微微欠身代替,然后请她入座。

    薇妮侧身在椅子上坐了,面向她,等她说完一长串客套话才开口,直奔主题:“谢谢,夫人,我是为我弟弟而来的,他已经为您女儿的风姿所迷,迫切地希望有这样一位太太来共度余生,因此我按照他所说的中国规矩恳求您,请您将女儿嫁给他。”

百五二。闹剧

    说这话的时候她语气发冷,笑容也客气倨傲,全然没有诚意求亲的意思。

    秦夫人听不懂她这一番话,因此将目光投向陈暨,陈暨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翻译,反倒是一边的婉澜轻笑了一声,向她侧了侧身,用英语回复她:“很抱歉,夫人,恐怕我们不能答应。”

    薇妮挑了一下眉,露出些许惊诧的表情:“您说什么?”

    婉澜慢条斯理地笑了一下,唤来一个丫头去一堂将乔治喊来,后者来的很快,简直是随时等候召唤的意思。

    婉澜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着,见他进来也不起身,只问道:“你千里迢迢将长姐从不列颠请来,是为了正式向阿澜求婚,是吗?”

    乔治还不知道她们在刚刚一瞬间发生的摩擦,因此满面笑容地点头:“是的,澜,我可是诚意十足。”

    “对不起,”婉澜的笑容像薇妮一样倨傲,道:“恐怕你姐姐不这么认为。”

    乔治莫名其妙地看着薇妮:“怎么了?”

    薇妮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显出几分不耐烦:“我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只是刚开口问那位夫人愿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你。”

    乔治又莫名其妙地看着婉澜,陈暨在这个关口出来打圆场,道:“恐怕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你知道的,女婿上门总得低人一头。”

    乔治又展露笑容,用中国人的礼节像婉澜作揖:“请你高抬贵手,澜,我们是老朋友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也知道我的心意有多么坚决。”

    婉澜转向薇妮:“我知道了,您知道吗?”

    薇妮的神情有些松动,她轻轻叹了口气,对乔治道:“我知道了,你去陪老爷们说话吧,剩下的事情我来结局。”

    乔治又向薇妮行礼,又叮嘱两句,这才转身走了,他迈出二堂的门槛,踌躇了一下,又向堂里看了一眼。

    牵肠挂肚,忐忑不安的一眼。

    薇妮又轻轻地叹了口气,转向婉澜:“我不知道中国的规矩是什么,但我从没有听说已经出嫁的长姐可以代表家族来向一位贵族少女求婚。”

    婉澜从她的话里听出不对劲的地方,因此没有接话,只抿着嘴唇静待下文。

    薇妮又道:“我没有办法代表斯宾塞家族来向他的心上人求婚,来之前他曾经请求我隐瞒这一点,但为了您的家族以及我的家族考虑,我得跟您说实话,夫人,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但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十分反对这一门婚事。”

    这倒是足够直白了,却大大出于婉澜的意料。秦夫人有些沉不住气,开口询问婉澜她们在说什么,而婉澜张了张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薇妮又道:“乔治已经与他的父亲母亲谈判破裂了,他不指望取得家里的谅解,因为打算以后长久地居住在中国,因此希望能按照中国的礼仪规矩向恬求婚,但这个打算我并不赞同。夫人,如果您处在我如今的境地里,我向您能明白我的想法,让一个游子终生不得返回故乡,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婉澜慢慢点了下头:“是,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她们在进行她们的对话,秦夫人便更加着急,喊着婉澜的名字道:“你们在说什么?”

    薇妮不说话了,该说的她都已经说完,剩下便交由这一户人家来自行判定。陈暨握拳抵在鼻尖咳了一声,忽然起身,向秦夫人拱手:“恭喜岳母大人,这位维克塞斯伯爵夫人是代表她的家族斯宾塞氏,为她弟弟斯宾塞爵士向您女儿婉恬提亲的。”

    不仅是秦夫人,就连婉澜都吃了一惊。

    秦夫人惊诧地看着薇妮,斟酌了许久才开口:“为什么是长姐来提亲?”

    陈暨面不改色道:“老伯爵夫妇年事已高,不能长途跋涉,方才她也向阿澜说明了这个原因,并请她代为请求您的谅解。”他说完,竟然还煞有介事地转向薇妮,换用英语道:“您方才说您的父母不同意这门婚事,对吗?”

    薇妮道:“他们的确不同意,那并不是我的父母。”

    陈暨惊讶的表情只露出一点点便被收了回去,转向秦夫人道:“她想再次请求您的原谅。”

    秦夫人皱了一下眉,又思索了一番:“可就算是父母不便前来,为表重视,也该是由长兄前来拜会啊?”

    陈暨道:“她的长兄是上议院的议员,不得擅离职守。”

    秦夫人听不懂“上议院”和“议员”,但这并不妨碍她理解这两个词的意思。

    陈暨又道:“倘若是换次兄,因他身上并无功名爵位,反倒是怠慢我们了,由维克塞斯伯爵夫人亲自前来正好,倘若换到前清,这还是由王公福晋亲自保媒主婚的呢。”

    秦夫人的表情果然缓和了一些,竟然还对薇妮和善地笑了笑,道:“我不知道这些,教你见笑了。”

    陈暨居中翻译:“她非常能理解您父母亲的意思,但还想问问您本人的意见。”

    薇妮张了张嘴,犹豫了半晌,道:“我倒是相信乔治爱恋的女孩是一位高贵优雅的少女。”

    陈暨又对秦夫人道:“她说您不介意就好,此外,为表诚意,她还为您带来了礼物。”

    婉澜目瞪口呆地旁观了这一场闹剧,想出声打断又不敢,怕打乱了陈暨的计划,惹上祸事。而秦夫人与薇妮竟然就在他欺上瞒下谎话连篇的翻译中相谈甚欢,她看不下去,恰巧婉恬派人来寻她,她便借故告罪退了出来。

    婉恬正在内院月门前等她,神色惊惶,顾不上与她招呼便开口发问:“乔治来了,是吗?因为什么来的?”

    婉澜张了张嘴,想将薇妮的话告诉她,却又不忍心,她慢慢吐出一口气,低声问道:“阿恬,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乔治吗?”

    婉恬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她低下头去,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婉澜又道:“这会子做不了什么娇羞态了,我还得回二堂里去,你还是赶紧告诉我。”

    婉恬依然没有抬头:“如果一定要嫁人,那我希望是他。”

    婉澜又问:“他是这么想的吗?”

    婉恬没有回答。

    婉澜着急道:“我知道你们不常有接触的机会,可这种婚姻大事,难道不应是两人的心意俱都明了,才能有提亲求婚的举动吗?”

    婉恬将头抬了起来,没有回答,反而问到:“是不是二堂里有麻烦了?”

    婉澜叹了口气:“是有些麻烦……”

    婉恬微微笑了一下:“我想我是可以确定他心意的,姐姐,我想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与我厮守终生了。”

百五三。缓兵之计

    陈暨拿准了秦夫人必定不会将婚事一口答应下来,因此才敢两方糊弄,以图稳住两个人,为乔治争取时间。他寻着吃午饭的机会将乔治约在角门里,语气有些焦急:“你没有摆平你父母,为什么急急忙忙跑来求亲?”

    乔治知道事情已经败露,长长叹气:“我若不来,她岂不是要被许给郑家了?”

    陈暨道:“你要多谢太太听不懂洋文,我是将两边都给你糊弄住了,下一步怎么办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乔治道:“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回不列颠了,我愿意为恬永远留在中国。”

    陈暨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愿意丢掉你的爵士身份?”

    乔治耸了耸肩:“我原本就不是什么爵士。”

    陈暨道:“那你以为一个庶民可以迎娶谢家小姐?”

    乔治这才弄懂他接连问话的意思,惊讶地看他:“难道你是勋贵?”

    陈暨笑了起来:“你的中文的确是进步了不少。”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不是勋贵,但我父亲是有功名在身的,若没有我背后的陈家,我也娶不到谢家小姐。我想你可能不知道,我与阿澜是议婚在前,谈情在后的。”

    乔治道:“我似乎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说如果我放弃斯宾塞家族的身份,我就配不上迎娶谢家小姐了?难道谢家结亲是看门第而非品德的?”

    陈暨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在我们中国人看来,门第代表了家风,一个作风正派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儿子显然会比鸡鸣狗盗之家的后代更能称得上是君子,他们想招一位君子做女婿,当然在此之外,还希望女婿能够有相应的财力,能够保证女儿在婚后依然可以吃穿不愁。”

    乔治却摇了摇头:“我与谢家夫妇相识已经有些年头了,我不信他们不能从我的言行中看出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所反对的是我的血统,因为我不是中国人,所以他们不情愿。”

    陈暨笑了一声:“那你的父母反对的是什么呢?”

    乔治张了张嘴,怔楞片刻,颓丧地垂下头:“他们并不是因为恬的血统而反对她,他们只是反对除了他们看上的那位女子之外的所有人。”

    陈暨大吃一惊:“你已经订婚了?”

    乔治立刻摆手:“没有,没有!我二哥安德烈都还没有订婚,无论如何不会轮上我的。”

    他还想在说什么,但丫头已经找过来,请他们二人到三堂用膳,男宾与女宾照旧是分开吃的,秦夫人将薇妮请到了内院的花厅里去,并将婉恬也叫了过来。

    这是婉恬第一次见到乔治的家人,她发现薇妮同乔治的相貌并不如何相似,薇妮很瘦削,颊边的颧骨高高凸起,使得整张脸在面无表情的时候都显出几分刻薄之态。婉澜提心吊胆地看着她俩寒暄,生怕薇妮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幸好她没有,不仅没有,还着意夸赞了婉恬的风姿仪容同她那一口流利的英文,并说:“我终于明白了乔治为什么如此中意中国以至于迟迟不愿回去,倘若我是个男人,我也会被这样的女孩子迷住。”

    婉恬客气地向她道谢,说自己也很倾慕不列颠的英伦风味,还说以后如果有机会,愿意再到英国去一趟小住些时日,以便能更加深刻地感受另一个国家的风土民情。

    谢怀安刻意关照了厨房,让他们准备刀叉和单独成盘的食品,但薇妮却坚持入乡随俗,学习如何使用筷子从盘子里夹菜。她到底是一位贵夫人,深谙交际场上的各种规则,既然先前已经将来意和真是情况和盘托出,眼下便不必再摆一张冷脸来使人难堪。婉澜不用像陈暨一样欺上瞒下,倒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婉恬待薇妮很殷勤,比待婉澜还要小心翼翼,时刻都在注意她的动向,又得小心使自己的殷勤之举显得不那么刻意讨好,她接替了陈暨充当秦夫人和薇妮之间的翻译,而且这时候婉澜才发现,她这个妹妹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她竟然能将两人的原话进行恰到的改编,使它们更加容易被另一人所理解接受。

    菜上来的时候,有个丫头过来像秦夫人行礼,附在她耳边轻声耳语两句,不知是什么内容,却使秦夫人立刻脸色一变:“啊呀,我竟然忘干净了。”

    婉恬立刻道:“是郑家太太的事情吗?”

    秦夫人点了下头,起身道:“夫人请恕我失陪之罪,有一些家事亟待处理。”

    婉澜跟在秦夫人后头出去的,打听秦夫人对乔治姐弟冒昧求亲的态度。后者急着去到内书房给郑夫人写信,便想用三言两语打发她:“我不敢跟你说什么,得等你父亲来拿主意。”

    婉澜有些失望,正要张口,秦夫人又道:“不过那洋人若是真诚心诚意来求娶咱们家的姑娘,就应该照着咱们家的规矩来,这位已经嫁出去的长姐保媒尚可,哪能正经提亲?”

    她说着,又看了婉澜一眼:“我也不是一定要将你妹妹嫁给郑家少爷,可也不能嫁给一个不知礼的人,尤其这个人还是个洋人,你莫要从中搬弄什么,来日阿恬跟着他远渡重洋去到异国他乡,万一受了欺负,你能帮得了她吗?”

    婉澜张了张嘴,全然无言以对。诚然乔治已经许诺了他要长久留在中国,可这到底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未来的日子还那么长,怎么敢保证他这一想法永远都不会变呢?

    秦夫人又道:“况且我看那位伯爵夫人也非是真心诚意来求亲,我虽然听不懂她的话,可她神情里的意思我却是读的懂的,真心实意求亲的人不应有她那样的表情。”

    她真实目光如炬,连婉澜都忍不住大吃一惊,不过这也难怪,当时婉澜的注意力都放在陈暨撒的那个弥天大谎上了,哪有心思去注意薇妮的表情?

    秦夫人走到内书房门口,推门道:“你回去吧,虽然咱们家无意与他结亲,可怠慢了客人总归不妥,不能让阿恬自己留在那边应付,我只写封短笺,很快就能回去。”

    婉澜垂头应了下来,折返回花厅。饭前的开胃汤已经呈上来,薇妮正在尝,一边尝一边赞不绝口。

    婉澜从堂外进来,问薇妮道:“我有一件事情要问夫人,请您务必如实回答。”

    婉恬和薇妮停下动作,一起偏头看着婉澜,后者的目光在婉恬脸上顿了一下,很快移开:“斯宾塞伯爵老爷反对这门婚事的原因是什么?”

    婉恬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刻就想张口说什么,但在她第一个字吐出来之前,她看见婉澜投来的一个冰冷带着警告的眼神,将她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只是慢慢将那口气吐了出来。

    薇妮料到了她要问这个问题,因此早就准备好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虽然拒绝,但不至于伤到谢家脸面的客套回答。婉澜听了她一番话,冷冷地笑了一声:“我想听真话,夫人,真正的原因,假若您告诉我他们反对的原因是嫌我谢家门第不够嫁给英国伯爵,那反倒比您刚刚的说辞更有说服力。”

    然而薇妮却一口咬定那些客套话才是真实原因,她与婉澜并不熟识,因此不想将真正的原因说给一个陌生人,婉澜反复追问她好几次,都被她用坚定的语气挡了回来。

    婉恬脸上血色尽褪,但还没有失了仪表风度,依然在秦夫人回来后充当了她和薇妮的翻译员,使这顿午宴能宾主尽欢的结束。婉澜看着妹妹的脸色,颇感心疼,也为她哀叹着急,膳后就急着找机会想要见乔治一面,好问问他的打算。

    陈暨大约与她真是心意相通的,膳后便从一堂过来,将婉澜叫了出去,乔治就在角门处等,先因为薇妮的言语向她道歉。

    婉澜心烦意乱地挥手:“你道歉又有什么用,这又不是你能决定的,我问你,你父母为什么反对你?”

    乔治苦笑一声:“斯宾塞伯爵现在的夫人并不是我生母,我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她只是续弦,她想让我迎娶她选中的小姐,而我父亲已经被她说服了。”

    婉澜皱起眉思索片刻,又问道:“如果你始终无法说服你父亲,那该怎么办?”

    乔治沉下脸来,神色坚定:“那我就永远不会再见他了。”

    婉澜又摆了摆手:“不要说气话,如果你要用这个办法和阿恬结婚,那我万万不会赞同,我不会让我妹妹变成离间你父子家庭的祸水。”

    乔治噢地叫了一声:“千万别这样,老天爷,澜,你是我的老朋友,你得帮我,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娶你妹妹做妻子的,我愿意在上帝面前发誓。”

    婉澜道:“我知道你眼下心意坚决,可未来如何,谁又能说得准?我在京城与你初初相识时,你甚至说过一辈子不愿意结婚一类的话,如今不也照样改心思了吗?你也得明白我的意思,我怕我妹妹成为你家族的敌人。”

百五四。委屈

    午饭过后,薇妮便提出告辞,她没有留宿在谢家,尽管乔治和谢怀安都认为她应该留下,但她态度坚决,一定要当天就回上海去,哪怕赶夜路。海关那位大人倒是被谢道中留宿了,见薇妮态度坚定地要走,一时也有些尴尬:“那……那不如我陪伯爵夫人一起……回沪上?”

    谢怀安立刻道:“万岩说哪里话?你就安心住下,爵士与伯爵夫人我自会安排人专门陪同。”

    张万岩犹豫道:“还是……算了吧,伯爵夫人第一次到中国,我理应尽好地主之谊,假手他人着实不放心。”

    谢怀安还要说什么,肩上却被人按了一把,紧接数日没有露面谢怀昌笑容满面地走出来,道:“万岩兄不必担心,我得军部调令,正好也要回上海,顺便将爵士与伯爵夫人护送回去,你对我总该放心吧?”

    谢怀安虽然对他此时插一脚的行为感到疑惑,却也跟着点头:“是,我方才也是这个打算,万岩兄此番可以安心住下了,过两日咱们一共返回沪上。”

    张万岩仍然是满脸犹豫,但决心已经动摇了五六成,婉澜见状便立刻走出去安排车子和船只,依然走水路到沪上去。

    陈暨将她拉到一边:“我要与他们一道走。”

    婉澜点了点头:“我正有此意,你与他们一道,看看宁隐要做什么,他从来没有透露过要去上海的意思。”

    陈暨点了下头:“你陪着阿恬,我过些日子就来接你。”

    婉澜道:“无妨,我可以与重荣一起反沪。”

    陈暨又补充:“可能还得带着阿恬。”

    婉澜笑了一下:“你难道以为今日之后,我还能将她带出去?”

    陈暨慢悠悠地叹了口气:“眼下倒不得不感谢我父亲与你父亲做主为我们定的这桩婚事了,我真是受益匪浅。”

    婉澜轻轻笑起来,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快走吧,乔治就交给你了。”

    陈暨一把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谢怀安还在与人客套,他已经变成了十足的商人,笑容满面,好言好语常挂在嘴边,却并不市侩,也不让人讨厌。

    张万岩已经被他说服了,而乔治姐弟则陈暨和谢怀昌一道走,谢福成打发人跑去码头联系船只,陈暨将车开到码头,等他们走了,再由那个小厮将车开回来。

    女客已经离开了,剩下的事情婉澜便也插不上手,从正门回来后便直接去内苑,想要安慰安慰婉恬,但她将将走到一半,却见目力所及的一角假山后面,有半幅裙角一闪而过。

    深宅大院里不甘寂寞的丫头私通外男不是稀罕事,但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目张胆,还是让婉澜有些动气,她提步走去那假山前,沉着嗓子唤了一句:“谁?”

    一个满脸泪痕的女人猛地站了起来,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还捏着三支香,婉澜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才发现,竟然是吴心绎。

    她大吃一惊:“蓁蓁?你在这做什么?”

    吴心绎将脸上的泪胡乱抹掉:“没有什么,我要回房了。”

    婉澜疑心更重,一把将她拦住:“我说今日宴客怎么没有看到你,你怎么了?”

    她情绪尚未平复,竟然一把打掉了婉澜的手,不仅将婉澜吓了一跳,就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不……我不是……我不是……阿姐……”

    婉澜顾不上揉被她打痛的地方先来安慰她:“不碍事不碍事,别急,我先送你回去。”

    吴心绎抽噎道:“阿姐莫管我,您……您先……回去吧。”

    婉澜疑心更重,转过假山来看,她的动作引得吴心绎更惊慌,飞起一脚踢倒了一个什么东西跟一个小香炉,打翻了一地香灰。婉澜满腹狐疑地矮下身要去看,吴心绎却比她更快地蹲在那两样物事跟前,仰着脸求她:“求阿姐赶紧走吧……”

    婉澜看到那香炉就知道她在干什么,虽说不晓得她拜的那东西真身是甚,但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仙家,她心里惊疑不定,压低声音喝了一句:“蓁蓁!不要做傻事!起来!”

    吴心绎眼泪流的更凶,与她对峙了一会,深深重重地叹了口气,让开了位置。婉澜将那摔倒的瓷像拿起来,竟然是一只九尾狐狸。

    她大吃一惊,偏过头去看吴心绎,嗓音有些发抖:“这是干什么用的?”

    吴心绎双膝一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求阿姐饶命。”

    婉澜又蹲下身,把那个小香炉扶正,用手将香灰尽数捧进去,与那个瓷像一起塞进怀里,用一失手揽着,又将吴心绎拽了起来:“回去!”

    她诚然是没见过这东西,见吴心绎的模样与九尾狐的传言,心里便有了一番猜测,只待吴心绎来证实她,只是没想到她的嘴像上了锁,怎么样都问不出来。

    婉澜站起身,作势道:“你不说,我可要去告诉母亲了。”

    吴心绎又着急起来,一把将她的衣袖拽住,眼泪涌出来,又要下跪:“阿姐,求阿姐不要……”

    婉澜拿了张帕子给她:“你在院子里供奉这些东西,还不将原因告诉我,我怎么保得了你?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能瞒住丫头们?”

    吴心绎用那张帕子捂着自己的嘴,泪珠子成串地掉下来,还是支吾着不肯开口,婉澜眉心紧锁,直接问道:“你今日宴客缺席,是因为母亲?”

    吴心绎没抬头,也没说话。

    婉澜又指了指桌上的狐像:“这是干什么用的?蛊吗?帮你笼络住丈夫的心?”

    吴心绎泣道:“阿姐饶我……”

    她凄凄惨惨,悲悲戚戚,使得婉澜也心生怜悯,她火气消下去一下,又问吴心绎:“母亲不叫你上堂宴客?”

    吴心绎点了点头。

    婉澜没有问原因,只因她猜得出原因,秦夫人定是将薇妮这个大洋彼岸强大帝国的伯爵夫人看高了,自觉儿媳出身低微,上不得台面,因此才叫她避居内院。

    她火气又消下去一些:“这件事母亲过分了,错不在你。”

    吴心绎抽噎着抬头,一双眼睛红彤彤的,楚楚可怜。

    婉澜在她肩头拍了拍,将她哭湿的那张帕子拿出来,兜头盖到狐像上:“那这是怎么回事?”

    吴心绎嗫嚅了半天才开口,吞吞吐吐,语无伦次,却跟婉澜猜测的相差不多,无非就是谢怀安终日忙于他的生意,冷落了吴心绎,使她觉得两人虽同床却异梦,无奈之下才听信底下一个婆子的鬼话神言,去请了这么一尊九尾狐仙来,想要挽回丈夫。

    婉澜又叹了口气,扯了扯那块帕子,将那瓷像盖得更严实:“去找给你请像的神婆,给她银子,把这东西退回去,咱们家不能有这东西。”

    吴心绎将瓷像用手帕仔细包了,放到她妆匣边上的一个小箱子里锁好,又坐回婉澜身边:“我错了,阿姐,求你千万莫告诉母亲。”

    婉澜轻轻叹了口气:“你真是多此一举,重荣对你是什么心意,你难道不知晓?”

    吴心绎捂着脸,深深重重地吸气,又愁绪万千地叹出来:“我不知道,我……我其实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了,我觉得我整日里都在疑神疑鬼,我配不上……配不上当你们谢家的少奶奶。”

    婉澜在她腿上安慰似得拍了拍,明白她有此想法完全是因为秦夫人,但她却不能在吴心绎面前说秦夫人的坏话,更不能冲到自己母亲跟前去为她出气。

    吴心绎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对她从不抱希望,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她能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狐仙像自是不敢再供了,而秦夫人也只能接着用尽所有力气去应付讨好。

    可惜她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还能用到什么时候尚未可知,用完了可怎么办呢?吴心绎想起自己的养母李夫人,也是因为不得婆婆喜欢,所以一直都郁郁,甚至要被妾欺压到头上。

    她们两人的命运何其相似又何其不似,李夫人是因为无子而被婆婆厌弃,但她却是因为在婚姻伊始,就已经不招婆婆待见了。

    婉澜本是打算去安慰婉恬,却在吴心绎这里耽搁了整整一下午,直到谢怀安回来。而后者竟然对长姐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里全无疑惑,见到她便“哎”了一声:“正说要去找你。”

    婉澜点了下头,伸手指了指她对面的那张椅子:“坐瞎说吧,我也要找你。”

    谢怀安应了一声,提袍落座:“怀昌是怎么一回事?他先前跟你说过他要去上海的事情吗?”

    “没有,所以我托玉集盯着他了,”婉澜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为了帮你解围,才故意谎称要去上海的?”

    谢怀安似乎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原因,一时间有些愕然,接着便忍俊不禁起来:“你看怀昌像是这样的人吗?”

    婉澜也笑了一下:“的确不像。”

    谢怀安又道:“我问了门房的吕六,他说近几日的确是有几分写给二少爷的信,但具体是哪里寄来的,他也没有注意过。”

百五五。故人

    谢怀安借着晚膳前更衣的机会拨电话给他在上海的亲信,请他们代为照看谢怀昌,随后便在吴心绎服侍下急匆匆地更衣往前院去了,整个过程都匆匆忙忙,甚至没有发现吴心绎用粉勉强遮掩的眼睛。

    他走之后,婉澜与吴心绎独对,颇为愧疚,脸上神色也有些讪讪,吴心绎倒是毫无责怪之意,仿佛已经料到了似得,催促她也回房更衣,并代她向秦夫人请罪,言称自己着了风寒,有些头疼,吃不下饭。秦夫人倒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不对,甚至完全没有将她晚间称病和白日里不准出席午宴联系起来,还叮嘱厨房给她炖补汤喝。

    婉澜陪侍一旁,嘴张了又合,几番斟酌,终于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蓁蓁病的很厉害吗?今天白日里宴客也没有看到她。”

    秦夫人道:“白日里是我怕她不知礼数闯了乱子,让她在自己房里用的午饭。”

    婉澜装模作样地吃了一惊,道:“母亲怎么能这样,蓁蓁是怀安的发妻,她总要面对这些的。”

    秦夫人叹了口气:“我也有些后悔,不知那位洋人太太是什么来历就轻贱自己。”

    婉澜道:“我看蓁蓁很好,母亲也不用担心这许多,好坏她养母李夫人出身望族呢,就算吴家起于微寒,但李夫人的女儿从不会错吧。”

    秦夫人点了下头,不愿与她将这个话题说下去,只敷衍地应了一句:“是。”

    婉澜说完了吴心绎的事情,又要开始说婉恬跟乔治的事情,这事情里的正主之一正坐在她对面默默地喝汤,一言不发,仿佛在神游天外。

    婉澜便轻轻咳了一声,道:“我看斯宾塞爵士的确是诚心诚意来的。”

    秦夫人看了她一眼:“你同他是老相识,自然要帮着他说话,可朋友哪能及得上亲妹妹?阿澜,你是嫁了个好人家,可千万不要将你妹妹往火坑里推。”

    婉澜脸上浮现出尴尬的表情,因为秦夫人这话说得颇重,她张了张嘴,又看了对面的婉恬一眼,陪笑道:“我怎么会推阿恬入火坑?实在是与乔治相识日久,对他的品行极为了解,故才有此一言。”

    秦夫人丝毫不为所动:“他若是真心诚意,就该将他父母双亲也请来,如此,我还能高看他三分。”

    婉澜道:“洋人没有保媒一说,母亲焉知他请长姐前来这一次,不是在保媒呢?毕竟那位太太可是位伯爵的夫人,是有自己封地和城堡的,大小也算是个藩王了。”

    秦夫人道:“我们阿恬不用高攀他家门庭。”

    婉澜又卡了一卡:“那倒也是……”

    她还想在说什么,婉恬自己却打断了她:“好了,阿姐,快吃饭吧,瞧你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

    婉澜没想到她会忽然来此一句,一时间更觉尴尬,而秦夫人则像是压根没听到这句话一样,自顾自地夹菜喝粥。于是饭桌上便彻底静了下来,莫说言语,就连筷勺都静悄悄地,一分碰撞声都没有发出来。

    有个小大姐飞也似的跑进来,跟婉澜行了个万福:“大小姐,姑爷来电话了,请您赶紧到书房去。”

    婉澜愣了愣,咕哝了一句:“这么快?”

    她放下筷勺向秦夫人告罪,跟着那个小大姐出去,吴心绎正在书房等她,眉眼间神色沉沉的,见她过来,还转出一笑:“阿姐。”

    婉澜先扭头去看那台电话:“不是说玉集打电话来了吗?”

    吴心绎点了下头:“姐夫来不及等你了,委托我转告,阿姐,宁隐主动跟他坦白了,他去到上海,是因为孙先生要在上海开党内茶话会。”

    婉澜大吃一惊:“孙先生在上海?”

    吴心绎笑了一下:“姐夫还说你一定想不到给他寄请帖的人是谁,这个人我虽然不知道,但名字说出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谢诚。”

    婉澜果然大吃一惊,甚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失声道:“谢诚大哥?”

    吴心绎赶紧摆着手让她坐下:“阿姐这么吃惊,倒教我更好奇这位谢诚大哥了。”

    婉澜道:“倒也没什么可好奇的,他是咱们福大叔的儿子,娘是母亲的陪嫁丫头,去得早,谢诚大哥打小同我们一起长起来,比我和重荣还大两岁,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加入革命党了,跟镇江文理学院的那位徐先生相熟识,不过那阵子还是前清,我唯恐他身份败露后会出事,就把他赶出去了,早些年倒是零星来了几封信,这几年就全无消息。”

    吴心绎笑道:“看来他和二少爷倒是没断联系。”

    “我这会子想想,觉得他俩保持联系实属正常,”婉澜轻轻叹了口气:“当今的局势,我虽然操心,却已经是看不太懂了,只能指望他们这些在外闯荡的男人能擦亮眼睛,勿将家里拖进旋涡就好。”

    吴心绎道:“我爹……我父亲倒觉得时势造英雄。”

    “这话诚然也不错,”婉澜想了想:“可当你身后有一大家子人需要顾忌时,想的自然就多了,想得越多,做事情便越犹豫,成事的阻力就越大。”

    她说着,又笑了一下:“当初我鼓动重荣做纱厂,只说服父亲这一项便前前后后忙了一年,不过万幸是开了个好头,父亲如今倒不再过多干涉他了。”

    吴心绎却道:“我看,不干涉倒比干涉更叫人有压力,毕竟不干涉便代表信任。”

    她能说出这句话,让婉澜吃了一惊,她想了想,接话道:“这倒是,他如今也算半个谢家族长了,这名字听着威风,但有苦水也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

    吴心绎却沉默,好一阵没说话。

    婉澜又道:“你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要面对的困难也会比今日更多,但无论如何,你们两个人不能倒下去,只要你们不倒,难处自会倒。”

    吴心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疲惫倒:“我只怕我追不上他,他已经是半个谢家族长了,而我却连谢家大少奶奶都没有做好。”

    婉澜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温声道:“母亲也不是生来就是主母的,有时候你不必太过看重她的话,她自有她额一套待人接物方法,你不用完全照搬,也照搬不来。”

    她说着,又微微笑起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连你婆婆都搞不定,还怎么搞定其他人?”

    吴心绎被她逗笑:“这高见倒是使人惊讶,莫非你也是这么想你婆婆的?”

    婉澜道:“我婆婆可比你婆婆更难应付……兴许天下的婆婆都是难应付的。”

    “这话一点也不错,”吴心绎道:“但你不必和婆婆朝夕相处呀。”

    婉澜狡黠地笑了一下:“我运气好,不如你也试一试,争取像我的运气一样好。”

    吴心绎惊讶地看着她:“我倒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未必会有你这样的好运气。”

    婉澜道:“我可不是再鼓动你,只是觉得如果你对现在的生活不满意,那不如自己想办法让它变得满意一点。”

    她说着站起身,抬手指了指门外:“现在,我要去应付你婆婆了。”

    吴心绎在座位上没有动,只对她摆摆手:“去吧,我自己静一静。”

    谢怀昌同谢诚还有联系,而谢诚则算是早期追随孙先生的旧人,孙先生在上海,谢诚令谢怀昌也去上海,那他岂不是……婉澜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惊出一身冷汗。

    吴心绎的养父吴佩孚尚属袁大总统麾下忠勇无二的悍将,但他女儿的小叔子却已经占到了孙先生的队伍里。

    她在路中间停住脚步,胸腔里心脏砰砰直跳,不知道该不该立刻冲回去,可冲回去又能对吴心绎说什么呢?难道要为自己的弟弟开脱吗?

    而且书房的电话,怎么会被她接起来?她不是应该在房里吗?

    她没有回长房,反而叫立夏去叫了吴心绎房里一个丫头来,问她:“我走了之后,大爷回去过吗?”

    那丫头是吴心绎做主买进来的,还以为婉澜只是单纯关系谢怀安与吴心绎的夫妻关系,当即便摇头:“没有,但大爷差人来传了话,说晚上……晚上可能回的晚,请大奶奶早休息,不必为他留灯。”

    婉澜点了下头,又问:“大奶奶吃晚饭了吗?”

    丫头脸上显出忧心忡忡的神色:“没有,春柳姐姐专门请小厨房炖了她爱喝粥,还配了小菜来,但大奶奶一口都没吃,就又让端下去了。”

    婉澜皱起眉,这才切入正题:“大奶奶心里不痛快,你们就该早早服侍她就寝,怎么她又自己跑到书房里去了?”

    丫头立刻道:“不是的,大小姐,是大爷传人过来叫大奶奶去书房的,大姑爷打电话过来,大爷当着客人没法走开,这才叫大奶奶去接的。”

    “大奶奶下午哭过了,大爷不知道?”

    丫头摇摇头,甚是委屈:“大奶奶不叫我们跟大爷说。”

    “你倒是忠心,”婉澜松了口气,微笑起来:“不过我觉得,可以适当提一提,否则大爷哪有心顾得到?”

    丫头叹了口气,小小年纪做出这样一幅愁绪满面地表情,无端惹人发笑:“还是大小姐来提吧,我们可不敢乱说。”

百五六。为人之妻

    张万岩在谢府住了两日,第二日晚便提出告辞,他还有公务在身,不敢在镇江耽搁日久,谢怀安早已言明要同他一起返沪,故而也没有多做挽留。

    吴心绎为他收拾赴沪的行礼,她托先前在东北结识的旧友给谢怀安做了一身皮袍,毛绒绒的,有些滑稽。谢怀安说什么都不愿穿,吴心绎只说服他便要磨破嘴唇。

    他还不知道吴心绎连日来在内府的遭遇,跟她说起话来嬉皮笑脸,全无正经,吴心绎佯做生气,抱着皮袍在床榻边坐了,埋怨道:“瞧瞧你这样子,哪有一点谢大少的样子。”

    谢怀安在床上躺着,赤脚架起二郎腿,优哉游哉道:“这才是谢大少的样子呢,若是整日板着脸不苟言笑,那就是谢大老爷的样子了。”

    吴心绎想起谢道中素日来的模样,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又转过身推他:“春寒料峭,冻杀年少这句话你听说过没有?眼下正是最冷的节气,而皮袍又最是御寒,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几身袍子废了多大力气?连父亲母亲的都还没送来,先紧着你穿了。”

    “我不紧,还是父亲母亲最紧,”谢怀安瞧着她,笑嘻嘻道:“不如你拿这个去讨好母亲大人。”

    他说者无心,听的人却忍不住鼻子一酸,吴心绎偏过头起身,将手上的皮袍挂到衣架上,用力将语气压的淡淡的,仿佛漫不经心:“你觉得我需要讨好母亲吗?她对我是不是还不太满意?”

    谢怀安道:“媳妇讨好婆婆天经地义,和她对你满不满意倒没什么关系。”

    吴心绎沉默了一下,忽然问他:“如果当初你没有娶我,会娶谁?”

    谢怀安觉得这个问题没甚意思,懒洋洋道:“不知道,那阵子我还没有议婚。”

    吴心绎替他回答:“一定是位门当户对的高门小姐。”

    谢怀安又笑起来:“难道你不算是高门小姐?”

    吴心绎哼了两声:“我算哪门子小姐,我只不过是个乡下额野丫头罢了。”

    “恐怕你爹不会认同这句话,”他翻了个身,用手支着头看她,笑道:“况且野丫头怎么了?我就喜欢野丫头。”

    吴心绎道:“你喜欢有什么用?你母亲又不喜欢。”

    谢怀安翻身坐起来:“你这是什么话?我母亲喜欢有什么用,我娶媳妇又不是她娶。”

    吴心绎侧过身子来瞟了他一眼:“照你这么说,我何必讨好婆婆,我只需要讨好你够了。”

    谢怀安哈哈大笑,汲上鞋子走去她身边,将她揽进自己怀里:“我每日讨好你还来不及,哪里需要你来讨好?”

    吴心绎在他臂弯里转身,用手抵住他的肩,不依不饶地问:“那母亲呢?”

    谢怀安反问道:“你难道不是在替我讨好母亲吗?”

    吴心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谢怀安笑嘻嘻地在她发髻上亲吻,眉心眼角流连不去,口中还含糊道:“所以我得多谢大奶奶,今日特来伺候你。”

    吴心绎在他怀里挣扎一了下,惊叫道:“莫闹!你的行礼还没有收拾呢!那皮袍子你到底穿不穿呀?”

    谢怀安拥着她往床边走,手上还不老实地解她扣子:“穿,都听你的,你说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男人除了养家糊口之外,似乎家里一切都不必再操心什么,反正谢怀安是不必管他明日出行的行李如何,只知道他只要出门,便有收拾妥当的箱子被装上车,衣物鞋袜,乃至笔墨纸张万物皆有,只待他需要时取用。

    吴心绎半夜起来给他接着收拾行李,还唯恐在室内发出动静,特意将箱子和要带的衣物尽数搬出卧室,轻手轻脚地一一叠好,再整整齐齐地码进箱子里。

    谢怀安半夜醒来,床头已空了一半,莫名其妙下床来看,才看到吴心绎只披了件外袍蹲在地上叠衣服,吓了一跳,将她拉起来时又摸到她手脚冰凉,立刻便开始上火:“你怎么亲自做这个?”

    吴心绎被他训得莫名其妙:“我不亲自做这个,你出行提什么行李?”

    谢怀安将她的双手塞到自己寝衣里取暖,被激的一个哆嗦,哭笑不得:“叫丫头们收拾就行了。”

    吴心绎把手抽出来,娇俏地睨他一眼:“不,我就要自己收拾。”

    谢怀安伸手拦着她:“那干嘛要放外头收拾?不冷吗?”

    “我怕吵到你睡觉,”吴心绎推了他一把:“你回去睡吧,我收拾好了就说。”

    谢怀安二话不说把箱子合起来提进卧室:“我醒都醒了,哪还睡得着?不睡了,我陪你,跟你说说话。”

    吴心绎又睨了他一眼:“现在反倒情意绵绵了,要说走的时候,还不是一口就答应下来。”

    谢怀安苦笑一声:“那是为了生计奔波,不得不走。”

    吴心绎唇边抿着笑,将一件袍子叠好放进去:“你若是像父亲一样,留在镇江做官,就不必如此奔波了。”

    谢怀安挑了下眉:“哦?你希望我做官?”

    吴心绎轻轻叹了口气:“我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然后多留些时间出来,与我长相厮守。”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想起婉澜在书房对她说的,当时还当做无稽之谈,如今却觉察出其中的可取之处了。她一颗心忽然激动起来,跳的砰砰直响:“不如……我跟你一起去上海吧!”

    谢怀安愣了一下:“怎么想到这一出?”

    吴心绎将怀里尚未叠好的衣服一股脑塞进箱子,起身坐去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你就说好不好?”

    谢怀安沉吟道:“倒也不是不好……只是……明天如何与母亲交代呢?”

    吴心绎立刻道:“就说我去照顾你的生活。”

    谢怀安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了,之前都不需要照顾,怎么这一次反而娇气起来了?”

    吴心绎张了张嘴,又绞尽脑汁地想了个理由:“那……你生意伙伴要带太太去,所以你也要带我去?”

    谢怀安更是前仰后合:“男人谈生意,为什么会带太太去?”

    吴心绎愣了半晌,泄气道:“那你说怎么办?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打算带我?”

    谢怀安连连摆手:“要带要带,只是得想一个好借口来带……这样吧,你先将你的行李收拾妥当,待明日取得母亲首肯,也好立即出发。”

    吴心绎立刻应下来,欢天喜地地去取了几件自己的衣服首饰放进谢怀安的箱子里,待收拾妥当了还跑来问他:“你想出好办法没有啊?”

    谢怀安点了下头:“有一个主意,但在那之前,我要先问问你,为什么想跟我出去?”

    吴心绎一愣:“妻子想要随丈夫出门,难道很不可思议吗?”

    谢怀安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的想法罢了。”

    吴心绎仔细打量谢怀安的面色,试图从他表情里猜测他问这句话的意思,斟酌了半天,小心翼翼道:“我不想与你聚少离多,整日苦等。”

    谢怀安脸上果然浮出些许怜惜之意,将她揽进怀里:“辛苦你了。”

    吴心绎暗暗松了口气:“的确很辛苦,所以不要让我再等了。”

    谢怀安在她额上轻吻:“我明天就跟母亲说我要在上海置办别苑,不能每次都借玉集大哥或是乔治的地方宴客,所以带着你和阿姐一同去选地方。”

    吴心绎大吃一惊,从他怀里弹了起来:“你真的要在上海值班别苑?”

    谢怀安笑了起来,安抚她:“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吴心绎忐忑地倚回他肩头,道:“那你……真的一直借玉集大哥或是乔治的地方宴客吗?”

    谢怀安大笑道:“当然不是,上海那么多饭店,哪一家不能宴客,何必非要借别人的地方做东。”

    吴心绎又紧张起来:“难道母亲想不到?”

    谢怀安道:“在家里请和在外头请到底不一样,她做了一辈子官太太,这些人情事理,她明白得很。”

    秦夫人果然没质疑他这个借口,只是担心吴心绎不懂得挑房子的这许多规矩。婉澜虽然没有被谢怀安提前打过招呼,但他话说出来的时候,她便已经知道这是要借她的名头说事,当即也从旁规劝:“这不是还有我呢么,母亲,你总不会连我也信不过吧。”

    秦夫人笑了起来:“还真不太能信得过,买卖房产一事,你又没做过,如何能教人放心?”

    婉澜立刻改口:“那还有玉集呢,我和蓁蓁只不过去瞧瞧地方,最后拍板决定的,还不是重荣和玉集两个男人?只不过我们若是不去,就得要男人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一家家跑了。”

    秦夫人似乎被说服了,只咕哝了一句“怎么决定的这样急”,便将眼睛盯在吴心绎身上:“蓁蓁,你嫁来后头一次出府,万事小心些,不指望你照顾怀安,只要你莫出岔子就行了。”

    吴心绎有些难堪,她按捺着情绪点头:“是,母亲。”

    婉澜又笑起来:“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蓁蓁嫁来之前还随她父亲南征北战,怎么会出岔子。”

    秦夫人挑了挑嘴唇:“做姑娘和做人家太太到底是不一样的。”

百五七。茶话会

    薇妮正住在乔治在上海的居所里,整日忙着应酬各式各样的客人。不得不说,她的确深谙社交场上的所有门路,懂得如何在受到男人追捧的同时还不招来女人的厌烦。婉澜和吴心绎在乔治的邀请下去赴过一次晚宴,席间言笑晏晏的薇妮同之前在镇江那位冷淡矜持的伯爵夫人相比,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

    “我还以为她本性冷淡,现在才知道,原来是铁了心不想跟咱们家有牵扯。”婉澜有些感慨,对吴心绎道,“看来这门婚事是成不了了。”

    吴心绎摇摇头:“我看未必,万一这位夫人只是同娘家关系不好呢?你不是说她现在的母亲是续弦吗?”

    婉澜疑惑地看着她,吴心绎便笑着解释:“她来帮乔治提亲,亲事都已经告吹了,为什么还不回去,非要在上海耽搁?耽搁就耽搁了,又为什么这么活跃,在家里请客,还能请到这么多客人。”

    她一边说一遍看向人群中的薇妮,又笑了笑:“别急,我们先等着,横竖咱们阿恬也不愁嫁,倘若乔治就这么知难而退了,那嫁了也没什么意思。”

    婉澜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并且对薇妮驻足在此奢华开宴的用意好奇起来。她同吴心绎一起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闲谈,问她到底打不打算在沪上置办房产。

    乔治拨开人群走过来:“啊哈,原来你们在这里。”

    吴心绎同他压根不熟,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他这熟稔的态度显然是对婉澜的。

    “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对这场合毫无兴趣,”乔治果然看向婉澜,“其中有几位可是你丈夫的大客户。”

    “我丈夫都不在,哪需要我替他去应酬那些大客户。”婉澜晃了晃杯子里的果汁,“你这栋房子可真好,怀安也想在上海置办房产,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好地方推荐?”

    “哦,别这样打趣我,我可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乔治笑了笑,“你得帮我,澜。”

    “我很想帮你,但你也不能难为我,”婉澜看着他,轻轻叹气,“现在你不妨跟我说句实话,你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治皱了很久的眉才开口,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父亲现在的妻子……是我母亲的妹妹,但她和我们关系并不好,你知道,孩子们总会对取代母亲的人有天生敌意,更何况……”

    他止住了嘴,却勾起婉澜和吴心绎的好奇心,她们追问,乔治却摇了摇头:“算了,这些事情没必要让你们知道。”

    吴心绎道:“你既然觉得这是影响你父母前来为你主持婚事的重要因素,那为什么不能被我们知道呢?”

    乔治失笑,忍不住摇头道:“不,太太们,别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们只是对这些家长里短的奇谈怪事好奇罢了。”

    心里的打算被当众戳穿,婉澜和吴心绎都觉得有些讪讪的,主动岔开话题:“你姐姐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她要在这里再住二十二天,然后坐船回国,”乔治解释了一句,接着道,“希望谢太太还给我留着下一个机会。”

    “你想到下一个注意的时候,最好事先与我商量一下。”婉澜瞟了他一眼,“二十二天后是个黄道吉日吗?”

    “不,”乔治又笑起来:“她只是想看看我在这里的生意做得怎么样,她丈夫有从商的打算。你知道,大英帝国今天的贵族日子不太好过,毕竟他们只剩下一个头衔了。”

    吴心绎重复了一边他刚刚吐出的词:“他们?”

    “对,他们,我可不算贵族之一,我连头衔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乔治笑意更浓,“不过我有生意,这是比他们强的一点。”

    婉澜狐疑地看着他:“你说的生意,不会是指与怀安合资做的药品吧?”

    “天呐,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乔治哈哈大笑,“我在中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如果没有自己的收入来源,难道要伸手问家里要钱吗?别担心,太太,你妹妹嫁给我不会饿肚子的,我的生意在美国和南非,但是为了她,我正努力的在这里扎根下来。”

    这些事情婉澜从没有听他讲过,此刻听来,忍不住大吃一惊,而乔治只看她的表情便猜到她心中所想,顿时忍俊不禁:“你不会以为我这么多年以来,真的是靠家里接济吧?”

    婉澜控制好自己的表情:“那倒没有,不过……你当初怎么会做我的家教老师呢?”

    “哦,我不做家教老师,”他狡黠地笑了一下,“只是恰好与安妮小姐相识,又恰好知道她正在为一位美丽的东方小姐上课。”

    婉澜长长地“哦”了一声:“那她是真的有急事要回国吗?”

    乔治点了点头:“是真的,不过她只回去了两个月,便又回来了。”

    这些旧事吴心绎插不上嘴,听着也不觉得有趣,暗自无聊,却又不敢到处乱走。她站在婉澜身边东张西望,听见耳边有一个人低低笑了一声。

    吴心绎被吓了一跳,急忙扭头来看,距离自己四步远的地方,正有一位穿西装男士靠在柱子上饮酒,见她回头,还友好地举了举杯。

    吴心绎有点害羞,自打她嫁入谢家,这些年来根本是足不出户,极少与陌生人打交道,当下便期盼那位先生赶紧讲目光转开,但他没有,不仅没有,竟然还提步走了过来。

    她赶紧把头转过去,往婉澜身边站了站,那位先生走到她跟前,满面笑容地向她点头致意:“你好,小姐。”

    吴心绎叹了口气:“你好,先生,只是我已经结婚了,恐怕担不起你这个称呼。”

    “哦,哦,对不起,夫人,”那位先生又低头致歉,“只是您看起来年轻、单纯又美丽,实在不像是一位夫人,您的丈夫可真有福气。”

    “您太夸张了。”吴心绎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不愿再与他多谈,婉澜也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准备以一个得体的方式叫她离开。

    但那位先生已经先开了口:“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余望,字仁涯,有幸在南京为孙先生供职。”

    他这个身份引起的吴心绎的兴趣,她的目光又转回来,在他身上打了一转:“失敬,原来是余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余望连连摆手,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们是民主国家,不存在什么大人王爷,太太直呼名字就好,啊,尚未请教……”

    “夫家姓谢。”吴心绎微微笑了一下:“先生此番来沪,是有公事吗?”

    “谢太太,失敬失敬。”余望将酒杯放在打他身边走过的服务生的托盘里,“太太可能不知道,孙先生正在上海召开党内茶话会,北京方面的两个议院要复选了嘛,作为民国的政党,我们当然要积极参与选举,这才到沪上来了。”

    吴心绎很给面子,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连连点头:“那不知这茶话会召开了没有呢?”

    余望道:“这场会嘛,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开完,目前已经在进行中了。我呢……也是跟伯爵夫人有些交情,实在推不开,所以抽空来参加她组织的晚宴。”

    “哦,”吴心绎忍俊不禁,“原来是伯爵夫人的老朋友。”她说着,含笑睨了乔治一眼,同他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但她还想再通过这位“余大人”更多了解一些上海茶话会的情况,这也是婉澜所希望的,因此他们都没有走开,而是继续陪着这位“余大人”说闲话,再瞧着合适的机会提两个相关问题。

    “听说梁先生在北京就任进步党的理事了,”吴心绎笑眯眯地发问,“理事长还是副总统黎元洪先生,我听人家瞎传,说这是袁大总统授意,用来跟孙先生争权的,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这个问题抛出来,婉澜登时便吃了一惊,因为她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传言,而吴心绎常年安居内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还能得到相关消息,却是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

    余望又大笑:“太太也说了,这是人家瞎传,袁大总统和我们孙先生态度是一致的,都是为国为民,建立共和,怎么会有相争夺权一说呢?太太可万万不要被那市井流言蒙骗了。”

    吴心绎一边听一边做出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连连点头,并附和道:“是,我也觉得他们说的荒唐得很,不顾孙先生是不是打算在两院里拿多数席位呢?我看那外国的政党们,一个个打的都是这个主意。”

    余望的眼睛在她脸上盯着,笑眯眯地回答:“那是当然,这不同的政党代表了不同的公民,当然想在两院中拿多数席位,替被代表的公民们发声了。”

    吴心绎点了点头,还想再接着问,但薇妮却已经走过来了,还在喊婉澜和乔治的名字,而婉澜则不放心让她单独与这个看上去好像心怀不轨的男人在一起,当即便拉了拉她的袖子,又向余望道歉:“真不好意,我们得过去了。”

    余望看起来非常惊讶:“原来两位太太也是伯爵夫人的旧友?”

    “不是,”吴心绎微笑道:“认识罢了。”

百五八。立场

    薇妮对婉澜态度亲昵很多,当她听说吴心绎是谢怀安的妻子时,对她也热络起来,按照乔治的说法,她丈夫既然有心来中国发展商业,那她必然要与这里的地头蛇打好交道。婉澜和吴心绎对她的示好都反应平平,就像昔日在老宅回应她那冷冰冰的求婚一样。

    薇妮不觉得当日她殷勤,也不觉得今日她冷漠,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省心之处正在于此,不必解释,对方自会懂得。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主动提起了婉恬。

    “我知道恬小姐是一位极好的伴侣人选,我弟弟乔治也非常爱慕她,所以,我也希望他们能结成夫妇,相伴此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与表情俱都诚恳,以至于她们压根分不出这些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但我反对他们在某一方家庭表现出强烈反对前提下结婚,陈太太、谢太太,你们应该知道,这对于他们将来漫长的婚姻来说,是个在一开始就埋下的***。”

    吴心绎听不懂英文,每一句都要婉澜翻译给她,不过幸好薇妮也听不懂中文,使婉澜在居中翻译的时候可以顺带与她讨论两句。吴心绎的意思是不必听薇妮说这些空话,来日乔治同婉恬真的成婚了,这些亲家亲戚有的是时间应酬,如今她说这些空话,不过是想空手套白狼,以保证来日没有结成秦晋,也能利用谢家的资源。

    婉澜便照她的意思对薇妮说:“夫人的处境,我们都清楚,也能理解,毕竟倘若换成我二人处在您的位置上,恐怕也只能做出跟您一样的选择。”

    薇妮微笑起来,还做出松了口气的样子:“您能理解,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怀安前来乔治的宅邸接这对妯娌回家,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谢怀昌,又穿上了军装,宽肩窄腰,器宇轩昂。婉澜几步走到他面前,板着脸看他:“你干什么来了!”

    谢怀昌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故意问什么。”

    婉澜道:“我想听你嘴里说的,谁叫你来的?”

    “谢诚大哥,”谢怀昌无奈,“我已经告诉姐夫了,姐夫肯定也告诉你了。”

    “一口一个姐夫一口一个姐夫,你到底听我的还是听他的?”婉澜对他横眉怒目,“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和谢诚大哥联系上的?”

    谢怀昌老老实实地答话:“很久之前,我去南京见克强先生那一次遇到的,从那之后就一直在通信,他供职于南京。”

    婉澜冷笑一声:“我知道他供职于南京,毕竟他也没有接触袁大总统的机会,他有没有问起过他父亲?”

    谢怀昌神色犹豫:“福大叔……福大叔一直……再跟他写信。”

    婉澜与吴心绎俱都神色一震,下意识交换了一个眼神,谢怀昌当然能看懂这眼神里的意思,男人想开疆辟土,女人便更注重内宅安宁,但他也知道谢福宁不会在谢府留一辈子只要他愿意,谢诚不会让自己的父亲一辈子屈居人下的。

    吴心绎没有针对这件事多说什么,直截了当的问他:“你已经打算为孙先生效力了吗?”

    婉澜又紧张起来,她常常忘记吴心绎是吴佩孚的女儿。

    谢怀昌抿着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受谢诚所托,况且我也算克强先生的旧识。”

    吴心绎道:“上一任总理唐先生是袁大总统的旧部和亲信,以他的身份加入国民党,摆明是替袁大总统入党,缓和南北两派的关系,但他的结局怎样,我不说,你也知道。”

    谢怀昌皱了一下眉:“你是说,袁大总统和孙先生已经势不两立了?”

    吴心绎叹了口气:“别觉得我在信口开河,也别认为我每天足不出户,便看不懂这天下形势了。宁隐,我父亲可是吴佩孚。”

    她说出“吴佩孚”这三个字,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谢怀安站在她身边,听见她这句话,微微笑了一下,还抬起手在她头顶摸了摸:“先上车吧,上车再说。”

    他开的是陈暨的车,将婉澜送回家去,他们也顺便在陈家耽搁一会,宾馆里人多口杂,到底不如自己家说话放心。

    谢怀安说婉澜:“都已经在沪上定居了,还住小公寓,难道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公寓有公寓的好处,大宅比不了,”婉澜在后排坐着,将脸扭向外面,“但的确有客人来会不方便很多,我先前同玉集讲了,想把楼下楼上的公寓都买下来,好待客用。”

    谢怀昌插口:“矫情,直接购一间大宅不行吗?不待客的时候,那两间公寓不就空置了吗?”

    婉澜无奈地笑了一下:“玉集不爱住大宅,他就好公寓,再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现在的公寓正好,住大宅太浪费了。”

    谢怀安嘿嘿笑了起来:“两个人住公寓自然是刚刚好,不过阿姐,你可要提防好,倘若有一天玉集大哥主动提出要换大宅……哎呀,蓁蓁,你掐我作甚!”

    吴心绎将伸到前排的手收回来,还不忘给他一个白眼:“我掐你一张嘴胡乱说话,打什么主意呢,姐夫和姐姐之间的事情,是你能胡说八道的吗?”

    谢怀安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揉着被她掐痛的地方,龇牙咧嘴:“就算我错了,你也不必下此狠手吧,真是要把我掐死啊。”

    婉澜笑的前仰后合:“真是活该,蓁蓁心疼你,不然应该照你那张嘴上掐才是。”

    谢怀安装模作样地叹气:“看到了吧,宁隐,这就是男人结了婚的生活,珍惜你现在这逍遥日子吧。”

    谢怀昌还在想吴心绎的话,在副驾上扭过去问她:“你方才说的话,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吴心绎点了下头:“他曾经说过,但没有说的这么直白,毕竟当时情势还不明朗,不好往下决断。但我觉得,孙先生奔波半生,虽说如愿推翻帝制,但那在他的共和版图里不过只是开头的第一步而已,刚迈出第一步,就被迫禅位给了袁大总统,换做是你,你能心服?”

    婉澜接了一句:“可他是主动禅位的呀。”

    吴心绎轻轻笑了笑,纠正她:“被迫的主动,这只是个交换条件,袁世凯在前清时,本就功高震主,有觊觎皇位之心,而孙先生正好将那个皇位送到了他跟前,虽说名字改叫大总统,但性质总是不差的。”

    “差远了,”谢怀昌笑道,“皇帝可没有两院和宪法的束缚。”

    吴心绎瞟他一眼:“你又没当过皇帝,你怎么知道没有?”

    谢怀昌噎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倒是。”

    吴心绎接着道:“国民党若是在两院复选中拿了多数席位,那袁大总统的话,就不如孙先生的话好使,对不对?如果是这样,孙先生禅位和不禅位又有什么区别?你觉得袁大总统会坐以待毙?”

    婉澜忽然插了一句:“蓁蓁,你父亲是怎么想的?”

    吴心绎把脸转向她,坦然道:“我父亲是大总统的麾下悍将,想必不会去为孙先生效命。”

    婉澜点了下头:“那你是劝宁隐也追随你父亲,去向袁大总统效命了?”

    吴心绎道:“我是这样想,但具体怎么样,要看宁隐的意思。阿姐,我是谢家的媳妇儿,出嫁从夫,我想看谢家好的。”

    婉澜在她手上拍了拍:“我知道。”

    吴心绎又道:“南北之争总要有个头,能和平解决最好,怕就怕最后走投无路,不得不动刀枪来判定胜负。”

    谢怀昌道:“你怕我和你父亲分别投效了不同的阵营,最后走到生死相逼的那一步?”

    吴心绎没有说话。

    谢怀昌轻轻笑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吴心绎又看了婉澜一眼:“阿姐,我真的是……”

    “我也明白,”婉澜竖起手掌打断她,“只是你下次可以直接说。”

    车子开到陈家公寓楼下的时候,婉澜故意落后一步,吴心绎明白她有话要和谢怀安说,便知趣地带着谢怀昌先上楼了。谢怀安将车子停好锁上,靠在车门上,瞅着婉澜发笑:“阿姐,又有什么旨意了?”

    婉澜道:“我真不敢想象,你对这件事居然毫无反应。”

    “我应该有什么反应,劝怀昌投效南方?”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个时候能有个老岳父依靠,我觉得是一件好事,难不成你要指望怀昌在匡世救国之余抽出时间来顾家里?我那老岳父总不至于害了怀昌吧。”

    “我知道吴伯不会害怀昌,毕竟他曾经还很欣赏怀昌,”婉澜皱眉,“我只是担心怀昌与他政见不合,反倒先窝里斗了,怀昌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句话使谢怀安也皱起眉来,他捏着下巴沉吟片刻,犹疑道:“我看他是想追随孙先生的。”

    婉澜叹了口气:“你居然才看出来。”

    谢怀安一摊手,又好气又好笑:“现在好了,咱们家一个亲家吴子玉,一个管家谢诚,还有个二少爷谢怀昌,南北两比一,似乎孙先生的胜算能大一些。”

百五九。故人

    孙先生的胜算的确更大,他毕竟是民国的真正缔造者。按照民国历来算,二月四号,参众两院复选结果公布,国民党一家独获392席,而共和、统一、民主三大党加起来仅得223席,宋教仁出任国务总理。这个结果同一封信和一通电话一起传到上海。

    那封信是吴佩孚寄出来,收件人是吴心绎,但写的却是陈家公寓的地址,好像对吴心绎的行踪了如指掌似的,她白日里去到公寓寻婉澜的时候见到这封信,也是满腹狐疑,还嘀咕了一句:“我爹怎么知道我到上海来了。”

    婉澜惊讶地看着她:“我还以为是你告诉他的。”

    吴心绎比她还要惊讶:“我没事跟他说这个做什么?难道你还要向父亲汇报行踪?”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感觉不安,似乎洞悉到了婉澜的心思。她到上海,她父亲便将信寄到上海,这简直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谢家的一举一动。

    吴心绎下意识就要张嘴为自己辩驳,但婉澜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在她出声之前先笑起来,道:“兴许他不知道,只是打算托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罢了。”

    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这番说辞,吴心绎看得出来,这些话只不过是为了宽她的心,却将她解释的机会也一并收走了,使吴心绎不得不接受她的好意。

    吴心绎努力挤出一点笑来,将那封信拆开,很短的短笺,说袁大总统对选举结果极度不满,这条消息来自于大总统的亲信赵秉钧。

    吴心绎立刻明白,这封信真正的收件人不是她,而是谢怀昌,吴佩孚将这封信寄给她,不过是想让她做那个说客罢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信纸递给婉澜:“阿姐也看看吧。”

    婉澜狐疑的接过来,乍然一见,也变了脸色:“复选已经出结果了?结果是什么?”

    “肯定是国民党赢了。”吴心绎道,“在京三大党都和大总统关系匪浅,倘若是这三大党之一夺魁,大总统怎么可能对选举结果不满?”

    婉澜道:“那吴伯这是什么意思?”

    吴心绎咬了一下嘴唇,在心里飞速斟酌她接下来的话是否合适,婉澜看透她的心思,又道:“你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必跟我斟词酌句。”

    吴心绎对她笑了一下:“我父亲怕怀昌跟大总统对着干。”

    婉澜眉心一跳:“大总统要有所动作了?他要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吴心绎忧心忡忡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大总统要干的事情,孙先生一定不同意。”

    婉澜没有说话,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她忽然拿起电话,给谢怀安拨了过去,叫他“晚上到家里来吃饭,我亲自下厨,把怀昌也叫上,谁都不准缺席”。

    谢怀昌果然要缺席,因为“有极重要的事情忙”,谢怀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作主张地准了他的假,惹得婉澜大发脾气,竟然亲自到谢怀昌居住的酒店里去抓人。

    谢怀昌正在酒店的咖啡厅跟一位老朋友喝咖啡,那位老朋友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梳得一丝不苟,长相颇为眼熟,婉澜仔细看了两眼,却怎么都想不起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加之她还急着将谢怀昌揪回去,就更来不及细想,直接向那人道失陪,但那个人却表情古怪地看着婉澜,唇边渐渐漫上笑意,开口道:“澜大小姐,你不认得我了吗?”

    这声音也熟悉,婉澜在脑子里过了几遭,确定自己所有的交情里,的确没有这位东方绅士。

    那人慢条斯理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这可真让人伤心,我在外数年,可是无一日不再惦记府里,澜大小姐,我是谢诚。”

    谢诚!

    婉澜大吃一惊,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果然是谢诚,他变了很多,却也有很多没有变,但无论这个人身上还有多少熟悉之处,他都已经不是当初谢家老宅里,与她一同长大的“谢诚大哥”了。

    婉澜脸上惊喜的神色渐渐退去,变得亲切客套,就像她应酬陈暨生意场上的朋友:“谢诚大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谢诚对她微笑,“听说大小姐已经同陈公子成婚了。”

    婉澜笑着点头:“你还能记着这些小事,真令人感激。”

    “大小姐的事哪里是小事,我还为你们置办了一份礼物,只是当初受时局所困,没来得及送出,”谢诚彬彬道,语气里也带着客气的疏离,“既然今天遇到了,那就交给大小姐吧。”

    他说着,取出一只牛皮纸包裹着的怀表来,双手递给婉澜。谢诚居然随身带着要送她的礼物,这不仅出乎婉澜的意料,还让她颇觉不好意思,也用双手接过来,道:“一件旧事,还劳你如此破费。”

    谢诚道:“大小姐太客气了。”

    谢怀昌在旁边笑:“你们俩太客气了才是,从言,怎么还一口一个‘大小姐’?叫屏卿就是了。”

    “从言”正是谢诚的字,婉澜自出生便与他认识,时至今日才知道他字从言,但她没有与他称字论交的意思,只居高临下地看了谢怀昌一眼,道:“谢诚大哥怎么舒服便怎么叫吧。”

    还故意在“谢诚大哥”四字上咬了重音。

    谢诚不知有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但却很配合地摸了摸鼻子,道:“大小姐叫习惯了,一时半会还真改不了口,就这样吧,横竖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婉澜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大哥准备什么时候回府去看看?福大叔想你可想的紧。”

    “大小姐准我回去就好。”谢诚揶揄道,“当初走得匆忙,好多事情来不及与你解释,不过时至今日,好多事情也不必再解释了。”

    婉澜一边笑一边点头:“是,当初大哥也是拳拳爱国之心日月可鉴,如今大业既成,我倒是应该恭喜你得偿所愿。”

    这话带有轻微的讽刺之意,说的正是谢诚当年拿谢家的银子做好人,如今功成名就,反倒跑到谢家人跟前来耀武扬威。

    谢诚有些尴尬,下意识地看向谢怀昌,希望他能出面解围,但谢怀昌稳如泰山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好像压根没有听出婉澜的弦外之音一样,还笑着对谢诚拱了拱手:“是啊,谢诚大哥,真应该恭喜你得偿所愿,毕竟这么久以来,我都看在眼里。”

    谢诚局促地笑了一下,生硬地改变话题:“真是不敢相信,澜大小姐居然已经嫁成太太了,而大少爷也娶妻成家了。”

    每回他紧张的时候就要硬扯一些闲话来糊弄,这习惯到现在都没改,让婉澜觉得颇有些亲切,仿佛到这会才能确定,这的确是那个自小一起长大的谢诚大哥。

    她端着的架子松了几分,又对谢诚笑:“大哥,我今日来找怀昌,的确是有事情,来日我再约你,咱们好好叙叙旧。”

    谢诚又松了口气,连声答应下来,谢怀昌还想说他们有要事忙,但谢诚对婉澜的恐惧竟然比那要事还重要,二话不说就将他们送出了酒店大门。

    谢怀昌坐在婉澜叫来的黄包车上叹气:“我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婉澜冷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谢怀昌还想说什么,婉澜又打断他:“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我那很重要的事情跟你的事情,不是同一件事?”

    谢怀昌怔了一怔,紧接着吃了一惊:“你知道了?”

    婉澜将头别过去:“吴伯写信来了。”

    谢怀昌顿时紧张起来:“他怎么说?”

    婉澜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谢诚怎么说?”

    谢怀昌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滑动,有几分紧张兮兮的样子:“他说宋先生会北上去任职。”

    婉澜接着问:“那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怀昌嗫嚅半晌:“我……我可能……和宋先生一起去……”

    “你要去宋先生的内阁里做官?”婉澜说完这一句,自己先笑了起来,“好啊,我弟弟都没有科举,就能入阁拜相了。”

    这话说得谢怀昌也笑了起来:“是是是,我若拜了相,必定上奏大总统,封姐姐你做个一品诰命。”

    “那我还真是谢了你了。”婉澜被他这玩笑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在他胳膊上重重掐了一把,“油嘴滑舌!你还当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百六零。私奔

    谢怀昌到陈家公寓后才发觉,关于北京的两院复选,长姐知道的或需要比他还要多一些,女人总能通过各式各样的方法弄到一些她想要的小道消息,之前是家长里短的,用以取悦她们的流言,如今则是她的丈夫或家族需要的信息。

    谢怀安在弹公寓里的一架钢琴,是婉澜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但她总是静不下心来,不能一遍遍的弹那些枯燥的练习曲来巩固基础,久而久之,这架钢琴便开始蒙尘,沦为玩物。

    谢怀安叮叮咚咚地敲一些不成曲调的音符,一边弹一边对着吴心绎笑:“横竖阿姐也不弹,不如咱们把这个拉回镇江好了。”

    吴心绎轻轻笑起来,神态从容,与在镇江时候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她走去谢怀安身边,也伸手敲了两个键:“你马上就会变得在这里不受欢迎了,重荣,我得在那之前离你远点。”

    谢怀安大笑:“现在才有这个觉悟,恐怕已经晚了。”

    他话音刚落,陈暨便开门进来,表情有些不耐烦,但看到他和吴心绎后又变成了惊诧:“屏卿把你们也叫来了?”

    谢怀安起身迎过去,对他摊开手:“出生早一点总能有些特权嘛,不过看到她的意思连你都不能违背时,我心里就好受多了,不然总以为她只是窝里横。”

    “跟你姐姐多学着点,蓁蓁,”陈暨在门边脱外套,将它挂在玄关的架子上,“看她过去二十年里是怎么把重荣管这么严的。”

    “别害我,姐夫!”谢怀安立刻装模作样地叫起来,“咱们还得当一辈子亲戚呢!”

    吴心绎在他腰上捏了一把:“姐夫在开玩笑,我曾经听过这么一句话,说真正在家里话事儿的,通常会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说话不顶事的样子,反倒是在外面耀武扬威的,才有可能是真的不顶事呢。”

    陈暨头一次听到这番论断,颇觉新奇:“哦?这么说,不是你管重荣管得严,而是重荣管你管得严了?”

    吴心绎嗔怪地看了谢怀安一眼:“我嫁他至今,这是头一次出府,姐夫说这算不算严?”

    陈暨知道这是世家大族的规矩,因而只是笑,并不接话。能站在谢府之外的另一个城市里抱怨这些,已经是她的福气,这世上有多少世家大族的太太小姐终其一生也没有踏出过府门一步,与她们相比,婉澜和吴心绎显然已经足够幸运。

    他笑着进里屋去换衣服,出来又问:“屏卿呢?”

    “亲自去抓唯一一个没有被她管这么严的了,”谢怀安又在钢琴边坐了下来,“据说是因为两院复选的事情。”

    “少见多怪,”陈暨嘀咕了一句,自己到厨房去泡茶,又给吴心绎和谢怀昌拿了杯子,“孙袁二人一时瑜亮,遂一人意,必不能遂另一人意,两院复选不论结果如何,南北必定要争一场,就算要做打算,这会也已经晚了。”

    谢怀安奇道:“你既然知道的这么通透,干嘛不早跟她说?”

    吴心绎笑了笑,插口道:“这些话阿姐未必想不到,她想不到的,或许是宁隐会牵扯其中吧。”

    她话音方落,敲门声就响起来,吴心绎含笑接了一句:“阿姐回来了。”便主动走去开门,然而门打开之后,外面站的竟然是谢婉恬。

    吴心绎大吃一惊,惊叫道:“阿恬!你怎么过来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谢婉恬有些狼狈,头发粘在脸上,看起来风尘仆仆,她在陈家公寓里见到吴心绎,也是大吃一惊:“嫂嫂?你怎么在这?澜姐呢?”

    “澜姐去接你二哥了,我们也在等她。”吴心绎侧身为她让出们来,“你先进来,你姐夫和大哥都在这。”

    谢婉恬却踟蹰起来:“大哥怎么也在?”

    谢怀安已经走过来了:“怎么,大哥不能在?你有什么事情是大哥不能知道的?”

    谢婉恬勉强笑了一下:“大哥说笑了。”

    吴心绎接道:“不仅是大哥,在座的大哥大嫂和姐夫,恐怕都不能知道。”

    谢婉恬被吴心绎让进屋里,陈暨给她递了杯茶,又取出怀表来看:“屏卿应该快回来了。”

    婉澜一直将谢怀昌拉倒楼底下,上楼的时候,后者还在不满地碎碎念,抱怨她耽误了自己的大事。

    她打开门,屋里的人纷纷扭过头来看她,让婉澜怔了一怔:“怎么了?”

    谢怀安将他身后的谢婉恬露出来,调侃道:“有个迷了路的小姑娘哭着来找你。”

    婉澜皱起眉来走过去:“阿恬,你怎么来的?”

    婉恬当然没有哭,在吴心绎的安慰下,她的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此刻也站起身迎接姐姐:“我说要去看阿贤,然后就来了,我走水路来的,没想到姐姐有要紧事。”

    婉澜又问:“你来,父母大人都不知道?”

    婉恬摇了下头:“不知道,阿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婉澜“嗯”一声:“什么事?”

    “我要嫁给乔治了。”

    婉澜硬是愣了几秒钟没有反应过来,她无措地看了周围人一眼,在他们脸上看到同样震惊的表情。

    婉恬轻轻笑了一声:“如果你们理解不了,那我可以说的更明白一点,我要同他私奔。”

    婉澜立刻喊了起来:“不行!绝对不行!你是诗书礼义正经人家的小姐,奔者为妾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过?”

    “如果我为妾,那乔治此生就不可能有妻。”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但眼睛里闪烁的神采却坚定而不容置疑,“阿姐,我没有在征求您的意见,我只是来通知你,我希望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还有大哥大嫂,二哥和我姐夫,我希望你们都能来。”

    婉澜立刻就要开口,但婉恬抢在了她前面:“但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大家。”

    婉澜彻底词穷,她没有什么可劝慰的,也没有什么可威胁的,只能下意识将目光转出去,看她身边的那些,与她一同被邀请参加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婚礼的人们。

    吴心绎率先开口:“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是你自己来跟我们说?乔治呢?”

    “他在联系返回英国的船只,我们将在天主教的教堂里举办婚礼,昭告西方世界,我们结婚了。”婉恬抿着嘴,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再返回上海举办中式婚礼。”

    “真是可……”

    “好了,阿姐,”吴心绎开口拦住婉澜暴怒的斥责,对婉恬道:“你得知道,你姐只是担心你。”

    “我知道,大嫂,你不用帮她解释。”婉恬道,“我想告诉大家我想清楚了,这个决定引发的所有后果,不论是好是坏,都由我自己承担。但这话我可以说给所有人,唯独除了你们,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是阿姐,”她慢慢走过去,站到婉澜面前,凝视她的眼睛,“你真觉得,我嫁给郑家少爷,会比嫁给乔治过得更好吗?”

    婉澜摆了摆手,道:“我不反对你嫁给乔治,相反我还很希望你们能玉成一段好事,但我反对你这样无名无分地嫁给他。”

    “名分是什么呢,姐姐?名分又是谁给我的,父母吗?因为他们的反对,所以我连别人给我的名分都要不成?”婉恬又向前走了一步,眼眶蓄泪,“阿姐,我只是想要你祝福我,不是每个人都有你和姐夫这样的好运气,能和自己的结婚对象相互吸引彼此相爱,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大嫂那样的命,可以嫁给自己想嫁的人。阿姐,老天爷没给我唾手可得的福气,我得自己去伸手跟他要。”

    婉澜在她步步紧逼之下竟然退了一步,陈暨就站在她身后,伸手托住了她的腰:“好了,阿恬,别这么跟你姐姐说话。你也知道,在你承担最坏后果的时候,你没有办法阻止她跟你一起承担。”

    他说着,抬了抬下巴,示意谢怀安去拿电话:“叫乔治过来,就算他下定决心要将咱们家的姑娘拐走,那也应该他自己亲自上门来拐,而非让我们姑娘自己从家里跑走寻他。”

    他话音刚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谢怀昌在门边站着,顺手打开门,看到乔治那张带着微笑的脸:“结束了吗?”

    谢怀昌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在门口等着,确让女人去为你冲锋陷阵?”

    “我刚刚为她冲锋陷阵完毕,虽然你不理解,但情况就是这样,”乔治笑了笑,“我们会回英国举办婚礼,用来献给上帝,然后到中国来再办一场,献给所有爱她的人。如果你们觉得家里有一个跟人私奔的女儿会影响声誉,那我们可以去美国定居,我在那里入股过一个很大种植园。”

    婉恬在屋子里看他,侧着身子,对他微笑,眼睛里熠熠生辉,然后她对他伸出手,掌心向下,然后一步步走过去,就像英国女王一样高贵,凛然而不可侵犯。乔治正在门外等她,也抬起手,掌心向上,握住她纤细白皙的手指。

    “你打胜仗了吗,亲爱的?”他低声发问。

    婉恬笑了笑:“走吧。”

百六一。心气

    他们携手走下楼,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婉澜甚至没有从震惊愤怒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吴心绎短暂地“哎”了一声,扭身追了出去:“阿恬!”

    婉恬在楼梯上站住脚,仰起头来看她,鬓发还是乱的,但一双眼睛却闪闪发光。

    吴心绎一手扶在楼梯栏杆上问:“你上哪去?”

    婉恬与乔治相视一笑:“去结婚。”

    吴心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要去结婚,我问的是你们现在上哪去,去英国的船联系好了?”

    这对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小情人这才如梦初醒,再相视时便相顾赧然了,吴心绎排着栏杆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上来,唱了一出大戏,只把自己感动的不得了。”

    婉恬伸手去推乔治,一张粉面涨的通红。乔治在她的推搡下转身,慢慢拾级而上,一边走一边不好意思的笑:“我们真是两个失败的戏子。”

    “哪里,你们已经再成功不过了,”吴心绎笑道,“戏子是演戏来感动别人,你们只需要感动自己就是成功。”

    他们重新走回公寓,里面的哥姐俱已坐下,乔治走在前头,婉恬低头牵着他的衣角,吴心绎落在后面,顺手带上门,“正巧澜姐今儿个有事要说。”

    婉恬挨着乔治在沙发上坐了,道:“我说怎么到的这么齐,还以为是我们兄妹们心有灵犀。”

    婉澜阴着脸:“你就是这么回报心有灵犀的?”

    婉恬见她的确是动了怒,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低头坐好:“阿姐,我错了,我不该拿私奔威胁你。”

    “原来你是在威胁我?这么说你并没有打算私奔了?”婉澜立刻问道,“那你这次出来,父母大人知道吗?”

    “不是威胁你,是真的,”乔治将话头接过来,他情绪也已经平静,微微笑着说道,“我真的联系好了出国的船只和用来结婚的教堂,当然,还有我们天主教的神父。我得请求你的原谅,澜,我实在等不住了。”

    谢怀安凉凉地“哼”了一声:“老实讲,乔治,你多久有这个打算的?”

    乔治诚恳地看着他:“薇妮去向谢翁提亲失败的时候,走投无路,蓦然萌生了这一想法,随后就向恬写信了。”

    谢怀安又问:“谁给你们做的信使?”

    乔治道:“她身边的婢女。”

    “哦,”谢怀安叹了口气,“这可千万不能被母亲知道。”

    吴心绎咬着嘴唇没说话,这件事倘若被秦夫人知道,她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落个持家不力的罪名。

    谢怀昌忽然插口发问:“你们什么时候离开上海?”

    乔治道:“本来计划同我姐姐一起走,但现在显然等不及了,我花重金从别人手里买下了几张船票,后天就走。”

    婉恬接着补充:“徐先生为我引荐了上海的一位报社编辑,我们明天会在报上刊登结婚公告。”

    谢怀安抬手扶住额头,学着乔治的语气夸张地叹息:“哦,上帝……你可真是……走的毫无留恋,却把一堆烂摊子全都交给了我们。”

    婉恬笑弯了眼睛,温柔地环视室内所有人,在胸前双手合十:“拜托了。”

    谢怀安又叹了口气,接着对她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这私奔结婚,咱家也不好拿七十二抬嫁妆给你,替你承担点东西,就当你的嫁妆吧。”

    吴心绎道:“原以为今儿是要商讨大事,如今也是万万没想到。”

    婉恬笑着,扭头去看婉澜的反应,她已经很久没有吭声了,表情也不豫,婉恬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极快地瞄了一眼她的表情之后,又赶紧把目光移开,讷讷道:“那……那大家今天聚过来,是因为……”

    谢怀昌道:“是有大事要说的,阿姐,你就别卖关子了,我还要回去开会。”

    婉澜这才开口:“你要去开什么会?和北京的复选有关吗?”

    谢怀昌点了下头:“来的路上就告诉过你了,我会和宋先生一起去北京。”

    “保护他?”陈暨皱了下眉,“你是国民党?”

    谢怀昌挑了一下唇角,像是在笑:“在国民党还不是国民党的时候,我就是国民党的成员了。”

    “哦,”陈暨耸了一下肩,又去卧室换衣服,“眼下承认自己是国民党可不太妙。屏卿,我要出去了,今晚不能回来吃饭,四川的一位朋友到了。”

    谢怀昌立刻发问:“哪家的朋友?”

    陈暨看了他一眼:“王方舟师长家的朋友。”

    谢怀昌别开眼睛,思索片刻后恍然:“难道是杨森杨子惠?”

    陈暨有些惊讶,顿住了脚步:“怎么,有交情?”

    谢怀昌笑了一声:“不熟,他也是同盟会的。”

    陈暨皱眉想了一想:“那要不你跟我同去?”

    谢怀昌摆了摆手:“我还是在这聆听大姐教诲吧,你们生意上的事情,我插不上嘴。”

    陈暨又想了想,这才点了一回头,走去卧室更衣了。婉澜在沙发上坐着,板着脸,对谢怀昌道:“记住,你是民国的人,是大总统的人,就算与宋先生一同赴京,也要与他保持距离,先去拜见吴伯,看他怎么说。”

    谢怀昌又叹气:“看来你已经被吴子玉说服了。”

    婉澜皱起眉:“吴子玉不必说服我,我自己想得通,怀昌,姐姐难道会害你?你也不想想,当今天下大半兵马皆归袁大总统所有,那些兵兵将将,无一不是他亲手训练亲自提拔,再反观孙先生,他手里的兵呢?将领呢?难道要指望一帮拄着文明棍的先生来帮他打天下吗?”

    谢怀昌颇为不服,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对,吴心绎在两人中间打圆场,一面安抚婉澜,一面又劝谢怀昌放松些。谢怀安在一边听着,此刻也站起身来:“我觉得阿姐说得对,怀昌,你应该听她的,毕竟乱世宜孝不宜忠。”

    婉澜的表情果然缓和不少,对谢怀昌和颜道:“你站起来是要做什么?”

    谢怀安在衣架上拿过自己的外套:“我也得走了,阿姐,我有一批药材积压了,正在找机会脱手。这笔药材进价颇高,已经牵制住了我账面上的银子,着实无法捐给军队,只能想办法卖给军队。”

    这倒是正经事,再者他也弄清了她今日召集众人来此的目的,又赞同她的意见,那实在没什么好耽搁的,便点头同意。

    吴心绎去服侍谢怀安穿衣,又对乔治和婉恬道:“你二人若无要事,也先走吧。”

    乔治立刻站起来:“我同怀安一起走,毕竟药房里也有我的股份,况且我卖一卖这张脸,没准可以打散卖去洋人的医院。”

    说话间陈暨也收拾妥当走出来了,谢怀安和乔治便赶上去坐他的车一起离开,陈暨在公寓门口停了停,看着婉澜道:“屏卿,你这次小题大做了。”

    婉澜尚无什么反应,吴心绎却蓦然紧张起来,她在老宅风声鹤唳的过惯了,随便一句话都能揣摩出两三种意思。

    但婉澜的表情还是很平静,谢婉恬没走,就留在客厅里,但她不看她,又把目光投在了谢怀昌身上:“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中国向来是个神奇的国度,从古至今经历过不计其数的分裂和外敌入侵,最后总能神奇的归于一统,罗贯中在小说《三国演义》里说的很清楚,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或许不符合那些作为的哲学定义,却已经成为一条社会规律运行至今。他们都知道这段乱世终将结束,却不知道到底是由袁大总统结束还是由孙先生结束,也或许这两者都只是历史的过客,真正的开国之君还没来得及登上舞台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史官或后人的事情,对他们这些不幸生在乱世的人来说,唯一的目的是活下去。

    不过男人和女人终究有所不同,女人看重安稳,男人则更想用在造英雄的时势里博一番事业。谢怀昌对“家族”这个词看的不重,起码没有婉澜和谢怀安看的那样重,他只是个庶子,他看重的只有一家,在那一家里,也有个座次排序。

    婉澜用殷切的目光看着他,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但吴心绎却看出谢怀昌心里对这个庞大家族若有若无地怨怼,他没有开口反驳婉澜,兴许不过是因为婉澜在他那张座次表上。

    她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便轻轻咳了一声:“袁大总统做了什么,叫你对他如此不满?”

    谢怀昌听得这一句,陡然心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吴心绎便接着道:“推翻帝制,建立共和,他做了;成立内阁,开设两院,他开了。宁隐,我不识得你们国民党中之人,也不晓得你们的宏图大业,只是单单就你给我的感觉,我倒是好奇得很,你到底是厌恶他,还是厌恶最终做了大总统的那个人,不是孙先生?”

    谢怀昌双肩一抖,猛地后退一步:“你……你怎么能……”

    吴心绎赶紧把手举起来轻轻下压,又放柔了语调安抚他的情绪:“我不是污蔑孙先生,我对他敬佩的紧,一介书生,在前途未名之际为国奔走呼号,且不论功成与否,单是这份心力就够人钦佩了。我疑惑的只是你,宁隐。”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急慌慌地跟着他闹革命,是为家为国吗?还是因为你在谢家老宅里的郁郁不得志,所以憋了一口气要出人头地,想干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好教那些曾经轻视你的人为你刮目鼓掌?

百六二。暗杀

    谢怀安晚上回宾馆的时候,吴心绎早已经回来了,正穿着寝衣在妆台前翻一册泊来读物。谢怀安在门边脱鞋子,疲惫地叹了口气:“我回来了。”

    吴心绎应着,将书放下去伺候他换衣服,帮他将盘扣一一解开,谢怀安就架着胳膊,一手平举着,一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你跟阿姐下午怎么样?”

    “没怎么样,就劝宁隐呗,”吴心绎将他的外衫挂在臂弯里,进屋去取棉袍给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没有。”

    谢怀安咕哝了一句:“不省心。”说着走去沙发上躺下了。

    吴心绎又倒茶来给他喝:“怎么了?不顺利?”

    “不顺利透了,”谢怀安闭着眼睛喝了一口,又放回她手心里,“不喝茶,倒白水来,我怕晚上睡不着觉。”

    吴心绎应了一声,拿一杯烫嘴的水来,放在茶几上,又去到他前头坐下,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动作轻柔地为他揉太阳穴:“乔治不是跟你一起去了吗?对方怎么说?”

    “看在他的面子上买了一部分,但吞不下全部,”谢怀安道,“真是没想到,这批西药应该很容易出手才对。”

    吴心绎把手指插进他发间,一路按摩下去,柔声劝他:“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要不我叫我爹……我父亲想想办法?”

    “算啦,你爹估计正为复选焦头烂额呢,”谢怀安闭着眼睛,将手放在小腹上,睡的直挺挺的,“我不在这个节骨眼上恶心他。”

    “复选跟他有什么关系,”吴心绎轻轻笑起来,“他从军,又不从政。”

    “难道怀昌跟他没关系么?”谢怀安也跟着笑了一下,“我猜你爹现在肯定肠子都悔断了,都怪当初识人不清,跟这么一户人结了亲家。”

    吴心绎在他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嗔怪道:“满嘴胡言乱语,我看这户人家就好的很,我前世积德,这辈子才能嫁到这户人家来。”

    谢怀安却忽然不笑了,他沉默了许久,伸手去握吴心绎的手,用力捏在掌心里,力度大到简直要让吴心绎大声叫出来,他似乎觉察到她的不舒服,只握了一下就赶紧松手:“我现今总算是明白‘美人恩重’这句话的意思了,先前还以为只是一个风流句子。”

    “没有美人也没有恩,”吴心绎道,“只有个妻子罢了。”

    谢怀安又沉默了,此时也的确没有比沉默更好的回答海誓山盟太浅薄,甜言蜜语又显轻佻,情深义重的夫妻之间自有一套只可意会的传情方法,在这套方法里,他不必有什么回应,只需要微微一笑就好了。

    于是谢怀安便闭着眼睛,微微挑起了唇角。

    吴心绎本来想跟他提一提置办房产的事情,看他今天的状态,又生生憋了回去,另挑一些闲话来说:“今天姐夫走的时候神色不是很好,我有点担心他回去会不会跟阿姐吵架。”

    “哦,你也觉得阿姐有些小题大做?”谢怀安果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睁开眼睛看她,“我还以为是我太难伺候。”

    “什么叫‘我也以为’?”吴心绎气结,“明明就是你太难伺候,阿姐这么小心谨慎,还不都是为了家里?”

    “我当然知道她都是为了家里,可就算是为了家里,也不必折腾成这样。”他眼睛又闭上了,“玉集大哥的确是听不高兴,他是被阿姐从办公室硬拽回来的,但拽回来又没他什么事,你没看他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开口么?他就不关心这些。”

    吴心绎皱起了眉:“这改朝换代的大事他都不关心,那还做什么生意?”

    “这改朝换代的大事他一个生意人本就关心不着,”谢怀安依然没睁眼睛,“倒是你爹应该好好关心关心,毕竟改不好就要打仗。”

    吴心绎道:“你也应该好好关心关心,毕竟如果你的泰山大人和你亲弟弟成了对头,你夹在中间可怎么办?”

    “这件事不是你和阿姐去操心了吗?我还能怎么管?”谢怀安的脾气有些上来了,语气也开始变硬:“要是他连你们的话都听不进,难道还能听进我的?我可是姓谢的。”

    吴心绎惊了一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怀安哼了一声:“没什么意思。”

    他说着,翻身坐了起来:“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我能有什么意思。”语毕就汲上鞋子进卧室去了。

    吴心绎这才发觉,他这批药材绝非积压那么简单,做生意的谁没见过风浪,不至于一批药品压手里就闹得脾气如此暴躁。她端起那杯放凉了的百水,又兑了点热水进去,轻手轻脚地端进卧室:“正好,快喝吧。”

    谢怀安冲妻子发了句无名火,自己又开始后悔,吴心绎递了个台阶给他,他便就这往下下,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来喝了一口,顺势揽住她的腰:“那小子下午是怎么说的?”

    “什么都没说,”吴心绎道,“他晚上还要去开会。”

    开会只不过是个托词,他哪有那么多会要开?大家都知道他长嫂的父亲是袁大总统的人,因此都对他有所提防,不敢让他接触太核心的机密。孙先生召开的这个茶话会,左右只讲一个政党政治,他听得热血沸腾,想要投身其中,成为政党的一份子,参与政治活动,就国内外重大政治问题发表意见,由此对国家政治生活产生影响。但国民党的要员不这么打算,他们只能看到他背后的吴佩孚,然后用充满怀疑的眼神打量他,试图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找到他倒戈袁世凯的蛛丝马迹。

    谢诚请他与宋教仁一同赴京,理由是他伤愈之后,理应回北京先前的岗位上报道。作为他的童年玩伴,谢诚对选中他陪宋教仁一同赴京的原因直言不讳,就是看中他和吴佩孚的关系,想借他的身份来保护宋教仁。

    但他没有说的另一个原因,那些做这个决定的人,同时也想通过这件事看清他的真实立场,他们用这个方法将他和国民党彻底绑在了一条船上虽然他一点都看不出将他绑上船对政党有什么好处。

    他再也没有去过陈家公寓,因为他已经明白并理解家族的意思,虽然不想照这个意思行事,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考量的确是正确的。

    就这么犹豫来犹豫去,一直到宋教仁要启程的20号,谢怀昌还是没有最终决定投效哪一方,他打算在上京去听听谢道庸的意思,因此也没拒绝护送宋先生赴京的安排。前来送行的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上海火车站特设的议员候车室,各个都喜气洋洋,有说不完的祝福话,祝他们一路平安,祝宋教仁组阁顺利。

    临近检票时间,送行的人簇拥着北上的人从候车室出来,手挽着手边走边谈,意气风发。谢怀昌在最边上,中心全是一些要载入史册的大人物,他插不上嘴,便竖着耳朵听,但车站实在是太吵了,吵到他除了子弹出膛的呼啸外,什么都听不清。

    宋教仁捂着肚子弯下腰,整张脸都因为剧痛而扭曲。黄兴在旁边搀着他,大喊“钝初”,紧接着又是两声枪响,整个车站尖叫声响成一片,谢怀昌将行李箱扔在地上,拔出配枪,冲着人群里一个狂奔的背影追了过去。

    廖仲恺大喊了一句:“宁隐!要抓活的!”

    谢怀昌都来不及应,一边跑一边想为什么到现在了,都没有警察出来封锁现场维持秩序,他心里隐约察觉出这场暗杀非比寻常,就是冲着宋教仁来的,对方想要他的命。

    廖仲恺叫他抓活的,想从他嘴里问出刺杀的幕后主使,但他觉得不必问,这事和北京那位权倾天下的光头脱不了干系。

    那杀手应该是接受过专业训练,个子很矮,但体格强壮。纷乱的人群里能一枪命中目标,还懂得声东击西,等闲的江湖混混绝对没有这个身手。作为曾经的军事教官,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人逃跑握枪的动作,应该是出自军队无疑。

    他正为这个发现暗自心惊,前方逃跑的人忽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谢怀昌心中一喜,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一边跑一边上膛,就在他马上就能捉住那人的时候,一旁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人撞在他身上,力道凶猛,立刻将他也撞倒在地。

    他甚至听见了一个人骨头错位的声响,本以为是撞他的那个人,等那人慌里慌张地起身道歉,将他拉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是自己的脚踝崴住了。

    前面的杀手已经淹没在人海里不见踪影,而后面依旧乱成一团,他看到人群里几张惨白的脸,黄兴、于右任、廖仲恺等等等等,他们正努力为宋教仁止血包扎,叫车去医院。而那位宪政的希望、民国新任总理,仿佛已经疼昏过去了。

    谢怀昌慢慢地蹲下去,隔着皮肉摸索自己崴伤的脚腕,它已经开始肿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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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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