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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百六三。死亡后续

    谢诚在清晨来找吴心绎,那时候天刚蒙蒙亮,照谢怀昌的意思,谢诚故意等谢怀安离开酒店后才将她约到酒店外,将他受伤的消息告诉她。此时宋教仁遇刺一事还没有传开,吴心绎听到这个消息,眼皮子啪地挑了一下。

    谢诚又补充:“宁隐叮嘱你,千万不要告诉澜大小姐。”

    吴心绎点了下头:“我知道。”

    谢诚看她的表情,微笑了一下:“大奶奶无须担心,宁隐只是崴了脚,已经上夹板了,并没有生命危险。”

    吴心绎蹙起眉:“我想去看看他。”

    “他……也不太想让大爷知道,”谢诚犹豫了片刻,“大奶奶晓不晓得,宁隐和大爷关系不是很好。”

    吴心绎瞟了他一眼:“不晓得,他们是亲兄弟,没有关系不好一说。”

    谢诚赔笑道:“大奶奶说的是,只不过宁隐不想让大爷知道他负伤的消息。”

    吴心绎道:“宋先生遇刺的事能瞒多久,二爷负伤的消息就能瞒多久,况且大爷真正关心的也不是他崴伤的那只脚。”

    谢诚带着吴心绎去看谢怀昌,他的病房跟宋教仁的病房毗邻,虽然伤情不至于住院,但廖仲恺还是让他住了下来,宋教仁生死未名,他不敢再让另一个人也死在他眼前。

    吴心绎从楼梯上走上去的时候,迎面碰见一个匆匆下楼的年轻人,脸色苍白。他在楼梯拐角处跟吴心绎装了个满怀,却连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扭身就下去了。

    于是谢诚的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低声道:“钝初先生出事了。”

    他顾不上再跟婉澜说别的,蹬蹬蹬地跑上去,宋教仁病房内悲声大作,黄兴跪在床边,握着宋教仁的一只手呜咽出声,口中还喃喃的说着什么,只是零零碎碎,句不成行。

    谢诚已经冲进病房了,吴心绎在门口站着,见一个瘦高的中间人掩面从病房里走出来,单手撑在墙壁上,低着头,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肩膀抖动,却悄无声息。

    吴心绎在一边站着,沉默了一会,给他递上一方手绢。

    廖仲恺接过来,含糊道了句谢,将自己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才站直身体:“多谢。”

    吴心绎对他微笑,摇了摇头:“请节哀。”

    廖仲恺看着她,语气迟疑:“您是……”

    “我是谢宁隐的长嫂,听说他受伤了,所以来探望他。”

    廖仲恺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迟疑道:“宁隐从未提过……”

    吴心绎打断他:“宁隐在哪家病房?”

    廖仲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带您过去吧。”

    “不必了,”吴心绎向病房内抬了抬下巴,“请节哀。”

    廖仲恺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又透出痛彻心骨的悲色,吴心绎就看着他的眼睛里漫上水汽,还兀自强忍着,指了指走廊尽头:“您请吧。”

    吴心绎向他道谢,快步走去走廊尽头,在玻璃上看了看,推开其中的一扇门。

    谢怀安在床上半躺着,右脚打着石膏和夹板,听见动静,立刻坐起来:“钝初先生……蓁蓁,你怎么来了?”

    “你让谢从言去寻我,难道不是想让我来吗?”吴心绎在他床边坐下,皱着眉看了看他那只伤脚:“严重吗?”

    “不严重,只是崴了一下而已。”谢怀安向门外看了一眼,“我听见外面很闹,怎么回事?”

    吴心绎垂下眼睛,淡淡道:“宋钝初先生方才去世了。”

    谢怀昌愣了愣,似乎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紧接着他就像被烫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宋钝初先生方才去世了。”吴心绎又重复了一边,依然是那个淡淡的语气。

    谢怀昌单脚着力在床上站着,又发了一会愣,重复了一遍:“钝初先生去世了?”

    吴心绎点了下头:“请节哀。”

    “节哀?”谢怀昌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么能用这么漫不经心地语气说出这句话?我怎么节哀?你不知道他对中国革命意味着什么!”

    “那他对中国革命意味着什么?”吴心绎抬起头,“他去世了,中国就亡了吗?”

    谢怀昌张了张嘴,慢慢蹲了下来:“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恰恰相反,我觉得我来的太是时候了。”吴心绎起身去给他倒热水,强行塞进他掌心里,“你觉得这是袁大总统干的?”

    “我不知道,”谢怀昌低头看着杯子,鬼祟地压低了声音,“但一定和北方脱不了干系。”

    吴心绎又问:“所以你打算彻底投效孙先生?”

    谢怀昌依然低着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

    “我也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吴心绎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今天最后一次来见你,跟你说的这些话,也是最后一次说,听不听在你,但如果不说,我会良心不安。”

    谢怀昌抬了抬眼皮,表示她可以开始讲了。

    吴心绎便开口道:“宋先生去世后,南北必有一战,而且这一战十有**是由南方发起的。国民党兵力如何,我不知道,但你应该清楚得很。”

    谢怀昌冷冷地笑了一声:“照你这么说,国民党是在自取灭亡了?”

    “别对我那么大敌意,怀昌,我不是你的敌人。”吴心绎脸上的微笑也收了起来,“你若不姓谢,我也不会跟你讲这些。”

    谢怀昌看了她一眼:“我若不姓谢,你也没有嫁进谢府的今天。”

    吴心绎当场就变了脸色,而谢怀昌也似乎是有意激怒她,但她却没有上当,只青着脸做了个深呼吸,压住了火气:“你不用故意气我,今天我要说的话,你听了是你运气好,我说了是我仁至义尽。”

    谢怀昌觑了觑她的脸色,慢慢叹了口气:“你说吧,我不打岔了。”

    “我建议你立刻给北京发电报,然后照原计划赴京,先到部队去报到,再去拜访北京的二叔和我爹,从他们那里打听点内部消息出来。你应该知道,如果开战,你和我爹绝对不能各效一主,除非你恨谢家已经恨到骨子里,做梦都想看它分崩离析。”

    谢怀昌立刻道:“我从没有这么可怕想法!”

    吴心绎立刻抓住了他这句话:“‘这么可怕的想法’?看来你有过没这么可怕的想法了。”

    谢怀昌苦笑一声:“你这是在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挑我的刺。”

    吴心绎看着他:“你又何尝不是在故意挑老宅的刺?”

    谢怀昌将头别了过去:“你倒是个合格的儿媳妇。”

    “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本来是你应该做的。”他示弱之后,吴心绎的情绪也平静下来,“袁大总统如果真的有心对国民党下手,那弄点内幕消息,会比你扛着枪上战场去杀中国人有用的多。宁隐,如果有一天你走投无路……”

    谢怀昌还在静候她下文,但她却哑了嗓子,他等了一会,忍不住催了一句:“如果有一天我走投无路,如何?”

    “老宅永远少不了你一碗饭吃。”她低声道,说完便站起身,“我要走了,去陪澜大姐吃午饭,如果你不想让她知道,那我就替你瞒着她。”

    “请你替我瞒着所有人吧。”谢怀昌道,“我怕他们将我的伤和钝初先生的死讯连在一起想东想西,其实并没有多严重。”

    宋教仁留了遗嘱给袁大总统,原本请黄兴代为致电,但谢怀昌赴京的时候,黄兴又专门手抄了一份给他,请他转程袁世凯。

    谢怀昌快速读完了那封遗嘱,只觉得鼻腔酸涩,他想起于右任在医院里给他看的宋教仁另一封遗嘱,说“我为调和南北事费尽心力,造谣者及一班人民不知原委,每多误解,我受痛苦也是应当,死亦何悔?”

    他到死都不肯相信这场暗杀会与袁世凯签上关系,他怕南北分裂。

    “听说孙先生已经结束了对日本的访问,启程赶回上海了。”谢怀昌道,“请代我向孙先生问安。”

    黄兴拍了拍他的肩:“宁隐,走好。”

    他没有去火车站送行,只在谢怀昌居住的酒店楼下与他仓促道别。宋教仁已死,想必没有人会再威胁谢怀昌的生命安全,况且他也没有什么被威胁的价值。

    他独自在上海火车站的检票口前排队检票,周围人群熙熙攘攘,宋教仁出事后,火车站象征性地加派了一些警察,胖瘦各异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制服左顾右盼,颓丧而漠然。

    有人拍在拍他的肩膀,就像按动了一个机关,他纵身便跳了起来,顺势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枪。

    谢怀安惊愕地看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谢怀昌看清他的脸,吐了口气,又忍不住抱怨:“你喊人就行了,乱拍什么肩!”

    谢怀安将他的枪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将枪上膛,对准了他的眉心。

    目睹这一幕人群又嗡的散开,远处的警察一路小跑过来,边跑边喊“什么人!放下枪!”

    谢怀安没动,谢怀昌也没有动,但前者神态平静,后者却因为用力咬牙而在面颊上崩出一道生硬的线条。一直到警察马上要跑过来了,谢怀安才忽的一笑,将手枪放了下来:“你怕我杀你?”

    谢怀昌从他掌心里把枪拿走:“这不是玩具,以后不要玩。”

百六四。买主

    谢怀安点了点头,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将枪支拍在他掌心里,又从裤兜摸出一个钱包。

    谢怀昌把手枪退膛,皱起眉看他:“你这是干什么?”

    “看不出来?我在掏钱啊。”谢怀安又将那个钱包拍在他掌心里,“你在京城少不了打点,别拿二叔当咱家钱庄用。”

    谢怀昌的眉心仍未松开,他的自尊心忽然开始作祟,不想从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手里拿钱。

    谢怀安若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没有强迫他,却也没有把钱包收回来,反而闲闲说起另一件事:“二叔的女儿,我们的堂妹阿新,也已经到了说婿的时候,恐怕叔父不愿意将她嫁给从戎之人,你不妨将她带回老宅,叫母亲给她寻觅一门好婚事。”

    谢怀昌眉心松开了一点,颔首道:“知道了,我去跟二叔商量。”

    谢怀安“嗯”了一声:“莫轻易做决定,连累了二叔,他还是两院参政院议员之一呢。”

    谢怀昌可算是听懂了他隐晦的提示,将脸别向一边,短促地笑了一下:“知道了。”

    谢怀安轻轻叹了口气,掂了掂那只钱包:“还不收?”

    谢怀昌低头看着,忽然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依旧没有从那个沉默寡言的庶子的阴影中挣脱出来。长姐自然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长兄凭着嫡子身份就能获取足够的关注,就连同样为庶的谢婉贤都有生母为她汲汲钻营。他们个个都谈笑从容,有心胸者、有志气者、有品德者,而他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作用,是用来衬托秦夫人的贤惠大度,待失去生母的庶子跟嫡子一样好。

    谢怀昌觉得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至今还有这种羞惭之感,那种恨不得将自己藏进人群里的难堪羞愧,跟十年前几乎别无二致。

    但长兄却依然饱受夸赞。

    他垂眸看着那个钱包,知道里面一定塞满的票子,不论是银票还是北京袁大总统发行的货币应有尽有,且数目匪浅。而且除了钱包,谢怀安还一定另外准备了一笔现金,让他分散装在身上和行李箱里他一向考虑周全,只是这份周全在谢怀昌看来,与施舍别无二致。

    谢怀安依然举着那个钱包,举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想装没看到都不行,两人就此陷入一场奇异的对峙,谁都不肯先退一步。

    后面有行人催促了:“走不走,不走让开我先走。”

    谢怀昌借坡下驴地退了一步:“我先走了。”

    谢怀安将那个钱包向前送了送,语气不容置疑:“拿着。”

    谢怀昌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哥……我有钱。”

    “等你发达了,再双倍还我,”谢怀安道,“拿着,我借你的。”

    谢怀昌很倔:“可是我不需要借。”

    谢怀安皱起了眉:“那就当是我托你办事。”

    “办什么事?”

    “我托你……”谢怀安顿了一下,“我托你替我保全谢家。”

    谢怀昌不说话了,后面的旅客又在催,并且绕过他去到检票口检票了,谢怀安抬眸看了看,眉心皱的更很,直接将钱包塞进了他的大衣口袋里:“看好,莫丢了。”

    谢怀昌隔着衣服摸了摸那个鼓起的方块,觉得那就跟一块烙铁一样烫手。

    谢怀安又往后看了看:“行了,走吧,别误车,带我向叔父叔母问好,记得邀请他们来上海旅行。”

    谢怀昌又摸了摸那个方块,想说什么,又憋住了,最后只点了下头,心事重重地离开。

    谢怀安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之后,才慢悠悠地往外走,吴心绎在车站外的车子上等他,他拉开车门,对她笑了一下:“送走了。”

    吴心绎问:“他收了?”

    “硬塞的,”谢怀安倚在靠背上闭起眼睛,“真难搞,别人偶尔给他一碗饭都感激涕零,家里供他吃穿供他出洋二十多年,还被他当敌人来看。”

    “因为他对别人没有期待。”吴心绎靠过去,手伸上去轻柔地揉着他的太阳穴,“你一会去干什么呢?”

    “去找玉集大哥,他给我介绍了几个朋友。”谢怀安没睁眼,“没准可以把那批药卖出去。”

    吴心绎笑:“哪里的财神,来的这么及时?”

    “云南那边,军队上的人,”谢怀安笑了笑,“他卖火器我卖药,我们俩也算是天作之合。”

    吴心绎也跟着笑了一下:“军队里的老爷可不好合作,他们最是翻脸无情的,还瞧不起商人。”

    谢怀安似乎是觉得有趣,睁开眼睛扭头看她:“哦?你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是我那岳父大人也看不起商人?”

    吴心绎在他下巴尖上掐了一把:“乱说话,我人都嫁给你了。”

    谢怀安笑着去揽她的腰:“不是我非要经商,只是这世道为官不易。”

    吴心绎向下滑身子,将头靠在他胸口:“我知道的,你莫要多想。只是跟军方做生意这件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生意人之间起码讲诚信,但军老爷对生意人可不用讲。”

    谢怀安不以为意:“咱们家又不是没有军老爷,拿我的资源换他们的资源难道也不成?只是应急而已,以后不会了。”

    “开了这个头,以后就难收手了,”吴心绎一边斟酌自己的语气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柔声道,“放在咱们家药房里,或者分散开卖给不同的医院总能有卖出去的办法。”

    谢怀安握了一下她的手:“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司机先将吴心绎送到陈家公寓里,才照着谢怀安的意思开到玉屏影院去,陈暨正在会客,谢怀安上楼时,那两个客人正好沿着楼梯走下来。

    他微笑着向客人们点头致意,并且率先身让路,陈暨的秘书在后面跟着,也对他笑:“谢大少来了。”

    左手边的那位先生穿着西装,手里提着文明棍,戴礼帽,圆眼镜架在鼻梁上,还留着两撇小胡子,闻言停下脚步:“哪个谢大少?”

    “镇江谢家的大公子谢重荣谢大少,”秘书道,“我们陈太太的胞弟。”

    “原来是这个谢大少,”客人微微笑了起来,“陈老爷才说了晚上叫上谢大少一起吃饭。”

    谢怀安立刻明白过来,这就是云贵来的军老爷了,立刻笑着回复:“这么巧,那不知道两位贵客如何称呼?”

    圆眼镜的那位又笑起来,指了指他旁边那位身姿英挺,器宇轩昂的年轻男人:“这位是贵州都督唐老总的麾下悍将,顾品珍顾部长。”

    谢怀安从没有听说过顾品珍这个名字,但他还是扬起一脸笑意,主动伸手去跟顾品珍握手:“顾部长,真是少年英才。”

    顾品珍向他笑了一下:“谢大少过奖了。”

    圆眼镜又道:“在下王鸿图,不才蒙受同行信任,任云南商会的总理。”

    谢怀安又与王鸿图握手:“原来是王总理,久仰久仰。”

    王鸿图笑眯眯地跟谢怀安寒暄罢,开口问道:“谢大少来找陈老爷,是有什么要事吧,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咱们晚饭再一醉方休。”

    谢怀安拱手道:“承蒙王总理看得起,怀安就不得不跟您在酒桌上较量一番了。”

    王鸿图大笑,与他拱手告别,谢怀安目送他们走出大门后才转过来,慢慢拾级而上,问那秘书道:“这两人一个是贵州的,一个是云南的,怎么凑一起去的?”

    秘书答:“贵州都督唐老总本就是云南总督蔡松坡的旧部。”

    谢怀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伸手去敲了一下陈暨办公室的门,后者应当是听到了他们方才在楼梯上的寒暄,开门的时候脸上还带笑:“见到云南的人了?”

    谢怀安“嗯”了一声:“顾品珍倒还罢了,看王鸿图,感觉很是老奸巨猾。”

    “王鸿图其实也罢了,”陈暨道,“真正棘手的是那个唐老总,他可不是普通人。”

百六五。交易

    陈暨晚上在“爱云馆”宴请他们,这是一处暗门子,当家的名唤沈爱云,据说曾经是北京哪个王公藏的娇,因为放不下身段去跟客人打情骂俏,因此在沪上没什么名气。但陈暨却偏爱爱云馆里的清净,几次在风月场所请客,都挑的这个地方。

    沈爱云知道陈暨家里有个出身名门的太太,因此也不在他身上打主意,只要用心伺候好他带来的客人即可。她的宅子是照着京城四合大院建的,丫头们穿旗装,偶尔还梳二把头,王鸿图从没见过这些,因此感到新奇,尤其是当丫头进去通报喊“四奶奶”时,更是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好大的排场。”

    陈暨在外间喝茶,闻言也笑:“王总理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吗?怎么在佳人门前出言不逊?”

    王鸿图急忙装模作样地掩嘴:“我的错,我的错。”

    屋里传出一道慵懒娇媚的声音,问:“哪儿错了?”

    她一口京腔,吐字清晰,还带着勾人的弯儿,与江南软语的娇怯大是不同,王鸿图只听这声音便精神一振,抱拳道:“回四奶奶的话,我错在人无耐心,不知道美人是用来等的。”

    窗棱子里的人低低笑了一声,紧接着传出金石相撞之声,不一会便从屋里款款而出,竟然是未施脂粉,一张脸白里透粉,肌肤细腻,不上妆也丝毫不觉寡淡,散了满背的长发有几缕撩在脸上,更衬得肤如凝脂发如乌木,另有一丝探进唇角里,惹得沈爱云伸了几次舌去舔,想把它吐出去。

    王鸿图几步上前,颇为恭敬地伸手,帮她把那丝头发撩出来:“四奶奶莫急,我来帮你。”

    沈爱云没动,任他的指尖若有若无从自己脸上划过去,还低下目光来去看缠在王鸿图指尖的那丝头发,接着便顺着缕上去,用力将那头发拽下来,尾巴还缠在王鸿图指间,她便微微笑着看那头发,又看王鸿图:“当谢礼吧。”

    陈暨道:“王总理的确是好运气,我前后照顾四奶奶生意不计其数次,可连一回谢礼都没收到过。”

    王鸿图便面露得色:“我得先谢陈老爷忍痛割爱,再谢顾部长高抬贵手。”

    谢怀安一直在观察王鸿图,可他表现的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酒色之徒。

    沈爱云侧身倚在门框上,笑容淡淡,也歪着头打量王鸿图:“听这位爷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王鸿图笑容满面的揖手:“是,四奶奶耳力好。”

    沈爱云又勾了勾唇角,将目光转向陈暨,也不叫人,只道:“还照着原来的单子上菜?”

    话里话外竟是熟稔的紧,惹得王鸿图一阵大笑:“玉集,难道这是你的外宅?”

    “我哪有这个福气,”陈暨道,“沈四奶奶的入幕之宾可不是谁都能当得起的,我今天带王总理和顾部长来,就是想试试看您二位有没有这个好运气。”

    顾品珍已经脱下了军装,但长衫也挡不住他一身英武的军人之气,此刻他正单手举着茶盏,一边喝茶一边东张西望,听见陈暨这句话,也跟着笑起来:“王总理太不会说话,没瞧见人家大舅哥正跟着。”

    沈爱云已经嗤笑了一声:“逛窑子,还提家里头那位做什么?漫说是姐夫跟大舅哥,就算是父子兵来了,也是逛窑子的,端什么清高?”

    又向陈暨道:“陈老爷,还叫前头的?”

    陈暨笑容满面地点头:“是,涟涟要是闲着,就请来陪我喝两杯。”

    王鸿图又去看谢怀安:“难道谢大少在这也有个情人?”

    沈爱云又笑了,没接他的话,反而轻轻偏了偏头,吩咐道:“去叫涟涟带着姑娘们回来,告诉她,陈老爷来了。”

    陈暨便对王鸿图和顾品珍解释:“四奶奶好听戏,专门挑了几个伶俐的丫头,送去班子里学水磨腔,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不过一般人可没有一饱耳福的机缘,就是我们这些常客来了,也得看四奶奶的心情。”

    “陈老爷这是抬举我呢,我要有这么大的架子,不老早就饿死了。”沈爱云终于从门槛上款款走下来了,在空着的一张竹椅上坐了,顾品珍拣了一个杯子给她倒茶,沈爱云笑着接了,抿一口,又皱起眉,掌心向上,对一边的丫头招了招手:“你们陈老爷带着贵客来,你们还拿这茶招待他,不怕他跑了?”

    她的手白嫩丰腴,像菩萨拈花的手,柔软修长,骨肉匀停的手腕上挨边带了两只翡翠镯子,一色翠绿一色浓郁,顺着胳膊滑下来的时候,还会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

    “快去,给这几位爷换个茶来,换那个乳前龙井。”沈爱云说着,将四人面前的杯子尽数收了,放在托盘里捧起来,立刻有小大姐上来从她手里将盘子拿走,不一会便上了新茶。

    顾品珍单手撑在桌面上,饮过一口,也笑:“果然是好茶。”

    沈爱云一个眼波递过去:“顾部长,可有尝出少女体香来?”

    顾品珍一愣:“什么?”

    “少女体香,”沈爱云笑吟吟地将杯子放下,左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凝视他的眼睛,跟他解释道,“就是在每年清明或者谷雨前,十六岁的未嫁少女在每天日出之前乘着雾气上山采茶,将新采的鲜嫩茶芽放在胸前贴着**,以处子之身的汗液浸润,然后用体温暖干,所以叫乳前龙井。”

    顾品珍怔楞片刻,皱了皱眉,似乎是很不喜欢这杯茶的来源,他将杯子挪到一边,用轻飘飘的语气赞了一句,在此后的整场晚宴里都没有再动它一下。

    谢怀安注意到了,在听戏的空挡里叫了个小大姐来,换了一壶普洱茶,一人倒了一杯。

    陈暨和王鸿图都没什么,顾品珍却是连喝了四杯,一叠声的夸赞这茶当属精品,引得王鸿图都尝了一口,表情更是怪异:“不知道顾部长爱喝普洱,我那还有些好茶叶,回头给你捎上几斤。”

    顾品珍又是跟王鸿图一番客气,但对谢怀安倒是热切了一些,他听不懂吴侬软语的水磨腔,便跟谢怀安搭话,天南海北地聊了好些东西。

    酒酣散宴,王鸿图直接就宿在了沈爱云房里,顾品珍对这地方没什么兴趣,陈暨看出来,又专程将他送回了酒店。

    他还有话要跟谢怀安说,于是借口要散酒气,跟谢怀安一道往他下榻的宾馆走,还顺手点上一根雪茄:“跟顾筱斋相谈甚欢嘛。”

    “只提了一句我在做布匹和药品的生意,没说急着卖药这回事,”谢怀安道,“不过他倒是主动说了日后可以合作。”

    陈暨点了点头:“顾筱斋是辎重弹药部的部长,先前打过几次交道,不过没什么深交。此人颇有原则,跟他做生意只需照章办事,别的倒没什么需要小心提防的,他能说出这话,估计你这生意是**不离十了。”

    谢怀安脸上现出喜色,还松了口气:“总算是解决了一桩心事。”

    陈暨没有立刻接话,反倒是沉默了片刻才道:“但其实,我还是建议你去跟王鸿图多接触接触,跟蔡松坡的军队做生意,虽然这姓王的老奸巨猾,但还不至于像唐赓那样……心狠手辣……”

    谢怀安脸上的喜色渐渐隐去,因为心狠手辣的确是个颇重的评价。

    “我会再斟酌斟酌的,”他对陈暨道,“多谢玉集大哥。”

    他不喜欢王鸿图酒色财气的样子,更偏向看起来正派不少的顾品珍,但顾品珍虽然正派,人却不傻,一直到他离开上海,都没有正式提出要从谢怀安手上进购药品的要求,反倒是他人都已经回到贵州了,才客客气气地打电话来,报上了一个单子,说想要购买单子上药品。

    谢怀安积压的药品都在那个单子上,除此之外还有少量别的消炎药,简直就像是贵州军已经将他的情况打听清楚了,特意来雪中送炭的一样。

    谢怀安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一茶之恩绝不至于让顾品珍报到这种程度,但贵州军却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电报发来没多久,便特意派了专员携四百块大洋的定金前来沪上办理药品交易及运输相关问题。

    那专员不是顾品珍,却是一个比顾品珍圆滑多的年轻人,瘦瘦高高,面相英武,见之不凡,使人很容易心生好感。来的时候还给他带了三两极品普洱,说是顾部长特意托他带来的。

百六六。宗族

    谢怀安收了那四百块大洋的定金,又签下合同,这生意就算是成了,所有的药品加起来共计四千块大洋,唐老总派人到贵州边上去接,进了贵州地界就付一半的钱,平安到唐老总手上了再付另一半。

    他生意都谈成了,陈暨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叮嘱他万事谨慎,不可莽撞,也不可跟唐继尧乱拉交情。

    谢怀安是打算照办的,但他也取笑了陈暨,说他年轻时独自打天下,如今反倒畏首畏尾了起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照着陈暨的意思设定,由乔治拍板定址的一家规模颇大的西药房五楼,用了一整层来做他的办公室,装潢陈设也都用了心,是外国人最沉迷的那种,非是传统中式的中式风格,生生在一个空间里一样不落地凑出了一个中国空间应有的一切元素,但轩窗下放的却不是红木椅凳,而是英式的皮沙发。

    谢怀安不喜欢这样的乱哄哄的办公室,但乔治却大加赞赏,还专门请了三两好友前来品鉴。谢怀安见他那样子,便下到四楼去,在乔治办公室的隔壁挑了一间南面向阳,采光良好的屋子做正式的办公地点,将那个夸张的园林则给他来接待贵客,横竖上海也是要乔治来多费心思。

    陈暨就坐在沙发上,手里扯着身边芭蕉叶的叶尖,耳边有泠泠水声,那是人为从楼下扛下来的水,倒在蓄水池里,然后有一架小小的木水车,在机械的作用下吱吱呀呀地转动,将水扬起来,抛入细细的小溪中。

    他捻着那截芭蕉尖儿,左顾右盼地张望了一下:“这一套得折腾掉多少钱?若是被你爹看着了,恐怕你要回去跪祠堂了。”

    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将一只白瓷杯子放在小几上,杯子里茶水深红,是上好的红茶:“房子是我出的钱,可里头怎么样却全都是乔治说了算的,就算要跪祠堂,也不能只让我一个人跪吧。”

    陈暨笑了起来:“你此间事了,倒也并没有回镇江的意思。”

    谢怀安叹了口气:“哪有这个胆子?乔治拐了我妹妹一走了之,还想让我们来帮他收拾烂摊子,做梦!我就在上海住下了,非待到他将我妹妹送回来不可。”

    陈暨大笑:“我还以为岳父大人会亲自到上海来捉人。”

    “他看到报纸就已经气的要卧床不起了,”谢怀安垂头丧,“来电勒令我务必将婉恬绑回家,还将蓁蓁训了一顿,说她身为长嫂,却连妹妹都看不住。”

    “也说阿澜了,不过被她拿两院复选的事情糊弄过去了,还提了提那个谢从言。”陈暨笑道,“不过我倒听说,岳父大人收了不少贺仪,贺他与斯宾塞家族结为姻亲的……得了这么个佳婿,岳父大人应当高兴才是吧。”

    谢怀安一脸苦相:“我父亲就是从这些贺仪里得知阿恬跟人私奔的,若非我母亲拦着,他就要将阿恬赶出家门去了。”

    陈暨大笑,站起身来:“不瞒你说,今日岳父大人给我打了电话,问你在沪上逗留至今,究竟是在干什么。”

    谢怀安大惊失色:“难怪你今日竟有闲心到我这来,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陈暨佯作无辜地摊了摊手,“我的确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谢怀安瞠目结舌,指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陈暨又补充:“我倒是提了你在跟贵州都督做生意,但这生意怎么做的,因我不清楚,就如是跟岳父大人讲了。”

    他忍着笑,又道:“岳父大人叫我转告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谢怀安青着脸看他:“哎……姐夫姐夫……我并没有要抢夺我姐家产的意思,更没有打她嫁妆的主意,你何苦为难我!”

    “哪里,我明明是在帮你,”陈暨取过自己的外套弹了弹,将衣领勾在手里,“岳父大人说得非常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既然我们都赞同阿恬应当与乔治结为夫妇,那我们就应该给他们明确的支持和一场正式婚礼,就像我与阿恬或是你和谢大奶奶那样。”

    谢怀安跟着站起身,也去取了大衣:“我们这样想,但乔治的家庭可不这样想。”

    “所以我们就更显得弥足珍贵,”陈暨微笑道,“他们结为夫妇后,我们就是乔治真正的家人。”

    谢怀安关门的手顿了一下:“我倒没有想过这些。”

    为婉恬的余生考虑,他不想用“情分”来束缚乔治,因为这东西非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旦用光,就会变成敌人。

    吴心绎跟陈暨持同样的看法,认为他应该回去镇江,帮他妹妹解决这一桩麻烦,但却不是出于笼络乔治的目的,而是因为他应当在家族中树立权威。

    谢怀安的事业安排截止到目前都顺风顺水,因为他在每一个重大决定之前都及时跟他的父亲谢道中沟通商议过,相当于拿着令牌行事,不管多么有威慑力,那也终究是只狐假虎威的狐狸。

    他应该建立起自己的威信来,尤其是在家族的长辈面前。

    “我不想通过顶撞他来建立所谓的权威。”谢怀安笑了笑,“我不需要权威,只需要信从,只有信我的人才会认真听我说的话,分析其中的内容,判断利弊,进而提出可行的建议。但权威之下,只有服从。”

    “你要明白一件事,我现在做的这些,我也没有经验,不知道每一步走的对不对,因此才需要群策群力。”他们和陈暨夫妇约好了一起吃午饭,在餐厅等陈暨去接婉澜的时候发生这场对话。吴心绎很少会对谢怀安提意见,但她的意见通常会被谢怀安纳入考虑因素之中。

    她显得忧心忡忡:“可是如果长辈们拿出伦理孝道来压你……而你又没有身为族长的威信……”

    “通过顶撞父亲,我一辈子都不会有身为族长的威信,只会被带上不忠不孝的大帽子,”谢怀安微微笑起来,“至于长辈……他们自会有信从我的晚辈去对付。”

    他还没有真正被长辈为难过,因为谢道中已经替他挡掉了大部分压力,但他这次不打算再这么做了,当谢怀安带着妻子回到镇江老宅的时候,等着他的便是阴森肃穆的祠堂,七府人俱已到齐,甚至包括债务缠身的三府明太太母子们。

    谢怀安甚至没有被准许回到自己卧房,他现在有点后悔回家之前前给父亲打了电话,这简直就像是专门通知他可以准备批斗自己了一样。

    他含笑在祖宗牌位前站着,向各位长辈弯腰行礼:“诸位爷伯身体康泰?”

    修达老太爷冷冷哼了一声,将头别了过去,修庆老太爷却道:“托福,能在你将谢家拆的七零八落之前闭眼。”

    “那您的确是好福气,”谢怀安依然是笑眯眯的,“只是在座的兄弟们就没有您这样的福气了。”

    “好了,怀安,油嘴滑舌,”谢道中沉沉咳了一声,打断他们,“你应当知晓我将你叫到这来,是为着什么。”

    他依旧弯腰,没有下跪:“儿子不知,请父亲恕罪。”

    谢修达用拐杖重重戳了一下地面,喝到:“你给我跪下!”

    谢怀安对他弯腰:“请太爷恕怀安不遵之罪,怀安自问没有做错事,不必在祖宗面前下跪认错。”

    谢修达怒极反笑:“好,好一个没有做错事,你父亲纵容你十年,倒将你惯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谢怀安道:“怀安姓谢,这一点倒是从未忘记过。”

    “哈,”两人正剑拔弩张,谢修诫却忽然笑了一声,慈眉善目地看着谢怀安,还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小子长进不少,越来越有族长样子了。”

    谢修达立刻对他怒目而视:“老三,你是什么意思?”

    谢修诫慢条斯理地笑了起来:“都到祖宗跟前了,还一口一个老三,难道不应该叫声三哥吗?”

    谢修达脸都要涨红了,谢修诫却还是不放过他:“快叫快叫,平日里就罢了,如今祠堂里可不能乱了辈分,莫耽误辰光,还有正事要说呢。”

    “你晓得还有正事,扯什么旁言?”谢修达怒道,“你是要护着这竖子?”

    “我什么话都还没说,你可别给我乱按罪名,”谢修诫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拍了拍,“我只是叫你叫声三哥罢了。”

    七府的修庆老太爷耐不住听他们在这打嘴仗,率先喊了声:“三哥。”又对谢修达道,“他本来就是咱们的三哥,叫一声是规矩,又算不得你吃亏。”

    谢修达连脖子都涨红了,瞪他片刻,才出声道:“三哥。”

    “嗳!”谢修诫兴高采烈地应下了,“三哥告诉你,三个这次来,就是为护这王八崽子来的,你们那些个罪名,我还真不觉得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更不值得开祠堂算计人家的罪名!”

    “放肆!放肆你!”谢修达拍案而起,“祖宗面前,能容你在这大放厥词!你收了他点好处,就连自己该干什么都忘了!”

    “祖宗面前,又容你在这大放厥词?”谢修诫没动,甚至还翘了个二郎腿,“你这么为难那兔崽子,难道是因为昔日没拿到好处,今日徇私报复来了?不然人家姑娘结婚许婆家的事,你这么上心做什么?”

百六七。认错

    谢修达脸色殷红如血,额上青筋暴露,怒道:“那姑娘是我谢家的人!我是谢家的长辈!”

    “你可拉倒吧,”谢修诫道,“人家婚都结了,报也登了,没准眼下正祭婆家那洋祖宗呢!早就算人家的人了。”

    谢修达顿着拐杖道:“那她这辈子就不要回到这个家里来!”

    谢修诫嗤笑一声:“人家亲爹亲娘还没说什么,你这个当叔爷爷的反倒越俎代庖了起来,怎么,还真把自己当老族长了?你就不怕二哥他晚上来找你?”

    谢修达好一阵没有说话,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慢慢平复了情绪:“我一颗心坦坦荡荡都是为了谢家,我巴不得二哥晚上来找我。”

    说着,又抬手指了指门外,“老三,我敬你是同辈三哥,不想难为你,祖宗面前,我也不想说什么难听话,你自己出去吧。”

    谢修诫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想逐我出祠堂,你恐怕还没这个资格。”

    谢修达冷冷哼了一声:“请自便。”

    他们在祠堂里发生这场争执,整个家族都在围观,却无一人出言打断,包括身为族长的谢道中和身为当事人的谢怀安。如今的谢家七府有五个府都在依靠谢怀安一手组建的纱厂维持优越生活,有三个府在从谢怀安同乔治一同运营的药房中分利来贴补零花。

    谢怀安默默地旁观这一场闹剧,他不知道谢修诫为何袒护他,却清楚谢修达发难的原因他干的事情,违反了谢修达一贯原则,他不能容忍身为兄长却支持甚至帮助妹妹私奔,因此要在列祖列宗面前审问他。

    他走到祠堂中的蒲团前跪了下来,跪在蒲团旁边的青砖上,低下了头:“叔爷,我错了。”

    谢修达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地低头认错,不由惊讶:“你……你知错了?”

    谢怀安点了点头:“我知错了,我不应纵容阿恬私奔。”

    谢修达倒抽一口冷气:“阿恬当真已经私奔走了?”

    谢怀安道:“已经乘船前往英国举办天主教的婚礼。”

    谢修达怒极,论起拐杖重重敲在他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你怎么敢这样败坏自己的妹妹!”

    “叔爷明鉴,我没有败坏自己的妹妹!”谢怀安辩解道,“他二人郎情妾意,相爱日久,乔治也曾千里迢迢请伯爵夫人渡洋前来保媒,无奈为父母大人婉拒,况且阿恬订婚在即,他们实在是走投无路,才生此招。”

    谢修庆问:“你说你父母不答应,他们为何不答应?”

    谢怀安没有犹豫,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乔治迟迟不请他父母前来商议婚事。”

    谢修庆接着问:“他父母答应了没有?”

    谢怀安顿了一下:“没有。”

    谢修达又用拐杖重击地砖:“他的父母不答应,你的父母也不答应,但你还是一意孤行,纵容他们私奔!”

    谢怀安高声道:“叔爷,他们临走前登报宣告成婚。此番远行,也是照乔治家族的规矩举办宗教婚礼,来日还要返回中国举办中式婚礼,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谈何私奔?”

    谢修达怒极反笑:“堂堂正正?我问你,他二人有无媒妁之言?有无父母之命?阿恬嫁给他,是否能上堂祭拜他家先祖,载入他家族谱,是否能受他宗族照料?”

    谢怀安一愣,竟是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

    谢修达道:“你反反复复之言,无非就是登报和婚礼,可男女私下里多少婚礼给不得?左右不过是一个仪式罢了,这一点,你那三叔爷是清楚得很。”

    偃旗息鼓的谢修诫闻言,还想顶上两句,却被谢修庆以眼神制止了,他也晓得轻重,恹恹闭上了嘴。

    而谢怀安已经被谢修达问出汗来了。

    谢修达在椅子里沉沉叹息:“怀安啊怀安,我自是信你绝不会将自己的妹妹往火坑里推,可你到底是年轻,晓不得婚事之重,你犯下这样的弥天大错,你自己说,该如何领罚。”

    吴心绎原本在门外候着,听见这一句便走过来,也不进门,就站在门槛外:“叔爷,请叔爷容我说一句。”

    谢修达看了看她:“大奶奶请讲。”

    吴心绎抿了一下唇,手指因紧张而紧紧捏着自己的袖口,斟酌着词句道:“宁隐做错了事,罚是应当的,抄家规跪祠堂,甚至打板子都不为过。可如今事已至此,不如先想想挽救之法。”

    “挽救?”谢修达重复了一遍,“当登的报刊已经登了,人也走了,还能如何挽救?覆水难收啊。”

    吴心绎问道:“叔爷觉得阿恬嫁错了人?”

    谢修达痛心疾首:“你当是嫁,可没准人家只当是养了个外室!”

    吴心绎虽然很相信乔治的为人,可谢修达的话也让她忍不住惊心,知人知面不知心,乔治到底是洋人。他就这样带着阿恬远赴重洋,去结一个双方家长都不同意的婚。

    吴心绎又去看谢道中:“父亲,您说话呀。”

    谢道中全程都不发一言,一直到此刻才开口:“阿恬的婚事,怀安与你是好心办坏事,我不知道当如何弥补,只能寄希望于你们没有看错人。”

    “可一旦看错了……”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谢怀安和吴心绎都知道一旦看错的后果是什么谢婉恬的一生都将葬送在这次的看走眼上。

    吴心绎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她提步走进祠堂,在谢怀安身边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谢道中垂眸看着自己的长子长媳,别过脸去深深叹息,他原以为会有一场激烈的争辩,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却没有料到谢怀安如此轻易地就下跪认错。

    他甚至不知道谢怀安究竟是真正知错,还是只故作姿态,蒙混他们这些老古董。谢怀安现在很少与他说些什么,或许是觉得他已经被时代抛下了。

    谢道中又叹了口气:“你已经成家立业了,在你妻子面前,我不打你板子,也不罚你抄那些你早已倒背如流的家规,你就在这祠堂跪着吧,一直跪到你觉得够了为止。”

    依然没有人出声,那些被叫来的人仿佛只是来当一个布景,以烘托气氛的**肃穆。

    谢道中抬头环视这些沉默的族亲:“散了吧。”

    “等等。”三府的明太太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咱们谢家人犯了规矩,族长可从没有这么心慈手软过,这次高抬贵手,难道是因为犯错的是你儿子?”

    谢道中皱起眉来:“三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太太道:“大老爷明鉴,若是我的儿子干了这样的事情,打板子都是轻的,我得关他禁闭,如今大老爷只叫安大爷跪祠堂,连跪多久都是他说了算,我还能有什么意思?”

    “哦,三太太不满意,”谢道中点了下头,“那你是什么意见呢?”

    谢怀安没有抬头,他知道明太太打的什么主意。

    果然,这个债务缠身的女人开口道:“我看,得关他禁闭,关上三个月好好反思反思自己。”

    谢修诫插口:“三个月?说得轻巧,怀安平时诸事缠身,这不才从沪上回来,哪有时间关三个月的禁闭。”

    明太太道:“咱家人才济济,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帮他料理生意的?”

    谢修诫长长嗯了一声:“三太太说的也有道理,那你看咱们家谁能替怀安料理生意?”

    明太太左后环顾了一圈:“我看……怀续就不错,平时纱厂那边不就是怀续在做主吗?”

    被点名的谢怀续向来讨厌多吃多占的三府一家,更不想接明太太卖的好,立刻就道:“三太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个干活的,不拿主意。”

    明太太尴尬了一下,又道:“若是怀续不行,我儿子怀骋也做过纱厂的生意,去帮他哥两三个月,也是当仁不让的。”

    谢怀续冷笑了一下:“三太太有心了,只是不晓得怀骋堂哥做纱厂欠的债还清了没有?前头怀安堂哥还说呢,都是一家人,能帮就多帮衬着点,所以我说三太太要是卖宅子呀,我们肯定出高价,争取让您一把就替他把债还完。”

    明太太被他这么阴阳怪气地羞辱一番,脸上挂不住,冲谢修庆道:“老太爷,您就是这么教孙子的,教他这样子跟长辈说话!”

    谢修庆“哼”了一声:“我不管那纱厂怎么办,我不靠那吃饭,我也不说什么。”

    语毕起身就走。

    谢怀续急忙追过去扶着他,走两步,又扭过头来冲明太太道:“要我说,三太太也别操心了,反正我们那厂子里也没有三府的股,三太太何必操人家的心?”

    明太太气结:“这……这小子,我难道不是为了整个家里好吗?”

    谢修诫又笑了:“得了,三太太,操心好你自己家的事情就行了。”

    他说着,也站了起来:“哥子跪跪就行了,倘若那个洋女婿靠得住,那这因缘还得感谢安哥子呢。”

    祠堂里的人依次退去,谢道中留在最后,他似乎是还相对谢怀安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这位衰老的父亲仔细观察了谢怀安的表情,揣测他现在的真实想法,就像揣测他颇为看中的以为官场同僚。

    最后,他将方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边:“你就在这跪着,跪到你觉得够了为止。”

百六八。选择

    谢怀安真就在祠堂跪了好久,一直跪到谢道中都觉得差异。他在书房里转来转去,打发了一个小厮去盯着谢怀安,每次报回来的消息都是:“大爷和大奶奶都跪着呢,没说话。”

    他不信,自己到祠堂门外去看,谢怀安果然与吴心绎并肩而跪,两人都没有跪蒲团,生生跪在青砖上,谁都不说话。

    谢福宁劝他:“老爷,算了吧,大爷回来都没来得及休息,这么跪要把膝盖跪坏的。”

    谢道中摆了摆手:“让他跪着,我看他跪多久。”

    到了晚上,谢怀安夫妇已经足足跪了大半天,且滴水未进。谢怀安自是体质好,吴心绎非娇养着长大,竟然也能撑住。以至于留在老宅用晚膳的三位老太爷都于心不忍,秦夫人本来恼他二人胡闹闯过,听了这个消息,不由心软,亲自去祠堂看他们。

    谢怀安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但神情尚算镇静:“母亲。”

    “起来,”秦夫人去扶他,一手扶着他,一手扶着吴心绎:“快起来,去吃饭。”

    谢怀安笑着摇摇头:“母亲带蓁蓁去吃饭吧,我还要再跪一会。”

    吴心绎立刻道:“我不去,我陪着他。”

    她的面色比谢怀安还要不好,甚至嘴唇都开始褪去血色,秦夫人一边叫人去端汤盅,一边劝谢怀安回去吃饭,但后者态度坚决,怎么说都不听。

    秦夫人不悦:“你这是呕的哪门子气?”

    “我没怄气,”谢怀安无奈道,“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

    “什么事情需要你不吃不喝地跪在这想?你若一定要跪,那就先吃了饭,再过来接着跪。”秦夫人说着,又去扶他,“快起来,你不心疼自己,难道不心疼蓁蓁吗?你看看她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母亲……妈!”谢怀安摁住她一直要扶自己起来的手,在上面安抚地拍了拍,“妈,你别管我们了。”

    秦夫人看着他的眼睛,谢怀安则镇静地与她对视,两人僵持了一会,秦夫人气结地松了手:“我不管你,我也管不了你了。”

    她似乎又开始上火,再不搭理谢怀安,只将一个蒲团挪到吴心绎跟前,对她道:“蓁蓁,你用垫子,地下凉,别伤了腿。”

    吴心绎犹犹豫豫地看向谢怀安,秦夫人见了,又将蒲团往她膝盖前送了送:“不用看他,他屈着你呢。”

    谢怀安向她笑了笑:“别伤了膝盖。”

    吴心绎站起来,想在蒲团上重新跪下,但她的小腿已经完全麻了,甫一站起便摔到地上。秦夫人以为她昏过去了,惊叫着去扶她:“蓁蓁!快来人啊!”

    吴心绎忍着难受撑起身子:“母亲!我没事,我没事,只是腿麻了。”

    秦夫人皱着眉将她搀起来,让到一边椅子上,令丫头为她按摩小腿,道:“你何必跟着他糟践自己,回房去。”

    吴心绎道:“阿恬的事情不能全怪宁隐,母亲,这是我的错。”

    秦夫人扶着她手边的案几,深深叹了口气,直起腰来,退开几步:“你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吴心绎顾不上腿脚难受,赶紧站起身,又跪倒在她跟前:“母亲请息怒。”

    秦夫人沉默了很久,没让她起来,反倒自己在椅子上坐了下去:“阿恬跟的那个洋人……人好不好?”

    这话问的是谢怀安,吴心绎能听出来,自己主动闭了嘴。

    谢怀安抬头看了看秦夫人的神色,昏暗的烛火下,她整个人都显出一种苍老疲惫之感,祠堂里巨大的阴影像是能吞噬人的活力,用以滋养那些过世的灵魂,和这个已逾百年的古老宅邸。

    秦夫人又问了一遍:“他在他们国家,没有成亲吧。”

    “没有,母亲,”谢怀安低声回答,“他人很好,您也知道,曾经是澜姐的洋文老师,已经在中国呆了很久了,学识渊博,家底也丰厚。”

    秦夫人似乎稍感安慰,又问:“他娶了阿恬,是打算定居在英国,还是回咱们这儿来呢?”

    语毕顿了顿,不待谢怀安开口就自己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别人家的好儿子,怎么舍得放他自己流落海外,想来是要回家的。”

    谢怀安道:“他是打算回来的,这次将阿恬带走,只是想把妻子带回去,对家人宣告态度。”

    “家人不是敌人,”秦夫人侧身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用手撑住了额头,“不要让他因为阿恬而跟自己的爹娘闹得不可开交。”

    谢怀安点了下头:“澜姐也是这么说的。”

    秦夫人不说话了,谢怀安也没开口,祠堂内静寂了好一会,秦夫人坐直身体,看到跪着的吴心绎,又惊了一下:“蓁蓁!你快起来,别跪着了。”

    她指使丫头去搀扶吴心绎,谢怀安也过去帮忙,先前打发走的小大姐端了热热地汤盅来,谢怀安就在吴心绎身边,一勺勺喂给她喝。

    吴心绎因此觉得不安,在秦夫人眼皮子底下表现恩爱的行为让她如芒在背,生怕给婆婆留下媳妇跟他抢儿子的印象。她喝了两口就去推谢怀安的手:“母亲喝汤了没有呢?”

    “我用过晚膳了。”秦夫人道,“你喝你的,他把你拖累成这样,当伺候你。”

    吴心绎挑起嘴角来笑了笑,又喝两口,便伸手从他掌心里夺汤盅和勺子:“我自己来就行了,你也喝。”

    谢怀安没跟她挣,从善如流地将碗勺递给她,自己在她对面坐下,也端起了一碗汤盅。

    秦夫人又问:“他是哪一年生的人?今年多大了?”

    这些问题原本应在议婚的时候问,可那是秦夫人跟谢道中都态度坚决,防乔治如防贼,却万万没想到家贼难防,

    谢怀安老实回答:“西历1882年……唔,算成咱的历法,应该是光绪八年生的。”

    秦夫人掐指一算:“属马的,今年也过而立了,他之前也没有娶过太太吗?”

    谢怀安摇了摇头:“曾经订过婚,但对方小姐没等成亲就病死了,后来他母亲也跟着过世,父亲续弦后,他便出国游学至今,就耽误了。”

    秦夫人点了下头:“他……他们家不愿意阿恬,是因为什么?”

    “他继母为他安排了一位小姐,但他不同意。”谢怀安解释,“乔治兄弟跟他们继母的关系很不好,他们怀疑生母病逝一事中有继母的影子,他们家信仰天主教,天主教是不准离婚的,他父亲与继母的关系不清不楚了很久。”

    深宅大院中的这些戏码,秦夫人再清楚不过,但听到天主教这个关于婚姻的规矩,免不了大吃一惊,立刻惊惶起来:“那……那阿恬嫁给乔治,倘若有一天他不喜欢她了,想要换个妻子,那岂不是要……杀了她……”

    谢怀安赶紧安抚她:“您多虑了,不会的,倘若每个男人都如此见异思迁,那这个规矩早就被废除了。”

    秦夫人右手捏着心口的衣服,依然放心不下:“可如果他不喜欢她,不想要她做妻子了呢?”

    谢怀安也不知道乔治会怎么做,只好含糊地安慰秦夫人:“他不会不喜欢她的。”

    话本小品里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小姐钟情于风流公子的迤逦传说,秦夫人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她也是从小姐的年岁走来的,只是现在变成了太太,那些无用的幻梦便得通通装箱了。

    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些怅然和冷漠:“我从未见过哪户富贵人家是不纳妾的,你父亲已经是洁身自好为人正派了,尚还蓄了两个妾,更何况是那个洋爵爷。”

    西方国家的贵族诚然是奉行一夫一妻,可包养情妇或者妓女的贵族也不在少数,但谢怀安方才已经失言了,如今在说这件事,恐怕更要衬得乔治品行不端,也显得西方贵族们形容浪荡。

    于是他说:“所以如今的西方国家对于婚事分外慎重,妻子或丈夫都是自己精挑细选的。”

    秦夫人沉默了半晌:“所以你的意思是,阿恬是乔治精挑细选的?”

    谢怀安将手里的汤碗放下,点了点头:“是。”

    “可是我的女儿为什么要被别人挑来选去!”秦夫人忽然在手边的案几上拍了一下,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挑选挑选,若没有见过那些个选项,还说什么选?你妹妹自幼养在深闺,甚至连府门都没有出过几次,就这样被一个洋人挑挑拣拣了,我们还要受宠若惊?”

    谢怀安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下意识与吴心绎面面相觑,后者觑了觑秦夫人的面色,柔柔道:“不是的……母亲,乔治也是被阿恬选上的人啊,您为她挑的郑家少爷,她不就没选上吗?这茫茫人海千千万万个人,能彼此选中对方,多难得的事情。”

    秦夫人冷笑一声:“是啊,多难得的事情,连我都忍不住被感动……都木已成舟了,我不感动,还有什么办法?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让大家都知道我的女儿跟人私奔了吗?”

百六九。子嗣

    谢怀安和吴心绎回房去了,谢道中并没有见他。不仅是这一个晚上,往后再数几十个晚上,谢怀安都没有再见过父亲。

    最初他还以为谢道中在生他的气,但接连几日三膳都不见他,谢怀安终于开始起疑,去问秦夫人:“我父亲呢?”

    秦夫人头也不抬:“出去了,去北京了。”

    谢怀安大吃一惊:“他怎么去的北京,我竟从不知道。”

    秦夫人这才抬起头来:“你同他怄气怄这么厉害,你当然不知道。”

    谢怀安有些尴尬,脸上讪讪的,仿佛周围空气都在嘲笑他,指责他的不孝。他殷勤地帮秦夫人倒了杯水递过去,问道:“求母亲同我讲讲,父亲怎么突然去北京了?”

    “大总统要见他,”秦夫人道,“不仅是他,还有旁的一些官员,大总统有意要镇江做江苏的首府。”

    这个安排倒不太叫人吃惊,如今的江苏总督南京是国民党的发家之地,中华民国首任大总统也是在南京宣誓就职,袁大总统不想失去整个江苏,就只能将军政重地换到别的地方去。

    谢怀安又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有四五日了,你若能再忍些时候不问,就能直接等他回来了。”秦夫人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忙她手上的活,“若江苏的省会当真改到镇江了,那你的诸般生意还真得跟你父亲好好合计一下。”

    谢怀安点了下头:“我有分寸,那母亲若无什么旁的吩咐,我就先去厂子里了。”

    秦夫人向他笑了笑:“去吧。”

    他走到门口,后者又喊住他:“你跟阿恬……能联系上吗?”

    谢怀安愣了一下,犹豫道:“可以写信托人递过去,现在有人专门做这个。”

    秦夫人怔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算了,等他们回来吧……如果他们还会回来。”

    “你多虑了,母亲,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谢怀安微微笑了笑,“他们不是私奔,他们是堂堂正正的结婚。”

    秦夫人沉默了一会,将手下写的那张纸递给他:“我给阿恬准备的嫁妆,你瞧瞧。”

    谢怀安有些诧异,他又走回来,接过秦夫人手里那张纸,然后吃了一惊,因为秦夫人给了婉恬比婉澜更为丰厚的嫁妆,除了衣物细软良木家具,甚至有铺子和庄园,可以收租的土地,还有大笔现金跟银行里的户头。

    他笑着在秦夫人身边坐下:“家里几时开的户头,我竟然从不知晓。”

    “是你姐姐帮着开的,”秦夫人道,“我也觉得钱庄有些靠不住了,还是洋人的银行更保险,听说前头庆亲王贪污来的银两都存在洋人的银行里。”

    谢怀安反反复复将婉恬的嫁妆单子看了许多遍,又交还给她:“我觉得甚好,没什么不妥之处,只是阿澜别因此吃醋了才是。”

    “你若能明白,阿澜一定也能明白。”秦夫人抚摸着宣纸上的字迹,又道,“让他们在沪上办婚事,就像你澜姐一样,莫要回镇江,我不会去参加那场婚礼,你父亲也不会,但你可以带着你的妻子和阿贤去。”

    丰厚的嫁妆是父母的心意,而缺席婚礼则是家族的态度,他们不可纵容一场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礼,却也不忍自己的女儿就这样凄凉地流落到别人家。

    秦夫人午后将吴心绎叫去长房,将她写好的嫁妆单子给她,令她去照着上面的条目一条条准备。这单子上的条项令吴心绎心惊,令她想起自己那少得可怜,薄的可笑的嫁妆,忍不住面上发烧。

    秦夫人当然能猜到吴心绎再想什么,便安慰她:“嫁妆多少都是父母的心意,家底厚便拿多些,家底薄就拿少些,一样都是结婚用的。”

    吴心绎原本只是暗暗地不好意思,被秦夫人这么一点明,反倒面红耳赤起来,她想解释,但又不知道解释什么,只能细声细气地“嗯”了一声。

    秦夫人对她招了招手:“你过来,坐这里,因为阿恬的事情,我们好久没有好好聊过天。”

    吴心绎只觉得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心惊胆战地走过去,挨着椅子边儿坐了一半,眼睛盯在秦夫人的鞋尖儿上,看她露出来的三寸金莲。

    秦夫人问她:“最近身子怎么样?上回在祠堂跪那一遭,没伤着腿吧?”

    吴心绎当然回答没有,事实上就算真的伤到了膝盖,她也不敢再秦夫人跟前扮这个可怜。

    秦夫人对她和善地笑了笑:“只是聊聊,你紧张什么,抬头说话。”

    吴心绎抬起头,勉强对秦夫人笑了笑。

    秦夫人又问:“上海的宅子置办的怎么样呢?”

    他们在上海压根没有置办宅邸,吴心绎甚至都要将这个谎话忘在脑后了,此刻被秦夫人提起,还吓了她一跳:“好……已经看好地方了,在闸北。”

    秦夫人点点头:“看好了就及早定下来……对了,是多大的房子?像你澜姐那样的公寓,还是正经的宅子?”

    吴心绎揣摩着秦夫人话里的意思,犹犹豫豫地回答:“是个院子。”

    秦夫人果然满意:“是,我也想叫你们买个院子,阿澜那种小公寓,平日里他二人,再雇一个丫头刚好,一旦出什么事情就住不开,上回她小产,亲家太太还是住的酒店。”

    吴心绎应和她:“是,宁隐也是这么说的。”

    秦夫人笑着抿了口茶,又问:“你们这次去,阿澜身子骨怎么样?”

    吴心绎老老实实地回答:“看气色甚好,比以前还丰腴了一些。”

    秦夫人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丰腴些才好,生养孩子才不会伤元气。”

    她说着,又上下打量吴心绎:“你呢,最近身子好不好?”

    吴心绎心里警铃大作,还没张嘴,半张脸就已经白了:“母……母亲,谢母亲上心,我身子还好……”

    秦夫人慢悠悠地笑了笑:“怀身子之前多补一补,生产的时候才不受罪。”

    吴心绎又把头低下来:“多谢母亲。”

    秦夫人哪里是随便聊聊?吴心绎暗暗地想,她若是真无事可做,要打发时间,也绝不会找她闲聊。

    她坐不住了,想要结束对话,但秦夫人没有放她走的意思,还在兀自絮叨子嗣,甚至说出了:“家里不需要你做什么,平平安安生下一个孩子来就好了,正房膝下总要有孩子的。”

    吴心绎的头都要垂到地面上,开头还唯唯应着,后来更是连“嗯”都“嗯”不出来了。

    她半宿都未能成眠,在床上辗转反侧,看着谢怀安的睡颜,心里只觉得委屈,揪着他肩头的衣服擦眼泪。

    谢怀安被她折腾的小动作弄醒了,睡眼惺忪地看她:“怎么了?”

    吴心绎便往他怀里扎:“给我一个孩子吧,求求你,给我一个孩子吧……”

    声音带着哭腔,让谢怀安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母亲跟你说的?”

    吴心绎泪眼婆娑:“我去看过郎中了,他说我身子没问题,怎么肚子里一直没有动静呢?”

    谢怀安笑着安慰她:“万一是我有问题呢?”

    吴心绎在他肋上狠掐了一把:“说什么糊涂话。”

    谢怀安转过身来,摁着她的背让两人身体相贴,摸着她的头发道:“我倒不急着有一个孩子,不过如果你觉得有一个孩子会让你觉得轻松,那我也乐意配合。”

    他一边说一边在她额头上亲吻,手探进她寝衣里揉揉捏捏:“我明天也去看看郎中。”

    吴心绎有点喘,听他这么说,急忙道:“别去……别去,万一被母亲晓得了。”

    谢怀安低低地笑:“我去咱们家的医馆看看就够了,莫忘了陶翎还在西药房里呢。”

    吴心绎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光,亮的好像星子,她攀着谢怀安的肩头,用腿缠着他的腰,气喘吁吁地问:“我带的嫁妆少……”

    谢怀安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他揉着吴心绎的大腿,模模糊糊地“嗯”:“没关系。”

    吴心绎又问:“你觉得没关系,你们家的人呢?”

    谢怀安沉沉笑了下:“我们家还缺你那点嫁妆?”

    他想安慰她,但这话却让吴心绎更加心酸,当年京城初遇,她撒娇卖痴地向父亲要求嫁给谢怀安的时候,仅仅是遵照了一位少女对如意郎君迫切的追求之心,并没有考虑过婚姻所带来的两个家庭的交汇,在那时,她以为做妻子只要用心用力地伺候公婆服侍丈夫就够了。

    谢怀安的唇齿流连在她颊侧和脖颈上,偶尔还发出模模糊糊地喊叫,他已经情动不能自己,但吴心绎却冷静的想要流泪,她使劲睁大眼睛往上看,看那张千工床上悬挂的精美帐面李夫人给她陪嫁了一张床和账面,但自打她嫁进来,那张床就在库里放着,从没有拿出来用过。

    谢怀安吻上她的眼睛,将她睫毛上的泪珠吸进嘴里:“蓁蓁……”

    他的力道让这张床吱呀吱呀地晃了起来,幸好声音不大,没有将他在她耳边喃喃的话吞没掉

    他说:“我爱你。”

百七零。新人

    谢怀安第二日起得迟,故意在吴心绎去长房请过安以后才慢悠悠地往过走,他想找秦夫人聊聊子嗣的事情。但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妥,他已经要到而立之年了,膝下仍然无子,拿什么说服母亲?况且他整日里在外忙碌,秦夫人捞不着人,便只能去为难吴心绎。

    他改了主意,又出府去往药房走,去找主持药房的陶翎。

    陶翎正在柜台上站着,同一个年轻的小护士笑着说话,见他来,语气夸张地“哎呦呦”了一声:“东家来了。”

    谢怀安向她点头微笑,问了问药房的经营状况和收支,便将她叫到诊疗室去了。

    这问题有点难以启齿,尤其是面对一个女医生,谢怀安与陶翎相对而坐后才发现这个问题,左顾右盼了半天,勉强开口:“我不知道你懂不懂这方面的知识……”

    陶翎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脸茫然。

    谢怀安斟酌了半晌:“我和我妻子打算要一个孩子。”

    陶翎更加茫然,不知道这事同她有什么关系,但出于礼貌,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很好啊,恭喜东家。”

    谢怀安苦笑了一下:“但我们成婚至今,一直没有动静……”

    陶翎这才明白他吞吞吐吐的原因,不由失笑,医者父母心,她不觉得尴尬,反而颇为关切:“我太不懂孕产这些,我的专业不在于此,不过我可以帮你引荐上海的一位靠得住的医生来,让他帮你瞧瞧是怎么回事。”

    谢怀安犹豫着,迟迟没有给出答复。他有点讳疾忌医,生怕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陶翎看出他的心思,忍着笑劝他:“你和大奶奶身体都很好,应当是没什么问题,不过多问问总是没坏处的,如果你信不过西医,也可以找中医来把把脉。”

    谢怀安叹了口气:“倒没有什么信过信不过之说,只是觉得有点……算了。”

    陶翎也不强迫他:“如果两方身体都很好,房事频率也正常,迟迟无法受孕兴许和环境水土有关,要是大奶奶习惯不了府里的吃食,也会对她受孕有影响的。”

    谢怀安头一次听说这番论断,不由仔细回忆了一下吴心绎在饮食上的问题:“她惯来吃得少,倒是没说过合不合口味。”

    “东家下次去上海,可以寻寻我说的那位医生,”陶翎写了张便笺纸给他,是个地址和一串电话号码,“他是孕产和妇科的权威。”

    谢怀安将那纸条接过来:“那……是不是应该将内人一并带去?”

    陶翎笑道:“如果能带去是最好,但要是你确定大奶奶身体没有毛病,那不带也行。”

    谢怀安点了下头,把纸条折好,放进西服口袋里:“我最近很少过来,药房怎么样?”

    “维持正常运营,但收益远远比不上纱厂,”陶翎一边说一边皱眉,犹豫了一下,又道,“但贵州那批药品的货款迟迟没有到账,沪上也没有消息,我算了算时间,应当已经进贵州地界,交由唐老总负责了。”

    谢怀安眉心一跳:“跟贵州那边有联系吗?”

    陶翎摇了下头:“从没有,我打过电话,但没有回复。”

    谢怀安抿着嘴,半天没有说话。陈暨曾再三警告他跟唐继尧做生意千万当心。但他却觉得,唐继尧一个封疆大吏,应当不至于如此坑蒙商人。

    难道真的出问题了?

    他又把眼睛抬起来:“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亲自去跟贵州联系。”

    他跟顾品珍打的电话,但顾品珍却说对这批药品的进度毫不知情,但他愿意帮着去问问。

    谢怀安在电话里跟顾品珍相谈甚欢,放下电话却觉得预感不详,他又跟上海那边的药房打了电话,问当初派出去交货的人有没有回来,或者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还没有等到上海的回电,顾品珍便将电话打来,说药品已经进贵州了,他查过账,发现有六百块大洋的药品进购支出,应当就是付的货款。

    这通电话使谢怀安心中疑虑更甚,因为当初讲好的条款是药品进入贵州即付一半的货款,让负责押运药品的几人之一先行带回,但顾品珍查到的账目支出却只有六百。

    谢怀安晚上回府用膳,说起这件事来,打算亲自到贵州走一趟。因为这批货款实在是太重要,几乎是他账目上七成的流动资。

    秦夫人对此没提什么反对意见,她也知道提了无用,因此便只盯住他注意安全,行事当心。反倒是吴心绎恋恋不舍,又闹着要与他同行。

    谢怀安不知贵州水深水浅,自己都还绷着神经,自然不敢带她去胡闹,还将她的提议当做小媳妇撒娇卖痴之举,哈哈两声便过了。

    吴心绎至此开始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还不敢让秦夫人知道。

    谢婉恬就是在这个当口里回来的,带着她那来自异国他乡的新婚丈夫。她还是亭亭玉立,含蓄婉约的,但那含蓄婉约里已经多了些别的味道,透出同乔治如出一辙的,带着洋味的优雅。

    他们在上海,乔治的宅邸里落的脚,先联系了婉澜夫妇,又给吴心绎打的电话,缺了谢怀安这个居中调停的人,她跟乔治都不敢直接去面对秦夫人,本来央求婉澜跟他们一起回去,但陈暨却又有脱不开身的事情。

    吴心绎赞同他们在上海先等等,最好同谢怀安一起回来。已经是六月,暑期上来,镇江处处闷热,再加上对谢怀安牵肠挂肚,使得她心浮气躁,只平衡自己的情绪就已经要竭尽全力了。

    婉澜在旁边听着,笑了一句:“不会是怀孕了吧。”

    这句话让吴心绎心里咣当了一声,她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但被婉澜一提,只觉得一颗心都躁动了起来,竟是连电话也讲不下去,急慌慌地要去寻郎中来看。

    婉恬将电话挂断了,轻轻叹口气:“想必是被母亲在子嗣上面为难了。”

    婉澜笑了笑:“怀安已经快要三十岁了,膝下无子,到底说不过去。”

    婉恬看了她一眼:“那你呢?玉集大哥已经三十了吧。”

    婉澜把眼睛垂下来,语气轻飘飘的:“你以为我没有被婆婆为难吗?”

    婉恬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不说话了。

    婉澜又叹了口气:“我想,或者换个大宅子,给他纳上两个妾……把立夏收了当通房什么的……先有个孩子再说。”

    婉恬大吃一惊:“先前你怀着的时候,母亲想让姐夫把立夏收房,你不是还很不高兴吗?”

    “如今我也不高兴,可那又能怎么样?”婉澜把玩着手指上一枚戒指,让它的切面去反射阳光。婉恬跟着她的动作看,太刺眼的时候,还会拿手挡一挡。

    她今日穿了英式绸缎的裙子,头发剪短了一些,烫了卷,像洋女人,别致又有风情。

    婉澜不想在妹妹面前透露她婚姻生活里的窘境,便拿手去撩她的卷发,故意改话题:“你跟走前一点都不一样了,要是被母亲看到,准得把眼珠子吓掉。”

    婉恬掩着嘴偷偷笑起来:“哪里敢这样见她,一定得换了衣服再去的。”

    她带了婚礼的照片给婉澜,黑白的,厚厚一沓。乔治找了他的教父,一位德高望重的勋爵来扮演新娘的父亲,让婉恬挽着他的胳膊进教堂,还给他们拍了合影,那位勋爵个子矮矮地,比婉恬高不了多少,笑起来的时候倒是满脸和气。

    “他父亲来了,继母没有来,”婉恬道,“哥哥和姐姐们也都来了,呶,这是我们的合影。”

    婉澜捏着相片的一角,仔细看上面每一张脸,大家都微笑着,但看不清微笑那张面具后面真正的表情是什么。婉澜只认得薇妮一个人,便指着她问:“这是乔治那位当伯爵夫人的姐姐吧。”

    婉恬笑着点头:“她待我很好,帮我很多。”

    婉澜点了下头:“那就好,我之前还担心乔治为了娶你而跟家族决裂。”

    “怎么可能!”婉恬语气夸张,“我决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或许以后不会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我决不能成为他家的敌人。”

    婉澜笑着赞许她:“可惜你没有把他的父母带回来给咱们的父母亲看。”

    “他继母不会来,也不会让他父亲来,”婉恬将那一叠照片都交给婉澜,让她任意翻看,“但他教父倒是提过对中国很感兴趣,想要在未来某一天来此旅行。”

    婉澜一边看一遍不以为意地笑:“没有兑现的承诺,就当他没有发生过。”

    婉恬要在上海再办一场婚礼,依然是穿白纱的西式婚礼,这让她觉得遗憾,因此对这场婚礼也没有什么期待,如果说在英国教堂的那场是两个相爱人结为连理的神圣仪式,那上海的这一场则更像是赌气的结果。

    她几乎照搬了婉澜结婚的所有流程就在她结婚的那家饭店,用她当年定做的婚纱,证婚人是千里迢迢从北京请来的英国驻华大使,与张謇相比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百七一。陷阱

    谢怀安在贵州待了很长时间,长到婉恬都已经将她的婚礼筹备完毕,万事俱备了,他还没有回来。

    但这姐妹二人都没什么反应,也没有去催谢怀安,兴许是大家都没有做好面对谢道中夫妇的准备,所以消极的用逃避来拖延时间。反倒是秦夫人先发现了他们,得到这一对新婚夫妇海外归来的消息。这还要感谢谢怀续,他代替谢怀安去沪上参加一个实业会议的时候听到洋爵士和谢家小姐的浪漫爱情故事,听说他就是谢家人,还闹哄哄地向他讨喜糖来吃。

    秦夫人给婉澜打电话,扯东扯西地跟她说了些闲话,指望她会主动提起婉恬来,但她没有,从头到尾,只字未提,以至于秦夫人沉不住气,主动问:“阿恬还回来吗?”

    婉澜不知道秦夫人已经得到了消息,还兀自试图瞒她:“回来呢,应当快了。”

    秦夫人攥着听筒,不晓得应当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发酸,她糊弄着将电话挂了,坐在书房里发愣。

    她没点灯,书房也没开窗,光线昏暗,窗棂上雕刻着生机盎然的芝兰蕙草,被外头天光勾画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映在她脸上,将刚进来的吴心绎吓了一大跳。

    吴心绎将灯拉开,瞧着秦夫人的脸色:“母亲。”

    秦夫人惊了一惊,回过神来,朝她笑了笑:“你来了。”

    吴心绎点了下头,局促地用手指捏着衣角:“我来……想给阿姐去个电话,问问重荣回来了没有。”

    秦夫人摇了下头:“没有,我方挂了跟她的电话。”

    吴心绎有些失望,她“噢”了一声,规规矩矩地站在秦夫人斜对面,又问:“那阿姐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也没有,”秦夫人还是有点恍惚,“她也没有联系重荣。”

    吴心绎低低应了一声,心里更加失望。

    秦夫人抬头看她,微微笑了笑:“怎么了,想他呀?”

    吴心绎有些娇怯:“回母亲,我担心他,他去了这么久,一个电话都不往家里打。”

    “兴许是部队里规矩严,”秦夫人用掌心婆娑着太师椅上的雕花,想跟吴心绎说些什么,犹豫了半晌才开口,“蓁蓁,你和你母亲通过电话吗?”

    吴心绎有些惊慌,还以为是她有哪些方面行为不端,提心吊胆地回答:“没有,母亲,我很少……很少跟我母亲……”

    她说了一半,从秦夫人脸上看到更失望的表情,立刻胆战心惊地住了嘴。

    她在观察秦夫人的表情,秦夫人也在观察她的表情,女儿的隐瞒已经让她觉得心凉,儿媳面对她时的防备也让她颇觉不舒服。她知道她现在应该走了,回到长房去,去听戏看话本,或是无所事事地发呆。

    秦夫人站起身来,看了看吴心绎,她还沉浸在对谢怀安的怀念牵挂里,等自己一走,她就会迫不及待地扑向电话机打去上海。秦夫人在心里叹息,好一腔浓烈的闺怨,像唐人宋曲里的诗句。

    她从内书房走回长房去,一路走一路在心里默默背诵一些缠绵悱恻的句子,还是做姑娘的时候练字时记下的,有些忘了,有些只能记得寥寥一两句。

    到底是老了。

    婉澜挂了秦夫人的电话,又接吴心绎的电话,问她有没有跟谢怀安联系上。

    婉澜先前没觉得有什么,因为陈暨出差时也甚少跟她电话往来,但吴心绎焦急的状态却仿佛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整个都如临大敌。

    在上海的两个姐妹也开始跟着担心,并且分别回去求助于自己的丈夫。陈暨同贵州那边还算有点门路,但拨了几个电话,却都一无所获。

    婉澜这才意识到吴心绎的担心成真了,谢怀安定然是在贵州出了事。

    “区区一笔货款……”婉恬了解了来龙去脉,犹豫道,“唐老总总不至于因为这个下手杀人。”

    陈暨靠在柜子边摇头:“杀人是绝不至于,怕只怕还有别的什么麻烦,只是现在联系不上他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着,又去拿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又皱着眉等了很久才接通:“你好,我找顾筱斋顾部长。”

    他说这话时原本没抱希望,因为前几个接通的电话都是断在接线员这里,但这次却很不一样,他握着听筒等了一会,竟然真的接通顾品珍了。

    陈暨惊诧地抬头看了坐在他办公桌后的婉澜一眼,开口道:“筱斋,对,是我……嗯,托福,一切都好,多谢挂念……对,对……哈哈,哪里哪里,谢谢。”

    一屋子人都把目光盯在他身上,婉澜更是那笔在纸上写:“快问呀。”

    陈暨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陪那边聊了一阵子才切入主题:“嗯,我想问你一下,重荣在贵州呢吧?”

    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陈暨又笑起来:“是他妹妹和妹婿从英国回来了,准备在沪上举办婚礼,目前已经万事皆备,只等他来,而他偏偏又迟迟不来。”

    顾品珍应当是给了他的一个保证,陈暨松了口气,又聊了两句,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

    婉澜赶紧直起身:“怎么样?”

    “重荣的确在那边,”陈暨道,“但多的顾品珍也不清楚,他不是唐老总的心腹,办事总隔着层关系,况且他前两日去云南见蔡老总述职去了。”

    婉澜接着问:“他说了帮忙去找找重荣了吗?”

    “重荣是唐老总的座上宾,”陈暨笑了笑,“那批药品他报的价格低于市场价,唐老总因此觉得他是个可交的人,留他在府上住着,因此具体那边怎么样,顾筱斋也不清楚。”

    “座上宾”这个词安慰了婉澜,她放下提着的心来埋怨一句,“就算是座上宾,也该记得往家里打电话吧,我看蓁蓁都要急死了。”

    婉恬在旁边笑:“大哥和大嫂可真腻歪,前头我还在家的时候,大哥出差,每天都要拨电话给大嫂。”

    婉澜嗔怪着看了陈暨一眼:“是呢,真教人羡慕。”

    陈暨同乔治面面相觑,均失笑摇头。他绕过办公桌,握住婉澜的手腕将她拉起来:“好了,太太,没什么别的事我就要办公了,晚上要见两位客人,兴许不回家吃饭。”

    婉澜也无心打搅他,陈暨最近忙着一件挺大的项目。他似乎是渐渐意识到军火并非是长久之计,因此正积极将产业往影视上挪,本来玉屏影院开来只是一个障眼布,但如今却越来越成为陈暨工作的重心了。

    乔治要回药房里去,婉恬便邀请婉澜一同去吃下午茶这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习惯被她从英国千里迢迢带回来,甚至还学会了分辨不同口味的英式红茶。

    婉澜跟着她回家里喝这个下午茶,甜品是打发仆人去外头买的,也是西洋的甜品。她坐在椅子里左顾右盼,打量婉恬住进这间屋子后所添置的一些小玩意,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发笑,跟婉恬道:“你现下倒是从容多了,我还记得第一次带你踏进这宅子的时候,你还拘束的不行,看什么都怯生生的。”

    婉恬笑了起来,将手里的瓷杯放到碟子上:“毕竟如今的我连私奔,孤身一人远赴重洋,自作主张的登报结婚这种事情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场合是能让我拘束的?”

    婉澜侧着脸用眼角瞟她:“有些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既然如此,你还等重荣做什么?带上你的夫婿回老宅去面见父亲母亲呀,他们今日才打电话问过你的行踪,要不我给他们回一个,说你回来了?”

    婉恬叫了一声,举起手投降:“我错了,姐姐,我狂妄了。”

    婉澜掩着嘴吃吃的笑:“不过话说回来,你可有想好你回镇江时说什么?我不瞒你,你走之后,重荣回镇江去,还因为你的事情被父亲罚跪了祠堂。”

    婉恬眉眼间愉悦的神色散尽,将脸别了过去:“我没有想好,想必父母亲不会来参加我的婚礼。”

    婉澜点了点头,安慰她道:“父亲是嫡系的大老爷,总得维护家规。”

    婉恬“嗯”了一声:“我知道,只是觉得遗憾罢了,结婚这种事情一生只有一次,我们有幸找到对的人,代价却是与自己的父母决裂。”

    “时间会解决这个麻烦,”婉澜道,“你若觉得意难平,等这麻烦结局了,再补一场婚礼即可。”

    “这倒不用,”婉恬笑起来,“都已经办了两场了,还要再补一场,岂不是要把人折腾死。”

    婉澜也跟着笑了,她拿着一只银勺子,伸手去挖甜点吃的时候,一楼的电话却铃铃铃地响起来,婉恬跟她告了个罪,起身过去接上,开头还面带微笑,嗯了两声后顿时神色大变。

    这通电话结束的很快,婉恬回到婉澜面前的时候,整张脸都已经沉下来了:“阿姐。”

    她说:“重荣出事了,他在贵州吸了膏子。”

    婉澜的勺子从指间滑下去,掉在了奶油上:“你说什么?”

百七二。毒瘾

    谢怀安是被谢怀昌送回上海的,原本陈暨和乔治都有亲自去贵州接他的打算,却被婉澜拦下了谢家人出事,当然要由另一个谢家人去处理。

    于是谢怀昌被长姐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从军营里叫了出来,从北京直奔贵州,他带着吴佩孚的亲笔信去见唐继尧,无论如何也要将谢怀安带出来。

    唐继尧一点都不知道谢怀安与吴佩孚的关系当然,他也用不着知道,唐继尧将吴佩孚看在眼里,无非是因为他背后的曹锟。吴佩孚受曹锟看重不是一日两日,他二人向来以兄弟相称,结了通家之好,区区一个谢怀安,唐继尧是不当什么的,但加上曹锟就得掂量掂量了。

    他没难为谢怀昌,相反还盛情款待他,但谢怀昌对他有戒备心,只在府上住了一日便借口军队事务繁忙而告辞,唐继尧没阻拦,还额外送了谢怀安一份厚礼。

    谢怀安在贵州住了两个月,消瘦不少,面色都开始微微蜡黄,好在神色尚算镇定,可以风度翩翩地离开总督府。

    谢怀昌没跟他搭话,他知道谢怀安现在也未必愿意跟他说话,两人一路上都相对无言,唐继尧派车将他们送到火车站,连车票都是买的最好车厢。

    谢怀安躺在长椅上,用帽子遮着脸,仿佛睡着了。谢怀昌坐在他对面看书,一言不发,仿佛面对的只是空气。

    帽子下面传出长长的叹息声:“你仿佛一点都不好奇。”

    “我没什么好奇的,阿姐已经在信上都说清了,”谢怀昌的目光还是盯在书页上,“这不怪你。”

    谢怀安又道:“唐继尧给我的礼物,你打开看看是什么。”

    谢怀昌冷笑了一声:“烟膏子。”

    谢怀安不说话了。

    谢怀昌的眼睛还盯在书页上,其实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心烦意乱地往前翻了翻,忽然将那本书扔在桌面上:“你还不知道,阿恬和乔治回来了。”

    谢怀安猛地将帽子拿下来:“真的?”

    声音既惊又喜,脸上也满是笑容。

    谢怀昌看着他这个表情,冷硬的眼神也软下来一点:“是,在上海等你,打算跟你一起回镇江。”

    “回镇江”,这话让谢怀安眼睛里的光芒黯了下去,他又躺回椅子上,拿帽子盖上脸:“我这样子,怎么回镇江。”

    “所以我没扔了唐赓给你的厚礼,”谢怀昌道,“你必须要回一趟镇江,把纱厂和药房都安排好才能去忙其他的。”他顿了顿,终于问道,“你是怎么回事?唐赓算计你了?”

    “我自己不当心,”谢怀安语气消沉,并没有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的打算,“有人给我让烟筒,我就抽了。”

    谢怀昌又问:“这两个月里,你抽了多少?”

    “记不清了,”他闷闷地答,“很多。”

    谢怀昌眉头皱起来:“多少?”

    谢怀安低低地笑了一声,满是尖锐的讽刺意味,他用嘲弄地口吻重复了一遍谢怀昌的问题:“多少?”

    “很多,很多很多,多到……”他略略一顿,“三千大洋的货款,被我抽掉了两千四百多块。”

    谢怀昌大吃一惊,猛地站起身,双手摁在桌面上看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怀安还是躺着没有动,声音依然从帽子下传出,带着嘲讽:“我完了,宁隐,我完了。我这个样子,你还叫我回镇江,我怎么能回去?我只恨不能死在路上,我连上海都不想回。”

    谢怀昌双手握拳,抵在桌面上,心里五味杂陈,一时竟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他曾经阴暗希望过谢怀安身败名裂的一天,但这一天真来了,他却没有丝毫开心,只觉得惊惶。

    “哥……”他绕过桌子,在谢怀安身边蹲下来,想拿掉他盖在脸上的帽子,但手指搭上去的时候,却被谢怀安一把按住。

    他低低说了一个“别”字,声音太低太短促,以至于谢怀昌全然无法分别他语气里是否有哀求的成分在。

    “哥,你别这样,没什么,你只不过是一时不慎,遭人暗算了而已,”他转而去握谢怀安的手指,绞尽脑汁地想些安慰人的话,“这只是一个坎儿,你迈过去也就迈过去了。”

    谢怀安没有说话,肩膀却在微微抖动,于是谢怀昌又伸手去按他的肩,力道很大,似乎是想将自己的力气借给他:“我送你回上海,阿姐会在上海等你,她会帮你的,哥,咱们将父母那边糊弄过了,你就可以安心戒毒了。”

    对方仍然是沉默,于是谢怀昌也住了嘴,不知道应该再说点什么,他不擅长安慰人,事实上,镇江谢家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不擅长安慰人,他们习惯于在犯错之后先想办法弥补,而非怨天尤人地自责或互相责怪。

    但谢怀安眼下完全无心去想什么弥补方法,他脑子里混沌一片,烟瘾又开始蠢蠢欲动的发作起来,谢怀昌以为他肩膀抖动是因为难过哭泣,但他心里清楚,那是因为烟瘾犯了。

    在唐公馆的时候,不论他烟瘾犯不犯,手边总会有一筒装好的烟膏子,他每天就闻着那个味儿,意志力全无,只能任凭自己在烟膏的泥潭里愈陷愈深。

    现在他从唐公馆出来,就像脱离一个罪恶的深渊,干净的空气涌进肺腔,连带着刻骨的后悔和羞耻感,他脸上盖着帽子,但那一层薄薄的布料压根无法阻挡他意念中那些轻蔑不屑的目光,甚至还有唐继尧的得意笑容。

    他更加喘不过气来了,想将自己的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自己去踩上两脚。烟瘾越来越严重,连他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他知道那盒烟膏就在他的行李箱里,而行李箱在椅子底下,烟筒是挨着烟膏放的,放在他那件灰色的长袍上,只要他伸一伸手,将行李箱拽出来,他就能装上一筒烟膏,美美的抽上一会。

    这种假设与他想将脸皮扯下来的羞耻感并存,谢怀安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声不吭,但心里却难受的好像被两方撕扯。谢怀昌发现他的异状,又去握他的手:“哥!”

    谢怀安张开嘴,喘了口气。

    谢怀昌不是没见过抽大烟的人,就算刚才有所误会,现在也该反应过来了,两个月抽掉了两千多块大洋,用量之巨,恐怕那前清的八旗纨绔都要被吓一跳。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更加用力地去握谢怀安的手,想起人毒瘾发作的时候会涕泪横流,又腾出一只手来拿掉他的帽子,想帮他清理一下。

    谢怀安出手如闪电,一把将他的手摁住:“别。”

    这一声拖的腔调长,让他听出了其中的哀求之意。

    谢怀安又说了一遍:“别……”

    他用在谢怀昌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指尖向里收缩,掐在他的皮肉上,谢怀昌又疼又不敢挣扎,只能咬牙忍着,好在谢怀安理智还在,他及时松开手,转而去扣长椅的木底子。

    谢怀昌在车厢里转圈为了补贴军队经费,不少封疆军阀都暗地里鼓励甚至强制农民种植罂粟来售卖,唐继尧能将主意打到谢怀安身上真是一点都不令人意外,兴许在他拍板购买谢怀安囤积的那批药材时就已经打上了这个主意,毕竟谢怀安在他眼里,约莫与一头待宰的肥羊无异。

    他想到药材,紧接着立刻想到了莫啡散,他包里还有一支莫啡散,是发个军士们在战场上急救用的,他听人说过,这也是一种戒烟药。

    谢怀昌赶紧去翻箱倒柜,将自己皮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面上,从里面找到针筒和那支莫啡散,抖着手将液体吸进针管里,又捏住了谢怀安的手:“哥,我还有一支莫啡散,也是戒烟药,我打给你,你别动。”

    谢怀安一只手给他握着,另一只手抬起来,扣住椅背。谢怀昌将他的手摁在椅子上,抑制发抖幅度,将那筒针慢慢推进了他血管里。

    的确是奇药,效果立竿见影,谢怀安的烟瘾被压住,情绪也跟着平静起来,他在帽子里长长吸气又吐气,身上也不再发抖。

    谢怀昌站起身,将针筒和药瓶都收好,把自己的手绢塞进他手里,谢怀安便将帽子轻轻掀了个缝,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的脸。

    谢怀昌又回到对面坐了:“我刚才给你打的药,莫啡散,记住了吧,是个戒烟药。”

    谢怀安还躺着,沉沉应了一声:“记得了,药房里还留着这个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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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啡散:其实就是吗啡,在吗啡刚刚问世的时候是作为戒毒药来使用的,1874年《申报》的广告栏里,可以见到这样的文字:“由伦敦新到戒烟药莫啡散多箱,其药纯正而有力,故杜瘾之效较为速捷。”张学良曾用莫啡散戒毒,然后毒瘾更重……

百七三。造反

    婉澜和婉恬去上海火车站接他们,她们的丈夫都没有来,这是婉澜的意思,她觉得谢怀安此刻应该不会很想看到除自己亲人之外的人。房子是她们接到消息后就找好的,婉澜掏的钱,在租借租赁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公寓,距离婉澜的住宅和婉恬的住宅都很近。

    谢怀安在车上那帽子盖脸盖了一路,下了车也是将帽檐低低地压下来,双目通红,满脸倦容。婉澜在车站外接到他,看他这幅鬼样子,责怪的话一下化作巨石堵在心口,让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婉恬去搀着谢怀安,轻轻地唤他:“哥哥。”

    谢怀安勉强向她笑了一下:“阿恬,新婚快乐。”

    婉恬“嗯”了一声,双手将他的胳膊环在心口:“哥哥快好起来,你还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谢怀安被送到预备好的房子里,穿白衣服的护工已经等着了,是跟谢家药房全无干系的人,还是个洋人,想必是乔治的安排。

    “还有一位老郎中,”婉澜道,“只不过他不能上门,得咱们自己去求医。我问过了,你吸食时间不长,不严重,再说抽烟筒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沪上好多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都在抽。”

    谢怀安颓然在沙发上坐下,看了谢怀昌一眼:“我不想抽,阿姐,我想治好,这不是个好习惯,我不想要。”

    婉澜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身来,拍着他膝头:“那我们就治好,再不抽了。”

    谢怀安眼睛通红,眼球里布满了红血丝,他定定地看了婉澜片刻,将头埋在了自己的双手里:“我得先回一趟镇江,我得将纱厂的事情都安排好。”

    婉澜点了下头:“有个很好的理由,阿恬要在上海办婚礼,你带着阿恬和乔治回镇江,住上四五天,就借口筹备婚礼回来。”

    婉恬立刻道:“我希望你和玉集大哥也能一起回去,届时玉集大哥可以挑头提回上海的事情。”

    谢怀昌在门边站着,插口道:“我不能跟你们回镇江了,我得赶紧回北京,可能今天或者明天就要走,澜姐应该听说了,北京出事了。”

    婉澜仰头看他,压低声音问:“是袁大总统?”

    谢怀昌点了下头:“过阵子我可能会把二婶娘和新妹送回来,没准还有吴子玉的家眷,你看是接在上海还是镇江?”

    婉澜悚然一惊:“北京要动刀子了?”

    谢怀昌道:“真刀真枪在北京动不起来,谁敢在袁大总统眼皮子底下闹事?我只是怕他攘外之前要先安内。”

    婉澜叹了口气:“倘若袁大总统下了决心要安内,那你就算将那些家眷们送来了也无济于事。”

    谢怀昌道:“那总比死了好,我来之前,杨皙子很受大总统待见,时常见他往总统府去,这个人从前清就在鼓吹君主立宪,如今又开始活跃,想必是大总统动了心思。”

    婉澜不知道杨皙子是谁,但总能明白“君主立宪”的意思,忍不住悚然变色:“大总统想当皇帝?”

    谢怀昌摊了摊手:“不好说。”

    婉澜迟疑道:“可是……他现在跟皇帝比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名号不一样罢了,他当大总统,要筹备国会成立内阁,他当了君主立宪的皇帝,还是要筹备国会成立内阁,这有什么区别?”

    谢怀昌笑了笑:“皇帝比大总统好听。”

    婉澜半晌无语。

    谢怀安却忽然道:“你不能把他们的家眷从北京都接来,你应该带着老宅的人去北京。”

    屋子里的人除了婉恬,全部都大吃一惊。

    谢怀安道:“如果袁大总统要称帝,那革命党肯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尤其是孙先生,他好不容易才推翻了帝制,怎么可能会让帝制卷土重来。而孙先生的本钱都在南方,尤其是南京,袁大总统将江苏的首府从南京改到镇江,这意思还不够明显?一旦两方开战,先倒霉的第一个是南京,第二个就得是镇江。”

    婉澜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由惊惶:“那照你的意思,咱们举家都得去北京了。”

    “那倒不必,谢家在镇江举足轻重,不论是袁大总统还是孙先生都得给几分颜色,”他说着,只觉得自己的烟瘾又犯起来,他不想在婉澜和婉恬面前表现出涕泪横流的模样,赶紧打发那个洋护工去买莫啡散。

    那洋护工早有准备,从桌子上放的医箱里拿出药和针筒,谢怀安将衣袖挽起来,神色如常地继续道:“我看,就叫怀昌把父母大人和阿恬都送去北京,在二叔府上暂居些时候,也算是给大总统表个态。”

    其余的三个人都盯着那个扎入他皮肤的针管看,看那个泛着寒光的针尖和他暴起的青色血管。婉澜和婉恬从没有见过这个场景,此刻看来,都觉得触目惊心,婉恬直接将头别了过去,而婉澜则神色凝重,眉头紧锁,看着那洋护工将药液全部推进谢怀安的身体里去。

    而谢怀安脸上果然现出轻松的神色,他伸手摁着那护工给他的酒精棉球,接着说:“其余人就留在镇江,吃穿照旧。”

    谢怀昌问:“那你呢?”

    谢怀安将衣袖翻下来:“我先留在上海,待阿恬的婚礼结束了再做考虑。”

    谢怀昌注视着他,目光复杂,很久没有说话,谢怀安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莫名与婉澜对视一眼:“怎么?”

    谢怀昌摇摇头:“你就留在上海,横竖你跟贵州的生意亏了一笔钱,现成的借口。叫阿姐回去陪大嫂主持中馈,纱厂的事情还照原计划,怀续主持日常生产,阿姐从旁监督,大事你出面。”

    谢怀安怔楞片刻,似乎是没能理解他这么长一段话的意思,也或许是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

    谢怀昌以为他没有领会这番安排背后的用意,便又解释:“父母亲去了北京,只留大嫂一人在府里,母亲定然不放心,把澜姐叫回去也是顺理成章,不会叫其他府里的人怀疑。而你在贵州亏的那笔钱倒可以说出来,这样你留在上海也就顺理成章了。”

    谢怀安慢慢笑起来,又点了下头:“好。”

    谢怀昌舒了口气,抬起手来看自己的腕表:“我要先跟叔父和吴子玉商议这件事,由他们出面请父母大人去北京,会比我们的建议有分量得多。”

    谢怀安身体前倾,手肘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眼睛垂下来,盯着地面看,低声道:“不要告诉叔父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是说他染上烟瘾的事情。

    谢怀昌点了下头,放软语调:“我知道,别担心。”

    谢怀安这才抬头对他笑了一下,一个完全流于形式的笑容,里面盛满了苦涩。他们都不知道他在过去的两个月……确切的说是一个半月里到底抽了多少烟膏,更可怕的是他抽的不仅仅是烟膏,但这些事情他全然不敢说,尤其是在亲人面前是支撑,也是负担的亲人。

    谢怀昌在当天晚上启程离开上海,他动作很快,七日后谢道庸便已经将电报发回了镇江。彼时谢怀安和谢婉恬夫妇抵达上海的消息也被传回镇江,而他在贵州大赔一笔的事情也传开,所以要滞留上海几日,处理凝滞的账面资金。

    谢道中方从京城回来,就接到谢道庸的电报叫他再去一趟,不由得满腹疑惑,亲自将电话拨了过去。谢道庸能给他的消息比谢怀昌的更令人胆战心惊:袁大总统在五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应对内战了,如今湖北已经开战,黎元洪亲自镇压了那场起义,南北已势不两立。

    谢道中知道婉恬和乔治已经回来了,他还想见见自己的女儿,因此对带秦夫人赴京一事踟蹰不已:“我现在就要去吗?”

    谢道庸“嗯”了一声:“大总统已经把李侠如罢免了,前头宋钝初遇刺,为了安抚国民党,他专门责难罢免了当时的国务总理赵秉钧,有件事你不知道,原定接任赵秉钧的人是唐少川。”

    少川正是唐绍仪的字,而唐绍仪则是袁大总统麾下第一任国务总理,与孙先生颇为亲近,支持内阁支持宪政,因此与袁大总统政见不合,总理做了没几个月就被撤职。如今袁大总统罢免赵秉钧,竟然要启用唐绍仪,可见当时的确是存了和谈的心思。

    “李侠如被罢了官,一定会遵从孙先生的意思武装造反,而且不会拖太久,他开了这个头,南方诸省一定坐不住,我希望你能在内战开始之前到北京。”

    谢道中一段时间没有说话,隔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问:“我走了,咱们家怎么办?”

    “江苏的战场在南京而非镇江,张辫帅不会难为你,也不会让革命党打进镇江。”谢道庸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大哥,你不在镇江,他们小辈才好周旋,但你若不在京城,我可就为难了,听说福大叔的儿子投靠国民党,如今已经职位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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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侠如:李烈钧,字侠如,青年时期便追随孙中山革命,民国成立后任江西都督,文中提到袁世凯罢免李侠如,罢的就是江西都督。

    张辫帅:即时任江苏总督张勋,清朝覆亡后,为表示效忠清室,张勋禁止所部剪辫子,被称为“辫帅”。

百七四。扶持

    陈暨只能在镇江停留三日,第三日必须要赶回上海,这还是他极力调整工作安排后的结果。他们提前一日将电话打回镇江,吴心绎接的,她自是雀跃非常,但谢道中夫妇却都态度冷淡,一直到第二日这些儿儿女女们都回来了,谢道中还在他的办公室里滞留,是秦夫人在长房受了他们的请的安。

    婉恬和乔治自然是被头一份关注的,婉恬已经梳起了夫人发髻,穿着一件琵琶襟的卦服,红艳艳的颜色,在秦夫人跟前低头行礼,一派娇羞的新妇模样。

    秦夫人的眼神百感交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乔治站在婉恬身边,腰背挺直,意气风发,秦夫人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梭巡,沉默良久,才点着头说了个“好”。

    “我们打算在阿姐前头办婚礼的地方再办一场,”婉恬垂着头问,“父亲和母亲会来吗?”

    秦夫人默了默:“你二叔来电,要我跟你父亲再去京城,恐怕赶不上了。”

    虽然早已有过心理准备,但听到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婉恬的失望之情还是溢于言表。她扭过头去跟乔治对视,又把头低下来,应了一句:“是。”

    屋子里再无人说话,静谧了片刻,谢怀安率先开口:“母亲,阿恬婚礼之后,我要在上海逗留些日子,比较长,兴许是半年,或者……一两年。”

    秦夫人和吴心绎一道吃了一惊,正待张口,谢怀安又道:“贵州那笔生意出了点问题,有点麻烦,我要去处理这件事。”

    吴心绎不知道贵州发生了什么,只是听他要在上海逗留一两年,眼神惊诧,忍不住插口问了一句:“贵州那边很严重吗?”

    谢怀安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盯着秦夫人道:“我失策了,不应急于出手,如今账面吃紧,我得去跟乔治平了这件事。”

    秦夫人微微皱起眉,看了吴心绎一眼。婉澜又接口道:“父母亲要去北京,这段日子,我会从上海搬来陪着蓁蓁,也帮她点忙。”

    秦夫人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点,但觑到陈暨,又皱了起来:“你丈夫还在沪上,怎么能自己跑回娘家来。”

    “岳母勿需担心我,”陈暨立刻表态,“原本这主意也是我出的,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这些繁文缛节就不要再讲究了。”

    秦夫人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前院便报大老爷来了。谢道中终究在办公室坐不住,他走进长房,步履还和从前一样从容,但一双眼睛却急急看到婉恬脸上,然后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阿恬回来了。”

    婉恬跟乔治一起向他磕头,恭恭敬敬,诚诚恳恳。谢道中在上首坐了,垂眸瞧着他们,忽然道:“我刚刚想起一件旧事。”

    满堂人都屏息凝神,听他要讲的那件旧事。

    谢道中接着道:“昔年乾隆爷在世的时候,他们大英帝国曾经派遣使臣觐见皇上,但使臣无论如何不愿行双膝跪地礼,皇上大怒,最后也没见他。”

    堂中依然寂寂,眼神乱飞,不知谢道中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谢道中没让他们等太久,叹了口气:“半个世纪过去,大英帝国的坚船利炮轰破我大清国门,将我的女儿都抢走了。”

    婉澜没掌住,“噗嗤”笑了一声:“父亲,眼下咱们家这个洋女婿可是心甘情愿跟您行双膝跪地礼的。”

    谢道中又叹气:“木已成舟了,还能说什么。我和你们母亲要去京城这件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小辈们纷纷点头,应:“知道了。”

    “内宅的事情,想必太太有安排,我就不多过问。”谢道中扭头看了秦夫人一眼,接着道,“太太请这便安排收整行装吧,怀安将车马都打点好,既然决定要走,那就及早不及迟。”

    他说着,又对下首跪着的婉恬夫妇抬了抬手:“起来吧,你们长途跋涉,也都累了,歇着去吧。”

    谢道中走的很急,这让婉恬心里更加难受。婉澜安慰她,说父亲是为了不耽误她在沪上那场婚礼才这么急忙忙离开,婉恬假装信了,半夜里却偷偷蒙着被子哭。

    长房的大老爷大太太走的声势浩大,劳动了七个府的人来送,这是一场政治暗示,暗示谢家是站在袁大总统一方的。虽说不论袁大总统能不能看到,或是会不会关心,但这种细节上的举动,他们总是能做到滴水不漏,万无一失。

    谢怀安帅众送别他们,当着七个府的面,谢道中和秦夫人分别对谢怀安和吴心绎殷殷叮嘱,将阖府阖族都交给他们,隆重的送行队伍无一人出言反对,这是谢家全族的强项,即便有争权夺利的心思,也总能分得清轻重缓急。

    谢怀安没有在镇江呆很久,因为害怕自己染上烟瘾的事情被族人发觉抽大烟并不是件多令人耻辱的事情,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乃至宫里贵妇娘娘们闲来无事,都会抽上一筒解乏。但谢家向来家教严格,尤其是对要继承家业的长房嫡子他若被族人发觉染上烟瘾,恐怕即刻就会有人借机生事。

    谢府的老太爷们对婉恬声势浩大举办婚礼的行为颇觉不满,尤其是父母都不会出席的婚礼,认为他们这是伤风败俗。但谢道中给他们撑了腰,在谢道中离开镇江的第二天下午就将他们与婉澜夫妇一同送回了上海,自己则在府里逗留了一日,与七个府里所有在纱厂工作的亲眷见面,安排他们未来半年的工作内容。

    谢怀续最先注意到他的异状,因为他有一针莫啡散是打在手腕上的,针孔发青,清晰可见。

    但谢怀续没有往莫啡散那方便想,还以为谢怀安生了病:“堂哥,你手上怎么了?”

    谢怀安的手微微一抖,随即神色如常地捋了捋袖子,将那个针孔盖住:“没什么,在贵州那边不太习惯,回来就病了一场,怕耽误事,打了几针。”

    那假托乔治秘书的洋护工已经跟着乔治回去了,谢怀安自己学了注射方法,这几日犯烟瘾都是自己注射的莫啡散,他自己单手操作不方便,只能扎在小臂手腕等等易被人看到的地方。

    吴心绎还不知道他染上烟瘾,因为谢怀安原本没有打算告诉她,但夫妻二人整日相对,又岂能不露出马脚?与其先被她发现后胡思乱想,还不如主动交代了。

    他一边想一边往自己的住处走,吴心绎正在为他收拾赴沪的行李,独自蹲在箱子边默默掉眼泪,谢怀安推门的时候,她正拿帕子擦脸,将谢怀安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急急忙走过去,将她扶起来,让到椅子上,“怎么自己偷偷哭?受委屈了?”

    吴心绎红着眼眶红着鼻头,楚楚可怜地抬头看他:“你在上海长住,不能带着我吗?”

    谢怀安动作一顿,沉沉叹了口气:“我正准备跟你说这件事。”

    吴心绎还以为有希望,一双眼睛立刻放了光。

    谢怀安道:“我要在上海待一两年,不能带你。”

    吴心绎一怔,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蓁蓁,你平静一下,先听我讲。”他将吴心绎的两只手,连同那张哭湿的帕子一起握在掌心里,沉声道,“我被唐赓算计了,染上了烟瘾。”

    吴心绎一时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愣在当地。谢怀安也没有马上说话,两人相对无言,半晌之后,吴心绎才结结巴巴道:“你说的烟瘾……”

    “就是烟膏子,”谢怀安神色平静,只是将吴心绎的手握的更紧,“我要在上海戒掉它,而且不能被族人知道。”

    吴心绎在山东时见过那些大烟上瘾的人,骨瘦如柴,眼神涣散。她虽然不知道谢家有关此一方面的严峻家规,却同样厌恶抽大烟上瘾的人。

    谢怀安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要留在府里帮我镇守后方,阿姐也会来陪你。”

    吴心绎满腔委屈娇怯被他这句话打的烟消云散,她到底是妻子,应当与他互相扶持。

    谢怀安看着她的神色一点点变化,知道她已经理解并下定了决心,当下便欣慰不已,倾身上去搂住了她的肩:“蓁蓁……我妻,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重荣,”吴心绎伏在他肩头,深深吸了口气,“阿姐可以留在上海照顾你,我一个人可以的,我担心阿恬不如阿姐能当事。”

    “澜姐是担心族人为难你,”谢怀安解释道,“她的确不能在这里住太久,我担心玉集大哥会不高兴。”

    陈暨近来待婉澜有些冷淡,兴许的确是因为他太忙,他正与上海南洋人寿保险公司商议着开一家影视公司,从美国人那里购买器材,承包南洋人寿手头那家公司的制片发行等相关工作。

    婉澜偶尔会参与陈暨的工作,但这一件事除外。从头到尾,陈暨没有对她透露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口风。

百七五。戒毒

    百七五。戒毒

    谢婉恬的婚礼举办的与婉澜一样隆重,秦夫人备给她的嫁妆比婉澜还要丰厚一些,全部抬到他们在沪上的新居去,除了双方父母没有出席,这婚事的场面简直与婉澜一模一样了。

    谢怀安还住在婉澜为他租下的公寓里,吴心绎在上海的几天,也陪他一起住在那所公寓里。婉澜与婉恬每天都来,询问他的戒毒进度,帮他料理饮食起居,那洋护工跟他们住在一起,在公寓里备了大量的莫啡散,在他的帮助下,谢怀安似乎是已经戒掉了大烟起码在他离开贵州后,一筒都没有抽过。

    但吴心绎还是发现了异常,因为谢怀安对莫啡散的需求正在逐日上升,他有时甚至一天要注射十次以上,虽然看似戒了大烟,但他的气色却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面色枯黄,神情憔悴。

    “莫啡散那种药,阿姐知道是什么吗?”她趁谢怀安外出的时候悄悄问婉澜,甚至不敢当着那个洋护工的面问,还要专门将他打发出去,“我总觉得不安,他好像对那个药上瘾了。”

    婉澜大吃一惊:“对那个药上瘾……是什么意思?”

    吴心绎有备而来,她将谢怀安平日注射莫啡散的次数和时间都记在了一个本子上,拿给婉澜过目。婉澜一页页翻完了,眉头紧锁,神情严峻:“我竟然从没有注意过。”

    “阿姐又不是整日与他待在一起,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吴心绎安慰了,又道,“我想让他停一段时间的莫啡散,如果没有上瘾,那自是很好,如果上瘾了,我们也能早做打算。”

    婉澜想了想:“先别一下子停了,减少用量试试,待我去寻一位医生问问。”

    她们商议好了,便分头去做打算。寻问莫啡散的事情自然要交给婉恬,她直接去找了家里的西药师,但得到的答案跟从那洋护工口中听到的并无不同,婉澜不放心,又去医院问了一次。

    在她们得到最终最确切的答案之前,谢怀安已经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莫啡散的确是有问题的他压根不能减轻用药量,烟瘾发作的时候,甚至比未用莫啡散之前更加严重,更加恐怖,有一次竟然对吴心绎动了手。

    他半夜发作的,浑身发抖,涕泪横流,苦苦哀求护工给他注射莫啡散,甚至从床上摔了下来,跪在地上膝行去抱那洋护工的腿。吴心绎上去拉他,还被他反手扇了一掌,又扑过去掐她的脖子,说她要害死他,要她滚出去。

    吴心绎从未见过谢怀安那副样子,他双目赤红,表情凶恶,大吼大叫,掐她脖子的时候下手毫不留情,是真的充满了憎恨,真要掐死她不可。若非那洋护工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扫帚杆敲晕了谢怀安,她没准真要命丧当场。

    谢怀安昏过去之后,两人又七手八脚地合力将他抬到床上。吴心绎就坐在床尾发愣,那洋护工只会一些简单的中文词汇,笨拙地安慰她,向她解释谢怀安只是烟瘾发作,所以神智失常,并不是真的恨她。

    “还是打针吧,”他断断续续地说,“他这样……很危险。”

    吴心绎依然坐在床尾发愣,没有看他,过了很久才慢慢摇头:“不,不要打针。”

    洋护工叹着气出去了,将吴心绎和一个昏睡的谢怀安留在一起。她慢慢从床尾站起身,对着镜子查看她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痕,又神经质地将衣柜打开,翻出一件元宝领的衣服换上,将脖子上的红痕遮住了。

    谢怀安在睡梦中依然不安慰,他痉挛,还发梦,身上的冷汗一层叠一层的出。吴心绎一宿都没有合眼,烧热水给他擦身子,握着他的手安抚他,谢怀安消瘦的厉害,那只手瘦骨嶙峋,青色的血管暴起,上面布满了针孔。

    婉澜和婉恬两姐妹第二日又来,甫一进门便感受到气氛的不同寻常。谢怀安没有出去,躺床上瞪着帐子,吴心绎与他同处一室,却一言不发,两人之间似乎结了层冰,谁都不说话。

    婉恬侧身在床边坐了,接过吴心绎手里的汗巾,在温水盆里浸湿又拧干,去给谢怀安擦拭额头,但后者一偏头躲了过去,哑着嗓子道:“阿恬,你不要做这些。”

    婉恬皱眉唤了声:“哥哥……”

    “你们都不要做这些,”谢怀安道,“阿澜把大奶奶带回去,叫我自己在这待着。”

    吴心绎猛地站起身:“我去烧水。”

    婉澜下意识喊了一声:“蓁蓁。”

    但吴心绎没搭理她,脚步飞快,开门就出去了。

    婉澜追出去,在厨房喊住她:“蓁蓁,怎么了?”

    吴心绎背对着她,抹了一下眼睛才转过身来:“阿姐,那个莫啡散,他真不能再用了。”

    婉澜皱起眉来,又问:“怎么了?”

    吴心绎叹了口气:“洋人的东西到底靠不住,还救人呢,不害死人就不错了,我要把护工辞退了,去请郎中来瞧他。”她说着,将元宝领翻下来,“昨儿个夜里,重荣烟瘾犯了,我从没有见过他犯烟瘾,可真是要把我吓死了,阿姐,他要掐死我。”

    婉澜倒抽一口冷气,急急走上去查看她的伤势:“要紧吗?我陪你去瞧瞧吧。”

    “不要紧,皮外伤罢了。”吴心绎挡开她的手,又将领子整好,“阿姐,你在上海认不认得什么好郎中?”

    婉澜皱着眉想了想:“我前头曾经打听了一位好郎中,听说能治大烟瘾的,但后来瞧着莫啡散有用,就再没上心……”

    “你还能再去问问吗?”吴心绎殷殷地瞧着她,又道,“还有……我不能回去镇江了,我想亲自守着他,劳烦阿姐回去代我主持中馈吧。”

    “这怎么能行?”婉澜后退一步,“我到底是嫁出去的姑奶奶,偶尔回来帮衬你还行,但你要不在,我自己回去指手画脚,族人们不仅要指摘我不懂规矩,连你都要一并被说不是。”

    “我哪里还有心思管别人如何说我?”吴心绎眼眶红了,一把抓住婉澜的手,“阿姐没有见着重荣昨夜里的样子,你若能见着,一定能体会我心头里的滋味儿。那是我丈夫呀,那么多人里我一眼就相中他,我不能让他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语到末尾,鼻音渐浓,就连泪水也含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婉澜眉头紧锁,拿帕子给她擦泪:“蓁蓁,你先别着急,也别难过,咱们好好合计,总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说着,又伸手去捧她的脸,“我知道那是你的丈夫,可他除了你的丈夫之外,还是谢家的安大爷。前头他好着的时候,他是咱们的支住和倚靠,现在他倒下了,咱们就得反过来,去做他的倚靠。蓁蓁,你不仅得期盼他身子好起来,还得帮他安定好家族,好他好了之后,不必再费心思去处理家里的烂摊子,你得回镇江,去代替他……独当一面。”

    吴心绎定定地瞧着她,半晌无言,忽然转身,伏在桌面上哭了起来。婉澜握着她抖如筛糠的肩头,心中酸涩,也跟着红着眼眶,却不敢掉泪,只能用力去捏吴心绎的肩头。

    她们烧水烧了半日,正方便婉恬在屋里跟谢怀安说话。婉恬是心急如焚,想要问个清楚,但谢怀安却神虚气弱,一个字都不想多谈。

    婉恬还想问,于是唯唯开口:“哥哥……”

    “阿恬,你也出去吧,”谢怀安打断她,“让我自己待一会。”

    婉恬张了张嘴,还有些想问:“哥哥,我是你的亲妹妹呀,我们本就是休戚与共的。”

    谢怀安勾了勾嘴角,似乎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道:“好妹妹,你让哥哥自己安静一会吧。”

    他自昨晚被那洋护工打晕,醒来后便在没有注射莫啡散,婉恬刚一离开,他的烟瘾就犯了起来,起初还有神智,抓着身下床单极力压制,但身体了蛰伏的瘾就像千万只小虫,在每一根血管里来回爬动。他踉跄着下床,将房门反锁上,又拿吴心绎的长围巾去捆自己的手。婉澜和吴心绎从厨房回来,推一把门,发现没有推开,疑惑地唤婉恬的名字。

    婉恬在客厅应她们,委屈地说谢怀安将她赶出来了。

    她话音方落,卧室里便传出摔东西的声音,三个姑娘都齐齐一阵,立刻向卧室跑去,吴心绎赶在最前面,焦急地伸手拍门:“重荣!重荣你怎么了?你开门呀,我是蓁蓁!”

    屋里又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紧接着是谢怀安咬牙切齿的声音:“滚!都给我滚!都滚出去!”

    吴心绎又开始掉泪,一声声唤着:“重荣,重荣!”

    婉澜知晓他这是烟瘾犯了,不愿被她们看到此刻的惨状,屋子里摔砸东西的声音此起彼伏,间或还有谢怀安在门上撞击声,听的人心惊胆战。

    吴心绎靠在门上瑟瑟发抖,她使劲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出来,手里捏着门把手,捏的关节都惨白。

百七六。外室

    谢怀安挺过那一阵烟瘾的时候,整个卧室都像飓风过境,他倒在碎了一地的瓷灯罩里,闭着眼睛,像死了一样。

    婉澜和婉恬具都惊呼,慌里慌张地上去扶他,但吴心绎却反倒冷静下来,叫这两姐妹先别轻举妄动,免得灯罩碎片扎进谢怀安身子里,而她们却不知道。

    她先打发了婉澜去叫医生,又安排婉恬拿簸箕和扫帚来,将其余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扫到一起,她自己拿了一把剪子,将谢怀安身上的衣服慢慢剪开,想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口。

    谢怀安睁开眼睛,目光稍微有些涣散,泪意盈盈:“蓁蓁……”

    吴心绎温柔地应了一声:“我在呢。”

    谢怀安躺在地上,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对不起……”

    吴心绎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你受伤了吗?有没有感觉哪里疼?”

    谢怀安摊开另一只手,半片瓷还露在外面,婉恬看不得这样的场景,惊叫一声,向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柜子上。

    吴心绎抬头看她:“阿恬先出去吧。”

    婉恬捂着嘴摇头:“不……我没事,大嫂,我帮你。”

    “阿恬先出去吧,”吴心绎又重复了一遍,“我要检查你大哥身上的伤口,你在这里也不方便。”

    婉恬又看了谢怀安一眼,期期艾艾地唤了声:“大哥……”

    谢怀安朝着她笑了一下,虚弱无力:“听你嫂子的。”

    婉恬将瓷器碎片扫到簸箕里,又去握谢怀安的手:“哥哥,你可一定要好好的。”

    谢怀安躲了一下:“我手上有血,莫染污了你的衣裳。出去吧,哥哥没事。”

    公寓楼下就有一间诊所,中国人开的,但打扮的就像个洋人,婉澜夸大了谢怀安的伤势,唬的两个医生带了五个护士上来。谢怀安臀部扎进一块碎瓷,全部扎进去了,必须要切开皮肉才能取出来,护士们在卧室隔离出一个手术室,给他打了麻药,手术室里时不时传来刀械碰撞的声响,听得吴心绎胆战心惊。

    婉澜怕她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没话找话道:“我方才想过了,你必须得回去老宅,如果你不放心怀安,就叫他跟你一同回去,在镇江另寻一所空宅院来,就说是你父亲置办的别苑。”

    吴心绎眼神茫然地看着她,隔了几秒钟才反应她话里的意思,迟疑道:“这……能行吗?”

    婉澜点了下头:“能行,只要找个脸生的……或者把你母亲吴太太接来。”

    吴心绎立刻摆手:“万万不可,你忘了咱们父母亲刚去京城了。”

    婉澜惊了一惊:“哎呀,我竟然真给忘了……那就不接吴太太,找个脸生的假扮你家家仆,本来外七府就很少管老宅的事情,只要你做出个样子来就够了。”

    吴心绎蹙眉想了想:“成,我就说是我舅公李翁那边的亲戚,李家在山东势大,也能压住外七府的人。只是这个脸生的,还得阿姐来操心。”

    她们谈妥了,谢怀安的手术也顺利完成,只是伤口唬人罢了,倒并不凶险,主刀的医生向她们叮嘱换药时间,婉澜听得麻烦,索性重金雇了一位护士留下,专司换药。

    麻醉药褪去后,谢怀安悠悠醒转,立刻疼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吴心绎拿毛巾给他擦拭,慢慢说着她跟婉澜刚商量出的计划。

    谢怀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轻轻笑了起来:“如今咱们也算是女主临朝了。”

    吴心绎看他还有精神说笑,略略放了点心,也跟着笑道:“是啊,皇上,你可千万要及早养好身子,不然,当心被娘娘篡了权。”

    谢怀安含情脉脉地看着吴心绎:“娘娘何必要费心篡权?只要你一句话,江山整个都可以送给你。”

    “油嘴滑舌。”当着婉澜和婉恬的面,吴心绎不好意思跟他打情骂俏,便隔着手巾摁了一下他的额头,“江山在哪呢?做假人情不眨眼。”

    谢怀安哈哈地笑了起来,动作牵动伤口,又哎呦哎呦地叫唤:“行吧行吧,都女主临朝了,我这个困居内宫的皇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你二人可千万要小心,莫漏了马脚。”

    陈暨在沪上经营多年,想找个嘴里严实的生人易如反掌,婉澜没跟那人说太多,以至于他以为是李家的浪荡公子假借长辈的名头值班别苑,欣然应允。吴心绎自己先回的镇江,过上七八日,婉澜才和那个假扮的“李三舅爷”一同过来。

    吴心绎在老宅传了盛大的席面宴请这位“李三舅爷”,还叫谢怀续来作陪,做给七个府里的人看。“李三舅爷”在席上透露出想在镇江寻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去处值班别苑的意思,吴心绎还没说什么,谢怀续倒是颇为积极,主动将这活揽到了自个身上,细细问了“李三舅爷”对宅邸要求,应承说愿意亲自帮他老人家寻个紫气东来的宅子。

    他是惦记李家富贵,想要将谢家纱厂的布卖到山东去,因此对“李三舅爷”殷勤备至,这心意不仅是吴心绎,连婉澜都颇为动容,私底下还夸他的确是靠得住的人。

    谢怀安依然在镇江住着,婉恬每日去照顾他,但婉澜和吴心绎都担心婉恬照顾不周,因此对寻找宅邸一事分外着急,借“李三舅爷”的口催了谢怀续好多次。谢怀续搞不明白这位“三舅爷”到底是在急什么,心中疑惑,还私下里找婉澜诉苦一番。

    婉澜心中发笑,脸上还要装模作样地压住:“你懂什么,我听大奶奶讲,她这位‘三舅姥爷’性格最是古怪,就跟咱们家的修诫老太爷一样,我看他这么急着找宅子,兴许是有外室要养。”

    谢怀续恍然大悟,连连摇头:“看来这三舅爷年青的时候,必然是个浪荡子。”

    婉澜那帕子掩口而笑:“你可莫学他。”

    谢怀续“嗨哟”一声:“家里还有只母老虎,哪个敢学他?”他说着,起身对婉澜拱了拱手,“不耽误大堂姐的事,怀续先告辞了。”

    婉澜点了下头,道一句辛苦,又叫立夏给他灌了一杯冰镇的梅子汤带上。

    他一走,吴心绎便得了消息过来,焦急万分:“他怎么说的?寻到宅子没有?”

    婉澜脸上的笑意卸下来,沉沉叹了口气:“我看他当日也是随口一提,纱厂里事务繁忙,哪有心思东奔西跑去看宅子?”

    吴心绎眉头紧锁,重重在桌上拍了一把:“这人情也是随便好做的?才夸他靠得住,就弄了这么一桩事情来。”

    婉澜道:“还是咱们自己来吧,横竖有李三舅爷这个借口,直接找牙行去问,大不了最后将这个功给他。”

    她果真带着丫头去了牙行,谢家的大姑奶奶驾临,脸面上就非比一般,只两日的功夫便照着婉澜的要求寻到了北固山下的一处清净宅院,引着婉澜去看了一回,处处妥当,便定了下来。

    谢怀续被婉澜叫到老宅,先问他李家别苑瞧的如何,原以为谢怀续会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他竟也不全然是做口头功夫,遗憾地道了句原本瞧上一个好地方,奈何晚了一步,还没去看就被人定下了。

    婉澜有些惊讶,将她定的那宅院地点说出来,引得谢怀续大吃一惊:“大堂姐怎么知道?难道定那宅子的人是大堂姐不成?”

    婉澜“嗨”了一声:“我道你商事繁忙,无暇操心,而舅老爷又着急,就委托牙行寻了个宅子定下。今天把你叫来正是说这件事,你看这宅子是咱们出钱买了,还是让李家舅老爷自己掏钱?”

    谢怀续愣了愣:“那宅子……价值多少?”

    “一百二十块大洋,倒是不贵。”婉澜若有所思,“但我怕李家舅老爷不肯承这个情,到时候让来让去,反倒尴尬。”

    她话音方落,吴心绎便过来了,还给婉澜捎了一盅汤,见谢怀续在,还吃了一惊:“续少爷来了。”

    谢怀续急忙起身跟她见礼:“大堂姐叫我来训话。”

    “哎呦,什么训话,”婉澜白他一眼,对吴心绎道,“是三舅姥爷那宅子的事情,眼下宅子找好了,我找他来商量是咱们买了,还是叫三舅姥爷自己掏钱。”

    “当然是叫舅姥爷自己掏钱了,”吴心绎戏做全套,一惊一乍,“他那种腰缠万贯的老不修,怎么能让咱们花钱?”

    她说着,在婉澜边上坐下:“宅子找好了吗?是阿姐找的,还是续少爷找的?”

    “我俩一起找的,”婉澜笑道,“我跟他找到同一间宅子里去了。”

    吴心绎晚上又摆了一桌小宴,谢怀续将那房子的图样呈给他,细细讲了位置,“李三太爷”果然不负“腰缠万贯”之名,当即就将钱付给了谢怀续,请谢怀续代他买下来,他直接搬去住就是了那笔钱自然是吴心绎提前给他的。

    这桩心事可算是落下了,“李三舅爷”风风光光地搬去别苑之后,谢怀安也被他以一顶小轿接进了别苑,婉澜在别苑里接的他,还同他玩笑:“你可晓得你现今的身份是什么?”

    谢怀安一脸茫然:“什么?”

    婉澜掩着笑意,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李家三舅老爷的……外室!”

百七七。妯娌

    婉澜和吴心绎每日轮流去看望谢怀安,每次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但吴心绎到底是个初掌家业的年轻媳妇,她在谢家的威还没有立起来,七个府里的女眷都盯着,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

    明三太太带着她家的儿媳妇佟氏上门的时候,吴心绎正去别苑探望谢怀安,婉澜在后苑里散步消食,听说这个“瘟神”来了,连见一面的兴致都懒得。

    这对婆媳在前堂等着,等来一句“大奶奶和大姑奶奶都歇着呢,不便见客”。

    明三太太的脸立时耷拉下来:“‘不便见客’是什么意思?我难道不应被她们妯娌叫一声‘三婶娘’?如今我也是外人了?”

    丫头们不敢得罪这个泼辣不讲道理的“三婶娘”,却更不敢得罪内苑里那个立威已久的大姑奶奶,她们不跟明三太太顶嘴,却也不敢再回去打扰婉澜的清净,终于逼的明三太太撒起泼来,起身就往内苑走,非要亲自见见婉澜,跟她讨个说法。

    佟氏拽着三太太的袖子,怯生生地讨饶:“婆婆息怒,婆婆息怒……”

    三太太甩开她:“息怒息怒,你整日里除了这句还会说什么!人家都压到咱头上来了,你还息怒息怒!”

    她在月门处被拦下来,吵吵嚷嚷,到底还是传进了婉澜耳朵里,不得不将她请去花厅。

    “陈太太难得回来一次,怎么也不叫上亲戚女眷们聚一聚,整日在府里,多闷啊。”

    婉澜端着茶盏,没看她,只拿杯盖刮着茶面上的浮沫:“怀骋堂弟的债务,都还清了吗?”

    明三太太上来就被打在七寸上,立时便有些不自在:“太太都嫁出去了,还如此关心娘家,婶娘也是受宠若惊。”

    “倒也不是关心娘家,”婉澜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只是想知道三太太是怎么从债务里抽出身来的。你瞧我们安大爷,不过是账面吃紧,就在上海耽搁的回不来了。”

    明三太太脸上有愤恨幸灾的神色一闪而过,张了张嘴,又道:“我这次来,就是想问这件事,安大爷在上海还应不应付的来?若是钱上短了帐,三府还有余,能支些……”

    婉澜惊讶地瞧着她,上下打量:“那要先谢过三太太的好心。”

    明三太太立刻笑成一朵花:“哪里,都是自家人,能帮就帮一把。我看安大奶奶年纪轻轻的,自己主持中馈,也没个帮手,若是忙不过来,我家里这个惠萍也可以每日过来请安,任凭安大奶奶差遣的。”

    赵氏慌里慌张地站起来,跟婉澜请安,婉澜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拖着长腔嗯了一声:“看起来是个伶俐的,况且能入三太太的眼,想必家世也不差。”

    明三太太的脸立时就耷拉下去了,这个赵氏还是当初前清没亡的时候娶来的,是个旗人,门庭倒是不低,唤作“佟佳氏”,可到底也是佟佳氏旁支的旁支,只是沾亲带故,能蹭点荣光罢了。哪知这过门没两年,大清竟然亡了,除了京里那波八旗勋贵,旁的旗人算是都遭了秧,袁大总统的新民国建起来,除了中央被洗了牌,各地方大小官员几乎是照旧唯有旗人全部下台。当初被抬了旗的汉人也都老实了,悄咪咪地将添的那个“佳”抹了去,恢复原本的汉姓,佟家正是其中一员。

    她不想在老宅人跟前掉了面子,生生做出一副慈祥欣慰的模样,瞧着佟氏笑道:“抵不上老宅的小姐们蕙质兰心,只是胜在沉稳踏实,会持家。”

    婉澜笑了一声:“三太太,外府不过问老宅的事情,这是规矩。”

    明三太太跟着笑了一声:“家有私奔子女皆除谱籍,这也是规矩。”

    婉澜长长“哦”了一声:“原来三太太要说的是这个……可阿恬已经不在谢家族谱上了啊,人家现在是斯宾塞伯爵夫人。”

    三太太有些沉不住气,冷笑道:“那我怎么瞧见长房大老爷大太太走的时候,恬二小姐和那洋姑爷正在送行的人里头呢?”

    婉澜已经很不耐烦了,想回敬她两句狠话,吴心绎却在这个时候回来,刚一进府就听说了明三太太到访的消息。传话的丫头被明三太太训了两句,心里憋着火,跟吴心绎告状:“三府那个又过来找事了。”

    一个小小丫头,学着大人的口气,还这么愤愤不平地说话,一下就逗笑了吴心绎,她脚下不停地往内苑花厅去,含笑招呼明三太太:“三太太来了。”

    如果是明三太太对婉澜还有些忌讳,那对吴心绎就是发自内心的瞧不上,见她来,竟然还松了口气:“是,大奶奶,我来瞧瞧你,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那倒还没有,”吴心绎在上首落座,笑眯眯地,“诸事平顺,谢过三太太关心。”

    明三太太道:“我方才还跟陈太太说呢,倘若大奶奶忙不过来,我就叫我这儿媳惠萍天天来老宅请安,听大奶奶差使,陈太太到底是嫁出去的姑娘,应当把心思放在婆家那里,哪能整天停在娘家不走呢?会遭婆家笑话的。”

    婉澜笑眯眯地听她说完:“叫三太太挂心了,我婆婆远在扬州,锦衣玉食,天高皇帝远,倒没什么好笑话我的。我回娘家么,只是散散心,安大奶奶还坐镇呢,我哪敢对老宅指手画脚?”

    有个小大姐这时候进来,说账房来交账本了,请大奶奶过去内一堂说话。吴心绎便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对婉澜道:“那我就先去去,大姐好生招待招待三太太。”

    明三太太立刻道:“那叫惠萍伺候大奶奶一道去吧。”

    佟氏低着头,连脖子都通红,脚尖极力碾着地,连抬头都不敢。

    吴心绎起了恻隐之心,点头道:“那就来吧。”

    明三太太没想到她居然会松口,一时间喜形于色,推着佟氏跟过去,像模像样地训她“万事都要听大奶奶”的,待这二人走了,还话里有话地跟婉澜感叹:“大奶奶真是慈悲心肠。”

    “是呢,大奶奶心肠软,又有主意,这点倒是随他父亲吴大将军。”婉澜哼了一声,“三太太请回吧,您府上也有事,我就不留您晚饭了,待大奶奶忙完了,会叫牛车送惠萍回去的。”

    三太太果然没跟她再扯什么闲话,她目的已达,更懒得瞧婉澜那张不阴不阳的脸,当即便告辞了。婉澜在花厅将她的那盏茶喝完,起身去内一堂寻吴心绎,要同她说道说道佟氏的事情,那佟氏果真是个有眼力见的,见婉澜进来,立刻借口去给她煮茶,告退出去了。

    “阿姐一定是来兴师问罪的,”吴心绎打发雨水现将账房领到隔壁耳室里歇着,笑着对婉澜开口,“我有理由,可以一条条解释给阿姐听。”

    婉澜抬抬手,表示愿闻其详。

    吴心绎将毛笔搁下,道:“一来,是我初掌家,不想跟外府们闹僵了关系,回绝三太太这一次,她必然要闹第二次,既然是铁了心要将人塞进来,那不达目的怎么会罢休?二来,你瞧惠萍在三太太跟前那大气不敢出的样子,我今儿若不松口留下她,还不知道回府里她要怎么训斥惠萍呢,都是当儿媳妇的,又是一家人,能帮衬,我就多帮衬了。”

    婉澜叹了口气:“你是为她考虑的多,又岂知开了这个口,日后七府都要塞人进来,那时候你岂能厚此薄彼?咱们家向来有规矩,外府不能过问老宅的事。”

    “只是不叫外府人管老宅的权罢了,”吴心绎笑了笑,“七府若想塞人进来,那就进来,只是别想插手老宅的要务,这一点,我心里还是拎的清的。”

    婉澜怀疑地看着她:“你能管住她们?”

    吴心绎抬了抬下巴:“阿姐悄悄惠萍,我如何管不住了?三太太叫她任我差使,我就差使她,横竖家里有规矩,外七府不能插手老宅家务。”

    婉澜这才明白她玩的这个文字游戏,慢慢笑起来:“哦……好一个四两拨千斤,蓁蓁,倒是我小看你了。”

    她摆了摆手:“瞧你这样子,哪里还需要我帮忙,我们怀安能娶到你,真是好福气。”

    吴心绎的眼睛亮起来,她得了婉澜这句赞,心里也是激动的紧:“阿姐……阿姐当真这么觉得?”

    婉澜起身去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情真意切道:“切莫妄自菲薄,蓁蓁,能娶到你,是谢家的福气。”

    吴心绎定定瞧了她一会,低下头去:“能嫁到谢家,也是我的福气,阿姐,我真是喜欢家里人……喜欢得不行了……”

    婉澜没料到她竟如此多愁善感,随意一句话就能感动到情难自持,急忙在她背上拍了拍,含笑道:“好了好了,掌家的大奶奶还动不动就要哭鼻子,没得招人笑话。长房先生还在耳房里等着呢,惠萍煮个茶,这会也该过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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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