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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百七八。败局

    谢道中夫妇在京城住到九月,暑气渐消的时候才启程返回镇江,因为彼时大局已定,江苏总督张勋率部攻入南京,轰轰烈烈的二次革命正式宣告失败。

    这帮由捏着笔杆子的文人创造的行政权,还没有来得及实现创始人“天下为公”的想法就已经覆灭下来。普天该地的报纸都宣布了这个消息,袁大总统赢了,他总是赢家,不论是在前清还是在中华民国,他总是赢家。

    谢怀安在别苑里看报纸,知道了这个消息,轻笑一声,将报纸折起来放到一边:“一个人能当几回赢家?他是赢了,可国家却输惨了。”

    吴心绎给他吃汤药,他进来状况很稳定,犯烟瘾的次数愈来愈少,看样子是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间:“听你说,是很赞同孙先生的人民共和了?”

    “人民总比独裁来的好些,”他端过汤碗来一饮而尽,又用清茶漱口,含一块蜜枣,口齿不清地说,“只是袁大总统活一天,这人民就不可能真正实现。”

    “人民比**好,孙先生比袁大总统好。”吴心绎道,“既然都是好的,为什么还败了呢?”

    谢怀安笑了笑:“天下之争,看的又不是一场战役的成败。单论个人,自然是孙先生败了,袁大总统胜了,但论事,孙先生已是必胜无疑,只看时间早晚。”

    吴心绎将药碗递了出去,这个别苑里没有买丫头小厮,日常起居是吴心绎亲自打点,受生活所迫,连谢怀安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都学会了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照着谢婉澜开玩笑的话,是“谢大少总算生活能自理了”。

    “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一下,”吴心绎将药碗拿去洗净,又想起什么似得,对谢怀安道,“昨日阿贤回来了,见着澜姐,高兴地跟什么似得,还说想你想的紧,澜姐就跟我商量叫阿贤来跟你作伴,我俩不在的时候,阿贤也能照顾你。”

    谢怀安犹豫了一下:“阿贤还不知道我染上烟瘾的事情吧?”

    吴心绎“嗯”了一声:“还不知道。”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了吧,”谢怀安朝着她笑了笑,“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了,横竖我也快好了,不用瞒她太久。”

    吴心绎知道他好面子的心思,不想在幼妹跟前露怯,当下便点头应过去,又道:“另外,阿姐的意思,是叫你回一趟上海,因为父母亲大人兴许会在上海停一停,到时候问你不再,那就麻烦了。”

    上海倒没什么去不得的,谢怀安应下来,第三日便启程赴沪。他走了之后,婉澜和吴心绎都松了口气这每日偷偷摸摸的三个月,可真是要吓死人了。

    妯娌两个在后苑凉亭里坐着说话,去掉了心头上压着的一块石头,两人都神色轻松。吴心绎的父亲吴佩孚在战场上又立了功,回去少不了封赏,这消息还是他的爱妾张氏写信来告诉吴心绎的。

    “我得恭喜蓁蓁,而今也算是将门之后了。”婉澜笑道,“当初在京城议你二人婚事时,叔父大人就说吴老伯绝非池中之物,而今可算是应验了。”

    吴佩孚接连受赏,连带着吴心绎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她自然是高兴。婉澜觑着她的脸色,又说了两句好听话,忽然话头一转:“那个贵州的唐赓,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吴心绎掩去笑纹:“阿姐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婉澜笑了笑:“吴老总的女婿被他这么下套算计,难道吴老总什么都没说吗?”

    “父亲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打算让父亲知道。”吴心绎平静道,“阿姐是想让我父亲去为难唐赓?”

    婉澜打着扇子,没有瞧她,将目光远远地放出去:“我只是怕唐赓做了这样的事情,吴老总却没什么反应,反倒教人看低了。”

    “阿姐这一声‘吴老总’,我父亲可受不起,”吴心绎道,“他眼下只是个炮兵团团长,而唐赓却是贵州都督,蔡松坡跟前的红人。阿姐,不是我嫁在婆家还偏心娘家,而是眼下这局,我父亲压根为难不了唐赓。”

    婉澜半晌没说话,她心里也知道当初事发时吴佩孚没有动作,捱到这会就更不会有动作,若硬要逼他,没准还会拖累谢怀安在吴佩孚心里的地位吴心绎到底只是个养女,而非吴佩孚的亲女儿,她的养母李夫人又不得吴佩孚欢心。

    吴心绎看她不说话,又软了语气,道:“不过阿姐放心,唐赓此人狠毒狡诈,以后未必会有好下场。”

    “乱世里狠毒人才有好下场呢,”婉澜用扇子掩着嘴,轻轻笑了起来,“蓁蓁整日在内府,还能对唐赓此人如此了如指掌,若是个男儿,岂不就要像怀昌一样,去建功立业了吗。”

    吴心绎脸上笑着,心里却揣摩不清婉澜的心思,只能拿笑话混过去:“我哪能跟宁隐比,我父亲都对他另眼相看。”

    谢怀昌是个有志气的,也有能力,可以称得上一个文韬武略,但遗憾的是这志气似乎没有一个与之匹配的眼光来保驾护航。他是投靠了袁大总统,但暗地里却仍然与革命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谢道中夫妇南下回府的时候,谢怀昌主动请缨护送父母,还特意要求在上海停一停,探望身在上海的亲人。

    但他真正要探望的人却只有一个谢诚。

    “孙先生已经成功抵达日本了,克强先生也顺利脱身。”他们约在一个其貌不扬的剃头店里,装作排队等位的客人,压低声音交谈,“你还有钱吗?”

    “只剩一点,上海现在还剩多少人?”

    谢诚叹了口气:“没多少,孙先生的意思是参与倒袁的都先离开中国,再图后事,广东那边的同志已经先后赴港,李侠如先生的江西也覆亡了。我想你肯定知道,胡万泰临阵倒戈,率领安徽投降,谭组庵也宣布取消湖南独立。”

    谢怀昌听着这一个接一个败绩,不免情绪低沉,心灰意冷。难道袁大总统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之人?人民共和的口号喊了那么久,难道在中华这片土地上竟然一粒种子都没有播下?

    谢诚又道:“不瞒你说,谭组庵先生眼下正在上海呢,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帮你安排。”

    “我此番是假借护送父母大人回府的由头出来的,在上海待不了几天,见不成了。”他说着,将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里面还有点药品。衣物和现金,我赞同孙先生的主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保住生命安全再说。请谭先生千万当心,他宣布取消湖南独立也好,都是中国人,我们自相残杀,只会便宜了外敌。”

    谢诚伸手,将那箱子提在掌心里,嗫嚅片刻,又问:“说到外敌……同志们都想知道,袁贼这样破坏共和,北京的公使团们有没有说什么?”

    “勿要指望外国人,洋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帮我们,你若能再见到孙先生或是克强先生,请务必帮我将这句话带到:想要建立人民共和,在国际上有尊严和话语权的中华民国,只能依靠我们中国人。”他嘴里低声说着,眼睛却看向别处,“北京各国公使们在上个月就已经开过会,宣布保持中立,不插手中国内政。”

    谢诚有些失望,但还是舒了口气:“能保持住中立也很好,不帮我们,起码也不要帮那袁贼。”

    排在谢诚前面客人已经起身走到剃头椅子上坐了,谢诚压了压帽檐,站起身,向谢怀昌告别:“我先走了,宁隐,你……多保重。”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两人都没有看彼此,声音也压得低若蚊蝇,谢怀昌眼眶发热,口中却道:“你也保重,从言,愿我们在新民国相见。”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这天或许遥遥无期,曾经清帝退位的时候他们以为新民国要到了,但现实却没有,孙文决定武装倒袁的时候他们又以为新民国要到了,但其实也没有。谢怀昌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在武装倒袁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预感,知道这次起兵十有**要以失败而告终,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让他害怕,甚至开始求助于神明,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

    他在剃头铺子里又逗留了一会,剪了头发,又修了修胡须,使整个人看起来更精神,不至于因为倒袁失败而丧气颓唐,然后重整衣冠,去跟谢怀安要钱。

    这是谢怀昌第一次因为金钱而明白求助于谢怀安,他说是因为军中津贴微博,不足糊口,但谢怀安缺从他理直气壮的表情和口吻里猜出,要用这笔钱的人一定不是他。

    “你不跟我讲实话,我如何能放心地拨款给你?”谢怀安道,“你知道我在贵州亏了,不得不从家里调钱来贴补运营,正亏心着呢,你又张口要这么大一笔……不是花在你身上的钱。”

    “这钱的确不是花在我身上……”谢怀昌沉默良久,“是花在国家身上的,我求兄长……花钱救国。”

百七九。主母

    谢怀安向来不愿跟政治牵扯在一起,充其量也就是看完报纸,跟家人在嘴上议论一二。他很清楚,江南富贾想要掺和长安权贵的事情,那就不仅是钱的问题,或许连命都要搭上。前清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和传闻中那周庄巨富沈万三已经很能说明这一点了。

    谢怀昌纵然是一腔热血上头,那也不像年轻时那样不长脑子,他提出这个请求时已经打定了主意:倘若谢怀安不同意,那他绝不逼迫兄长,只将自己在纱厂的红利和股金提出来就够了。

    谢怀安半晌没有说话,脸上现出沉思的神色,却并不凝重。谢怀昌不催他,也不劝他,只安安静静地等着,一直等到谢怀安叹了口气,对他微微笑了笑:“你可以在上海任何一家谢家纱厂的营业点里提取他们要上交的利润。”

    谢怀昌大吃一惊:“哥!”

    谢怀安扶了扶眼镜:“怎么?嫌少?”

    谢怀昌赶紧摇头:“不不,只是觉得惊讶……我向你张口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希望你会答应。”

    “那你还张什么口?”谢怀安笑意渐身,从身上摸出一个钱包,“这里大概有不到二百块大洋,我身上没带更多的,你先拿着吧。”

    谢怀昌接过来,有些迟疑:“大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看你辛苦,有些于心不忍,”谢怀安道,“行事当心些。”

    谢怀昌收紧手掌,低低“嗯”了一声,又问:“大哥的身体怎么样了?”

    “好一些了,”谢怀安的气色的确是比他从贵州回来时好得多,“偶尔还会发作,所以不敢在父母面前停留太多时候。”

    谢怀昌皱眉想了想:“那我送父母大人回镇江的时候,你会一起回去吗?”

    “你留在上海,我送他们回去,”谢怀安道,“把你的事情尽快处理好,及早回京。”

    谢怀安随身带着一位中年男人,穿布衫,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对外说是药剂师,但其实是与他做针灸理疗,戒除烟瘾的郎中。谢怀安与谢怀昌说了一会话,他便进办公室来为谢怀安施针。

    谢怀昌在旁看着,忍不住笑道:“看来还是老祖宗的东西管用。”

    谢怀安静止不动,牵扯嘴唇笑了笑:“以后谢家药房不可再售卖用作戒烟瘾之用的莫啡散。”

    谢怀昌点了下头:“我没有想到莫啡散会比大烟更让人成瘾,看来日后军队里也要减少用量。”

    “事有两面,莫啡散戒瘾不成,但快速镇痛还是有用。”谢怀安道,“回去与军医商议,莫要一棍子打死了。”

    谢怀昌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看那郎中一眼,踟蹰一番,又将嘴闭上了。谢怀安原本想打发他回酒店,但看谢怀昌这幅表情,也跟着忍了下来,直到郎中施针完毕退出去了,才开口问:“你方才是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大哥……”谢怀昌道,“我在这边提走了利润,倘若家里股东们问起来,你当怎么说?”

    谢怀安笑了:“自然是实话实说,是宁隐提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谢怀昌瞠目结舌:“你!”

    谢怀安笑眯眯地看着他:“这难道不是实情吗?”

    谢怀昌愣了半天:“是,这样说也好,有什么事,待我回去再向他们解释,哥哥也可以免受质询之苦。”

    他为人向来认真,开不得玩笑,谢怀安装模作样的两句话,他便当了真,使得这个向来幽默的兄长哭笑不得:“行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我既然放权给你,自然有我的交代方法。”

    他说着,写了一张字条,盖上公私印,想了想,又押了个指纹上去:“若有哪家经营的经理不信,你就叫他来给我打电话。”

    谢怀昌将条子接过去,垂眸看着,悲喜交加,向他拱手一拜:“多谢兄长。”

    谢怀安果然是同谢道中夫妇一同回去镇江的。这对夫妻一生甚少踏出过镇江,尤其是秦夫人,甚至很少会出府门,他们的回程比去时愈加沉默,兴许是终于看到外界那翻天地覆的变化。

    七府的人又聚在一起,迎接长房大老爷和大太太回府。被婉澜不幸言中,当七个府的人听说明三太太塞儿媳妇进老宅,各家都闹着说老宅不可厚此薄彼,非要都送人进去,除了修达修庆两位恪守家规的老太爷所掌管的四府和七府外,其余各个都将儿媳妇孙媳妇,甚至未出阁的小姐送了过来。

    吴心绎照单全收,还因此被外七府的女眷们聚在一起窃窃嘲笑,但入老宅的夫人小姐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个好活计,因为吴心绎也在恪守家规,她们压根接触不到老宅管账管人管库房的权利,反而要像个丫头一样,给老宅的大奶奶和大姑奶奶端茶送水。

    婉澜将这件事当做笑话讲给秦夫人,讲的时候,五府的少奶奶和六府的小姐正捧了茶点手巾进来,秦夫人皱着眉接了她们的服侍,语气淡淡道:“好好的奶奶小姐不做,非要跑老宅来干伺候人的活,宛筠,你这是图的什么?”

    六府的谢宛筠早就厌烦死了,她使过性子,却被吴心绎不软不硬地拿她母亲当时送她进来的话回敬过去了。

    “这也不能怪蓁蓁,六府太太当日口口声声,说想送筠妹妹来学着掌家,时候不必太长,半年足矣,当时蓁蓁虽觉为难,可架不住六府太太苦口婆心,”婉澜端着茶盏笑,“又觉得这一片殷殷慈母心,着实不好回绝,就松口收了,哪知筠妹妹一点都不体谅自己母亲一番苦心,才做了两个月,就闹着要回去。”

    谢宛筠不服,忿忿道:“母亲叫我来学掌家,也不是叫我来学如何端茶送水伺候人的。”

    秦夫人皱着眉,正待开口,吴心绎却将话接了过来:“哪个掌家的太太不是从端茶送水,伺候长辈开始的?澜姐未出嫁前,连膳桌都是亲自摆的,用膳的时候还要亲自伺候父母兄伯,给他们布菜舀汤。阿姐,我说的是不是?”

    婉澜自然是笑着点头:“这原本是谢家的规矩,不过时日久了,外七府也就渐渐淡了,只剩老宅还恪守着,没少折腾我和阿恬,只是没想到阿贤命好,到她伺候的年纪,竟然跑出去上学了。”

    秦夫人还想说什么,又被吴心绎抢了话:“说到上学,有件事情,我得回禀母亲,前头阿贤回来的时候,她的那位先生徐存之登门来拜访,说阿贤当读大学堂了,他想来问问父母亲,是打算送她去留洋呢?还是就在国内读了?”

    秦夫人沉吟片刻,道:“赶明天挑个好辰光,将徐先生请来问问罢,这些事情我也不懂,还得跟你们父亲商量。”

    说完,又瞧了瞧厅上侍立的少奶奶们,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要学掌家,难道各自府里还不够学的,非要跑老宅来掺和事?都回去,禀给你们的婆婆和妈妈,我教这大儿媳妇掌家,也没有跑到你们府上去掺和事,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儿媳妇,自己教,都退下!”

    厅上的女人们如蒙大赦,盈盈拜了,当日下午就尽数出府了。

    吴心绎不敢孟浪了,不等秦夫人开口,便自己站到她身边去服侍她,本以为秦夫人要训她,不想竟然是夸赞她:“我不在的这些时候,辛苦你了。”

    吴心绎一愣,竟然下意识地跪下了:“儿闯了祸,请母亲责罚。”

    “起来,谁说你闯祸了,”秦夫人将她拉起来,还亲自给她掸了裙上的灰尘,“我先前对你太过严厉,是怕你不成事,担不起一族之责,并非有意苛责你。”

    吴心绎低着头,向秦夫人屈膝:“儿多谢母亲栽培。”

    秦夫人捏着她的手,笑了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母亲李夫人……不太好……”

    吴心绎怔了一怔:“我母亲她……”

    秦夫人神色犹豫,似乎是在斟酌词句:“她独居日久,染上了大烟瘾,你父亲将她留在保定……好像染上重疾。”

    吴心绎脸色瞬时惨白,半晌,才抖着嘴唇发问:“那如今跟在我父亲身边伺候的……”

    “是他的爱妾张氏,我曾见过一面,”秦夫人担忧地瞧着她,“我的意思,你若不放心你母亲,想去保定服侍她一阵子,或是将她接来镇江,住在咱们家的别苑里好生照料,都是可以的。”

    吴心绎就连放在秦夫人掌心里的手都在抖,她怔了一会,哆哆嗦嗦地向秦夫人屈膝:“请母亲容儿告退。”

    秦夫人松开手,点了下头:“去吧,切莫太伤心了。”

    婉澜跟着忧心忡忡,待吴心绎离开了才问秦夫人:“母亲见过吴伯的那个妾了?”

    “他们吴家到底不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吴子玉为人处世,自是英雄,但在内宅却是搞得一团糟,他母亲吴太夫人顶个一小老太太,攒做儿子宠妻灭妾,以致家宅不宁。只是可惜了李夫人,一个蓬莱巨贾的大小姐,嫁给这么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半分荣光没享到,却吃了半辈子的苦头。”

    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原先我还嫌蓁蓁成婚日久,迟迟没有受孕,在京里看到吴子玉的后宅,倒觉得害怕了,我这个当婆婆的,也不能好心办坏事,搅得儿子后院不宁。”

百八零。娘家

    吴心绎原是想亲自去保定服侍李夫人,被婉澜拦下来了。谢怀安还病着,秦夫人又刚对吴心绎有所改观,她给支的招,是叫吴心绎把李夫人接来镇江,反正镇江还有个“李三舅爷”的别苑,就说问李三舅爷借来了,给李夫人住着散散心。

    吴心绎便照着她的意思报给了秦夫人,这倒教秦夫人吃了一惊,显然是没有想到李家同吴心绎还有联系。她也赞同将李夫人接来镇江,原打算安排到北固山上,但既然李家在镇江有别苑,那正好可以让李夫人住进去。

    秦夫人给吴心绎准了假,还叫谢怀安无论如何也要抽空出来,同她一起去一趟保定。他们没耽搁日子便出发,先去绕去南苑给吴佩孚请安,再去保定接李夫人。

    吴佩孚有些无颜面见吴心绎的赧然感,还不如他的爱妾张氏佩兰显得落落大方。吴佩孚叫张佩兰叫“姑姑”,因为她曾经是吴老太太的干女儿。

    这声“姑姑”里有些怨恨,想要故意办她难堪,张佩兰感觉出来了,却丝毫没有任何不悦,依旧是笑盈盈地,一口一个“大小姐”,反倒是吴佩孚听着刺耳,说了一句:“你叫她名字就行了,什么大小姐。”

    吴心绎立刻道:“是呀,姑姑,叫名字就行了。再说,我人都嫁了,也不是大小姐了。”

    吴佩孚哼哼了一声,招呼谢怀安:“重荣!你我翁婿久不见面,咱们到书房去说话,我新藏了好东西要给你开开眼!”

    谢怀安应了,走的时候握了一下吴心绎的腰,低声叮嘱:“切莫失了礼数,岳丈大人先前夹在太太和母亲之间左右为难,如今你又要让他夹在太太和女儿之间左右为难吗?”

    吴心绎心里也清楚李夫人大势已去,张佩兰即便是不扶正,担的也是正房太太的名。她只是想为李夫人出口气罢了,那样富贵人家的一个千金大小姐,图着吴佩孚的人才才嫁给他,先受婆婆的气,后受骄妾的气,哪怕得吴佩孚一万句“我对不住她”,也换不来半点好日子。

    她愈想愈生气,当着吴佩孚的面,大声对谢怀安道:“瞧快些,莫耽误了正经事,咱们不在南苑耽搁了,今晚就去保定瞧我母亲。”

    吴佩孚脾气顶上来,喝了一声:“蓁蓁!”

    然而吴心绎的性情同吴佩孚简直像极了,一点也不怵他,同样回敬一句:“父亲有什么吩咐?”

    还是张佩兰来打的圆场:“你们父女这是做什么?久些日子不见,一见就要吵架,像什么话?子玉,你同姑爷瞧你那好东西去,我置办一桌席面,就算赶着去看太太,也得好好地吃顿饱饭才能走。”

    最后一句是同着吴心绎说的,她态度千依百顺,吴心绎心里纵然有火,也憋着发不出来,李夫人到底是教了个知进退懂礼节的女儿,到这个关头,还能硬挤着对张佩兰笑一笑:“劳动姑姑。”

    吴佩孚便带着谢怀安出去了,在天井里吧嗒吧嗒地抽香烟:“那看破脾气,也不知道学了谁!”

    他给谢怀安让烟,被谢怀安拒绝了,只将一盒火柴拿在手里,方便给他点烟:“你和岳母大人养大的,不学你,那学的就是岳母大人。”

    吴佩孚瞪他一眼:“你也来埋汰我!”

    谢怀安笑着拱手:“小婿哪敢。”

    吴佩孚气哼哼地:“我就知道不该招待亲家翁亲家母,女人就是多嘴。”

    谢怀安笑着应承两句,顿了顿才问:“不知道……岳母大人身体究竟如何了?蓁蓁自得了消息就寝食难安,只胡思乱想就要把自己吓死了。”

    吴佩孚出神地望着屋檐,神情逐渐落寞下来,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她没得什么病,只是大烟抽的凶,我劝也劝不住。出征之前我在保定陪她住了一个多月,整天什么都不干,只陪着她,可是她……性子已经变了……”

    他说着,低下头来,在谢怀安肩上拍了拍:“亲家母是个好人,我瞧样子就能瞧出来,你有福气,我蓁蓁……也有福气。”

    谢怀安不知道还如何安慰他,只好生生转话题:“岳父大人方才说新得了一个好东西要给我开开眼……不知道是什么宝贝?”他见气氛消沉,还开了个玩笑,“或者根本没有宝贝,只是岳父遁逃的借口?”

    “瞎说!我怎么会诓你!”吴佩孚故作怒目,“你们谢家就算富贵,肯定也没见过这个宝贝,跟我来!”

    他要给谢怀安看的是一把纯金打造的手枪,竟然还配备了十发纯金子弹壳,枪柄上錾着吴佩孚的姓,一个龙飞凤舞的“吴”字。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个“吴”,问谢怀安:“知道这是谁的字吗?”

    谢怀安大惊小怪:“难道是东晋书圣王羲之!”

    吴佩孚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子:“胆子不小!竟敢打趣你老岳父!我告诉你,这是袁大总统的字!他老人家亲手写给我的!”

    谢怀安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袁大总统?”

    他双手托着那把黄金手枪,正光逆光来回看了几次:“那我要恭喜岳父,看来不日便能平步青云了。”

    吴佩孚哈哈一笑,四分得意六分豪情,拍着他的肩膀道:“可惜你是个文人,不然这建功立业的差事,岳父也交给你一份。”

    “我若上战场,蓁蓁恐怕就更夜不能寐了。”谢怀安也跟着笑,“不过还好我还有个参军的弟弟,不算我们谢家辜负的国家。”

    吴佩孚动作一顿,脸上显出犹疑的神情:“这次宁隐回家,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谢怀安心里警铃大作,但脸上却压得死死,一点情绪没有透出来:“没有,他打小同我便不是很亲近,长大后虽说好了些,但也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吴佩孚闭着嘴巴,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我当初看重宁隐,是瞧他有志气,是个可造之材,如今这志气没减,只是……少长了几分脑子……”

    这评价让谢怀安忍俊不禁:“他只是个愣头青,哪里能跟岳父比。”

    吴佩孚摆摆手:“都是自家人,能拉一把,我还是想拉他一把,毕竟你从商,若是有个举足轻重的亲弟弟,对你也有好处。”

    谢怀安不由动容,恭恭敬敬地对吴佩孚拱手:“岳父大人……小婿……”

    “莫说煽情话,大男人,动不动就要落泪,娘们唧唧的。”吴佩孚将那把金枪好生收起来,皱着眉瞅他,“我眼下只有蓁蓁一个孩子,将来还得指望你给我养老呢,到时候别抠门儿就行了。”

    “一定一定,”谢怀安还想说点好听话,可又觉得轻浮,只得道,“只是岳父春秋鼎盛,张姨也还年轻,恐怕养老这事,未必轮得到我。”

    吴佩孚如今已经年进四十,在子嗣这一方面虽然心里虚,但谢怀安这么说,他听着还是高兴,胡子都要抖起来:“就算我有了儿子,也跑不了你小子,非得上镇江逍遥两天不可!”

    张佩兰手脚很麻利,她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又上馆子里叫了几个菜,一桌席面很快便支了起来。吴佩孚坐上首,谢怀安在他左手边,张佩兰在她右手边,照理,吴心绎应该坐在张佩兰身边,但她心里不情愿,非要挨着谢怀安坐。吴佩孚不好强迫女儿,却也不愿让张佩兰委屈,左右看看,一脸为难,又是张佩兰出来打的圆场,指着谢怀安夫妇道:“果真是年轻夫妻,真真是个如胶似漆,片刻都不愿分开。我看子玉是整日里白惦记了,人家过得如此琴瑟和鸣,早将你这个老头子忘到八百里外了。”

    吴佩孚哈哈大笑:“忘了就忘了吧,当初我给她费尽心思寻一个好婆家,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只是蓁蓁,重荣待你好,你也切莫恃宠生娇,早日给他们老谢家续个香火才是。”

    吴心绎嘴一撇,正要开口,张佩兰赶紧抢过话头:“好啦,这是当爹的应当说的话么?就算要安排,也该是太太来,你抢什么功?”

    她一边说一边拿公筷给谢怀安夹菜:“姑爷来尝尝这个爆炒鱿鱼,我们大姑娘没出嫁的时候,就好这一口!”

    吴心绎不仅好这一口,而且好张佩兰亲自下厨炒的这一口,张佩兰让了谢怀安没让她,明显是不想让她承人情。她这么体贴,反倒叫吴心绎更加坐如针毡,不管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他们夫妇果然没有在南苑停留,吃完饭就赶着去保定了。吴佩孚想留他们,开了口也没有留住,心中郁郁,将他们送走之后,自己搬了张椅子在廊下坐着抽雪茄。

    张佩兰在旁边伺候他:“别挂心,大姑娘是明白人,只是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

    吴佩孚没看张佩兰:“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明明看上的是宁隐,为什么非要听蓁蓁的意思,将她许配给重荣?”

    张佩兰自然不知道,就算知道,此刻也要摇头。

    吴佩孚重重叹气:“她嫁个喜欢的人,娘家这的不平事,就没那么重要了。”

百八一。犯瘾

    吴心绎没能将李夫人带回镇江,事实上,她连见到李夫人的面都费尽了周章,原因无他,只因李夫人自己就不愿见她。

    吴家在保定的宅子同曹锟比邻,他们在楼下叫李夫人的门,却惊起了安寝的曹太太,令老妈子披衣点灯出来瞧是怎么回事。吴心绎做了自我介绍,将曹太太都惊了下来:“原来是大姑娘回来了。”

    吴心绎被招待到曹太太的客厅里,坐立难安:“听闻太太平日里对我母亲多有照顾,心绎在此先谢过太太。原打算是明日再整装理容前来拜访,没想到这大晚上就吵了您安歇,万望太太恕罪。”

    曹太太上下瞧着她,露出几分惊叹满意的神色:“果真是吴太太一手教出来的姑娘,这言行举止,就是跟乡下的野丫头不同,真正是个大家闺秀的气度,难怪能嫁进他们谢家高门。”

    谢怀安急忙同她客气,谦逊拱手:“太太谬赞了。”

    吴心绎敷衍地笑了一笑,笑纹也盖不住心里的惶急:“只是我叫了半天门,里头也不开,不知道我母亲是不是……”

    “你母亲向来深居简出,兴许是睡得沉了,没有听到。”曹太太道,“不如大姑娘和姑爷先在我这里歇一宿,待来日天亮了再去叫门不迟。”

    吴心绎看了一眼谢怀安,又问:“那我母亲身边就没个伺候的人吗?连丫头婆子们都听不见?”

    曹太太叹了口气:“你父亲出征的时候,你母亲就遣散了一个宅子的仆人,只余了一个老妈子跟着伺候,那老妈子向来是寸步不离你母亲,恐怕的确是没听见你叫门。”

    他们凑合着在曹宅歇了半宿,等到第二日早晨那老妈子开门买菜才敲门进去。李夫人还住在主卧里,门窗都用报纸糊着,又掩上窗帘,亮堂堂的晨光一丝都透不进来,四处透漏出一股腐朽颓败的气息。

    吴心绎在她卧房门前叫她,忍着心酸和哭腔,把语调压得柔柔的:“娘。”

    屋里传来动静,一个嘶哑的声音问:“谁?谁在叫娘?”

    “娘,是我,我是蓁蓁,”吴心绎轻轻敲了敲门,“蓁蓁来看你了,娘,你开门。”

    “蓁蓁?”隔着一扇门,有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过来,一个人撞在门扇上,一声闷哼,但她顾不上这些,着急地发问,“是我女儿蓁蓁吗?蓁蓁怎么突然来了,你一定是骗我。”

    “娘,我真的是蓁蓁,”吴心绎掌不住了,声音里染上哭腔,“你开门看看我,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吗?”

    门里半晌没说话,李夫人从门边扑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来想要梳理她凌乱的头发,遇到打结的地方就狠狠用力,那描金的牡丹木梳竟然受不住她的力道,嘎嘣断在了手里。

    李夫人咒骂一声,用力将梳子扔了出去,又急慌慌地拉开衣柜,想从里面挑一件好衣裳来换,她一边在衣柜里扒来扒去,一边提着声音喊:“王妈!王妈!小姐来了,你知不知道!快招呼小姐上客厅里去喝茶!叫人来服侍我换衣裳,王妈!”

    那声音嘶哑,语气惊慌失措,跟吴心绎印象里的李夫人没有半点相同。

    她更想哭了,但谢怀安却在她身后扶住她。这屋子里到处充斥着一股大烟膏的味道,刺激谢怀安体内蛰伏已久的烟瘾蠢蠢欲动,他极力克制着,温声安慰吴心绎:“叫母亲好好收拾自己,咱们去客厅等她,别催她。”

    吴心绎的手指从雕花门页上垂下来,对李夫人道:“娘,那我们先去客厅了,娘,你别着急,我们等着你。”

    李夫人又在门里喊:“蓁蓁!我的闺女,你真的来了吗?”

    吴心绎忍着泪意道:“我真的来了,娘,我没给你写信,想给你个惊喜,你高不高兴?”

    “高兴,娘高兴的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蓁蓁,你听话,你先去跟王妈喝茶,娘过会就来。”

    皮肤黝黑的乡下老太太王妈在后头跟着他们,对她们比划手势:“姑娘姑爷先跟我来吧。”

    “不,王妈,你不用管我们,你去伺候我娘,”吴心绎一边说一边从衣襟里摸大洋出来,摸了一把,没有数,全部塞给她,“辛苦你,辛苦你,好好伺候我娘,求你。”

    王妈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直往身后藏:“哎哟,可别,大姑娘,我不要钱,我也没有花钱的地方。”

    “那你就存着,就当是替我娘存的,”吴心绎看着她,终于落下泪来,“求求你,拿着吧,伺候好我娘。”

    王妈叹了口气,将她手里的那把大洋接过来,塞进围裙口袋里:“大姑娘上客厅去吧,我先进去了。”

    客厅里四处都蒙尘,洁白的瓷器灰蒙蒙的,也没有开窗,谢怀安去拉窗帘,窗帘布猛一抖,竟然掀起一片灰雾,呛得他连连咳嗽。吴心绎正坐在沙发上发呆,皮制的沙发,她伸手一抹就是一手灰。

    谢怀安在屋里待不住,对她说:“我要出去透透气。”

    他的本意是这里的烟膏味道太浓,他要撑不住了,但吴心绎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她猛地抬头,眼神痛苦又狠厉:“你待不住了,是什么意思?有这样的姻亲,给你丢脸了是不是?”

    谢怀安愣了愣:“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出去好了!”吴心绎有些失控,冲他吼了一句,“你谢大少爷,当然在这种地方待不下去,你出去好了!”

    谢怀安走过去,想抱抱她安慰她,但他脚步刚一动,鼻子便嗅到一股浓郁的烟膏香味,身体也似乎回忆起大烟所带来的飘然云端之感,那种致命的诱惑让他长久以来的坚持所铸造成的堡垒变得不堪一击,他捏在窗帘上的手开始发抖,五脏六腑也跟着绞起来,他甚至不敢再吸进去哪怕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出去。

    吴心绎呆在沙发上,只觉得一颗心正以迅猛地速度往下沉,一直沉到冰水里,将她浑身都冻得瑟瑟发抖,她眼泪慢慢流下来,手指用力抠着身下的沙发,力道太大,竟然连皮子都被她抠破了。

    楼上传来细细索索的脚步声,李夫人终于收拾好,下楼来了,她已经变得骨瘦如柴,脸上敷着香粉,竟然透出死灰一样的颜色。那件大红滚边的袍子穿在身上,就像挂在一个木架子上,晃晃悠悠,她戴着珠宝,金戒子在手指上转来转去,好似一枚铁环套在竹竿上,握着吴心绎手的时候,那枚戒子就被她的骨头直直抵到吴心绎的骨头上去,咯的吴心绎生疼,简直疼到心里。

    “我没瞧见姑爷,”李夫人道,“姑爷呢?姑爷没跟你一起来吗?”

    吴心绎吸了口气,这个动作牵动了她的心口肺叶,于是体内所有的器官都嚷嚷着叫疼,好像吸了一把刀子进身体里一样:“他……他来了,他上外头透气去了。”

    李夫人又喊起来:“王妈!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开窗呀,你没听到吗,姑爷都憋得不行了,上外头透气去了!”

    王妈站在她身边,迟疑着:“太太……你的眼睛,不能开窗啊……”

    “关我眼睛什么事?姑爷都呆的不舒服了!”李夫人情绪激动,用力拍着沙发扶手大喊,“快开窗!把姑爷请进来!给姑爷泡茶!就泡我藏的那个狮峰龙井,最好的那个,那个原本就是给姑爷留的。”

    吴心绎一把拽住她挥舞的手臂,眼眶已经红了:“娘,娘你别管他,就叫他在外头待着。娘,你先跟我说,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怎么,什么事都没有,”李夫人捂着自己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你快出去,把你丈夫请进来,咱们在屋里坐着说话,却叫他自己在外头站着,像什么话?”

    吴心绎的火气还梗在心里:“你不用管他,是他自己要出去的,叫他站着就行了。娘,咱们娘儿两个好久都没见过面,咱们好好说说话,都是我不孝顺,我可想你了,娘。”

    李夫人从眼眶里滴下泪来,浑浊黏稠,她急忙用帕子拭了,固执地指着门外:“不行,去把你丈夫请进来。我儿,你不要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就敢对丈夫任性妄为,你还没有孩子,你没有可依靠的啊。”

    吴心绎在沙发上坐着不动,李夫人脸便沉下来:“你不去是不是?娘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不去,我去!”说着便要往起站。

    吴心绎赶紧站起身把她拉住:“娘!你别动,我去,我这就去!”

    她出门来,仍然不给谢怀安好脸色:“我娘叫你进去。”

    谢怀安有些迟疑,眉头深锁,半天没动作。

    吴心绎的脸色更难看,扭腰就要往里走:“你不进去,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自己回去吧!”

    谢怀安一把拽住她:“蓁蓁,我烟瘾好像要犯了。”

    吴心绎浑身动作一僵,这才想起来她母亲房中浓郁的大烟味道,脸上顿时爬满了恐惧,置气也顾不上,返身抱住他,抖着嗓子发问:“你……你要不要紧,你感觉怎么样?”

    谢怀安的手摁在她肩头:“我不敢进去,我怕我一进去,就前功尽弃了。”

百八二。复吸

    吴心绎最终还是自己回去的,说隔壁曹太太请谢怀安说话去了。她扯了个谎话给李夫人,自己心虚的不行,低着头不敢看李夫人的眼睛,但李夫人却丝毫不起疑,还说:“曹太太心中知道对我不起,叫姑爷跟她多多接触,没准还可以在曹大帅跟前为他美言两句,正好,正好。”

    “娘说曹太太对你不起?”吴心绎疑惑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夫人冷哼两声:“她出的主意,让你爹带张佩兰走了,把我自己仍在保定……哼,曹大帅看重你爹,她想帮着笼络你爹,就这么变着法子地作践我……”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似得惊呼了一声:“对了,蓁蓁,蓁蓁,好闺女,你见过你爹了吧?他好不好?”

    吴心绎终于忍不住,扑在李夫人怀里嚎啕大哭,历数自己的不孝之处。客厅里依然掩着窗帘,昏暗静谧。李夫人搂着她,苍白的脸上忽而浮现出一抹笑意,欣慰、慈祥,却脆弱得稍纵即逝。

    “娘命好,虽然一辈子没生下来一个孩子,但却养了你这么一个比亲姑娘还亲女儿,也算是你爹疼我。”她一边说,眼泪一边扑簌簌地淌下来,掉进吴心绎的头发里,“蓁蓁……娘活不了多久了。”

    吴心绎猛地抬起头来:“娘胡说什么?我这次来,就是来接娘去镇江的,我给娘请好大夫,用好药材,娘这么年轻,寿数还长着呢。”

    “算啦,蓁蓁,”李夫人沉沉叹息,“娘活到这个境地,死了反倒是解脱,只是舍不下你。如今看到姑爷待你好,我也放心了。蓁蓁,你比娘命好,嫁了个好婆家,婆家待你好,你要知足,要记得回报他们,以后伺候公婆和丈夫,皆需用心用力,早点儿给他续个香火,再纳上几房妾,做个贤惠的好媳妇,莫辜负了婆家。”

    “娘!你别说了!你若还心疼蓁蓁,你就跟我回镇江去,好好瞧病。”吴心绎去捂李夫人的嘴,又用力拥抱她,“你的寿数还长着呢,将来我生孩子,你还得照顾我呢!”

    李夫人哽咽着闭上眼睛,在吴心绎背上上下抚摸,她再不说话了,可心思却一点没有改。一个人若下定了主意求死,那万事万物都留不住她。

    吴心绎和谢怀安在保定住了几日,住在顶楼上,通风最好的一间房,这是吴心绎执意要求的,王妈打扫房间时还满腹疑惑,因为这并不是最好的房间。

    谢怀安很少在室内待着,可即便如此,李夫人抽的大烟膏还是影响了他,让他大半夜犯起了烟瘾,像鬼迷了心窍一样挣扎,非要到楼下去找李夫人要大烟膏子抽。

    李夫人在楼下卧室里被谢怀安弄出的动静惊动,披着睡袍上来查探情况,吴心绎瞒无可瞒,这才将谢怀安染上烟瘾一事告诉了李夫人。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夫人竟然责备她明知丈夫好大烟,却不在出门的时候帮他准备好烟膏子。

    她下楼去拿了自己的烟枪,亲手为谢怀安装了一桶烟膏递过去,吴心绎骇得脸色都变了,死命地拦她:“娘!你不能给他抽,你不知道他为了戒烟吃过多大的苦头,好容易才戒成这样,你可不能害他呀!”

    “瞎说八道,我怎么会害他。”李夫人斥了一声,“抽大烟算是个什么了不得的陋习么?贵少们哪有不抽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烟枪递给谢怀安,亲自为他点火。吴心绎求她不成,又转去求谢怀安:“重荣,你想想你在镇江戒烟那段日子,重荣,重荣,你可千万不能在抽了。”

    谢怀安双手捧着那杆烟枪,手抖如筛糠。他脸色苍白,但一双眼睛里却像点起了火,眨也不眨地盯着咕咚冒泡的烟筒。李夫人一把将吴心绎拽起来,跟他赔罪:“她什么也不懂,你不必搭理她,抽吧,岳母这儿大烟多得很,你想抽多少就抽多少。”

    吴心绎被李夫人指使王妈拉了出去,犹还在外呼喊:“重荣!你好好想想呀,你绝不能再抽了!”

    谢怀安烟杆已到嘴边,体内千千万万的瘾虫都骚动着,要他现在将烟杆扔下,那同剜他一块肉有什么区别?他抖着手将烟嘴塞进嘴里,玉烟头撞得牙齿咯咯作响,直到一缕熟悉的烟吸进肺叶里,他才镇静下来,舒爽地呼出一口气。

    再抽这一筒,最后一筒,他一边抽一边想,抽完这一筒,绝对再不抽了。

    吴心绎的保定之行简直失败之极,她没能带回半死不活的母亲,又将自己的丈夫再次推进了抽大烟的深坑里谢怀安复吸之后的烟瘾简直比之前更加来势汹汹,而且他的自控力正逐步下降,第一次戒烟的时候尚还能以理智压制烟瘾,这次烟瘾发作,简直一秒都等不得,不仅要抽烟,还叫嚷着要注射莫啡散。

    吴心绎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去面对谢婉澜,他们临行之前,谢婉澜曾含蓄却坚定地叮嘱过她,如果李夫人烟瘾大,那她务必要小心将谢怀安同她隔离开,一但谢怀安复吸,那后果就不是一句“严重”所能形容得了的了。

    她原本还想在保定多停留一段时间,或者让谢怀安先行离开,她留下伺候李夫人,但谢怀安的状况却让她完全不敢放心让他自己走。天下最残酷的选择题莫过于此,母亲和丈夫,吴心绎两头为难,不管舍哪一头,都像在心头插了一把刀子。

    谢怀安不犯烟瘾的时候理智又冷静,看出吴心绎身处两难之地,主动表示他可以自己回去,直接回镇江他那座用以戒毒的别苑,或是通知婉澜回上海,叫她来亲自看着自己戒毒。

    吴心绎不敢下这个决心,也不舍得下这个决心,她平日也算是干脆利落的人,眼下却优柔寡断起来。但谢怀安的身体状况却由不得她犹豫太久,李夫人简直是在助纣为虐,不等谢怀安烟瘾发作便主动装上一筒来邀请他。

    就连谢怀安自己都不敢在保定多做停留了,他自己收拾了自己行李,态度坚决地一定要连夜离开,去跟李夫人告辞,说他生意上出了点事,需要赶回去收场。

    吴心绎还在犹豫是留下侍奉母亲还是跟他一道走,李夫人却已经率先赶人了,非要叫她跟着一同回去。

    吴心绎不舍,谢怀安也不强迫她,还反过来帮她跟李夫人说好话:“蓁蓁想伺候岳母大人,就让她在这多住几日吧,待我忙完了那头,再回来接她。”

    李夫人连连摇头:“不,她当人太太的,哪有让丈夫自己奔波的道理?蓁蓁,心绎,谢太太,跟姑爷一道走!”

    吴心绎又想掉泪:“娘,你赶我吗?”

    李夫人叹了口气,跟谢怀安告了个失陪,将吴心绎拉倒屋里:“你怎么这么糊涂,我赶你不赶你,我都是你娘,都会待你好,可你那丈夫的心是要费神笼络的。”

    她说着,亲自去为吴心绎收拾行装:“跟他走,听娘的话。”

    婉澜已经回了上海,是谢怀安亲自给她打电话确认的,他打算请婉澜接着帮他挑公寓用以戒毒,但吴心绎却心虚的很,压根不敢见她,甚至还劝说谢怀安接着回镇江别苑。

    “镇江已经不安全了,母亲回府,你若是再每天往别苑跑,迟早要被发觉。”谢怀安在她肩头拍了拍,“我去跟阿姐说,你不用担心。”

    婉澜没有对吴心绎发火,也没有责怪她,因为木已成舟,再多的责怪也无济于事。但她的眼神让吴心绎觉得心惊胆颤,就像她刚刚嫁进谢府时一样,秦夫人一个无心的眼神都要让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吴心绎自己回的镇江,对谢夫人解释说谢怀安滞留上海处理要事。婉澜再次为他租赁了公寓,雇了一个医学院学护理的年轻姑娘来服侍他起居,又另找了一个力气大的汉子,免得他毒瘾发作时伤人。

    吴心绎在老宅开始魂不守舍,她的担忧表现的如此明显,以至于时时出错。秦夫人只以为她是为李夫人伤心难过,体谅她逢此打击,也不忍苛责,反而建议她若实在放心不下,可以去保定长住些日子。

    吴心绎真正放心不下的岂止是李夫人,还有正在上海戒毒的谢怀安,她没有同秦夫人客气,在老宅呆了没两日便再赴上海。婉澜打发人去车站接她,语气里也没什么不满:“我问他雇了一个护士,但你能亲自来也很好,毕竟有些事情终究是男女有别。”

    他们进门的时候那护士正在为谢怀安读一份英文报纸,逐字逐句翻译给他听,年轻姑娘嗓音清脆,娇滴滴的,但谢怀安听得却满面凝重,到最后竟然怒气勃发地喝了一句:“好了!不要再读了!”

    在场的几人都被吓了一跳,吴心绎几步赶过去:“重荣,怎么了?”

    谢怀安扭头看她,表情惊讶:“你怎么来了?”

    “母亲准我去保定长住,我就先来看看你。”吴心绎走过去,叫那姑娘退下,语气温柔地问询问详情,“那报纸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谢怀安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报纸上说张勋的辫子军攻入南京后抢掠了店铺,还奸淫民女,其中……有谢家的西药房。”

百八三。赔偿

    谢怀安起身去卧室换衣服,叫婉澜帮忙打电话给乔治,约他在办公室见面。他出门的时候脸上阴云密布,一个总是表情和煦的人发起火来,总比那些常常发火的人更叫人感觉害怕,他现在其实不宜出门,可没有一个人敢劝阻他。

    南京那边没有针对此事给上海总部通过消息,兴许那边已经乱成了一团,而乔治竟然还是因为谢怀昌找上门来,才知道南京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们在乔治办公室里给南京打电话,询问详情和抚恤……其实也没什么详情好讲,张勋的辫子军在南京臭名昭著,所有臭名昭著的军队能干的时候,他的兵全部都干过了。

    谢怀安决定亲自到南京去一趟,张勋任江苏总督的时候跟谢家打过交道,谢道中还曾出资建造过江苏图书馆,担了个名誉馆长。

    乔治很清楚谢怀安的身体状况,因此对他的南京之行忧心忡忡,提出自己可以代他走一趟。谢怀安大笑着表示乔治那张洋人面孔兴许只能在上海滩吃得开,涉及到中国官场上的事情,还是得让他这“半个行家”出马。

    南京的谢家药行不能算是最大的药店,却是药品最新,种类最全,价格也公道的店,药房里请聘有坐诊的医生,能应付些头疼脑热一类的小病症,还有护士可以打针输液。

    遭殃的正是当天置办的女护士和女药剂师,坐诊医生曾拼力阻挡士兵的暴行,却被打断了鼻梁骨和一条左腿,送进医院去住院治疗,有一位护士是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年纪轻轻,逢此巨变,精神已经明显不正常,畏光畏人,在自己家里养病。

    谢怀安先去探望了女护士和药剂师们,当看到那个半疯的女人时,怒气勃发,甚至捏碎了她的衣柜门,本来还要去医院看那位住院的医生,但他下楼的时候就已经改变了主意,直接驱车去了张勋所在的南京国会。

    张勋自己是粗人,但对文化人却敬重的很,大清虽亡,他却还留着辫子,也不准自己的士兵剪辫子,见了谢怀安,总亲亲热热地喊他“谢秀才”。

    谢怀安压抑着心头的火气,满面笑容地向他招呼:“辫帅!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谢秀才,”张勋大笑着来迎他,“谢翁及夫人可好啊?”

    “承蒙您挂念,身体还算康泰。”他跟着张勋去会客室,分宾主落座,问候他的内府家人。

    “说实话,我的府里人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张勋叹了口气,“征夫归家少,妻守空房多啊。”

    谢怀安原本只是随口的一句问候,万万没想到竟勾起他思乡情节,不得已又陪着他长吁短叹一番。张勋叹过了,瞧着谢怀安,这才想起问他来意:“谢秀才驾临南京,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派人去迎你。”

    “哪里,大帅军务繁忙,能抽出空来见我一见,已是感激不尽,”谢怀安转着自己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做出一脸歉然之意,“不瞒大帅,我是特意来负荆请罪的。”

    张勋大奇:“负荆请罪?谢秀才说的是哪里话?”

    “家里在南京有家西药行,听说前阵子不慎冲撞了大帅麾下的军爷,发生了点矛盾,引得军爷大怒,伤了人,”谢怀安装模作样,“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不敢怠慢,立刻从上海赶来了。”

    底下人干的事,张勋甚少过问,他只要求打胜仗,旁的这些却是从没上过心,此刻听谢怀安这样说,更加惊讶:“竟有这样的事?”他叫来一个副官,指着谢怀安道,“去查查,到底是哪些畜生王八蛋惊扰了谢大少的生意,叫他跪着来给谢大少磕头!”

    谢怀安拦也不拦,只口中道:“怀安哪敢受军爷叩的头,大帅不怪罪就是了。”

    “谢秀才不怪罪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张勋直起腰,还对他拱手,“我是个粗人,底下带的兵也都是粗人!前头承蒙谢老爷和秀才你供给军队的衣服和药品,这个恩还没来得及报,没想到底下人竟然如此不识好歹,连谢家的生意都敢搅!”

    他越说越生气,起身在厅内踱了两圈,回身道:“谢秀才的西药行损失了多少,我老张全包了!以及全店剩下的那些药品,我也都买了!”

    “大帅这就折杀我了!”谢怀安也紧赶着起身,对他拱手,“这误会能解开就好,不劳大帅破费。”

    张勋重重叹气:“谢秀才这么说,真是叫我老脸赤红,但你的损失既然是我手底下的人造成的,那这赔偿便不得不掏,谢秀才要是还当我是自己人,就千万别再说那些客气话。”

    谢怀安原本也真不是来为他开脱罪名的,他只是苦于手中无权,心无余力,不能叫张勋狠狠吃个教训,只能用这迂回怀柔的方法为伤者讨个公道。

    张勋派了个副官去跟着谢怀安统计损失,他跟着谢怀安去药行里看了,又到医院探望那位被打伤的医生,询问住院要花费的所有费用,表示这笔钱辫帅出了。

    赔偿进行的很顺利,不知道是因为药行损失不算大,还是因为谢家的面子让张勋看重。他们回军队驻地的时候,抢掠药行的兵已经揪出来了,老实交代了自己的罪行,被张勋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被扣了军饷。

    谢怀安在旁边站着,没有劝。那几个兵来给谢怀安跪下磕头的时候,他也没有客客气气地扶人,只慢条斯理的擦着自己的怀表,道:“出来当兵,给家人挣两口饭,给老娘媳妇扯花布做衣服,是吧?”

    丘八们诺诺点头:“是,大少爷,我们知道错了,求您老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现在想让我高抬贵手饶你们,当初怎么没动动心思,高抬贵手饶了我那药行里的医生和护士呢?”他笑了笑,“就算没有媳妇没有姐妹,总也是有老娘吧,倘若自家老娘被人这么难为了,你也能高抬贵手饶他们?”

    底下哭求声一篇:“求大少爷开恩,求大少爷开恩!咱们都是穷人家的,没什么德行,求大少爷开恩!”

    谢怀安再不理他们,向张勋看了过去:“照大帅的意思,孙副官都打点统计好了,我回来的路上还想了想,他们干出这样的事,打的是大帅的名义,往大帅头上泼脏水,百姓要骂,骂大帅也骂不到他们头上,简直其心应诛,可恨之极。您部队上给药房的赔偿,怀安就不要了,以您的名义全部送给钱医生和那两个女护士,也能为大帅的名声尽些绵薄之力。”

    他说着,又低头瞥了那些兵一眼:“至于这两人……是您的兵,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话说到这份上,谢怀安以为张勋无论如何也要处置了那堆人,就算不斩首示众,起码也要开除军籍赶回老家,但张旭竟然只没收了他们全年的俸禄,拉出去打了五十军棍了事。

    部队上许诺的赔偿只到了一笔,其余便迟迟无动静。主管南京药行的经理最初还充满期待,每日盼望着,事到如今,也知道往后是没什么希望了。幸好张勋还有点良心,已经结清了钱医生的住院费用,那第一笔赔偿金便尽数分给了那两名女护士的家人,再由谢怀安出钱,将两人送进了专门的医院接受治疗。遵照谢怀安的意思,这两位女士的终生,恐怕都要由药行供养。

    谢怀安在南京也是深居简出,药房里的事情都是经理上宾馆去请示,他的毒瘾在四天内发作了五六回,次次都痛苦不堪,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住了,没有去买莫啡散。

    除了供给给部队,现在谢家各地药房已经全面停止出售莫啡散,绝对不允许平民自己购买用以戒毒,并尽力向大众说明莫啡散不仅不能戒毒,还会加深毒瘾。这句话虽然让医生们嗤之以鼻,但相信它的民众却大大增加,也算是功德一件。

    被砸坏的店面修复,新药品上架,受害者及家属都安抚好之后,谢怀安也准备启程回去上海。他不甘心张勋就这样把这件事掩过去,在离开前还特意去寻他一回,假意向他告别,说自己即将离开南京,后续的赔偿金请他直接派人送到南京药行经理手上就行了。

    张勋对他依旧亲亲热热的,说到赔偿金也是一口答应,丝毫没有任何扭捏作态之势,叫谢怀安不禁怀疑是不是这赔偿金已经给了,却被他手下人贪墨。但他不敢问,怕惹恼了张勋,对谁都没有好处。

    袁大总统就是依靠这样的人拿的天下。

    他离开国会大厦时脸上挂着冷笑孙先生居然会相信这样的人会为了共和努力,真是一派书生气。

    袁家的天下……无论如何,也就袁世凯这一世寿数,那些桀骜不驯的将军们自然是对他忠心耿耿,可他们最大的忠心,恐怕也只能维持在袁世凯活着,坐在总统宝座上的那段时间里了。

百八四。自杀

    袁大总统授予张勋将军府定武上将军的消息是谢怀昌传回来的,因为婉澜对此分外关注,每次与谢怀昌通话,都要额外问上一句。

    除了上将军的军衔,他依然在江苏打着转,这次的名号是江苏督军,率军往徐州定驻,任长江巡阅使。

    谢怀昌也看报纸,知道婉澜对此格外关注的原因。婉澜不准谢的怀安再接触此类消息,免得刺激他的情绪,进而引发烟瘾。因此,有关南京钱医生和两名护士的情况,都是经理将电话打到婉澜这里来,她再挑挑拣拣地说给谢怀安听。

    谢怀安自然知道婉澜是报喜不报忧的,因此她说的那些事遍都只当做哈哈一乐,但婉澜能接手这件事还是让他觉得安慰不少,只因女人总是比男人心细的。

    婉澜和婉恬每日错开去探望谢怀安,熬过一段苦日子之后,他的烟瘾渐渐又被压制下去,也算顺利,让这两姐妹安慰不少。但今天婉澜放一进楼道,便听见摔砸东西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嘤嘤哭泣,她心里一提,快步走过去敲门。

    屋里嘈杂声一片,没有人来给她开门,吴心绎在门里喊着:“是阿姐吗?”

    婉澜贴着门回应:“是我,蓁蓁,怎么了?”

    吴心绎道:“有些麻烦,我还不能给阿姐开门,请阿姐稍等一会儿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门里边发出巨大的撞击声,紧接着是谢怀安的声音,含着哭腔:“阿姐!求求阿姐,给我一支莫啡散吧,求求阿姐,就一支。他们都想害死我,阿姐救我,救我啊!”

    婉澜一颗心脏就像被一根长满刺的荆棘捆住了一样,痛意鲜明,连带着一呼一吸都牵动痛觉神经。她将手贴在门页上,微微发抖,提着声音回复:“怀安,阿姐这就来了,你乖乖的坐下,阿姐这就进来。”

    谢怀安还在里面喊:“阿姐给我带莫啡散了吗!”

    “带了,带莫啡散了!”婉澜在门外,简直要流下泪来,“你乖乖坐着,安静一点,阿姐就来了。”

    门里面动静渐渐远了,应当是谢怀安被护工给架回了卧室。吴心绎来给婉澜开门,发髻散乱,眼眶和鼻头都红彤彤的,脸上还被抓破了一道:“叫阿姐见笑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他亲姐姐,他还有什么是我能见笑的。”婉澜取了帕子来给她打理仪容,谢怀安跟那个男护工一起被锁在卧室里,还在大喊大叫。

    “怎么忽然又发作了?”她在客厅坐下,心里也是揪着,“不是都已经快好了吗?”

    “不知道,忽然就发作了。”吴心绎拿了一面小镜子梳头,声音有气无力,“今天上午还说想回镇江瞧瞧纱厂去,中午吃饭忽然就发作了。”

    卧室里动静渐渐小了,又隔了一会,那男护工出来,向婉澜行礼:“两位太太,老爷挺过这一阵了。”

    婉澜和吴心绎双双起身,每一个动作里都透着急迫,先后往卧室急急行去。谢怀安被捆在卧室床上,面色苍白,瞪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天花板。

    吴心绎帮他把那些绳子解了,又端来一盆温水,拧手巾给他擦脸。谢怀安动也不动,低低地问了一句:“阿姐来了吗?”

    婉澜应了一声,在床另一边坐下:“阿姐来了,怀安,阿姐在这呢。”

    “阿姐帮我去柜子里取个东西吧,”他低声道:“就在左边的抽屉里,有我出门带的行李箱,你拿出来。”

    婉澜照他的意思将行李箱取出来,搁在床上。

    “打开,最下面有个盒子。”谢怀安依然瞪着天花板,“你把盒子打开。”

    盒子里是一把手枪,周围放了七颗子弹。

    婉澜惊叫一声,从床边弹的远远的,听谢怀安继续道:“你拿着这把手枪,打死我吧。”

    婉澜和吴心绎都惊了,但还是要压着情绪:“胡说些什么!”

    “我说的是真的,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他依然瞪着眼睛,却有眼泪从眼角流出来,落进鬓角里,“阿姐杀了我吧。”

    “杀了你,谢家怎么办?”婉澜抖着嗓子开口,“你可是谢家的希望,是长房嫡子。”

    “怀昌会接好我的班,纱厂那边,怀续会帮他,药行这里也有乔治。”谢怀安哽咽道,“求阿姐……杀了我吧,我这个样子……还不如一死了之。”

    “好,”吴心绎开口,“你先走一步,我立刻就来陪你。”

    谢怀安的眼珠动了一动:“蓁蓁,你这是何苦,天下好儿郎千千万万,你何必在我一个废人身上浪费青春。”

    “你要死要活,我管不住,”吴心绎道,“可我要死要活,你也管不住。”

    她说着,慢慢站起身来,将那柄枪握在手里,娴熟装子弹,上枪膛,塞进谢怀安手里:“你先杀了我,再让阿姐杀你,我死了之后,就在这个屋子里等你,等你也死了,咱俩就一起被牛头马面带走。”

    谢怀安扬手将那把枪扔了出去,失声道:“蓁蓁!”

    吴心绎蓦地大吼:“来啊,动手啊,杀我啊!”

    愤怒,又凄厉。

    谢怀安在床上蜷缩成一团,频频摇头:“蓁蓁……不,蓁蓁……”

    “你不敢杀我……却逼阿姐杀你……”吴心绎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连杀人都不敢,还敢让别人杀你?”

    谢怀安将头埋在臂弯里,呜咽道:“蓁蓁,我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了,如何当得起你一番厚恩?你不要再跟着我苦熬了,我死了,你若为我守节,谢家还以大奶奶的礼待你,你若想改嫁,谢家也会给你添妆增匣。”

    “你敢死,居然还不敢活?天下有这样的笑话吗?”吴心绎的泪也流了下来,但她迅速擦掉了,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哭腔,“你想死,可以,就按我方才说的,先杀了我,你再死。”

    她又将枪捡起来,一步步逼近他,谢怀安想躲,却无处可躲,只能蜷缩的更紧:“蓁蓁!我如何能杀你?”

    “那阿姐如何能杀你?”她停在床前,皱着眉看他,痛心疾首,“重荣,你是我丈夫,我自嫁给你那一天起,就把我的命捆在了你身上,你活着,我就也活着,你若死,我立刻抹脖子随你去。你说你不人不鬼,那我就也不人不鬼,人就这一辈子,上穷碧落下黄泉,你走哪儿都别想甩掉我。”

    她语气冷静,一点情绪波动也无,这份镇静感染了谢怀安,使他能抬起头来看她,半晌,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去,哑着嗓子唤了一句:“蓁蓁。”

    吴心绎一把握住那只手,侧身在床沿上坐下:“嗳。”

    谢怀安伸开腿脚,慢慢挪到她身边去,在她怀里躺下来:“蓁蓁。”

    婉澜旁观这场闹剧,此刻也涕泪涟涟,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为他们带上门,站在门边庆幸,又双手合十地为他夫妻祈祷,祈祷菩萨保佑,帮他们渡过难关。

    婉澜第二日又来,将婉恬留下照顾谢怀安,她带着吴心绎出去吃下午茶,在一家洋人开的咖啡厅里,吃那些新奇的泊来甜品。

    “我原想代重荣谢你,可那就太生分了,”婉澜道,“你们是生死与共的夫妻,也不需要我一个外人的谢字。”

    事情已经过去了,可吴心绎还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阿姐不怪我,我已经感激涕零,他烟瘾再犯,都是我闯的货。”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若责怪你,你岂不是更难受?”婉澜点了一杯甜腻甜腻的饮品心里已经够苦了,总要吃点甜的,才能压得下去。

    但吴心绎点的却是咖啡,不加糖和奶精,苦的人心里发颤,他似乎也跟着谢怀安钻进了牛角尖,将所有的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自我惩罚。

    婉澜看出苗头,温言细语地安慰她:“蓁蓁,眼下你可不能瞎想,你是重荣的精神支柱,你不倒,他就不会倒,你可千万不能钻牛角尖。”

    “你放心吧,阿姐,他还没有好,我就算想倒,我也不敢啊……”她低下头,用双手搓了搓脸,对婉澜微微一笑,“多谢阿姐带我来喝下午茶,透了口气,感觉好多了,只是放心不下重荣,咱们回去吧。”

    她一边说,一边将被子里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顿时苦的连眉头都皱到了一起,婉澜见状便叫来了一个服务生,打包了几块蛋糕,说要带回去给屋里的人。

    她再回去的路上安慰吴心绎:“我看重荣快好了,凡是大病,好之前总要再集中爆发一下,所谓垂死挣扎嘛,那病毒也不甘心就这么被消灭了呢。”

    吴心绎掩着嘴轻轻笑起来:“还是阿姐看得明白。”

    婉澜也跟着笑了:“重荣也能看明白,只是当局者迷罢了,我信他,你也要信他。”

    吴心绎重重点了下头:“是,我们都信他,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这世上没有想办却办不到的事。”

百八五。通房

    乔治开车来将婉恬接走的,原说将婉澜一道送回,却被她拒绝了,横竖两个公寓想去不远,她想走回去,散散心。

    陈暨又是在外头吃的晚饭,他要忙的事情约莫到了紧要关头,每天回来都满脸疲累,婉澜想去办公室寻他,却又怕耽搁了他的要事。吴心绎留她吃完饭,但她半下午吃的那一套下午茶好似还满满地塞在胃里,喝两口水就觉得撑得慌。

    她沿着种满榕树的街道步行回去,鞋跟敲在地面上哒哒作响。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飘起炊烟,弄堂街道充斥着母亲呼唤各家伢子的声响,婉澜一边走一边听,还一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

    要是能有个孩子就好了,她想,这样陈暨忙起来的时候,她也有可以打发闲暇事情。

    转过街口,前面是玛格丽酒店,婉澜和婉恬的婚礼都在这里举办。她每次路过都要多看两眼,今次也不例外。酒店门口停了一辆车,司机穿着黑色的西服,白衬衫不染纤尘,看起来精神又利索,陈暨的司机也有这么一套制服,将那个乡下来的大小伙子衬得神采奕奕,就像眼前这辆车的司机一样。

    她微笑的脸嗖然凝固,因为发现这司机并不是旁人,正是陈暨雇下的那位,正从驾驶室里下来,绕到另一边去为车里开车门,婉澜下意识地将自己藏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看着陈暨下来,又立刻转身,从车里接出一位身着洋装,烫着卷发,腰束的细细的女人来。

    婉澜伸手扶住身边的木杆,看着那个女人侧脸,巧笑倩兮地同陈暨说了句什么,他的脸被那女人挡了一半去,只能看到一张微笑的薄唇,温文尔雅,是她最爱的模样。

    那女人将手挽在陈暨的臂弯里,扭着腰进去了,她的洋装蕾丝层叠,腰上束了一根宽宽的同色绸带,摇曳生姿,放在陈暨挺拔的身姿旁,真叫旁人赞一句郎才女貌。

    婉澜在玛格丽酒店对面僵立着,隔着一条街的车水马龙,就像隔着一道王母拿金钗划下的银河,直到她的异状引起酒店门童的注意,过街来询问的时候,才将她的三魂七魄都装了回去。

    大家闺秀的修养让她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得体的微笑,向门童点头致歉,提步离开。她带来的丫头立夏正和厨娘打上大人,见她失魂落魄的回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立夏服侍她去卧房换衣服,提心吊胆地询问:“太太,大少爷还好吗?”

    “还好……”她目光有些呆滞,在立夏的腰腹上扫来扫去。

    立夏有些恐惧她眼下的神色,想逃开,于是借口去给她煮茶。

    “立夏,”婉澜叫住她,“你今年多大了?”

    立夏心里立刻揪了起来:“跟太太同岁。”

    “这么大了……”婉澜笑了一下,“我竟然把你耽误到现在。”

    “太太言重了,是我自愿跟着太太的。”立夏站在门边,双手绞着自己的衣角,“我去给太太煮一壶茶。”

    “别急,我问问你,”婉澜在躺椅上坐下来,慢悠悠地打着扇子,“你有没有心上人?”

    立夏迟缓地摇了摇头:“没有,太太,请太太发慈悲,就让立夏跟着伺候你一辈子吧。”

    婉澜问:“你愿意跟我一辈子?”

    立夏双膝一软,面向她跪了下来:“只要太太不嫌弃,立夏愿意跟太太一辈子。”

    婉澜轻轻笑了笑:“好姑娘,你待我的心,真是要跟我娘亲一样了……”

    立夏确定婉澜定是在外头遇见了什么,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能屏息凝神,听她接着把话说下去。

    “可我也不能耽误你,你这么好的姑娘,应该有个好人家照顾……”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不如这样,我做主,叫姑爷把你收了房吧。”

    立夏如遭雷击,她知道婉澜对陈暨看得紧得很,前头婉澜怀身孕的时候,秦夫人有意将她送给陈暨做通房,婉澜嘴上没说什么,再回上海的时候,竟然直接将她留在了镇江,悄无声息地绝了她的心思。

    “太太!”她含着哭腔喊了一声,膝行到她身边去抱她的腿,“求太太饶命,立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不论是什么,只要太太说,立夏一定改!”

    婉澜坐起身来,用手抚摸着立夏的发髻,轻轻笑了一笑:“你起来,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错了,我善妒还无子,真是枉为**。”

    她一边说,一边将立夏扶起来:“明天去找个牙行,请他们帮忙看看宅子吧,换个大一点的,再采买一些丫头小厮。这公寓太小了,总不能你抬了姨太太,还在丫头房里睡着。”

    她说着,又躺了下去:“趁你还没有抬姨太太,去给我泡一壶普洱来吧,以后就也是主子了,使唤不动了。”

    “老天爷明鉴,立夏绝没有跟太太一起做主子的心思,太太开恩,叫立夏一辈子伺候您,立夏到死都感念太太的恩德。”

    “好了,立夏,”婉澜将扇子遮在自己脸上,闷闷地发出声音,“去给我泡一壶普洱来吧。”

    立夏擦着眼泪出去,抽抽噎噎地上厨房,厨娘正在厨房里整理纸牌,见立夏哭着过来,立时被吓了一跳:“怎么了?太太罚你了?”

    “我自问待太太尽心尽力,太太怎么能这么对我!”她小心掩上门,伏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当初老太太要姑爷收我做通房,太太像防贼一样防这我,把我扔在镇江不闻不问,现在姑爷在外头可能有人,她又来急忙忙地叫姑爷收我……”

    厨娘反映了半晌,先抽口冷气:“老爷在外头有人了?”

    接着再问:“立夏,你要当主子了?”

    立夏抽抽噎噎:“谁要当主子?在太太眼皮子底下当个姨太太,还不如就做丫头伺候她!”

    厨娘拍着肩安慰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太太人心地好,你守在太太身边,总比放出去嫁个小厮强得多吧?况且老爷年轻英俊,又一表人才的,不比你自己找的人强?”

    立夏猛地站起身,提了壶去烧水,又到柜子里拿茶叶,嘴里忿忿道:“我才不,我宁可嫁给个贩夫苦力当老婆,也绝不给别人当妾。”

    她端着泡好的茶回去,直挺挺地跪在婉澜身边:“立夏知道太太是拿我当自己人,不忍委屈立夏,才叫姑爷收立夏,可立夏也知道太太心里是怎么待姑爷的,太太,立夏跟您同岁,打小一起长大,您待立夏好,立夏决不能往您心口里戳刀子。”

    婉澜端茶的手顿在半空,好一阵子没说话。

    立夏接着道:“我不瞒太太,前头老太太叫姑爷收我当通房,我动过这个心思,那时候不知道太太心里是怎么待老爷的,幸好太太当时挡住了没答应,不然这事要真成了真,立夏非得一剪子捅死我自己,才能赎我这个罪。“

    婉澜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待她说完了,才低声道:“你向来聪明伶俐,这会一定猜出外头发生什么了。”

    立夏道:“太太放宽心,只要老爷没将那狐媚子带回来,太太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没发生?”婉澜冷冷笑了一声,“我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以后还怎么当这个家?既然横竖都要有这一天,那有个身边人抬了房,总比那些外人更让我放心些。”

    她慢悠悠的说这些话,神态语气竟然跟秦夫人如出一辙,立夏在灯光里看她,又想起秦夫人治家的那些手段,只觉得心惊肉跳,更不愿去给陈暨当二房。

    “太太还是先缓缓吧,待姑爷回来了再说旁的。”

    婉澜喝了茶,转手将杯子放在她捧着的托盘里,又将扇子盖到了脸上:“把茶放桌上,你出去吧,叫我静一静。”

    陈暨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酒气,但神智仍然清醒,迎上来帮他拿包脱外套的是厨娘,立夏和婉澜都没露头,他觉得奇怪,一边将外套交给厨娘一边问:“太太呢?”

    “太太在里屋呢。”厨娘笑容满面地向陈暨行礼,“先恭喜老爷。”

    陈暨愈发莫名其妙:“什么?”

    “没什么,老爷先进屋吧,太太都为老爷打点好了。”

    她轻巧地退回厨房里去了,将陈暨弄得愈发莫名其妙,他在卧室门口顿了顿,抬手敲门,喊了一声:“屏卿?”

    婉澜在里头应:“进来吧。”

    他推开门,婉澜已经笑眯眯地迎了上来,手里端着一杯普洱,温柔地递到他嘴边:“今天回来的早。”

    “早?”陈暨将杯子接过来,满腹疑惑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临近十点了。

百八六。施舍

    自宣统三年,西历一九一零年他们成婚至今,已经过了四年时光,这四年说长不长,但说短却也不短,起码足够一位贤德的妻子为丈夫添上一儿半女,或是纳上一名貌美妾室。

    但这些,婉澜都没有做。

    她服侍陈暨换了衣服,在躺椅上躺下,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能佯做自然地说出那句话:“老爷家财春秋鼎盛,后院却空空,是我这个做妻子的失职。”

    陈暨原本端了她的茶啜饮,听这句话,猛地一怔:“什么?”

    婉澜依然微笑着,端庄,含蓄,隐带威仪:“不知道老爷在外头有没有中意的人,若是有,我自当亲自上门为老爷提亲。”

    陈暨惊讶地坐起身来瞧她:“屏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糊涂了吧?”

    婉澜垂下眼睛,并未理会他那一句:“若是外头没有可心的,那我就位老爷做主,将立夏收房,以待老爷慢慢寻觅合心人。”

    陈暨皱起眉,将茶盏放在一边:“为什么忽然要给我纳妾?”

    “富贵人家,几人不纳妾?老爷的身份也当有几房妾蓄在家里。”婉澜顿了顿,话里有话道,“况且家里……总比外头安全,我也不是善妒无德的女人。”

    “你要我纳妾?”陈暨文不对题地又问了一句,“这是你的想法?”

    婉澜心里简直翻江倒海,她捏着扇柄,不看他,只怕看一看要将扇子丢去他头上:“我的想法不重要,还是老爷心意要紧。”

    陈暨从躺椅上站起身,走到她身前去站着:“你叫我什么?”

    “老爷。”婉澜把头偏过去,看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不对吗?”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陈暨皱起眉来,“你抬头看我。”

    婉澜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依然无懈可击:“我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只是想尽到为**的责任罢了,老爷这个年纪,应当蓄几房妾了,不然旁人要笑你妻管严的。”

    她一边说一边笑,连眼角都弯起来,好似说了个极好笑的笑话一样,几可乱真。但陈暨却表情严峻,他低头看着婉澜那张脸,忽然摇摇头:“不对,你不是真心的。”

    他拉了张椅子来,在她面前坐下:“说吧,你听到了什么?”

    婉澜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我没有听到什么。”她语气开始发冷,“我是真心实意想为你纳妾的,老爷不必试探我,我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善妒婆姨,犯不上因为一个妾就闹得家宅不宁。”

    陈暨定定地看她,忽而叹了口气,将胳膊架到了一旁的桌子上,缺转移了话题:“我投资电影公司的事情,你约莫有所耳闻。”

    婉澜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地点了下头。

    陈暨接着道:“若是顺利今年年底就能挂牌营业,届时开幕式剪彩,或许需要带夫人出席,你这两天去布庄瞧瞧缎子,叫裁缝裁件新衣裳来,要隆重一点的洋装。”

    他这样说,叫婉澜想起在玛格丽酒店门口瞧见挽着他的那个穿洋装的女人,蓦地一阵厌恶,脱口问道:“要束腰吗?”

    陈暨更加惊讶:“什么?”

    婉澜住了嘴,慢慢笑了一笑:“没什么,知道了,明天就去布庄。”

    她去布庄之前先拐去探望了谢怀安,他今日情绪稳定,烟瘾也没有发作,婉澜去的时候,他正跟乔治商量开设制药厂的问题。婉恬也在跟着听,时不时还插一两句自己的意见。

    婉澜取笑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也开始关心我们凡人的阿堵物了吗?”

    婉恬娇俏地横她一眼:“阿姐惯会取笑我。”

    “哪里,我只是惊讶罢了。”婉澜站在客厅边上,对她招招手,“我要去布庄裁衣服,你要不要一起去?”

    谢怀安咳了两声,笑道:“一起去吧,阿姐带着蓁蓁,叫她也裁一件新衣裳来穿。”

    吴心绎放心不下谢怀安,但架不住所有人的鼓动,还是上了妆随她们出去了。婉澜去做洋装,找最好的裁缝和最好的料子,大手笔的一人送了她们一件,还定下两匹布存着,说是等婉贤来了,给她量了体,也裁件新衣。

    婉恬和吴心绎挑了衣服样子,又嘻嘻哈哈地闹着她要去看电影,还要去玉屏影院包场,哪知婉澜听到“玉屏影院”这四个字,脸色嗖地就沉了下来。

    婉恬和吴心绎都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她:“阿姐怎么了?”

    婉澜咬着牙,不愿将自己生活里的丑事抖露出来给她们,硬撑着微笑:“没什么,想去就去,我带你们去包场。”

    婉澜端着太太的架子去的,先前她也在玉屏影院帮衬过一段时间,主管要引进的影片,但从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今次倒是毫不遮掩,将前头一起工作的人都吓了一跳。

    陈暨很快听到了陈太太来包场的消息,特意下楼到影院来看她们,他似乎对婉澜这么大张旗鼓宣扬身份很满意,还笑着去搂她的腰,对影楼的工作人员吩咐:“给太太一个最好的厅。”

    婉澜在他臂弯里浑身发僵,所幸神情还如常,陈暨的手在她腰上停了不过一眨眼,她就自己走开了。

    吴心绎最先发现他们夫妻之间的异常,发觉婉澜一举一动都似乎对陈暨分外抗拒。

    她想去问问婉澜,但又怕她向来心高气傲,不愿将这些事情示众于人前。

    电影很短,不过片刻就看完了,吴心绎领着婉恬告辞,攒做婉澜上楼去寻陈暨,却被婉澜拒绝了,兴致勃勃地拉着她们,非要请她们吃晚饭。

    她比陈暨回去的还晚,后者正在躺椅上边看书边等她回来,见她进屋,便摘下眼镜,揉着自己的鼻梁笑问:“玩的可开心?”

    婉澜坐在镜子前摘首饰,立夏在她身后,帮她将长长的头发都散下来,拿犀角梳梳通。陈暨在旁边看了一会,似乎是觉得有趣,过去立夏身边,想从她手里拿梳子。

    但他刚刚走过去,立夏变像受了惊的鹌鹑一样猛地弹开,并跪在地上连连告罪,将婉澜和陈暨都吓了一大跳,婉澜亲自起身过去扶她,皱着眉问:“怎么了?”

    她近两日脾气很不好,虽然不胡乱发火,但压着情绪的表情却比痛快发火更叫人心惊胆战。

    婉澜被她的慌乱搞得更加心烦,压着火气宽慰两句便叫她退下了。室内陷入沉寂,她又坐回梳妆台前,陈暨在背后看着她,叫她如芒在背。

    披散的长发被人动了动,陈暨终于将那块梳子拿了起来,很轻柔,很有耐心地从头顶梳了下去:“你不要逼我纳妾,我并不想纳妾。”

    婉澜动了动嘴唇:“你若是怕我生气,那大可不必,我既然开了这个口,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陈暨轻轻笑起来:“你都要将立夏吓死了,还心理准备。”

    但婉澜笑不出来:“你……看不上立夏,另有人选,也可以。我昨日已经打发她去找牙行,寻觅合心意的大宅子了,到时候你纳了妾,我们也不必挤在这个小公寓里。”

    陈暨在她后颈解开项链的搭扣,伸长手去将它搁在妆匣里,他的下巴就放在她肩上,微微一侧头,呼出的热气便洒在她耳垂上。

    “你对我有误会,”陈暨道,“你听说了什么,可以说出来,我解释给你听。”

    婉澜猛地扭过身子,张口就要说什么,陈暨目光灼灼地注视她,静待良久,她会慢慢闭上了嘴巴。

    “我对你没有什么误会,”婉澜笑了笑,在他肩上推了一把,站起身来走去门边,将门拉开,侧过身子道:“你是我丈夫,是陈家的一家之主,我尊重并配合你的每一个决定,不管是纳妾还是别的什么。而且,我们应当搬去大宅子,有各自的卧室,内厅外堂都分开,也方便你素日里待客谈生意。”

    她每说一句,陈暨就走过来一步,她原本还在原地站着,陈暨走得近了,她便退一步,等最后一句说完,陈暨已经将她逼到了墙边,他伸手握住门页,猛地甩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执意购买公寓,”他说,“我想在家里一转身就能看到你,或是大声喊你名字就会得到回应,你与我最远不过隔一个房间,无需我叫丫头来,客客气气的说‘请太太过来’,你才会过来。”

    这些昔日恩情婉澜铭记在心,就像她体会得陈暨当初的婉转心意,今日也能体会得他心思已转。

    他……到底是个文人,书生意气,当初执着寻一个志同道合的妻子,今日便努力要延续与这妻子的深情与共。

    婉澜仰着头看他,目光复杂,渐渐便浮上盈盈泪意,陈暨开始慌,他退了一步,转身想去拿纸巾来,却被婉澜一把拉住:“你知道我为什么今日要劝你置办大宅?”

    她顺着陈暨的手腕摸上去,探进他睡衣衣袖里,婆娑手肘内侧温软的肌肤,动作缠绵,语气却冷峻:“我不需要你施舍给我的,表演出来的爱情。”

百八七。风情

    陈暨当夜睡在了客房,他辗转反侧到半夜,第二日很早又走了。厨娘不明所以,晨起还打趣立夏:“今天该喊你姨太太了。”

    立夏白着脸瞪她:“不准胡说!惹恼了太太,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婉澜今日倒是冷静许多,整个人都心平气和起来,听到陈暨已经出门的消息也没多惊讶,照常起来洗漱用早餐,然后步行到谢怀安那里去。

    这夫妻二人不知又在拌什么嘴,婉澜到的时候,吴心绎正在书房床边坐着生气,谢怀安也是一脸无奈。见婉澜进来,吴心绎板着脸递给她一页纸,叫她“看看重荣都干了什么事!”

    她凝神看了,竟是一页遗嘱。

    眼见婉澜的脸色也沉了下去,谢怀安不得不举手投降,跟她解释:“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忽然知晓了人生无常,所以想早做打算。”

    “你这打算做的太早了,”婉澜道,“况且哪里用得着你立遗嘱,你若英年早逝,父母大人自会将你的后事安排妥当,这遗嘱不过是自作多情。”

    “阿姐说得对,你这遗嘱不过是自作多情,”吴心绎从婉澜手里将纸页拿走,唰唰两声撕碎,隔着窗户扔了出去,“谢重荣,我一个女人尚还有决心服侍你彻底戒烟,你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不如我一个女人吗?争气些,莫让你儿子看不起你。”

    她这番话让屋子里两个人都吃了一惊,谢怀安失控地站起来,向她身边走了两步,抖着手指她,又指了指她平坦的小腹:“你?”

    吴心绎抿嘴笑了笑,故意反问:“我?我怎么?”

    谢怀安紧张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他想凑上去抚摸吴心绎的肚子,但又怕自己下手没轻没重,下意识在裤子上搓了搓掌心,盯着她的小腹傻笑了一会,又抬头去看她:“真的?”

    吴心绎面颊绯红,嗔怪地瞪他一眼:“你若死了,我就带着这孩子改嫁,叫他跟别人姓,叫别人爹,给别人家的祖宗磕头,叫他跟你谢怀安一个铜子儿的关系都没有。”

    谢怀安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他瞪起眼睛,冲吴心绎道:“说什么浑话!这是我谢家的长房嫡孙,以后要继承我谢家家业的!你要好好照顾他,把他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我要整日带在身边教养。”

    吴心绎点了下头:“这才像句人话。你忙你的吧,我跟阿姐去说说话。”

    婉澜被吴心绎拉了出去,表情恍惚,盯着她的肚子,也是一脸小心翼翼的样子,还问她:“昨天都还没有消息。”

    “其实这几天胃口一直不好,时不时犯恶心,打头还以为是睡不好导致的,今天早晨吐得时候惊动了周护士,她提了一句,我才上了心,就去楼下找了个郎中把脉。”吴心绎笑道,“还好没有空欢喜一场,阿姐知道,我因为这个肚子闹了多少次乌龙,幸好这次是实打实的有了。”

    婉澜既新奇又难过,她压住了情绪,没有表现出来,拿指间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吴心绎的小腹:“真好,这可真是个好消息,要是母亲知道了,一定欣喜若狂。”

    吴心绎笑着称是:“等怀安好了,我想再去一趟保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我母亲。”

    婉澜点了下头,又道:“你小心些,我听说有身子的女人抽大烟,生下来孩子都是不好的,你虽然不抽,但也尽量避免闻那个味道。”

    吴心绎左手贴在小腹上,做出一个保护的姿态:“阿姐说的是,我吃过一次教训了,这回一定小心翼翼的。”

    谢怀安渐渐好起来,婉澜每日过来便无事可做了,到后来就是在家看报纸还是在谢宅看报纸的区别。张勋已经被调离了南京,风传这个东南半壁即将被交给那个由与他一同攻下南京的冯国璋来接任,这倒是件好事,同张勋相比,冯国璋至少识文断字,读过圣贤书,愿意为百姓做点面子功夫。

    据说张勋和冯国璋在进攻南京时曾经有一戏言,即先入南京者为都督,冯国璋兴许只是将它当做一句玩笑,但张勋却当了真,打仗的时候他不要命地催部下往前冲,伤亡惨重,但好歹是当了先进咸阳的沛公,就连冯国璋都不得不辞掉袁大总统任命他做江苏都督的决定,保举张勋上位。

    但人各有命,张勋掌了南京,纵容他那些“鞭子兵”们烧杀抢掠,似乎是想安慰自己为入城损失的那些人。但此举最终影响了身在南京的洋人,日、英、美等国公使以张勋在南京其侨民生命财产得不到完全保证为由,向袁世凯施加压力,逼迫他换掉张勋。这让谢怀安叫苦不迭,他为了处理药行的事情专门跑了一趟南京,还担心乔治那张洋人脸在南京排不上用场,但最后起作用的,却还是那些洋人的脸。

    婉澜将这篇刊登在英文报纸上的报道逐字逐句翻译给谢怀安听,吴心绎也跟着听热闹,还赞扬婉澜:“阿姐可真厉害,将这些洋文翻译成中文,竟然不假思索,我看阿姐这本事,都能去学堂里教书了。”

    婉澜大笑:“我这算什么本事?我连国都没有出过,学堂里教洋文的先生们可都是实打实留洋回来的,就譬如阿贤的那位授业恩师徐先生,他就是在美利坚学习新闻回来的。”

    谢怀安道:“眼下留洋成风,不仅男人,女子留洋者亦不在少数,阿姐若有这个心思,出去转一圈也未尝不可。”

    婉澜一边笑一边摆手:“这可不行,我一个成了家的女人……”

    她的话头忽然顿住,兴许是因为想起她成的那个家,和家里的丈夫。

    谢怀安还等着她的后文,见她发愣,不由叫了一声:“阿澜?”

    婉澜猛地回神:“什么?”

    谢怀安笑眯眯地催她:“你一个成了家的女人如何?要安分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老实说,这可真不像是你能说的话,我尚还记得当年你为了跟着叔父去北京,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呢。”

    婉澜一手掩着脸,另一只手连连摇摆:“胡说什么!我哪里干过这种事,我看你是脑子糊涂了。”

    谢怀安哈哈而笑,顺着她的话点头:“是是,是我糊涂了,我姐温婉贤淑,怎么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他兴许不过是随口一提,但婉澜是真真切切地又动了心思,就像当年她不惜以婚姻做交换来获得上京的机会一样,她如今又活络起来,想要出洋。她在美国还有朋友,裕德龄和裕容龄姐妹,她们俩出国的时候,很是与她依依惜别了一番,还邀请她来日务必到美国做客。

    婉澜回家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件事,这听起来比她当初上京更加不可思议,却让她热血沸腾,辗转难以安枕。

    她到家的时候陈暨已经在卧室了,但他不睡在卧室,而是莫名其妙地与她冷战,独自歇在书房。但他每日回家的时间却比以前提前不少,甚至有好些次都是他回来了,婉澜还没有回来。

    婉澜进卧房,陈暨便冷着脸从躺椅上站起来,也不跟她说话,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到他的书房里,好似他每天只是借婉澜这张躺椅看书一样。婉澜在梳妆台前摘首饰换衣服,听立夏说她联系牙行的事情,又拿了几张宅子的堪舆图给她看。

    她心不在焉地翻着,忽然吩咐立夏:“把这张躺椅给老爷抬到书房去。”

    立夏茫然地应了一声:“啊?”

    婉澜表情如常:“他喜欢,就给他,他是我丈夫,他要什么我都能给他。”

    立夏去叫那个厨娘来,两人一同将躺椅搬去书房,少时陈暨便黑着脸站到卧室门口,怒气冲冲地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婉澜笑吟吟地看他:“怎么?你不喜欢那张躺椅?我看你总是在上面看书,我一来就走,想着应当是不愿见我,却喜爱这张躺椅的紧,干脆就叫人搬去你的书房,来日咱们搬大宅子,这张就放在你卧室里,我再买一张新的。”

    陈暨的表情简直像是要七窍生烟:“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婉澜丝毫不怵他,还故作委屈:“我怎么了,老爷还有哪里不满意我做的?要妾也给你,要椅子也给你。郎呀郎,我待你的心意天日可昭,你却还如此怨恨我?我真是巴不得下一世你做女来我为男,好教你尝尝我这心里的千般滋味。”

    陈暨抖着手指她,婉澜则在妆台前盈盈立着,她换了一件丝绸睡衣,外面罩了件长长的袍子,垂到脚面上,斜着身子倚在妆台前的时候优雅曼丽,像一副油画。昨日这个时候她还冰冷幽怨,今日却像换了副眉眼,笑吟吟地,仿佛昨日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陈暨忽然开始捉摸不透,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就这么在婉澜跟前堂而皇之地出神,婉澜等他回答等了一阵子,袅娜的走过去,一手扶着门框,一手伸出一根食指,点再他肩上推他:“该睡了,老爷。”

    陈暨一把握住她的手:“这也是我的卧室。”

    “哦,这是你的卧室,”婉澜挑高一边的眉毛,侧身从他身边挤了过去,“那你睡这里,我去书房。”

    陈暨将她拽了回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当是我该问老爷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婉澜唇角还是挑着的,眉眼却又挂上冷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是什么意思?你在外头闹够了,难道回家还指望一个如花美眷等着你?”

    她转动手腕,将自己从他掌心里解救出来,脸上又现出风情:“要妾给你,要椅子也给你,但你若得陇望蜀,还想要我,那就算了吧,你这么好命,我心里不服。”

百八八。电影

    婉澜与陈暨相互换了个地方辗转难眠,她睡在客房里,想他们在京城时好坏也能称得上是一段佳话,只是没想到这佳话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岁月都还没有砥砺,自己就散了。

    陈暨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但所有人都以为他又早早走了,因此只服侍婉澜一个人吃早点,吃的肉粥,是婉澜早晨起来才吩咐的。

    等饭的空挡里,她在书房给谢怀昌打电话,想问问他当初是怎么留学的,想从他那里拿一份留洋可选择的专业目录。

    谢怀昌又回保定的军官学堂了,仍然干原来的差事,算是远离了京城的权力中心,空闲时间顿时多了不少,听了婉澜的意思,惊讶地发问:“你莫不是为你自己问的吧?”

    婉澜笑个不停:“就是为我自己问的,如何?你还不准我去了?”

    “我哪敢当你的家?”谢怀昌道,“只是你在国内有没有上过学堂,没有过往成绩单,那什么申请入学?”

    婉澜皱起眉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要在国内先学了才能留洋?学都学完了,留洋还有什么意义?”

    “哎,阿姐,你对这些一点都不知道,还问什么留洋。”谢怀昌叹了口气,似乎颇为无奈,“上学是分级的,这你晓得吧,就像阿贤,最开始读的是初学,现在读中学,等中学读完了,才能升进大学里面去学习,而大学又分学士硕士和博士,都是得读完了前一级,才能往上升的。”

    婉澜皱了半天的眉:“那照你这么说,我要向留洋,还得先跟那些小娃娃一同上了学,才能留了?”

    谢怀昌大笑:“你还是生一个小娃娃叫他去上学吧,都成了家了,还这么闲不住,见着什么都想伸伸手。”

    “你胆子不小,竟然敢教训我了。”婉澜笑道,“既然说到成家,那我成家都四年了,你却还是孤身一人,这叫当姐姐的心里怎么过意的去,你请等着,今年无论如何给你说个媳妇。”

    谢怀昌被吓了一跳:“我的亲姐姐,你这是发的哪门子邪?我这就托人替你问问去还不行?”

    婉澜笑意更深:“行,留洋是大事,不能耽误,可你成婚也不是小事,你问你的,我忙我的,这件事我亲自为你操办,总比交给母亲好。”

    这倒是实话,横竖总要成婚,他的年轻又着实已经大了,由婉澜来操持他的婚事,的确是比秦夫人更能和他心意些,至少好说话。

    陈暨很早就醒了,只是没有起身,他躺在床上听婉澜讲电话,旁若无人地说笑,大谈留洋,一时间竟觉得心头百味杂陈。他们成婚四年,这四年里除了开头一年,婉澜帮他打理影院的一些事情外,其余就真的像一个高门贵庭的太太一样,深居简出。尤其是她产子之后,更是连影院的事情都不再管了。

    他有时会觉得奇怪,感觉他爱上的人和娶回家里的人好像完全不是一个人。

    婉澜挂了电话,走去餐厅里吃早餐,立夏给她盛了一小碗粥,搅拌好了搁她跟前,提醒她说今天跟裁缝约好了,要去挑帽子。

    陈暨忽然将卧室的门打开,喊了一句:“几点了?”

    立夏吃了一惊:“老爷原来还没走?”

    又赶紧高声回话:“八点半了,老爷。”

    “怎么没有人喊我?”他似乎颇为不悦,“太太呢?叫太太来服侍我换衣服。”

    “立夏去吧,”婉澜拿勺子搅着碗里的粥,“我这早点还没吃完呢。”

    立夏不想去:“这我怎么敢,老爷叫的是太太。”

    陈暨又在喊:“太太呢?阿澜!”

    婉澜猛地将勺子摔在盘子里:“喊什么!太太在吃饭!”

    陈暨把她激怒了,自己反倒高兴的很,他穿着睡衣走进餐厅来,在她对面坐下,吩咐立夏:“那就先吃饭吧,给我也成一碗粥来,再给太太拿个勺子。”

    “不用了,”婉澜将勺子捡回来,“我就用这个。”

    立夏又踟蹰着去看陈暨。

    陈暨一笑:“看我干嘛,听太太的,没见我都要听太太的么?”

    婉澜哼了一声。

    陈暨看着她,道:“我听见你早上和宁隐讲电话了,怎么,家里待不住了,想留洋?”

    “是,怀安差不多好了,我也没什么事情要操心了。”婉澜道,“内宅的事情,等你纳了妾,叫她操心吧。”

    陈暨不搭理她后半句,又问:“想学什么?”

    “我没上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学堂,太专业的,我也学不来,”婉澜显然是深思熟虑过了,“你看学电影怎么样?”

    “电影?”陈暨一愣,“这倒是个好学科,学成了正好回来进我们新民。”

    婉澜笑着睨他:“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万一我非不进呢?”

    陈暨奇道:“你非不进,那你要上哪去?”

    他顿了顿,微笑着注视她,慢慢道:“我还在这里,你要上哪去?”

    婉澜动作一滞,抬起头来瞧他,脸上还是笑着的:“这可真不公平,凭什么你走南闯北,而我就只能捆在你身边呢?我也不是没见过那些个自己出来闯荡的女人,难道是因为我结婚太早了?”

    立夏把粥盛出来,拌上榨菜和小葱,端到陈暨跟前,陈暨挪了挪碗,不可思议地看着婉澜:“你后悔嫁给我?”

    “你不也在后悔娶我?”婉澜抬起眼睛来,与他目光相接,似笑非笑,“说说吧,你看上的那个女人。”

    陈暨更加不可思议:“你要跟她比?”

    婉澜嗤笑一声:“你这话,是看不起我,还是看得起她?”

    陈暨登时语结:“我……”

    “我哪里需要跟别人比?”婉澜喝完了一碗粥,随手将碗搁到一边,“我只是想看看吸引你陈大老板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听说的,”陈暨沉默了很久,“她不是我要纳的妾,她是新民公司培养的女演员。”

    婉澜惊讶地挑了一下眉:“女演员?”

    陈暨点了下头:“我们正在投资拍摄一部故事片,这件事你知道吧。“

    婉澜摇头:“不知道。”

    陈暨卡了卡:“那你现在知道了,香港的那个《庄子试妻》你看过,里头扮演婢女的严珊珊,算是咱们民国第一位女演员,香港既然占了先,那上海不能落后,公司花大力气培养的她,我自然要提携一些。”

    “怎么提携?”婉澜问,“你在玛格丽酒店宴请的谁?”

    陈暨一愣:“玛格丽酒店?”

    他想了半天:“啊,我想起来了,那次宴请的是上海市里的几位朋友。”

    婉澜冷笑一声:“你培养女演员,是叫她演戏的,还是叫她替你伺候达官显贵的?”

    陈暨道:“你就出身于达官显贵之家,难道不晓得这些人的一言一行,能对戏子造成多大的影响吗?几乎可以称作是一言天堂一念地狱了。”

    婉澜叹了口气:“孙先生喊得什么男女平等,既然男女平等了,这些事情怎么还是要女人来做。”

    “男伶也未必没有做过,”陈暨看出她不想再谈,赶紧三两口将一碗粥喝尽,“你来替我更衣吧,我要到公司去了。”

    婉澜瞥了他一眼:“你没手没脚吗?换个衣服还要别人伺候。”

    陈暨被她气笑了:“你换衣服,不也要别人伺候?”

    婉澜咕哝一句:“那是立夏愿意伺候我,我又不愿意伺候你。”

    “看看看看,还说要给我纳妾,”陈暨笑道,“这妾还没进家门,就开始对我甩脸色了,要是真纳了,你岂不是要翻天。”

    “你可以纳一个试试,看我会不会翻天。”婉澜瞥他一眼,率先起身去卧室,“我约了裁缝挑帽样子,你若这就出门,那不妨顺道送一下我。”

    陈暨跟进去:“你既然要换衣服,那不妨替我也换一下。”

    卧室门关上前的最后一个对话,是婉澜又在陈暨肩上推了一把:“你现在将自己手脚俱都打残废了,我就替你也换一下。”

    十二月的时候,陈暨注资的新民电影公司开业大吉,随即播放了故事短片《难夫难妻》。这个由文明戏组织新民社演化而来的电影公司总算是按陈暨的想法占了个先,成为大陆第一家由中国人独立开设的电影公司,又播出了第一部由中国人独立拍摄的故事片。主要负责人郑正秋和张石川都是美国亚细亚影戏公司的人,于电影一行算是个元老,又有陈暨的玉屏影院做后盾,以后的每一部片子都不愁无地可映。

    《难夫难妻》热映的时候,陈暨又开设了第二家影院,名字依然叫玉屏,将《难夫难妻》排的满满的,每隔20分钟就要放一次,吸引不少人来看,甚至还有上海周边县市的居民。

    婉澜将陈夫人和谢道中夫妇请来看了一次,相较于以往看的那些高鼻深目的外国人,由中国人主演的影片显然更和他们的胃口,讲的题材又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女眷们看的很认真,还互相讨论,说也是那个新娘子命苦,新郎家里待人不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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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夫难妻》故事梗概:老王家原是京城高官,跟一个同僚许了娃娃亲,结果同僚儿子一不小心长歪了,变得放荡不羁爱自由,王家姑娘打死不愿嫁,遂强势退婚,然后回老家找媒婆,老家还有个老刘家急着娶媳妇,媒婆就打算撮合他俩。虽然老王家姑娘年龄大,老刘家小伙病秧子,但媒婆说亲的时候向两方隐瞒了对家的缺点,因为门当户对,所以两家就纷纷同意了婚事,等到结婚的时候,老王家姑娘才发现老刘家小伙应该是活不了多久了,心里非常奶奶个腿,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都结了还能咋滴,凑合过了。

百**。情分

    当着双方长辈,婉澜对留洋一事只字未提。陈暨在吃完饭的时候故意在包厢外头截她:“你不是想出洋,不趁这个机会跟父母大人商量商量?”

    婉澜瞧他一眼:“出洋是我自己的事情,做什么要跟父母商量?”

    陈暨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虽然你嫁出去了,但还冠着谢家的姓呢。”

    婉澜抿着嘴笑了笑:“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一并提了。”

    不要说陈夫人,就是谢道中夫妇也万万不会准她一个成了婚的女人出洋去疯,陈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婉澜心里也清楚,但她着意要给陈暨吃个下马威,因此再回包厢落座的时候,她便主动开了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趁着母亲大人在,有件事,我想跟您请个旨。”她没说是哪个母亲大人,但眼睛看的却是陈夫人。

    陈暨忽然反应过来她要说的那件事,急忙开口打断:“阿澜,你给我递个调羹来。”

    婉澜给他递过去,接着道:“玉集也有些年纪了,我想……”

    陈暨又插话:“调羹,放回去吧。”

    婉澜伸手接来,将调羹放回去,还想接着说,然而陈暨又把话给抢过来:“阿澜的意思,是她整日待在家里也无趣,想来帮帮我的忙。”

    陈夫人挑了挑眉:“阿澜想去店里?这怎么行,女人家抛头露面地,成什么样子?”

    陈暨笑道:“倒也不是非要做抛头露面地事情,阿澜洋文好,可以负责挑选翻译影院引进的外国影片,这倒不是非得每天上班,在家里做也可以,只是想有个事忙罢了。”

    谢道中开口问:“那这件事,玉集是什么态度?”

    陈暨看了婉澜一眼:“我觉得可行,下属到底没有妻子更知心意,遇事也好沟通。”

    秦夫人道:“只是阿澜一个闺阁妇人,做不好了,恐怕要给你惹乱子。”

    陈暨摇了摇头:“岳母大人这话过谦了,阿澜性情稳重,思虑周全,未出嫁前帮您打理内苑已经是井井有条,稍加点拨,理外物也不在话下。”

    谢道中也看了看婉澜:“你的意思呢?”

    婉澜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陈暨:“出嫁从夫,我自然是听玉集的。”

    谢道中点了下头:“那就按玉集的意思来吧,你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娘家也不好多做干涉。”

    陈老爷去世了,陈夫人一个寡妇,被亲家大老爷做了主,此刻也不敢多说什么。婉澜倒是开了口说了声“还有”,被陈暨一把摁住手:“还不赶紧谢恩。”

    婉澜抬起眼皮看他,看了一会,笑眯眯地离席屈膝:“多谢父母亲大人开恩。”

    吴心绎看了,颇为羡慕,此刻也笑着开声:“恭喜玉集大哥又得一员猛将。”

    陈暨笑了起来,与婉澜对视一眼,两人眼里的神色都复杂,虽然彼此带笑,但绝非简单的鹣鲽情深。

    婉恬向来会察言观色,此刻便借着催菜的由头告罪,将婉澜一并拉出来:“怎么了?”

    “过时再与你细说,”婉澜向包厢里张望了一番,也压低声音,“赶紧吃完,将长辈们服侍安歇了,咱们才好说话。”

    婉恬拦住一个服侍的店员,和颜悦色地叫她帮忙催菜,又对婉澜道:“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讲,快到他们西洋年里了,今年我得跟乔治一同到英国去,后日就走。”

    婉澜吃了一惊:“怎么决定的这样仓促?”

    婉恬道:“原本没想回去,可他们家托人捎信,说他父亲身子不大好,想见他们兄弟姐妹,想凑一整家过个好好的圣诞,还专门叮嘱他带我也去。”

    婉澜冷笑一声:“当心莫中了他们的计。”

    婉恬叹了口气:“这要是计,你能避得开?”

    婉澜上下瞧了瞧她,突发奇想:“嗳,不若我随你一道回,若是他们欺负你,我还能帮你撑撑场面。”

    婉恬失笑:“你这说的什么浑话,才应了要去帮玉集大哥打理生意。”

    “那是他瞎说的,我原本没有这个心思。”婉澜皱了皱眉,还想说什么,陈暨便从包厢里开门出来了。

    “你们俩在外头嘀咕什么?”他笑着发问,“催个菜要这么久吗?”

    婉恬对他笑:“哪里,姐夫,我们姐妹顺便说两句私房话。”

    陈暨伸手去揽婉澜的腰:“这是说私房话的时候吗?”

    “那你就快些将长辈安置了呀,”婉恬道,“阿姐说先把长辈们服侍了,咱们还要再聚一场呢。”

    陈暨低头去问婉澜,下巴挨着她的额头,形容亲昵:“这么有精神,你不累吗?”

    婉澜偏头躲了一下:“不累,阿恬还有件大事要跟我商量呢。”

    “好吧。”陈暨道,“我瞅着机会说。”

    谢怀安的毒瘾好的七七八八,又临近过年,便借口上海事毕,准备同谢道中夫妇一起返回镇江。吴心绎有孕的消息是谢家今年最大的喜讯,秦夫人对她更加和颜悦色,就连陈夫人也拿了几件首饰赏她,还话里有话地提点婉澜:“大奶奶是个有福气的,一个大家庭,最重要的不就是人丁兴旺吗?希望我们阿澜也沾沾大奶奶的福气,明天自己也报个喜。”

    婉澜又想开口,还被陈暨打断:“母亲大人请放心,儿子儿媳明年定然给您报个好消息。”

    尊长在上,谁都不敢贪杯,将父母送回了酒店后,陈暨又照婉澜的意思做东,请谢怀安夫妇和乔治夫妇再行小酌,他做东,地点却是设在乔治的大宅里的,因为他和谢怀安的公寓都塞不下这些多人。

    乔治还取笑他:“现在明白购买一所大宅院的重要性了吧。”

    陈暨笑了笑:“只是觉得在家里放松些,又不是找不到地方。”

    三个男人凑一起谈论大事,女人们便要说家长里短。吴心绎一早就发觉婉澜在宴席上的异常,这会也压低声音问她:“你原先想跟陈太太说什么?”

    婉澜笑了笑:“没什么,想给你姐夫一个下马威罢了。”

    吴心绎忍不住咋舌:“阿姐可真厉害,竟敢当着婆婆的面给丈夫下马威。”

    “我也怕婆婆,可这不还当着我娘家人的面吗?他们统共就两个人,我们还有一群呢。”婉澜歪着脖子笑,“以色侍人也罢,以贤侍人也罢,若男人转了心思,以什么侍人都白搭。”

    吴心绎小心翼翼地扭头,瞧了瞧高谈阔论的丈夫们,悄声道:“阿姐慎言。”

    婉澜手里拿了一杯果酒,侧身靠在沙发扶手上,对吴心绎笑了笑:“我这是在带坏你,可有些话不得不说。”

    “这世道,嫁人就是场豪赌,而且赌的还不是一时胜负,没准你下注的时候就已经输了,却要等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才能看出来。”婉澜慌着杯子里的酒液,眼睛里的神采让吴心绎害怕,对婉恬来说却无比熟悉。她待字闺中的时候时常有这样的眼神,野心勃勃,跃跃欲试,还带着一两分的狠戾,后来出嫁,整个人平和下来,还让婉恬以为她转了性。

    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所有靠运气的事情,都不是好事情,”婉澜接着道,“哪有那么多的好运气叫你使?到底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吴心绎实在等不住了,问她:“阿姐和姐夫,到底怎么了?”

    婉澜偏过头来瞧她,笑了一笑:“我二人这婚事,阿恬知道,也算是一桩良缘。”

    婉恬点了点头:“所以今日生了变故,我们都惊讶得很。”

    “也不是什么大变故,说来,也是人之常情,”婉澜饮了口酒,又吟诗,“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男女之间的变故,除了变心,就是纳妾,虽然婉澜迟迟不肯说,但婉恬和吴心绎也能模模糊糊地猜到一些,但此刻听她说出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玉集大哥要纳妾?”

    “倒不是非要纳妾,我看想怎么着,恐怕他自己都没想好。”婉澜皱起眉,终于露出几分心烦意乱的模样,恶狠狠道,“我真讨厌这种感觉,就像自己的生死都捏在别人手里一眼,他凭什么!”

    婉恬立刻安抚她:“阿姐切勿动怒,我看玉集大哥已经打消念头了。”

    婉澜道:“他说从未动过这个念头,可夫妻这些年,他有哪个心思能瞒得过我?”

    眼见她越说与激动,婉恬当机立断站起身,对乔治道:“亲爱的,我要带她们上楼,去看我的新衣服。”

    她走过去亲吻乔治的面颊:“你好好招待这些绅士,可以吗?”

    “当然,”乔治对她回以亲吻,“请女士们玩开心一些。”

    婉澜瞧着这一幕,倒没怎么羡慕,她曾经也是过过这样蜜里调油的日子的,此刻反倒只担心婉恬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婉恬将她们带上楼,将果酒撤掉,换上清爽的柠檬茶:“阿姐方才说想跟我去英国,是想去散散心吗?”

    “我想去留洋,阿恬。”婉澜又想起她那些宏图伟业,“我想去学电影。”

百九零。姨奶奶

    婉恬被迫向婉澜保证,等他们一走就跟乔治提邀请她一同赴英的事情,然后当天就打电话告诉她结果。婉恬对要不要带她去英国本是无可无不可,但这事关她婚姻,便不得不慎重起来。她陪着婉澜和吴心绎说了几句话,便以吩咐厨子烤蛋糕为由下楼,将陈暨叫到书房去,单刀直入地发问:“玉集大哥有意纳妾?”

    玉集愣了愣:“屏卿跟你说的?”

    婉澜不应当是这种将苦水吐给别人看的人。

    婉恬道:“我们是二十年的姐妹,她的心事怎么可能瞒过我。玉集大哥,我不瞒你,阿姐方才跟我商量,说想跟我一起去英国过圣诞节。”

    陈暨皱起眉来:“无理取闹,你自己都还顾不过来,哪有心思顾她。”

    “她若想去,我自然能顾得过来,”婉恬一双眼睛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连细枝末节的微小表情都不放过,“看样子,你是也想让她去?”

    “阿恬……”陈暨苦笑了一下,“我不会纳妾的。”

    婉恬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上海滩里,像他这样家底颇丰的商人纳妾成风,好些人在秦楼楚馆还有摘了牌子的相好伺候,婉澜能得陈暨一句“不纳妾”的保证,已经是对方仁至义尽了。

    只是想到曾经以佳话相传的夫妻,如今沦落到要相信对方一句口头上的保证,总使人觉得心酸。婉恬能体会婉澜心里不平的原因,她毕竟也是在风月情事里走过一遭的人,却不知该如何对陈暨解释,只能模棱两可地说一句:“同《难夫难妻》里的王家小姐比,阿姐算是有福的,你也比刘家公子强上不少。”

    她一边说一边斟酌下文,因此语速缓慢,反倒显得意味深长:“只是不知道她福缘有多深。”

    陈暨向她笑了笑:“我夫妻二人的事情,就不劳你关心了,我自会同她去说的。”

    他是想等着婉澜主动来与他说,但一直到他们从乔治家里告辞回到公寓,她都只字未提,还笑盈盈地同他插科打诨,似乎是心里对他一点芥蒂都没有。

    陈暨瞧着她的脸,半真半假地玩笑:“屏卿想不想去演电影,不要说女演员,我看你演的比那些男演员都好。”

    婉澜道:“我倒是想去拍电影。”

    陈暨叹了口气:“你是铁了心想留洋?”

    婉澜哈哈一笑:“也没有铁了心,但如果能去,自然是最好的。”

    陈暨又问:“你若留洋,至少也要在外漂泊两年,这两年你我隔海分居,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婉澜明知故问,“你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

    陈暨半晌没接话,一直到公寓楼下,他伸手要接婉澜下车,婉澜却在车里轻轻缩了下手:“我自己会下,你别挡我。”

    陈暨瞧着自己那只落空的手,脾气忽然上来了,又将它往前伸了伸,语气发冷:“下车。”

    婉澜抬起眼皮看他,就连司机都觉察出两人之间气氛已经冷了,不由得捏把汗,生怕他们吵起来。

    但她却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将手放到他掌心里:“下就下了,凶什么。”

    陈暨的神情又缓和下来,掌心一转,同她十指相扣:“你在楼上的时候,阿恬下来找过我一回。”

    “我知道,”婉澜懒洋洋地答了一声,“想必她已经都告诉你了。”

    陈暨问她:“你想出洋,为什么不来同我商量?先找宁隐,又问阿恬,就是不来问我。”

    婉澜又笑了一声:“错了,我先找的是重荣。”

    陈暨的火气又被她激起来一点:“这么说,我是全天下最后一个知道的了。”

    婉澜故作惊讶:“怎么会!我父母和你母亲,他们可都不知道。”

    陈暨盯着她的眼睛:“你敢去同他们说?”

    婉澜叹了口气:“那倒不敢。”

    陈暨冷哼一声:“所有人里,只有我能决定你可不可以出洋,你这么积极地问别人,倒还不如好好巴结巴结我。”

    这话说的真难听,婉澜下意识便想硬顶回去,但话到嘴边,却又改了个个儿,装出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咕哝:“你这是把我当成你的一件东西了。”

    陈暨握着她的手上楼,听见了,装没听见。

    婉澜接着咕哝:“东西就东西吧,也不好好宝贝人家。”

    陈暨没掌住,笑了起来:“我怎么没有好好宝贝你?再说,你哪里是我的一件东西?哪有东西像你这样不听话的。”

    “我要是听话,你当初也看不上我了,没准眼下正把我丢扬州,替你伺候母亲大人呢。”婉澜白他,又甩开他的手,自己蹬蹬蹬跑上楼去,咣咣咣地敲门,还喊,“立夏立夏!快给我开门!”

    立夏在门里匆匆应着,赶过来给她开。婉澜闪身进去,又“咣”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隔着一道门,陈暨都能听见立夏惊讶地声音:“姑爷还在外头呢!”

    婉澜声音更清晰,应当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叫他在外头呆着吧。”

    陈暨哭笑不得,拍门道:“我自是错了,你也得给我个负荆请罪的机会。”

    婉澜道:“荆呢?负荆来,我就给你开门。”

    陈暨道:“荆在屋里,你开门,我去背。”

    婉澜哼了一声:“你是在骗我开门。”

    “真的不是!”陈暨指天发誓,“你开门,我真负荆。”

    婉澜倒被他激起好奇心,先去卧室翻了一圈,才来给他开的门:“君子一言九鼎,你可不准言而无信。”

    陈暨点头称是,推着她走进来,走到卧室门口,忽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不管是什么。”

    婉澜惊叫了一声,越过陈暨肩头,看到立夏正偷偷捂着嘴笑,她脸上忽的腾起红云,将头埋到陈暨胸口去:“干什么!我是荆条吗?”

    “难道不是?我在外终日奔波,惦记的不过是给你再添一二首饰罢了。”他将婉澜抱进卧室,伸腿踢上门,在后面的话就越来越模糊,渐渐听不清了。

    厨娘在厨房里叹气:“看来你是没有当姨奶奶的福气了。”

    立夏道:“当不了才睡我的福气呢,姨奶奶有什么好的,再多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别人家的一个妾罢了,妾是玩物,我才不要当玩物。”

    厨娘边听边笑,见她说完了,又接嘴:“你给太太当丫头,当得你心气都高了。姨奶奶是玩物,那丫头难道不是?”

    立夏梗着脖子道:“丫头才不是,我们小姐看我重,以后我要想嫁人,只消求她一二句,她定然要给我添妆增匣,到时候风风光光地嫁到人家家里当妻子,哪怕清贫,也比做妾好。”

    厨娘看她这样子,有意打击她:“莫忘了你今年多大了,你跟太太同岁,今年少说也有二十五了吧,当丫头的老姑娘,谁还想娶你?”

    立夏涨红了脸:“想娶我的人多了去了,不用你在这里嚼舌根,只是我眼下不想嫁,我若想嫁,明日就撂你自己在这当差。”

    她说完,气哼哼地回屋去了,厨娘在火上煨着陈夫人吩咐给婉澜的补药,嘀咕了一句:“狂什么,丫鬟身子,还肖想小姐命了。”

    婉澜晚上起来洗漱,是厨娘过来给她端的药,她喝着,心里还有些奇怪:“立夏呢?”

    厨娘是小门户的寡妇,没进过深宅大院伺候人,不晓得其中利害关系,此刻听婉澜这么问,就赶紧告状:“跟我拌了几句嘴,正在屋里生气呢。”

    婉澜此刻心情好,笑眯眯地问:“什么嘴?”

    厨娘道:“前头太太商量,想抬她当姨太太不是,我恭维她来着,没想到她还对我撂脸子,说宁愿嫁给农村汉子当正经老婆,也不给大户人家做妾。太太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一个丫头,抬她当姨奶奶是给她脸,她倒还给脸不要脸。”

    婉澜的脸色越听越沉,那厨娘看到了,还不觉得是自己说的错,以为婉澜也在生立夏的气,越发来劲:“我听着都替太太生气,就训了她两句。”

    “你既然替我生气……”婉澜道,“那你不如也替我来当这个太太好了。”

    厨娘一愣:“太太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婉澜语气严峻,“抬不抬姨太太,抬谁当姨太太,也是你能插嘴的事情?”

    她说着,扬起声音喊了一句:“立夏!”

    立夏听着了,急急忙忙地从屋里跑出来:“太太叫我。”

    婉澜将那碗汤药喝完,拿水漱了口,对立夏道:“给她两个月的工钱,打发她走。然后去给家里写信,叫杨大叔派个厨子来,这外头捡的,就是没有自己家里的懂规矩。”

    厨娘立时就懵了,颤巍巍地跪下了:“太太!求太太饶我,我是乡下人,嘴笨,我以后再不乱说就是,求太太饶我,我老公死得早,家里还有个婆婆和小孩子指着我供养呢!”

    婉澜丝毫不为所动:“给她三个月的工钱。”

百九一。癫痫

    谢家夫妇和陈夫人在沪上停留了几日,便分别启程返回故地,临近农历年,族中家里事务繁忙,也容不得他们逗留太久。

    谢道中夫妇已经知道婉恬要随乔治回英国了,他们想劝诫点什么,却无从开口,因为他们对大洋彼岸的生活一无所知。

    “现在去了,还会来的吧?”最后还是秦夫人先问的,“距离农历年还有两个多月呢。”

    “是的,还会回来。”乔治道,“我们只是回去庆祝圣诞节。”

    秦夫人点了下头:“那农历年的时候,你们就能回老宅来过了。”

    这倒让乔治和婉恬双双吃惊,忍不住对望一眼,婉恬道:“母亲的意思……是我们过年可以回老宅?”

    “那不然呢?”秦夫人不看他们,口中絮絮道,“万家团圆的好日子,你们俩在上海,孤苦伶仃的,还不如回老宅……还是说你们不愿回来?”

    “不是的!”婉恬急忙道,“我们从英国回来就去老宅,帮母亲的办年货。”

    秦夫人点了一下头:“出这么远的门,路上要当心,看好财物,莫与人生摩擦。”

    婉恬一一应着,直到谢道中咳了一声打断她们:“好了,走吧。”

    谢怀安夫妇跟着他们一并回镇江,共同为即将到来的农历年做准备。照孙先生定下的规矩,这一年按照西历被称作1913年,但不论是官府还是民间,却都照老年历的习惯,叫民国一年。

    虽然已经嫁出了两个姑娘,但谢家在民国一年的年夜饭依然丝毫不显冷清,世家大族总是如此。

    吴心绎独自掌过一回家,在帮秦夫人打理年务的时候,说话便有分量多了,但先前把各府的小姐奶奶们叫到老宅使唤的事终究办的得罪人,因此外七府里对她不满地太太也大有人在,明里暗里都想在口舌上给她个下马威。

    但吴心绎不理会她们,问的话多用是和不是作答。她脸上笑容淡淡的,绷的矜贵又自持,去拿眼睛打量人的时候,竟显出几分深不可测之感。

    明三太太又冲上来找不自在,故意问她:“安大奶奶打算几时回娘家去呢?”

    吴心绎瞥她一眼,淡淡道:“该回去的时候,就回去了。”

    明三太太也不是真正关心她几时回娘家,只不过是起这个由头供他做文章罢了,等她答完,立刻又接道:“怎么不把亲家公亲家母接来一并过年,人多,也热闹。”

    吴心绎笑了笑:“三太太是打算将惠萍的父母接来吗?”

    明三太太笑容满面:“我是没这个打算,但惠萍父母是盛情邀请我,叫惠萍回娘家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将我带去,一起吃这个回门饭,我是有点动心的,大奶奶知道,惠萍娘家殷实,她妈妈又爱看戏,新近收了个水磨班子,听说唱的可好呢。”

    “三太太有耳福,我要恭喜你。”吴心绎点了下头:“不过老宅倒没这打算。”

    明三太太又笑:“也是,亲家公亲家母远在山东,来一趟折腾的很,交通也不方便。”

    吴心绎懒得与她争个口舌之先,敷衍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明三太太笑意更深,兴致也高昂起来,又开口准备说什么,但吴心绎却忽然道:“惠萍,去厨房问问有没有姜茶,拿来给各位太太暖身子。”

    三太太的脸色当场就变了:“大奶奶这是什么意思?”

    吴心绎挑了挑眉:“惠萍身子不便吗?那就叫宛婉去好了。”

    谢宛婉是四府的小小姐,生母是四府老爷新纳的妾,今年刚十四。因为修庆老太爷的缘故,四府的规矩跟老宅一样严,未出阁的小姐和嫁进来的的儿媳也要像丫头一样服侍长辈。因此她没什么好膈应的,应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吴心绎含笑望着门外:“宛婉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姑娘,都说修庆老太爷治家严,果然所言非虚,家风正,家里小辈言行就正,我瞧底下这些小妹妹们,真是没一个能及得上宛婉的。”

    三太太的脸色已然难堪至极,冷笑着接话:“那大奶奶看你妹妹婉贤呢?”

    吴心绎又把目光投到婉贤身上,笑着唤她:“阿贤……阿贤,三太太问你跟宛婉谁强呢。”

    婉贤比宛婉大了一岁,但因上学早,她已经快要读大学堂了,宛婉还在镇江女中里读初三。她自恃年长,不与小妹妹争前后,当即摆手:“嫂嫂取笑我,我哪能跟阿婉比,阿婉将来要比我厉害的。”

    四府太太赶紧跟她客气:“阿贤这是高赞阿婉呢,她能安安稳稳将书读完,我们做父母的就心满意足了,女孩子家,不指望她能多厉害,只消找个好婆家,能平安喜乐地过一生就够了。”

    婉贤眨巴着眼睛笑:“四太太一篇慈母心,只是没想到如今世道有变,只平安便已不易,还谈何喜乐?”

    她还是个小姑娘,小姑娘说的话谁会去听?四太太左右也不过笑一笑,敷衍地夸赞一句:“还是阿贤见识高,我们阿婉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婉贤觉察出对方的心不在焉,她无意取辱,当即便终止了这个话题,笑嘻嘻道:“我同阿婉一起去看吧。”

    吴心绎又道:“催一催宴。”

    谢家的饭桌,男人和女人向来是分开吃的,大年夜也不例外,秦夫人带着太太们在三堂主席上,儿媳妇和小姐们则要走来走去服侍这些长辈,等她们吃完,移步暖阁去看戏了,才上桌吃剩下的残席。

    年轻媳妇们不当着婆婆的面,各个都活泼,说说笑笑。厨房按惯例上了几个新菜,奶奶们嘻嘻哈哈地给了赏钱,开始吃她们的年夜饭。

    有个小大姐过来,贴着吴心绎的耳朵悄悄道:“大奶奶,大爷叫你现在赶紧过去。”

    吴心绎不知道谢怀安这阵子叫她干什么,推却道:“这里一大桌子人呢,我走不开。”

    “走不开也要走,”小大姐皱着眉,“安大爷可能突发急症了,我看他脸色很不好。”

    吴心绎眉梢挂着笑意,还想再说什么,心里忽然咣当一声,想起谢怀安的烟瘾来。

    这么久都没有发作过,老宅又不准抽大烟,不至于赶这个关口发作吧……她极力安慰自己,心神不宁,跟席上人告了罪,压着焦急的情绪,神色如常地走了出去。

    谢怀安在一堂和二堂中间的角屋里等她,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往下滴,见了吴心绎便扑过去抱她:“你可来了。”

    吴心绎拿了一把铜子,将那个小大姐打发了,叮嘱道:“别惊动老爷太太们。”

    “我晓得,”小大姐只当是谢怀安身体不适,犹自关切道,“今年大寒,大爷可别伤了风。”

    “恐怕是前天冻狠了,”谢怀安道,“你去吧,这里叫大奶奶伺候就行了。”

    谢怀安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她身上,瑟瑟发抖,正是犯烟瘾的症状,吴心绎惊慌失措地扶着他:“这回是怎么回事?”

    谢怀安发着抖道:“我不知道,忽然这样了。”

    吴心绎急的一脑门子汗,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又要往外走:“我去给你打热水来。”

    “别出去,”谢怀安嗓音都有些变了,“当心惊动别人,让我熬过这一阵,你把亵衣撕了,拿布条将我手脚捆上,免得弄出动静来。”

    烟瘾发作时间有长有短,短了不过几刻,但长的几个时辰都有。吴心绎照他的吩咐做了,心惊胆战地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说上海那边有电话来,不知道是拜年还是另有商业上的事情。”谢怀安腮帮鼓起,咬着后槽牙道,“我本来想去书房,但已经走不过去了。”

    吴心绎忙活了好一阵,将他从胳膊到小腿全都捆在了椅子上,又在他嘴里塞了布,谢怀安仰头闭目,口中渐渐呜咽有声,显然是发作的更厉害了。

    吴心绎不敢去碰他,坐的远远的,使劲握拳,依靠指甲掐在掌心里的痛觉来缓解心中惊慌焦急的情绪。然而就在这时,角屋的门忽然开了,谢福宁端了一碗热水走进来,口中还道:“听说大少爷……”

    他猛地住嘴,因为看清了屋子里的现状:“大奶奶!这是怎么回事!”

    他将碗放到桌子上,走过去想要解开捆着谢怀安手脚的布条。

    吴心绎立刻过去阻止:“不要!福大叔!不要碰他!”

    谢福宁已经将谢怀安口中塞得布团取出来了,谢怀安神智还在,口中一松,立刻便用上齿去咬下唇,一下便咬破,疼得他额上立刻浮起一层冷汗。

    吴心绎劈手从谢福宁手中夺过布团,想重新塞进谢怀安嘴里,口中还对谢福宁道:“千万不要惊动了老爷太太!”

    谢福宁抖着手指向谢怀安:“大少爷这是……这是癫痫了吗?”

    他从未想过谢怀安会染上毒瘾。

    吴心绎愣了愣,立刻点头:“是,你不能告诉老爷太太,等他犯过这一阵就好了。”

百九二。阴谋

    谢福宁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不能告诉老爷太太,他理所应当地认为患病就要医治,要请郎中或者西医来。吴心绎情急之下对他扯谎:“如今七个府的老爷太太都在外头,你现在去请医生,重荣以后还如何执掌家业?“

    谢福宁觉得不可思议:“大爷是老宅的长房嫡子,他只不过是得了病,如何影响到日后执掌家业了?大奶奶糊涂!眼下要救大爷的命才是最要紧的,我这就去报太太,给大爷请医生。”

    他说着,抬脚便往外走,吴心绎心急如焚,竟然直接伸手去拽他:“你不能去!他立时变好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谢福宁惊讶地看着她:“大爷生病,大奶奶却不叫请医生,这是什么道理?”

    他二人兀自争吵不休,杂乱的声音吵得谢怀安更加心烦意乱,他在椅子里挣扎,左右摇晃,竟然将一张太师椅带倒了,整个人向后仰着摔到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谢福宁和吴心绎都急着去扶他,没想到这声响动惊动了外头路过的小厮,推门来查探究竟,看到屋内境况,大喊一声“妈呀”,转头便跑了去二堂报谢道中:“老爷!老爷不好了!福大叔和大奶奶联合起来,要杀大爷呢!”

    这句话惊得二堂里鸦雀无声,人人都暗道诡异。谢道中虽然震惊,但脸上却压住了什么情绪都没露出来,慢慢放下筷子,取了布巾擦嘴:“大过年胡言乱语,拉出去掌嘴。”

    厅上伺候的小厮不敢怠慢,立刻将那人拉了出去。

    谢道中像席上诸位笑了笑:“恐怕是内宅闹了点矛盾,诸位不必忧心,慢用就是,我去看看。”

    谢修达开口:“道霆道璋,你跟你大哥一起去看看。”

    谢道霆是谢修达的亲子,谢道璋是二府的老爷,谢家道字辈里,这三人都算是举足轻重的角色,谢修达如此安排,显然是打算帮谢道中堵其余族人的口,谢道中没有异议。但谢怀昌也在席上,一听小厮的禀报,当即吓出半身冷汗,心知定然是谢怀安烟瘾发作,便也赶紧跟了上去。

    谢福宁还在角屋里,因为吴心绎对他说了实话,告诉他谢怀安并非癫痫,而是烟瘾发作,她来不及将来龙去脉细细叙说况且她也不知道详细内情,只三言两语地解释:“去贵州的时候,被姓唐的暗算了。”

    谢福宁当然明白这对夫妇苦心隐瞒的原因,癫痫可以请大夫,但抽大烟这是谢家家规明令禁止的。在大年三十的团圆饭里,当着谢家全族七府所有人,谢怀安染上烟瘾的事情一旦被捅出去,那他的确是再无面目执掌家业。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奶奶,你先起来,不要哭,我们想想办法。”

    吴心绎抽泣道:“那小厮恐怕已经报给老爷知道了。”

    谢福宁凝神想了想:“不能让大爷呆在这,你把他解开,咱们俩把他架到内苑里去。”

    吴心绎摇头:“不能解,连椅子一并抗吧。”

    谢福宁瞧了谢怀安一眼,只见他双目圆睁,表情狰狞,却咬紧了牙关没有喊出来,显然神智还在,便走过去问:“大爷,我先能解开你的绳子吗?”

    谢怀安摇了摇头,顿了顿,又点了下头。

    谢福宁立刻上手去解那些布条,然而刚解开两条,谢道中三人便推门而入了:“谢福宁!”

    谢福宁吓了一大跳,谢道中接着喝:“你在干什么!你跟吴氏,这是在干什么!”

    被点名的两人双双跪下,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又将吴心绎先前扯得慌拉出来:“回老爷……大少爷这是……癫痫犯了!大奶奶不敢在这个关口惊动老爷,便只能出此下策……”

    谢道中兄弟三人俱都大吃一惊,谢怀安竟然患有癫痫之症,这真是先前从无得知。

    谢怀安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谢道中已经两三步赶过去,向来严肃的脸上竟然透出惊惶的神色,一叠声地唤他:“重荣,重荣?安儿?”

    谢怀安不得不睁眼看他,一行泪从眼角滑出来,落进鬓发里。

    谢道中伸手要将他塞口的布团取出,谢道璋赶紧阻止:“大哥不要!侄子这是癫痫,你贸然将布取了,他恐怕会咬到舌头。”

    谢道中伸出去的手顿住,颓然落下,去握谢怀安的肩头:“他们说的是真的?你果真有癫痫?这是什么时候得的病,你怎么从来不跟为父说呢!”

    吴心绎跪地而哭:“都是媳妇的错,都是媳妇的错,请父亲大人降罪。”

    谢道中眼睛里竟然有泪光,他转向吴心绎,喝问道:“他是什么时候犯癫痫的,怎么会得上这种病?”

    吴心绎张了张嘴:“回父亲大人,他是从贵州回来,就这样了……应当是在贵州……遇着了什么,他不肯说,媳妇也不敢问。”

    谢道中紧咬牙关,两腮鼓起,沉默了一阵,重复道:“贵州?”

    吴心绎垂泪道:“是,贵州。”

    谢道中又问:“是卖给唐继尧的那批药品?”

    吴心绎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是。”

    谢道中咬牙切齿道:“唐继尧害我亲子!”

    他说完这一句,又去怒视吴心绎:“为什么一早不告诉我!”

    吴心绎道:“重荣怕您老担心,所以才秘而不宣,他这一年一直在沪上养病,本已经好了十之七八,但今日不知为何……”

    “快请大夫!”谢道中咆哮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去请大夫!谢福宁,你亲自去请,把镇江城里的好大夫,无论是中是洋,都给我请来!”

    谢福宁领命而去,离开时看了吴心绎一眼,目带忧色。

    屋里没有暖炉,寒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将每一张脸冻得都有些发青。外头起了喧哗,少时,秦夫人匆匆而入,口中还焦急问着:“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到被绑在椅子上的谢怀安,带着哭腔惊呼一声,扑了过来:“我儿!我儿!你这是怎么了?是谁这么对你!”

    谢道中向后跌坐,幸亏谢怀昌及时扶了他一把,才没有使他跌倒地上去:“好了,太太,你安静一些。”

    秦夫人搂着谢怀安的头:“老爷,重荣这是怎么了?”

    谢道中叹了口气:“他……他犯了癫痫……”

    秦夫人张大嘴巴,短促地“啊”了一声:“怎么会……怎么会得了这个病?”

    谢道中不欲让秦夫人知道个中缘由,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多说无益,先不要动重荣,叫人把他抬到卧室去,我已经打发谢福宁亲自去请医生了。”

    小厮涌进来,四人各携住太师椅的四腿,将谢怀安抬起来,送回内苑卧房。这里的变故二堂里人全知道了,少不得要亲去探视,在修达老太爷的安排下分了批,只准每个府里管事的老爷代表一府前去。

    六府里香火断的早,过继了七府的谢怀克续谱,他便是七府管事老爷里唯一一个“怀”字小辈,跟着叔伯去探病的时候也轮不上他将话,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

    医生已经来了,来了五个人,一摸脉问诊,就什么都明白了,但因为路上都被谢福宁隐晦地提示过,自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大爷这是癫痫犯了,皆因积劳,忧思过重而成,不打紧,吃几贴药,休养休养便好。”

    谢道中得了这话,总算放下心来,出手便赏了大夫们一人一百块大洋,还留他们吃饭。

    大夫们不敢久留,写了贴子便一个接一个告辞。谢怀安的烟瘾还没有过去,依然被捆在椅子上发抖、挣扎,吴心绎始终提心吊胆,觉得自鸣钟上的每一秒,都走得格外漫长。

    谢怀克看出些端倪,但不敢确定,便向谢怀安走近两步,打算仔细端详。

    吴心绎忽然横叉到他跟前:“复己,干什么?”

    复己是谢怀克的字,他潸潸摸了摸鼻子:“我想看看大堂哥。”

    吴心绎冷着脸道:“待他好了,自会让你看够。”

    她的态度使得谢怀克疑心更重,退出去后还悄悄跟谢怀续道:“我看,怀安堂哥未必是癫痫。”

    谢怀续语气犹疑地“嗯”了一声:“不是癫痫,那是什么?不是连大夫都来看过了吗?”

    谢怀克笑了笑,更加神秘:“我看……是吸了大烟,烟瘾犯了!”

    谢怀续大吃一惊:“这消息可不当胡说!”

    谢怀克道:“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胡说?我见过抽大烟犯烟瘾的人,那脸色症状跟大堂哥一模一样。而且大堂嫂的态度也奇怪的很,我要去仔细看看,她反倒冷着脸将我训了一通,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谢怀续瞪着眼睛看他:“你敢确定?”

    谢怀克仔细瞧了瞧他的表情,有点松动:“我……我不是很敢,我毕竟也没能看上几眼……”

    谢怀续眉头紧锁,抬眼瞧了瞧厅里的叔伯兄弟们,低声道:“这事要是真的,那事情就大了,要不要……先告诉爷爷一声?”

    谢怀克嗤笑一声:“你告诉爷爷,跟告诉整个家族有什么区别?”

    他说着,忽然顿住嘴,惊讶地瞧着谢怀续:“哥,你不会是想……”

    他现在是谢家纱厂的话事人,虽然上头还有谢怀安,但细节上的东西已经是他自己亲力亲为在管了,倘若眼下谢怀安出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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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