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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百九三。真相

    谢怀续沉吟良久:“算了,是癫痫老宅治得,是烟瘾老宅也治得,是真是假,老宅人心里清楚,叫他们处理去吧。”

    谢怀克上下瞧着他的表情:“哥,你当真不想把纱厂争来?”

    谢怀续看他一眼:“你说的轻松,我怎么可能争来?纱厂是大堂哥的心血,他会这么轻易放给我?就算把他撤下来,那大伯还在世呢,他占了名,大堂哥还是干大堂哥的事。”

    他说着,心思重重地饮了口姜茶:“我想了想,这件事还是瞒住的好,到底是不是烟瘾你不是十分笃定,如果咱们七府贸然将这件事捅出去,最后又证实了的确是癫痫,那七府以后还怎么见老宅人?我立时就会被证明心怀不轨。”

    谢怀克略一沉吟:“不必七府出面,也不用六府出面,咱们只消将这件事捅给三府知道就行了。”

    “算了吧,复己。”谢怀续道,“咱们家家规严峻,但你我也都知道,抽大烟着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兴许大堂哥在上海谈生意,这还是避不了的事情呢。要是把事情捅给三府,只收拾他们的烂摊子就要耗神咱们家又不是只一个纱厂,还有那么多药行呢?前几天大堂哥还跟我商量,咱们家的棉纱销量越来越好了,想扩大生产规模,现在把他弄下去,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他坚持,谢怀克便也没说什么,只耸了耸肩:“你说了算咯。”

    谢怀克曾经被谢怀续安排去纱厂里管工人的后勤,很是捞了点油水,虽说没用在自己的吃喝玩乐上,但这到底是不对的,因此谢怀安发觉后便将他从后勤上赶了出去,要他下车间。谢怀克对此心生不满,还是违背了谢怀续的意思,将消息透给了三府的谢怀骋。

    三府果然闹了起来,当着谢道中的面质问谢怀安究竟是犯了癫痫还是染上烟瘾。

    大夫已经诊过了,但三府不信,说老宅将大夫买通了,自然想说什么病就是什么病,非要从外面再请人来。谢怀昌不得不出面训斥,道:“既然老宅能买通大夫,那三府自然也可以。”

    三太太尖声冷笑:“这简单,二爷你亲自来挑人,七个府里一府出一位,大家一起去请。”

    谢道璋怒道:“请个大夫,还要让七个府里一人去一个,再大的笑话也没有这样闹的。”

    谢怀续暗地里去找谢怀克:“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谢怀克一脸迷茫,“我真的谁都没有说!”

    谢怀续还想再说什么,三太太已经在人前点他的名了:“续少爷呢?七府的续少爷。”

    谢怀续应着挤了过去:“在这里,在这里。”

    三太太指着他,道:“这够叫你们放心了吧,安大爷的左膀右臂,他总不会害安大爷吧。”

    谢怀续汗出如桨,强笑道:“三太太小题大做了,方才福大叔请来的两个大夫可都是杏林国手,我再请,也请不到比他们更好的了。”

    “不用你请更好的,”三太太道,“你请一个能说真话的人来就成了。”

    谢怀昌冷笑道:“三太太这么说,是确定了安大爷的确染上烟瘾了。”

    明三太太笑了笑:“是不是,请大夫一来就知道。”

    “大夫已经来过了,一中一洋,均是行家,但他们说的话三太太不信,可不就是笃定了我大哥有烟瘾么?”谢怀昌道,“这小侄就有一件事想不通了,三太太一介妇人,向来深居简出,是怎么判断出我大哥的确是烟瘾而非癫痫的呢?是你亲眼见过,还是你亲自抽过?”

    最后两句问话语气严厉,竟然迫使三太太向后退了一步。

    “如果是亲眼见过,那抽大烟的那个人必定是三府里的人……我听说怀骋堂弟曾经做生意赔了四百多两银子,那银子是经营不善赔的,还是买什么东西买的?”谢怀昌的目光在谢怀骋身上一晃而过,又去看明三太太,“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明三太太尖叫起来:“你血口喷人!我之所以确定,是因为六府的怀克老爷说的!他亲眼见过,确凿无疑!”

    谢怀克万万没想到明三太太会当众将他卖了,众目睽睽之下,一张脸很快红到脖子根。谢怀续也在人前,怒视他:“复己!”

    七府的老太爷谢修达此刻也发怒了,沉声呵斥:“谢怀克,自己走过来。”

    谢怀克依言走了过去。他其实有七成把握确定谢怀安的确是犯了烟瘾,但剩下的那三成不确定性让他犹豫,他是七府的儿子,现在当着六府的家,这两个府跟破罐子破摔的三府都不一样,不可能脱离老宅自己单过。如果现在咬死了谢怀安定是烟瘾,能确诊自然是大获全胜,但万一不能确定……那他就是跟老宅为敌了。

    更要命的是,他从未听说过哪个人的烟瘾是由医生确诊的。

    谢怀克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只不过是五六步的距离,他走的却艰难而缓慢,垂着头站到谢修达跟前:“爷爷。”

    谢修达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名言,非要在背后搬弄是非!”

    谢怀克艰难开口:“我……我不知道……爷爷,我不知道,我只是瞎猜的……当成笑话说给怀骋听的,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说着,忽然跪了下来,左右开弓赏自己嘴巴:“我瞎说的,爷爷,我错了。”

    明三太太的脸立时也涨红了,这才明白她们三府这是被谢怀克当枪使了,但若是就这么承认,跟自扇耳光有什么区别?只能兀自强撑着嘴硬:“要是无凭无据,怀克老爷又怎么会有这种猜想。安大爷是老宅的长房嫡子,谢氏一族未来的族长,我们都希望他好好的,无病无灾,叫医生来诊一下怎么了?若是真没有烟瘾,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要是有,也早早戒了。”

    谢道中终于开口了,叫谢福宁的名字:“妄议老宅,诽谤嫡子,该当何罚?”

    谢福宁欠身道:“回老爷,轻者挞五十,重者族谱除名。”

    谢道中看了谢福宁一眼:“依你看,三府今日所作所为,是轻是重?”

    谢福宁不敢妄言,毕竟他知道谢怀安的确是染了烟瘾。

    他嗫嚅片刻,躬身道:“诸位老爷老太爷都在,老奴不敢妄言,还请老太爷亲做决定。”

    谢道中冷冷地哼了一声,正待开口,谢怀安忽然从楼上走了下来,他烟瘾已过,此刻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却镇定无比。

    “复己猜的没错,我不是癫痫,是烟瘾。”他一边下楼,一边吐词清晰地抛出了这句话。

    楼下人群大哗,明三太太立刻得意起来:“我就说!这下连大夫也不用请了,他自己承认了!”

    谢怀安向她笑了笑:“三太太难道觉得,我染上烟瘾,谢家的产业就归你了?”

    明三太太愣了愣:“我……我没有这样说……”

    谢怀安下楼,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又道:“就算不归你,那也得重新分座次,我是不能再掌家业了,七府的谢怀续接了我的位子,依次排辈下来,也该轮上三府的一杯羹了,是吗?”

    明三太太左右忘了忘,一对眼珠子左右乱瞟:“我也没有这样说。”

    “没这样说,却这样想了。”谢怀安伸手在椅背上敲了敲,侧身倚到椅子扶手上,将目光投降了谢怀续:“那就让续少爷来说说,他能不能接的过我的位子。”

    谢怀续是谢家纱厂仅次于谢怀安的第二把交椅,但这第二把交椅上坐的却不只他一人,只不过因为他是谢家少爷,所以被人格外优待了,才显得纱厂是他在乾纲独断但他真正能说得上话的,只有生产这一个环节,相较于整体采购原料生产销售来说,其余的两大块:原料和销售,他竟然完全一无所知。

    谢怀安对他放心,除了对他为人处世品行上的信任外,也是笃定了他翻不出天来。

    谢怀续擦了擦额上的汗,挺直了腰背,道:“我不能接大堂哥的位子,整个谢家,没有谁能接大堂哥的位子。倘若他从纱厂撤手,那纱厂运营恐怕撑不过三个月。”

    这话夸张了,是谢怀续用来向谢怀安表忠心的。

    三太太又开口,底气明显弱了:“可谢家自有族规在此……”

    “哦,谢家自有族规在此,”谢怀安慢条斯理地笑了笑,“那敢问明氏,谢家哪一条族规说了,染上烟瘾的子弟不可掌家业的?”

    谢家族规自有明文成册,但这么多年过去,亦有不少规矩是约定俗成,并未抄录的口头之言,禁烟正是其中之一。

    “今年春季上旬,我卖给贵州唐继尧部一批药品,这件事你们总都知道。”谢怀安又开口,慢条斯理地,“后来这批药品出了点岔子,我亲自去了一趟贵州,这件事怀续和整个纱厂的人都知道。”

    谢怀续点了点头:“我知道,大堂哥临行之前还专门交代过纱厂的事情。”

    谢怀安“嗯”了一声:“唐继尧部私下售贩烟膏谋取暴利,我被他摆了一道,这才染上烟瘾。”

    他语气平淡,只是在叙说一件事,没有博取同情的意思,也没有辩解的意思。

    “我可以认罚,挨板子跪祠堂,都可以,”谢怀安抬了抬下巴,睥睨着厅中众人,“叫我交出掌家权,也可以。”

    他笑了笑:“但想从我手上拿走药房和纱厂,做梦。”

百九四。亲戚

    谢怀安被族长和老太爷们提进书房,详细询问他染上烟瘾的始末其实吴心绎已经大致说明白了,只是将“烟瘾”换成了“癫痫”。谢怀安将细节一一讲了,包括莫啡散和在保定李夫人处复吸的那一次。

    谢道中问谢怀昌:“你哥哥染上烟瘾的事情,你知道吗?”

    谢怀昌看了谢怀安一眼,后者向他宽和一笑,示意他不必隐瞒。

    于是谢怀昌低头下来:“回父亲,我知道,大姐给我打了电话,叫我亲自去贵州将大哥接回上海的。”

    谢道中又问:“唐继尧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谢怀昌道,“私下种植罂粟,炼制烟膏贩售谋利的事情,并不只唐继尧一人在干,南方军阀十有九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而且因为是军队,所炼烟膏反而比民间私制更精纯,更受富贵人家的喜爱。”

    谢道中在案上猛一拍:“难道袁大总统就不管?”

    “他知道,但不管,”谢怀昌道,“他自己还需要向外国银行借贷财款以充军费,绝了底下那些人的财路,那军队上的开支他来负责吗?”

    谢修庆沉沉叹了口气:“急着改朝换代,却连改朝换代的钱都没有。”

    谢修诫哼一声:“他还没改朝换代呢,什么时候正经称了皇帝,这才算改了自己的朝代。”他说着,挥了挥手,“好了,一帮老不死的凑一起忧国忧民,可落到实处,也不过只能在自己家小辈跟前逞逞威风,说再多的袁大总统,那袁大总统的位子也不能给你坐,还不如好好说说小荣子。我看,抽大烟这事,怪不得他。”

    这着实怪不得谢怀安,老太爷们都这样认为,但若不处置,又是无视家规,就连谢修诫都认为要略施惩戒,哪怕做给别人看呢。他倒是个纨绔,却并不糊涂。

    “不如关上几天禁闭吧。”谢修诫道,“叫他抄抄家规,挨顿板子,再关上几天禁闭,我看就差不多了。”

    谢修庆难得地没有跟他吵架,还点头赞同:“我看成,族长觉得呢?”

    谢道中对他们弓腰道:“小辈谨遵叔伯指令。”

    谢修庆又喊了一声:“老十二。”

    谢修达立刻应道:“在。”

    “虽然怀克已经被过继到六府了,可你到底也是他亲爷爷,”谢修庆道,“今天这事是怎么闹大的,你心里清楚,虽说小辈之间难免争风斗气,可暗中下畔子,借刀杀人就未免太下乘了,尤其还续了六府的香火。你回去,好好教教这个孙子。”

    谢修达屏息凝神,低头称是。

    谢怀克不必谢修达来教训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老太爷在书房审谢怀安,他就在外面被谢怀续训得抬不起头。七个府里的男人和女眷们又分别回去二堂和三堂。三堂里明太太和她的两个儿媳妇自然成了众矢之的,二堂里他那两个儿子也好不到哪去,有几个受老宅大恩的小辈大谈谢怀安的为人处世,当着他们的脸面挑大拇指,还道:“能有这么个堂哥,真是我等的福气。”

    书房里的长辈们商量好了,出来宣布结果,请家法打板子,本来只打谢怀安一个,但吴心绎态度坚决,非要同他一起受过,谢道中便也准了,但谢福宁下手的时候知道轻重,两人都是动静大力道小,做个样子给别人看。

    婉澜婉恬夫妇一个初二下午到,一个初三早晨到,鄙视谢怀安已经被关了禁闭了,她们听说他在年夜饭上烟瘾发作的时候,都觉得谢道中居然没有勃然大怒,真是千古奇事。

    照理说,关禁闭的时候三餐是不减的,但谢道中吩咐一日只准送一回饭,还不准有荤腥,也不准吴心绎去送,这是有意让他吃点苦头。

    婉澜给谢怀安送了一回饭,隔着门笑话他:“关禁闭的滋味如何?”

    “你来之前都还挺好,你来了之后就有些难受了,”谢怀安道,“好歹是亲姐姐,居然不知道给我在饭底下藏块肉来。”

    “你的前车之鉴在这里,我哪敢一回来就坏规矩,”婉澜笑道,“要关几天?”

    “一个月,”谢怀安叹气,“挺好的一个年,全被关过去了。”

    婉澜知道风波已过,当下便咯咯咯笑个没完:“早知道只是关一个月禁闭,那早就告诉父亲了,难为我们来来去去地折腾了这么久,还另给你置办宅院,那院子眼下是不是可以卖了?”

    谢怀安哭笑不得:“又不是花你钱买的,瞧把你心疼的,还要卖了。这事我拿主意,不准卖,就搁着。”

    一所宅院而已,婉澜道没什么非要争得,他说不卖那就不卖。只又问道:“你染上烟瘾,外七府里难道没人趁火打劫?”

    谢怀安道:“趁火打劫的正在路上,过些日子就到。”

    被他不幸言中,元宵节的时候,趁火打劫的人到了,这回竟然是谢修诫来打的头,说谢怀安既要戒烟,那纱厂和药行的事情便不能没人管,话里话外,是打算推自己的儿子孙子过去。

    谢怀安当初集股的时候,谢修诫帮了大忙,因此他向来不愿意拂他的意思,但他的儿孙们也着实没本事,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最适合待在家里花天酒地。

    他不太情愿,搪塞道:“不是我跟叔爷爷为难,只是开了这个口,后面就挡不住了。”

    谢修诫瞪着眼睛道:“哪里就挡不住了?谁来找事,你叫他们找我去!”

    谢怀安苦笑:“他们哪里会找您,还不是一个个都来恶心我了。”

    谢修诫道:“那我就搬来老宅住,所有找你的,我都替你挡了。”

    谢怀安张了张嘴,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

    幸好在场的还有个陈暨,听了谢修诫这话,温和地笑了笑,倒:“叔爷这话错了,圣贤一早就曰过,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给您差事,那给不给别人差事?都是姓谢的,他还是长房嫡子,总不能厚此薄彼。”

    谢修诫有点生气:“小荣子,当时你集股,你爷爷我是第一个替你出头的吧,如今你爷爷都舍这一张老脸来求你了,你就忍心不给我这个脸?叔爷又不是夺你的权,只是给你搭把手,帮你的忙罢了。”

    “不是不给……”谢怀安憋了好一阵,“我不跟叔爷说虚的,明白讲,不是不给,是不必给,不瞒叔爷,我戒烟已经有大半年,先前在上海长住的时候,纱厂没出什么乱子,如今我好了十有七八,亲自出面管事,就更不会出什么乱子,实在不必找人搭手。”

    谢修诫脸色掉下来了:“没良心,白眼狼!”

    他气哼哼地站起来往外走:“算老子当时瞧错了眼,帮了你这个白眼狼。”

    谢怀安和陈暨俱是一脸哭笑不得。谢修诫当初帮他他自是感激,可做生意却不等于还人情,不可一概而论。

    婉澜给他出主意:“不如将宁隐留下来帮你。”

    谢怀安还没说什么,谢怀昌自己先吓了一跳:“我还要回保定工作,再说大哥都已经好了七七八八,这次回镇江就是复出的,还留我凑什么热闹。”

    谢怀安大笑,说婉澜:“你想卖人情,人家还不领情呢。”

    婉澜白了一眼谢怀昌:“翅膀还硬了。”

    谢怀昌笑眯眯道:“我是不能留下,但阿姐可以嘛,横竖这纱厂建成你也算小半个创始人,如今回来帮大哥的忙,也是重操旧业。”

    婉澜一愣,陈暨立刻道:“莫瞎出主意,她听风就是雨的。”

    婉澜笑起来:“别说,这还真是个好主意。”

    “快打消你这不切实际的念头,”陈暨道,“放着一家子兄弟不用,用了你这么一个嫁出去的姐姐,难道还嫌找事的人少?”

    “他哪里用得到我,我只不过是个挡箭牌罢了,”婉澜撑着下巴思索,“理由总能找到的。”

    谢怀安看了陈暨一眼,反驳婉澜道:“都死心吧,我谁都不用。”

    婉澜是没什么好死心的,她不过是随口一提,并不打算真的留下来给弟弟做挡箭牌,但看着陈暨那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也足够让她开心,晚间就寝的时候还调侃他:“我要留在镇江,你害怕?”

    陈暨叹了口气:“你若真想留下,我倒有个建议给你,谢家七府依附老宅发展至今,就像老树上的瘤子,往后只会越来越难走。”

    婉澜从枕上支起身子,惊讶地瞧着他:“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分家?”

    陈暨道:“分家不是坏事,叫外七府各自经济独立了,老宅才能专心发展商业,不然处处要掣肘于他们。”

    婉澜道:“这话你怎么不直接去跟重荣讲?”

    陈暨翻了个身,平躺在枕上:“我又不傻,有些话我可以讲,但有些不行。”

    婉澜调侃他:“你可真是为我们老谢家操碎了心,不知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么?”

    陈暨笑了起来,闭着眼睛道:“你可有一天觉得自己是陈家媳妇?”

百九五。道理

    谢怀安被关了禁闭,吴心绎年里回娘家便受影响,因为她不肯一个人回去,干脆向娘家发报,说出了年再过去小住一月。

    谢怀安老老实实被关了一个月,还被灌了无数碗汤药下去,他说他烟瘾已戒,谢道中和秦夫人都不相信,而他也无法证明,只能一碗接一碗地喝下去。

    谢怀昌年假休完,要回军官学校去,到柴房来跟他告别:“我方才还去求了父母大人,说我这就要走了,想跟大哥在一起吃顿饭,你猜父母大人是怎么说的?”

    谢怀安僵着脸答:“那就去柴房吃。”

    平时别人来探望他,都是隔着柴房的木门说话,谢怀昌还算是开了恩,准他带酒菜进门,他带了洋酒和一坛从北方捎回来的烈酒,给谢怀安暖身。

    谢怀昌给他斟酒,道:“我昨日收到叔父的电报,说上头对我或许有人事调动,想把我调到外交部去。”

    谢怀安一口喝干,将杯子搁案上:“你这入仕时间不长,工作道换了好几遭,就不能安安稳稳在一个岗位上做出点成绩来?”

    谢怀昌苦恼道:“我也想,可这次真的是上头不准,我还纳闷的很,怎么会突然调我去外交部,我明明一点外交经验都没有。”

    “应该是有旁人干预。你一个军队出身的人,即便是到了外交部也做不了大使参赞一类的工作,充其量打个下手。”谢怀安道,“这样,你就很难做出什么功绩来,不会被委以重任。”

    谢怀昌听他分析了,忽然笑出声:“听你这么说,倒像是咱们家的人授意的事情。”

    谢怀安笑了笑:“没准真是家里人授意的,也没准是吴子玉,毕竟你向来是个刺头,越不让干什么就越要干什么,现在孙先生跟袁大总统算是彻底撕破了脸,你要再跟革命党牵扯不清,那真是谁也救不了你。”

    “纠缠不清的大有人在,只是尚且还没有被发现而已。”谢怀昌道,“就是大总统手底下的那些人,也未必全都服他。”

    “服不服他,那是别人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操心。”谢怀安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跟革命党一刀两断,我也不希望你一刀两断,只要求你去了外交部安分一点,韬光养晦一段时间,等局势发展发展,再做打算。”

    谢怀昌抬起眼睛看他:“你希望我韬光养晦到什么时候?”

    “到天下到底是姓袁还是姓孙的时候,”谢怀安又喝干了一杯酒,“你年中提了不少钱走,那数目连我都吃了一惊。”

    谢怀昌垂下眼睛:“这笔钱最终一定会有回报。”

    谢怀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难说。”

    他夹起一筷子豆干,不等谢怀昌反驳他便又开口:“这件事家里除了我谁都不知道,你大嫂也不知道,账面我替你平了,以后再提这么大一笔可要小心,我恐怕是没本事帮你平第二次了。”

    谢怀昌苦笑一声:“希望再没有第二次了吧。”

    “要是再有第二次,你也不必提了,”谢怀安道,“提了也没用。”

    这话倒是不假,革命党若再来一次武装倒袁并且倒失败了,袁大总统必定会斩草除根,即便是他老人家高抬贵手,革命党也再难掀起什么风浪了。

    谢怀昌忽然道:“我在北京的时候听过一句诗,想分享给大哥听听。”

    谢怀安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怀昌便念道:“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谢怀安半晌没有说话,谢怀昌也没有说话,良久之后,谢怀安又将整首诗重复了一遍,低声赞道:“好气魄,谁的诗?”

    “是个姓汪名兆铭的青年,”谢怀昌道,“革命党,宣统年的时候刺杀摄政王未遂,被捕入狱,写下这首诗以绝命。”

    谢怀安问:“他死了吗?”

    “没有,前清的肃亲王将他救了,”谢怀昌笑了笑,“也算是天佑忠良。”

    谢怀安站起身,在柴房里踱步,又将那诗念了一遍,赞叹道:“当真是好气魄,也是好文采,少见,少见。”

    谢怀昌道:“正因有这样的人,我才觉得革命党不会亡。”

    谢怀安扭头看他:“今日袁大总统身边的那位梁启超先生,你知道他吗?”

    “知道,而且见过,”谢怀昌道,“听说是狂生康有为的高徒。”

    谢怀安点了下头,旋即又问:“他自号饮冰室主人,这个号的来历,你应当也听说过吧。”

    谢怀昌自然是张口即答:“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谢怀安又点了下头:“他和这个汪兆铭比,何如?”

    谢怀昌张了张嘴:“这倒把我问住了。依我看,这两人是殊途同归。”

    谢怀安立刻再问:“既然是同归,又为何殊途?”

    谢怀昌皱眉:“他们只是政治见解不同,但拯救中华万民于水火的心是一样的,能同归,我认为殊途不殊途倒不那么重要。”

    “你错了,归是不重要的,途才是重要的。”谢怀安又回到蒲团上坐下,“因为殊途,所以他们有一人在到不了终点的时候,就会死在另一人抢下,因为他们二人之间殊途殊的不是途,而是政治立场,政治上较量不会容忍失败的一方活下来。”

    谢怀昌沉默了好久:“你跟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

    “别因为少年意气就决定投效哪一方,嘴上说的都是虚的,要看实际行动。”谢怀安淡淡道,“考虑问题周全些,你不只是一颗少年头,你哥你姐都还没有活够。”

    谢怀昌被他最后一句话逗笑:“放心,你和我的少年头都很安全。”

    “最后一件事,”谢怀安道,“成个家吧。”

    谢怀昌点了下头:“澜姐已经帮忙去操办了,她找到好人选我就成家。”

    婉澜从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兴许是随口一说,放心上却并没有当做要务来办,她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留洋或者赶紧生个孩子,要么眼不见心不烦,要么用一个孩子来堵陈夫人的嘴。

    她跟姐妹妯娌一起聊天消闲,撑着头叹气:“我就知道阿恬是靠不住的。”

    阿恬瞪着眼睛看她:“你和姐夫都和好了,还做什么要出洋?”

    婉澜道:“他跟我和好,不过是看我年轻貌美,顾念往日情分。”

    “夫妻之间不就是一个往日情分吗?”婉恬道,“我看玉集大哥待你已经够有情分的了,都没有帮着他母亲为难你。”

    婉澜道:“幸亏是这样,不然那个妾还非纳不可。”

    “澜姐这是没有纳妾,所以才敢这么说。”吴心绎笑道,“若真有个如花美眷进门了,你哪还能这般优哉游哉。”

    “倘若真有个妾进门了,那我就出洋了,眼不见心不烦。”婉澜道,“男人有了纳妾的心思,你就算是千般阻挠也是无用,因他心已经不在你这里了,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白搭。痛快给他纳了,尚还能搏个贤德名声,往后不被他宠爱,也能得他尊敬;可要是推三阻四,他就算不让那女人进门,待你也没什么好脸色,更何况天大地大,置办一套房产在外头金屋藏娇,你岂能管得了?”

    吴心绎怀着身孕,娇贵得很,屋子里一连点了三个火盆,婉澜受不住热气,拿了一柄扇子徐徐扇着,又道:“我想出洋,不是因为要同他置气,反而是因想同他天长地久,才不得不作此打算。他是人中龙凤少年英才,我想长久吸引他,难道只靠这一张脸就能办到?”

    婉恬和吴心绎两个嫁了人的双双怔半晌:“阿姐这话新鲜,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叫你这么一说,我跟蓁蓁都得出洋深造了。”

    “各人有各人的过法,你们丈夫喜欢什么样的,你们比我清楚的多,何必一味仿着我呢?”婉澜笑了笑,“又要给他生儿育女,又要帮他打理内苑,还要想着法的吸引他……当个女人可真累,要有下辈子,一定得吸取教训,投一个富贵男人胎。”

    婉贤在一边凑热闹听着,此刻嘻嘻笑道:“我见过为长见识出洋的,见过为师夷长技出洋的,见过为报国出洋了,阿姐这出洋理由还真是头一遭听说,你难道就不怕在你出洋这一两年里,玉集大哥自己纳了个妾么?”

    婉澜拖着长腔叹道:“怕呀……所以才迟迟未决。”

    婉贤道:“我看阿姐是深陷情网,才如此瞻前顾后,玉集大哥若爱你的性情,那你留不留洋都是一样的,他若只爱你留洋,那比你更早留洋,或学得比你更好的岂不是轻轻松松就将你比下去了?况且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到底爱你什么?只不过是自己臆测罢了。”

    婉澜婚后心境渐老,看婉贤更是一团孩子气,因此懒得同她多费口舌,当下便笑她:“你才多大,就懂这些风月了?”

    婉贤不知想到什么,还没张嘴,先红了半张脸:“我是没有阿姐大,可有些道理也不是年龄大了才能知道的。”

百九六。前程

    陈暨五号就要回上海去,以至于谢道中不得不在四号晚上宴请婉贤的老师徐适年,讨论婉贤将来究竟是读大学堂,还是留洋的问题。

    谢怀昌已经走了,在谢道中的两个女婿一个儿子里,留洋者有之,读私塾者亦有之,还有一个洋人,再加上投身教育久矣的徐适年,真真是个段位颇高的智囊团。

    陶氏给婉贤梳洗更衣,本来想给她穿袍裙,但婉贤固执地非要穿她的校服,再扎一个马尾,显得干净利落,朝气蓬勃。

    她的两个姐姐在一楼等她,她笑盈盈地下来,向只快乐的小鸟儿一样飞扑过去:“我收拾好好啦,走吧,姐姐们。”

    陶氏跟在她后面,向两位嫡出的姑奶奶屈膝行礼:“劳动大小姐二小姐。”

    这场关乎她女儿前程的讨论,她却没有资格列席,只能尽力讨好这两位晚辈,请求她们多上些心。

    大清亡了之后,她渐渐也不觉得做官的读书人是个良配了,反倒是两位嫡出的小姐最终归宿让她觉得羡慕。陈暨的弟弟陈启还没有婚配,陶氏很早就在惦记他,亲姊妹做妯娌对婉澜也有好处,对婉贤的好处更多,毕竟姐姐姐夫都是有本事的人,有他们照看,总比孤身打拼强得多。

    她将婉澜拉倒一遍,期期艾艾地问候陈夫人地身体状况,问候陈暨的生意是否顺利,七绕八拐,说的尽是废话。

    婉澜耐着性子一一答了,道:“姨娘若是没有旁的吩咐,那我们就先去三堂了。”

    陶氏急的背后都有些发汗,却还不好意思挑明了讲,只拉着婉澜又五五六六地扯了一通,就连谢怀昌地婚事都问过了,才状似无意道:“大姑爷的胞弟陈元初,我记得比二少爷小一些,眼下也到了许亲的年龄吧?”

    婉澜被她绕晕了,又急着奔三堂去,丝毫没有觉察出她这句别有用心的问话背后潜藏的意义,只随口答:“是,我婆婆已经在操办了。”

    陶氏絮絮道:“到底是亲家,能帮衬我们还是多帮衬点,成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我若有好人选,也会帮他留意。”

    婉澜点了点头,她其实有些不耐烦,但礼节和好修养让这些坏情绪都没有表达出来,还压着性子点头称是:“那就劳烦姨娘上心了。”

    陶氏觑着她的面色,作为看人眼色过了一辈子的人,陶氏如何看不出婉澜眼下的不耐?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婉澜马上就要回上海了,这件事更加徐不得,若是不赶紧挑明,只怕那陈启转眼就订婚了。

    于是陶氏更加小心翼翼,说话的语气也加了点讨好的意味:“不知道亲家太太对小儿媳有什么要求?”

    婉澜微微皱了一下眉,正想三言两句将她打发过去,但目光所及陶氏小唯谨慎的脸,心中却忽然一动,又扭头看了婉贤一眼。

    陶氏见她这动作,知晓她猜到自己心中所想了,不由舒了口气。

    婉澜道:“元初的妻子是要长留扬州侍奉丈夫和婆婆的,我婆婆脾气有些大,需要个逆来顺受的小儿媳,元初跟随婆婆日久,几不离身,恐怕也是想要个性子温柔恭顺妻子,免得惹婆母生气。”

    这便算是婉拒了,因为婉贤的性格同“温柔恭顺”半点关系都没有。

    陶氏怔了怔,以为她是指责自己将女儿养的粗鲁,又难受又心痛,慢慢将头低了下去,眼眶发酸,讷讷道:“是……是……”

    婉澜又道:“况且阿贤年岁还小她学都没有上完呢,姨娘何必急着给她许人家?我看等闲男人也配不上我妹妹,她值得更好的。”

    陶氏听了她这话才舒了口气,依然低着头:“大小姐说的是,我心急了,我一个当娘的,能操的心也只有这份了。”

    婉澜点了下头:“姨娘不必操心,还有我们做姐姐的呢,况且两位高堂又都在,万万不会委屈了妹妹。那您要是再无旁的吩咐,我们这就先过去了。”

    陶氏侧身让了让:“没有了,没有了,大小姐请吧。”

    婉澜点了下头,正要招呼两个妹妹,陶氏却又叫住她:“大小姐,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一会你们走了,阿贤一定要问我跟你说了什么,你……你不要告诉她,不然她又要来训斥我。”

    婉澜极快地皱了下眉,又迅速舒展开,点头道:“我知道,放心吧。”

    婉贤在路上果然这么问了,婉澜呵呵笑着,在她后颈上扭了一把:“不可说。”

    婉贤噘嘴:“肯定说的是我,说我却不告诉我。”

    婉澜问:“你怎么知道说的是你?”

    婉贤道:“我娘和旁人只会说我,别的不会说。”

    婉澜轻轻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

    婉贤低了头,玩着自己的袖口道:“我自是知道娘都是为我好,可她管的也太宽了,她平时也不做什么旁的事,整天就管我自己,受不了。”

    婉澜便问:“你还想叫她做什么事?”

    谢道中年纪大了,他原本就对女色不甚上心,如今更加淡漠,只是遵着规矩隔三差五还去陶氏房里坐着说说话。在秦夫人的铁腕之下,陶氏更是不敢生出一点风浪,平日里足不出户,这数十年来唯一能叫她关心的,也只有唯一的女儿谢婉贤了。

    婉澜将手放在她头上,感叹道:“你若是个儿子,相比陶姨娘会省心很多。”

    婉贤哼了一声:“我不觉得我比儿子差在哪。”

    婉澜笑了笑:“你是个女儿,你娘就不自觉要为你操更多心。”

    婉贤不说话了,婉澜便又补充一句:“你马上要留洋……或者上大学堂,以后在家的时间就越来越短,对你娘好点吧,不要仗着自己见过世面就老训她,你自是还有大千世界,但她也就只剩下一个你了。”

    婉贤扮了个鬼脸:“阿姐反倒像我娘了。”

    道理都明白,只是人各有脾气,做不到罢了。姐妹三人走到三堂里,徐先生正坐在右首喝茶,谢道中问一句,他就答一句。民国成立之后,徐适年渐渐将重心全部放到了教育上,对政局知之甚少,以至于那场轰轰烈烈的武装倒袁,他还是开始后之后才收到消息的。

    婉澜笑着跟徐适年问好,徐适年也起身回礼,客客气气地彼此问候,才又分宾主坐下了。

    谢道中便挑明请他来的意思:“这丫头也当分科考大学堂了,故而请存之你来问问,究竟是出洋好,还是读大学堂好。”

    晚清以来留洋成风,家境殷实的大户无不将子女送出国游学一番,取学位的人少,大多是为了彰显财力,增加谈资。谢道中对留洋的恶习有所了解,颇为不齿,因此反倒偏向去京城读大学堂。

    徐适年是留洋回来的,好的见过,坏的也见过,他知道婉贤是想出洋去的,恐怕原因也是开拓眼界增长见识,而非一心求学。这小姑娘心思活络的很,只是优点也是缺点,心思太活络,门门都知道一些,但门门都不精,反倒落了下乘。

    因此他开口道:“还是读大学堂吧。”

    婉贤竟然没有不高兴,还笑嘻嘻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倒让深知她秉性的人吓了一跳,婉澜更是直接开口问道:“我还以为你想要留洋。”

    “我是想要留洋,可现在留洋太早了点。”婉贤道,“我想先去读大学堂,等先生说我需要留洋深造了,再去留洋也不迟。”

    婉澜大为意外,而堂中人都已经赞许点头了。

    秦夫人赞道:“果然读书还是有用处的,连我们阿贤都变成思虑周到的大姑娘了。”

    这话将婉贤听得甚是开心,撒娇地向秦夫人笑:“哥哥姐姐都在跟前,母亲这是取笑我呢。”

    谢道中抬了抬手,接着道:“我也是赞同读大学堂的,那这一点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就说下一项,要学哪一科?”

    中国百年来都是重文轻理,一直到孝钦皇后在岁科里点了“物理进士”、“化学进士”,理科才算是真正登了大雅之堂。在座诸位都是文学出身,就连乔治在圣三一学院念得都是哲学和文学。

    但他说:“读工科吧。”

    谢怀安接着开口:“最好学制药。”

    陈暨点了下头:“可行。”

    在座诸位都晓得他们的意思,婉贤学了制药,方便将来谢家药房自己开厂产药。

    婉贤不表态,就盯着徐适年。

    徐适年也看着她,脸上现出犹疑沉思的神色,半晌才问:“阿贤喜欢化学么?”

    婉贤文科要比理科好些,这一点徐适年是知道的,但他心里却也不太愿让婉贤念文科。

    婉贤道:“能学懂,也有点兴趣。”

    “但兴趣最大的还是英文对吧。”徐适年慢慢笑了笑,“我看过你的成绩单了,文科的确是好一些,但理科也不差,横竖还要再分一年科,我看不如先读理,她年纪还小,若实在不行,转文也来得及。”

    婉贤最讨厌别人说她年纪小,但长辈在上,又不好顶嘴,只能自己气鼓鼓地应了。

    徐适年不想让她再读文,只因读文难免要为时政所扰,婉贤算是个能忧天下之忧的,却没有高居庙堂的福气,关心的再多,也不过是徒增烦扰,但理就不同了,从事理学研究是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论能不能研究出,起码可保她平安顺遂。

百九七。怀情

    议妥了婉恬之后,要走的便提出告辞了。婉澜临走之前将陈暨的话转达给了谢怀安,但没说这是陈暨的建议,只道是自己胡思乱想,权给他当个参考。

    但谢怀安想也不想地就否决了:“分家绝不可行。”

    婉澜煦煦道:“不是要分家……”

    “就是要分家,”谢怀安道,“谢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靠的就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从一个账上支钱。我知道各府肯定还有各府的小算盘,但大头捏在老宅手里,谢家七府的根就还老宅这里,像你这么说,将田产土地商铺什么都分出去,跟分家又有什么区别?”

    婉澜嘀咕了一句:“我看外七府也没有多服气本家,各个都还想从本家伸手拿点东西走。”

    “服气不服气是一回事,但分家又是另一回事。”谢怀安道,“本家有本家职责,旁支也有旁支的职责。我身为本家嫡子,要做的就是守好家业,怎么能自己撂挑子提分家呢。”

    婉澜被他说得无言以对,烦躁道:“你自己拿主意,横竖我是嫁出去了,不必操你这份心。”

    谢怀安隔着柴门门扉笑了起来:“你是嫁出去了,却也没见你操婆家多少心。”

    陈暨跟她说过意思相同的话,彼时还没觉得有什么,但今日谢怀安又说出来,便叫她听着心惊,不由问道:“你觉得陈暨娶我,是委屈他了?”

    谢怀安接着笑,语气夸张:“哪里,娶你是他们陈家的福气。”

    婉澜站在门外,沉默片刻,噗嗤笑了出来:“你这是说好听话哄我,但福气也好,霉运也罢,横竖是娶了我,后悔也晚了。成,你在没什么别的事,我这就走了,等蓁蓁生了孩子我再来。”

    她们离开的时候将婉贤一并带走了,横竖她还没有开学,在家待着也是百无聊赖。徐适年应邀到震旦公学去参与编纂给大学生用的新闻学教材,也说愿意带婉贤去开开眼界。

    婉贤住在乔治家里,每天晨起就直接去震旦公学寻徐适年,并且在那里认识了不少大儒,反倒接触一些大学堂里才能学到的知识,更是大感新奇,每每回来都要在饭桌上感叹她久居镇江,鼠目寸光。

    婉恬道:“徐先生倒是用心良苦,早早叫你领略了大学风光,回去也好收心学业。”

    婉贤道:“我老早就知道大学好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好。徐先生自己就是学新闻的,他居然不赞成我学新闻,真是叫人吃惊。”

    婉澜如今每日都要与陈暨一同到公司去,晚间在与他一同乘车回来,如今婉贤到上海,他们夫妇便每日到乔治宅邸里吃晚餐。此刻听了婉贤的话,婉澜便含笑道:“兴许正是因为自己学了,所以才不建议你学呢?”

    她喝了口茶,又问:“徐先生现在还没成家吗?”

    婉贤眉飞色舞:“没有。”

    婉澜思忖了一下:“这倒是奇了,他一个品行端正,又才学渊博的单身男人,怎么一直单身至今?”

    婉贤嘻嘻而笑:“阿姐管别人做什么,他兴许是在等人呢?”

    婉澜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我是说,他若一直不成家,那我便帮他物色一个贤惠的好妻子。”

    婉贤垮了脸:“不是吧,阿姐,你怎么像我娘一样,天天操心别人的婚丧嫁娶。”

    “你娘才不操心别人的,你娘只操心你。”婉澜笑着睨她,“徐先生待你亦师亦父,这份恩情总要报给他。”

    “他既然待我亦师亦父,那就由我来报恩好了。”婉贤又开始笑,“阿姐就别操心他了,若是有好人选,物色给二哥才是正经。”

    婉澜细长的眉微微一挑,饶有兴致地看她:“怎么我说要给徐先生物色妻子,你这么着急?”

    婉贤一愣,一张脸霎时间红了个透,整个人也扭捏起来。婉澜不过是随口开她一句玩笑,万万没想到她竟做如此反应,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同婉恬对视一眼。

    婉恬赶紧将话题改了,道:“阿贤明日若无事,就跟澜姐倒她们公司去看看吧,好玩得紧呢。”

    婉贤道:“明天不成呀,明天徐先生说要带我上外滩一个馆子去吃饭。”

    婉澜又和婉恬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道:“不耽误,你去公司看完了,我叫司机送你去吃饭。”

    婉贤还是不情愿:“干嘛这么着急,非要明天?我改日再去不成吗?”

    婉澜滞了一滞,慢慢点下头:“成的,你哪日去都成。”

    徐适年比婉贤大了二十岁都不止,诚然是个英才,但谢家却从未兴起过招他当女婿的想法这要是被陶姨娘知道了,那岂不是闹翻天。

    两个姐姐中午一起到震旦公学去寻徐适年,震旦公学的一位校董张謇当年还为婉澜证过婚,她打着拜访四先生的名号去,拉着徐适年一同跟张謇聊了半下午,结束时已临近餐点,顺理成章地提出要跟徐适年一同吃晚餐的要求。

    徐适年自是光风霁月,请一个是请,请三个也是请,当即便欣然应允。倒是婉贤看到两个姐姐过来,吃了一惊后,有点不高兴……

    婉澜和婉恬的目光都带着探究,在婉贤脸上扫来扫去。婉澜还故意发问:“阿贤,我怎么看你好像不高兴?”

    婉贤道:“没有,我只是没想到姐姐也会来。姐姐既然跟张先生认识,为什么不早点带我来震旦?”

    婉澜张了张嘴:“我也是第一次来,先前张先生不在上海。”

    婉贤哼了一声,一言不发,低下头默默切割盘子里的牛排。

    徐适年丝毫没有感受到这对姐妹间暗波汹涌的气氛,兀自笑呵呵地向婉澜举杯:“是我托屏卿的福,才见了是张先生一面,今日下午一番长谈真是受益匪浅。”

    婉澜尴尬地向他笑了笑:“我平常也不敢打扰他的,今日是巧了。”

    婉贤冷冷哼了一声:“是巧了,平常阿姐也想不起到震旦来,也想不起拜访张先生,我若不来,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起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了。”

    徐适年责备道:“怎么跟长姐说话?张先生是个忙人,等闲的确是不好打扰,今日我们是巧合听说他在学校,这才去拜访的。”

    婉恬立刻补充:“连手信都没来得及准备。”

    婉贤的脸色好看了一点,又去看婉澜:“阿姐今天为什么会到震旦来?”

    婉澜定了定神,从容笑道:“昨日听说徐先生要请你吃饭,心里好奇,就跟来瞧瞧到底是什么饭,让你连姐姐都能抛下。”

    徐适年哈哈大笑,对婉澜连连拱手:“万望今日的晚餐没有辜负屏卿期待。”

    婉澜对他婉转微笑:“没有,很好,多谢存之。”

    他们彼此以字相称,显得亲昵又熟悉,婉贤一双眼睛左右瞟着,忽然对婉澜道:“为什么阿姐有字?”

    婉澜愣了愣:“我的字……是父亲大人玩笑赐的。”

    “若我理解不错,”徐适年道,“屏卿的‘屏’,是雀屏的‘屏’吧。”

    古时大家闺秀选婿,姑娘们藏身于雀屏之后,对厅中少年指点挑选。这字赐给姑娘有雅趣,还有调侃之意,难为谢道中那个端正严肃的性情,还能想起给女儿赐这样一个小字。

    婉贤又去看婉恬:“二姐也有字吗?”

    婉恬先看了婉澜一眼,才强笑道:“也是父亲赐的,叫谧然,只是不常用。”

    婉贤哼道:“我回去也要请父亲给我赐个小字。”

    她说着,眼珠子忽然一转,笑嘻嘻地盯上了徐适年:“师长如父,不如先生现在就给我取一个小字吧。”

    女人的小字若非父亲亲赐,便是丈夫手书。婉贤用了个冠冕堂皇的“师长如父”,不知的人自是觉察不出什么深意,但婉澜和婉恬既然存了那份心思,就不得不多想,此刻开口阻止道:“还是等父亲赐你吧,难道这几日都等不得?”

    婉贤理所应当地点头:“我分明都已经迟了你们好几年了。”

    婉恬立刻道:“因此也不急再迟这几天呀。”

    婉贤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二姐害怕徐先生为我取字?为什么?”

    婉恬一愣,不得不掩饰道:“哪里,我怎么会害怕徐先生为你取字,我只是觉得既然我和澜姐的字都是父亲赐的,那你自然也要去让父亲赐字了。”

    徐适年不知道她们在害怕什么,只是体会到其间气氛不入寻常,便笑着圆场:“字又不是只那一个,既然阿贤坚持,那我就抛砖引玉,先为她取一个,日后再请谢翁亲赐一个。”

    婉贤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目光从婉恬脸上走过,又在婉澜面上轻轻一勾,最后看向徐适年:“存之先生请讲。”

    徐适年兀自不觉她改口唤自己字时的深意,沉吟片刻,道:“有一个好字,只是没有女子的婉转娇气,没有你两个姐姐好听,但用意是极好的。”

    他说着,以指为笔,在桌面上划了一番:“逾明,你看如何?”

    这字出自《七谏》中的《沉江》篇,原文做“叔齐久而逾明”,同她的名字“贤”相互呼应,的确是个好字。

百九八。求婚

    婉贤在上海住了不到十日就回去了,是婉澜和婉恬强制将她送回去的。婉贤思虑重,当即便晓得两位姐姐忽然翻脸,定是明了了她对徐适年的心意。

    她到底是少年心性,沉不住气,不懂得什么叫徐徐图之,直接便冲到两个姐姐跟前去讨说法了。

    “大姐二姐不赞同我跟徐先生,可是另为我寻什么金玉良缘?”

    婉澜不急不躁,慢吞吞地笑了一下:“徐先生长你二十岁,你要嫁他,父母大人无论如何不会同意。”

    当着婉恬,这话可真没什么说服力,因为婉恬不屑地笑了一声,道:“不知二姐的婚事,父母大人如今同意了没有。”

    婉恬颇觉尴尬,目光游移地望了出去。

    婉澜知道她要拿婉恬反驳,因此早有对策,看着婉恬笑了起来:“说来,阿恬当初私奔,我还出了点力。”

    婉恬更加羞赧,却不得不答:“是,当初要感谢阿姐。”

    婉澜又将目光放回婉恬身上:“我同徐先生也算是早年相识,对他的学识是佩服的,他待你也算尽心尽力,就像你自己那天说的,亦师亦父,除却年龄,你说要嫁他,我倒是没什么不可辩驳的反对理由。”

    她只说了学识,没说品行,因为徐适年先前伙同谢诚密谋盗窃谢家财产去充做革命资费的事情还让她耿耿于怀着。

    但婉贤的面色已经大为和缓。

    然而婉澜却接着说道:“我当初进能帮阿恬,今日也能帮你,你非要私奔,我也拦不住。”

    婉贤脸上漾出笑来,防备心全部放下,跟长姐撒娇道:“那姐姐就不要将我赶回老宅嘛。”

    “莫急,听我把话说完。”婉澜又笑了一笑,口齿清晰道,“只要徐适年也愿意娶你。愿意同你私奔。”

    婉贤的表情登时凝住了。

    婉澜上下瞧着她,又道:“你眼光不错,瞧上徐适年,没有瞧上那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我应当赞你。若他当初说自己家境的那些话不作假,南洋橡胶园的商人,家底的确丰厚,又出过洋留过学,跟鸿儒称字论交,我摸着良心说,除却你二人年岁相差略大,你喜欢他,我没什么好反对的。”

    婉贤脸色涨红,似乎能猜到婉澜下面要说的话,她不敢听,却没有打断。

    但婉澜竟然没有说下去,厅内陷入诡异的沉默,婉恬形容拘谨,婉贤如临大敌,只有婉澜垂着眼睛,斜着身子倚在沙发扶手上,看起来颇有风情。

    婉贤终于开口了:“我知道我眼下是配不上他,也未必一辈子配不上。”

    她似乎再难在这个环境里待下去,说完这一句便提着裙子跑走了。

    婉恬喊了一声“哎”,又埋怨婉澜道:“听听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我说的都是该说的话,”婉澜道,“她才多大,就满脑子男情女爱,若不及时制止,谁知道后头还要生出什么冤孽祸事来。再说昨日徐适年的态度你也见着来了,那确确实实是光风霁月,阿贤害这一出单相思若是能一直瞒下去便罢了,但你瞧她热切样子……要是被陶姨娘知道了,准得气的呕过去。”

    婉恬摇头道:“这件事你知我知,咱们瞒住陶姨娘不就行了。”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婉澜用奇怪的眼神盯住婉恬,道,“她根本没有私奔的机会,她一旦私奔,陶姨娘定然要在家寻死。你是长房主母肚子里爬出来的,她亲娘却是个妾,平日里咱们是不分嫡庶,可她若是干出私奔这等有辱门楣的事情,马上就会祸及生母……兴许连你这档子婚事都得被拉出来重新清算。”

    她说的一点都不错,婉恬喉头像被梗了一把黄连,讷讷道:“那……那你还说她若私奔你就帮她……”

    “徐适年不会跟她私奔的,”婉澜端了咖啡在手里,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徐适年这种人,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天真无知的少女?”

    婉恬心里一阵难受:“若是有可能,我还是希望阿贤能心想事成。”

    婉澜看了婉恬一眼:“阿贤年幼无知,徐适年只不过是出现的恰逢其时罢了,她打小长在镇江,即便是跟你出了一回洋,也是被圈着去的,才见过多少男人?来日顺利考上大学堂,没准这情缘就断了,到时候寻个家世般配,年龄也对等的良人,用不着私奔就能顺顺利利的成婚。”

    她说着,又看了婉恬一眼:“私奔的滋味不好受,对吧,要是有机会,你还是更愿意在父母的祝福下成婚吧?”

    婉恬将头低了下去,掩饰着跟她打趣:“你倒是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说话一点不客气。”

    “因为是跟你说,我才不客气。”婉澜的确是只会在这个胞妹面前才会露出性格中刻薄冷漠的一面,不掩饰情绪,说起话来也毫不留情,“我真得庆幸还有你这么个贴心的亲妹妹,不然整日里装模作样拿腔拿调,简直要呕死人。”

    婉贤照婉澜的意思回镇江去了,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偶尔婉澜往家里打电话说起她,也是“像转了个性似得,念书比先前刻苦多了。”

    徐适年还在上海待着,没有回去,从初春一直待到七月流火,上海梅雨季节过去了,还不紧不慢地住在震旦给安排的宿舍里。

    婉贤先坐不住了,给婉恬打的电话,叫她帮忙问问徐适年什么时候回镇江,还特意叮嘱她千万不可将这件事告诉婉澜。

    婉恬一听这话就知道婉贤心里定然是已经同婉澜生了嫌隙,就为那两句话的口舌之争,为着一个男人,便同亲姐妹不对付起来,也真是叫人心酸。

    她劝了两句,但心里也知道这两句不过是杯水车薪,婉贤自幼脾气犟,同谢道中一脉相承,言语打动不了,得她自己想通才行。

    婉恬瞒着谢婉澜去见徐适年,将婉贤的问题转问给他。

    “教材还没有编完,近期是回不去的。”徐适年道:“同时我也在犹豫,马先生想留我在震旦新闻系任教。”

    婉恬急忙问:“那你的意思呢?”

    徐适年蹙着眉,一边说话一边沉思:“我还没有想好,一面不忍辜负马先生一番好意,一面也舍不得放下镇江文理学院的学生。”

    震旦公学是比镇江文理学院好太多,徐适年在镇江是大材小用,这点婉恬也承认,只是他若真留在上海,只怕婉贤更要闹着过来了。

    一念既起,婉恬便打算问问他有关成家的问题。

    徐适年皱着眉看她,婉恬脸上一红,急忙摆手:“我只不过是随口一问,你若不想说……也是可以不说的。”

    “我在南洋有个妻子,”徐适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一开口就让婉恬吃了一惊。

    “是我母亲做主定下的,”徐适年接着道,“当时我还在美国,家母托人捎信说她突发疾病,叫我回家,我回家后才发现这是个局,不得不跟家母选定的儿媳成了婚。”

    难怪……婉恬在震惊中回过神来,徐适年家境殷实,不可能至今未婚。

    “我对虽然对妻子毫无感情可言,但既然成婚,便不可随意休弃,况且我多年来奔波在外,妻子留于南洋替我侍奉父母,尽心尽力,即便没有感情,也应得我尊敬。”徐适年眼皮垂下来,看着桌面,微微笑了一笑,“若二小姐打算替我说亲,那还是算了,我不能纳妾,也不能休妻。”

    谢家也不会准许婉贤去给人当妾。

    这是注定没缘分了。

    婉恬回家去跟婉贤通电话,说徐适年有可能留在震旦任教,犹豫了半天,还是将他在南洋已有妻室的消息说了。

    婉贤果然吃惊,大喊一声:“不可能!他早先说过他没有!”

    婉恬道:“这是人家的私事,不必对外人和盘托出吧?”

    这句“外人”刺痛了婉贤的心,她捧着听筒,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还不肯相信:“一定是二姐不想让我跟他在一起,编来骗我的。”

    婉恬沉默了半晌:“你若不信我,可以当面去问他。”

    婉贤垂死挣扎:“既然他的私事没必要对外人和盘托出,又怎么会告诉你?”

    “我问他为何还不成婚,”婉恬道:“他以为我要给他说亲。”

    婉贤默默流了半晌泪,固执道:“我不信,我亲自去问他。”

    她果然又跑到上海来了,还是专门在学堂里请假来的,没找她的两个姐姐,下了火车就立刻到震旦公学去。

    见她来,徐适年还惊了一跳:“你怎么来了,你没有上课?”

    婉贤眼神执拗地盯着他,表情肃穆:“不知道先生是如何看我的。”

    徐适年愣了愣:“什么?”

    “先生是怎么看我的,”婉恬重复了一遍,又更详细地解释,“一个学生,还是一个女子?”

    徐适年笑了起来:“当然是一个女学生了。”

    他说完,还补充了一句:“而且聪明好学,前途无限。”

    这句夸赞没有得到婉贤的任何回应,她还是用复杂的目光盯着他,语出惊人:“那要先生娶这个聪明好学、前途无限的女学生为妻,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

百九九。归客

    徐适年的回答不得而知,但婉贤倒是很快就回镇江去了,她没有在上海过夜,悄悄来悄悄走,老宅对这件事完全一无所知。

    婉澜接到消息还是徐适年告诉她的,同时徐适年也决定接受马相伯先生的邀请,留在震旦执教。不得不说这个决定里婉贤占了绝大部分因素徐适年看她就像老师看一个高徒,这高徒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因此也就没有任何男女情谊。

    他又回了一次镇江,办理在镇江文理学院的辞职手续,退掉住处,还最后联系婉贤,将他多年来收集的书籍全部送给他。

    婉贤趾高气扬地站在他面前,昂首挺胸,下巴抬起,语气笃定地对他道:“先生不愿娶我,可我却是要嫁给先生的,所以你逃也无用。”

    徐适年苦笑:“我不会纳妾,也不会休掉发妻。”

    婉贤盯着他的眼睛:“你爱她吗?”

    徐适年摇了摇头:“也不爱你。”

    这句话不是老师对学生说的,而是男人对女人说的。

    婉贤有一阵没说话,她在艰难地平复情绪,在过去十六年里,从没有哪个她在乎的人这样尖锐地对她说话。

    徐适年也没有说话,并且不再看她,他将头偏过去,轻轻喘息,似乎那句话已经用光了他的全部力气,让他调整了好一阵,才重新规律了心跳和呼吸。

    “我走了,”他说,“祝你前程似锦,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

    “你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婉贤道:“只要我想找你,我就能找到你。”

    她先转身离开的,留给徐适年一个背影,高挑亭亭的背影,他先前一直将她当做不谙世事的幼领女童看待,有了这场风月纠缠,即便是他理智上完全无心,但感情却有意无意地促使他以一个男人欣赏女人的眼光去看她。

    他返回上海的时候,谢诚正从上海去往镇江,以一个光明正大的,民国北京教育部部员的身份拜访镇江谢府。此刻距离他离开谢家已经有四年,从一个家奴到教育部正式科员,算不上荣归故里,好歹也是衣锦还乡。

    谢道中没有见他,是谢怀安作为主人翁出面的,将谢诚请在三堂。

    谢家前院有三个堂,正堂扁为“耕读传家”,非贵客不能进;二堂则是“大东风雅”,有男客则通常在二堂设宴;三堂扁“宝月卿云”,当谢道中在二堂招待男客的时候,秦夫人则会在三堂见女客,除此之外,有同谢府关系亲密,结通家之好的客人,不论男女,也会在三堂招待。

    谢诚正暗自揣摩他对谢家来说究竟算不算亲密的客人,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就见自己的父亲谢福宁亲自端了茶盘进来,恭恭敬敬地将茶盏放到他跟前。

    谢诚急忙站起身,弓着腰双手去接那茶盘,但谢福宁没有给他,也没有看他,端茶的手向后一退,夺过他伸来接茶的手,将茶盏放到了他身旁的案几上,而后像个服侍丫头一样不声不响地站到了主坐谢怀安身后。

    谢怀安伸手向右首座位示意:“福大叔也坐吧,都不是外人。”

    谢福宁木着脸道:“不敢,大少爷待客便是,不必顾及我。”

    谢诚知道父亲这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他仍在为当年自己投效革命党一事而耿耿于怀。

    谢怀安温和地笑了笑:“谢诚大哥是自己人,不算客,福大叔坐吧,你们父子多年未见,好好叙叙旧。”

    “不是客,怎么能进三堂。”谢福宁依然木着脸,“我儿子应当同我在我那小院子里叙旧,而不是具名呈帖,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来。”

    谢诚表情尴尬,求饶似地喊了一声:“爹……”

    谢福宁向他弓腰欠身:“不敢,在下只是谢府管家,谢先生像旁人一样,叫我福管家就是。”

    谢诚心里更难受,他这次来就是准备将老父借走,与他一同定居北京,但眼看谢福宁的态度,待他竟如陌路客。

    谢怀安左右看了看,也不说什么劝解的话,只道:“福大叔何必纠结旧事?我都没放在心上。”

    谢福宁又向他欠身:“大少爷宅心仁厚。”

    谢怀安也不得不站起来了:“福大叔不必为旧事耿耿于怀,谢诚大哥到底是你亲儿子,如今在京谋得一官半职,荣归故里,本是喜事。我不耽误二位叙父子别情,这就叫蓁蓁去准备晚宴,聊作庆祝。”

    谢福宁拦他:“区区小事不敢劳动大少奶奶,我去就行了。”

    他不等谢怀安回答就往外走,从谢诚椅子后面绕出去,驼背弓腰,诚惶诚恐,路过谢诚身边时见谢诚正看他,还向他微微欠了欠身。

    谢诚双膝一软,对他跪了下来:“爹,儿子错了,儿子不孝。”

    谢福宁在三堂门边停了停:“你没有错,你至今都觉得你做的是对的,若时光倒流,你还是要那么做,还是要具名呈帖,登我府门拜访。”

    他顿了一下,又笑了笑:“你如今是我谢府前堂的贵客了。”

    谢福宁身影消失很久,谢诚还在地上跪着。谢怀安已经落座,并不催他起身,而是捧着谢福宁呈上来的茶优哉游哉地饮着,等谢诚自己站起来。

    谢诚面向门口跪着,但谢怀安的目光却让他如芒在背。他不得不自己站起来,重新对谢怀安执礼:“大少爷。”

    谢怀安抬了抬手:“不敢当,不敢当,从言兄请坐吧。”

    他也改了称呼,当着谢福宁的面叫他“谢诚大哥”,这是他们从小习惯的称呼,但面对谢诚自己的时候,却改口叫了他的字。

    “谢诚大哥”自然是自己人,是他从小一并长大的玩伴、发小,是他信任的管家;但“从言兄”却是个外人了,是教育部的职员、官场中人,是谢府的客人。

    他总算是实现了自己当年的理想,叫曾经的主人家正眼看他,将他当做贵客来款待,因他的到来而设宴摆酒,彼此称字论交,不是主也不是仆。

    谢诚坐在三堂的客椅上,感觉堂中空气都开始变得凝稠,叫他呼吸困难。谢怀安的确是在以待客之礼待他,但他知道他心里并没有真正将他当做称字论交的贵客当然也不是那个全心信赖的“谢诚大哥”。

    他成了谢府的外人,成了谢府迫于礼仪教养而不得不以礼相待的,不受欢迎的客人,包括他自己的父亲,也站在谢府的立场上,不欢迎他。

    谢诚在椅上坐着,忽然感觉羞赧,空气中似乎张开了无数双眼睛,打量着这个轻狂的不速之客,还在窃窃私语地嘲笑他。

    谢怀安开口了:“从言兄一路辛苦了,若能提早说,我也好打发下人安排客房。”

    谢诚艰难地张嘴,想说自己在谢福宁院子里还有卧室。

    谢怀安道:“不知道从言兄这次在镇江打算逗留多久?”

    “五……五六日便走。”谢诚不看他的眼睛,略略低了头,“实不相瞒,我这次冒昧……”他觉得这个词不妥,斟酌着又换了个词,“贸然来访……”

    “贸然”也不妥,“来访”更是刺耳,但谢怀安每一个字听在耳朵里,却无半分异样表情,似乎他本来就该这样说。

    谢诚说不下去了,他堂堂一个中央教育部职员,在京城也是见惯了士族高官,但在谢怀安这个商人跟前竟抬不起头来。

    “是想将福大叔接走。”他久久不开口,谢怀安便善解人意地主动将他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并且立刻给了回复,“福管家是府里的老管家,理应由府里供养,但如果福管家自己愿意跟你走,那府里绝对不拦他。”

    不必去问谢福宁,只看他对谢诚的态度就知道,他绝不会愿意走。

    谢怀安张了张嘴,想找些话题:“我在北京……”

    “想必从言兄在京城已经置办了房产,”谢怀安又打断他,“舍弟宁隐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对不对。”

    谢诚更加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轻轻点了点。

    “好。”谢怀安赞了一句,“宁隐如今调职外交部,你二人也算同僚,还请从言兄从旁照应。”

    他对谢诚有所求,这让谢诚的压力小了不少,他暗暗舒了口气,将背挺直,终于直视了谢怀安的眼睛,“大少爷请放心。”

    谢道中一直没有回来,还往府里捎信说晚间有同僚设宴,须得去应酬一番,对谢诚只字不提,不知道有没有收到他登门拜访的消息。谢道中如今是镇江的市长,算是封疆吏,而谢诚一个教育部的小职员,的确配不上让他退掉宴会,赶回来亲自接见。

    秦夫人和吴心绎都没有出席晚宴,男人待男客,女人未经邀请,是不能抛头露面地迎接客人,因此三堂的饭桌旁只有一站两坐的三个人:谢怀安、谢福宁和谢诚。其中坐着的自然是谢怀安和谢诚,但站着伺候的,居然是谢福宁自己。

    谢怀安三番四次请他落座,均被谢福宁拿礼法家规挡了回去。谢诚就枯坐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老父为自己添汤加菜他是谢府的管家,本不必做这样的事情,如今却做了,都是做给他看的。

二零零。欠债

    谢福宁领着丫头们上了菜的确是款待贵客的宴席,只是这一桌宴只有两个人吃,未免浪费。

    谢诚张了张嘴,嗫嚅道:“不知道太太和小姐们可都安好?”

    谢怀安点了个头:“安。”

    他伸手,对这满桌菜做“请”的手势:“用膳吧。”

    谢诚没有动,又道:“不如请太太和大奶奶过来一道用膳。”

    谢怀安已经将汤匙拿起来了,听他这句话,极快的皱了一下眉,道:“太太在内苑长房用膳,大奶奶伺候她,你不必操心这些,用膳吧。”

    同一句话说了两遍,谢诚若再坚持便是失礼了。谢福宁在宴菜上齐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留了两个丫头在堂上服侍,添汤布菜。谢怀安自是一派坦然,但谢诚却吃的如鲠在喉。

    桌上剩了许多,谢诚知道这些剩下的菜会在厨子回锅后赏给仆人们,但管家却有资格跟主子一起吃新饭。谢家仆人们开饭时间比主人们推迟半个时辰,他们吃完了饭,正好就是谢福宁的饭点。

    谢诚是空手来的,他全身上下唯一的礼物是带给谢福宁的一块进口怀表,来时不觉失礼,如今变感到面上火辣明明已经从下人的阶层里挣脱出来了,可面对老东家的时候,却依然感觉抬不起头来。

    谢怀安放下筷子,吩咐丫头上膳后茶,对谢诚道:“喝完这杯茶,你就去寻福管家吧,他若愿同你走,明日我就为你们践行。”

    谢诚不必去就知道谢福宁定然是不愿意,他已经用行动表明了态度,谢诚甚至能想到他单独见谢福宁的时候,必然会受到训斥,被斥为忘恩负义,养不熟的狼。

    谢怀安没有留他的意思,一杯茶饮尽,果然开始送客:“青杏,去领谢先生到你福大叔院子里去。”

    谢诚尴尬地站起来:“不必,我还记得路。”

    谢怀安挑起唇角来,讥讽地笑了笑:“好,那你自己去。”

    他从三堂退出来,往侧边院子里走。谢诚回府的消息已经在下人中传开了,小厮丫头们都来瞧热闹,嘻嘻笑着跟他打招呼,眼神里带着羡艳和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曾经与他相熟的丫头大着胆子叫他名字,跟他开玩笑:“谢诚!如今你成了咱们家的贵客了,我们是不是得伺候你?”

    这的确是个玩笑,但谢诚听来却分外刺耳,他曾经在谢府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淡定从容此刻烟消云散,窘迫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一个精瘦的中年人凑上来了,带了满脸油滑的笑容:“听说谢先生先前跟着人闹革命闹成了,现在才去衙门里当的官。先生,皇帝老子的命是你革掉的吗?”

    谢诚连连摆手:“不是我,是另一些更厉害的人。”

    “谢先生还不算厉害的人呐!”人群哄然大笑,那人又问,“那你这回回来,不会是来革咱们主子命的吧。”

    谢诚大窘:“不是,不是,主子们也是民国的官,我怎么能同僚相煎。”

    “主子是民国的官,你也是民国的官,那你不也是主子了吗?”他说着,装模作样磕头下拜,“吕贵拜见主子老爷。”

    其余人便闹哄哄笑嘻嘻地也跟着下拜:“拜见主子老爷。”

    谢诚一人独立在人群里,面色涨红,向四方摆手:“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不是主子老爷,也不是官,你们快起来。”

    吕贵跪在地上,嬉笑着抬头看他:“你不是官,那你就是民了?”

    “我们都是民。”谢诚握住他的胳膊,着急地将他往上拽,“别跪我,都起来。”

    吕贵故意问他:“既然咱们都是民,那我们是不是也能上你当差的地方当差去?”

    谢诚又窘迫起来:“我们……我们都是民,但各人分工不同,你们伺候主子一家子,我伺候全部民国公民……也就是你们。”

    “呦呦哟,大伙都听到了,”吕贵大声嚷嚷起来,“谢先生是伺候咱们的呢!”

    人家又哄一声笑了,丫头们大声打趣他:“既然是伺候咱们的,那谢先生来给我捏捏肩吧,洗了一天衣服,我肩膀酸疼,难受得很。”

    谢诚还没来得及回答,谢福宁便出现在人群后了,他大声斥责道:“都干什么!不吃饭了?”

    谢福宁身为谢家的总管,自有威严,他一嗓子出来,嬉闹的人便老实下来,那个吕贵又几步凑到他身边去,弯腰驼背地拱手作揖:“恭喜福管家贺喜福福管家,谢先生这荣归故里,看样是想把你接到京城享福去了。”

    “能在老宅当差就是我的福了,除了老宅,我不管上哪都是受罪去的。”谢福宁笑了笑,“吃你的饭去。”

    人群笑闹着回下堂里吃饭去了,谢诚喊了声“爹”,但谢福宁没看他,转身走了。

    谢诚追上去:“爹……儿子给您老备了一样礼。”

    他一边说一边着急地将那块包着红绒布的怀表掏出来,双手递到谢福宁跟前。

    谢福宁接了,将红绒布打开,对着月光仔细端详:“这是给我的?”

    他语气并不严峻,也不冷漠,叫谢诚心里一喜,急忙点头:“是,是给您老的。

    谢福宁接着问:“那给老爷少爷的呢?拿来给我看看。”

    谢诚乍着手,赧然道:“我……我来的仓促,没……没时间给……老爷少爷准备礼物。”

    谢福宁斜着眼睛瞟他:“没时间还是没心思?”他说着,将怀表又塞到他手里,“我不要,我受不起。”

    谢诚着急道:“爹,我下回来给老爷少爷补上就是了。”

    “礼能补上,但心缺了就是缺了,”谢福宁哼了一声,继续大步向前走,“你这次来,要是跟吕贵说的,打算接我去京城,那你自己就走吧,除了老宅我也哪也不去;你要不是来接我的,那你就去找老爷少爷办事,办完也赶紧走吧,我伺候不起你。”

    谢诚捏着那块怀表,茫然地看着父亲:“爹,你不认我了吗?”

    “我哪敢不认你?”谢福宁道,“你是官老爷,我谢福宁能有个官老爷的儿子,那是几辈子积德,怎么敢不认你。只不过你这官的来历,咱们爷俩都清楚,你拿了老宅的银子去买官,我就得替你把这银子还上,不然咱俩都要遭报应。”

    谢诚大窘,立刻辩驳:“我没有拿老宅的银子去买官!”

    谢福宁顿住脚步,脸上显出怒色:“你没有拿老宅的银子去买官,那你取而不告的七千两银子拿去干嘛了?”

    谢诚脸上火辣一片,道:“我……我拿去投资革命了……”

    “好一个投资,”谢福宁冷笑,“投资的回报,谁拿了?”

    要说谢家拿了,那显然不是那么回事,以谢家在镇江的影响力,即便是他从头到尾对革命分文不投,改朝换代后也不会被为难清算,依然还能当镇江的土皇帝。可要是说谢诚拿了,那就是承认他那官是拿七千两银子买来的,这是谢诚万万不愿承认,也不服气的地方。

    谢福宁见他不答话,又接着问:“我再问你,除了那七千两银子,你还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叫革命党必须重视你,多了天下后对你论功行赏,赏你这个官的?”

    谢诚答不出来,相对于孙中山前后筹集的资金,七千两银子着实不算什么,刚刚够买一个教育部的小官。

    谢福宁哼了一声:“还教育部,你当得起这个职位吗?你有学历吗?是鸿儒吗?有什么资格去管全国的教育?跟你共事的都是些什么人?是不是留洋归来的才子或是京师大学堂的学士?你在那些人里头就不丢脸吗?不是我看低你,你的学识,能比得上如今还上高中的贤三小姐吗?”

    谢诚讷讷地低下头:“儿子如今正在……正在清华园进修国际政治。”

    “好啊,我儿出息了,竟然连清华园都进得了。前两天老爷才邀请徐先生过来,讨论贤三小姐将来的出路,一家子人还都担心她考不进大学堂,没想到我这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儿子竟然轻轻松松就就进清华园去进修了。”谢福宁怒喝,“这难道不是那七千两银子买来的吗!你至今还在受老宅的恩惠,居然还浑然不觉,还有脸具名呈帖,以客身拜访老宅!这张脸你不要,我还想要!老天爷惩罚我,将你生成了我的儿子,子债父还,你自己说,不将这七千两银子还清了,我怎么敢走!”

    谢诚大惊:“爹又没有额外的收入,怎么还这七千两?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儿子来还,儿子砸锅卖铁也能还上!”

    “我一年有五十两银子的工钱,抛去我自己日常用度的五两,还剩四十五两”谢福宁道,“你那七千两的债,我还上一百五十五年就够了。”

    他语带讽刺,还对谢诚拱手:“我托你的福,如今连病都不敢生,就怕走得早,背着债下地狱!”

    谢诚比被人扇了一百五十五个大嘴巴还难受,他流着泪跪了下来,重重对谢福宁磕了个头,泣道:“爹,儿子不孝。”

二零一。引祸

    谢怀安第二天早上起来,用过早膳,谢诚便来向他辞行。他们两人对接走谢福宁一事都只字未提,反倒是聊了不少朝局上的事情,谢怀安有意向他探听消息,谢诚心知肚明,便对他透露了不少内幕。

    聊到中午,谢诚便客气的提出告辞,他临走时留下一张名片,将他办公室的电话和居所的电话都详细告知,请谢怀安“若有用得到的地方,但请吩咐。”

    谢怀安没有推辞,似乎对他态度转变也早有预料。他要走,谢怀安还专门安排了车夫套车送他。那车夫正是昨晚同他玩笑打趣的吕贵,他似乎对谢诚上位的过程非常感兴趣,一路上问个没完,而且还没有眼色,在谢诚明显表现出不悦的时候,还兴致勃勃的追问不休。

    吕贵将他送到镇江火车站,看着他检票进站后才回府,丫头们叽叽喳喳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打听谢诚的事情她们还做梦想着嫁给这个出人头地的管家儿子呢。

    吕贵叼着旱烟,一边眯着眼睛笑一边丝丝缕缕地像外喷烟气,挥挥手将丫头们赶散:“别做梦了,人家现在是个官老爷,能娶你们?”

    有个长房里伺候的丫头不满地撅起嘴:“官老爷怎么了,还不是老宅拿银子买给他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急忙围过来追问内情。

    那丫头笑了一笑:“昨日福大叔跟他吵架,我都听见了,他从老宅支了七千两银子投资革命,换来了这个官。你们也不想想,他那官要是自己考上的,福大叔一早就跟他上京城享福去了,现在怎么接都不走,还不是为了给他还债。”

    吕贵震惊地将她看着,烟都忘了抽,急慌慌地问:“老爷有这么好心,愿意拿七千两银子给他买官,不给少爷买?”

    丫头嗤笑一声:“二少爷的官才是自己实打实当上的呢,他好歹留过洋,那谢诚有什么?就打小陪着少爷们读了几年私塾,如今都能进教育部做事了,要不是偷钱买的官,哪有这么好的事。”

    吕贵更加惊讶:“偷钱买的?他偷哪的钱,老宅的?老爷居然没把他扭送官府,还让他当官了?”

    丫头更加得意:“除了老宅,他还能偷哪的,再说他当北京的官,老爷人在镇江,怎么管?”

    吕贵倒抽一口冷气,若有所思地啜起了旱烟,那丫头众星捧月般地出尽了风头,如今也挥挥手准备去当差,临走还不忘教育那些一心飞上枝头的丫头片子:“他看不上咱们,咱们还不定能看上他呢,福大叔早晚要被撤下来,我看呀,没准是现在伺候大少爷的那个升平接管家的班,年前大少爷不才赐他姓谢么?”

    她这么一说,丫头们都恍然大悟起来,纷纷觉得谢升平的确是要高升,一个个活算盘便噼里啪啦打了起来。单剩一个吕六还在原地蹲着,抽了一袋烟,慢慢站了起来。

    谢怀安出门开小汽车,吕贵这样赶牛车的车夫便闲下来当门房使了,他今日不当值,跟门房打了个招呼,说要出门逛一圈,然后直奔江苏驻军的军部而去。

    他这级别见不到什么高管,只有一个叫程演的旅长接待了他,高跷二郎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你说你有家产愿意献给部队?”

    “是……是,军爷小人家是开……开药店的,愿意把店送给军爷,谋个前程。”吕贵弓腰驼背地站在当地,两手捂在小腹上,连抬头看人的胆量都没有。

    程演嗤笑了一声,心里虽然看他不起,可看在药房的份上,还是按捺住了,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好啊,你打算怎么把家产献上来?铺子和房契都有吗?”

    吕贵从未想到程演张嘴要的居然是不动产,当下也瞠目结舌了半天,他自然是没有铺子和房契,但程演若一定要,造份假的自然也能造的出来,怕就怕谢道中在镇江势大,抵了他家的铺子,到时候程演跟谢道中一对,肯定要反过头来找他吕贵自己的麻烦。

    他咽了口口水,大着胆子道:“军……军爷,小人愿意把柜上和库房里所有的药品都献给军爷,那满打满算,也是有个几万两……几万块大洋呢,房契和铺子是小人的祖产,小人不敢做兄弟的主。”

    程演皱了皱眉:“什么药房啊?”

    吕贵满脸谄笑,刚抬起头,看到程演不耐烦的表情,急忙又低下去:“回军爷,是西药,西药房,军爷要是答应,小人现在就能带兄弟们去搬药。”

    程演问他要放弃和铺子,原是打算私吞,如今却只得了一批药品,便有些不耐,江苏驻军是冯老总的部队,而冯老总又是袁大总统的心腹,军饷自然少不了,也不多他这万把块的西药。

    他半晌没说话,吕贵那可被利欲蒙住的心便开始战战,似乎这会才反应过来他到底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立刻便开始后悔,暗暗期盼程演拒绝他,叫他将这桩荒唐事悄无声息地盖过去。

    但程演却又发问了:“你想谋个什么样的前程?”

    吕贵两股战战,下意识想给他跪下磕头,因此好一阵没说话,程演有些耐心用尽了,又催了一遍:“你想谋个什么前程?有胆子奉家产过来,没胆子张嘴谈条件?”

    吕贵果真跪下了:“军爷折煞小人了,给小人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跟军爷谈条件,军爷要是觉得为难,看不上小人的药品,那就……那就算了……”

    “算了?”程演诧异地重复了一遍,“算了是什么意思?你莫非是瞒着父母兄弟来的,如今又后悔了?”

    他被吕贵最先说的话误导,但对他心思猜的却**不离十,吕贵因此更加战战,跟程演磕起头来:“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程演哼了一声,更加看不起这个胆大包天却有贼胆没贼心的东西,但心中却蓦然生出一股恶意,想要来个黑吃黑。

    他想到这里,和颜悦色地对吕贵笑了一下:“真男人想建功立业博前程,是好事,你起来,我答应你就是。”

    吕贵不可置信地抬头:“军爷……军爷说什么?”

    “我说我答应你,”程演在桌子上敲了敲,门外很快进来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吕贵还跪在原地,但程演却对那年轻人道,“去,把你们新连长扶起来。”

    吕贵目瞪口呆,那年轻人也是一脸惊讶,不过什么都没说,依言过去架住吕贵的胳膊:“连长请起。”

    “你以后就是军人了,”程演眼睛里闪着恶意的光芒,“军人不可随意下跪,你去后勤领一套军装换上,换完就带着你的兵去将那些药品搬来吧。”

    吕贵仍然一脸惊讶,但狂喜的心情逐渐将那些胆怯从心底一一驱逐出去,他如梦似花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起谢诚那日在老宅的待遇,竟生出一股迫切来,想要赶紧换上他的官服,也到老宅去耀武扬威一番。

    他千恩万谢地从程演办公室出来,跟那个年轻人到后勤去取了军装,又笨手笨脚地穿上。程演已经拨了一队兵在外头等他,程演自己也在那队兵跟前,见他出来就高声训话:“来瞧瞧,这就是你们的新连长,他叫……你叫什么?”

    吕贵满面笑容,点头哈腰地回话:“我叫吕贵,军爷,小人叫吕贵。”

    那年轻人看不过眼,咳了一声:“上级面前须自称属下。”

    吕贵一愣,赶紧改口:“属下叫吕贵。”

    程演又和颜悦色地向他笑了笑,责备那年轻人道:“怎么跟吕连长说话的?吕连长现在是你的上司,他爱自称什么自称什么。”

    他说着,将头转过去:“这是你们吕连长,他为了参加革命,连家产都不要了,这才是要成大事的儿郎!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现在你们就跟着你们吕连长,去把他投给部队的钱财和药品都搬来,晚上咱们给吕连长庆功!”

    底下的兵沸腾起来,整齐划一地向吕贵行军礼,喊他:“吕连长!”

    吕贵更是激动的不能自已,他抖着手向底下人照了照,话都说不成句:“好……好,本连长这就领着大家去搬药品!”

    程演给他调了一辆小汽车来,十人开道,其余人殿后,前呼后拥地簇着他坐的车出了兵营。跟着程演的那年轻人看不过眼,忍无可忍道:“旅长,您这要将这废物留咱们军营里?”

    程演脸上和煦的笑容已经换成了讥诮和轻蔑,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这种垃圾,谁愿意要?只是看他那批药品还不错罢了。”

    谢家在镇江只有一处西药房,但规模颇大,如今这药房正是总管陶翎当班,她从没有见过吕贵,因此当他大摇大摆走进来的时候,陶翎虽然差异,但还是礼貌地招呼了一声:“您好,请问您要买什么药吗?”

    吕贵将他的白手套摘下来,扔到柜台上,大模大样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这里,已经被本连长接管了,无关人等全部滚出去。”

二零二。祸起

    陶翎自然是惊讶万分,她也是万万想不到居然敢有人在镇江找谢家药行的麻烦,但吕贵领的的确是军人,使她忍不住怀疑这或许是谢道中的意思。

    但即便是谢道中的意思,好歹也应该知会她一声,这样猝不及防地就将药店送给军方,竟然连遣散其间员工的机会都没有。

    她压着脾气好声好气地问吕贵:“这是谢老爷的意思吗?”

    吕贵听到“谢老爷”,唯恐其余的兵也听到,败露了他的劣迹,急忙摆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说人话你听不懂吗?滚出去!来人,把这里的人全给我撵出去!”

    陶翎一介女流,药柜上工作的护士也大多是女流,她不敢带着这些娘子军去跟军人硬碰硬,当下便带着人撤了出来。

    吕贵对她们识时务的举动很满意,他久居人下,卖苦力日久,蓦然尝到吆五喝六的滋味,简直膨胀的要爆炸了,竟然忘记派人控制这些离开药房的人,只一味地吆喝士兵去柜台和库房里搬药,而他则快速将柜台上的钱财席卷干净。

    陶翎带着护士们从药行离开,立刻去到对面的饭馆要了一个包厢,写了张字条,又拿一把铜子给店小二,请他赶紧送到谢家老宅,将谢怀安请过来。

    然而谢怀安并没有在老宅,他到纱厂去了。

    陶翎急的满头冒汗,护士们更加六神无主,吕贵暂时是忘记控制她们,可万一想起来,这些女孩子如何能敌得过那些五大三粗的兵?

    她赶紧将姑娘们各自打发回家,原本想自己在这守着观察动静,但一个药剂师提醒她:“你最好亲自到新达纱厂去,将东家本人请来,不管这是不是东家的意思,他人一来,至少能给咱们一个说法。”

    陶翎深以为然,她们不敢再从前门出去,拜托了饭馆的老板,都从后门走了。

    那吕贵果然想起将她们控制住,免得她们谁去通风报信的事来,但那时已经晚了,他责令士兵将一条街都封住,但程演却只给了他二十人,这街上熙熙攘攘,哪里是二十人就能控制得住的?

    吕贵立刻慌了神,知道她们肯定有人去报讯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是江苏驻军的堂堂连长,是冯老总的部下,那谢道中无论有多势大,总打不过冯老总去,因此也就心安理得下来,任她们去了。

    就如陶翎的猜测,即便是谢家要将药行拱手送给江苏驻军,也会提前安置好行里的医生护士和药剂师们。她赶到纱厂里,折腾了半天才见着谢怀安,将药行里发生的事情一说,就连谢怀安都大吃一惊:“我从没有将药行送给江苏军啊!带兵去抢劫的人是谁?”

    “是个连长,”陶翎道,“其余的就不知道了,他什么都不说,进去就叫我们滚。”

    谢怀安赶紧问:“你将人都带出去了吗?”

    陶翎点了下头:“今天上班的都是些女人,我没跟他们硬碰硬,那连长一说,我就带人全出去了,现在她们应该各自都到家了。”

    谢怀安赞许地点了下头:“现在我要到军部去一趟,你回家吧,剩下的我来处理。”

    “我跟东家一起去,”陶翎语气坚决,“那也是我的药行。”

    谢怀安微微笑了笑,还赞她一句:“巾帼之风。”

    吕贵已经搬空了药行里所有的东西,临行起意,还将柜台等等室内陈设砸了个粉碎。药店门口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大家都知道这是谢家的生意,见着里面的情况不由吃惊,纷纷猜测是不是谢家倒了。

    吕贵兴高采烈地带着人去像程演报功了,骤然而来的权势叫他忘记了一切恐惧,他坐在小汽车里,前头有开路的兵,后头有跟随的人,他忍不住自言自语:“活了四十年了,知道当官好,没想到当官这么好!”

    前头开车的司机忍不住笑,从那场儿戏似得列队他就知道,程演只是逗他玩一玩,并没有真的要给他官做的意思,这吕贵以为他正在去往享受富贵荣华的路上,但前方等着他的,却是程演的翻脸不认账。

    他连秋后的蚂蚱都不如,蚂蚱尚还能蹦几日,他却只有这半天的好光景。

    谢怀安到军部的时候没有预约,但也没有人敢拦谢家大少,他坐的车子一路从大门开到办公楼下,冯国璋的勤务员亲自下来接他,殷勤客气:“大少爷要来,怎么不早说一声,我们老总也好推了今天的事情专程陪同。”

    姿态放这么低,是冯国璋给谢家脸,谢怀安自然是有来有往,将自己的姿态放的更低:“哪里敢劳动老总陪同,贸然打扰已经够不好意思的了,要不是突发急事,我也不敢来叨扰冯老总的军务。”

    他被勤务员引着上楼,单刀直入地发问:“咱们军费可还充足?”

    这个问题打的那勤务员一脸茫然,却也不敢不答,当下便道:“多谢大少爷费心,咱们冯老总是大总统的心腹爱将,委屈了别人也不舍得委屈咱们冯老总。”

    谢怀安笑了笑:“今日有人打着部队的名义,去搬空了我家西药行,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这件事,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勤务员大吃一惊:“有部队上的人洗劫了药行?”

    他惊讶的神情不像是作假,使谢怀安心放下一半,这不是冯国璋的意思,下面就好处理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冯国璋办公室门前了,那勤务员忽然拦住谢怀安,恳切道:“大少爷,这件事里绝对有误会,你知道,我们冯老总对您父亲谢市长向来是尊敬的很,在京中跟二老爷也多有交往,咱们部队上的人绝对不会去洗劫谢家药行的。”

    谢怀安点了下头:“我也是怕事情闹大了,冯老总这边不好交代,这才急急忙忙过来了。”

    勤务员道:“您先跟我们老总叙个话,我这就去调查这件事,今天晚上之前,一定给您查个水落石出!”

    他得了谢怀安的保证,先敲门进去通报,三言两语对冯国璋提了,才将谢怀安请进去。

    谢家的药行在南京被张勋的兵抢了一回,在镇江又被冯国璋的兵抢了一回,谢怀安心里早就压着未发完的火气,万幸在镇江这回没有出人命,也没有伤者,叫他心里安慰了不少。

    冯国璋自然是连连道歉,他的确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从未纵容自己手下的士兵烧杀抢掠,再说镇江太平日久,没有战乱,士兵们也没有抢掠的机会。

    这事情不难查,只要问问门房哪支部队今日出营就一清二楚了。吕贵已经回来,程演正在后勤登记账册,冯国璋的勤务员便气势汹汹地杀到,还未开口,先甩了一个耳光过去:“废物!”

    程演被打的晕头转向,见对方是冯国璋的亲卫,一声都不敢吭,急忙军姿站好。

    勤务员敲着桌子上的账册怒问:“这是什么!”

    程演立刻意识到定然是这批药品出问题了,当下便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吕贵头上:“报告长官,今日有人投军,说愿以身家投效部队,这就是他献上来的身家。”

    勤务员二话不说,又是一个耳光重重甩了过去:“你胆大包天!居然都不问问这是谁家家产,就敢派人去抢!”

    吕贵先前见他比程演官威更大,已经挂上一脸讨好笑意,此刻听他这么说,脸上笑容凝固,当即便瘫倒了地上。

    那勤务员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挥手道:“这二人都绑起来,带到老总办公室去!药品都别动,重新装车,派人严加看守,一会还给谢少!”

    程演这才后知后觉,这批药品不仅有问题,而且还有大问题,他这次算是把天捅了个篓子。

    他在路上试图跟勤务员辩解:“长官,我真不知道那是谢少的药品,我还以为那就是他的!”

    勤务员冷哼道:“这些话,你留着去跟谢大少说吧。”

    他再不搭理那二人,一路将他们押到冯国璋办公室外,自己先进去通报了一声,将二人叫了进来。

    谢怀安看到吕贵,立刻倒抽一口冷气:“你?”

    吕贵见着谢怀安,还没人发话他就已经痛哭流涕地跪了下来,把头磕得砰砰响:“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人知道错了,小人不是东西,求大爷饶命!”

    勤务员在后面踢了程演一脚,将程演踹得跪倒地上,冷声斥道:“说吧,你方才想跟我辩解什么,如今跟正主说就是了。”

    程演不敢马虎,将吕贵的话详详细细重复了一边,再三强调他万万没想到此人胆大包天,竟然敢打自己东家的主意。

    谢怀安又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半晌,长长叹了口气:“今日这件事,还真与冯老总没有关系,是我治家不严,拖累了老总。”

    冯国璋今日处境与张勋在南京时不同,他就在镇江地界上,而谢家正是镇江的地头蛇。谢怀安与袁世凯的关系他也有所耳闻,心知谢怀安的太太还是袁世凯亲自做的媒,因此更不敢得罪他,如今听到事情原委,得知此事实则与他的部队无关,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二零三。良心

    但面上的人情还是要做,因此冯国璋也是一脸怒容,斥程演道:“混账玩意儿!不打听清楚这到底是谁家的东西你就敢要!”

    程演此刻憎恨吕贵已经到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了,没准他的前程已经坏在了这条利欲熏心的白眼狼身上,他咬着牙,对谢怀安道:“属下有眼无珠,冲撞了谢少,单凭谢少发落!”

    程演不算是冯国璋手下悍将,有他无他对冯国璋而言并无区别,因此他乐意将程演当成个人情卖给谢怀安这些地方上的豪门巨绅笼络好了,将来一定大有用处。

    因此冯国璋大手一挥,道:“我这就开除此人的军籍,重荣,你将这两人都带回去,他们在店里造成的损失有多少,我冯国璋全数补给你!”

    谢怀安跟他客气了两句,见冯国璋实在坚持,也就接受了,天大的人情谢家也还得起,况且就像冯国璋有心拉拢他一样,他也有心拉拢冯国璋乱世里同武将交好总没错。

    谢怀安同冯国璋告辞,将程演和吕贵带回老宅,令谢福宁将所有家仆叫出来,又去各家请了所有在谢家药房上班的人来,当着他们的面详细讲了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药房没有人受伤,这使谢怀安的怒火很容易被平息下去,他微笑着对吕贵发问:“谁给你的胆子,叫你打东家的主意?”

    吕贵歇斯底里道:“东家太偏心,我吕贵哪一点及不上谢诚,凭什么东家愿意拿银子给谢诚买官,不愿意让我吕贵一分好活?”

    谢福宁也在一边站着,听到这句话,脸上嗖然变色。

    谢怀安又问:“你是听谁讲,说我拿了七千两银子给谢诚买官?”

    吕贵大喊:“东家何必瞒人?我们都晓得!”

    谢怀安和煦的表情消失了,他冷哼一声,道:“谢诚今日的官是他自己汲汲钻营而来,老宅没帮他一分,那七千两银子是得了大小姐的准许,经他手投个革命党的,跟他买官也殊无关系。”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家仆:“还有觉得在谢家做活委屈的,现在站出来,我多给你们两个月的工钱,让你们另谋高就。”

    黑压压的一片人都鸦雀无声,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

    谢怀安点了下头:“好,既然没人,那看看吕贵,以后就引以为戒,长良心对你们来说没坏处,想走的好好提出来,我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强扣人。”

    他说着,在院子里的太师椅上坐下,对程演道:“程旅长。”

    程演双手被反剪着拷住,听见谢怀安叫他,低头应道:“属下在。”

    谢怀安指使押他来的兵为他打开手铐,道:“我不是你的上司,你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属下’,程旅长,我知道你是被我家这刁奴陷害了,我现在把这刁奴交给你处置,你处置完了,我亲自到冯老总处为你说情。”

    他不愿亲手染上血腥,但程演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便掏出自己的手枪来指向吕贵的头,想了想,又将手枪塞回枪套,对谢怀安抱拳:“请谢少借我一根铁鞭。”

    吕贵萎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嚎:“大少爷饶命,大少爷饶命,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当牛做马伺候你,大少爷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死啊!”

    谢怀安打发人拿铁鞭来,听着吕贵哀嚎的话,冷笑道:“如此黑心肠的牛马,我不想要。”

    鞭子很快拿来,呈给程演,惨叫哀嚎声立刻响彻整个院落,场面血腥,有不忍直视的丫头悄悄挡住自己的眼睛,从指缝里看到谢怀安,他正冷着脸看这一幕,表情中没有一丝不忍。

    他没有责备程演,因为他知道,此人的政治生命已经到头了,即便是他在冯国璋面前为他说了情,冯国璋也必然不会再重用他。

    吕贵当着谢家所有家仆的面被活活打死在院子里,整个过程中出了他自己的嘶吼惨叫,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谢福宁知道,这一场鞭子也是打给他看的,吕贵这一顿,有一部分是替自己儿子受的刑。

    他打发人将吕贵的尸体拖出去,拿草席子卷了扔去乱葬岗。谢怀安吩咐账房给他的孀妻老母三十块大洋,道:“我谢家对他仁至义尽,这三十块大洋,我买他的命。”

    谢家没有替他供养老母抚育幼子的打算,叛徒不配这样的待遇。而谢诚不是叛徒,因为谢福宁还在府里,替他还债。

    谢福宁打电话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谢诚,明白告诉他吕贵有半条命是为他送的,谢家没有那么好心,能白白给七千两银子让谢诚来铺垫自己的功成之路,他可以利己,但绝不能损害谢家的利益。

    这种明白的利益交换而非感情羁绊让谢诚觉得轻松且宽慰,论感情,他的确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踩着东家上位,但换成利益交换就是有来有往了,他愿意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尽全力为谢家提供方便,并且第二日就去携重礼拜访了谢道庸,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愿意成为谢道庸在京城的左右手。

    谢道庸将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谢怀安他近来与谢道中的交流越来越少,许多大事反倒是同谢怀安商量的,谢道中对其间变化心知肚明,默许并且暗中纵容。在整个家族面前,他是旧秩序的维护者,维护着礼仪纲常,而谢怀安则是开辟新道路的人,他充当了儿子在家族长辈面前的保护伞,尽可能的让他放开手脚,不受束缚地去做事。

    谢怀安深夜接到这个电话,知道谢福宁看懂了自己那一日的血腥表演,得到这个结果,他非常满意。

    吴心绎在卧室里等他,拖着笨重的身体为他宽衣换衣。谢怀安心疼她怀孕辛苦,不让她做这些事情,但吴心绎却极力坚持。

    她怕秦夫人心疼儿子,在她孕期为他安排通房侍妾。

    但她不知道的是,秦夫人的确兴起过这个念头,却没有在她面前提起。因为吴心绎正怀着身孕,大夫还明确说了,十有**是个男孩子,作为长房嫡系的第一支香火,秦夫人不会在这个关头上惹吴心绎不快,即便是有为儿子纳通房的想法,也不会当着她的面说。

    吴心绎不知道秦夫人已经备好了人选,也不知道谢怀安已经拒绝过这个安排,她只是比往常更加小心地伺候丈夫,丝毫不敢仗着自己怀孕便恃宠生娇。她挺着硕大的肚子艰难蹲下去,试图为谢怀安换鞋,但却被丈夫一把拽住。

    “不要这样,”谢怀安将她拉倒身边坐下,动作轻柔地抚摸她的肚皮,“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保护自己,顺便保护好我儿子。”

    吴心绎看着他的眼睛,面带笑意,但眼睛里却时有隐忧:“如果是女儿,怎么办呢?”

    “那就小心些,别把她养成大姐那样子,”谢怀安同她开玩笑,“脾气太大,我怕她没有大姐的好运气,找不到大姐夫那样的良人。”

    吴心绎笑起来,将头轻轻靠到他肩上:“那养成我这样子好不好呢?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丈夫。”

    谢怀安握住她的手:“什么样都很好,”他轻轻道,“最好找一个文人,大学教授什么的,不用太高的门庭,这样嫁过去就不用操心深宅大院的琐事,只安心同丈夫品诗论文。”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脑子里全是谢道庸跟他转述的谢诚的话,童年玩伴最终走到纯粹利益交换的这一步,叫他忍不住疑惑,谢诚会不会因这些变化而难过,毕竟在当时他们舍这七千两银子出去,是真的打算不追究,以后也不再提起的。

    谢诚在离开镇江后第一次跟他通话,报告了一件震惊国际的消息:“你马上就就会从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他说,“德意志向俄国宣战了。”

    在此之前,奥匈帝国的皇储斐迪南大公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杀,刺客被认为是塞尔维亚人,这两国原本暗波汹涌的关系顿时急转直下,开始充满**味的摩擦。

    但谢怀安还没有从这个消息中嗅出什么危险意味,因此只是漫不经心地应:“知道了。”

    谢诚继续道:“大总统已经开始召集幕僚,修改《临时约法》了。他最近同杨度走的很近,已经有人猜测他正在密谋登基称帝。”

    谢怀安默了默,这的确是件大事,但同谢家仿佛并无什么关系。

    谢诚咳了一声:“二老爷非常反对大总统近期的行动,昨日还与他顶撞争执了一番。”

    这件事让谢怀安警觉起来,他深知谢道庸的为人,说好听点识时务,难听了就是老滑头,他不应该在任何问题上持有鲜明立场,并且将自己的立场反馈给上级。

    “你给二老爷打个电话吧,”谢诚道,“袁大总统……到底是跟他有些情谊的,他兴许是不愿看到大总统作茧自缚。”

    已经是总统了,已经手握重兵了,天下已然在握,为何非要执着于那个虚无的称号?大总统也好,袁皇帝也好,分明实权才是最重要的啊。

二零四。继承

    谢怀安在给谢道庸拨电话时先联系了谢怀昌,他在外交部负责安保,几乎是个边缘化的人物,甚少接触到什么内部信息。袁大总统有称帝之心的事情,还是谢怀安说了他才知道的。

    他照着谢怀安的意思去拜访谢道庸,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上来就是直接问他:“大总统欲称帝?”

    谢道庸愣了愣,慢慢抽一口烟:“我不是他的心腹亲信,他即便是有称帝之心,也不会同我讲。”

    谢怀昌接着问:“听闻叔父就称帝一事,同杨度起过争执?”

    谢道庸同杨度的争执是在袁世凯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梁启超还在一边帮了两腔,袁世凯表面上是两不相帮,但实际态度却明显的很,因此外界传起来,都说是谢道庸同袁世凯起了争执。

    谢道庸看懂了这个侄子气势汹汹地来意,不由得叹息:“这件事,我做的鲁莽,不必你说我也知道。”

    “叔父有叔父的考量,您不说,我也不问。只是大总统如今狼顾之相已显,称帝只是时间问题,真到那时候……”谢怀昌顿了一下才问,“咱们家怎么办?”

    谢道庸半晌没有说话。

    谢怀昌接着道:“如今我在外交部是个闲散人员,叔父这个两院参议,内政部部员倒是位高权重,又曾经在大总统跟前明确表示过不支持他称帝,再想像以前那样顾左右而言他,恐怕是不太现实了。”

    谢道庸低低“嗯”了一声:“就照你想的那样办吧。”

    这句话倒是让谢怀昌吃了一惊,照他想的那样办,他怎么想?谢道庸以为他是怎么想的?

    谢道庸接着说:“谢福宁的儿子谢诚曾经来见过我一回,这件事,想必他没有跟你提起过。”

    谢怀昌愣了愣:“自他到京,至于我联系过一次。”

    谢道庸看着他,笑了一下:“你还信他?”

    谢怀昌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由得心寒:“叔父的意思,是他不可信了?”

    “他找我,是来表忠心的,”谢道庸婆娑着圈椅上雕刻的虎头,表情复杂,“想必是你大哥借谢福宁的手敲打他了。”

    忠心是不必刻意表的,尤其是谢诚,他是谢福宁的儿子,从小在谢家长大,他对谢家忠心是理所应当地,如今特意找谢道庸来表忠心,可见……曾经是不忠心过的。

    谢道庸瞧着他,又道:“你们国民党并非铁板一块,想必也是派系横行,只不过孙先生还在世,就像大总统一样,能镇住底下的人,这才没有闹出乱子。”

    “大总统称帝,必会动摇国本,如今共和思想深入人心,他逼清帝退位,于国而言,是改天换日的功臣,可一但他自己称了帝,那就是篡国窃权之徒,必定会将前半生的功绩毁于一旦,到时候不用你们造反,他自己的人就能逼得他自己撤销帝号。”

    谢怀昌在京待久了,知道袁世凯手下各路诸侯也并非铁板一块,只是有他居中做着磁石,才能将镇守各地的军阀们吸在一起。二次革命失败后,在京的国民党已经彻底死了武装倒袁的心,都在等袁世凯病逝,等这块铁板自己分崩离析,可眼下看来,不必等他过世,这块铁板就会被他自己亲手摔碎了。

    他听出谢道庸语气里的怅然,于是问:“叔父不愿看到大总统倒台?”

    谢道庸抬起眼睛看他:“平心而论,你自己说,大总统是卖国贼吗?”

    谢怀昌张了张嘴:“不是。”

    谢道庸再问:“他比前清那些满人好吧?”

    谢怀昌又点了下头:“比他们好。”

    谢道庸颓然靠在椅子里,道:“他是真正乱世封侯,昔年李文忠公还在世的时候,我与他一同投效李公帐下,多有交往,说句良心话,我对他佩服的很,他是具备一个枭雄所应具备的一切优点……和缺点,事情做到他这个份上,富贵荣华也得了,青史留名也有了,我只是希望他……能像你们孙先生一样,青史留个好名声。”

    共和已成趋势,顺者昌,逆者亡。孙文的革命眼下看是败了,就连他自己都被迫远走海外寻求政治保护,但若将目光放长远,他必定是载汗青留善名的人物,他身后的继任者只要继承了共和国体,就一定会对孙文其人大加褒扬,那么相对的,同时也会塑立一个同时代的反面人物来衬托他。

    现在担纲这个角色的是前清爱新觉罗政体,以孝钦皇后为首的所有满人,倘若袁世凯一意称帝,恐怕他也要划到这个阵营里去。

    谢怀昌低声道:“这不是叔父凭一己之力就能阻止的。”

    “是。”谢道庸点了下头,“我的确是该告老了,回老家,把阿新许个好人家,舒舒服服地过几年好日子。”

    他说着,抬眼大量谢怀昌,脸上浮起一点浅淡笑意:“只是你只在外交部做一个闲散人员,总是不能教我放心离开。”

    谢怀昌终于将困扰他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我忽然调任外交部,是叔父的意思吗?”

    谢道庸点头承认:“是我的意思,我去托了关系,将你调到北京来的,倘若我不这么做,恐怕吴子玉就将你调到他麾下了。”

    谢怀昌笑了起来:“调到吴子玉麾下也很好,我又不是没有在他麾下待过。”

    “我不放心,”谢道庸看着他的眼睛,“你的性格去到吴子玉麾下,又是在这样的局势里,我不放心。”

    谢怀昌一怔:“您这是低看我。”

    “你叫我不得不低看我,”谢道庸沉下脸来,“少年人自有意气,可倘若事事都凭意气做决定,那就是莽撞蠢笨了。我问你,你可知你大哥为什么要敲打谢福宁父子?”

    谢怀昌忍住心底苦涩,道:“谢诚同谢家脱不了关系了。”

    “更可怕的是,他对此还一无所知,总觉得离开了老宅,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自由人了。”谢道庸语气平淡,“他眼下还算乖顺,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可他这个心思若再保持些时日,不必他自己惹祸,咱们也要先下手将他除掉了。”

    这个“咱们”,指的是谢家,是谢怀安,是谢道庸,也是他谢怀昌本人,如今谢家在京城的只有他和谢道庸,一旦谢诚不受掌控,对他下杀手的也只能是他和谢道庸,而看谢道庸今日的意思,恐怕是要将他推到前面去,做那个刽子手。

    他喉头哽住,终于明白了谢道庸的意思,意气用事易,冷静思考难,更难的是自始至终,无时无刻都能分清主次,为保全族阖家平安,没有什么是不能被牺牲的。

    谢怀昌忽然发觉出,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他已经长大成人,但实际上却仍然是那个在长辈庇护下胡作为非的小子,现在长辈要退居告老了,他须得接替长辈,来做庇护别人的那个人了。

    在袁世凯面前同杨度的那场争执,约莫是谢道庸这辈子最后一次意气用事吧。

    民国二年12月底,在距离元旦只有两天的时候,国会约法会议通过了对《修正大总统选举法》,规定总统任期为10年,并且可以连任,总统继任人则须在现任总统推荐的人选中产生。

    他同皇帝相比,只差一个名字了。

    袁大总统兴许是还没有最终决定是否要当那个皇帝他是个聪明人,连谢道庸都能想明白的问题,他自然能想的更明白。

    因为更切身,所以更犹豫。

    驻守镇江的冯国璋在前清江宁府署设立了江苏全省执法处,他人也跟着去了南京,临行前自然要来跟谢道中道别,谢道中便在府中设大宴为他践行。国中数省,富庶者莫过江苏,冯国璋雄踞江苏,地位急剧上升,在袁世凯麾下数位封疆军阀中也逐渐举足轻重起来。他先前一直拱卫在北京周边,诚然是距离权力中心咫尺,可这咫尺之遥于天涯之远又有何异?袁世凯眼皮子底下,他连自己的亲信部队都建不起来。

    冯国璋来江苏是做足了功课的,下定决心要立一个自己的“国中国”,成一省封疆,因此对地方上的豪绅大户们多有笼络。谢道中明白他的意思,既然受他照付,便也投桃报李,向南京交好的世家老爷们修书,提前讲明冯老总即将去南京就任的消息,算是一个暗示,替冯国璋跟南京宦门牵上了线。

    老宅传出喜讯,吴心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足足有七斤重,蹬腿扭腰,哭的那叫一个响亮。这消息是谢道中亲自打电话告诉谢道庸的,说长房续了香火,今年祭祖要大办,叫他无论如何带着妻儿回家。

    老宅今年两大喜事,一是吴心绎终于产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二是婉澜再度诊出喜脉。他们携家带口回去的时候,婉澜正在老宅里住着,她今年得了陈夫人金口玉言,不必镇江扬州两头跑,可以安安生生地住在老宅。

    秦夫人的意思,依然是叫她照礼去扬州伺候婆婆,就算端茶奉水之类的事情做不了,做个样子总是不为难她,陈暨虽说不至于愚孝,但婆媳和睦到底能让他欣慰。

    这个提议被婉澜拒绝了,她寿数还长,伺候陈夫人的日子更长,更不在乎这一年。再说她人都已经在镇江了,难道现在再颠簸到扬州去?

    谢怀安帮着婉澜说话,婉澜还是他从南京回来时,亲自到上海接回来的。

二零五。来日

    但这到底是个多事之秋,正当在京的谢家叔侄打点了行装,准备启程回家过年时,民国三年,西历1915年1月,日本驻华大使日置益突然通过外交部提出私下觐见民国大总统的要求。因中历新年将至,不少驻华大使都曾代表母国总统向袁世凯及民国公民致以新年问候,处理此事的外交部部员并没有嗅出其中的危险意味,痛快地与总统秘书进行接洽,将大总统接见日置益的时间定在了1月8日,由谢怀昌派兵护送日置益至总统府。

    这是谢怀昌在回家前的最后一桩需要他亲自过问的公事,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必亲自带兵,但对方终究是一国正使,又是在临近农历新年的时间点上,他不想再生祸端。

    谢怀昌的职责只是将日置益送到总统府,等他觐见完毕再将他护送回驻日大使馆。但与其余驻华大使不同的是,日置益觐见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总统办公室大门紧锁,所有要见大总统的人无一例外地被要求在会议室稍后。谢怀安与前来面见大总统的工作人员们一道在会议室等候接见,每个人都意识到,这绝非一场普通的外交接触。

    果不其然,在日置益觐见完毕,谢怀昌将他送回大使馆,再次回到外交部的时候,便听说外交总长和次长都被紧急召去了总统府。有人来向谢怀安打听消息,问他日置益在去往总统府的路上有没有跟他说什么。

    但发问的一方也知道,谢怀昌只是负责安保,即便是真有什么大事,日置益也不会跟他说。

    谢怀安在办公室里给身在政事堂的谢道庸打电话,问他国务卿徐世昌和政事堂左丞杨士琦有没有在办公室。

    谢道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了左右才以很平常的口吻告诉谢怀昌:“之前还在,方才好像都出去了。”

    谢怀昌心里一紧:“知道去哪了吗?”

    谢道庸笑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

    谢怀昌沉吟半晌:“叔父,可能出事了,如果我没有猜错,两位先生应该是被紧急召到总统府去了。”

    民国二年的时候,萨拉热窝事件爆发的战役导致欧洲战成了一锅粥,当时日本便提出接手德国在中国山东一切特权的要求,并先声夺人地陈兵日本,逼的民国中央退无可退进无可进,不得不承认日本在山东的特权。

    如今日本大使又要求觐见大总统,并且在他离开后,整个总统府都进入了一种紧张焦灼的气氛中,不必刻意猜也能知道,日置益定然又给大总统提交了一份利益相关的文书。

    谢道庸没有多这件事过多关注,因为他不在袁大总统召见的那几个人里,关注也是徒劳。但谢怀昌却很上心,到底涉及国家利益。

    谢道庸在电话里叮嘱他:“你关注归关注,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爹还在镇江等你回去过年呢。”

    然而谢怀昌到底没有回去,因为赵秉钧直接接见了他,命他即日起全权负责外交部总长和次长的生命安全。

    这道命令无头无脑,但当天晚上,总统府就下达通知,撤销外交总长孙宝琦的职务,由陆征祥接任。

    陆征祥是袁大总统的心腹文臣,当初罢免唐继尧时,接任他的人选就是陆征祥。作为民国第二为国务总理,陆征祥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显然要比孙宝琦高得多。

    袁世凯很少会突然撤销或替换手下官员的职务,这次却雷厉风行毫无预兆。撤了职的孙宝琦毫无怨言,而接替他的陆征祥上任后便开始接连开会,与此同时,谢怀昌接到军部的一份名单,要他无论如何保护好名单上的那几个人。

    他看着那份名单,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都是外交部的高官啊,难道会有刺杀吗?”

    赵秉钧笑了笑:“若是其中有一人像斐迪南一样,那我们可能就要卷入战争了……但去年大总统刚刚声明中立来着。”

    “目前军费都要找五国银行借贷,实在没有多余的财力再参加对外战争了吧?”谢怀昌将名单记住,掏出一盒火柴将纸页烧尽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在外交部,想必应该已经猜到了,现在来问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吧。”赵秉钧隔着一张办公桌看他,微微笑道,“你猜的是对的,日本国驻华大使日置益8号觐见大总统,向总统先生提交了一份约书,名之为中日两国睦邻友好,但实际却是觊觎我国土之心不死。我给你的这份名单,是接下来外交战的主将,宁隐,我把将军的性命交给你了。”

    谢怀昌笑了笑:“杀我一外交总长,难道就能夺我国土了?”

    赵秉钧轻轻叹了口气:“眼下不宜开战,大总统的意思是能拖则拖。日置益请求大总统将那份条约保密,想必也是不愿让第三国得知。没有撕破脸的时候,大家都会小心翼翼地维护默契,但若是将此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接下来的局面就不是我们可控制的了。”

    中日战力悬殊,此等情境之下,也只能以拖延和谈为主,通过耍手段的方式来减小外敌对国家的伤害。日本不愿将这份条约公知他国,袁大总统更不愿将它公知我国,如赵秉钧所言,群情激奋之下,局势就不是人可控制的了。

    他没有回镇江,事实上,整个民国中央人士都没能平平静静地过这个农历年。日方想要在新年到来之前将这份条约签订完毕,而袁大总统则希望能拖则拖。陆征祥的外交手腕非同寻常,他人矮胖,笑容亲切,面对日本大使的时候既没有卑躬屈膝也没有盛气凌人,就像面对一位朋友,只不过对方地位尊贵些罢了,即便是谈判,也有仆从来敬茶献烟,招呼的面面俱到。

    截止到目前为止,条约和谈判都是在秘密进行中的,就连供职于政事堂的谢道庸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因此也没有办法再谢道中面前给出关于谢怀昌滞留京城的真实解释。偏偏参与这场外交斗争的每个人日常通讯方式都被监听,即便是谢道中打电话问了,谢怀昌也只能对他含糊其辞,语焉不详。

    做了爷爷的老人怅然将电话放下,轻轻叹了口气:“想必是有什么难缠的公务。”

    “而且应该至关重要吧。”谢道庸在一旁坐着,低声道,“也算是受到上头重用了。”

    谢道中坐在他对面,表情有些茫然:“我却不希望他受到重用,尤其是在此等国事上。只不过……能受重用,他心里应该很开心。”

    “你越来越管不了他啦,”谢道庸微微笑了一下,“连我都管不了他了。”

    “兴许我们都没有真正管得了过,”谢道中左手转着右手拇指上戴的那枚象征族长权位的扳指,沉默了半晌,才淡淡道,“孩子们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我们这种老东西就该退居二线,将场地让给他们。”

    这真不像是谢道中能出说来的话!但他毕竟说了,并且似乎是已经思量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谢道庸吓了一跳:“怎么,你要告老?”

    “告老?”谢道中轻笑一声,一边叹息一边摇头,“我告老,谢家在官场上的地位怎么办呢?”

    谢怀安是个商人,谢怀昌虽身在官场,却远在北京,如果谢道中告老,镇江交由他人经营,那么数代之后,谢家在镇江的地位就会彻底衰落下去。

    谢道庸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历史上也的确是从没有哪个商人只靠做生意就能世代传家的,如此看来,他将谢怀昌调到外交部做边缘人物是步错棋,应当叫他及时在京城站稳脚跟,然后在尝试外放到镇江或是江苏省上来。

    谢道中瞧出他的心思,开口道:“你抢在吴子玉之前将他调去外交部,并不是一招错棋,他在吴子玉手下一日,就会一日受吴子玉控制,升迁调动全部捏在他手里,虽说是一荣俱荣,但也一损俱损。咱们家的人不求一飞冲天,只稳重求胜。”

    他说着,正色肃容:“我知道你想告老还乡,可眼下恐怕是不行了,还得再拖两年。”

    “两年”不过是随口一提,谢道庸起码要在任上一直待到谢怀昌能在北京站稳脚跟。

    他有些感慨,看着谢道中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轻轻笑了笑:“大哥这几年见老了。”

    谢道中怔了一怔,也慢慢笑了起来:“之衡也是,在外漂泊几十年,辛苦了。”

    “你现在才觉得我辛苦?”谢道庸呵呵笑道,“你将我抛在京城不闻不问三十年,你愧疚吗?”

    “愧疚也晚了,”谢道中叹了口气,“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太小心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谢道庸却反过来安慰谢道中,“盛世当进取,乱世自慎思。”

    “之衡,”谢道中低低道,“你觉得,现在已经到盛世了吗?”

二零六。风声

    陈暨与婉澜婚后第一次分居两地度过各自的新年,陈夫人对婉澜意见不小,但婉澜不在,陈暨也懒得同母亲顶撞,就随她唠叨了。

    谢怀昌是在陈暨陪陈夫人吃午饭的时候打来电话的,一开始打到他上海的办公室里,无人接听,又去拨公寓的电话,最后才猜测他应当是回扬州了。

    他不知道陈暨同婉澜分开过年,因此先在电话里问候长姐身体安康,陈暨没跟他解释,只潦草的答了句:“皆安。”

    谢怀昌这才切入主题:“在京城遇到了你的一位老熟人。”

    陈暨在京中经营多年,熟人不少,听这话也没什么兴趣,随口问:“谁?”

    谢怀昌道:“樱井旬,据说他太太樱井美子曾经跟你交情匪浅。”

    陈暨这才吃了一惊,打起精神来:“樱井美子?看来他二人已经成婚了。”

    “是,据说是去年九月在日本成的婚,”谢怀昌道,“樱井旬这次是作为军方代表,协同驻华大使日置益参与谈判的,樱井太太随他来的,听说我是镇江谢家的人,便问我认不认得陈玉集。”

    陈暨先听到了“谈判”,便问:“什么谈判?”

    “外交谈判,”谢怀昌无意告知他,再说他的电话是被监听的,也不能告知他,“樱井太太托我问候你。”

    陈暨听他云淡风轻地将此事揭过去,原也没有起什么疑惑之心,只笑:“那就要劳烦替我做东,宴请他们一顿了。”

    “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谢怀昌笑起来,“所以先来问问你是否准许。”

    “准许,这顿饭钱我给你报销,”陈暨与正田美子有些许年没有联系过,君子之交淡如水,有缘则聚无缘则散,因此他们夫妇这次抵京,陈暨也没有激动非常,要赴京与他们相会的意思。

    谢怀昌得了陈暨的准许,晚间便在东来顺摆宴宴请樱井旬夫妇,与樱井美子不同,樱井旬从没有在中国逗留过,见了高高立起的火锅,还大吃一惊:“这是什么?”

    “铜火锅,”解释的人是樱井美子,“涮羊肉可是满族人的一道名菜。”

    樱井旬惊讶地上下打量,樱井美子给他调好蘸料,涮了一片羊肉放进料碗,怂恿他:“尝尝。”

    樱井旬小心翼翼地送进口中,咀嚼片刻后咽下,大为赞叹:“好美味。”

    樱井美子笑个不停:“你在日本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吧。”

    樱井旬连连点头:“难怪你先前逗留中国迟迟不归。”

    “瞧他多好的运气,他就在北京住,想吃随时都可以来,樱井美子指着谢怀昌笑,又对丈夫道,“你若是同意,咱们也在中国定居。”

    樱井旬看了谢怀昌一眼,笑的意味深长:“倘若这次谈判顺利,日本与中国之间再无嫌隙,我便随你在任意一国居住。”

    樱井美子想说什么,被谢怀昌打断:“今日是私宴,莫谈公事。”

    樱井旬顺着他的话接口:“是,我失礼了。今次来中国,没有见到玉集,遗憾得很。”

    “他还不知道你们所为何事而来,”谢怀昌笑容不改,“按日置益大使的要求,目前关于咱们两国谈判的一切事项都在保密中,所以我想他若是知道了,没准会立刻赴京来见你。”

    说是不谈公事,但他们之间又无私交,自然无旧可叙,唯一能谈的其实也只有公事。

    樱井旬抬眼看着谢怀昌:“他若能来也极好,我好些年没有见过玉集,心中思念的很。”

    谢怀昌点了下头:“姐夫也时常提起你和尊夫人。”

    樱井美子顿时大感兴趣:“哦?他说我什么?”

    “说你善于经营,是个顶尖的商人,”谢怀昌将目光转向她,微笑道,“一个女子能将名下产业做得如此大,他对你很佩服。”

    樱井美子笑容满面地点头,随机又道:“为什么他总是强调我是女子,难道只因为我是女人,所以做了这些事情,才使人敬佩吗?”

    谢怀昌解释:“因为做了这些事情,而且你还是女人,所以更使人敬佩。”

    樱井美子叹了口气:“说来说去,还是占了女人这个光。”

    樱井旬笑眯眯地开口:“你为什么总是对自己的女人身份耿耿于怀?难道做这些还不能使你满意,非要将男人打败了才叫成功吗?”

    樱井美子看他一眼:“你若是自幼听惯了一些诸如‘女孩子只管打扮漂亮等待嫁人’之类的话,也会有我这样的想法。”

    樱井旬叹了口气:“只管嫁人有何不好?若真做了男人,就要辛辛苦苦为家业奔波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樱井美子撑着下巴看他,“男人辛辛苦苦为家业奔波,自然是功劳,可女子辛辛苦苦管家掌业,侍奉双亲,也是功劳,且这两个功劳缺一不可,绝无重要与不重要之说。既然如此,那凭什么女子天生要比男子更低一阶?凭什么夫妻相处,就要妻子顺服丈夫?”

    樱井旬还没有答话,谢怀昌先鼓起掌来:“好一番震耳发聩的论断,樱井太太应当与我长姐很有共同语言,她虽嘴上承认妻子顺服丈夫的说法,但心里却不服气的很。”

    樱井美子喜笑颜开:“我见过你姐姐,宁隐,那可真是美人,连我都嫉妒她。上天太不公平了,给她智慧又给她美貌,她现在在做什么?”

    “姐夫开的有一家影视公司,她就在那间公司里做事,”谢怀昌道,“你若是在京中闲来无趣,可以去到沪上寻她,只不过她如今正怀有身孕,恐怕不太方便带你四处游览。”

    “我去过上海,不必游览,只要见她就好了。”樱井美子轻轻击掌,对丈夫道,“那么就这样定了,你在京城忙你的公事,我到上海去寻访旧友。”

    樱井旬指着她,对谢怀昌叹气:“你瞧她哪有一点顺服丈夫的样子?是我顺服妻子才对。”

    谢怀昌对樱井旬没有对樱井美子那般亲热,樱井旬同他抱怨打趣,他只彬彬有礼地说一些客套话:“樱井先生夫妻和睦,真教人羡慕。”

    樱井旬看着他,忽然道:“宁隐还没有成婚吗?”

    谢怀昌无意对着他谈自己的私事,便含混道:“此事不着急。”

    樱井旬笑了起来:“不然,我介绍我们日本国的大和抚子给你做妻子吧,你不要被美子吓到,我们日本国的女人温良贤淑,并不是都像她一样飞扬跋扈的。”

    樱井美子动手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不满道:“我哪里飞扬跋扈?”

    她一直在试图插科打诨,将谢怀昌与樱井旬之间若有若无地敌对气氛打消掉。谢怀昌与樱井旬都能体会到她的意思,两人便也默契地配合她,再也没有明白谈起或暗中影射过这次谈判事件。

    谢怀昌不是谈判团里的成员,他只负责安保,但日方的嚣张气焰依然让他心中不忿。此次宴后,樱井旬夫妇同他再无来往,即便是在会议厅遇见了,樱井旬也只是礼貌客套地同他打个招呼,从不闲聊,或做一些表现出亲近地举动。

    谢怀昌代替陈暨宴请樱井旬夫妇,不过是想打探日本对华的态度,虽然在樱井美子的搅合下没能光明正大地谈国事,但这对夫妻的态度却已经足够明确,连带着日本国对华态度也能推测一二赵秉钧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一场艰难的硬仗,兴许参与战役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场仗赢不了,只能尽力将损伤减到最低。

    他每天都要负责亲自护送陆征祥从外交部回家,每天早上再亲自将他从宅邸里接去外交部,后来更是直接在陆宅客房里住了下来。两人朝夕相处,逐渐熟悉,陆征祥虽然不能直接给他看日方提交给大总统的约书条文,却愿意跟他说一些内幕消息以做倾诉。

    “你知不知道前清的李文忠公?”有天晚上谈判完毕,谢怀昌送陆征祥回家的时候,他坐在车后座上,忽然这么问了一句。

    谢怀昌知道他还有后言,便点头道:“知道。”

    陆征祥死气沉沉地笑了一声:“你看我像不像李文忠?”

    谢怀昌愣了一下:“陆总长何出此言?”

    陆征祥将目光放到车窗外,看着一条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道:“现在我是陆总长,等再过几天,我就要换个称呼了,也是三个字,卖国贼。”

    他说着,指了指车窗外的人们:“到时候他们都要恨死我。”

    外人不知事态严峻,但谢怀昌却对陆征祥连日来的情绪举动了如指掌,心知他的确是在看不到希望的前提下,尽最大努力在打一场必败无疑的战争。

    他安慰陆征祥:“总长拳拳之心天日可鉴,民众不是瞎子,会看得到总长的努力。”

    “可怕就可怕在这一点,民众不是瞎子,”陆征祥又笑了一声,“民众是**,而这个谈判就是火引子,现在咱们是一切都瞒着,但这谈判总有完结的一天,总有昭告天下的一天,到时候火引子点完了,**炸了,我就是被炸死的那个。”

二零七。策略

    农历新年转眼即到,日本欲抢在农历年前与袁世凯签订约书的计划宣告失败,这让整个日本驻华大使馆都陷入一种焦灼的气氛里。陆征祥算是取得了一个小胜利,但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这小胜利实在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会让日方在接下来的谈判中更加咄咄逼人。

    但樱井旬似乎并不在焦躁的人群里,他甚至还在农历二十九的时候带着樱井美子到谢怀昌住处去拜年,只不过谢怀昌被陆征祥留居陆宅,因此才没有见上,只得托他的邻居转达心意。

    谢怀昌早就将自己和樱井旬之间的交情和关系报给陆征祥,一来是洗清嫌疑,二来则是希望他的这层关系能为陆征祥提供新思路,或是一些其他的帮助虽然他觉得可能性极小。

    陆征祥的反应如他所料,因为前者是真正跟樱井旬打过交道的人。据陆征祥的说法,樱井旬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同一般的军人比,他更有儒将的气质,但所谓义不行贾慈不掌兵,他能作为日本的军方代表出席谈判,显然不是靠他的绅士气度和所谓的儒将风采。

    谢怀昌在陆宅住过了整个新年,没有宾客盈门前来拜年,也没有亲戚满堂共同守岁,整个外交部都没有过年的心情,因此取代那些酒宴和祝福的,只有一场接一场开不完的会。

    袁世凯在收到约书之后便对约书上的二十一条条款逐条批注,他与梁先生秘密开了数天的会,确定中国对约书的态度是避重就轻,由此定下了正常谈判的基调。

    欧洲的战役还打的如火如荼,一两月之内绝不会出结果。袁世凯原本宣布中立,打算趁欧战时专心发展本国经济、实业和军事,但日本却打算趁这个机会趁火打劫,这使得袁世凯不得不调整策略,密切关注欧战形势,打算在恰当的时候宣布参战,由此争取一个有利于中方的国际环境。

    陆征祥私下里垂头丧气,但踏进外交部办公楼的时候,立刻就会意气风发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方越害怕什么,他就越要去做什么。

    日置益唯恐夜长梦多,多拖一天,对中约书引起国际干预的可能性就越大。

    陆征祥刚进办公楼,他的秘书就忧心忡忡地迎上来:“接到日本大使馆的电话,日置益大使要求下午再开一场谈判会。”

    陆征祥诧异道:“为什么再开一场?昨天不是刚开完?”

    秘书皱眉道:“他们说昨天解决了一些问题,但还有些问题没能最终确定,所以想趁热打铁,最终确定一下。”

    陆征祥摆了摆手:“难道我中华民国的外交部是为他日本大使馆一人开的不成?告诉他们,我公务繁忙,能每周抽出三天时间来开会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今天着实挤不出时间来,还是照计划,明天再开吧。”

    日本约书已经是外交部所面临最大最严峻的外交事件,陆征祥口称的“公务繁忙”不过是拖延时间的借口。

    谢怀昌为他打开办公室的门,笑道:“您这样拖可不成,万一他们来办公室堵您,岂不是一堵一个准?”

    陆征祥将手里的文件放在办公桌上,愤然道:“他们总不至于冲进外交部来闹事,那与公然发动战争还有什么区别?”

    谢怀昌道:“我的意思是,总长下午不如离开外交部,这样他们若来堵您,也算是身体力行地证明了您公务的确繁忙。”

    陆征祥沉吟片刻,觉得谢怀昌言之有理,略加思索便道:“叫秘书联系沙皇俄国大使馆,约个下午的时间,我要去拜访他们的大使。”

    他的打算是将日本的约书内容泄露给沙俄驻华大使知道,这也正是袁世凯的意思,仅仅在半个月后,袁世凯就通过外交部秘密办事员蔡廷干联系上了西方记者,将约书内容透露给了几家西方报纸的记者知道。

    樱井美子在三月底的时候来向谢怀昌道别,说她要去上海探望婉澜了。她自己去的,并没有樱井旬陪同,借此暗示他们的交往是纯粹私下的,并不涉及两国关系。

    她自是打一个如意算盘,但谢怀昌却忽然有了新的想法,他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樱井美子,转身就去寻陆征祥:“总长应该还记得,我们家同樱井旬的太太有些交情。”

    陆征祥一脸茫然:“我知道,怎么?”

    谢怀昌右手成拳,砸在左手掌心里:“我或许可以从樱井旬嘴里套出点情报,由此确认日方的让步底线,也免得您在谈判过程中做无用功。”

    陆征祥惨然一笑:“宁隐,你的确是一心为国,看到中华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就连我都颇觉欣慰。”

    谢怀昌低头道:“总长谬赞了,我是中国人,不一心为我母国,难道要去做那吃里扒外的叛徒吗?”

    陆征祥点了下头:“既然如此,我不瞒你,你这个想法,大总统一早就想到了,贺长雄先生月前就已经抵达日本东京,拜访日本的元老派旧交。”

    谢怀昌愣了愣:“效果如何?”

    陆征祥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捏自己的鼻梁:“日本现任首相大畏重信的内阁与元老派有些矛盾,这是贺先生返回来的信息,他建议我们利用这两派之间的矛盾去跟日本人讨价还价。”

    谢怀昌追问:“效果如何?”

    “不能说毫无效果,但也不能说收效颇大。”陆征祥笑了笑,“有点用处吧。”

    自开始谈判以来,陆征祥像是在短短两个月里老了十来岁一样,鬓边都开始偶现白发,谢怀昌隔着一张办公桌站在他面前,颇觉心酸,不由道:“总长,您……注意身体……”

    陆征祥将摘下来的眼镜戴上,深吸一口气,对谢怀昌微笑:“我知道。你去忙吧。”

    谢怀昌犹豫了一下:“我想跟您请个假,今晚可能不能陪您回家了,镇江那边有人过来,我得先将他安排好。”

    他没有说是谁,陆征祥便以为是谢家的亲戚,当即挥手道:“没关系,你忙你的,代我向谢翁和太太问好。”

    谢怀昌向他浅浅欠身,转头出去了。

    他要安排的人是谢婉贤,她来北京,是为了参加清华大学与北京大学两所学堂的入学考试。但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到北京火车站,就遇到两位许久没有联系过的旧友。

    谢诚。

    和徐适年。

    是谢婉贤先看到徐适年的,便大大方方地喊他,跟他打招呼。反倒是徐适年看到她颇觉尴尬,眼神躲闪,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谢诚跟谢怀昌客套:“不知道三小姐今天也到京城。”

    他当年借谢家来参与革命,保护徐适年,靠的主要就是这位三小姐,因此自然有几分亲近地意思,但谢婉贤却已经从婉澜口中得知当初那件事所有的前因后果,面对谢诚的亲近,她只觉得抗拒,便不冷不热地向他笑了笑:“大哥事务繁忙,没想着打扰你。”

    她说着,又将目光放回徐适年身上:“徐先生不是在震旦公学里编纂课本吗?怎么也到京城来了?”

    徐适年与她落落大方的目光相遇,她尚没有什么反应,他却先红了半张脸,局促道:“我……我来赴任……”

    谢婉贤挑了挑眉:“哦?那我要恭喜徐先生高升,不知是什么好职位?”

    徐适年更加窘迫:“哪里,全赖从言一心推举,才有幸被聘为教育部高等教育司的参议。”

    谢婉贤又去看谢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来是从言的推举,谢诚大哥如今也是位高权重的人物了,真是物是人非啊。”

    谢诚听出她语气里的冷淡疏离,不由尴尬地同徐适年对视一眼,道:“三小姐说笑了,我只是一个小职员,领饷糊口而已,万万算不上什么位高权重。”

    谢婉贤笑道:“起码比管家的儿子更让人扬眉吐气吧。”

    谢诚脸色慢慢变得不好,正欲开口,谢婉贤又接着笑:“你们两人若是晚上无要事,咱们就一起用晚膳吧。”语毕立刻转向谢怀昌,问,“二哥你呢?你晚上有事情要忙吗?”

    谢怀昌摇了下头:“我请假出来的,晚上可以陪你吃饭。”

    谢婉贤不等谢诚和徐适年开口,便自作主张道:“那咱们就一起吃饭吧,徐先生,你在京里是已经有住处了,还是要住宾馆呢?”

    徐适年道:“住处还没有找,先与从言挤一挤。”

    谢婉贤又去看谢诚:“那谢诚大哥将电话号码留给我吧,咱们分头去放东西,直接在饭店集合。”

    徐适年犹犹豫豫地看了谢诚一眼,谢诚不愿去,当下便拒绝道:“怎好叫二少爷和三小姐破费,况且三小姐旅途劳顿,今日就先好生歇歇吧。”

    谢婉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谢诚大哥不想跟我一起吃饭?”

    谢诚一愣,赶紧摆手:“没有没有。”

    谢婉贤笑了笑,一锤定音:“那就一起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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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