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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零八。入京

    谢怀昌不知道谢婉贤同徐适年之间的风月纠葛,兀自对徐适年笑道:“阿贤要升入高等学堂继续学习,徐先生又被聘为高等教育司的参议,不论是谢师还是道喜,这桌宴都不得不摆,先生还请赏脸。”

    徐适年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谢婉贤的眼睛,干巴巴地对谢怀昌笑了笑:“真的……不用了,我……我还另有要事……”

    他向来风度翩翩,仪态从容,何时有过如此局促紧张之态?谢怀昌暗自纳罕,谢婉贤却忽的嗤笑了一声,歪着头看他:“先生,莫非是不愿见我?”

    徐适年更加窘迫,不得不去看她:“没有,怎么会这么说,我只是……真的另有要事。”

    谢婉贤又笑了一声:“先生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她转过头来,又对谢怀昌道:“既然徐先生另有要事,那咱们也不便强迫,哥哥晚上那顿宴,就只请我吧。”

    谢怀昌大奇,但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过多询问,只能顺着谢婉贤的意思点头:“如此,今日倒是遗憾了。”

    徐适年松了口气,对这兄妹二人拱手:“今日是遗憾了,来日我必亲自做东,宴请二位。”

    这只是一句客套话,并不能当真,谢怀昌听得出来,便假模假式地同他客气两句,徐适年应酬了他,目光一转,正对上婉贤似笑非笑的眼睛。

    徐适年并不是没有想过情爱一事,文人闹革命,谈家谈国,自然也谈风月。他是个书生,书生自然希望有红颜知己来红袖添香,秉烛夜谈。

    他这份心思从未打到婉贤身上过,如他所言,谢婉贤对他来说不过是个优秀的学生,只不过恰好这学生是位姑娘,他当孩子一般看她,自然而然地忽略她数年来长出的女儿心思。

    两方人在火车站前互相道别,谢怀昌是开车来的,甫一上车便问她:“你得罪徐先生了?”

    谢婉贤坐在后座上,懒懒道:“二哥这是什么话?难道不是他得罪我?”

    谢怀昌笑起来:“好,那徐先生怎么得罪你了?”

    有大姐二姐的前车之鉴,谢婉贤不想跟他说的太详细,便将头扭向窗外,道:“此事一时半会难说清,二哥还是别问了。”

    若是换成婉澜或婉恬,即便是不知道具体事件,只看他两人的态度,也能猜个**不离十,所幸谢怀昌并没有往她要隐瞒的方面想,主动换了个话题:“叔父已经在府里备上宴了,专门为你洗尘接风,今晚要过去吃,你就住他府上。”

    婉贤皱了皱眉:“我以为我要跟你住一起的。”

    “我最近公务繁忙,正在应付一件要务,可能会有危险。”谢怀昌道,“况且你我虽是兄妹,也该避嫌,况且你住在叔父家,还能有阿新给你作伴。”

    婉贤笑道:“什么危险的公务?不就是跟日本的谈判吗?难道谈判还会出人命?”

    谢怀昌一愣,立时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他这话问的严峻无比,连婉贤都被吓了一跳:“我……我看报纸上说了呀……”

    谢怀昌将车停在路边,拧过身子来看她:“哪个报纸?”

    婉贤嗫嚅道:“镇江日报上就有。”

    谢怀昌开门下车,跑到最近的一处书报亭,将当日的报纸一样拿了一份果不其然,谈判的事情已经被传开了。

    他脸色更加难看,一言不发地回到车上,车速明显快了许多,到谢道庸府上时连招呼都顾不上打,先冲去了书房拨电话。

    婉贤立时觉察出其中沟壑匪浅,问谢道庸:“叔父,京里怎么了?”

    谢道庸向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满目忧虑:“无事,你不必关心这些,专心学业就行了。”

    谢婉贤张了张嘴,正待开口,谢道庸立刻补充:“此事事关机密,恐怕连你二哥都不知晓多少,更遑论我一个局外人。我看他这么匆匆忙忙地,恐怕是跟他上司拨的电话。”

    婉贤的心揪了起来:“来的路上,二哥说他正在忙的公务可能会有危险……二叔……我哥哥他不会出事吧?只是一场谈判而已,我哥哥是军职啊,怎么会参与国家谈判的?”

    谢道庸双手下压,试图安抚她的情绪:“他没有参加谈判,只是奉命保护参与谈判的外交总长罢了,安心,你哥哥不会有事的,咱们先入席,等他处理完他的事情,自然会过来。”

    谢怀昌的电话是拨给陆征祥的,询问报纸报道的详情,陆征祥还在自己的办公室,听他紧张地讲新闻报道,不由笑了一声:“别紧张,这件事是大总统授意的。”

    谢怀昌愣了半晌,小心翼翼道:“这件事……不是应该保密吗?”

    “本来是,现在不用了,”陆征祥语气平静,“不仅是国内,国外的报纸大总统也知会过了,应该说……这本来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吧……”

    电话那头又传来叹息声,顿了顿,陆征祥又道:“好了,电话里不方便,你忙你的吧。”

    谢怀昌没有再追问,就方才那些话也本不是他应该问的,他深深吸气又慢慢吐出来,将自己惊涛骇浪的情绪平静下来:“好,总长请保重,明天见。”

    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在书房外面等他,见他出来,赶紧行了个万福:“二少爷,老爷说你忙完了就到后堂去用晚膳。”

    谢怀昌随她去到后堂,心事重重地在圆桌边坐下,谢婉贤担忧地看他,唤了一句:“二哥?”

    谢怀昌茫然地看着她:“什么?”

    婉贤又看了谢道庸一眼:“哥哥切莫心急忧虑,一切都会好的。”

    谢怀昌笑了一下:“什么一切都会好的,你说什呢?”

    “我知道应该是那场谈判出问题了,”谢婉贤道,“哥哥,中华自有千千万万人,自有千千万万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你……”

    “我没事,阿贤。”谢怀昌听出她是在试图安慰自己,立刻打断她,为她斟上一杯米酒,“今日是特意为你接风洗尘的,预祝你早日考取心仪的学校。”

    谢道庸也呵呵笑着举杯,连同冯夫人和谢宛新一起,都对谢婉贤致以祝福,婉贤勉强笑了笑,又觑了觑谢怀昌的面色,双手捧杯站起来,弯腰与他们一一相碰:“多谢叔父叔母……”

    谢道庸满饮杯中酒,婉贤又机灵地为他续满,他笑着摆手,示意婉贤落座:“是去清华园还是去燕园,想好了吗?”

    婉贤道:“更想去燕园,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

    谢道庸长长地“嗯”了一声:“你来之前,你父亲给我写过信,说他同你的授业恩师徐存之商议过,希望你能读化学。”

    婉贤道:“是,我选了理科,大哥同二姐夫开了西药房,他让我学化学,希望能对日后开设制药厂有所帮助。”

    “他们倒是思虑长远,”谢道庸笑道,“有把握吗?”

    “做过燕园入学考试的题目,成绩还算可以,”婉贤双手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恭恭敬敬地答话,“不过全国欲考燕园者何其多,其中龙凤更是不计其数……真要考试……倒还真没有太大的把握。”

    冯夫人道:“阿贤成绩优异,我在京中都时常听你叔父称赞,想是没什么大问题,只管放心去考就是了。”

    婉贤对冯夫人欠身:“多谢叔母。”

    冯夫人又笑,还伸手去摸宛新的头:“你若能考进燕园,也好给我们阿新做个榜样,省得她整日游玩,不思进取。”

    宛新笑嘻嘻地指着婉贤和谢怀昌:“思进取的人已经很多啦,女儿偷个懒还不成么?”

    她的确是被冯夫人宠坏了,但后者却毫无后悔的意思,中华几千年来都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只需要相夫教子,冯夫人的娘家是旗人,虽然如今旗人衰败,但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是京里的旗人,同散落在外的那些人比,倒是强上不少。

    谢怀昌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神情却总是恍惚,婉贤嘴上应酬着叔父叔母,但一半心思却都放在谢怀昌身上。谢道庸看出这兄妹两人都魂不守舍,便有意早早将宴席散了。

    谢怀昌立刻起身告辞,谢道庸点头准了,对婉贤道:“去送送你哥哥吧。”

    婉贤屈膝向他道歉,追着谢怀昌道门口:“哥哥,你回家吗?”

    谢怀昌摇了下头:“我要到外交部或者陆总长家里去。”

    婉贤犹豫了一下:“哥哥,我先前……先前听徐先生他们咏古论今,只恨自己不是男人,不能为国抛头颅洒热血……这话如今说来可笑,但是……”

    她结结巴巴,犹犹豫豫,使谢怀昌听得焦急:“阿贤,你有此想法是对的,并不可笑,只是如今你的首要任务是学习知识,实业兴国,不必为其余那些你不了解,或是不擅长的事情而耗费了精力。你好生在叔父家住着,只管安心备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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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入学考试:民国时期并没有统一高考,各高校独立设考场出考卷,考生只需挨个参加欲考学校设置的入学考试即可,类同今日的博士入学考试。

二零九。平安

    中日谈判的消息逐渐在国内几家报纸中散布开来,这自然是袁大总统的授意,最早披露该消息的报纸也是有官方背景的,只不过民众不知道罢了。报道的言辞也是经过仔细斟酌的,能挑起民众的不满,却又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袁大总统自是个老练深沉的政治家,晓得国与国的谈判绝非某一人对另一人,某一个内阁对另一内阁,也绝非只是外交一部的事情。尤其是这种有卖国嫌疑的约书,必须要有民众参与。

    在高层的暗中授意下,国内很快发起了轰轰烈烈的储金救国和抵制日货的运动,由那些商贸繁荣的城市而起,迅速席卷全国,几乎各地的报纸都在刊登报道此事。

    陈暨在上海给谢怀安拨电话:“二十四号商界同仁们在上海张园开会,你来不来?”

    谢怀安晓得这场会的主题,不外乎是抵制日货,实业兴国。往日华资商品在市场上的一大阻碍就是舶来的倾销商品,如今日货被抵制,欧美又身陷战火不可自拔,正是华资商品重振旗鼓的好时机。

    他一口答应:“一定会去!”

    参加上海这场会议的商人们多达四万,几乎涵盖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上海所有报纸都派记者来了,会场外堆积了两人多高的日本商品。陈暨是发起人之一,正在门口站着,挨个同那些前来赴会的人打招呼。

    谢怀安昨日夜间到的,下榻在乔治家里,今日的集会乔治没有来,毕竟他还顶着个英国爵士的头衔。

    谢怀安坐乔治的车到会场,陈暨见着他,先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问:“阿澜怎么样?”

    “好得很,请了专门的医生,中西医都有,隔五天请一次平安脉。”谢怀安笑道,“家里已经不是当姑奶奶供着了,那是当娘娘供着呀。”

    陈暨笑意更深:“你这次过来,她有叫你带什么话给我吗?”

    谢怀安道:“要你注意身体,切莫劳顿,如果要纳妾,请务必等她回来再议。”

    陈暨掌不住,笑出声来:“好,好,我留着新人茶,等太太凤驾回宫。”

    谢怀安知道他在开玩笑,只抬手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锤了一把,又问:“什么时候开始?”

    “九点整,”陈暨道,“你今晚不要回乔治家里了,到我那边去住。乔治到底是个洋人,欧洲战火纷飞,他恐怕担忧地很,如今咱们这场会虽说是抵制日货,但那些洋货恐怕也要被捎带着提一提。”

    他思量极是,谢怀安立刻答应下来:“是我考虑不周了,应该直接去你那里住的。”

    陈暨点了下头,向里面指了指:“有几位是大洋行的东主,你替我去招呼一下他们。”

    他这是有心替谢怀安拉拢人脉,后者感激地看他一眼,转身进去了。

    大会发起人们坐在主席台上,其余的参与人就在堂下坐着,记者们挤在主席团与观众席中间。主持人是张謇,论资历论名望,的确也没有比他更合适主持人了。

    张謇如今已经六十二岁,花甲之年,但身体还很硬朗,耳聪目明,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四先生名下的资产非常人可比,照他的话说,到这把年纪,钱多钱少,名高名低着实无足轻重,唯一挂怀的两件事,一是国泰民安,二是家和业兴。

    四先生是前清的状元,又师从帝师翁同,文笔自然优良。他的讲话完成后,还有不少记者上来求他的讲稿,但张謇却呵呵一笑,道:“讲稿都在肚子里呢。”

    老先生被安排去休息了,与会的各位老板东主们都纷纷表态,愿意压低价格,抵制日货,谢怀安更是直接将每箱新布压到极低的价格,以保人人都买得起布,裁的了衣。

    会场外摞的箱子是那几位洋行东主拉来的,还没有售完的日货,当场焚毁,以表决心。上海的各大报纸轰轰烈烈地将此事宣传了好几天,惹得民众们也热血沸腾。

    谢怀安晚上给吴心绎拨电话,说今天发生的事情,他显然也很激动,至今都难以平息。吴心绎温柔地应和他,陪他一起激动了一阵子之后才问:“可是这么低的价格,只能堪堪裹住成本,不是长久之计呀。”

    谢怀安道:“不妨事,压价的都是中低端布匹,高级产品还是维持原价,能买得起好料子的人,不会在意那几块大洋的差价,而中低端布匹若是能薄利多销,就等于将减下去的受益又补回来了。”

    吴心绎忧心忡忡,默了片刻,轻声道:“欧洲的仗总有打完的一天,单靠抵制洋货,恐怕不能维持多久。”

    “话是这样说,”谢怀安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但对前景的态度却依然乐观,“但什么时候打完还不一定,这段时间内若是华资商品能占到市场主流,那即便是那些洋商卷土重来,也争夺不了多少好处了。”

    吴心绎没有直接参与过他商业上的事情,对这一途的了解并不多,只不过是幼时常听吴佩孚谈论战局政局才有所感悟。谢怀安既然有所打算,她便闭口不谈,转而道:“阿恬好不好呢?”

    谢怀安没能领会她这句话的内在意义,只道:“好,只是颇觉寂寞,阿姐不在,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吴心绎犹豫片刻,斟酌着语气道:“那乔治呢?”

    谢怀安这才明白吴心绎的担忧之处,不由笑道:“乔治也很好。”

    “重荣,你不要盲目乐观了,”吴心绎柔柔地劝他,“中国对外矛盾越来越尖锐,他想独善其身,超脱于政治之外,恐怕是不容易的。若是个升斗小民倒也罢了,他偏还帮你运营着药行,算是个洋商,重荣,你要做好打算,我猜着……乔治恐怕不会在中国逗留很久。”

    吴心绎是旁观者清,但谢婉恬这个局内人却也没有当局而迷,自欧洲陷入战火以来,她能感觉到乔治时不时就心神不宁。作为一个贤德的妻子,婉恬曾建议他回到英国去陪伴家人,但乔治却拒绝了。

    她隐约能感觉到乔治的心已经不在中国了,前前后后算起来,他已经在中国逗留了超过十年,恐怕很难再有第二个十年。当初他们成婚时秦夫人担心的问题终于发生中国留不住他一辈子,他迟早还是要回自己的母国去。

    这些忧虑她谁都没有说过,只将它们藏在心里,试图自己想一个解决方法还能有什么方法呢?出嫁从夫,她既然嫁给这个男人,那终其一生自然都要跟这个男人捆绑在一起,他若留在中国,她也留在中国,但他若执意要走,她也只能跟随。

    乔治现在还没有想到要走的问题,实际上,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将父母双亲都接来中国,或者将他们移到美国去。欧洲战火漫天,自是待不得,世界之大,能选择的地方只有中美两国,在他看来,这两国都还算得平安。

    这夫妻两人各怀心思,偏偏还都不说给对方知道,素日相处起来,难免便有小心之感,只是谢怀安和陈暨都没有看出来。

    暨抵制日货的活动之后,上海紧接着又开始发起储金救国运动,依然是由商界发起的,谢怀安在沪上逗留,将这两个活动都参与完了,才启程返回镇江。他和陈暨一人在储金救国运动中交了十万块大洋,这钱就当撒出去了,两人都没有期许回报。

    谢怀昌从报纸上看到相关新闻,从北京打来电话:“听说大哥一把扔出去了十万块?”

    谢怀安刚刚回到老宅,听他这么说,不由笑起来:“你消息倒还挺快。”

    “大哥和大姐夫如此豪气,做弟弟的也脸上有光。”谢怀昌道,“外交部的同仁们都知道上海那两场运动,听说咱们家的人也参与发起了,很是夸了我一番。”

    “一点甜言蜜语就将你收服了,”谢怀安道,“希望你打来这个电话,不是为了从我口袋里掏更多钱走的。”

    谢怀昌大笑:“当然不是,你都已经撒出去这么多了,我哪里还舍得在从你嘴里抢食吃。我只是想问候家人平安,顺便通报一下,阿贤已经在叔父家里住下了,每天都去燕园自习,正全力以赴地备考。”

    “阿贤我倒不担心,她在二叔府里,还能翻出多大的浪来。”谢怀安顿了顿,语焉不详地问,“你……方便吗?”

    谢怀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

    “说话,你说话方便吗?”谢怀安还记着他的电话被监听的事情。

    “哦,方便,”谢怀昌笑起来,“你知道什么该说。”

    谢怀安将这句话的意思品了品,叹气道:“还是算了,你只要告诉我平安即可,我不多问。”

    谢化昌知道他想问什么,这么多钱撒出去,要说毫不关心自是不可能,但此时国内外的动静已经让日方倍感压力,在面对中方谈判团的时候也愈发蛮不讲理盛气凌人,这一个“平安”是万万称不上的。

二一零。游行

    京城依旧繁荣,依旧熙熙攘攘,有名气的饭馆每餐座无虚席,八大胡同更是夜夜笙歌,但这些都不过是暗涌上的遮掩物。

    四月中旬的时候,北京爆发大规模的学生游行,主题不外乎是爱国反日,抗议《二十一条觉书》。这场游行是由北京大学堂牵头发起的,谢怀昌办公室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着窗户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人群里振臂呐喊的一个姑娘,形容颇像谢婉贤。

    他其实看不清脸,也不敢确定,但这个关口上示威游行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要惹祸上身,他匆匆从楼梯上跑下去,办公楼大厅里已乱成一团,保安在大门口封门,吼喝学生,试图吓退他们。

    谢怀昌随手抓了一个人:“这是哪个学校的?”

    “哪个学校都有,北大牵头的。”那人也是行色匆匆,怀里抱了一摞文件,“谢团长请小心。”

    谢怀昌胡乱道了句谢,从侧门跑出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示威的学生群里,横冲直撞了半日,才在人群中找到那个酷似谢婉贤的身影。

    他去拍那个身影的肩,伸手过去的时候,忽然想到多年前他跟长姐一起来京城,为留洋做准备时,也曾经参与学生游行,被谢道庸怒气冲冲地揪回府里。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不懂民生之艰,不懂社稷之重,还以为单靠一腔热血就能振兴中华。

    他的手拍到了那人肩上,年轻的女学生猛地扭过头来,是一张陌生的脸。

    谢怀昌竟然松了口气,接着对那姑娘道歉。姑娘挤在鼎沸的人群里,温和又宽容地向他微笑,摇头示意他没关系。

    他忽然对这个女学生产生了兴趣,打着手势将她带出人群:“你是北京大学堂的?”

    女学生点了点头:“我是法律系的,你呢?”

    谢怀昌道:“我……我不是北大的,我来找个人,你知不知道谢婉贤在哪?她是我妹妹。”

    女学生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将“谢婉贤”这三个字放在嘴里念了一遍,又思索片刻,遗憾地冲他摇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她也是北大的吗?参加游行了?”

    谢怀昌重重叹了口气:“她不是,她才准备参加北大的入学考试。”

    女学生安慰他:“你别急,我陪你一起找,我们北大的学生都在一起,如果她也参加游行了,那肯定能找得到。”

    女学生又带着谢怀昌挤进人群里,就像两滴水汇入海洋,四面八方都是激动愤慨的脸,很快他们的五官便模糊起来,每个人都好像一模一样。

    他们再次挤出人群,相对摇头:“你找到了吗?”

    “没有。”

    谢怀昌无功而返,但心里却颇为轻松,那个女生看她神色舒展,不由得开口发问:“你妹妹没有来,你好像很高兴。”

    谢怀昌微微笑了笑:“不瞒你说,是有些高兴。”

    女生皱起了眉:“你觉得我们做得不对?”

    谢怀昌摇摇头:“不,你们做的很对。”

    女生摊开双手:“这我就不明白了。”

    谢怀昌解释:“我不希望我妹妹参加游行,是因为担忧她的安全,同游行的正误无关。”

    女生指了指门里那些持枪的保安们:“你觉得他们会伤害我们?他们觉得我们做的不对?”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也和正误无关,”谢怀昌道,“如果他们的上司下令他们逮捕你们,那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都要服从命令,逮捕你们。”

    说这些话时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反驳了,甚至连她会反驳哪些话都能推测出来,但这女生却叹了口气,点头道:“你说得对,他们应该执行命令。”

    谢怀昌有点惊讶:“你……”

    女生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谢怀昌老老实实地点头:“是让我很惊讶。”

    “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女生将目光投过去,解释道,“我们在做我们应该做的事,他们也要做他们应该做的事,如果在一个集体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这个集体的人心得有多涣散。他们是军人,要保家卫国,如果是一支人心涣散的部队,我们还怎么安心将家国安危交到他们手上呢?”

    这番话让谢怀昌觉得惊艳,他不由得仔细审视了一下面前的姑娘。和大多数大学女生一样,她留着长头发,在脑后盘成发髻,穿着文明新装,眉眼干净,嘴唇嫣红,像刚刚成熟的樱桃。

    “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谢怀昌对她微笑,“我叫谢怀昌,字宁隐,你呢?”

    “我叫韦筠如。”女生对他露齿一笑,“我没有小字,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好,筠如,”谢怀昌含笑念出这个名字,又指了指前方拥挤的人群,“你要回去继续参与示威吗?”

    韦筠如点了一下头:“嗯,我要去继续参加,你和我一起吗?”

    谢怀昌摇摇头:“我也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要做,不过你若是同意,我想晚上跟你一起吃晚餐,我们可以好好讨论讨论今天这场游行。”

    韦筠如又笑起来,眉眼弯弯,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道:“如果晚上能碰见,那就一起吃吧。”

    谢怀昌又从侧门回办公室,他先给谢道庸府上拨电话,询问谢婉贤有没有在府里,是冯夫人接的,说她在,今日一反常态,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

    谢怀昌整个放下心来,但不知为什么,又有点难受,觉得他妹妹本来应该在游行队伍里。

    谈判陷入了僵局,单靠外交部已经无法取得什么成绩了,只能靠国内外,尤其是以美国为首的国外压力,才能强迫日方退步。袁世凯将日方的《二十一条觉书》以及其中部分条约泄露给西方记者就是为了这一天,美利坚驻华大使在公开场合发表讲话,声称自己所代表的美国全国永远支持中国政主权、领主权的完整,拒绝承认任何国家与中国邦交上的所谓门户开放主义。

    美方的态度遏制了日本试图独占中国的野心和嚣张气焰,但这本质上无异于抱薪救火,使一头虎来赶走一头狼。三国时期的袁绍曾经干过类似的事情,他将董卓引进了长安皇城。

    前车之鉴血淋淋地摆在面前,但他们却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示威的学生们在上午十一点左右的时候逐渐散去,据说下午还要到位于东交民巷的日本大使馆去游行,外交部的秘书给总统办公室打电话,询问对方是否需要通知军队派兵保护这些学生,但对方却回来消息:不必。

    如果日本大使馆对游行的学生们开火,不论是有伤还是有亡,都能为他们的谈判带来益处。

    谢怀昌临近下班才得到这个消息,一颗心立时被揪了起来,他不敢擅离职守跑去东交民巷找韦筠如,只能不停地给相熟的记者打电话,询问东交民巷是否发生学生伤亡。

    陆征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完了整场游行,还将他们喊得那些口号全部抄在了一张纸上。下班的时候谢怀昌来叫他回家,他正对着纸上的那些口号出神。

    谢怀昌在桌子对面,收走了那张纸,折起来丢进垃圾桶:“总长,下班了。”

    陆征祥疲惫地点了点头,将桌上的文件一一收好,路过垃圾桶时犹豫再三,弯腰将纸页捡了起来,放进西服口袋里:“留着吧。”

    谢怀昌心中不忍:“总长……”

    陆征祥摆了摆手:“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应该做什么。”

    学生们举行示威游行,是想让他们拒绝《二十一条觉书》,但参与谈判的人全都明白,这觉书非签不可,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在其中的详细条款上与日方来回拉锯,争取事态向更有利于中国的方向发展。但这些学生们是不知道的,他们也无颜将它当成功绩去说就像一个人原本要被砍五十刀,经过外交部的努力斡旋,对方高抬贵手,只砍了四十刀这的确算不上是什么功绩。

    谢怀昌还惦记着他晚上的佳人约,因此没有留在陆宅用晚饭,将陆征祥送回家后便急匆匆地开车出来,直奔东交民巷,但学生已经散尽了。

    他又去北京大学,冲到法律系,挨个向人打听韦筠如的去向,但他们都一无所知。

    谢怀昌的车在法律系学生宿舍门口停了好久,一直临近深夜才见她和几个女生挽着手一脸疲惫的回来。他坐在驾驶室里,冲韦筠如亮了亮车灯。

    姑娘们表现的就像惊弓之鸟,直到谢怀昌下车,喊了一声韦筠如的名字,她们才镇静下来。

    韦筠如在谢怀昌面前站定,满面尘土:“你怎么来了?”

    “想看看能不能凑巧遇到你。”谢怀昌打量着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方洁白的手巾来给她擦拭额上汗珠,“怎么了?”

    韦筠如向他笑了笑,将手巾接过来:“日本大使馆对我们动手了,有几个男生进了医院,我们刚从医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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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书:日文词汇,即“约书”、“备忘录”。

二一一。通牒

    谢怀昌当晚又回了一趟谢道庸的宅邸,去见谢婉贤,叮嘱她决不可参与示威游行。婉贤从睡梦中被他吵起来,知道他为此事而来,不由唉声叹气,呵欠连天:“我没有参加,我听说他们要去外部游行,我就没有去。”

    “你做的很对,”谢怀昌道,“但以后就算是不去外部的游行,你也不要参加。”

    “为什么?”婉贤惊讶地看着他,“哥哥如今做了官,就跟官府沆瀣一气了吗?”

    谢怀昌半晌无言:“不是我跟官府沆瀣一气……是因为我参与了,所以知道是怎么回事。”

    婉贤撑着自己的下巴:“是怎么回事?”

    谢怀昌张了张嘴,想起陆征祥那句身心俱疲的“卖国贼”。

    “这个国家是你们的,也是袁大总统的,”他低声道,“没有谁想做卖国贼。”

    游行的学生们只用说“抵制《二十一条》”,但作为参与谈判,需要同时对条约和国民负责的民国中央高层,他们除了抵制的口号外,还要有抵制的方法。

    他第二日去外交部,将日本大使馆对游行学生动手的事情报给了陆征祥,并按照他的意思去到医院探望受伤学生,询问冲突发生的详情。韦筠如正在医院里,见谢怀昌过来,异常惊讶:“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去北大打听了一下,”谢怀昌跟她站在走廊里说话,“你的同学们怎么样了?”

    “还好,都只是皮肉伤,”韦筠如道,“上午老师们来过了,付了住院费,伤筋动骨一百天,养好就行了。”

    谢怀昌又问:“是怎么动起手来的?”

    韦筠如不疑有它,叹了口气便详详细细地讲述起来,她也在冲突中受了点伤,脸上被擦破了一块破,手肘和膝盖也破了,幸好昨天就已经妥善包扎。

    “以后不要再去使馆区示威,”他告诫韦筠如,“一旦发生危险,我们的警察很难冲进去救人。”

    韦筠如点了下头:“难怪昨天闹成那个样子,居然没有警察来帮我们。”

    “眼下正是谈判千钧一发的时候,这个关口上两方都不敢轻举妄动,警察有官方背景,就算是来了,也不敢跟大使馆的人动手。”

    “你知道的好清楚,”韦筠如怀疑地看着他,“你是外交部的人?”

    “不算是,”谢怀昌无意瞒她,但也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只是凑巧比较了解罢了。”

    “不算是,那就是的确与外交部有关系了,”韦筠如心思机敏,稍一思索便道,“如果警察帮我们会惹麻烦,那日本大使馆动手打人,是不是也能惹麻烦?”

    谢怀昌有点吃惊,没想到她能想通这一层关系,便点头道:“是,如果我预料不错,下午谈判团就会借此向日方发难。”

    韦筠如舒了口气:“那我们也不算白挨这一场。”她说着,笑眯眯地看着谢怀昌,“我们没有冲进大使馆,他们打人也是在外面打的,你若早告诉我,那我们就能闹得更大一点了,前清禁烟的林则徐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除了上街游行,眼下也没什么其余能报效国家的方法,能用一己之力为外交部的谈判团们创造些有利条件,也算是求仁得仁。”

    谢怀昌看着她,情绪复杂地笑了笑,他抬起手,似乎是想去捏韦筠如的肩,但又顾忌到男女有别,半途垂了下去:“我听说主持谈判的外交总长陆先生曾经对门下学生有个要求,是必须精通一门外语,你正好时候英文系学生,好好学习,如果毕业后还有这份报效国家的心思,我就推荐你到陆先生门下,学习外交。”

    韦筠如立刻激动起来,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你不骗我?你能推荐我去跟随陆先生学习外交?我是个女生,也能做外交官?”

    “你是个女生,也能做外交官,”谢怀昌含笑道,“我可以推荐你去,但能不能被陆先生选中就不好说了。”

    韦筠如双手摁在胸前,呼吸急促,面带桃红,激动的不能自己:“我……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多谢你,谢……呃……谢……”

    “宁隐,”谢怀昌笑眯眯地第二次报上自己的字号,“谢怀昌,字宁隐。”

    “嗯,谢先生,”韦筠如没有叫他的字,反而是一句客客气气地“谢先生”。

    谢怀昌点了下头,重复一遍:“宁隐。”

    韦筠如知道他的意思,先红了半张脸,才扭扭捏捏地唤了一声:“宁隐。”

    谢怀昌笑意更深,抬头向病房里看了一眼,道:“好了,你去忙吧,我要走了。”

    “等等,”韦筠如喊住他,面带关切,“你妹妹,没事情吧?”

    “我妹妹?”谢怀昌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说婉贤?她没事。”

    “婉贤,谢婉贤,”韦筠如将这个名字轻声念了一遍,“好名字。”

    “我走了,”谢怀昌还惦记着外交部的事情,不敢在此逗留太久,匆匆告辞。

    陆征祥果然拿日本大使馆伤害游行学生的事情对日方发难,但对方却声称伤人者是只是普通日本人,并非大使馆的工作人员。陆征祥对对方的反应丝毫不觉惊讶,就连谢怀昌都不感到气愤,外交一道,不过是用最礼貌的方式,干最流氓的事情罢了。

    对日谈判从一月一直拖到了五月,总统府的智囊团绞尽脑汁,外交部也挖空心思,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四月底的时候,日方再次提交了一份修正案,并在谈判桌上直言“这是最后一份文件”。

    从二月二日正式开始谈判至今,针对约书的正式谈判会议已经进行了二十五场,陆征祥从一个意气风发,临危受命的外交总长一步步变成了如今这个颓疲的中年人,他要借助大量药物才能保证睡眠,白日工作时同样药不离手。

    拖延战术施行起来越来越困难,这说明距离日方最后的忍耐限度已经越来越近。袁世凯开始对谈判的最新进展保密,能拿到最新消息的媒体也沉寂下来,反而更使得谣言满天飞。

    五月,关于《二十一条谈判》的觉书已经谈判了整整四月有余,陆征祥及谈判团的所有参议周旋在欧美日三方中,试图借欧美等国之威来压制日方咄咄逼人的态度和条件。七日,恼羞成怒的日方向中国下达了最后通牒,陆征祥消极应对,试图再搬出欧美列强来迫使日置益让步。

    英国公使朱尔典在英国驻华大使馆的会议厅里接见陆征祥,彬彬有礼地听了他的来意,无奈一笑:“目前中国情形至为危险,各国不暇东顾,为目前计,只有忍辱负重,接受要求。”

    这场会见是由谢怀昌陪同陆征祥去的,他知道谈判已经到了谈无可谈的地步,袁大总统和段祺瑞甚至已经做好了与日本兵戎相见的准备,这一点,就连英国公使都一清二楚。

    他优雅地端起杯子,饮一口红茶,又道:“中日二国已有交战前例,输赢已有结果,我想大总统知己知彼,绝不敢轻启衅端。听说贵国的陆军总长段先生已经备战数周之久……陆,我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也是大总统的老朋友,我实在不愿见他遭此残运。”

    陆征祥被朱尔典客客气气地送出大使馆,今日阳光明媚,是个难得地好天气,陆征祥站在英国大使馆门口,右手在眉骨上搭了个凉棚,仰头看着天色,看着看着,忽然腿脚一软,委顿下去。

    谢怀昌就站在他身边,在他跌到地上去之前搀住了他。陆征祥一言不发,迅速坐到汽车里,离开了东交民巷。

    日置益正在总统办公室觐见袁世凯,一门之隔便是正在召开的国务会议。日置益面对袁世凯时尚还算有礼有节,恭恭敬敬地将日方最后一份修改案放到他桌头:“大总统,我们大日本帝国向来珍惜同中国一衣带水的邻邦之情,天皇陛下更珍惜他与大总统的友情。您知道,中国的革命党人与血多在野日本人关系非常密切,他们有办法、有影响,这使得天皇陛下非常担忧大总统的个人和政权安危。”

    此言一出,不仅是袁世凯,就连一门之隔的国务会议参会众人都怫然变色。

    日置益对袁世凯的表情置若未闻,又道:“天皇陛下愿意保证大总统及您麾下国会的安全,如果您准许,我们将严格取缔在日或在我方保护下的革命党员、宗社党员、留学生联通不法日本商民及浪人,您知道,前些日子在谈判的时候,我国一些游手好闲的浪人同北京大学堂的几位学生发成了点小矛盾,对此,我方也是非常痛心疾首的,已经将那些浪人逮捕,遣送回国,接受审判了。”

    他彬彬有礼,袁世凯亦笑容满面,翻着约书,状似无意道:“日本国应以中国为平等之友邦相互往还,缘何动辄视中国如狗彘或奴隶呢?”

    “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大总统阁下,”日置益起身向他行礼,诚恳道,“日中两国的交往源远流长,纵览世界各国,再无哪一国同日本有中国一般深厚的友谊了。大总统是中国的救国之人,帝国中央及天皇陛下都对大总统推崇备至,且愿意将我国一些优良经验分享给大总统,我天皇陛下认为,救国以万世一系为宗旨,如若大总统欲改国体为复辟,蔽国必赞成大总统的英明决议。”

二一二。真相

    五月九号,袁世凯在总统办公室审阅了由顾维钧主笔的中方声明,并在其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由陆征祥亲自送往日本大使馆。那一天他穿了黑色西装,肃穆凝重得像是去参加葬礼,一周后,他以外交部的名义公布了顾维钧执笔的另一份声明,完整向外界交代了中日交涉的始末。

    大规模的罢工和游行从北京燃烧到各省,陆征祥等谈判团成员的安危再次受到威胁,就连陆军总长段祺瑞都亲自去陆宅拜访,要求谢怀昌调配合理兵力,妥善保护各位外交参议。

    他被这件事绊住,无暇顾及其他。就连谢道庸都很难联系到他,还是谢婉贤机敏,自己跑去外交部寻人的。

    她不是一个人去的,还带了一位朋友,使谢怀昌看到那位朋友就惊讶地站起来:“筠如?”

    “筠如?”谢婉贤重复了一遍,“你们早就认识?”

    韦筠如面上飞红,羞涩地将脸别到一边不说话了,还是谢怀昌来解的围:“示威游行的时候将她当成你了,还请她帮忙找你来着。”

    谢婉贤恍然大悟,拿调侃的眼神瞟着谢怀昌:“难怪筠如姐姐说一见我就觉得亲近得很。”

    韦筠如佯作镇静,又把脸转回来:“谢先生说要请我吃晚饭,还要跟我好好讨论游行的问题,是随便说说的吗?”

    “啊……”谢怀昌以手握拳,在额上敲了一下,“实在是公务繁忙,抽不出空来。”

    韦筠如四下看了看他的办公室:“你不是外交部的人,为什么会在外交部工作?”

    “我是军职,”谢怀昌道,“特殊时期,负责保护陆总长的安全。”

    韦筠如小吃一惊:“难怪你可以向陆总长推荐我……”

    谢怀昌无意让私事占用工作时间,对谢婉贤问道:“你专程跑来部里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啊,有的!”谢婉贤这才想起正经事的样子,急忙道,“哥哥,筠如的一些同学到国会大楼前游行示威,被警察抓起来了!你能不能出面放了他们?”

    谢怀昌眉心皱起来:“怎么会被警察抓了?”

    “我们听说《二十一条》要签了,有几位激进的同学就组织了游行,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有别的同学跑回来通风报信我才知道出事的。”

    谢婉贤在一旁帮腔:“哥哥,我们能找的只有你了,参与游行都是学生,不会故意惹乱子的。”

    袁世凯曾经授意报纸将《二十一条》的事情放出去,意在激发民众的反日情绪,学生游行应当也在他计划之中,不得不说,游行和罢工的确是为谈判争取了些许益处,但如今谈判结束,外交上的较量到此结束,示威游行威胁的便不再是日本大使馆,而是民国政`府。

    谢怀昌同警察厅方面有些交情,当即就在办公室拨电话过去:“老何,听说你抓了几个游行的学生,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电话那头的人笑道,“就是奉上头的命令随便抓几个人吓唬吓唬,要不学生们蹬鼻子上脸,闹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谢怀昌皱眉道:“抓了几个人?打算怎么吓唬?”

    老何“咦”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关心,难道我一不当心,把你姘头抓进去了?”

    话筒里的声音两个姑娘都听不到,幸亏两个姑娘都听不到,谢怀昌咳了一声,严肃道:“我妹妹可能在里面呢!”

    老何吓了一大跳:“不会吧……我去问问,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谢怀昌叹了口气:“你不如把人都放出来,只放我妹妹一个,叫别人怎么看?”

    “迟早都要放出来,只不过要关上两日给他们点苦头吃罢了,单个放你妹妹是没问题,但要将人都放了,这个情我没法儿卖给你。”老何又催促,“快点,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我去问问,如果我没抓,你就别地儿找找。”

    谢怀安无可奈何地叹气,找了张纸在上面写:名字?

    韦筠如脑筋转的很快,立刻写了一个名字,谢怀安便照着念了出来。

    老何在那边叫了个警察进办公室,将名字说给他,吩咐道:“问问咱们抓的那帮人里有没有这个女学生,如果有就把她带到我这来。”

    谢怀安心里咯噔一声,急忙道:“如果有你就直接把她放了吧,叫她赶紧回去上课,我晚上请你吃饭。”

    老何不疑有它,笑答:“好好好,听你谢二少的,不过你回去也好好说说你妹妹,专心学习就行了,跟着那帮人掺和什么……对了,你跟你妹怎么不是一个姓呢?表妹吗?”

    谢怀安道:“算是表妹吧,关系挺远的,是外七府里我一位叔母娘家的侄女。”

    谢家在镇江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外七府里随便拎出一位,只数辈分就已经要绕晕几个人。两句话过去,韦筠如指定的那个女学生便被带来了,谢怀安听见老何在那头招呼她:“你怎么不早说你是谢二少的妹妹呢?你看这大水冲了龙王庙的,别怕,我正跟二少打着电话呢,你要不要来跟他说两句?”

    那女学生一脸茫然,倒也没说什么否认的话,只将话筒拿起来,语气犹疑地唤了一声:“二……二哥?”

    谢怀昌话筒递给韦筠如,做口型告诉她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韦筠如压低声音,对着话筒道:“洽闻,是我,我是韦筠如,我找谢二少帮忙把你放出来的,你现在赶紧回学校,我有话要问你,你现在先做做样子,叫那个厅长把你放出去。”

    李洽闻很机灵,听她这么说,立刻回道:“我知道,我错了,哥哥,我这就回学校。”

    她挂了电话,老何尚还在欣慰点头:“这就对嘛,听你哥哥的话,好好读书不比什么都强?我派车送你吧。”

    李洽闻对谢怀昌一无所知,甚至压根不晓得“谢二少”究竟是何方人物,她害怕在车上露出什么破绽,当即客客气气地拒绝了他。

    谢怀昌再一次警告韦筠如:“不要再参加游行了,你们现在游行不但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韦筠如直直看着他:“可是……如果不游行,我们又能干什么呢?国家有难,我们报国无门,只能通过游行的方法警示当局,谢先生,您是明白人,看当局今日做法,您觉得他们收到警示了吗?”

    谢怀昌被她问的半晌无言,他不愿说些鬼话糊弄韦筠如,见她问的认真,只能认真回答:“你不想让大总统签《二十一条》?”

    韦筠如反问他:“你难道看不出《二十一条》是日本亡我中华之心?”

    “你我能看得出,你以为大总统看不出?”谢怀昌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他若看不出,又为何派人谈判?”

    韦筠如愣了愣:“大总统既然看得如此明白,那又为什么非要签这个协议?”

    “非要签,是因为非签不可,”谢怀昌看着她的眼睛,沉沉叹息,“弱国无外交,如今的条约,已经是袁大总统授意外交部极力谈判后的结果了,签了,尚还有别的弥补办法,可如果不签,恐怕不日两国就要兵戎相见。”

    “为什么不能兵戎相见?”韦筠如道,“倘若日本存的心思真的是亡我中华,那迟早都会有这一战的。”

    “那这一战就宜迟不宜早,”谢怀昌道,“筠如,这件事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信你,你决不可告诉第二人。”

    韦筠如被他肃穆的神色镇住,立刻肃容:“我绝不会告诉第二人。”

    谢婉贤忽然插口:“那我算是第二人吗。”

    谢怀昌看着她:“阿贤也听听吧。大总统曾问陆军总长段祺瑞,倘若中日开战,以我国目前的军事实力能撑多久,段总长的回复是……48个小时后,听凭大总统安排。”

    谢婉贤与韦筠如双双吃惊,并且立刻露出六神无主的神色:“只有……48个小时吗?”

    谢怀昌低下头,用手摁着自己的太阳穴:“这还是袁大总统带出来的,我国目前最精良的部队……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不得不签了吗?”

    韦筠如默了半天,忽然站起身:“我走了,我要回学校去。”

    她木愣愣地走了两步,又忽然顿住脚步:“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我知道这个消息不能泄露。”

    谢怀昌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一笑:“我那天在人群里将你当成我妹妹,去拍你肩膀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大概是五年还是六年之前,前清还没有灭亡的时候,我曾经为立宪一事上街游行,正好碰见我叔父下朝回府,他发现我在一辆板车上演讲,简直气炸了肺,当即就上前赏了我一巴掌,将我拽回府里了。”

    他一边摇头一边笑,又抬眼看着谢婉贤:“没想到这才短短数年,就成了我从游行队伍里抓别人了。”

    “我没有去游行,因为听说他们要去外交部示威,”谢婉贤道,“我知道哥哥报国之心绝不亚于那些游行的学生,我不会去给你添乱的。”

二一三。功臣

    韦筠如看着这对兄妹,轻声道:“可是……我还是会发动游行,也会支持我的同学们去游行。”她说着,将目光转向谢怀昌,“你总得给他们一个情绪发泄口。”

    这倒是谢怀昌没有想到的,但如今正值乱世,当局连自己都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去管书生们的情绪发泄口?

    谢怀昌没有更好的方法,只能点头,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叮嘱:“注意安全。”

    韦筠如向他笑了笑:“你今晚若是有空闲,请来燕园吧。”

    谢怀昌尚未开口,婉贤便先笑了起来:“筠如姐姐是要跟我哥哥约晚餐吗?我本来还想与你一同回燕园,眼下看来,倒是要识相点,主动消失了。”

    韦筠如被她调侃的面红耳赤,却没有含羞跑走,反而定定站在那,等着谢怀昌的回答。谢婉贤又催促:“哥哥在犹豫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佳人都主动发邀请了,你居然还要拿乔吗?”

    谢怀昌摆摆手:“不是要拿乔,的确另有要事,陆总长每天都要到总统府去做工作汇报,只这一关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韦筠如微微笑了起来:“我不敢耽误你的公事,只盼你有空时还记得我,从今日起,我每天下午七点,都在燕园门口等你。”

    她说完这一句,不问谢怀昌答不答应,转身就离开了。谢婉贤将手放在谢怀昌办公桌的桌面上,笑眯眯道:“我要先恭喜哥哥红星鸾动了。”

    谢怀昌头一次因此事而被人调侃,一时间也不自在起来,装模作样地呵斥她:“不好好学习,整天关心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谢婉贤像是能窥破他心思一样,一点都不着恼:“我关心我哥哥的婚姻大事,怎么能叫乱七八糟?二哥有所不知,筠如姐姐找我可费了老大的劲呢,她说她本想在燕园里贴寻人启事,但又害怕被歹人瞧见了,对我不利,于是就在图书馆一人一人问过来的。”

    谢怀昌心头涌起一阵暖意,不自觉微笑起来:“你们相交几日了?”

    “统共才四日,”婉贤道,“我原本还奇怪的很,不知道我同她究竟有什么渊源,值得她这样大费周章地帮我哥哥有所不知,她听闻我要考燕园的化学系,还特意找了化学系的同学来指点我。”

    谢怀昌道:“我还以为是因为今日她同窗被捕,所以才寻你帮忙的。”

    婉贤立刻解释:“哥哥说这话伤人,她知道你能帮上忙,还是我提的。”

    谢怀昌正待张口,桌上的电话却铃铃响了起来,他接上应了一声,听对方说了几句话,便答一句:“知道了。”顺手挂了电话。

    谢婉贤很识眼色,主动站起来:“我先走了,不耽误哥哥的公事。”

    “我派车送你回去,”谢怀昌取了他的军帽,大步走了出去,“你直接下楼,去找一个叫王整的警卫,叫他送你。”

    电话是陆征祥打来的,说总统办公室叫他现在赶紧过去一趟。这个时间点打来急电,恐怕是约书的事情有了转机,陆征祥不敢怠慢,放下手里的事情就赶了过去。

    袁世凯办公桌前站了一个矮矮瘦瘦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陆征祥顾不上仔细打量他,先劈头向袁世凯发问:“大总统急诏,可是对日谈判有转机了?”

    他甚至连礼节都顾不上了,双手摁在袁世凯办公桌上,身体前倾,迫切地看着他。

    袁世凯向后仰了仰身子,指着他对那中年男人道:“这就是主持谈判的外交总长陆征祥,他负责台前,我居于幕后,整个对日谈判,我二人一前一后,谈至今时,谈出这样一个结果。”

    陆征祥这才发现袁世凯神情有异,几十年官场沉浮,从前清一文不名的兵做到如今权倾天下的大总统,他早已喜怒不形于色,没想到今日却在这个矮瘦男人面前泄了点情绪。

    陆征祥明白过来,袁世凯将他叫来同变数无关,他压着心里的情绪,转过身来向那个矮瘦男人致意:“鄙人陆征祥,不知阁下是?”

    “这位是全国教育委员会的赵明公先生,来向我递交一份文件,”袁世凯将手掌下压着的一沓纸页递给他,“请求将五月九日确立为国耻日。”

    陆征祥一怔,伸出去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袁世凯递文件的动作一顿,看着他的眼睛:“子欣,这不是你的错。”

    陆征祥垂着眼睛,眼眶里蓄满泪水,他不敢让袁世凯看到,急急忙忙应了一声,将文件拿走了。

    袁世凯看到角落里站着的谢怀昌,又和颜悦色地向他微笑:“也辛苦你了。”

    他已经不记得谢怀昌是谁了。

    陆征祥简直无颜去看那张纸上的内容,他坐在沙发上,头低的极低,勉强看完了第一页的内容。

    “回大总统的话,”他嗓音沙哑,仍未抬头,“这份申请……请大总统通过吧。”

    袁世凯又去看赵明公:“回去报给你们协会会长,就说陆总长也同意了,叫他发文昭告全国。”

    赵明公似乎有些尴尬,他的右手在裤腿上搓了搓,局促地应了一句:“是。”

    袁世凯捏着一支笔起身,走到陆征祥面前,从他手里拿过了那份文件,在最末一页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道:“陆总长是一位优秀的外交官,他为这个国家做出的贡献,是你们这些整日闭门造车的书生难以想象的,我不会罢免这样一位功勋卓著的外交官。赵明公,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若没有他陆子欣,我们要签订的条款会比现在的更严苛,更令人难以接受。”

    陆征祥猛地站了起来:“大总统折杀我,我……我自知有罪,自请下台。”

    “我今日将你叫来,不是为了敲打你,”袁世凯又回到办公桌后,“而是为了叫外人看看,你陆子欣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陆征祥一怔,随即道:“大总统不必可怜我,我是个民族罪人。”

    “拿出来,”袁世凯又说了一遍。

    陆征祥慢慢吐出一口气,将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扁长的盒子,袁世凯将它打开,里面盛满了各色药片。

    “这是他每日要服的药,这些药,是他接任外交总长以来才开始吃的,”袁世凯看着赵明公,冷笑一声,“没准比你一辈子吃的药都多。”

    赵明公更加局促,甚至开始用手捏他西装裤的裤缝。

    “我们的难处,不打算告诉给民众。若是能成功拿下这场谈判,那其间吃的苦头自然能成庆功的军功章,现在失败了,再说出去,未免就有故作委屈、博取同情的嫌疑。”袁世凯冷声道,“可我绝不能允许我们内部的人也跟着民众去责怪在谈判中出过大力气的谈判员。你回头看看现在门边站着的的那位,他原来是我们陆军军官学院的教官主任,特意调到外交部,保护陆总长的生命安全,至今都没有结束任务。”

    谢怀昌吃了一惊,他还以为袁世凯已经不认识他了。

    赵明公扭头看了他一眼,对陆征祥深深鞠了一躬:“总长先生……非常抱歉。”

    陆征祥慌忙站起身,向他鞠躬回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袁世凯将签好字的文件推到办公桌边上:“我国国力未充,目前难以与日兵戎相见,权衡利害,不得以接受日本通牒的要求,何等痛心,何等耻辱!你回去告诉冯会长,请他向全国发文,告诫全国万万师生,经此大难,我国民须本卧薪尝胆之精神,做奋发有为之事业。我们要埋头十年,再与日本抬头相见!”

    最后四个字咬字极重,简直是字字千钧。

    陆征祥同赵明公一同退出办公室,条约新订,袁世凯要忙着同国务会议另寻掣肘条约的法门,同样行色匆匆。赵明公再面对陆征祥时,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愧色,他同陆征祥揖了一礼,道:“陆总长,我一叶障目,不知天高地厚,错怪了总长,还请总长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一遭。”

    陆征祥与他客气,说些自贬的话。他越自贬,赵明公就越要抬高他,两人一来一去,就连谢怀昌都有些看不下去,他知道陆征祥如今说话就像钝刀子割肉,来来回回,割的都是他自己。

    “总长,部里还有文件要处理。”谢怀昌不得不开口替陆征祥结尾,果不其然看到他松了口气,客客气气地向赵明公道别:“今日失礼的很,来日在同赵公把盏同论。”

    司机将车开出来,谢怀昌亲手为陆征祥拉开车门,但陆征祥却在门口站着,并不上车,反而看着谢怀昌道:“我们走回去吧。”

    总统府距离外交部不近,倘若有人有意刺杀,那这段路必定是个绝佳的刺杀地点。

    谢怀昌担忧地看他:“总长,您走回去恐怕不安全。”

    “如果真有人要杀我,”陆征祥笑了笑,“希望他用枪吧。”

二一四。师徒

    北京大学堂的入学试在六月初开始,婉贤参考成了京城谢府的头等大事,冯夫人简直是当做男孩子参加岁科一样伺候她,不准她出府,只叫她在家好好读书。

    婉贤还想去见韦筠如,因此跟谢道庸撒娇卖乖:“在燕园图书馆就很好,为什么非得在家里学呢?”

    “因为叔母对你的自制力不放心吧,”谢道庸笑呵呵道,“想去燕园,以后有的是机会,你总不至于舍近求远,为了这几天的这几趟,而放弃未来的好几年。”

    婉贤叹气道:“在燕园认识了一个师姐,人很好,还特意找了化学系的师哥来教我功课。”

    “你要是觉得有需要,就将那位师哥请到家里来,叫老潘接送他”谢道庸提议道,“先前你的大姐和二哥在这里学习的时候,请的就是家庭教师。”

    婉贤觉得这样不妥,仿佛是在像别人炫耀财力,再者她并不是真的需要别人来辅导她功课,借了这个托词,不过是因为喜爱燕园的图书馆罢了。

    谢道庸似乎能看透她心思:“距离考试只有短短一月,这一月可是能决定你在未来数年里,能否天天去燕园的,你叔母叫你多报些别的学校,你不肯,就连清华园都不去,非燕园不读,既然做了这破釜沉舟的打算,就更得后继有力才对,免得真破了釜沉了舟,却还是失败了。”

    婉贤明白谢道庸的意思,再者她也着实害怕一考不中,再来一年。徐适年被调到北京了,不同于他在上海的时候,只要婉贤愿意,随时都可以坐车或乘船去见他,如今京城同镇江相隔千里,她若考不来,陶姨娘未必准她再考,如此只怕真要两地永隔。

    她想到徐适年,心里顿时满怀惆怅,并且后悔她年少气盛,当面对他表明心意未说清时尚还能以学生的身份待在他身边,向他讨教,或同进一餐饭,共听一场戏,如今挑明了,他反倒退避三舍。

    婉贤用完午膳,照例要睡半个小时,下午起来才有精神头去做题看书。冯夫人向来不准人在她看书的时候打搅她,因此前堂里的丫头跑来请她的时候,婉贤还吓了一跳。

    “太太说贤小姐有客人来啦,”丫头笑嘻嘻道,“是个先生,专程来找贤小姐的。”

    专程来找她的先生,婉贤第一个想法就是徐适年来了。因为燕园里的师哥师姐们并不晓得她的住处,但按理说,徐适年也不应知道。

    她满腹狐疑地出去,但见堂里坐的果然是徐适年,正陪着冯夫人笑盈盈地说话。

    婉贤急忙退到角落里,自己抿头发整衣服,还叫丫头帮着参详,悄声告诉她:“是我在镇江时的洋文老师,严厉的很。”

    她在外头停了好一阵,将气息和心跳都调匀了才进去,向徐适年道万福:“先生来了。”

    徐适年看她的目光还有些躲闪,但已经比在火车站时从容不少。他手边的案几上放了一个长方的蓝色布包,互相问候完了,便将那个布包打开,原来是几本书。

    “我拜托北大的同僚要来的,是他们化学系老师的参考教材。”徐适年道,“你多看一看,兴许考试的时候会考到。”

    婉贤伸手去接,两人的指尖在书页下触到一起,徐适年身上一抖,触电似得收了回来。

    婉贤两手空空地站在他面前,故作诧异地看他:“先生?”

    徐适年自觉尴尬,掩饰地笑了笑,又将书给他递了过去。

    他这次只捏了一个边,小心翼翼地,婉贤心中好笑,双手去接,向着门口的那只手故意往前伸了伸,在他捏着书的指背上快速一划,还不等徐适年有所反应,就将书拿走了。

    冯夫人道:“真是劳烦徐先生,都已经高升到教育部了,还惦记着阿贤的入学考试。”

    婉贤翻着书,听了这话,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从书页上面看了徐适年一眼:“是呀,我本应多谢徐先生,但眼下正是备考的关键时期,不敢孟浪,不过左右也就这一月了,来日考上榜,有的是时间好好谢你。”

    她这话说的意味深长,有意误导他往别处想,使徐适年立刻又局促起来,简直坐立难安。

    婉贤手里还翻着那一沓书页,说是书页,其间还夹了不少卷子,竟然还都是用毛笔抄下来的,整理了中学时要用到的所有化学公式,字迹颇为眼熟,像是徐适年的手笔。

    “这是先生自己整理的吗?”她将一张写满公式的纸展开给他看,却不等他回答便兀自笑道,“我记得先生读的是新闻学,却连这些化学公式都如此明了,真是文理大成之才。”

    徐适年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腰背挺直,两膝夹紧,双手放在大腿上,像是刚刚进入学堂的小孩子,每次他紧张起来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的这么端端坐好:“不……不是,是化学系的老师拿他教案给我,我抄录的。”

    婉贤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将那页纸重新折好:“我要多谢先生为我的一番苦心,来日我金榜题名,必设宴答谢先生,还请先生务必赏脸,看我在我们过去几年的……师徒情分上。”

    冯夫人能看出徐适年在谢婉贤面前的不自在,却不知道这份不自在缘何而起,只道是在镇江时的旧日摩擦,便替婉贤帮腔:“是啊,徐先生,我们阿贤能得徐先生如此费心,是她的造化,这谢师宴不能不请,先生也不能不来。”

    徐适年勉强笑了一下,道:“还是……还是等阿……等三小姐高中了再说吧。”

    “叔母,算了,先生如今身份非比寻常,也算是吃皇粮的大人了,他若不愿来,咱们也不好强迫。”婉贤笑盈盈道,“当年他尚还唤我一声阿贤,如今只愿称个疏离客气的‘三小姐’,哎,物是人非啊,这做官和不做官,果然差别大得很。”

    “不,绝没有这意思!”徐适年急切解释,“我只是……我只想三小姐如今年岁渐大,我一个外男,若再像幼时一般同她相处,恐怕……恐怕于三小姐闺名有碍。”

    “先生是自己人,称什么外男?”冯夫人道,“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如父如兄的人物,哪用得这般客气?”

    “算了,先生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婉贤又为他解围,“横竖你我之间,也不是一个称呼就能划清界限的。”

    这话就连冯夫人听了都吃一惊,忍不住暗自揣测这对师徒之间发生的事情,下意识就想多问两句。但婉贤没给她这个机会,便起身向徐适年行礼:“先生恐怕还另有公务,我就不耽误您了。”

    徐适年如蒙大赦,急忙起身,客气两句便飞也似的离开了。

    冯夫人问婉贤:“这徐先生主动来找你,怎么见了你又像见了鬼一样?”

    “他欠我的,”婉贤笑嘻嘻道,“当年老宅管家福大叔的儿子跟着他闹革命,欺上瞒下地从府里偷钱去贴补革命党,他原先不晓得,就尽数拿去用了,后来又在老宅给我做洋文老师,瞒着我们去参加革命党的起义,受了伤,是我想办法说服大姐,将他安排在别苑里将养的,如今他做了官,若想将这些旧日恩怨一笔勾销,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因此对他就有些不客气。”

    她半真半假地解释,冯夫人也只能全盘接收,若有所思道:“我看他不像是忘恩负义的人。”

    “那倒是。”婉贤说着,向冯夫人扬了扬手里的书页,“叔母,我看书去了。”

    她自是一派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架势,冯夫人将她看的紧,她也没机会去听闻窗外事,因此也就不晓得五月末中日正式签订条约这件举国震动的大事。外交部前前后后忙了五个月,最终也没能拖死这场国之噩运。陆征祥去签约的时候,北京学界、商界、工界等人正聚集在外交部门口,高喊口号,游行示威。

    今日之约书同日置益最早跨过外交部直接对袁世凯提供的约书已经大有不同,让整个国务会议都如鲠在喉,对中华民国最为不利的第五项条款已经通过艰苦谈判去掉了,称作《中日民四条约》。

    初则据理力争,终则丧权辱国。陆征祥曾将自己比作李鸿章,而他最终也是做了与李鸿章相同的事情文人都想在史书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但陆征祥寒窗苦读的时候万万不会想到,他留下的那一笔,竟然是在卖国条约上签下的自己名字。

    伴随着谈判结束,谢怀昌在外交部的差事也算彻底告终,他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留在外交部任闲差,二是接着回去陆军军官学堂做教官主任。陆征祥自签约典礼结束便大病一场,随即向袁世凯提出辞职,大总统感念他在这场外交斗争中付出的心血,大笔一挥准了他的辞呈,另择曹汝霖接任外交总长。

二一五。前程

    陆征祥在外交部多待了一年,与继任的曹汝霖做工作交接。陆征祥任总长的时候,曹汝霖正是辅助他谈判的次长,其实没什么要交接的,将陆征祥留任一年,只不过是怕给外人留下谈判不利,撤职查办的印象,但除了最早做工作交接的两个月之外,陆征祥一直抱病在家,只是虚挂一个总长之名。

    在他离开之前,还特意找到谢怀昌:“我要卸任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谢怀昌立刻道:“唯总长是从。”

    陆征祥摆手:“我不是要你表忠心,宁隐,我同你投缘,想为你谋个好前程,你若是还打算留在外交部,我就用总长的名义将你任命为参议,你若是不想留下,我就去跟陆军部的段总长打招呼,调你到陆军总部去。”

    陆军总长段祺瑞是袁世凯的心腹,大名鼎鼎的北洋三杰之一,号称北洋之虎,传闻中还被袁世凯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若是能到他手下,岂止是有好前程,恐怕入阁拜相都是有可能的。陆征祥的确是为谢怀昌考虑得面面俱到,尽心力要为他谋一个好前程。

    谢怀昌沉默不语,这份前程令人心动,但接受了这份前程,就相当于与段祺瑞袁世凯彻底捆在一起,未必能一荣俱荣,但恐怕要一损俱损。

    陆征祥看出他在犹豫,却猜不出他在犹豫什么,他为谢怀昌安排的前程就像是上天掉下的馅饼,他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谢怀昌道:“总长的心意我铭感五内,但这件事着实事关重大,我若孑然一身,自然求之不得,但总长知道,我家族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每个决定都要力求慎重。所以如若总长允准,请容我回家与叔父商议。”

    陆征祥听完,什么表情都没流露出来,他兴许是已经身心俱疲,再懒打起精神去想谢怀昌这番话背后的深意,当即便点头允准:“好,你尽早决定,再来找我。”

    谢怀昌将这个消息带回给谢道庸:“不知叔父是什么意见?”

    谢道庸摇了摇头:“不要去。”

    谢怀昌松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

    谢道庸笑眯眯地看他:“你这个反应,难道以为我会支持你去段祺瑞麾下?”

    谢怀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倒没有,只不过考虑到你与大总统交情匪浅,所以……”

    “我同大总统……”谢道庸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昔年我同大总统一道在李文忠公麾下效力,甲午海战之后,文忠公的北洋全军覆没,他自己也被迫去到京郊寺庙潜修,那时候大总统已经投效了荣禄荣中堂,跑来为荣中堂做说客,被文忠公赶了出去,当时我也在场。”

    “他走之后,文忠公便对我预言……说此子日后,恐怕不止要入阁拜相。”

    谢怀昌道:“文忠公好眼光。”

    谢道庸轻轻叹了口气:“当初文忠公叫我同他搞好关系,因为我们都是北洋旧臣,同别人相比更有三分亲近,可叹那时年轻气盛,总以为自己自有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本事,并没有将文忠公的话放在心里。”

    谢怀昌惊讶道:“难道叔父为没有投效他而后悔?”

    谢道庸摇了摇头:“倒不至于要后悔,只是觉得……若是投效了他,能做更多的事情吧。”

    他是谢家百年来第一个入京做官的人,为此不惜与兄父翻脸,但汲汲营营一生,到头来却只是个在京的小官,有也可,没有也行。他不乏做事的能力,却始终没有得到过重用与能力高低无关,站队才是决定性因素。

    可以没有本事,但不可以没有忠心。

    只有位卑者才不需要站队。

    谢道庸又抬起眼皮,看着谢怀昌:“陆子欣若举荐你去段祺瑞麾下,他定能要你,但会不会重用你就未必了,他如今气候已成,麾下不乏忠兵良将,仅凭一颗忠心只怕起不到什么作用……更何况你连一颗忠心都没有。”

    谢怀昌笑着称是:“我还是国民党党员呢。”

    谢道庸长长“嗯”了一声:“还是回保定陆军军官学堂去吧,好好当个老师,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

    最后一句“桃李满天下”他说的语气极轻,似乎是不经意说出来的,又似乎另有内涵。

    谢怀昌将他最终决定报给了陆征祥,倒叫陆征祥大吃一惊,但解释的说辞是早就想好的,冠冕堂皇里自有三分真心,他在陆宅书房里见这位前任总长,恳切地看着他,道:“经次跟随总长参加着无硝烟的一战,感触良多,与国家相比,我个人前程又何足道哉?若我中华国富民强,日本这等蕞尔小国又岂敢咄咄逼我中华总统?怀昌此去,不愿出将,不愿拜相,但求为国训练一批忠猛之士,镇守四方。”

    陆征祥看他,表情感慨,伸手在他肩上使劲拍了拍,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附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张报纸用玻璃裱好的报纸递给她,五月九日的,报道了全国教育委员会将当日确定为国耻日的消息。

    “送给你,”他说,“以此为戒。”

    谢怀昌双手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摁在胸口:“多谢总长。”

    陆征祥当着他的面给段祺瑞打电话,要他将谢怀昌调回陆军军官学堂,彼时军官学堂的校长曲同丰在《二十一条》谈判期间纵容学生罢课游行,因此招致段祺瑞的不满,陆征祥在这个关头要安插谢怀昌过去,他自是一百个同意,并且张口给了他一个副校长的职位。

    对谢怀昌来说,这个副校长之职简直是意外之喜,曲同丰的事迹他略有耳闻,对他在谈判期间表现出的爱国意向颇为赞同,到他手底下去做副校长,谢怀昌一百个愿意。

    从陆宅出来,他心情甚好,简直是春风得意,五个月里难得有清闲,便想起他同韦筠如那场拖延至今的晚餐,便叫了个黄包车,去到北大寻她。

    韦筠如没有在燕园门口等他,因为正在上课,谢怀昌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英语系上课的教室,他从后门悄悄进去,坐在最后一排,听得全神贯注。

    授课老师早就看到他进来,本以为是迟到的学生,但从那一身没有军徽的军装看,又以为是之前参加学生的游行示威,如今东窗事发,军方派人来捉拿他的。但谢怀昌进来后没有出声也没有闹事,他便当做没看见,从容镇定地讲完了一整堂课,直到下课铃响起,才布置了作业,收拾了讲义,走到谢怀昌跟前,对着他伸出双手:“等你们好久了,走吧。”

    谢怀昌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您认识我?您要上哪去?”

    老师也是莫名其妙:“你不是来抓我的吗?”

    谢怀昌哭笑不得,但看着老师一脸坦荡,故意逗他:“你知道我是来抓你的?那就主动交代你犯了什么事吧?”

    老师正气凛然道:“我一心为国,天日可表,那游行是我发气的,也是我鼓动学生参加示威的,你要抓要罚,我一人担着,同我这班学生们无关。”

    他身后的学子们群情激奋,聚拢到谢怀昌身边,争先恐后地喊:“这主意是我出的,同我老师也无关,你不要抓他,抓我们吧!”

    韦筠如在人群最外面,挤不进去,说话也没人听,急的满头是汗。

    那老师张开双手,将学生们都护在身后:“不要在教室里抓人,咱们出去,我随你走。”

    “你随我走,我还不愿带你走呢,”谢怀昌已经看到韦筠如了,笑眯眯地向她伸手,“我是来接她去吃完饭的,哪有空闲来抓你?即便是要抓,那也是警察厅的事情吧,同我一个兵又有什么干系?”

    学生们一时大哗,纷纷扭头去看韦筠如,伴在她身边的一个清秀姑娘忽然倒抽一口冷气,捂着嘴小声惊叫:“你是那天救我们的那个谢二少?”

    谢怀昌一挑眉:“李洽闻?”

    李洽闻急忙点头,拉着韦筠如拨开人群挤到谢怀昌跟前,笑容满面地看他,还调皮道:“二哥,是我呀,我有听你的花,好好学习,再没有去闹事了。”

    她说着,将韦筠如拉倒人前,对同学们解释:“就是咱们一些同学被抓的那次,筠如恰巧认识这位谢二少的亲妹妹,就由他妹妹带着去找二少帮的忙,我们才那么快被放出来的。”

    警察厅的老何只关了学生们一个晚上,没用武也没有什么刑讯逼供,李洽闻是因为谢怀昌的关系才最早被放出来,便将所有的功劳都算在了谢怀昌头上。

    谢怀昌急忙解释:“功不在我,原本警察也没打算伤害你们。”

    老师这才知道误会了,顿时满面通红,握着谢怀昌的手连摇:“原来是恩人,我们之前还为没有谢过恩人而遗憾呢,您能亲自来,真是太好了。”

    谢怀昌点着头同他客气:“您言重了,我算不上什么恩人,方才没把您吓着就好。”

二一六。她

    韦筠如在众人荡漾的眼波里被谢怀昌领走,跟他去一家名叫“御膳房”的餐馆吃晚餐,这家餐馆的老板据说曾在宫里做御膳,清帝退位后内宫裁员,这才流落到民间,开设餐馆。

    “御膳房”在京中是达官显贵,富豪巨贾们设宴专门场所,装饰的碧丽堂皇,但韦筠如过来,竟无丝毫怯意,侍从端上一些名字优雅寓意吉祥的菜品,韦筠如也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谢怀昌原本没有炫耀自身财力的意思,只是初次请她吃饭,想去一个高档一些的饭店,但见到韦筠如如此坦然自若的样子,再联系到她的谈吐举止,不由对她的家庭背景横生猜测。

    韦筠如的心思显然不在这千金一宴上,她迫不及待地对谢怀昌发问:“你上次说签了尚有回转的余地,是怎么个余地法儿?”

    谢怀昌失笑道:“你这是在打探国家机密呀。”

    韦筠如没想到这一层,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一怔:“我……我忘了,对不起呀,那你不要说了。”

    谢怀昌亲自给她斟茶:“你若是想知道,可以自己注意收集一下相关消息,眼下我不能告诉你,不过等方案顺利实施了,倒是可以说一说。”

    韦筠如眉眼又亮起来:“那你就等方案顺利实施了再说,我们可以对一对,看我推测的对不对。”

    谢怀昌微笑着看她的眼睛:“希望还有那一天吧。”

    韦筠如警觉起来:“怎么了?为什么会没有那一天?”

    谢怀昌轻轻叹了口气:“我在外交部的工作已经结束,要离开北京了。”

    韦筠如不由愕然:“你真不是外交部的人?”

    谢怀昌好笑地看她:“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现在信了……”韦筠如说着这些话,却还是充满希冀地看着谢怀昌,“你……你真要走?那你走了,我该去找谁呢?”

    “你若等我,”谢怀昌微微笑着看她,“我就还回来。”

    韦筠如沐浴在他柔和的目光下,双颊绯红,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便将目光放在他喉结下第二颗扣子上,轻声道:“婉贤还在北京呢,你总要来看她吧。”

    “叔父在京城,她自有叔父叔母照料,恐怕轮不上我来看,”谢怀昌故意道,“而且她能不能考上还不一定。”

    “她一定能考上,”韦筠如语气坚定,“我就在燕园里等我的小学妹,她一定能来。”

    她说着,鼓起勇气与谢怀昌对视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转开,嘀咕了一句:“就是不知道她那薄情寡义的哥哥会不会来看她。”

    谢怀昌再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引得邻桌人纷纷将目光投过来,韦筠如面红如火烧,着急地摆手:“你这是干嘛呀!别笑了!”

    “好,好,你说不笑就不笑了,”谢怀昌努力止住笑意,“今天上课的老师是哪位?怎么还鼓动你们游行示威呢?”

    “孟先生是位极好的老师。”韦筠如似乎是怕自己的老师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急忙解释,“他是少见中外兼修的人才,英文水平和国文水平同样好,文学系的李教授还曾赞扬他,文笔好的可以道中文系去教授写作了。”

    “哦,这倒难得了,”谢怀昌若有所思地点头,“他是不是在报纸上还开有专栏?”

    “你也知道?”韦筠如欣喜道,“孟先生的笔名是‘刀笔吏’,专栏就开在京华时报上。”

    谢怀昌笑着为她盛了碗汤:“‘刀笔吏’?这名字自带煞气啊,看来是个针砭时弊的专栏,不知道同于右任先生比谁能更胜一筹?”

    韦筠如短促地惊叫一声:“你也看过于右任先生主编的报纸?”

    谢怀昌故作神秘地看她:“岂止,我还与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韦筠如小小地惊叹了一声:“这么好!你什么时候见得他?于先生长什么样子?”

    谢怀昌脸上显出回忆的神色:“先生……嗯,先生没有留头发,蓄了长须,个子不高,但风姿出众,令人倾倒。对了,他还写一笔好字,我家里就有一幅他的字。”

    “是他送给你的?”韦筠如十分羡慕:“可以让我看看吗?”

    “是一位朋友转送给我的,不是他亲自赠送,这倒是遗憾得很。”谢怀昌装模作样,其实他压根就没见过于右任,“昔年他在上海办报纸,撰文抨击伊藤博文,因此被前清官员查封报纸的时候,我家里大哥还曾帮助过他,我也是因这桩旧事,才有幸见于先生一面的。”

    “那副字现在在你手上吗?”韦筠如双手捧心,再次提出要求:“在你走之前,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呃……”谢怀昌看起来颇为为难,韦筠如见状,又急忙强调,“我不告诉别人,只是想瞻仰一下先生的高作。”

    谢怀昌慢慢点了一下头:“我尽量吧。”

    韦筠如立刻欢呼起来。

    谢怀昌回到自己的住处立刻往镇江拨电话,谢怀安接起来的时候,听筒里还有嘹亮的婴儿哭闹声,震耳欲聋,谢怀昌将听筒拿远了一些,等那边哭闹声渐渐远了,才笑道:“听贤侄这哭闹声就知道将来必成大器。”

    谢怀安疲惫地叹了口气:“那就赶紧让他成大器吧,整日哭闹,烦死人,我白日里处理工作,晚上还要应付这臭小子。”

    谢怀昌安慰他:“为人父母总是要辛苦一些,再说不是还有奶妈么?”

    “奶妈没用,臭小子根本不跟奶妈,天天粘着他妈。”谢怀安向来不在他面前露出疲态,这次却一反常态抱怨不休,直到谢怀昌主动打断他:“我有要事求哥哥帮忙。”

    谢怀安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希望这次和革命党无关。”

    “和革命党无关,”谢怀昌笑了起来,犹豫片刻,道,“兴许和你未来的弟媳有关。”

    “哦!”谢怀安立时打起精神,“母亲正为你物色对象,没想到你自己已经自己解决了,来说说,是哪家小姐?你在京中认识的,恐怕是勋贵的千金吧。”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和所学的专业,”谢怀昌道,“她很崇拜于右任先生,于是我就告诉她说我家里有幅于先生的字,她很想看看。”

    谢怀昌失笑:“你什么时候认识于先生的?”

    “我的确不认识,”谢怀昌道,“但大哥不是认识吗?你曾经资助过于先生的报纸,难道先生没有送幅字给你?”

    “不瞒你说,没有”谢怀安笑道,“早知道会有如此大的用处,当初无论如何也得问他要一幅字备用。”

    谢怀昌这次是真的着急了,他困兽一样在原地转了半圈,握着听筒恳求:“大哥能想想办法吗?求你了,这幅字对我真的很重要。”

    “你第一次为了自己求我,看来我无论如何也要帮你这一把了,”谢怀安沉吟片刻,“我拜托人问问吧,你什么时候要?”

    “多谢大哥!”谢怀昌欣喜道:“越快越好。”

    “明白了,”谢怀安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我们谢家未来的二奶奶究竟是何方神圣了吧?”

    “只知道她是北京大学英文系的学生,旁的还没来得及问,”谢怀昌道,“谈判期间她跟着同学们到外交部门口示威游行,我把她当成阿贤了,闹了点误会,这才认识的。”

    他三言两句说完,期期艾艾地催他:“大哥若无旁事……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去准备那副字了?”

    “小兔崽子,”谢怀安笑骂一句,“还没娶媳妇呢,就忘了你哥了。”

    谢怀昌立刻道:“哪里,无时无刻不惦念大哥和家里,阿姐和长嫂都好吗?”

    “都很好,”谢怀安道,“弟妹这件事,我需要告诉阿姐吗?她这几日都在和母亲一道为你相人,听蓁蓁说,仿佛昨天挑了苏州一个姓刘的小姐。”

    “告诉她,但先别告诉母亲了,”谢怀昌想了想,“请大哥大姐暂时先替我保密。”

    谢怀安在书房接的电话,挂断后自觉好笑,想了半天,又拨了一通出去:“陈先生,许久不见,一切安好?”

    电话那头的当然不是陈暨,说来,同陈暨还有些九曲十八弯的亲戚关系,是湖州陈家的后备,陈其美。

    虽然是陈暨的同族,两人又同在上海滩,但他与陈暨关系并不亲厚,反倒是跟谢怀安名下的药品行颇有交情

    “重荣?”陈其美听起来颇为惊讶,“没想到你会在这个关口打电话来。”

    “这个关口?”谢怀安愣了半晌,“出事了?”

    “你居然不知道?”陈其美也愣了愣,“袁贼要称帝了。”

    谢怀安半晌无言:“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称帝传言不是已经流传了有一阵了吗?”

    他是在暗示陈其美切勿小题大做。

    陈其美冷笑:“是有一阵了,若从这传言刚开始流传的时候就开始算的话,那袁贼为称帝做的准备不可谓不久,恐怕他是想要一击得手吧,这窃国大盗,我当为天下诛杀此贼!”

    “等等,英士,”谢怀安打断他咬牙切齿的宣言:“我找你……还真是同这件事无关,我只是想问一下……你还能不能联系上于伯循先生?我想求他一幅字。”

二一七。道别

    谢怀昌那副字求得一波三折,因为于右任已经轻易不给人赠字了,直到谢怀安说是要送给一位因为参加爱国游行而被捕的青年学子,于右任才松了口,写了一副“学而不倦”送了过去。

    谢怀昌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但他退了自己租赁的房子住进谢道庸的府邸里,借着陪婉贤参考的借口迟迟拖着不走。

    婉贤取笑他:“不如就大大方方同叔父说了,横竖你眼下没有成婚。”

    谢怀昌与她隔着一张桌子,在她对面翻阅一摞文稿,头也不抬:“专心做题。”

    婉贤瞥了瞥嘴,将一张做完的卷子递给他:“帮我改改,我要休息一下。”

    谢怀昌不是第一次帮她改卷子了,他拿了支吸饱红墨水的钢笔,一道道题看下来,连看连对:“不错嘛,长进很大呀,看来徐先生送的那套资料的确有用处。”

    婉贤哼了一声:“我看了那套资料才知道,原先在镇江的时候,老师讲的有几处都是错的,难怪我有几个题型永远都做不对,那样子水平的老师,不知道是怎么聘进去的。”

    谢怀昌改完了那张卷子,勾出了错题,将纸页递还给她:“不论你考不考得上,都要好好感谢徐先生才是,人家统共也就当了你两年的家庭教师,现在反倒操你一辈子的心了。”

    这话不过是顺口一说,但婉贤却一下子红了脸,扭捏道:“他若是愿意**一辈子的心,那我的确是要好好感谢他。”

    徐适年自那日来了一次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冯夫人不准婉贤出府,她也没处去寻他,只盼着入学考试的时间能快点到,但做起卷子来,又恨不得再拖上一年,好让她准备的更加充分。

    不过既定的考试日期不会因为她的希望而改变。冯夫人一早起来就上香,叫她拜文昌星君和万世之师孔夫子,还特意将之前从庙里求来的文昌符戴到他身上。谢怀昌开车送她去北大考试,正好在学校门口碰到东张西望的韦筠如。

    谢怀昌在她身边停车,喊她的名字:“你在干嘛?”

    韦筠如惊喜地叫他的字,拉开车门自己坐了上去:“今天婉贤要考试,我提前帮她看好考场和位置了,还专门申请了当考试助理,来领她进考场。”

    谢怀昌笑道:“阿贤命可真好,我当年在京求学,一个操心我的都没有。”

    婉贤白他一眼:“叔父叔母和阿姐都是摆着玩的?”

    “别提了,”谢怀昌叹气,“阿姐就是在京城认识玉集大哥的,整日不着家,同玉集大哥去谈情说爱,哪有闲心管我?”

    婉贤学着他的样子叹气,“我同你当年又何尝不相像?只不过我哥哥惦记着要谈情说爱的对象恰巧是我师姐罢了。”

    韦筠如不及防她忽然将话题扯到自己身上,霎时不自在起来,谢怀昌将车停在婉贤的考场楼门前,故意扭头看了韦筠如一眼,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替她解围:“你现在可以选择赶紧下车进考场,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车上调侃我们,然后明年再考一回。”

    韦筠如惊叫了一声,赶紧拉着谢婉贤下车,跑进教学楼里去了。谢怀昌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暗自笑了笑,准备找一个树荫遮蔽的地方停车。

    教学楼门边站着一个穿长衫的男人,身形看起来有点眼熟,正双手背后,仰头看着某一个楼层。

    谢怀昌心中纳罕,他使劲想了想,到底没反应过来此人是何方神圣,还专门下车打算过去看看。

    他刚打开车门,那人就转过身来,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他唤了一声:“徐存之先生。”

    徐适年抬头看到他,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流露出来,还向他点了回头,微笑着打招呼:“宁隐。”

    谢怀昌示意他上车说话:“是专门来送阿贤进考场的?怎么不早叫她呢?”

    “怕影响她考试心情,”徐适年在车边站了站,没有上车,“我还要回去工作,就不在这消磨时间了。”

    谢怀昌也不强迫他:“需要我送你吗?横竖我今日没事。”

    徐适年想了想,绕到另一边坐在副驾上:“不要告诉她我今日来送她考试。”

    “为什么?”谢怀昌一边倒车一边笑,“前几天我们还说考完后,不论成绩好坏,都要专门设宴谢你。”

    “不要这样破费,”徐适年道,“她一定能考上,我看跟她一同进去的那个女孩子像是北大的在校生,这样很好,多接触接触同校校友,对她的大学生涯也有好处。”

    谢怀昌笑道:“我就说这谢师宴不得不请,存之你对阿贤的关心程度,同我父亲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难怪圣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徐适年慢慢笑了笑:“她长大了,慢慢会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我只是一个曾经的老师,严格来说,是一个外人,我应该退出她的人生了。”

    谢怀昌听出他语气里的萧条,不由纳罕:“先生何出此言?可是阿贤行事鲁莽,开罪了先生?”

    徐适年挑起唇角来,微微笑了笑:“没有,宁隐多虑了,我同你身份不同,你是亲兄长,我只是一个家庭教师,是她生命里的过客。人生漫长,我二人终有告别的一刻,只盼多年后她想起我,能说一句‘这老师使我受益良多’,也不枉我们师徒一场。”

    他反复强调自己的身份,试图将自己与她鲜明地对立起来,像王母金钗一样,在两人之间画一条不可逾越的银河,使她不至于越界,做出什么日后后悔终生的事情。

    也不希望他越界,做出使她后悔终生的事情。

    谢怀昌意识到徐适年是认真的准备告别,彻底从谢婉贤的生活中退出去。他们不再同一行当,所修专业也相差十万八千里。京城之大,一段关系若非刻意维护,本就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他将车停在教育部大门外,与徐适年一同下车:“我不能替阿贤做决定,也不能替她见你最后一面,替她接受你的道别。要不要见面是你们师生自己的事情,我不插手,也不插口。”

    “只是作为兄长……”他说着,抬起双手,向他郑重地行了一古礼,“我替她多谢徐先生长久以来的栽培之恩。”

    徐适年同样抬起双手还礼:“我也要多些谢家提供给我的无私帮助,当初未经允许就私自与从言合谋从老宅账上取走七千两白银,是我二人的罪过,不敢奢求老宅宽恕,但这笔银子我会慢慢补还上的,请宁隐你不要拒绝。”

    “好,”谢怀昌道,“从言的父亲,老宅管家福宁叔也是这么说的,你们三人就共同还这一笔债吧,不必你单枪匹马将这七千两全部扛下来。”

    徐适年再拜:“多谢。”

    他同谢怀昌道别,转身往部里去了,谢怀昌在路边站了一会,调头回了北大。

    他没有将徐适年来送她考试这件事告诉她,一方面因为这是徐适年希望的,另一方面也是不想打扰她考试的心情。一直到她考完之后,谢怀昌带着韦筠如和谢婉贤出府吃饭,才状似无意地随口提了提。

    “送你去考试那天,我还碰见存之先生了。”

    谢婉贤猛地抬头:“哦?他也来了?”

    “嗯,只是没能见到你。”

    谢婉贤又低下头,搅着碗里的奶油蘑菇汤,淡淡一笑:“没关系,来日方长,总能见到的。”

    “至于你……”谢怀昌那布巾擦试嘴角,将筷子放下来,微笑着凝视韦筠如,“有一样临别礼物要送你。”

    谢婉贤立刻抗议:“为什么没有临别礼物送我?而且临别礼物是要走的送给留下的那个吗?”

    韦筠如勉强压着自己的羞涩心,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礼盒:“真巧,临别礼物,我也准备了。”

    谢婉贤咬着筷子,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看来只有我没有准备了?”

    谢怀昌笑着点头:“是的,所以临别礼物也没有你的。”

    谢婉贤叹了口气,故作悲伤地调侃他们:“当年大姐是怎么对你的,你如今就报复到我身上,我可真倒霉,偏偏底下还没有弟弟妹妹可以报复回去。”

    “你还有阿新呢,”谢怀昌善意人意地提醒她,“还是有机会的,阿新才是真的倒霉,她底下可真没有弟弟妹妹了,镇江外七府的平辈们,恐怕也没有比她年龄更小的了吧。”

    他心里也紧张,所以不停地同婉贤说话,希望能借此放松那条紧绷的心弦。婉贤看出来了,笑眯眯地指了指韦筠如:“嗦什么,没见到筠如姐姐都已经等了半天么?是什么大礼,拿出来让我也开开眼。”

    谢怀昌这才将目光放回到韦筠如身上:“你应该会很喜欢。”

    他拿出一个装裱精美的卷轴递给她:“一位先生特意为你写的。”

    韦筠如还没有展开就立刻惊叫:“于右任先生吗?”

    谢怀昌微笑着点了下头:“打开看看,这幅字可是费了我挺大功夫。”

    韦筠如展卷轴的手都在发抖:“难怪这么久了,迟迟都不肯给我看你收藏的那副字。”

    她说着,忽然“咦”了一声,问:“那于先生给你写的是什么?”

二一八。喜讯

    谢怀昌表情尴尬,举起杯子来掩着,含混道:“差不多的一句话。”

    谢婉贤笑嘻嘻地看他,故意给他出难题:“我记得是‘为国戍疆’,对不对?尤其是那个‘疆’,磅礴大气,颇有盛世大国的风范。”

    韦筠如果然大感兴趣:“为何不带来,叫我也一饱眼福呢?”

    谢怀昌怒视婉贤,又对韦筠如解释:“一时着急,忘记了,恐怕要等我下次回京,才能带来了。”

    婉贤看到他的眼神,笑得更加奸诈,道:“哥哥何必麻烦?交与小妹,小妹再带给筠如姐看不就成了?”

    谢怀昌更加窘迫,支吾道:“不……不好吧,毕竟是于先生墨宝,我……”

    “我晓得了,哥哥是心疼呢,”婉贤玩够了,才出言帮他解围,“莫不是放老宅了?”

    “啊,正是正是,”谢怀昌连声应和,又偷眼去看韦筠如的面色,后者正晃着杯子瞧他,眉眼弯弯,似乎是已经猜到了真相,却懒得揭穿这对装模作样的兄妹。

    “御膳房”此店生意兴隆,不一会便高朋满座。他三人挑了一处僻静的角落,美食佐以嘉言,吃的是欢笑连连,以至于有人在背后拍他肩膀,他扭身过去时,脸上还残存着笑意。

    冯国璋站在他身后,表情惊喜:“二少,果然是你。”

    “冯老总!”谢怀昌反应很快,脸上的惊讶之情还未铺开便已收起,热络地与他寒暄,“没想到您也到京城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一声招呼,我好为您接风摆宴。”

    “哪敢劳动二少,”冯国璋将目光投向桌上的两位女眷,“这二位是?”

    谢怀昌挨个介绍了,示意他出去说话:“老总这次赴京,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若没有,当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二才是。”

    “今次是没这个福气了,只能待来日再相见。”冯国璋捏着他的手,将他拉近一些,轻声道,“不瞒贤弟,我这次来,是为着大总统称帝一事来的,我在南京听到些风言风语,唯恐不实,这才专程来觐见大总统。”

    谢怀昌一听即知他这场觐见并不如人意,至少袁世凯没有彻底打消冯国璋的疑心谢道庸预言的事情正一步步变成现实袁大总统手下这一帮骁勇大将已经各自成了气候,各自生了心思,再不是小站那些声名不显的丘八了。

    他摆出一张高深莫测的脸,同冯国璋点头道:“啊,是有些风言风语,不过冯老总不必挂心,我前些日子为着谈判的事情时常见大总统,他本人倒是没什么异动。”

    冯国璋一双眼睛在他脸上扫来瞄去,又问:“莫非是大总统身边的人蓄意陷他于不仁不义?”

    谢怀昌摆了摆手:“冯老总这是哪里话,大总统身边的人左右不过段总长、徐国卿那些,都是与老总相交颇深的人物,怎么会蓄意陷害大总统呢?只不过……”

    冯国璋神色一紧:“哎呀我的谢二弟,到这个关口,你何必卖关子?你我都是为大总统效力的人,讲句良心话,以大总统的功绩,即便是当上一百年的大总统,也绝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更无从指摘他什么。可倘若起了称帝的心思,那不就是自己将自己前半辈子那吃得苦立的功一笔勾销了么?”

    谢怀昌叹了口气:“大总统自是起于微末,只是他吃苦立攻那些往事,大公子并未经历过,难免就……”

    冯国璋扼腕叹息:“我就要启程回南京去了,贤弟呀,你既能时常见大总统,不妨将我方才那番话委婉规劝他一二,叫他全个忠孝名声。”

    谢怀昌遗憾道:“这就要对不住老总了,陆总长卸任外交总长后,我的调令也下来,要出京去到保定军官学堂,接着干老本行了。”

    冯国璋惋惜地看着他:“以二少之才能,区区学堂教官着实是委屈了你,你若觉得不爽,不如随我回南京,那里自有百万雄兵听你调遣。”

    “万万不敢,,”谢怀昌惶然摆手,道,“老总高看我也,我算什么英才?只不过是凭了家里的关系才捞到这一官半职,于军官学堂供职已经是大幸了,没有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绩,哪敢贸然去领冯老总的兵?只怕弟兄们都要看我不起。”

    冯国璋大笑,拍着他的肩道:“何以谦虚至此?你有多少本事,我难道还不知晓?”

    冯国璋与他实则并无多少来往,他兴许是与老宅亲厚些,但那也不过是各取所需,如今与他表现熟稔,想必是已经打定主意雄踞东南,因此笼络东南巨绅自是不可少的一步了。

    谢怀昌有心为南方革命党争取此人,虽说他未必会忠于革命,但联合其余各省都督阻止袁世凯称帝还是易如反掌的。他透露给冯国璋的消息半句不假,袁世凯的长子正在京中为攒做父亲称帝一事上窜下跳,听说连徐世昌都看不下去,不轻不重地提点过他好些次。

    冯国璋匆匆来京城又匆匆而去,他是为袁世凯称帝一事来,试图再次解开疑惑,如今疑惑算是解开了,但结果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他离开数日后,谢怀昌也启程前往保定就职,这两人身不在京城,心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这里,但关注京城风向的又岂止是这两人?恐怕大半个中国都将心思拴在了这片浮华之地。

    谢怀昌走了之后,婉贤同韦筠如越走越近,十有八日都将时间消磨在了学堂里,她跟着化学系的同学旁听,认真记笔记,以致榜还未揭,化学系的诸位老师们就已经晓得这位勤奋刻苦的未来高徒的大名了。

    北大八月份张榜公告该年录取名单,但徐适年提前就委托人替她打探消息,在七月中旬就提前得知她金榜题名,还特意到京城谢府告知了这个好消息。

    徐适年去的时候本是打算避开谢婉贤,故意挑了她去学校的时间上谢府拜访,不想谢婉贤半道改了主意,又折返回来了,正正与刚告辞的徐适年撞上。

    冯夫人亲自送他出门,见着谢婉贤,满面笑容,先道恭喜:“我们府上也出了个女进士。”

    谢婉贤一愣,紧接着便接连追问:“我考上了?”

    徐适年点了点头:“恭喜你,金榜题名了。”

    谢婉贤倒抽一口冷气,她猜着自己能考上,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不免还是心花怒放,原地走了两圈,又问徐适年:“先生怎么知道的?”

    徐适年道:“拜托了北大招生处的同仁专门查了,确切无疑。”

    谢婉贤看着他,笑意渐渐爬了满脸,偏生还惦记着谦虚这回事,于是极力压着,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地向他揖手:“多谢先生栽培教育。”

    徐适年瞧着她的表情,忍俊不禁:“是你自己勤学苦读方有此日,同我栽培不栽培倒是没多大关系。”

    冯夫人道:“先生这话才是真正谦虚,阿贤,我方才在堂里还跟徐先生说,要在家里设宴谢师,他无论如何都不答应,正好你回来了,快劝劝先生。”

    婉贤尚未从狂喜的心情中恢复过来,瞧着徐适年,兀自道:“先生确认过了?这是真的?”

    徐适年笑起来:“千真万确,三小姐,我用我项上人头保证,千真万确。”

    婉贤嗔怪地睨他:“保证就保证了,还扯什么项上人头,倘若是一场空欢喜,难不成你要引颈自戮不成?”

    徐适年道:“若是空欢喜,我就算是自杀谢罪也不足以平民愤吧。”

    “空欢喜也要感谢你,”婉贤道,“感谢你赠我一场空欢喜。”

    这话说得别有含义,徐适年方在她跟前自在了一些,立时又被这句话打回原形,束手束脚道:“那……既然信已经送到,我就先回去了。”

    “先生逃班又岂知这一两次?”婉贤道,“先生若不嫌弃,还请移步书房,我有些问题要请教。”

    冯夫人没有去打扰他们,只派人上了一壶清茶一叠点心。谢婉贤与徐适年相对隔岸而坐,女子一派从容,男子却拘谨严肃,说是请教问题,但桌案上干干净净,就连一张纸都没有,谢婉贤也不急着开口,反而面带微笑地注视他好长一阵。

    徐适年浑身笼在她的目光里,像是才惊觉这个一团孩子气的女学生已经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自己长成了大姑娘一样。她拥有和成年女子一样的温柔深情,因为出身高门,身上又自带高雅气质,的确是个不可多得佳人。

    他暗自叹息,为自己同她有缘无分,时至今日,他面对谢婉贤时,依然没有生出什么长相厮守的心思,纵然是已经开始用男人的眼光去欣赏眼前这位美女子,但心里想的却是不知哪家少年郎有如此福气,能娶如此佳妇为妻。

    谢婉贤将他脸上的感慨叹息尽收眼底,开口道:“先生在教育部的工作,想必不甚如人意。”

    徐适年一怔:“没有。”

    “倘若真的没有,你此刻应反问我‘何出此言’,”婉贤慢条斯理地笑了,“你若能被委以重用,又岂会在工作时间登门二三,为我送书,又为我报讯呢?”

二一九。造化弄人

    徐适年不得不再次被这个女学生的机敏所折服,他身体前倾,右手虎口张开,撑住了额头:“你还能猜到什么?”

    “先生在镇江文理学堂里做得好,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撑起半壁江山,更是被马相伯先生亲自选中,作为编译国外新闻学相关教材的成员之一……听说英文系的阅读书单也有先生一份力,是吗?”

    婉贤笑了笑:“这样好的业务能力,若不能受到重用,恐怕上头有识人不清之嫌,想必先生接到调令时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不过是没想到教育部派系横行,虽名为教育部,实际却同教育没什么太大的关系,纯粹只一个行政机构罢了,你上无高官为罩,下午信徒相随,哪怕加上谢诚,两个小职员,恐怕在教育部连话都说不上。”

    “原是怀满一腔热血而来,意图为国栽培更多栋梁之才,没想到到了之后每日能做的只有上班点卯……”她摇头笑道,“真是可惜。”

    徐适年默了半晌:“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倒是有卧龙三分天下的才能了。”

    “先生谬赞,我若能同卧龙相提并论,早已经出将入相了。”婉贤道,“只不过是因为二哥身在机关,推己及人,有所了解罢了。”

    徐适年道:“我国大学各自为政,同你哥哥的军校又有所不同,除了大学校长等高层人事任命外,教育部对大学内部的相关事务并无处理权。”

    “同行政工作相比,你还是能想登上三尺讲台,教书育人吧?”婉贤叹道,“或是回到报社去,做主编也好,做普通记者也好,这些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是吗?”

    徐适年对她笑了一下,笑容发苦:“知我者阿贤,不瞒你,我已有辞职的心思。”

    谢婉贤挑了挑眉:“只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考入北大,所以才想在教育部多耽搁一段时间,毕竟有这层关系,你不论是帮我借书还是打听录榜,都方便得多,是吗?”

    徐适年不及防她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不敢抬头去看谢婉贤的脸,更不敢与她目光相接,只能继续将头撑在虎口上,道:“我是你的老师,能帮你多少,就帮你多少吧。”

    谢婉贤道:“先生放心,风月一事需要你情我愿才能成佳话,你既然不愿,那我就不会逼你。只不过先生万无处处躲我的必要,我既知你,那同你做个无关风月,或是无关性别的友人又有何不可呢?”

    徐适年抬头看她,描摹她雅致的眉眼和泰然自若的表情,许久才道:“你既然考上,那我就准备辞职,去到上海申报做记者了。”

    谢婉贤怔了怔,一股怒气忽然由心而生,她没有急着说话,先深深吸了口气,保持脸上笑容不变:“也是因为我吗?”

    徐适年还没来得及开口,婉贤就打断他:“你不必回答,我能猜到你要说什么。”

    徐适年好奇起来:“哦?你猜到我要说什么?”

    “你同申报社长已有交情,他盛情邀你,而这又恰巧是你想做的工作,加之我又考上,你于京中再无可操心的事情,于是欣然应允。”婉贤道,“只待在京中做了工作交接,便启程南下。”

    徐适年瞠目结舌:“你……”

    “我都猜中了,是吧?”婉贤道,“你走吧。”

    徐适年顿了一下:“阿贤,你……”

    “你走吧,”谢婉贤又重复了一边,并且率先起身离开书房,她走到门边,忽然折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徐先生,交友人易,交知己难,我没什么好祝福的,就祝你……”她笑容忽然冷了下来,“终其一生,不会再识得第二个谢婉贤,好为你的有眼无珠付出代价。”

    徐适年猛地站起来:“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他似乎也被谢婉贤激起了情绪,向她处走了两步:“当初在震旦公学,你逃课来找我,彼时我便已经晓得了,终其一生,我不会再遇见第二个谢婉贤,我不说什么为你好的鬼话,叫你失望了,徐适年是个自私自利的狭隘之人,舍不下我那孝子贤夫的美名,我离开京城,只为我自己好,我……此生不愿再见你。”

    谢婉贤愣住了,她心思敏锐,稍一反应,便从徐适年激动的话语里听出他潜藏心里的情谊。她手上还扶着门扇上的雕花窗棂,轻轻叹了口气,一腔怒火也化为乌有,柔声叹了一句:“你这是何苦呢?”

    他们相遇无错,相知无错,哪怕是相爱更无错,错的只是时间,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遇到了,于是连带着后续的一系列反应便都是错误的了。

    徐适年也跟着冷静下来,立刻便后悔失言,他向谢婉贤躬身揖手,声音寂寂:“告辞了。”

    他与婉贤擦肩而过,推门而出,动作凝滞,似乎每一步都迈的艰难。婉贤晓得他的意思,他是想尽可能地延长告别时间,毕竟今日一别,想必是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先生,”谢婉贤轻轻唤了他一声,“除开风月,我们还有千千万万事可谈,您如今的意思,是这千千万万事,都不愿与我再谈了吗?”

    “千千万万事,自有千千万万人来谈,”徐适年与她背身而站,叹息道,“北京大学里藏龙卧虎,会有人谈的比我更好,更与你投机,我……不耽误你了。”

    “既然如此,那最后就回赠先生一册书吧,”婉贤说着,去到书架边,取了一册书,那是她自己从一些旧报刊上抄录下来,自己装订整理的。她将那册书拿到徐适年跟前,道,“其中的内容,是我在北大偶然接触到凤毛麟角后很感兴趣,便着意收集了一些相关信息,整理抄录而成,天下只此一本,要我这么白白送人,我是不肯的,请先生看完了,务必记得还给我。”

    徐适年垂眸看着那书皮上的名字,疑惑道:“《卡尔麦喀士文集》?”

    “你一定会大感兴趣的,”婉贤微笑道,“就像你对卢梭感兴趣那样。”

    徐适年不想再同婉贤有什么牵扯,但听她这样说,又着实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将书接过来,立刻便翻开第一页,看她在上写着:清光绪二十五年,公历1899年,广学会主板《万国公报》月刊,刊登英国进化论者颉德著《社会进化论》三章,首次提及德国人卡尔麦喀士及其《资本论》。

    “孙文先生在民国元年发表过《社会主义派别及其批评》,说的就是这个人和他的理论,”婉贤道,“你不信我,总要信孙先生。”

    徐适年又翻了一页,迟疑道:“我可以自己去找。”

    婉贤横了他一眼:“男子汉大丈夫,能否大方一点?曾经也是做过改朝换代大事的人,怎么能被区区男女情事束住手脚?”

    徐适年苦笑:“不,是因为我马上要走了,恐怕看它不完。”

    “那就等你下次赴京再来还我,”婉贤看他,笑得意味深长,“我想这一天应当是不远了。”

    徐适年在九月结束了教育部高等教育司的工作,南下抵达《申报》总部,走的时候满腹怅然,为自己未酬的壮志,也为其余一些他不愿多想的情愫。谢诚去北京火车站送他,对他这个决定不支持也不反对,只道:“当初未能探好这里的工作就贸然将先生请来,真是浪费了先生的宝贵时光,我真是无地自容。”

    徐适年同他客气:“从言这么说,才真叫我无地自容。我在这半年,倒也称不上是浪费时间,所学所知的东西还是许多的。”

    谢诚道:“先生不怪我就好。”

    徐适年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至于欠谢家的那七千两银子,我南下之后,还是会按月将薪水汇给你,你千万记得查收。”

    谢诚神色一黯:“这便是我对不住先生的第二桩事了。”

    徐适年在他肩上拍了拍:“是我们一起对不起谢家,多说无益,先将钱还了吧。”

    检票处排起长队,工作人员拿着喇叭通知即将开始检票,徐适年扭头看了一眼,脸上现出犹疑的神色,斟酌片刻,还是道:“三小姐在京中……还劳你多多照顾。”

    谢诚笑道:“三小姐运气好,聘你做了两年家庭教师,倒拴你一辈子为她操心了。”

    徐适年道:“她与我有救命之恩。”

    谢诚点了点头:“我记得,你放心,从此三小姐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

    他后退一步,向他弓腰:“存之,保重。”

    徐适年带着遗憾南下,但叫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方抵达报社未过两日,开始准备进入工作的时候,报社给他安排的职位竟然是驻京记者。

    徐适年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他同婉贤最后一次见面,告别时她那意味深长地一句“我想这一天应当是不远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深意他是曾经供职于中央部门的职员,虽说职阶不高不低,但起码也累积了一些人脉,还有谁能比他更适合去做这个驻京记者呢?想要拿到京城政局里的一些内幕消息,再没人比他更容易打入政局内部了吧。

    徐适年买了返京的票,在上海火车站检票口垂眸看着,不由苦笑一声。

二二零。婚事人选

    婉贤从徐适年处得了确切消息后便回镇江了,自打她读高等中学以来,待在老宅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如今升学一事尘埃落定,她便想趁这个毫无压力的暑假在镇江好好待一段时间。

    她的生母陶氏近来为婉贤的婚事操碎了心,恰逢秦夫人在为谢怀昌挑选妻子,她便每天都去求见秦夫人,希望能借此机会,为婉贤也择一位好夫婿。她存了这样的心思,却又不敢明说,只暗自打算等谢怀昌那边敲定了人选,再看秦夫人眼色提婉贤的事情。

    只是她还没提,心思就被婉澜勘破了,这位已经嫁出去的大姑奶奶在娘家足足养了七个月的胎,婆婆一句都没有催过,陈暨更是二话也无。陶氏原本指望婉贤能嫁一个做官的人家,尤其是在她上头两个姐姐分别嫁给商人和洋人之后,谢家能和官员联姻的女孩子便只剩下了婉贤一人,但如今看她两位姐姐的婚后生活,不免又觉得羡慕正房太太自然是尊贵的,但又怎能及得上一生一世一双人更符合女人心中所想呢?

    婉澜不晓得她这番心思变化,只对秦夫人道:“我看陶姨娘最近来的勤,只怕是想请母亲为阿贤打算一二。”

    “阿贤还要上学,怎么打算?”秦夫人午歇方起,任丫头给她侍弄头发,瞌睡道,“至少要等她毕业了再说吧。”

    “阿贤今年都已经十七了,等她毕业,恐怕就二十了,”婉澜道,“咱们家的姑娘还真都是晚嫁。”

    “我看,阿贤要比你们姐妹都嫁得好才是,”秦夫人笑道,“人家可是个女进士。”

    婉澜在镜子里瞧了母亲一眼,半真半假道:“真叫人羡慕,如今我们三个姐妹,反倒是阿贤最厉害了,要想压过她,看来就只能出洋留学了。”

    秦夫人的一子两女尽数留在国内,照她的想法,各自成家立业,做安安稳稳的行当,但她一个庶子庶女却出洋者出洋,读大学堂者读大学堂,秦夫人最早不过是觉得这二事有些惊世骇俗,不愿叫自己的亲生子去浑水,如今看来,反倒是当初鼠目寸光,叫庶子庶女占了便宜。

    秦夫人叹了口气:“要是回到你没成婚的时候,我能为你做主,我就准了,眼下你不仅成婚,就连孩子都有了,凡事听婆婆的话,我即便是想送你出洋,也没什么说话的立场。”

    婉澜猛地坐直身体:“这么说,我要现在出洋,母亲是准的?”

    秦夫人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你……你是真有此打算?”

    婉澜点了点头:“是有这个想法,但什么时候去还说不准。”

    秦夫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至少……要等这孩子生下来,平安长大吧?”

    婉澜瞧着母亲的眼神,抿嘴笑了笑:“或许吧,没准我要跟他一起出洋呢?”

    秦夫人笑起来,似乎松了口气,她坐到婉澜身边去,伸手在她高高隆起的肚皮上轻轻抚摸,感觉里面有咕隆咕隆的动静,不由惊喜道:“是他在动吗?”

    婉澜向后仰了仰身,双手撑在身后:“或许吧,他最近很不安分。”

    “不安分才好,不安分才能做大事业。”秦夫人道,“你丈夫就是个不安分的人,才有了如今的成就,瞧瞧他那个安分的兄弟,一把年纪,还一事无成。”

    婉澜道:“说到元初,我婆婆也正为他寻摸佳妇呢,我看陶姨娘的意思,曾经是打算将阿贤嫁给他的。”

    “那可不成,”秦夫人道,“阿贤好坏是个女进士,要嫁也得嫁更好的,大学教授什么的,那才可以。”

    婉澜笑道:“我还以为母亲会想将她嫁给官。”

    “官太太有什么好的,”秦夫人轻轻叹气,“盛世做官才好,乱世做官朝不保夕,今日飞黄腾达,没准明天就要掉脑袋。我现在只希望咱们家的人都平平安安的,熬过这段乱世去。”

    婉澜半晌无言,而这段话发生的时候,陶氏正在门口听着,悲喜交加,她现在才算相信秦夫人的确是将阿贤视如己出,一心为她未来考量,但悲的却是她自己便是出身官宦之家,又嫁在官宦之家,难免会得陇望蜀,不知道有权有钱的好处。

    大学教授,那不就是个学堂老师么?往好了说是国子监的老师,吃皇粮,拿国家薪水,但真正算来,就是一些酸腐文人罢了,一无权二无钱,阿贤若真嫁了个大学老师,十有**要靠娘家接济。

    她在心里长吁短叹片刻才客气地请求丫头通传,先跟秦夫人请安,又问候的婉澜身体康健,才轻手轻脚地搭了半个椅子沿坐下:“太太有新人选了吗?”

    秦夫人看着她,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才跟大小姐提阿贤的婚事呢。”

    陶氏讷讷道:“劳动太太和大小姐挂心,我要替阿贤多谢太太,多谢大小姐。”

    秦夫人摆摆手:“我不晓得你在外头听到了没有,但我和大小姐都觉得,陈元初不行,要给她另寻个更好的婆家。”

    陶氏在秦夫人面前向来是唯唯诺诺,秦夫人说什么,她便应什么,但这次终究事出有因,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恐怕是再没有比自己更上心的了。

    她在心里斟酌了半天词句,想将自己的疑虑告诉她们,却又怕用词不当,惹怒了秦夫人。

    婉澜等了一会子,百无聊赖地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陶姨娘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陶氏看了婉澜一眼,又将头低了下去:“那……那不知道大姑爷有没有……有每一什么好人选。”

    “玉集那?”婉澜愣了愣,“他的朋友大多是商人,陶姨娘想把阿贤嫁做商人妇?”

    陶氏面上挂不住,面颊嗖嗖地红了起来:“我是想……商人妇……也有商人妇的好处,起码她成婚后吃穿不愁。”

    秦夫人蹙眉道:“婆家不行,好坏还有娘家呢,难道咱们家的家底还供不起他们小两口?我倒不太想把阿恬嫁给个普通商人,但若是能像她大姐夫一样弃文从商的,那倒还能考虑考虑。”

    陶氏结巴道:“可是……可是……”

    婉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了,阿贤才刚考上大学堂,就算要议婚,也得等她结业了再说,总不能学上到一半,就叫人退学回来相夫教子吧?做事情贵在有始有终。”

    陶氏觑着秦夫人和婉澜的面色,终于低头应了下来:“是,单凭太太做主。”

    秦夫人给谢怀昌挑了四个备选,有两个是镇江乡下的乡绅,她最中意的,另两个便分别是南京和苏州的大家闺秀,虽说也识文断字知书达理,但娘家在外地,总归是不方便的。

    婉贤回府来,看到这两个选项,乐了半日:“二哥难道没有告诉母亲吗?”

    秦夫人一怔:“什么?”

    “他自己在京城瞧上了一个,是北京大学的学生,长得花容月貌,秀外慧中的,我看那姑娘对二哥也是相当有情谊,”婉贤咯咯笑道,“就算二哥没说,难道大哥也没说,他为博美人一笑,还特意打电话向大哥求助呢。”

    这番对话发生在为婉贤接风洗尘的家宴上,秦夫人转向谢怀安的时候,眼神已是不善,谢怀安急忙举杯谢罪,道:“他的确与我说过这位小姐,但只不过是方认识不久,连人家家在何处做什么营生都不晓得,未免使母亲空欢喜,这才叮嘱我瞒了下来,想等事有眉目了再敬告二老。”

    秦夫人不悦道:“他即便是现在不说,也该透个口信,叫我不必再为他婚事操劳,亏得阿贤回来了,不然我那人选都挑好了,若是再上门跟对方见了面,到时候他不就说什么都晚了么?”

    谢怀安笑着连连称是:“不过现在不是说了吗?母亲的那四位人选,暂且就先搁搁吧。”

    秦夫人没搭理他,低头喝了半碗汤,又忽的想起什么,盯向婉贤:“阿贤也在外许久了,莫非你也……”

    婉贤尚无反应,陶氏却已经吓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跪地叩头:“太太可千万别这样想,阿贤是万万不会做出什么有辱门风之事的。”

    婉澜皱了眉:“陶姨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什么有辱门风,她若是能自己瞧上一位家世清白,门地相当的好男儿,那才是一段佳话呢。”

    谢怀安跟着点头:“是极,阿姐同玉集大哥不就是在京里相熟识的么?还有二姐跟乔治……”

    他自知失言,急忙住了嘴,改口命丫头将陶氏搀起来:“好了,说这些有的没的,阿贤又不是明日就结婚了。”

    婉贤低着头,慢悠悠啜饮汤水,貌似是一派闲适的样子,但婉澜却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想必是正在心里惦记着什么人。

    京城中《二十一条》的风波尚未散尽,大总统称帝一事重又沸沸扬扬传了起来。徐适年抵京第一个任务,便是探清这件事的虚实,拿到第一手消息。

    去月二十日的时候,梁启超就已经发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正告袁世凯之流不要“无风鼓浪,兴妖作怪,徒淆民视听而贻国家以无穷之戚”了。他是袁世凯亲自去信从国外请回来的高才,曾经在第一届国会选举的时候以一己之力合组三党,对抗孙文的国民党,是终其一生为他所希望的民主奔走呼号之人,如今连他都站到了袁世凯的对立面,称帝真假简直不言而喻。

    他通过之前的人脉采访到了袁世凯的宪法顾问、美国政客古德诺,在此之前,去月初的时候,这位仁兄刚发表了一篇《共和与君主论》,意在鼓吹帝制。这可真是滑稽可笑,倘若此事由英人或日人来做,尚还有那么三分道理,偏偏是一个同样实行君主制的美国人做了。

二二一。反对与否

    说起称帝,恐怕世上无一人不动心,黄袍加身身登九五,慢说是光宗耀祖,就连子子孙孙也受之不尽,袁大总统也是给清帝磕过头,服侍过孝钦皇后的,对皇家的尊荣体会的不能再体会了,若说他存了改朝换代的心思,那的确也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

    政事堂左右丞每月月初都要去总统府参加国务会议,汇报上月国务与该月工作安排,说来倒是巧合,谢道庸负责的一份文件正好十万火急,等着杨士琦签字,他原本在政事堂等了一会,可一直等到下班也不见他散会,想必是国务会议上颇有麻烦。

    谢道庸本想明日再签不迟,但等文件的人就在外头,可怜兮兮地瞧他,跟他说好话,道无论如何今日也要将签了字的文件带回去。

    谢道庸左右为难,看那人一脸有话不敢言的样子,便道:“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不敢称好方法,只不过要麻烦参议一趟,”那人道,“请参议去总统府,请杨丞出来,将字一签,我即可便带走。”

    这倒是个方法,横竖快到下班的时间,看这人的样子,恐怕今日不给他签了字,他要纠缠到明天去了。

    他同那人一起到总统府,只他一人进去,刚进办公室,便正好碰上国务会议散会,杨士琦看到他,还吃了一惊:“衡翁,你怎么来了?”

    “有个文件,急得很,要杨丞签字,”谢道庸从提包里拿出纸笔,“人就在外面等着,只待你签了字,就将文件送回部里。”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听袁世凯在办公室内里高声喊:“是之衡来了吗?”

    杨士琦看着他,眉眼带笑,眼神复杂:“大总统听音辨人的本事又高一筹了啊,成了,你进去吧,我签完带出去。”

    谢道庸同他客气两句,匆匆进了办公室:“大总统。”

    “我倒是好阵子不见你,”袁世凯对着他时明显放松不少,“在政事堂可还舒心?没累着你老人家吧?”

    谢道庸哈哈而笑:“大总统折杀我了。”

    “可别说什么为国效力的鬼话,你那些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袁世凯从办工桌后站起来,亲自去了一盒茶叶为他泡茶,两人在沙发上相对而坐,“我看你又富态了嘛,想必日子过得很不错。”

    “托大总统的福,无远虑无近忧,是很不错。”谢道庸笑眯眯地接了茶,还调侃道,“大总统亲自为我泡茶,这是何等殊荣啊,这是折我寿的。”

    袁世凯哈哈大笑,故意殷勤对他:“那我要多多伺候你一番,好多折点你的寿,看你过的这么滋润,我嫉妒得狠呐。”

    他话音方落,一个身形瘦高的年轻人便疾步走了进来,人还没到跟前,那急慌慌的声音就已经先传过来了:“爹,爹!有大事。”

    袁世凯斥了一声:“没大没小,没见爹正会客呢么。”

    那人在差几千停住脚步,打量着谢道庸,迟疑半日,道:“莫非是谢之衡衡叔?”

    袁世凯大笑,对谢道庸道,“瞧你侄子,多少年没见了,还这么惦记你。”

    来人正是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他彬彬有礼地向谢道庸欠身,道:“衡叔,多年未见,衡叔反倒年轻了。”

    谢道庸也跟着笑起来:“这是继儿?真正十八变了,就剩这张会说话的嘴还是老样子,我都十来年没见过你了,若是现在比十年前还年轻,那岂不成老妖精了?”

    袁克定出生的时候脸上长了块胎记,因此也被家人唤作“记儿”,等上学的时候,先生便给起了个学名,叫“继光”,因此小名也跟着改成了“继儿”。谢道庸同袁世凯识于微末,便也跟着袁家人唤他“继儿”,以示亲近。

    袁世凯当着谢道庸的面问:“怎么了,这么急急忙忙的,有事?”

    “有一份报纸给您看,”袁克定将手上卷成筒的报纸递给袁世凯,“《顺天时报》。”

    谢道庸心里立时咯噔了一声,《顺天时报》是日本外务省在华办的中文报纸,很大意义上代表了日本官方的意见,如今袁克定拿着一份《顺天时报》来见袁世凯,显然是这份《顺天时报》上刊登了什么对他有利的消息。

    袁克定想做太子的事情不仅是袁世凯的身边人,就连谢道庸这等无心政局的人都有所耳闻。他放在大腿上的一只手渐渐紧握成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份报纸背面看。袁世凯阅读速度很快,他放下报纸,看了看谢道庸的脸色,苦笑一声,顺手将报纸递给他:“之衡也看看吧。”

    谢道庸赶紧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着,便听袁世凯再对面感叹:“民意如此,真叫人为难呐。”

    谢道庸尚未看完,只听他这一声叹心里就凉了半截,他将看了一半的文章放到一边,凝视着袁世凯的眼睛,徐徐道:“大总统真要称帝?”

    袁世凯也看着他的眼睛:“怎么,你反对?”

    谢道庸道:“称不上反对,只是我觉得大总统就很好,未必非得有个皇帝的虚名,毕竟实权才是最重要的,老百姓们过了几年没有皇帝的日子,再叫他们去伺候九五之尊,只怕大家都不习惯了。”

    “老百姓?”袁世凯冷笑一声,“你跟我说这话,反倒叫我一时半会不能习惯了,难道你信那孙文鼓吹的道理?”

    谢道庸不愿触他霉头,故作讪讪:“他……他能聚拢些人心,可见的确是有些道理。”

    “民心这东西,除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旁时是一无用处的。”袁世凯道,“说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可除了夺天下的时候,你见过哪个皇帝平时将民心挂嘴边的?”

    谢道庸这才后知后觉,袁大总统不是所谓被人蒙蔽了,而是他自己……自己就有了称帝的心思。

    袁世凯瞧着他,深深叹了口气:“我难道不够资格当皇帝?”

    “够了,”谢道庸低声道,“但前清的皇帝是大总统打着共和的旗号拉下来的,如今您再上位,岂不就是抹杀了您推翻封建制度的功绩?”

    袁世凯挥手道:“难道称帝就是封建?眼下西方列国,包括近在咫尺的日本,无一不是君主立宪制政体,难道他们也是封建?”

    谢道庸张了张嘴:“那些君主立宪制……”

    袁世凯等了片刻,见他再无下文,便追问:“如何?”

    谢道庸看着他,喉头忽然窜起一股热气,愤然道:“那些君主立宪制,无一不是坐拥江山百年的家族自内部警醒,与维新派谈判,双方各退一步,乃有今日,从未听说过是哪家先做了总统,又变成皇帝的!”

    袁世凯尚无动静,袁克定却已经怒气勃发,他指着谢道庸的鼻子道:“衡叔这番话的意思,就是反对我父登基称帝了?想必我父即便是顺应民意登基,你也是要谋反的吧?”

    谢道庸被这句话背后的森森杀气所惊,不由看向这个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晚辈,他没有开口,袁世凯倒先挥手:“继儿,不要这样说你衡叔,他是爹的老朋友,他不会谋反。”

    “即便是不会谋反,却也不会服从您的统治,”袁克定向袁世凯拱手,“爹的老朋友不知凡几,个个都是识时务有远见的英雄好汉,爹,儿子先告退了。”

    袁世凯向谢道庸笑了笑:“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他这一笑而缓和不少,谢道庸也放松下来,又去端桌上的茶杯:“我对大总统岂会有谋反之心。”

    袁世凯点了点头:“我知道,不瞒你,冯华符前阵子还特意进京,向我打听这桩事,看来你们是都反对啊。”

    谢道庸赶紧道:“不是反对大总统,我们都希望大总统能长命百岁,江山不老。”

    “反对我称帝,”袁世凯轻轻叹了口气,“这话你强调了不止一次了。罢了,这事先不提了,你吃过晚饭了吗?要不留下一起吃?”

    谢道庸放下杯子,起身告辞:“拙荆还在府里等着,就不叨扰大总统了。”

    袁世凯没有强留他,还叫他给太太小姐带好,谢道庸原以为今天又要大吵一通,却没想到袁世凯三言两句便化解了一场争端。他从总统府出来,外面天光渐黑,就像一张黑沉沉的网,向人兜头罩了下来。谢道庸提步走下一级级台阶,想起方才袁世凯的办公室和他脸上虚假的笑容,背后忽然生了一层冷汗。

    他当总统也好,当皇帝也好……以后再也不发表什么意见了,谢道庸暗暗的想。

    民国的大学开学时间在立秋后六日,谢婉贤每周末都要到谢道庸府上去吃一顿饭,这是冯夫人要求的,她本来要求婉贤每周末都要在府上住两日,周日晚上再由府里的车夫送回学校,但谢道庸却出言拒绝,说婉贤都是大学生了,周末的时候应当与同学们一道参与校园活动,免得被同学孤立了。

    婉贤周五下课后回谢道庸府上,谢家的车夫老潘叔知道她的课表,在每个周五下午四点半都会来接她,但今次却出了意外,婉澜在校门口张望了半个时辰,都没有看到老潘的身影。

    她心头忽然生起不祥的预感。

二二二。嫌疑

    镇江距离北京坐火车需要六个白天,谢怀安和吴心绎赶到京城的时候,谢怀昌已经在京城谢府主持了几日的丧仪,谢道庸没有儿子,而冯夫人与他鹣鲽情深,突闻噩耗,早已哭的站都站不起来,幸好还有个谢怀昌,否则这些迎来送往的事情都不知道该指望谁。

    冯夫人被谢宛新搀扶着,勉强可以再内室见见平日里相熟的太太,那些来应酬的谢道庸昔日同僚带来的女眷们则尽数交给了谢婉贤。韦筠如也赶来帮忙,这两个出身高门贵庭的小姐待人接客面面俱到,倒让不少太太啧啧称奇。

    谢怀安终于带着吴心绎赶过来协助丧仪,谢道庸膝下无子,谢道中便做主令谢怀昌承二老爷香火,叫他以孝子礼扶灵归乡。

    谢怀昌打发老潘叔赶着马车去火车站接长兄长嫂,谢怀安风尘仆仆,脸上颇有倦色,但也没说什么,一下车就去内室换孝服,安慰了冯夫人和六神无主的宛新,又留下吴心绎做为内庭主陪接待女眷。

    白日里每个人都很繁忙,直到晚上守灵的时候,宾客散去,谢怀安才得了点空闲,去问谢怀昌详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怀昌问长兄要了一支土匪烟,烟叶很次,灼得喉管和双肺发烧,他很凶地抽了一整支,提起一点精神,道:“出了车祸,伤得很厉害,据说大动脉破了,失血过多,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连二叔母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谢怀安双眉紧锁:“开车的那人是谁?”

    “一个粮店的拉货司机,倒是没跑,主动将叔父送到医院去的,”谢怀昌道,“联系上他们东家了,这人只是个平头百姓,说赔拿不出钱来,更何况拿出钱又能怎么样?再多的钱也换不回叔父一条命了。”

    谢怀安半天无语,也跟着抽了一支土匪烟:“要钱有什么意思。”

    谢怀昌深深重重地叹气:“有一件事,我心里一直梗得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哥,叔父出车祸那天,是从总统府出来的,我拜托熟人打听了一下,据说在总统办公室外听到争执声了,说是为了称帝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袁大总统……”

    “不会,”谢怀安想也不想就否定掉,“反对袁大总统的人,位高权重者、一呼百应者不知凡几,他若是要杀人,万万轮不到叔父一个无权的小官。”

    谢怀昌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位高权重者他要拉拢,一呼百应者已经公开反对,他不便下手,若是为了泄愤,还有比叔父更合适的对象吗?”

    谢怀安愣了愣,忽然笑了一声:“不会,不是他。”

    谢怀昌盯着哥哥的眼神已有不善,他冷笑一声:“哥哥倒是了解这位大总统。”

    “怀昌,”谢怀安温和道,“不要意气用事,也不要随随便便就把罪名强加给别人,明天我在这里守灵,你去找那个司机,就说你不要他偿命或者赔钱,只要要他来当牛做马伺候叔母,去问他的东家买他的卖身契,倘若东家能痛快放人,或是他感恩戴德地答应了,那这件事……或许真是一场无心之失。”

    谢怀昌捞了点理智回来,立刻明白了谢怀安的意思,如果谢道庸的死亡真是别有用心,那那个粮店的东主或是要偿命的司机,必有一人会露出马脚。

    谢怀昌第二日照着谢怀安的意思去寻了那个粮行东主,但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三种情况出现了:粮行东主说那司机犯了杀人罪,已经被警察拘留起来了。”

    警察方面谢怀昌熟得很,听到那东主这么说,反倒松了口气,他去跟警察交涉,总比跟这个粮行东主交涉方便得多。

    他亲自去到警察厅拜访老何,提他要将司机带走的时候,但老何却颇为难地看他:“这个……恐怕不行。”

    谢怀昌意外道:“为什么?他撞死了我叔父,我想自己料理这件事都不行吗?”

    “咱们民国自有国法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公法,正大光明,谁都指摘不出什么来,你若是贸然将他提走了,那就是动用死刑,有理也变没理。二少,咱俩相交一场,我可不能看着你害自己啊。”

    谢怀昌用探究的目光看他,老何先前还镇定地与他目光相对,过不一会就有点撑不住,败下阵来,将目光移开了:“你这么看我也没用,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谢怀昌立刻追问:“谁叫你这么做的?”

    “是政事堂的杨丞,”老何苦着脸道,“罪犯拘留第二天他就来了,亲自到牢房去扑头盖脸打了那人一顿,下手那个狠……连我都不忍看,他出来就说这人要从重处罚,叫他跟着下到阴间去,伺候谢老爷。”

    他口中的“杨丞”正是杨士琦,谢道庸的顶头上司,同他虽不亲厚,但也算久有交情,如今谢道庸出事,他会要求严惩凶手,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老何又补充:“而且杨丞的意思,是想赶在谢老爷头七那天行刑,谢老爷在天有灵,或许也能稍觉安慰。”

    谢怀昌坐在老何的椅子里,臂上缠着白布带,思索片刻,道:“我亲自去找杨丞说,你将犯人看好了,若是我回来之前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一率拿你是问。”

    他到政事堂的时候,意外碰见了袁克定,正在杨士琦办公室里同他说着什么,秘书进去通传谢副校长到,袁克定第一反应竟然是先躲起来,不欲同谢怀昌打照面。

    杨士琦将他留下了,把谢怀昌叫了进来,同他介绍:“这位是袁大总统的大公子,也算是你叔父看着长大的,听说这个消息心痛得很,专门来照我关照你叔母和堂妹,方才还说想从政事堂拨款,供养他们母女。”

    谢怀昌对袁克定浅浅欠身:“多谢大公子,只是看我叔母的意思,是想带着堂妹回镇江老家了。”

    袁克定面有痛色,勉强点了点头:“那样也好,在老家总比他们孤儿寡母在京城里好过些。”

    他说着,伸手扶住杨士琦的办公桌桌面,显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衡叔与我父识于微时,当年他二人同在前清李文忠公麾下效力,我很小的时候,我父出征无暇顾我,衡叔还曾经搭手照顾过我一段时间,就他出事那天,我才同他见过面,万万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我简直……我简直……”

    说着,便已经泣不成声了。

    谢怀昌原本就是强压伤感,他得益于谢道庸才有出洋的机会,相当于整个人生因他而改变,早已将他视作再造父母,如今听袁克定讲起谢道庸旧时往事,形象同他心里的慈父愈发贴近,更是情难自已,潸然泪下。

    杨士琦站在中间安慰他们,语带哽咽,三人相对落泪,将进来送文件的秘书吓了一大跳,一句话都不敢说,赶紧掩门出去了。

    谢怀昌到底没忘了来这一趟的目的,哭泣片刻后便郑重提了出来,但他没说想带走人犯,只说他的叔母相见那司机一面,问一些谢道庸临走前的事情。

    杨士琦掩面道:“是我对不住之衡,我原想将那人抓了立刻就就地正法,叫他跟去伺候之衡的,哪知雇他的东主又来寻衅滋事,非要拿钱他陪了粮,这才耽搁了。”

    谢怀昌悲痛道:“杨丞对我叔父的情谊,怀昌铭记于心。”

    杨士琦点了点头:“谢太太何必见那猪狗不如的畜生?徒增伤悲,并无益处,我看不如你去见他吧,谢太太想知道什么,你代她问了便是,免得她悲伤过度,伤了心神。”

    这话也在情理之中,谢怀昌完全找不出理由来反驳,他在原地缓了一会,道:“我叔母想将他买了,带回镇江,为我叔父守墓。”

    杨士琦怒道:“何必要用此人难为我之衡兄?这话是他提的?呸!败类!他若真想赎罪,就该速速自尽了才是。”

    谢怀昌看他愤怒神色不像作假,不由得出言安抚:“没有……没有,这是我叔母的意思,我……我大哥也同意了。”

    杨士琦大惊:“你叔母伤糊涂了,你怎么能跟着她胡闹?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谢怀昌道:“这是她的意思,我们做小辈的也不敢忤逆。”

    杨士琦摇头道:“这得上法院去判,我不能随意跟你放话,这样吧,我先给警察厅发文,叫他们将行刑日期推后,你找律师来跟他对簿公堂,听法官的判决吧。”

    他能不问法律条款就定了那司机的死罪,如今谢怀昌想赦他,他反倒又扯起什么法律条文。谢怀安叫他试探司机和东主的意思,没想到最后支支吾吾的竟然是杨士琦……难道是杨士琦杀了谢道庸?

    可他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他又有什么理由杀谢道庸?

    谢怀昌半晌无言,袁克定看他的表情,又急忙补充一句:“但你若想见他,明日我就让人把他押到府上去,负荆请罪。”

    谢怀昌再无旁话好讲,只能向他欠身:“多谢大公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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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