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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二三。替死

    袁世凯第二天亲自到谢府去吊唁谢道庸,因为他的到来,民国高层各总长次长接踵而至,这不仅让京中人啧啧称奇,就连谢道庸昔日同僚都被吓了一跳。

    谢怀安和谢怀昌共同出面接待的袁世凯,他的悲痛之情不像作假,在谢道庸灵前还口颁政令,追谥他为一等文虑公。

    古时君主给去世的臣下赠谥是为美谈,但如今袁世凯却以总统之身颁布口令,赠政事堂职员谥,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近日沸沸扬扬的京中传言。然而就隔了半日,总统府便发布了公文,说是奏请了前清皇帝,赐前邮传部电政郎中、遗老谢道庸谥号文虑。

    袁克定是陪着袁世凯一起来的,代袁世凯在谢道庸灵前下跪叩头,还伏案痛哭的片刻。谢怀安对袁世凯提起同样的请求,要将那犯人押到府里,给谢道庸磕头赔罪。

    袁世凯一口答应,还吩咐左右:“立刻去办这件事。”

    袁克定悲痛道:“儿子已经办妥了,最迟今日下午,警察厅的人就会押那人到府上,父亲不必操心。”

    袁世凯似乎有些意外,看了袁克定一眼:“好,这个人就交给谢太太处置吧。”

    杨士琦立刻道:“大总统,衡翁遇此不幸,举国甚哀,检察院和最高法院都已经备好了案卷,准备开庭,请大总统和谢太太都放心,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法律一定会给那罪犯一个公正的处罚。”

    袁世凯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又放到谢道庸灵牌上:“好,叫最高法院好好审,好好判。”

    袁克定亲口答应谢怀昌,说会亲自押解罪犯到谢府,去向谢道庸的灵位赔罪,但一直等到总统办公室的追谥公文发下来,袁克定都毫无动静。谢怀昌等了两日,这已经是他忍耐极限,第三日一早他便带枪出门,准备再去一趟警察局。

    谢怀安拦住他:“你去干什么?”

    “提人。”谢怀昌杀气满满,“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将那人提来,问个明白!”

    “还用问才能明白?”谢怀安目光沉痛地看他,“你难道还看不明白?我问你,你那日去寻杨士琦的时候,在办公室看到了谁?”

    谢怀昌惊了一惊:“袁大公子,可据杨丞说……”

    “话都是人说出来的。”谢怀安将手摁在他肩上,“不要去了,等叔父头七过了,你就扶灵回乡吧。”

    谢怀昌后退一步:“你说杀叔父的人是……袁大公子?为什么?他有什么理由……”

    “就是你怀疑袁大总统的理由,”谢怀安点燃一根烟塞到他嘴里,帮助他平静情绪,“你不要去了,逝者已矣,但你在军官学堂的工作还要继续。”

    谢怀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将烟卷扔到地上:“你叫我为一己前程而枉顾叔父死因?”他又后退一步,“不,我做不到。”

    “那你想去干什么?”谢怀安向他逼进一步,“去审个真相大白,然后叫袁大总统处置自己,或是处置自己的儿子?如今我们猜测的一切都只是猜测,完全无任何事实证据,你就想凭这些猜测将大总统或是袁大公子拉下马?你觉得你做得到?”

    “我即便是做不到……”谢怀昌目光森然,“我也要去试一试,不就是一个前程吗?这前程本来就是叔父给的,如今还给他,天经地义!”

    “我告诉你,你拼的不是一己前程,你拼的是全家人的命!”谢怀安也窜起火气来,“你若真想复仇,我就告诉你唯一一个可行的方法,撞死叔父的那个司机、司机的妻儿老小、那家粮行的东主、杨士琦、袁世凯、袁克定,还有你怀疑的每一个人……你去将他们一一都暗杀了,以命偿命。”

    谢怀昌做不到,他在兄长步步紧逼之下跌到地上,半晌,捂着脸呜咽出声:“我不甘心。”

    谢怀安在他身边坐下,揽住他的肩膀,良久无言。

    袁克定在第三日下午亲自带人押那司机到谢府赔罪,冯夫人强压悲痛见他,问他谢道庸走的可还安详,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司机在谢道庸灵前将头磕得砰砰响,道:“老爷叫小人告诉夫人,说他失约了,对不住夫人。”

    冯夫人听了这话,心中痛极,悲呼一声“之衡”,竟然起身望着厅中廊柱撞了过去。

    在场所有人无不大惊失色,最后还是谢怀昌眼疾手快,闪身挡在柱子跟前,冯夫人便一头撞进他怀里,在他胸口撞出一声好大的闷响。

    她的确是已有死志的。

    吴心绎叫人快快将冯夫人搀进内室,谢怀安便向袁克定赔礼,说叔母痛极失态,请他见谅。袁克定没有在谢府待太长时间,匆匆便压着那司机告辞了。

    谢怀昌在堂中缓了好一阵,开口的时候还不住咳嗽:“大哥怎么看?的确是袁大公子吗?”

    谢怀安若有所思地摇头:“不好说……我看那司机也是求死的,如果不是心思纯善,那就是这条命卖出去了。”

    谢怀昌沉吟片刻,果断道:“我明日去寻寻他家人。”

    “你不能去,”谢怀安语气坚决,“如果叔父果真是死于他杀,那你此刻定然是被监视了的,你去寻他家人,摆明就是对叔父之死存有一心,如此不仅不会查到真凶,反倒会打草惊蛇。”

    谢怀昌看着他:“你前后说法不一,一时不叫我查,一时叫我查,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怀安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但却笑不出来:“我只是想不通他们杀叔父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老人家在京经营一生,从未与人结仇,哪怕做官,也只不过是个不轻不重的小官,决断不了大案子,也说不出一呼百应的话……他连被杀的价值都没有。”

    谢怀昌轻声道:“可他偏偏死了。”

    “你说袁大总统杀他,因他反对大总统称帝,可反对大总统称帝者不知凡几,不论杀哪个,都比杀叔父更有用处;若说是袁大公子……他的表现有疑点,但这些疑点……倒更像是疑人偷斧的疑点。”谢怀安语速极慢,一边说一边思索,“还是得仔细问问那肇事司机。”

    谢怀昌似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沉默半晌,忽然低声道:“倘若真的是袁大总统或是袁大公子,为称帝一事杀叔父,怎么办?”

    谢怀安久久无言。

    谢怀昌次日又去警察局,向老何提出要单独审问肇事司机,老何一口答应,半分都没有难为他。那司机是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谢怀昌去的时候,他正垂头丧气地盘坐在牢房一角,手里捏着一杆干枯的草茎。

    谢怀昌将他提到审问室,屏退所有人,为防门外偷听,开口的时候还刻意压低声音:“你应当知道了,上头的意思是一命抵一命。”

    那人坐在审讯椅上,依旧垂头丧气:“我知道。”

    谢怀昌道:“但谢太太有好生之德,她的意思,愿赦你一命,罚你去为老爷守墓,你愿不愿意?”

    那人猛地抬头,眼中大放异彩:“你们不杀我?”

    谢怀昌再问:“你愿不愿意?”

    那人猛点头,但点了两下,却忽然顿住,迟疑片刻,道:“不,我还是一命抵一命吧。”

    谢怀昌深吸一口气,压住了情绪,以极平常的口吻问:“谁叫你这么做的?”

    那人似乎完全不设防:“我们东家……”他像是猛然发现自己失言一样,又及时补救,“我们东家说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拿不出钱来赔老爷的命,就只能把自己的命抵给他。”

    谢怀昌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一命能抵得过谢老爷一命?笑话,想必你东家还允诺了待你抵命后好生看顾你妻儿老母,供他们一声吃穿无忧,是吗?告诉我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别让我去找你家人,你应该知道,我是官,你那个东家不过是区区商贾,你何时见过商能斗过官的?”

    那人看着他的眼睛,慢慢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老爷……求老爷饶我,真的是我们东家让我这么干的,我们东家叫我抵命的……”

    “你们东家是叫你抵命,还是叫你害命?”谢怀昌紧追不舍,“说实话,我饶你妻儿老母不死。”

    那人天人交战半天,毅然摇头:“叫我抵命,我们东家是个老实商人,从不干什么谋财害命的事情。”

    “很好,”谢怀昌想知道结果,同时也怕知道结果,此刻听他将责任尽数揽到自己身上,竟然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庆幸。他来不及分辨自己的情绪,身体就已经先大脑一步站起来了,口中道,“过奈何桥时,别急,多等等,没准来世还能投一家胎,做一家人。”

    他说着,提步向审讯室外走去,表示这场对话已经可以结束了。

    那人猛地嚎叫一声,扑过来抱住他的腿:“老爷!千错万错都是小的一人该死,求老爷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家眷!小的来生给老爷当牛做马!”

    谢怀昌居高临下地看他,表情阴冷:“你不该死,该死的是叫你做这件事的人,你只不过是替他去死,但他既然能买得起你一家人的命,那你一家人,就都该替他去死,这才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二二四。以后

    谢道庸在京城没有留下多少产业,只有这一所宅院,但冯夫人嫁妆里倒是有几间铺子和京郊的田庄。她委托谢怀安将这些全部转手,谢道庸下葬后她不会再回到京城来,因她不愿独自留在没有丈夫的北京。

    谢怀安应了,却自己掏钱买下了那些田产商铺,谢怀昌原本不晓得,但谢怀安办这些转让时实在太过顺利,才叫他起了疑心。

    “叔母都不想要了,你还留着干什么?”

    谢怀安知道谢道庸的死对他打击巨大,温声解释:“到底是叔父留下的东西,当个念想吧,叔母突逢巨变,眼下不想在京中久待也是正常,但你怎么能知道她能在镇江待住?那可真正是举目无亲之地。”

    冯夫人在京中出生长大,她同镇江唯一的羁绊就是谢道庸了。

    但谢怀昌却丝毫不能理解他这番话的苦心:“什么叫举目无亲?难道谢家不是她的亲人?”

    谢怀安不愿与谢怀昌解释,他向内屋张望一眼,道:“我付给叔母的钱是照当今行情最高价付的,她若不愿回来,那这宅子和田产商铺就与她再无关系,她若过几年改了主意,那这些东西我尽数替她留着,这样你可满意了?”

    谢怀昌固执道:“我看你也不要再留手里,你留着又没有什么用。”

    谢怀安叹了口气:“好,我也不留着,只是仓促出手会被压价,我想慢慢出。”

    谢怀昌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我先进去了。”

    谢怀安又叫住他:“你那天从警局回来之后,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消息?”

    谢怀昌摇了摇头:“哥……我不想再查了。”

    谢怀安目光低下去,盯着石阶前的一棵草株:“怎么?”

    “查到了又有什么用?”谢怀昌道,“兴许真的只是一桩意外。”

    “是,兴许真的只是一桩意外。”谢怀安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对他轻轻点了一下头,“我先进去了。”

    谢怀昌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在他进屋之前喊住他:“我原本想辞掉军官学堂的工作。”

    谢怀安脚步一顿:“辞掉之后呢,你去做什么?”

    “不知道,兴许是回家吧。”谢怀昌走到他身边,同他擦肩而过,“我要辞职,你同意吗?”

    “我同不同意重要吗?”谢怀安在他肩上使劲摁了一下,“但如果你愿意听我的,那就不要辞,我不了解北京政局,不知道你愤怒或是想改变什么,但不管是什么,只要你试图改变,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能达到目标教书育人。”

    谢怀昌点了下头:“知道了。”

    谢怀安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但他也着实没再提辞职的事情,他不必为谢道庸守三年孝,因此在他下葬后便迅速返回保定官复原职,还将谢婉贤一同从镇江带了回来。

    “落下的课要想办法补上,自己在学校小心些,”谢怀昌道,“保护好自己。”

    谢婉贤消沉地点了点头:“你还要见筠如姐姐吗?我在家的时候她很担心,给我写过好几封信。”

    “不见了,”谢怀昌道,“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军官学堂已经换了总办,在九月份的时候,将原先的校长曲同丰撤下来,新换了一个姓王的军士,此人是袁世凯的心腹,对他感恩戴德,谢怀昌刚回到学校便听说他入职时召集全校学生训话,张口就提“袁大皇帝”。

    他去校长办公室见他,王汝贤对谢怀昌很客气,给他让座,还叫秘书泡茶:“我来的时候段总长特意叮嘱我,说你谢老哥是个人才,叫咱哥俩儿合力把学校办好。”

    谢怀昌单手持杯,满面笑容地点头:“是,这也是在下的意思。”

    “谢老哥见了,我是个粗人,日后有话就讲,千万别同我拐弯抹角,我听不出来的,”王汝贤嘿嘿笑着,将手里一沓纸页递给谢怀昌,“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新校长上任,正是伸手伸脚想大干一场的时候,因此就拟了几条新校规,一直等你来过目。”

    谢怀昌慌忙将杯子放到桌案上,双手将那些纸页接过来,口中道:“王校长何必等我,您有什么想做的,尽管放手去做便是。”

    “哪里哪里,再怎么说咱也是得了段总长的亲口指示,要等你,”王汝贤在他身边坐下,那手指敲着桌面,“咱们都是为袁大总统效力,吃他老人家的口粮,带他老人家的兵,我这新校规也是琢磨了会对袁大总统好才这么设的,你看有哪里不对,尽管纠正。”

    谢怀昌一条条看完了,在心里冷笑,王汝贤不愧是袁世凯的心腹,虽人是草包,心却是忠诚无比,他的新校规几乎将蒋方震时代留下的优良遗产全部破坏殆尽,完全违背了军官学堂最初的建立目的。

    但他将那纸页放回办公桌上,笑着抬起头:“非常好,完全没有任何问题,段总长叫我来协助王校长,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王汝贤大笑不止,得意洋洋:“哪里哪里,谢老哥是喝过洋墨水的人,水平不知道比我高了几重天,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谢怀昌又笑了一下:“只是这新校规几乎将蒋百里校长留下的老校规全部推翻了,这样可以吗?毕竟蒋校长也是袁大总统看重的人。”

    王汝贤大手一挥:“嗨,何必如此畏首畏尾,蒋百里那是蒋百里的事,如今我王汝贤当政,那就得按咱哥俩的规矩来,袁大总统不满意,他可以发文来改嘛,我一定唯他老人家的马首是瞻。”

    谢怀昌笑模笑样地看着他:“袁大总统有你这样的下属,真是大幸。”

    王汝贤更得意,他大步走过来,在谢怀昌肩上使劲一拍:“我不行,袁大总统的大业还是要靠段总长冯老总,还有你谢老哥这样,见过大世面,有本事的人才行,我别的本事没有,只会带带兵打打仗,还有这一腔赤城可以献给大总统了。”

    这番话听得谢怀昌几欲作呕,为这假惺惺的谦虚。

    他握拳抵在鼻尖上,轻轻咳了一声,站起身来:“校长谦虚了,这份新校规如果校长没有要修改的,那我就拿去和底下的主任们开会,布置施行了。”

    王汝贤搓了搓手:“你看……我需要跟你一起去吗?”

    谢怀昌摇头:“这种小事情校长就不用露面了,交给下属们办。”

    王汝贤嗯了一声:“那就麻烦你谢老哥了,有机会我请你喝酒。”

    谢怀昌同他客气两句,拿上新校规转身出门了。

    王汝贤的新校规在军官学堂内激起轩然大波,因蒋方震及其后两位校长的缘故,军官学堂的校风颇为自由开放,但王汝贤初来乍到便将这种开放自由,兼听则明的风气打了个一干二净,他下令停止**所有的报纸,在新校规中禁止学生议论国事。谢怀昌将这些命令带到军事学堂的高层会议上,果不其然引起了一派反对。

    谢怀昌坐在会议桌端头,看他们群情激奋地讨论不休,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直到那些主任教官们自己说累了,将目光投向他,才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没有反驳的余地,就照这个规矩来,告诉学生们,这是王校长的亲自拟定的校规。”

    一人站起来:“谢副校长,这个校规我们实在是。”

    “出事了我们当校长的扛着可以吗?”谢怀昌看着他,“你如果觉得难做,就打着王校长的旗号去吧。”

    他三番四次抬出王汝贤来,有人便在背地里心怀怨恨:“听说他姐夫跟蒋校长是故交,没想到是这么个软骨头。”

    谢婉贤对他提出同样的疑虑,但出发点却完全不同:“我想,那个王汝贤恐怕并不害怕当靶子,他的眼睛是盯着上面的。”

    谢怀昌每两周都会抽时间回一趟北京,到北大去探望谢婉贤,他算是谢家唯一一个不将谢婉贤当成小孩子糊弄的人,因此婉贤很重视他讲出来的每一件事,哪怕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倾诉。

    “如果学生暴动,他也会受影响吧,”谢怀昌道,“我管不住他,只能将他尽早从学校里踢出去。”

    韦筠如在一边抿着嘴笑:“只盼谢副校长能明哲保身,不要将自己跟他捆在一起了,到时候双双被踢出去。”

    谢怀昌目光温柔地看她:“你明年就要毕业了吧。”

    韦筠如一愣,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是的。”

    谢怀昌点了下头:“将你推荐给陆征祥总长的事情,我还记着呢。”

    谢婉贤从未听说过这件事,当即便嚷嚷起来:“什么?竟然有这种好事情?这种好事情为什么没有我的份?”

    “你好好学你的化学,”谢怀昌在她额上敲了一下,“不要得陇望蜀,一山看着一山高。”

    韦筠如将手放在桌面上,看着谢怀昌:“你以后会留在京城吗?我是说……以后,你的……后半辈子。”

    谢怀昌似乎是从未想到她会当面问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竟瞠目结舌地愣在了那里。

二二五。福气

    谢怀昌请假回镇江,为自己的婚姻大事去面见父母,他实在太激动了,以至于忘记询问韦筠如的年龄和父母家境就急匆匆踏上了南下镇江的火车。

    婉贤将一封信交给他:“见了父母亲,请将这封信替我转交二老吧。”

    谢怀昌接了,还问一句:“要给陶姨娘看吗?”

    婉贤又拿出第二封:“这是给我娘的,我特意用洒金笺折的信封,你千万别弄错了。”

    他回到老宅,先见的谢怀安,后者端着茶盏打量他,慢吞吞地唔了一声:“有喜事?”

    谢怀昌腼腆地笑了笑:“是,打算将成婚一事上报给父母亲大人,届时还请大哥从旁美言。”

    谢怀安挑起眉毛:“哪家的小姐?叫你这么激动,英雄气短的。”

    谢怀昌道:“我与大哥提过,就是北大英文系的一位女学生,名叫韦筠如。”

    谢怀安点了点头,接着问:“哪里的人?父母做什么的?”

    谢怀昌立时被问住了,他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对韦筠如一无所知。

    谢怀安还等着他回答,但他迟迟答不出来,谢怀安便笑:“不会是忘记问了吧?”

    谢怀昌深吸一口气,赧然道:“我这就给阿贤打电话。”

    谢婉贤如今可不好联系,若想通过电话找她,就得先打到北大教务处,请教务处转到化学系,待化学系找到人,才能跟她直接对话。

    谢怀昌刚站起身,长房里就打发丫头过来请了:“老爷太太,还有大小姐都在等二少爷呢。”

    “看来今天是提不成亲事了,”谢怀安道,“就只请个安吧。”

    谢怀昌点了下头:“大姐还在府里呢?”

    “她快到日子了,”谢怀安道,“亲家太太打发人来看过,还送了两个扬州很有名气的稳婆来,说她生产完也不必急着去扬州请安,稳当坐完月子再说。”

    谢怀昌道:“看来陈太太是急着抱孙子了。”

    “孙子也好孙女也好,只要能平安才是最好。”谢怀安率先出门,“眼下你你也要成亲了,希望咱们家能双喜临门。”

    谢怀昌同长房不太亲厚,见到谢道中和秦夫人时尚还没有见谢怀安时亲热。秦夫人早已习惯庶子的冷淡,因此也不挑理,只将应走的礼走了,应尽的责任尽了便再无旁言,反倒是谢道中就时局多问了两句。

    他带着婉贤的书信去的,答了谢道中的话,便将那封信呈上去:“来时阿贤托我转交的,并请我代她请父母大人安。”

    女儿的书信向来是由嫡母先拆,嫡母看完再视内容决定要不要交给身为异性的父亲。因此这封信是由秦夫人接的,方读过两行,便面色大变。

    “宁隐,”她叫谢怀昌的字,笑盈盈的,“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跟家里说?”

    谢怀昌一愣:“大事?”

    秦夫人的表情比方才和煦得多,她笑着将婉贤那封信读完,转手递给了婉澜,又对谢道中道:“是大事,老爷还是听宁隐亲口说罢。”

    谢怀安笑眯眯地看着他:“看来是阿贤泄密了,既然如此,那就说了吧,旁的事情可以再问。”

    谢怀昌这才明白过来,立时便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谢怀安帮他开的头:“说来这件大事,母亲和阿姐是知道的。”

    谢婉澜已经看完了那封信,同秦夫人一样满脸笑意,但那笑意却比秦夫人更浓烈真诚,还调侃谢怀昌:“不会是害羞了吧?”

    谢怀昌被她的笑容安慰,也跟着笑起来:“是……是有些。”

    他定了定神,再次向上座的父母大人行礼:“儿子在京城遇到了倾慕的女子,想娶她为妻,又觉得电话里说太轻浮了,这才专程赶回来,想请父母大人允准,代儿子前往提亲。”

    “宁隐的眼光好,瞧上了京城鸿儒家的姑娘,”秦夫人道,“阿贤在信里写了,是文官长韦氏讳宜的女儿。”

    这让谢怀昌都大吃一惊:“文官长?”

    秦夫人点了点头:“不知道你在京里是否跟这位韦大人接触过?”

    接触是接触过的,文官长在京城只不过是个虚职,因韦宜还兼任着顾问的角色,因此才算有些实权,可以让谢怀昌机缘巧合,在护送陆征祥去总统办公室的时候同他有过一面之缘。

    谢怀昌迅速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回秦夫人的话:“见过的,只是当时并不知晓他就是筠如的父亲。”

    秦夫人笑着舒了口气:“才跟你姐操心你的婚事,没想到你就自己办成了,只可惜……你叔父不在了,不然可以请他去提亲的。”

    谢怀昌心里一痛,低下头来。

    “好了,商议喜事不要说这个。”谢道中从婉澜手里接了信,三两眼扫过去便已看完全文,“我们同京城韦家素无交集,贸然前去提亲,恐怕会显得唐突。”

    他说着,浅浅笑了起来,看向秦夫人:“不瞒太太,我还没有办过这样的婚事。”

    秦夫人跟着点头:“是啊,我也是这样。”

    婉澜在贵妃榻上躺着,身下垫着软垫,整个人显得慵懒又惬意,此刻也笑眯眯地瞧着谢怀昌:“你去正式拜访过这个韦大人了吗?”

    “只见过一面,”谢怀昌微微低着头,“打过招呼,没交谈过。”

    “这就难办了,”婉澜敲了敲自己的额角,“难道要直接请媒人上门去提亲吗?会把人家吓着的吧?”

    “要不就先请父亲大人在京城的旧友去韦府拜访一番,”谢怀安从旁插言,“探探韦家的口风,也说说咱们家的情况。”

    秦夫人扭头去看谢道中:“我听着是可以的,老爷的意思呢?”

    谢道中犹豫了半晌:“旧友是有的,可我识得的多数都已隐退了,极少有在大总统麾下任职的……不如还是让宁隐想想,在京中有没有什么熟识的大人,能同韦大人说上话的。”

    谢怀昌为难地思索片刻:“那就只有前外交总长陆子欣陆先生了,身份地位俱都合衬。”

    谢道中思索片刻,又去看秦夫人:“太太的意思呢?”

    “我想着,要不老爷亲自上京一趟,见见那位陆总长。”秦夫人道,“或者叫重荣去,备下厚礼,请陆总长居中说和这门亲事,若只叫宁隐一个毛头小子登门,总觉得咱们家仿佛不太重视似得。”

    “说到这儿,我有句话要问问重荣,”婉澜问道,“你有没有正式拜访过韦老爷?他们家与咱们家相隔千里,要说家风端正什么的,要只靠陆总长保媒,恐怕要被人家担心空口无凭。你娶人家姑娘,总得让人家瞧瞧你是个什么样的小伙子。”

    谢怀昌一愣:“阿……阿姐的意思……”

    “阿姐的意思,是叫你正经登门,去拜访人家父亲啊,”婉澜笑眯眯的,“就先别说提亲的事情吧,同他随意聊些闲话,叫他先对你有个好印象。”

    谢怀昌皱着眉,半天没说话。

    “难不成你还不情愿?”婉澜挑起了眉毛,调侃他“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早晚都要有这一面。”

    “倒不是情愿不情愿,”谢怀昌蹙眉道,“只是学校里请下来的假没这么多时间。”

    一直没吭声的吴心绎此刻开口了:“那就多请一些时候,横竖学校里也没什么大事,你又是为了结婚。”

    她说着,忽然微微笑起来:“而且现在的军官学堂,难不成你还急着回去?”

    这意味深长的一句使得在坐诸位俱是一怔,就连谢怀昌都不例外:“你知道现在的军官学堂是个什么情形?”

    吴心绎笑了笑:“同我父亲打电话的时候,听他提起过,说如今的校长王汝贤,他很不喜欢。”

    “我同令尊所见略同,”谢怀昌苦笑,“我也不喜欢,却还不得不奉承他。”

    “那正好借这个机会避一避,”吴心绎道,“现在京城疯传大总统称帝,谣言之轰轰烈烈,是历年之最。我听说就连卓如先生他们都纷纷撰文,恐怕这件事要成真……大总统若真称了帝,京城人事必定要有大调整,你现在借口婚事避过同王汝贤正面交锋,等这风头稳了,再图后事不迟。”

    她从未当着谢道中和秦夫人面侃侃而谈过,因此将这对高堂都吓了一跳。一室静寂之下,谢怀安率先带头鼓起掌来:“好,不想大奶奶居然是个钗环女将。”

    吴心绎对丈夫笑起来:“你笑话我。”

    气氛一时缓和,谢怀昌也跟着笑:“哪里,这是夸你呢。”

    秦夫人开口:“那就这样定了,重荣同宁隐一起赴京吧,等得了韦家许可,我跟你父亲再酌情决定何日上京。”

    谢怀昌对秦夫人欠身下拜:“劳烦母亲。”

    又拜谢道中:“多谢父亲。”

    男人们没在长房久待,此事议毕便各自去忙,婉澜和吴心绎陪秦夫人坐着说闲话,说了两句,秦夫人便道:“蓁蓁也去忙吧,顺便替我吩咐厨房,就说二爷来了,今晚置办几道好菜为他接风洗尘。”

    她这是故意想支开吴心绎。

    婉澜明白秦夫人的小心思,因此也没说什么。等她走了才开口:“母亲对怀昌的婚事不满意?”

    “满意,”秦夫人道,“岂止是满意,简直……太满意了。”

    韦家不像谢家是百代高门,韦家的太老爷是清廷派出去留言的第一批学童,回国后便在朝廷里担一个不大不小的职缺,因此才起的家。但传到韦筠如父亲这一代,便已经是个书香门第了,但同吴心绎比起来,韦筠如一个京城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又进大学堂念过书,件件桩桩比过来,都更因该来做谢家的长房长媳,未来的一族之母。

    秦夫人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宁隐……真是好福气。”

二二六。新生

    谢怀昌在镇江修整了几日,等谢怀安将家中生意一一安排了再与他一道动身,但就在启程的前一夜,他们的饯行宴上,婉澜却忽然大呼腹痛,旋即便要临盆。

    这真是忙乱无比的一夜,长房众人几乎个个都没有合眼,甚至没有人想起要跟陈暨打个电话,还是吴心绎从产房出来端热水,才忙里忙慌地问了谢怀安一句:“大姐夫什么时候来?”

    谢怀安一掌拍在自己额上:“我真是昏了头了!宁隐快去书房给玉集大哥拨电话!”

    谢怀昌从未见识过女人生孩子,他在外间只听婉澜的声声惨叫便已经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此刻听谢怀安唤他,犹是一副如梦似幻地表情:“哦……哦,我这就去,我……我打了电话该说什么?”

    “你也昏了头不成?”谢怀安怒道,“告诉他他老婆要生孩子,叫他连夜过来!”

    “好,就说他老婆要生孩子……”谢怀昌站起身,蹬蹬蹬地跑出去,他跑的太极,正好和门外送热水进来的丫头撞到一起,当即便“哎呀”惨叫了一声。

    丫头吓得半死,跪下来磕头:“二爷饶命,二爷饶命!”

    “还磨蹭!”谢怀安在屋里喊,“赶紧去再端一盆热水来!宁隐怎么样,烫着了吗?”

    滚水岂能不烫?谢怀昌已经嘶嘶的吸凉气了,但还是忍着应道:“没有,不过得容我先换件衣裳。”

    他到自己房里将泼湿的衣服脱下来,还好那热水里已经兑过凉水,才没有将他直接烫熟,他在房里找了半管烧伤药膏胡乱抹了,又赶紧套上干衣服出去。

    谢怀昌先往陈暨公寓里拨的电话,是厨子接的,说老爷并没有回来,他赶紧又往办公室里拨,却说经理晚上有应酬,已经离开了。

    他急了满头大汗,问秘书知不知道陈暨去哪应酬,又费劲周章地打听到了酒店的电话,叫侍应生去雅座里喊这位即将做父亲的人。

    陈暨接起来时语带笑意,看来酒桌上气氛颇佳:“宁隐?真没想到你会这么着急的打电话给我。”

    “我在镇江,玉集大哥,”谢怀昌道,“阿姐要生了!”

    电话那头的陈暨一愣:“什么?”

    “阿姐要生了!”谢怀昌提高声音喊了一句,“你快回来吧!”

    电话里立刻传来扔东西的声音,隔了片刻,陈暨又将听筒捡回来:“她现在怎么样?”

    “正在生,”谢怀昌正欲挂机,听到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又赶紧接起来,“吃着晚饭忽然就不行了,幸好稳婆和西医都是留宿在府里备着的。”

    “我马上回去。”陈暨又将听筒搁下,匆匆对侍应生交待,“替我到饭桌上请罪,就说意外情况,我先走了。”

    侍应生赶紧应下,陈暨走出两步,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自己去。”

    他回到包厢里,连饮三杯,向四周抱拳:“我妻子生产在即,不得已提前离席,实在对不住,来日我儿降世,再摆宴向诸位赔罪!”

    一桌人轰然而笑,纷纷起身对陈暨回礼:“要涨辈做爹了,真是个喜事,我们就封好红包,等着你摆酒了。”

    陈暨一气饮了三杯,出门后对司机安排:“将我送去火车站,你再折回来一趟,把苏小姐送回家里去。”

    婉澜已经生过一个孩子,因此这第二遭便比第一遭受的罪小些,饶是如此,仍然折腾了一夜,天空泛白时才生了个小小的孩子下来。因她第一胎产下的是个死胎,因此第二胎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提心吊胆地等着,等到产房里传出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才松了口气。

    谢道中同秦夫人在长房等着,一个静坐不语,一个求神拜佛。谢怀安亲自抱着婴儿前来道喜:“恭喜父亲,恭喜母亲,长姐生了,母子均安。”

    秦夫人猛地站起来:“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是个儿子,”谢怀安将怀里的襁褓递上去,“七斤六两,是个大胖小子。”

    秦夫人眉眼开笑地接过来,拨开挡在婴儿脸上的锦缎,仔仔细细地瞧着:“老天保佑……”

    谢道中也松了口气,脸上付出一点笑意,催着秦夫人把孩子抱给他:“跟扬州报喜了吗?”

    “还没有,先来报给父亲母亲了,”谢怀安道,“我这就去给亲家太太打电话。”

    “你太莽撞了,”谢道中抱着孩子,“刚生下来的孩子就抱出门,万一惊了风怎么办?”

    “我欢喜狠了,”谢怀安笑着欠身赔罪,“既然抱来了,就在父母大人这里养着吧。”

    陈暨纵然是快马加鞭,也足足拖到孩子生下来的当天傍晚才赶来,先去长房看了儿子。谢道中和秦夫人专门将长房让出来,叫奶娘和婴儿住,陈暨见了,二话不说双膝跪地,结结实实地向谢家夫妇叩了几个头。

    “为此小儿惊扰泰山泰水,实在是不孝。”

    谢道中受了这礼,才弯腰去扶他:“已经遣人去扬州接亲家太太了,恭喜玉集。”

    陈暨站起来,奶娘将小婴儿抱来,陈暨伸直了手臂去接,秦夫人便道:“哎呦,这样可不行,你这样抱他,他会不舒服的。”

    “教泰水大人见笑。”陈暨学着奶娘的样子去抱他,小小婴孩刚睡醒,正半睁着眼睛看他,见着陈暨也不哭闹,反倒将眼睛睁的更大了些。

    陈暨低头看他,看着看着,便有泪水滴下来落在他脸上,谢道中同秦夫人微微笑着看他,等他抱着孩子瞧够了,才开口:“阿澜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平康,取平安康泰之意,这大名么,特意留给你这个做父亲的来决定。”

    陈暨擦掉眼泪,对谢道中笑道:“父亲大人鸿儒在上,小婿怎敢造次?请父亲大人为他赐个名字吧。”

    谢道中早有准备:“你们家向来是取单字为名,我看这孩子不如就单名一个‘前’字,你看如何?”

    他说着,铺宣纸落墨,写下一个铁钩银画的“前”,端的是个威风凛凛,骨气峥嵘。

    陈暨抱着孩子过来瞧了,赞不绝口:“好字!好名!”

    谢道中笑起来,难得露出得意之色:“待你母亲过来,就将这个名字报给她过目。”

    陈暨应着,将孩子交给奶娘,自谢道中手中接过笔,在“前”字下又添上了“平康”二字。

    立夏站在长房外:“姑爷,大小姐请您呢。”

    陈暨便笑:“瞧我,欢喜狠了。”

    他告退后,谢道中在长房感叹:“想必他盼这孩子也盼了有日子了。”

    秦夫人点头:“菩萨保佑,幸亏这次无病无灾,好好地将平康生下来了,不然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亲家太太……阿澜是够任性了,亲家太太这么由着她,只怕也是看在孩子的面上,我看等阿澜出了月子,身体养好之后,最好亲自到扬州去,伺候亲家太太一阵子。”

    内苑之事,谢道中甚少过问,秦夫人絮絮叨叨地说这些,他也插不上话,只嗯嗯的应着,待她说完了,便道:“吩咐厨房,晚上做几个好菜,给玉集接风。”

    婉澜一个孕期养的又丰腴了一些,脸都显圆了。陈暨去的时候她正揽镜自照,忧心忡忡地同吴心绎道:“我可是真不能再养了,再养下去就真正成个水桶似的人了。”

    彼时他还在楼梯上,听见吴心绎笑答:“哪里就成个水桶了?我瞧着正好,阿姐先前太瘦了。”

    “瘦才好,瘦才有风韵,”婉澜轻轻叹了口气,将镜子搁在枕边,“玉集还没来么?”

    “来了,”陈暨在楼梯上应了一声,笑盈盈地上楼,“来给太太请安,太太辛苦了。”

    吴心绎起身同他见礼:“姐夫已经去长房看过平康了吧?”

    “是,好一个大胖小子,见我也不哭,”陈暨在婉澜床边坐下,“听说是一生下来就被重荣抱到长房去了。”

    “他最可恶,”婉澜忿忿道,“要抢头一个报喜的彩头,也不管我这当了娘的心情……我都还没有好好见过平康呢!”

    吴心绎听她当着面说谢怀安坏话,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婆婆现在不准平康出长房,说要等满月了才行呢。”

    “其实没有这么严重,”陈暨握着婉澜的手,微笑道,“你若想见他,我就把他抱来给你看。”

    “我想见他的!”婉澜急切切地说完,又愣了片刻,咬着嘴唇丧气道,“算了,还是听母亲的,等他满月了再说吧。”

    陈暨被她前后不一的说法逗笑,伸指在她腮上刮了刮:“小孩子没那么娇弱,现在上海西医院也有产科,那些在西医院生孩子的妇人生产完毕,将孩子抱回家的时候不也见风了么?”

    婉澜叹了口气,倚在床柱上:“你眼下在这振振有词,难不成是养过孩子?”

    陈暨一怔:“这倒没有……”

    “那就听母亲的。”婉澜的语气不容置疑,接着又道,“现在,我要审你了,陈玉集,你在上海一切可还好?有没有一碗新人茶等着我回去喝?”

二二七。夺子

    陈夫人迟了半个月过来,她来的时候,陈暨已经走了,说是上海那边实在离不开人。婉澜没有留他,她一整个心思都放到陈前身上了。

    陈夫人抱着孙子不松手,对谢道中夫妇也是满面笑容,吉利话流水似得往外倒:“瞧我这大孙子,眉眼多像阿澜,可让我放心了,我就怕他长得向玉集那样,冷冰冰的一张脸,不讨喜。”

    秦夫人急忙跟她客套:“哪里,我看玉集的长相就正好,英俊倜傥。”

    陈夫人瞧着襁褓里的陈前:“我们平康才真正是英俊倜傥呢,瞧着眉眼,将来一定是个没美男子。”

    她在长房看孙子,看了一下午。婉澜知道她来了,特意梳洗打扮,她还不能下床,就端端正正地再床上坐好等着,然而等了一下午陈夫人都没有来。倒是秦夫人晚间来了一趟,过问她晚上都吃了什么。

    婉澜坐的腰都酸了,见秦夫人,赶忙问:“我婆婆呢?”

    “看平康去了,”秦夫人坐在她床边,“别等了,可能明日才会来吧。”

    陈夫人第二日对秦夫人提出告辞:“想把平康带回扬州去拜祖宗。”

    秦夫人一愣:“这……这么早?”

    陈夫人笑了笑:“原本生下来就要拜的,但阿澜不是要在镇江生么,这眼见就要满月了,总不能满月酒也在姥爷家办吧。”

    秦夫人听出她话里话外的不满,颇觉尴尬,急忙赔笑:“是,是阿澜不听话……”

    陈夫人摆了下手:“儿媳妇生产辛苦了,就好好在娘家养着,等出了月子再说别话,只是亲家太太,这孙子我得抱走,您多担待。”

    秦夫人迟疑道:“可是……平康如今这么小,恐怕受不住长途跋涉。”

    “不要紧,”陈夫人道,“我们走水路,订的最好的船,你知道,老吴家的,又快又稳。”

    秦夫人找不出借口来阻拦她,半晌才道:“才来了一天,不多住一阵子吗?”

    陈夫人笑了起来:“要回去筹备平康的满月宴呢,亲家太太,你也是当了奶奶的人,你总该知道我如今的心情。”

    她就这么走了,来也急走也急,急到抽不出时间来见婉澜一面。婉澜吃午饭的时候听说陈夫人要将平康带走,急的什么都顾不上,匆匆下床,要到三堂去寻她求情。

    立夏拦着她:“连太太都没拦住,小姐就更拦不住了。”

    她在上海叫婉澜叫“太太”,到镇江就改口成“小姐”,从来不出错。

    婉澜急道:“平康才那么小,怎么经得住这番折腾?”

    她去到三堂里,谢道中不在,秦夫人正陪陈夫人喝膳后茶,见她过来,两人都吓了一跳。

    “求母亲开恩,”婉澜跪在陈夫人跟前,“母亲大人何必急着回去?是娘家招待不周吗?我先给您赔罪了,有什么短了您的,尽管说。”

    “瞧你这孩子,回娘家逞威风来了。”陈夫人慈祥的笑起来,弯下腰去扶她,“洗三都是在姥爷家办的,要是满月再耽误在姥爷家,该叫人笑话了。”

    婉澜顺从地被她扶起来,与她隔着一张案几坐了,期期艾艾道:“主要是平康太小,我怕的很……”

    “我是他亲奶奶,我疼他跟你疼他是一样一样的。”陈夫人道,“你母亲方才也担心这件事,我可是一条条保证了的,眼下再跟你保证一回放心,最好的车最好的船,绝对叫他一丝风都见不着。”

    “可是……”

    “你也是胡闹,”陈夫人打断她,“月子里怎么能下地?落下病根,吃亏的是自己……还不快回房歇着?”

    她伸长脖子,叫伺候婉澜的丫头:“快把姑奶奶搀回房去。”

    立夏应一声,扶着婉澜的胳膊肘:“小姐,回去吧。”

    婉澜粘在椅子上似得,求情地看向秦夫人,秦夫人对女儿轻轻摇了摇头,道:“听话,等你出了月子,就到扬州去伺候你婆婆,顺便照顾平康。”

    “伺候我是其次,”陈夫人笑盈盈道,“要紧的是把身子骨养好,只一个孙子我可不满足,还想再抱个孙子,最好再有个孙女呢,这样儿女双全,阿澜也有福气。”

    一堂人都笑起来,婉澜也跟着努力将嘴角扯上去。她已经明白眼下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

    秦夫人留陈夫人在镇江多住一两日,为的是等伺候陈前的奶妈丫头将陈前的东西收拾好,但陈夫人婉拒了她,说孙子要用的件件桩桩,包括奶娘都在扬州备好了,什么都不用带。她场面话说得很溜,道是“眼下带走了,等他再回来看姥爷姥娘的时候,又得重新置办,所以就留着,什么都别动,别费那个劲。”

    最后只带走了贴身带陈前的那个奶娘,是怕陈前哭闹,生人哄不住。

    谢怀安说陈夫人:“姻亲本是两姓之好,我瞧她那样子,分明还把澜姐当外人。”

    “怨你姐,”秦夫人正抱着她自己的长孙哄,听谢怀安这话,不悦道,“媳妇该做的她一样没做,哪个婆婆能把她这样的媳妇当自己人?不为难她已经是够够的了。”

    “还好平康已经好好地生下来了,”吴心绎笑道,“阿姐有这个护身符,日后不管怎么样,也有个撑腰的了。”

    不仅是秦夫人,就连谢怀安都觉得这话不妥,看了吴心绎一眼。

    秦夫人淡淡道:“是,推己及人,就冲我这大孙子的面,你也是有护身符的了。”

    吴心绎似乎是有了护身符,她已经不像以前,秦夫人稍一变脸色她就胆战心惊。秦夫人看她神色如常的脸,忍不住哼了一声,但她又不至于因一句话而苛待儿媳,于是又低下头去看孙子,低声哄着:“吃饱了吗?你可快快长大吧。”

    谢怀安又道:“我打算这两天就跟宁隐上京了。”

    秦夫人这才抬头:“原先不是说等吃了平康的满月酒再走吗?”

    “赶得及的话,办完事情再去吃也是一样的。”谢怀安道,“我这个做舅舅的,总得拿点好玩意出来赠给外甥,正好趁这个机会去京城置办点东西。”

    “你要是路过南苑,就去替我看看我母亲,”吴心绎道,“派个人去一趟,问问近况就好。”她还记着谢怀安被李夫人诱的烟瘾复发的事情,因此又叮嘱了一遍,“派个人去就行了。”

    “我有分寸,放心吧。”谢怀安对她笑了笑,又去看秦夫人,“有件事我要同母亲说,宁隐结的这门亲,恐怕那姑娘成婚后要跟着宁隐,不会在老宅久居。”

    秦夫人摇晃孙子的手一顿:“怎么讲?”

    “我问了宁隐,那姑娘是打算进外交部做事的,”谢怀安道,“恐怕要上班。”

    秦夫人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女人抛头露面地去上班,还是扎在一群男人窝里,像什么样子?”

    谢怀安料到秦夫人要反对,他是为了避免秦夫人跟谢怀昌产生直接矛盾而提前讲这话说出来:“宁隐不说什么,她娘家也不反对,您就别管了,再说宁隐日常不在镇江,总不能叫他们常年分居。”

    古来男子外出为官,妻子留守家中之事常见,并不是多了不得的事情。吴心绎一听就知道这话站不住脚,而秦夫人也果然更加不悦:“这不是常事吗?”

    谢怀安微笑道:“他们若是长久分居,那母亲还怎么抱小孙子呢?”

    秦夫人对谢怀昌的孩子并无什么期待,她搂着自己怀里的嫡孙满足道:“我有着一个就够了。”

    “那他们就更不能留在老宅了,免得夫妻分居日久,韦家小姐生出闺怨来,碍着母亲。”谢怀安道,“总之这件事母亲就别管了,免得伤了和气。”

    秦夫人哼了一声:“你做主了,还同我商量什么。”

    谢怀安笑道:“还是要请示一下母亲的意见么。”

    “请示了你又不听,”秦夫人抱着孙子站起来,将孩子交给奶娘,“壮壮该睡了,去哄他睡觉。”

    谢怀安和吴心绎都站起来,秦夫人瞟他们一眼:“都去歇着吧。”

    吴心怡伺候谢怀安出门,在路上压低声音同他讲:“你惹母亲不高兴了。”

    是幸灾乐祸的语气,一点忧虑感都无。

    谢怀安看她一眼:“你希望韦家小姐留在老宅?”

    “也希望,也不希望,”吴心绎叹了口气,“她要来了,母亲就顾不上挑我的刺了,可她要真来了,我这一只土鸡同人家那金凤凰比,怎么拿得出手?”

    谢怀安被她的比喻逗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成日胡言乱语,她父亲是虚职文官长,你父亲可是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这同她父亲和我父亲倒是没什么干系,我也不是嫉妒她的出身。”吴心绎笑弯了眼睛,“她就算出身再好,嫁的丈夫也比不过我嫁的丈夫,我嫁的丈夫是天下第一好。”

    “天下第一好?”谢怀安重复一遍,连连点头,“好,好,为这一句‘天下第一’,我就万万不能苛待了你。”

    “你苛待我,那也是天下第一好,”吴心绎道,“你不管做什么都好。”

二二八。媳妇

    谢家的长孙谢文伯是照秦夫人的意思,养在长房院子里的,她怕孙子跟在小门小户的儿媳妇身边,也学得小门小户起来。吴心绎多少能猜到秦夫人的意思,却并不同她争辩,毕竟有些事情并不是争辩就能改变,反倒会使自己更加叫人看低。

    她现在多少有些大宅门里媳妇的心态,自觉生下了儿子,便有了挺起腰杆的资本。

    “代我向二弟媳妇问好,”吴心绎给谢怀安收拾行李,笑眯眯道,“欢迎她来镇江小住。”

    谢怀安有些意外:“亲还没提,你倒先摆起大嫂子的谱了。”

    吴心绎道:“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她同谢怀安玩笑了一句“土鸡”和“金凤凰”,谢怀安是将它当成真正玩笑了,但吴心绎却只不过是以玩笑的身份说了句真心话。她现在几乎已经完全掌握了在深宅大院里做奶奶的技巧,逐渐在应付婆婆和应付丈夫之间如鱼得水起来,只是这技巧却让她颇觉疲累,同她想的婚后生活完全不同。

    “我回来直接到扬州去,”吴心绎的黯然转瞬即逝,甚至没有让谢怀安觉察出来,因此谢怀安便神色如常地继续对她讲自己的安排,“我打算在京城叫陆总长和韦官长都给阿前准备满月礼,咱们家携势而去,压压亲家太太。”

    吴心绎动作一顿,抬起脸来,很认真地问谢怀安:“阿姐是不准备同玉集大哥过了吗?”

    谢怀安没反应过她这句话的意思,茫然地“嗯”了一声。

    吴心绎道:“他二人若是准备一拍两散了,那咱们家自然是要携势去压陈家一头,给陈太太一个下马威看看,但阿姐若还要接着跟玉集大哥过日子,你这么办陈太太难堪,你叫玉集大哥怎么想?到时候阿姐夹在娘家和丈夫之间两面为难……你这是在帮倒忙。”

    “是么,”谢怀安蹙眉半晌,“我到没想这一层。”

    吴心绎蹲在皮箱旁,轻轻叹了口气:“我看你倒是应当劝劝阿姐,诚然侍奉婆婆不易,可也不能做甩手掌柜,该她做的她都做了,才好挑别人的礼。我觉得母亲说的不错,没相处过,怎么像一家人?你只不过是觉得……”

    她话说了一半,忽然住嘴,静默片刻,柔柔一笑:“你只不过是觉得阿姐是你家的人罢了。”

    谢怀安被最后一句话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话?”

    吴心绎把脸转过去看他,语气和表情俱都柔和:“我说错话了。”

    谢怀安盯着她的脸很久,最后笃定道:“你怨我,蓁蓁。”

    吴心绎低下头,继续叠着手上一件长衫:“没有,我们是夫妻,我怎么会怨你。”

    “我们是夫妻,你却什么话都不愿说给我。”谢怀安从椅子上起来,过来握她的手,“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如果你说给我,我一定改。”

    “你什么都没错,我也不怨你。”吴心绎连叹息都没有,只有微笑,“我希望能做一位合格的妻子,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是她花费了这许多年,吃过这许多苦之后终于明白的道理:联姻是两个家族的事,结亲是两个家庭的事,做妻子是她一个人的事,做儿媳自然也轮不到旁人替她挑担子。在这场婚姻里唯一一件只与他们二人有关的事情,爱情与忠贞,谢怀安已经毫无保留地给她了。

    只是她先前对婚姻的预想太简单,明明已经目睹了李夫人嫁入吴家后的种种遭遇,却依然对自己的婚姻怀有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吴家是小门小户,难缠的只有一个吴老太太,便已经活活逼疯了豪门巨绅养出来的李夫人,更何况是百年门庭的谢家呢?

    吴心绎叠好了那件长衫,又换了另一件来叠:“我没有怨你,我只是觉得……你太偏向阿姐了,虽说娘家人给出嫁的姑娘撑腰是应当的,但也不能撑得不分青红皂白。你站在玉集大哥的角度想想,陈太太对阿姐不满,势必要在儿子面前讲她坏话,若是换了你,你这样听个三四次,难道不会对媳妇心生偏见吗?”

    谢怀安悚然一惊:“是吗?玉集大哥已经对阿姐心生偏见了吗?”

    “我同他不熟,也不了解,不好说什么,”吴心绎道,“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丈夫会在妻子生产不过两三日就急着离开她身边难道是上海的生意没有他就全盘塌了?”

    谢怀安皱起眉,若有所思:“我从没有注意过,但今日听你一说……”

    吴心绎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你知道,但你什么都不要做,也不要去劝她,阿姐心高气傲,你贸然去苦口婆心,只怕适得其反,什么时候装作不经意提一句就好了,她自会去深思。”

    谢怀安将目光凝在她脸上,看了一会,低声问道:“你嫁进我家来,是觉得辛苦吗?”

    “嫁进谁家恐怕都会这样吧,”吴心绎对他柔和地微笑,“幸好嫁给你了,在外觉得辛苦的时候,在你这里至少还能寻到一些安慰。”

    谢怀安将这个时机选在他同谢怀昌离开谢家之前,他现在还不能直接同婉澜见面,哪怕去探视,也只能在楼梯上互相看不见人的地方说两句话。,他正想着怎么上楼去好好对谈一番,婉澜却心有灵犀似得,主动叫立夏在两人之间立一扇屏风隔开,将他叫上了楼:“你启程在即,我有几句话叮嘱你,到了京城长个心眼,别不当回事。”

    谢怀安大呼冤枉:“涉及宁隐终身大事,我很当回事的!再说这趟连正经提亲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请人保媒,未必能见上韦大人。”

    “见不上韦大人,十有**也能见上韦太太。”婉澜道,“他们家姑娘要远嫁,不将这户人家家风门楣打听清,做父母的怎么敢放心?韦太太定要见你。”

    谢怀安这才老实下来,听婉澜将注意事项一条条讲了……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左右不过是深宅大院里的一些礼节,他虽然是个男人,可打小也是被秦夫人养在身边的。

    “记住了,”他说,犹豫了半天,极力控制着语气和面部表情,“只是有一件事,虽说不是特别要紧,但还是想问问阿姐。”

    婉澜没觉出异常来,干脆道:“你说。”

    “来日韦小姐进门,恐怕不会像蓁蓁一样侍奉婆母,”谢怀安道,“原本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但前日跟母亲提起来的时候,觉得她似乎很不高兴,我怕这件事若不处理好,回头他二人成了婚,家里要因此生嫌隙。”

    婉澜想了想:“韦小姐是北京大学毕业的,毕业后不一定会愿意将一身本领束之高阁,安心呆在内苑吧?”

    谢怀安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婉澜却道:“那蓁蓁会不会不高兴呢?”

    谢怀安一愣:“什么?”

    “二奶奶婚后在外头逍遥快活,留她一个长嫂在府里对婆婆尽孝,她会不会不高兴,觉得家里厚此薄彼?”

    “不会,”谢怀安道,“阿姐不必担心蓁蓁,她在这些是非上向来拎得清。”

    “母亲那边,我倒觉得你不必太忧心。”婉澜道,“她同宁隐不亲厚,单为面子上过得去,也不会太挑剔他娶的媳妇,至多在心里不高兴一阵子罢了。”

    谢怀安笑起来:“照你这么说,若是亲厚便要挑剔了。”

    “从她挑剔蓁蓁这件事里你还看不出?你是她亲生儿子,她对你有期待,因此才对蓁蓁严苛。再说她同你亲厚,因此挑媳妇刺的时候不必顾忌儿子的情绪,因此面上就不太客气。”

    谢怀安忍俊不禁:“阿姐不愧是做媳妇,将来又要做婆婆的人,看的就是透彻。”

    婉澜忽然默住了,半天没说话,良久才幽幽叹了口气:“我做媳妇是不合格的。”

    谢怀安也安静下来,没有说话。

    婉澜自己想了片刻,又笑起来:“成了,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剩下那些你自己也明白,注意些就好了。”

    谢怀安犹豫了一下:“你去扬州瞧平康的时候,打算在陈家住一阵子吗?”

    “再看吧,”婉澜道,“我还没想好。”

    谢怀安张了张嘴,想劝她,却又不知道从何劝起。天下的婆婆和媳妇似乎都是天生的敌人,婉澜在尚未同陈暨成婚前就对精于算计的陈夫人有些不满,婚后也曾将“不必同婆婆在一个屋檐下”当做幸运事,如今他们婆媳已经生份的几近陌路,恐怕这时候婉澜就算有心去挽回,也拉不下那个脸,而陈夫人也未必会相信她。

    “好了,回去吧,”婉澜道,“说了这么久的话,我也累了,想歇一会。”

    谢怀安急忙起身告辞,他知道这只是个托词,正如吴心绎说说的,只要提醒她一句,剩下的她自然会认真思考。

    他沿着木楼梯下去,每走一步就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婉澜被立夏扶着躺下,等这声响完全消失了,才忽然问一句:“姑爷多久没来过电话了?”

二二九。丧子

    陈暨接到了婉澜的电话,语气温柔,问他在做什么。

    他有些吞吐,半晌才道:“在家里。”

    婉澜笑起来:“在家里有什么不能说的,还要斟酌这半日。”

    陈暨默了默:“你在做什么?”

    “无事,”婉澜道,“才翻完一个外国故事,想起你,就给你拨个电话。”

    陈暨便顺着她的话问:“什么故事?”

    婉澜在电话一头微笑起来:“不知道你看过没有,《麦琪的礼物》,讲一对穷困的年轻夫妇忍痛割爱互赠圣诞礼物的故事,很感人,不知道可不可以改编成故事片拍摄。”

    “你口气可真大。”陈暨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语速比平时更慢一些,似乎有些消沉,不太愿意同她聊这些话题,“身体养的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婉澜道,“就是闷得很,总想出去透气。”

    “不要任性。”陈暨叮嘱她,“还很冷,容易着凉。”

    “我没那么娇弱吧。”婉澜笑道,“我想早些去到扬州去看平康,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陪我一起过去。”

    “我……”陈暨竟然结巴了一下,“我恐怕……”

    他深吸一口气:“我结了手上的工作,去到镇江陪你两日吧。”

    婉澜没有立刻接话,她的呼吸声通过话筒传到陈暨耳边,模模糊糊的,并不清晰。

    “你出事了。”她说,“不要瞒着我,直接说。”

    现在轮到陈暨说不出话来了。

    婉澜继续道:“直接告诉我,不要斟酌什么词句,不管是什么消息,我都受得住。”

    “我想当面告诉你。”陈暨道,“我这就去镇江见你。”

    他先挂的电话,留给婉澜一串苍白冷漠的盲音。她握着听筒久久无言,最后才吐出一口气来,将听筒扣了下去,语气冷静地吩咐立夏:“姑爷明后日会过来,你将他的日常用品都备妥,等他来。”

    立夏觑着婉澜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试探她:“姑爷怎么突然要过来呢?”

    “他有事要通知我,”婉澜道,“而且是当面通知。”

    立夏立刻联想到纳妾上来,紧接着就对陈暨心生不满:妻子才生完孩子,即便是要纳妾,也不必赶在这个时候。

    婉澜看她的表情,笑了笑:“别想了,横竖他马上要来。”

    立夏愤然:“小姐何必同意他过来?有什么话,小少爷满月宴上,当着满座高朋说!”

    婉澜倒反过来安慰她:“要紧的事情有很多,纳妾可不算其中一个,不会让他急着赶过来当面同我商谈。”

    立夏听了,倒抽一口冷气:“难道是要……要……要休了……休了小姐吗?”

    婉澜一愣,随即失笑:“这叫什么话!”

    立夏立刻给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对她跪下来:“我这张破嘴,真是该打!”

    婉澜拦住她:“好了,牢骚也好抱怨也罢,听了消息再来继续也不迟,你去忙你的。”

    立夏担忧地看她:“小姐……”

    婉澜又对她挑了挑唇角:“出去吧。”

    立夏没有给携风尘赶来的陈暨好脸色,甚至给他端来的茶都是生井水直接冲的好茶叶,但陈暨没有挑剔,端起来一口就喝干净了。

    婉澜道:“立夏叫厨房给姑爷煎姜汤来驱寒,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告诉他们这里不需要伺候了。”

    但立夏想留在屋里,于是道:“我去吩咐个丫头。”

    “你自己去,”婉澜道,“我同姑爷有话要谈。”

    她眉眼间神色平静,一丝波动也无,这份镇定似乎安慰了陈暨,于是他也冷静下来,扭头去看立夏:“听小姐的。”

    立夏在门边看这两张表情一模一样的脸,忽然感觉他二人的眉眼仿佛都生成了一模一样的,她就像在对着一个人说话。

    “那……那我先退下了。”她有些发慌,方才还打定主意若被赶出去,就偷偷猫在门外听着,眼下却连这间屋子都不敢再待下去,匆匆下楼了。

    婉澜将目光放回到陈暨身上,陈暨张了张嘴,要说的话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最后却觉得哪一句都不合适。

    “直接说,”婉澜先开的口,“直白点,不要暗示或意有所指。”

    “平康很不好,”陈暨在她话音落地的一刹那打定主意,“他受了寒……没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

    婉澜的表情没有变,甚至眉梢眼角都没有动一下。

    陈暨接着道:“十二号下午没的。”

    婉澜慢慢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陈暨微微皱起眉,起身到她身边坐下,先握她的手,想了想,又去揽她的肩:“阿澜。”

    他没有说“别难过”之类的混账话,只用力去捏她的手,一遍遍唤她的名字,道:“你还有我。”

    但婉澜还是不说话。

    陈暨不敢看她的表情,将她整个上身都搂在怀里,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她经历两次丧子之痛了。

    陈暨这才慌了起来,将她从自己臂弯里捞起来晃着:“阿澜,你说句话。”

    婉澜转动眼珠:“说什么?”

    陈暨松了口气,又将她抱住:“我以为你悲伤过度了。”

    婉澜在他耳边叹息,低声发问:“你母亲怎么样?”

    “已经抱病了,一直在哭。”陈暨道,“她说她对不起你,要来给你请罪。”

    “请一万遍罪,平康也没了。”婉澜道,“这是我的报应,我儿子死了,我却还或者。”

    “阿澜!”陈暨提高音量,同时将她抱得更紧,“这不是你的错。”

    婉澜在他肩头闭上眼睛,眼睛酸涩,却流不出泪来,她只觉得心里全部空了,周遭空气冰冷,身体上所有的感知器官在一瞬间全部失灵,使她压根感觉不到陈暨渡到她身上的温度。

    她想从陈暨臂弯里挣脱出来,却连动一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陈前受寒夭折在扬州陈家的消息很快被谢道中夫妇得知了,陈暨去面见岳父大人,秦夫人则急匆匆上到婉澜绣楼上来。婉澜正在床上仰面躺着,听见秦夫人上楼的动静,竟然自己从床上下来,向她屈膝问安。

    秦夫人一把搂住她,大方悲声:“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姑娘。”

    婉澜将一张帕子递给她:“母亲请节哀。”

    秦夫人擦着眼泪:“阿澜,这次不是咱们的错,是你婆婆非要一意孤行,这是她自己造的孽。”

    婉澜并不反驳,只点头称是。陈暨很快从长房回来,在楼下,听见秦夫人安慰婉澜:“你和玉集都还年轻,阿澜,还会再有孩子的,你婆婆也会很高兴。”

    婉澜对她微笑,轻轻点了下头:“是。”

    陈暨在楼下听着,心思忽然动了,在这个两府皆悲的时候,他忽然生出这种不应有的想法,想要有一个孩子,最好是赶紧有一个孩子,来修复他冷冰冰的家庭。

    他当夜没有睡客房,而是主动留在婉澜绣楼里:“阿澜,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婉澜眉心皱了起来:“什么?”

    “再要一个孩子吧,”陈暨对她微笑,“忽然很想有一个孩子。”

    婉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个眼神让陈暨从莫名其妙的激动中冷静下来,开始意识到自己失言,不应该在这个关口提孩子。他下床去喝冷茶,又回来掖婉澜的被角:“没什么,睡吧。”

    婉澜却睡意全无:“你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你是第一次想要孩子吗?”

    陈暨摇头:“不是。”

    婉澜定定地看他片刻,叹了口气:“你是第一次想要有个孩子。”

    笃定的口吻,一个陈述句,没有任何辩驳的可能。

    然而陈暨也没有辩驳什么,因为她说的是实话,从他自己而言,这的确是第一次想要有个孩子。

    “为什么?”她发问,“这个关口忽然想要有个孩子,为什么?”

    陈暨皱起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婉澜却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是不是觉得如果有个孩子,你就能在我和你母亲之间缓口气?”

    陈暨没有说话,她便轻轻笑了起来:“我第一次想要有个孩子,是你工作很忙的时候,我自己在家里,百无聊赖,所以想有个孩子来打发时间。”

    “所以你发现了吗?”她在枕上转过头来看他,“我们想要孩子的理由都跟孩子没有关系,只是觉得有孩子会对自己有好处罢了。”

    她最后总结:“所以我们留不住孩子,没有孩子愿意跟着我们这样的父母……确切的说,没有孩子愿意跟着我这样的母亲。”

    陈暨又回到桌边,再倒一杯冷茶出来一饮而尽:“睡吧。”

    他已经失去跟婉澜谈论此话题的兴趣了。

    婉澜将头转过去:“你兴许已经不愿在此留宿了,去客房吧。”

    陈暨竟然真的披上了自己的外套准备离开:“你好好休息。”

    婉澜应了一声:“你也是。”

    陈暨沿着又陡又窄的楼梯下去,立夏宿在一楼,正惊惶地站在门边看他。陈暨对她点了一下头,路过她身边,伸手想去推门。

    立夏忽然拽住他的手,跪在他面前:“姑爷不能留下吗?”

    陈暨道:“你好好服侍小姐,我留下会影响她休息。”

二三零。干娘

    婉澜去扬州参加她儿子的葬礼,正值秋寒的时候,谢怀安和谢怀昌滞留京城未归,是吴心绎作为娘家人陪她去的。

    她穿了一身白袍子,脸上脂粉未施,不带珠花,毫不掩饰地露出原本苍白憔悴的面色。吴心绎扶着她的胳膊,在迈进府门的时候,婉澜忽然将她的手拂了一下,自己昂首迈了进去。

    冰凉的空气里传来哀乐,丫头小厮都穿白,夭折的婴儿本不应设灵堂,但陈夫人设了,就像一个家族中的成人病逝一样。

    婉澜在灵堂外的院子里顿足,陈暨在她身边,体贴地为她拢一拢斗篷,又将撩进她嘴里的毛领子拨出来,低声道:“进去吧。”

    婉澜对他笑了笑:“好。”

    陈夫人在灵堂里坐着,也是憔悴了不少,先前精明算计的样子一扫而空,显出疲疲老态。隔着一个整个院子,她在灵堂里看到丧子的儿媳,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态,似乎是想迎上来,又仿佛还想再端端架子。

    婉澜的目光只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便挪走了,因为院子里有更吸引她目光的东西。

    一具小小的寿木。

    婉澜向前走了两步,步履急促,险些将自己绊倒,但当她踉跄了一步之后,却忽然又顿住了脚步,面色像见了鬼似得猛然变化,紧接着竟然转身,想要逃出去。

    陈暨大骇,一把拽住她,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搂进怀里:“阿澜,怎么了?”

    婉澜在他臂弯里瑟瑟发抖,胆怯与软弱毫不掩饰地从她眼睛和神情里流泻而出,浓烈的让陈暨觉得害怕,使他不由得更紧地拥抱自己的妻子。

    婉澜似乎再难在这个院子里待哪怕一秒,她被陈暨搂着,身体却在极力挣扎要逃出去,就连陈夫人都赶来看她的异状,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别是撞邪了吧,快把她抬出去。”

    陈暨不信这些,但婉澜的神请着实让他害怕,今日天气阴沉的厉害,在凄厉哀乐的衬托下,看着就像是个百鬼出没的天气。

    “叫人熬姜汤给她。”陈暨制住婉澜的挣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疾步走去自己住处,陈夫人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殷殷道:“我看还是叫懂行的来看看,我打发人去请师父吧。”

    陈暨皱起了眉,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就有一道娇媚的女声插进来:“伯母说得对,还是叫师父来给太太看看吧,莫冲撞了什么。”

    陈暨大吃一惊,扭头看去,惊声道:“苏曼!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唤作苏曼的女人冲他浅浅地笑了一下,随即换上一脸忧色:“本来有事情要找您,可四处寻不着,跟张先生打听了才知道您家里出了事,这才自作主张赶过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她说着,敛裙屈膝,向陈暨一礼:“有失礼之处,还请您莫怪我。”

    陈暨正待张口,陈夫人又讲话接了过去:“好了!现在不是叙话的时候,再说阿曼是一片好心,玉集,你不许怪她。”

    陈暨在她二人脸上轮番看了一回,没再说什么,只点了个头,道一句“知道了”,便匆匆走开了。

    婉澜似乎真的撞邪了一般,陈暨三人在月门前纠缠那一番的时候,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只靠在陈暨胸口瑟瑟发抖。她手脚冰凉,额上一层冷汗,陈暨从她后领处探手进去,发觉她身上的冷汗已经将重衣湿透了。

    他这才开始慌了起来,语气焦急地打发小厮去烧热水,又叫丫头进来为婉澜宽衣擦汗,准备干爽衣服。原本丫头们忙碌的时候他束手在一边看着,但又觉得她们都笨手笨脚,情急之下,竟然将她们都赶了出去,亲自动手将她衣物一层层都解开,把人抱进锦被里暖着,又去搓她冰凉的手脚。

    苏曼兴许是去陪陈夫人请师父,前院灵堂的哀乐也停了,世界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呜呜的风声敲打窗棂,仿佛是远行客最后的道别。

    不,不对!

    陈暨猛然打了个激灵,发觉灌了他满耳的并不是风声,而是清晰无比的,仿佛是就在他耳边奏响的更加凄厉的哀乐,是唱哑了声的二胡和唢呐声声奏出来的。他僵坐在床边,床上躺着意识混沌的妻子,素色的帐子悬在两人头顶,就像……

    灵堂。

    另一座灵堂。

    有人在敲门,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一声声融进他耳道里的哀乐中,竟成了一种奇异的鼓点,仿佛是前来迎接死魂灵的地狱使者,在门外等他们道别已经等到不耐烦,不得不出声提醒。

    他下意识收紧手掌,不知道那使者要带走的是谁,他儿子?抑或是他妻子,他甚至不能分辨自己心底的情绪是悲伤还是恐惧,甚至不知道……要不要提枪出门,同门外那个要带走他家人的东西决一死战。

    敲门声仍在继续,门外的人真正不耐烦了,提着嗓子喊:“老爷,热水来了。”

    陈暨又哆嗦了一下,萦绕在他身边那诡异的幻境一下子杳无踪迹,他重新听见人世的声音,嘈杂的、喧闹的,带着红尘味儿的声音,这声音是如此悦耳,让他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小厮们四人合力抬进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里面撒了安神驱邪的艾草,荡漾开一室中药香味,陈暨将他们都打发出去,小心翼翼地把婉澜抱进浴桶里,扶着她坐好,用瓢舀了热水,从她头上慢慢浇了下去。

    婉澜的眼泪在水流从她脸上流下去的同时倾泻而下,她似乎是被这一瓢热水叫回了魂,才感觉到悲伤,不管不顾地伏在木桶边沿上嚎啕大哭起来。

    陈夫人慌慌张张地从外头冲进来:“玉集!我找了个师父,说咱们家有鬼气,阿澜恐怕是被鬼气……”

    “母亲!”陈暨喝了一声打断她,“母亲先出去吧,阿澜没事了。”

    陈夫人这才看到浴桶里的婉澜,后者已经掬水擦掉了眼泪,红着眼眶看她:“叫母亲担忧了。”

    陈夫人满脸愕然,看她又看陈暨:“哦……哦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掩门出去了,剩陈暨在屋里陪着婉澜。他又抄起瓢来给她浇热水,低声道:“没事吧?你可吓死我了。”

    婉澜没有答话,她在浴桶里坐了一会,忽然身体下沉,将自己整个淹没在水面之下,盘好的发髻里跑出几缕不安分的黑发,飘飘荡荡地浮在水面上。

    陈暨伸手在浴桶里,去捉那几缕青丝,但婉澜又忽然冒头出来,“哗啦”一声,吓了陈暨一跳。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上哪去了。”她仰头看着陈暨,睫毛上挂着水珠,神情缥缈,“我下地府去了,我见着平康了。”

    陈暨想起他自己方才诡异的遭遇,心下一跳,没有说话。

    婉澜咧了咧嘴巴,似乎是在笑,又好像要哭要哭的样子:“我见着我儿子了,他说我害了他,说我这辈子没有子孙命。”

    陈暨终于开口:“胡说什么。”

    他发现他声音也哑了,像含着一口浓痰在嗓子眼。

    婉澜又咧了咧嘴:“你觉得不对吗?我倒觉得说得对的很,我两个孩子都没保住,我果然是……没有子孙命。”

    陈暨握着她的肩头:“你若没有子孙命,那我家岂不是要断香火?不会的。”

    婉澜微微皱起眉,像很难理解他这番话似得,歪着头疑惑地看他:“是吗?我没有孩子,你就会断香火吗?”

    陈暨还没说什么,她就忽的自己笑开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你只是再说好听话哄我,陈玉集,我要谢谢你,在这个时候还愿意哄我。”

    她又低下头,掬水来洗脸,半晌,自己从浴桶里站起来:“叫母亲把灵堂撤了吧,没什么用了。”

    陈暨用一块法兰绒的泊来浴巾裹住她,顺势将她搂在臂弯里:“阿澜,你若觉得这里待不下去,想回镇江,也是可以的。”

    婉澜在他怀里静静地靠了一会,哼笑一声:“不,我要在这里住两天,你也要在这里,母亲还有话要对我说。”

    她口吻笃定,像是已经看到了那一幕发生,提前预知了陈夫人要说的话。

    陈暨陪着婉澜在扬州住下来,深居简出。陈夫人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不知是无颜相见还是无心相见,倒是苏曼有时会过来,给婉澜送些补身子的汤。

    陪着婉澜来的吴心绎反倒成了个闲人,她想去照顾婉澜,但婉澜身边有个陈暨寸步不离地守着,去跟陈夫人说话吧,长房里又有个苏曼。

    苏曼对她倒是很和气,像陈家的主人一样招待她。吴心绎因此觉得好奇,拐弯抹角地问她:“怎么我之前没有见过你?”

    苏曼很大方地对她微笑:“我才来不久。”

    吴心绎若有所思地点头:“你是亲家太太娘家的人?”

    苏曼掩着嘴笑起来,语调轻快:“不是,陈太太是我干娘。”

    吴心绎表情一滞:“她是你什么?”

二三一。野心

    谢怀安在十一月处的时候离京南下,吴心绎给他打了电话,他便先到扬州来,准备将婉澜接回镇江。

    陈夫人设宴款待他,婉澜也出席,这是她月于来第一次离开室内,长时间不见阳光的生活是她皮肤更加苍白,白的几近透明了,谢怀安见她这个样子,心里一酸,下意识便道:“阿姐怎么成这样子了?”

    他只是情绪激荡之下的无心之言,但陈夫人听得却分外心梗,这分明是指责她苛待儿媳。

    婉澜对他笑了笑,没有替陈夫人解围,只道:“入席吧。”

    苏曼就在陈夫人右手边坐着,陈暨坐在她左手,婉澜却坐在苏曼身边。

    谢怀安不入席,他看着桌面已经坐好的几个人,挑了挑眉毛,扭头对吴心绎笑:“我说咱们家规矩大,上桌吃饭,谁挨着谁坐,二十几年没有变过,还是亲家桌上随意,主客掺杂,亲近。”

    陈夫人听出他怀里阴阳怪气的嘲讽,就连陈暨脸色也不对了。

    苏曼立刻起身,连连道歉:“是我孟浪了,太夫人可千万别跟我计较。”

    她从陈夫人和婉澜中间退出来,要使唤婢女将凳子搬到下手去。

    但婉澜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瞧了陈暨一眼:“苏小姐别见外,既然坐下了,那就安安稳稳地坐下去,旁人开两句玩笑你脸上就挂不住,将来还怎么登堂入室?”

    她说着,又瞧了陈夫人一眼,咬字清晰,意有所指:“你将来可是要当电影明星,经常抛头露面的人。”

    陈夫人轻轻咳了一声,扬起满脸笑意,道:“好了,都是自己人,坐哪不一样?亲家府上规矩大,我们小门户,叫大少爷见笑了。”

    苏曼连连摆手,态度坚决,一定要换位子,婉澜硬拦了两回,无果,也就随她去了。陈夫人笑吟吟地看苏曼,对着陈暨夸她:“真懂事的一个女孩子。”

    谢怀安听不下去了,粗暴地打断苏曼,对陈暨道:“我就不在扬州久待了,还要回去向我父母亲大人复命,下午就带阿姐启程返浙。”

    陈暨看了看婉澜:“阿澜准备回镇江吗?”

    婉澜还没有说话,吴心绎便提着嗓门道:“不,阿姐不回去,阿姐上午才对我说了,打算回上海,她在上海还有事情。”

    婉澜没有说过这话,但她知道吴心绎说谎的目的。

    她不愿当着众人的面拂吴心绎的面子,因此顺着她的话点头:“是啊,准备回上海了。”

    陈夫人立刻插口:“阿澜何必这么着急?还是自己的身子要紧,多修养修养也是好的。”

    吴心绎没有让婉澜开口,她又抢过话头:“叫亲家太太操心了,我们家二小姐也在上海,怕澜姐在镇江憋闷,已经来信催过好几次了。”

    陈夫人道:“我是怕在上海他们那个小公寓里,只有一个厨娘跟一个丫头,委屈了阿澜。”

    吴心绎勾唇笑了起来,一个冷冰冰的笑容,让人一目了然的敷衍:“丧子之痛,本就应夫妻两人相互扶持才能走出来。况且玉集大哥独自操持外务已经够烦忧的了,若是每日回家还要独居空房,那就是澜姐这个做妻子的失职。”

    陈夫人还想说什么,苏曼已经笑着开口了:“干娘,我觉得谢大奶奶说得对,太太不在,陈经理也牵挂的很。”

    “你这孩子,”陈夫人对苏曼很是和眉善目,“干娘都叫了,还一口一个‘陈经理’,像什么样子。”

    苏曼双脸生霞,不胜娇羞,她没有看陈暨,只自己低头下去,露出一截粉白的后颈,娇滴滴地唤了一句:“哥哥。”

    陈暨没有应声,反倒是吴心绎极清晰地冷笑了一声。

    吴心绎在饭桌上全程冷脸,甚至也不吃东西,只喝了两杯茶。苏曼注意到她的异状,关切地转过去,倾身问她:“谢大奶奶是肚子不舒服吗?怎么都不动筷子。”

    吴心绎瞥她一眼,勾起唇角来笑了笑:“苏小姐不必挂怀我。”

    苏曼竟侧过身,对丫头吩咐:“去拿一碗开胃的梅子汤来给大奶奶。”

    “不用了。”吴心绎道,“苏小姐和我娘家的张姨娘真像。”

    苏曼笑起来:“哦?那可是我的福气。”

    吴心绎道:“是啊,我娘家的张姨娘,过门儿前也是我祖母的干女儿。”

    饭桌上有一瞬间的静寂,苏曼跟陈夫人双双现出难堪的表情,看来是被吴心绎说中了心思。陈暨咳了一声,想打圆场,却被婉澜截住了话头。

    “蓁蓁,成天胡言乱语。”她嗔怪地看着吴心绎,伸手舀了一碗汤,叫丫头端去给她,又以责备的语气道,“苏曼小姐是我和玉集,以及整个新民电影公司倾全力培养出来,要在大荧幕上,在全国人民面前大展手脚一现芳华的,她不会做姨娘。”

    苏曼被婉澜救了场,脸色缓过来一些,可以尽量从容的微笑,可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是那么回事:“太太抬举我,女人这一辈子,再怎么大展手脚,最后不还是要依靠一个男人,柴米油盐地过一辈子么?”

    “你这么想,那就是自取其辱,自我贬低了。”婉澜慢悠悠道,“你说要依靠一个男人,你依靠他什么?若说他赚钱养家,可你做电影明星,恐怕赚的要比寻常男人还多,若说换个心里安慰,可这男人来日变了心,在外拈花惹草勾三搭四,你整日处理这些内宅笑话都嫌不够,还怎么求个安慰?”

    苏曼听得一怔一怔,她涨红了脸,想开口说什么,又被婉澜摆摆手止住了。

    “女人这一辈子,柴米油盐也好,富贵荣华也好,最后想要的男人,不就是图个心意相通,彼此爱慕,这才请月老帮忙牵个红线,好求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吗?”她的眸光笑盈盈地递过来,伸手抬起苏曼的下巴,“阿曼生这样好的一副眉眼,这么七窍玲珑的心肠,有颗聪明的头脑和悟性,又逢上这中西交汇,思想革新的好时候这是古时多少女人想求都求不来的机缘,你是中华民国内地第一位女性电影演员,好好演,你要名垂青史的,到时候还何苦去给人做小伏低?自有人捧着真心来求你垂怜。”

    她语气里具有强烈蛊惑性,就连吴心绎一个旁听者都觉得热血沸腾。苏曼明显被她说动了,只是面上还按捺着,勉强维持着镇静的表情,微笑道:“太太是已经有人依靠了,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我有人依靠?”婉澜扬眉笑起来,转过脸去睨了陈暨一眼,“我若是真有人依靠,你怎么还会坐在这里呢?”

    苏曼震惊地看着她,半晌,又去看陈夫人。但婉澜一派泰然自若,像是任何人的看法她都已经不在乎了一样,接着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年轻、自由,不必背负什么三从四德家族荣誉,想做什么都有机会,何必这么早就要求一个别人的姓氏带在自己脑袋上?”

    “坚持下去,天下人都会认识你的。”婉澜动了动筷子,为她夹了一道小菜,“你的野心和脑子不应该浪费在这些鸡毛蒜皮上。”

    苏曼的镇定已经烟消云散了,她低着头,连背也微微驼了起来,婉澜抬手抚摸她的后颈,像抚摸自己豢养的小猫:“吃饭吧。”

    苏曼机械地伸手去拿筷子,两根木头在她手里发抖,她注意到了,立刻将筷子放回碟子里:“我……我不太舒服……抱歉各位,请容我失礼离席。”

    她没有看任何人,匆匆起身,埋头屈膝行了个礼就离开了。陈夫人持着勺子一脸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暨握拳抵在唇上,咳了一声,唇角都抑制不住地往上翘,似乎是忍俊不禁,还率先给婉澜鼓掌:“好,太太讲的精彩。”

    婉澜装模作样地向他颔首:“老爷谬赞了。”

    陈暨又看了陈夫人一眼:“好了,演说发表完了,赶紧吃饭吧,我同重荣还有正事要商量。”

    陈夫人拿着勺子,木然往嘴里送了一口汤。桌上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陪着她食之无味。

    最后还是她自己先提出离席的,筷子搁在碟子上,碟子里还有潦草动过几口的菜,陈夫人拿帕子抹嘴,并不看婉澜,只对陈暨道:“我身子不爽利,先回去歇着了,你招待好亲家少爷。”

    谢怀安跟吴心绎立刻起身相送,婉澜也跟着站起来,这倒叫陈夫人不好意思,不得不去跟谢怀安寒暄两句,又叮嘱婉澜多吃点,别亏待了身子。

    婉澜笑着称是,在她迈出门槛的时候提声叫丫头:“叫厨房熬一碗**糖粳米粥给苏小姐送去,要记住,粳米下锅,先大火烧开,再用文火熬半个时辰,牛奶万不可下锅太早,不然就烧坏了,口感也不好。”

    陈夫人在堂屋口停了停,到底还是走了。

    陈暨玩味地看婉澜:“**糖粳米粥?我先前也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个。”

    “才知道的,”婉澜敷衍他,“今年才见我母亲喝这东西,觉得味道不错,就上心打听了一下,原是想着也熬给你母亲喝的。”

    陈暨点了下头,又问:“你若有可以依靠的人,苏曼今日就不会坐在这里,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三二。胜利

    “没什么意思,”婉澜弯起眼睛对他笑了,“吓她的。”

    “那回上海呢?”陈暨接着问,“也是吓她的?”

    “是吓你的。”婉澜使唤丫头替她盛汤,眸光一转,转到谢怀安身上,“宁隐的婚事怎么样了?”

    “十之**成了,”谢怀安放下筷子答话,“照原来说的,先去拜访了陆总长,请他引荐去韦府拜访的,第一次只是聊了聊天,隔了半周,韦府突然递帖来请,说是小酌,去了才发现是大宴,看样子韦家嫡系的亲眷们全来了,说是宴请贵客,但我看,倒像是替小姐掌眼,相女婿来的。”

    婉澜不禁露出笑容:“照宁隐的人才,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要紧的是韦家小姐得中意他。”吴心绎道,“正主点了头,婚事才有戏。”

    “就像你当初嫁给重荣一样?”婉澜调侃她,“是怎么跟亲家老爷闹的?”

    吴心绎笑起来,落落大方,同前些年被调侃时的少女羞涩全然不同,她满含笑意地看了一眼谢怀安,又扭过头来回答婉澜:“无论我怎么闹,重荣都值得。”

    婉澜点了下头,依然没有看陈暨:“下午就回镇江?”

    谢怀安点了下头,明明是回答婉澜的,他的眼睛却盯在陈暨身上:“阿姐是怎么安排的呢?要回上海吗?”

    “阿姐要回上海,”吴心绎将话头接过来,“老宅里人多事杂,还是上海小公寓里清清静静的,住着舒服。”

    她的紧张之意连陈暨都感觉到了,忍俊不禁,顺着她的话对婉澜道:“要不就回上海吧,看来你的弟媳并不想让大姑在娘家久住。”

    吴心绎赶紧解释:“不是的,阿姐,我意思是……”

    “好了,蓁蓁,我知道。”婉澜抬起手,手掌下压,示意她冷静,“我会同玉集一起回沪上。”

    吴心绎立刻转眼去看陈暨的反应,但陈暨依然是微微笑着,温文尔雅,看不出一点情绪。

    她不放心,膳后便寻了个机会同谢怀安商量,想跟他们夫妇一起去上海,免得节外生枝。

    谢怀安抿着嘴沉吟半天:“你担心玉集大哥会休了阿姐?”

    吴心绎摇摇头:“阿姐脾气太硬,我怕姐夫同她少年情尽,虽碍于两家情面不言休弃,但却在生活里冷落她……阿姐的性格受不了的。”

    谢怀安看着她:“听你这意思,玉集大哥若真冷落她,倒还不如爽利些直接休了她?”

    吴心绎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反问了一句:“陈太太这个名号很值钱么?”

    谢怀安一愣:“倒也不是值钱的问题,真是……”

    吴心绎打断他,又问:“很值名么?”

    谢怀安笑起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丈夫都没了,还死守着一个妻子的名号做什么?”吴心绎没有笑,她表情严肃,很认真地对谢怀安道,“只怕到那时候‘陈太太’这个名号才是个笑话。”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呢?”谢怀安被她肃穆的表情所感染,也严肃起来,“或者说,我们能做什么呢?”

    至亲至疏夫妻,这普天之下最亲近的两个人若是真亲近起来,那的确是旁人连一根头发丝都插不进去,可若是两人的心疏离了,哪怕将人用浆糊粘到一起,只怕不仅无济于事,还要生生在这二人中造出仇怨来。

    谢怀安不赞成吴心绎去插手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事,却依然采纳了她的意见,借口吴心绎想去上海买衣服而调整了行程,又在扬州逗留了几日,准备同他们一起赴沪。

    苏曼在第二天清早前来给陈暨夫妇请安,对昨日婉澜说的话绝口不提,依然改口唤陈暨为“哥哥”,声音娇软,还媚媚的。

    吴心绎看不下去了,故意当面问她:“苏小姐不用上班做事情么?怎么整日耽搁在扬州?”

    苏曼神色如常地应对她的敌意:“我们公司话事人都在扬州,我在他身边,不就是在上班么?”

    “还是阿姐太纵容你,”吴心绎假模假式地微笑,“领钱不做事,这可是我们老宅那些偷懒丫头们的夙愿。”

    婉澜笑了,用手指隔空点着吴心绎的鼻头:“蓁蓁也学会老宅的口气了。”

    她是在笑吴心绎说话阴阳怪气,像极了大宅门里那些话里有话讽刺别人的太太。

    吴心绎脸上有些发红,她开口想为自己辩解一二,却又被婉澜截住话头:“在老天爷那里,一个人做什么事,领什么钱,都是公平的,可能会出现暂时的偏差,但大体上不会优待谁亏待谁。所以觉得自己待遇不公时不要着急,说不定补偿还在后头。”

    吴心绎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赔笑着点头。

    但婉澜紧接着又道:“不过也不必因为偷占了小便宜而窃喜,没准来日要成倍还回去。”

    她话音刚落,窗棂子外头便有一个丫头脆生生地喊她:“太太,王班主来了,在角门候着呢。”

    “请到戏台子去吧。”婉澜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又对着屋里伺候的丫头吩咐,“去请老太太和老爷,并谢家大少爷来,就说我请他们看戏。”

    吴心绎和苏曼跟着站起来,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惊异。婉澜在外头请戏班子这回事,两人事先一点都不知道,也从没有听过什么口风,更要紧的是婉澜的心情。她才丧子不久,在灵堂前还险些疯过一回,因此阖府上下都小心翼翼的,唯恐触到她伤心事。哪知她竟然恢复地这么快,都有了听戏的心情。

    请来的是庆喜班,不唱京腔,唱水磨调。阖府都在陈家后宅的戏楼里坐好,婉澜拿着戏折,请陈夫人先点戏,又请陈暨点,这两人都点罢了,她才将戏折子接来,看也不看,信手交给丫头,嘴里吩咐一句:“第三场叫他们唱《琵琶记》。”

    丫头听完,愣了愣,不敢信,又问:“唱一整场吗?”

    婉澜点头:“唱一整场。”

    丫头看婉澜的眼神有点惊恐,约莫是觉得她疯病又犯了。不摆席不宴客就叫人来唱堂会,整个扬州还没有第二遭,这唱堂会不点折而点一整场,恐怕整个扬州也没有第二遭。《琵琶记》全场统共四十二出戏,这要从开头唱到最后,非要唱到第二天早上去不行。

    陈夫人先开口:“怎么忽然想起听戏,还要听整一场?”

    婉澜对她微笑,然后在椅子上欠身,恭恭敬敬的:“回母亲,媳妇爱听这场,想听整场。”

    “想听就听吧。”陈暨道,“母亲听腻了尽管去休息。”

    陈夫人瞧了瞧陈暨的面色,没有再说什么,只点了一回头。台上便轰轰烈烈的唱开了,白脸的奸臣黑脸的将军,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一辈子那么短,一出戏就说完了。

    从上午唱到晚上,只有中午叫班子歇了一个时辰,听戏的人也歇着吃了个午饭,剩下几乎再没停过。陈夫人听到掌灯时分,再撑不住了,忿忿然起身,拉着好长一张脸:“我歇着了。”

    小辈们到起身送她,苏曼更是殷勤,过去扶她的胳膊,说她怕丫头服侍不好,决定亲自跟去伺候。

    陈夫人的表情这才缓和了,慈眉善目地看着苏曼:“还是女儿贴心,我原当我这辈子没福气,不想老了老了,反倒捡了个贴心的女儿。”

    吴心绎跟着点头:“我祖母先前也是这般说的。”

    陈夫人瞥了吴心绎一眼:“那是你祖母的福气,我看,也是你父亲的福气。”

    婉澜接话了:“是,也是我们的福气。”

    陈夫人似乎没想到她会忽然这么说,一时间愣住,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剩下的人接着看戏,再没说话。大家眼睛盯在戏台上,心思却一个比一个活络。台上人影幢幢,台下各怀鬼胎,好好一场戏竟然唱出了森森鬼气,一直到其中一旦角唱了一日嗓子受不住,在台上破了音,才将这压抑的气氛给打破了。

    班头吓得脸都白了,惶急地跪过来求饶。婉澜倒没要怪他,反而道:“是我苛刻了,这么不停歇地唱到现在,也该累了。”

    她从手上褪了一个戒子:“叫她买副响声丸,别毁了嗓子都散了吧。”

    班头权以为是她生气了,更惶惶,不住地磕头,嘴里说好话,以至于婉澜不得不亲手去扶他,对他讲是自己累了,不想再听,同那旦角倒是没什么关系。

    班头勉强爬起来,还在道歉,陈暨便开了口:“好了,太太没有怪你,散了吧,我们也累了。”

    多年前前清还在的时候,婉澜曾经同陈暨在京城戏园子里听过一场《琵琶记》,那时她假托宛新的身份,同他玩笑,在言语间彼此试探,想知道自己这个即将成婚相伴于生的对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陈暨兴许是在那时爱上她,因为他说“没有人能强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包括成婚”。

    他们从戏楼出来,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起回卧房。原本是婉澜在前陈暨在后,走到一半,陈暨却忽然打发了那个前头提灯照明的丫头,自己把汽油灯的手柄接过来,独自走在前头。

    婉澜默默无言地跟着他,转过月门,听见他道了一句:“你在害怕。”

    笃定,确切的口吻,不是疑问,是已经确定了,她就是在害怕。

    婉澜没有吭声。

    陈暨接着以笃定地口吻道:“你怕我纳妾,遵照我母亲的意思将苏曼纳进房来。”

    婉澜依然没有吭声。

    陈暨忽然笑了,他定住脚步,转过身来看她:“先前不是还大义凛然,装得贤良大度,甚至主动要将立夏送给我做妾么?怎么现在反倒改了主意?”

    婉澜也跟着停住脚步,两人隔了三步的距离,但其间的气氛冷漠地像隔了一道银河。

    陈暨对婉澜抬起手:“你过来。”

    婉澜没有动。

    陈暨接着道:“我去找过你太多次了,这次我累了,你过来。”

    婉澜疑惑地看着他,似乎很难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张了张嘴,相同他理论,想说自己在面对他时惶惑不安的情绪,想同他一件件细数她在婚姻里付出的东西,一时间千万句话在她心头流转,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果夫妻两人沦落到要自己历数自己的功绩来打动对方,那还有什么维持下去的必要呢?

    她迟迟没有动,于是陈暨脸上也现出失望的神色,他将手放下,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回去吧。”

    他想转身了,想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前走。

    但婉澜却忽然打心底生出恐惧来,怕他这么一转身,就再也转不回来。她的确是怕的,像一个妒妇一样,像一个应当被休妻的、不称职的妻子一样,她不仅没能为陈家开枝散叶,甚至还在满怀恶意地打量丈夫身边每一个异性,包括她的婆婆。

    但是陈暨已经转身过去了,他已经迈步走了。在婉澜心里波动如惊涛骇浪的时候,掀起风浪的那个人却已经走了。

    她忽然惊声大喊:“陈暨!”

    像撞了鬼一样凄厉恐惧的声音,尖利地足以喊醒半个沉睡的城市,音波传播的速度快过利箭和打出枪膛的子弹,陈暨几乎是在她喊出口的同一瞬间顿住脚步,没有转身。

    婉澜的语气像是要哀求了:“你来看看我。”

    陈暨却说:“我看不到。”

    婉澜忽然跑了起来,他们之间只隔了短短几步的距离,抬脚就可以走到,但她跑起来,比走路更快地去到他身边。

    比她更快的是陈暨的动作,他原本背对着婉澜,却在她绕过他的第一时间扔掉了手里的汽油灯。婉澜甚至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声脆响,陈暨的吻便普天该地地压了下来。

    “我同你那些自尊心作的斗争,”他在她双唇间模糊吐字,“我赢了。”

二三三。捍卫

    被打碎的汽油泼了一地,火焰就在上面熊熊燃烧起来,远处传来丫头小厮惊慌失措的喊声。但火焰旁的两人置若未闻,两人唇舌之间的交会就像一场战争,厮杀啃咬,狼烟漫天,每个人都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证明,证明自己赢了,在这场矜持的交锋中,是对方先败下阵来。

    可是赢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像着了魔那样试图证明自己在对方心里更重要。兴许陈暨已经忘了他是怎样在半场《琵琶记》之后爱上婉澜的,但可能性最大的是,他们可能已经体会不出自己到底还有没有爱着对方,只是像刹车失灵的小汽车一样,仅仅是在凭着惯性死命地向前冲。

    府里的小厮们挑着水过来救火,游廊旁边是个花坛,汽油流下去,将那些花花草草一并引燃,泼了水也无济于事。陈夫人被惊动,远远站着,听说陈暨和婉澜还在游廊里,不由惊心,大声叱骂小厮丫头,还要自己撩着裙子冲进去救人。

    然而火势并不大一盏汽油灯里的汽油能有多少,所以在火焰照明下,陈夫人和苏曼,还有谢怀安夫妇都能看清廊下纠缠撕扯的两个人,不知道谁的嘴唇被咬破了,鲜血流下来,随着厮磨的动作沾到另一个人脸上,显得狰狞又妖冶。

    有一桶水从廊外泼过来,有一部分落在烧焦的花木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还有一部分穿过火焰,泼到了这二人头上,春寒正旺,两人都在夜和井水的寒气下打哆嗦,然后下意识抱得更紧,以期分享彼此身上的温度。

    苏曼站在陈夫人身边,同她一起看到这一切,表情黯淡,却并没有失礼。她轻轻扯了扯陈夫人的衣角,低声提醒她:“还是先叫人把哥哥同太太叫出来吧,受足了凉水,万一着凉了怎么办呢?”

    陈夫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皱着眉头训斥下人,叫他们去游廊,将人拽出来。谢怀安主动去领了这个活,他从游廊远离火场的一头跳进去,喊着他们的名字,但两人恍若未闻,直到谢怀安冲到跟前,在他们肩上一人狠狠拍了一掌,才将二人分开。

    “不要命了?”谢怀安沉着脸斥了一句,“瞧瞧这府里都被你们弄成什么样了,陈玉集,你是要吓死你母亲。”

    陈暨形容狼狈,他头发湿漉漉地挂在脸上,唇角还有血迹,像是刚生吃了活人一样。婉澜也好不到哪去,方才的癫狂情绪收尽了,此刻才觉出脸上发烫,颜面扫地,干脆别脸过去不看他。

    陈暨的手摁在婉澜后脑上,用力将她摁在自己怀里,神情已经冷静下来,对谢怀安点头:“报歉得很。”

    他只是假装冷静下来而已,谢怀安看得出来,因为火舌已经舔着廊柱攀援而上了,他脚下还跟生了根似的立柱不走。谢怀安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使劲拽了他一步:“愣什么!快跑啊!”

    陈暨被他扯得一个踉跄,连带着怀里的婉澜也一个踉跄。他低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忽然弯腰,打横将她抱起来,匆匆跑出了游廊。

    谢怀安拦着陈暨,没让他一出游廊就去见陈夫人。陈夫人眼下想必正对婉澜恨得咬牙切齿,见到他二人这幅样子,只怕气结大于欣慰。

    “大哥去见亲家太太。”谢怀安道,“我送阿姐回房,待明日仪容齐备了,再去像婆婆负荆请罪。”

    然而陈暨却猛一侧身,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我先去将她安顿好,劳烦你护送我母亲回去,请她老人家稍待,我过时去跪她。”

    他不是同谢怀安商量,而是在向他下通知,说完这句话立刻就走了,留谢怀安一个人瞠目结舌地留在原地。吴心绎极有眼色,在谢怀安冲去回廊第一时间便不动声色地挤开苏曼,殷勤扶着陈夫人的胳膊,打发丫头去烧安神汤,又叫人速速拿斗篷来替她挡寒。

    陈夫人脸色很不好,一直压制着,不愿同谢家大奶奶闹开,再者吴心绎又没做错什么,她也没有借题发挥的地方,只能拉着脸,说几句不阴不阳的话来恶心她。

    但吴心绎笑脸相迎,仿佛没听懂她绵里藏的那根针一样,使苏曼不得不绕到另一边去扶陈夫人的手。

    三人转过月门,到陈夫人居住的长房院子里时,陈夫人便对吴心绎下逐客令了,说她有女儿陪着,心里舒坦了不少,不敢打扰大奶奶休息,请她先回。吴心绎也没有同苏曼争宠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松了手,只盈盈立在一边,微笑道:“亲家太太同苏小姐有缘分,收她做干女儿,这是好事情,也是您二人的福气。只是太太,您是玉集大哥的亲生母亲,凡遇见个事了灾了,他自然不会使您难过,那就只有使自己难过。”

    “这世上所有两个女人的战争,婆媳也好,妻妾也好,最后受苦受难的,居中的儿子总是跑不了。”吴心绎温温柔柔地对着两人微笑,“都说母子连心,太太这样母子情深的,只怕连得会跟感同身受一些,既然如此,那若是苦了儿子,当娘的心里头能舒坦吗?”

    她不等陈夫人说话,便后退一步,向她屈膝行万福:“不打扰老太太休息,我这便回了。”

    谢怀安被陈暨打发来替他伺候老娘,本远远跟着,见此情形,也急忙冒出来,将陈暨托他转述的话学给陈夫人,便带着吴心绎告退,陈府失火已经有人报了警,扬州警察不敢怠慢乡绅家族,急忙接了水龙过来,还要谢怀安去应酬。

    苏曼一直微笑示人,包括吴心绎温柔却暗藏刀锋地同陈夫人进言的时候,她上扬的唇角也不曾掉下来过,但就在谢家夫妇告退,陈夫人在房前愣神的时候,她却忽然露出了一张哭脸,不仅是唇角,就连眉毛都低了下去。

    陈夫人忽然转头,看到了苏曼一瞬间的颓疲之相,再看的时候,又是那副笑盈盈的眉眼,乖巧温和,还主动替她开门:“干娘,赶紧进屋吧,外头太冷了。”

    陈夫人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是想弄清楚刚刚那一眼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发生的。

    但陈暨已经过来了,他似乎是完全冷静下来,眼神沉静,对苏曼扯了扯唇角:“苏小姐去休息吧。”

    苏曼在这短短七个字里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冷漠,同先前若有若无的暧昧温柔截然不同的冷漠。她开始知道她败了,在方才那一场小小的火灾里,婉澜成功捍卫了她的丈夫,拉回了他那颗原本在犹豫、摇摆的心。

    苏曼没有执意留下,她毕竟是个聪明的女人,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悟性。一个男人,在他死掉,被人抬进墓穴之前,都是可以被撼动的,忠诚只有在他死掉之后,才可以被盖棺定论。

    她干脆利落的走了,将陈夫人的胳膊交给陈暨搀着,将她搀进房门。

    夹杂着香味的热浪扑面而来,房间里烧着上好的炭,还有陈暨从上海弄来的,灌热水用以温暖屋子的铁器也在房间一角静静立着,上面放了一炉香料,屋子里的香气就是从那里来的。

    陈暨扶着陈夫人在床上躺下,自己在床榻对面坐下来,陈夫人翻了个身,背对着陈暨,语气冰冷:“说什么?”

    陈暨道:“母亲想让我纳苏曼为妾?”

    陈夫人哼笑一声:“我想?我想你就会去做吗?我哪敢管你,你还有个厉害媳妇呢。”

    陈暨轻轻叹了口气:“我不会娶她,母亲,你不知道我的公司和同事们为了培养她花多大的力气,如果我纳她做妾,那我们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你有什么好努力的?”陈夫人道,“她那种小门户的女人,难道还准备嫁给大人当正妻不成?玉集呀……”

    她翻身坐起,苦口婆心:“阿曼喜欢你,这你还看不出来?她想要对你好,一个女人最大的价值不正在于此吗?她不同婉澜生气,知道当妾的应该做什么,怎样伺候主母,不给你的内宅生事,这就够了,你还要求什么呢?你难道真要守着那只下不下蛋的媳妇过一辈子,绝了我们陈家的香火吗?”

    陈暨立刻放弃跟陈夫人解释他的工作,所谓的电影明星,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磨破嘴皮子也不会改变陈夫人的想法。长辈自然是掏心窝子想要对子女好,可他们的好却往往是自己以为的好,只不过批了个长辈的外衣,便将这“好”装饰为真正的好了。

    “母亲不必再打苏曼的主意,”最后陈暨只能这么说,“我明天就会将她送回上海,如果母亲非要一意孤行,那我就只能将她送给别人了,到时候母亲就会知道,她喜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姓氏、身份、财富、社会地位,而这些东西,我会很容易就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替代者。”

    “至于阿澜……母亲,我们都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她不是不能生育。”

二三四。出手

    苏曼在第二日清晨被送回上海,她不想走,但陈暨完全不给她商量反对的机会,他给苏曼包了一条船,走水路到沪上码头去,还派了个丫头和小厮服侍她,等她到了上海,这两仆人就直接撤到陈暨在上海新购的宅邸里去他又在上海买了所院子,一栋西式的,带上地下室有三层小洋楼,带了一个院子。

    这件事情婉澜是不知道的,但当她听说的时候,却没有什么明显不悦的神态,只是侧头对陈暨问了一句:“房间很多吗?”

    “还好,”陈暨道,“一层半层地上半层地下,给仆人住,二层用于会客和办公,三层做起居。”

    婉澜想了想:“那有客人要留宿怎么办呢?”

    “隔壁另有一栋一样的三层洋楼,本是做厨房和储物,但也规划了留宿客人的房间,”陈暨道,“两边是打通的。”

    婉澜抿着嘴笑了笑:“这么繁复的工程,准备了很久吧,难为你能一直瞒到今天。”

    陈暨对她笑了笑,语气稀疏平常:“原是准备给新生子做礼物的。”

    婉澜的面色一下子灰败下去,低着头不说话了。陈暨走过来,先摸摸她的手背,又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拍,但没有说话。

    他们在扬州又逗留了三日,等婉澜受凉的身体恢复的七七八八才启程返沪。自从苏曼走后,陈夫人明显消沉下来,她开始深居简出,长时间发呆自。她膝下的小儿子陈启被陈暨送去美国学习法律,妾生的姑娘们也都嫁出去,在陈老爷子去世后同她分了家。

    陈夫人无疑是一位成功的主母,她保护了自己的地位和丈夫,叫那些妾室们形同虚设,更是在丈夫去世后,以“分家”的名义把那些女人赶了出去,眼不经心不烦,连她们的姓氏都从家谱上抹去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婉澜主动对陈暨提起苏曼:“倘若母亲喜欢她,就叫她回来伺候母亲吧。”

    陈暨一听便笑了:“你不是说她是个要在屏幕上扬名立万的女人么?做妾都委屈了,更何况做个丫头。”

    “那可是你们陈家的干女儿,我的小姑子。”婉澜也微笑,笑容透着冷气,“她自己不想去扬名立万,公司又何苦扶她这个阿斗?大陆没有在荧幕上现身的女演员,这种拓荒型的事业,须得寻一个合衬的主角,只我们使劲是没有用的你总不愿看到公司费大力气培养出的女星最后只惦记着给人做妾吧。”

    陈暨摇了摇头:“这我说了不算,得张先生他们都同意了才行。”

    “没关系,”婉澜道,“我去同他们说。”

    她真的去找新民电影公司其余负责人了,组织他们开会,但没说解聘苏曼,只说觉得她并不是和公司大力栽培,恐怕发展个一两年,会借影星的身份攀高枝,到时候公司一腔心血就白付出了。

    她这番话,郑正秋是不当回事的,但张石川却不得不深思,他是个追捧电影票房的人,自然不愿意花大功夫给人做嫁衣裳。婉澜虽然没有明说苏曼一心想嫁入豪门,但言语里的暗示却是足够了。

    郑正秋很欣赏苏曼的悟性,再者她也刻苦,因此不愿因婉澜一句话而放弃这么个“好苗子”,便慢条斯理道:“陈太太的担忧我都理解,但人的想法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她现在还籍籍无名,兴许去做了女影星,想法就自然改了。”

    “郑先生也说了是兴许,”婉澜笑容温和,“但也有可能是没有改,反而觉得自己身价高了,可以攀更高的高枝呢?到时候哪位老总大员下聘过来,咱们能拧得过那些大腿吗?况且公司对她只是合同式聘用,可无权干涉她婚嫁和来去自由。”

    张石川轻轻咳了一声:“陈太太说的有道理,伯常也别急着反驳,不重用又不是不用,横竖咱们同一批培训出来有前途的小姑娘也不止她一个。”

    “张先生说的是,不是要解聘她,只是对她的栽培方向掉个个而已,她既然有心高攀,那我们就不妨成全她,叫她多花心思在待人交际上。”婉澜道,“到时候不管攀了谁,对咱们新民都是个助力。”

    郑正秋是个清高的文人,看不上婉澜打的这红颜炮弹的主意,当下便冷冷哼了一声:“我们培养的究竟是演员还是名妓?”

    “演员还是名妓,我们能说了算么?”婉澜不同他吵,却也不改自己的主意,“她想做演员,那就是演员,她若将自己当成名妓,咱们就算是再怎么往演员方面努力,那也挡不了她非要将自己当做一件东西,待价而沽。”

    张石川忽然笑起来,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又看向婉澜:“陈太太近两年都不怎么操心公司,今天忽然说起苏曼,难道是她已经沽了,而且还打算沽给你?”

    “苏曼前阵子向公司请了假,对吧,”婉澜神定气闲,答的是张石川的话,用意却在郑正秋身上,但她偏不看郑正秋,只同张石川目光相接,仿佛只是在说闲话,“到扬州去了,替我伺候我家婆婆呢,哄得我婆婆龙颜大悦,当即就认成了干女儿。”

    她说着,将一边胳膊肘放到桌面上,手背支着下巴,悠悠叹了口气:“玉集是个粗人,体会不了红颜这番重恩,若是换个风流才子,想必已经要玉成一段好事了。”

    张石川哈哈大笑,他没有针对苏曼这番行为评价什么,却在心里更深刻地认同了婉澜的建议,就连郑正秋都不再说话了。

    陈暨今天没来新民公司,是婉澜刻意安排的。他名下产业不止新民一个,新民也不归陈暨独有,他只不过是入股而已,但婉澜对新民的人事安排指手画脚,倒还真不是看陈暨的面子,只不过是因为她也是新民的正式股东。

    新民电影如今的业务都从那个美国人b.布拉斯基开设的亚细亚影戏公司而来,主要承保亚细亚在上海的导演、编剧、拍摄、甄选演员等相关工作,到底是新民羽翼未丰,只能做个一根藤萝,依附在别人家大树上。

    但正是因此,张石川和郑正秋才急于模仿美国造星机制,培养自己的演员,拍自己的戏,打出自己的品牌。苏曼是他们证明自己的一步主棋,他们各取所需,互利双赢,但显然,现在她的需要,新民已经给不起,也不愿给了。

    张石川最后一锤定音:“换人吧,把苏曼从一线撤下来,伯常再挑一个有灵气的,我看那个闻人凤就不错。”

    郑正秋道:“我新写的戏就是照着苏曼写的。”

    “那就继续叫她演,”婉澜赶紧道,“只是从一线上撤下来,又不是把她雪藏了。”

    郑正秋还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但也没说什么,潦草点了个头便允准了。

    婉澜接着说起第二件事:“先前操心内宅琐事,疏忽了公司,只拿钱不做活,叫我亏心不少,如今算是什么事都解决了,终于可以全力关照公司,有什么我能做的,还请两位经理千万不要客气。”

    张石川调侃她:“恐怕陈太太关心公司是假,更多的,是怕再有一个苏曼,将自己沽给玉集吧?”

    婉澜掩着嘴唇笑起来:“张先生这是笑话我,先前我没事的时候,不也在公司里做过事情吗?不过那阵子是只将它当做一个消闲的差事,今次却是打算认真做了。”

    她从张石川手里又要回了先前负责的外国影片引进事宜,这活计对她来说不陌生,先前在玉屏影院做的便是类似的工作。她英文好,外国朋友也多,做这个工作正正合适。

    新民电影公司是依托于亚细亚影戏公司的,只负责接拍亚细亚的片子即可,因此原本也没有专门负责外文片引进的人员部门。但既然打算将它做成一个完备的电影公司,对外交流便必不可少,婉澜这么提起来,张石川也就顺水推舟,给她拨了一间办公室,又给她调了两个副手。

    陈暨虽然没来公司,却也并没有错过公司发生的事情,晚上婉澜回家,他便装模作样地在客厅相迎,给她鼓掌,故作殷勤地替她拿包换衣服:“谢经理工作一天,辛苦了。”

    婉澜噗嗤笑出来,随礼又板住脸,将衣帽外套递给陈暨:“累了,给我捏捏肩吧。”

    陈暨在她肩头胡乱捏了两下,下手没轻没重,反倒将婉澜捏的嗷嗷喊疼。谢怀安和吴心绎也在这会子从洋行回来,见他夫妻这般形容,不由瞠目:“这是怎么了?”

    婉澜赶紧站起来:“没什么,同他玩笑一句罢了。蓁蓁买上可心的衣服了吗?”

    跟着他们一同去逛街的小厮手里提着几个布袋子,听见婉澜发问,便机灵地将袋子敞开递到吴心绎手边,后者取出一件来,对婉澜抖开:“没叫裁缝做,直接买的成衣,阿姐瞧瞧,还是件稀罕衣服呢。”

    的确挺稀罕,是件无袖的长袍马甲,像清时满族贵妇们穿的,只是没有袖子,里头衬了一件杏子色的倒大袖短袄,外头长袍颜色稳重,富贵又华丽。吴心绎拽着婉澜的手上楼,说等不及了,要立刻穿新衣服给阿姐看。

    婉澜一边笑话她一边跟着她上楼,两人到卧室里,吴心绎小心将门掩上,对婉澜道:“这是买给母亲的,我买了两件,一件阿姐你给陈太太捎去。”

    婉澜的笑容滞在脸上,过了两个呼吸才又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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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正秋:中国电影之父,中国电影事业的开拓者,我国最早的电影编剧和导演之一。(ps:这位先生长得还挺帅……)

    张石川:中国电影的开拓者之一,中国第一代电影导演的中坚,崇尚“票房价值”。

二三五。正妻

    吴心绎没针对这个问题说太多,清官难断家务事,外人说得再多也没有好处。

    婉澜在吃饭的时候说起她即将正式入职新民公司,负责外文影片引进的接洽工作。因为有亚细亚影戏公司和它背后的那个美国人,这项工作变得简单起来,但仍然将谢怀安惊了一跳:“你真的要去上班了?”

    “是的,”婉澜笑着点头,“张先生已经给我安排办公室了。”

    谢怀安下意识看了陈暨一眼,又将目光放回婉澜身上:“那你……家里怎么办?”

    “什么家里怎么办?”婉澜撑起左眉,貌似惊讶,“玉集白日也要出去做事,我自己在家,又没什么可忙的,闲得慌。”

    “可是……”谢怀安皱着眉,“先前你们住那小公寓的时候,算上立夏也只有两个仆人,你要出门忙点别的,忙就忙了。如今换了大宅子,仆人还都是新买的,你们两人白日里都不在家,难道能放心?”

    “值钱的东西都存在银行了,家里就连现金都少有,”婉澜不以为意,“除非他们将这些大件家具搬出去,否则还真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说还有立夏。”

    谢怀安叹了口气:“立夏都多大了,她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跟着伺候你。”

    立夏就在旁边站着,绕着桌子帮他们夹菜盛汤。婉澜原本不让她做这些,可她坚持要做,说是要给新来的仆人做示范,给他们立立规矩。谢怀安说了这话,她立时就表态:“不是的,大爷,我愿意一辈子不嫁人,跟着小姐。”

    婉澜笑起来,道:“若按我的私心,我是想留立夏在身边一辈子的,但姑娘大了,就算是想留也留不住。立夏,今天大爷和大奶奶都在,我就把这话放给你,你尽管自己去物色好男人,你若是能找到两情相悦的,我给你办嫁妆,把你当小姐嫁。”

    立夏也笑,还同她玩笑:“只盼小姐这话是真心的,而不是拿话语敲打我,好叫我知道我该走了。”

    婉澜自然要指天指地地发一回誓。立夏是家生子,她母亲年轻时就伺候着谢家上一辈的姑娘,到了年纪就由秦夫人做主,配给庄子上年轻踏实的好小伙子。立夏的母亲显然是有福气的,她一共生了七个孩子,有五个平安无事地长大,儿子们如今在谢家纱厂里做工,女儿们也在谢家各个府里,长大后就挨个嫁掉,如今还待字闺中的,只剩婉澜身边的一个立夏了。

    “什么都能着急,只有嫁人不成,”婉澜笑眯眯地看她,“以后要过一辈子的,必须得精挑细选,不能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就随便找个人嫁了。”

    “小姐说的是,”立夏道,“但我是没有小姐和大奶奶这样的福气,能嫁给姑爷和我们安大爷这样好的男人了。”

    她这是故意恭维陈暨,顺便带上谢怀安而已。因为她也不想看婉澜和陈暨落得个各自飞的境地。

    婉澜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婚姻似乎已经被大家看衰了,所以都想帮帮忙,伸手拉她一把。

    她在晚间就寝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玉集,你可有后悔娶我?”

    陈暨没能听懂她问这句话地用意,满头雾水地“嗯”了一声。

    婉澜皱着眉思索半天,想找到一句确切的话来描述她心里的疑惑,但搜遍词库亦是徒劳,她觉得有些丧气,便干脆些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纳苏曼?”

    陈暨皱起眉来,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长久地凝视她。

    婉澜又觉得丧气:“算了,当我没有问过。”

    “假设过,”陈暨微笑起来,他说的坦然,似乎是从没有打算瞒她,“只是被你点醒了。”

    婉澜露出疑惑的表情,她沉默了片刻,忽的松开眉头微笑起来,同时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再问下去,反而在他胸口轻轻拍了一把:“休息吧,很晚了。”

    婉澜背对着陈暨躺下去,床垫柔软,另一头的一举一动都能传到她这来,使她不必睁眼就知道陈暨也躺上来了,同她隔着一掌宽的距离。

    她动了动,转身过去,看到陈暨虽然闭着眼睛,睫毛却一闪一闪地,心知他并未睡着,便磨磨蹭蹭地靠过去,挽住他的手臂。

    陈暨睁开眼,侧过头来看她:“你方才问我苏曼,是什么意思?”

    婉澜道:“没什么,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陈暨无声地笑了一下:“你这心血来潮的好奇,倒叫我觉得害怕了。”

    婉澜也跟着笑:“能叫你害怕,倒是我的成就。”

    她第二日带着吴心绎给她准备好的衣服去了邮局,给陈夫人寄到府上后才去新民公司,筹备成立外文影片引进的工作组。

    婉澜在办公室待了一整日,就连中午都没有回府去用膳,而是在公司附近随便找了一家本帮菜馆子对付了事。她拟定了一份工作计划,拿给张石川去过目。

    张石川兴许是不愿拂婉澜的面子,她提了要求,便找一份工作给她,其实心底里并没有十分看重这个所谓的外文影片引进,因此当婉澜将她准备的部门工作计划交给他时,他也没有认真看内容,反而对她一手漂亮的楷书大加赞赏。

    婉澜看出他的漫不经心,觉得不悦,却没有同他辩驳争论的机会,只能暗自下决心,非要做出点成绩来给他瞧瞧。但拨给她的两个副手又都在筹备新的故事片,压根腾不出手来替她做活。

    郑正秋对她撤掉苏曼一事很不满意,在公司里碰到的时候还故意说她:“现在人手不够,陈太太也不能展开工作,不如还是回家歇着吧。”

    婉澜似乎没听出他语气里若有若无的阴阳怪气,还扬起一脸微笑,问候他新剧本写的怎么样,新剧团筹备的怎么样了。

    郑正秋是书生意气,为人单纯,常以善心度人,也正是因此,他早年被父亲要求从商的时候才上当受骗,吃过几回大苦头。婉澜对这样的人心有好感,因此也不同他的脾气计较。

    但不计较是一回事,不当回事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的出现倒提醒了婉澜,将工作计划拿回办公室后便告辞,专程去了一趟沪上的东升戏园。

    郑正秋的妻子俞丽君是位资深的票友,这么多年观戏颇有心得,因为郑正秋的名号,俞丽君在中国戏剧圈子也小有名气,时常被邀请去评戏,哪家戏院栽培出一个苗子,准备上台之前,也都会请俞丽君过去掌掌眼。

    婉澜正是去寻她的,因为郑正秋可以不听她的话,却不能不听自己太太的话。

    再次之前,婉澜同俞丽君并不相熟,但两个女人想要熟稔起来,那简直再容易不过,只需要夸奖她讨好她,同她分享一些脂粉用品,再聊一聊八卦轶事,不说是闺中密友,起码成了个熟人。婉澜进东升戏园假做咨询他们灌唱片的价码,就这么自然遇到正被请去掌眼的俞丽君。

    她对着班头自我介绍,没说是新民公司的,只说是玉屏影院陈经理的太太。

    俞丽君是知道陈暨的,听她自报家门,自己主动上来打招呼:“陈太太。”

    婉澜惊讶地看着她,请教她名号。

    俞丽君有些腼腆,她是老上海人,一口上海话,又娇又软:“你不认得我……但约莫认得我丈夫,我丈夫是郑伯常。”

    婉澜做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郑太太,真是失礼,怎么,您是这家园子的东家?”

    “我可没这个福气,”俞丽君摆着手笑起来,“只是唱来听,因此同班头相熟而已。”

    婉澜点了点头,忽然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郑太太……那既然碰见了,也算是咱们有缘分,我想拜托郑太太,回去替我向郑先生道个歉。”

    俞丽君不知她这是故意引她的套,茫然追问:“怎么了?”

    婉澜便将苏曼的时候掐头去尾,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在俞丽君跟前的话,自然又同在郑正秋跟前不一样,故意夸大了她一心攀高枝,如何讨好她婆婆,认她父亲当干哥哥的部分,末了还满腹怅然地叹气,同她推心置腹:“若是个正经人家的好姑娘,进门子来做一家人,那自然是好事情,可这么一样心思深沉,又善于钻营的姑娘,郑太太,老实讲,我是一万个不愿意的。”

    女人天生对这种风月情事感兴趣,又易冲动,不过三言两句便开始同情她了。

    婉澜继续道:“我原是想将她解聘了的,可郑先生不同意……说来也是我不懂得体谅他人,听说他手上正写着的一个文明戏本子,正点了那位苏小姐去演,我们这么两头对上,少不得拌了几句嘴。”

    她说着,一把握住俞丽君的手:“郑太太可千万替我向伯常先生道个不是。”

    俞丽君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对了,但她依然保持着风度,并没有失控兴许是因为并没有完全相信婉澜说的话,然而婉澜也并不急于让她立刻相信,只需引她怀疑,她自己自会回家去质问郑正秋。

二三六。请求

    婉澜晚上跟俞丽君一同吃的饭,两个女人手挽着手,亲亲蜜蜜地,就像好了几十年的手帕交。

    她没来得及往家里打电话就算是想打,也找不到能打电话的地方,因此陈暨不知道她耽搁在外头,先等她吃饭等了半晚上,又担心她出事担心了半晚上,往新民拨电话,新民的人又说她早早就走了。

    婉澜回去的时候,陈暨正黑着一张脸坐在一楼客厅里,立夏厅前站着,听见婉澜进门的声音,一路小跑过去接她的提包和洋装外套,并小声通风报信:“您晚上不回来吃饭,也不说一声,老爷要恼死了。”

    婉澜叹了口气,也小声回她:“忙着应酬郑伯常的太太,也找不到地方往家里拨电话。”

    她说着,往陈暨处行去,同时在脸上扬起满脸笑容,偎在他身边,又伸手去挽他胳膊:“玉集。”

    陈暨手臂一抖,将她的手抖开,起身往三楼走:“很晚了,休息吧。”

    婉澜又赶紧去追他,在楼梯上拽他的胳膊:“玉集,你听我解释。”

    陈暨比她高了两级台阶,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解释什么?”

    婉澜仰头看他:“我晚上同郑伯常的太太一起吃的饭,你知道,他前两天不是同我发生了点不愉快么,我在戏园子里正巧碰见他太太,就托郑太太代为致歉。”

    陈暨“嗯”了一声,又转身去接着往楼上走:“知道了。”

    婉澜愣了愣,又黏上他:“我不是故意不说的,实在是没找到能打电话的地方,吃饭的馆子里也没有,玉集,我一点都没骗你。”

    陈暨当然知道婉澜不是骗他的,实际上他生气的情绪也全部来自于担忧陈其美才在上海讨袁打过一场仗,硝烟未散,正是不稳当的时候,虽说他们的住处在租界里,可谁知道婉澜会不会傻乎乎地自己跑外头去呢?

    他决心给婉澜点教训吃,并且将她如今如此胆大妄为的原因归咎到他平日里对她管的太少,致使她散漫惯了。

    但婉澜不知道他心里这千回百转的想法,还一心以为是陈暨在气她不打招呼就跑出去,她到底是个嫁了人的太太,嫁的又不是寻常小门户,陈暨允她抛头露面地工作已经是开明进步,但夜半不归就是另一回事了。她讨好地跟在陈暨后面,对他殷勤备至,一会问要不要进点夜宵,一会又问想不想喝壶茶。

    陈暨的心思这会又变了,他想看婉澜这样子讨好他的行为能坚持多久,因此就继续维持冷脸的表情,对婉澜也爱答不理的。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陈暨还板着脸对婉澜,后者道歉已经道了无数次,但耐心还在,着意比陈暨早起了半个时辰,亲自下厨给他熬的**粳米粥。

    的确是亲自下厨,不仅是亲自,而且还是头一回,好在她心灵手巧,在厨子的指点下倒也没出什么过错,顺顺利利地将粥做好了。

    陈暨醒来不睁眼睛,先探手去摸床榻另一边,摸见她不在床上,还以为她又早早出门,当即便大怒起来。

    婉澜在这个关口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卧室门:“玉集,醒了吗?”

    陈暨看着她自门边探出来的半个脑袋,愣了一阵才点头:“啊,醒了。”

    “那就起来用早膳吧。”婉澜将他从床上扶起来,还亲自拿了衣物给他。

    陈暨叹了口气:“你现在倒是乖顺了。”

    “我知道错了!”婉澜立刻道,“下回再不这样了,我保证。”

    陈暨想笑,但他极力忍住,又将脸板下来:“下回?那你昨天怎么就没管住自己?”

    婉澜重重叹了口气:“昨天真的是事出有因,你平日在外应酬,我也没对你多做要求吧?”

    “哦?”陈暨挑了挑眉,“你这是在说我的不是了?”

    “哪里!不敢不敢。”婉澜又笑起来,“老爷快穿衣服吧,早膳都备好了。”

    陈暨是在漱口后往餐厅走的时候接到丫头来报,说门口有贵客求见,这消息使得婉澜和陈暨都怔了一怔大清早,哪来的贵客?

    丫头递上一样东西:“贵客不肯通报名姓,只说老爷一看这个就懂了。”

    陈暨一头雾水地接过来,从布套里取出那东西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竹排,上头浮雕着一个“陈”字,下面还有阴刻的一行小字:湖州陈氏。

    陈暨立时便明白了,这是陈家的族亲,旁系,兴许是打听到了他在上海,特意过来投奔。

    这是个中年人,穿着长衫,戴了一顶西式礼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鼻梁上还架了一副墨镜,脖子上绕着长围巾,又将下巴和嘴唇都挡住了。

    陈暨在客厅见他,对方没有摘掉脸上这些伪装,但即便如此,陈暨依然觉得他颇为眼熟。

    他不说话,对方也不好一直沉默,,轻咳了一声,对陈暨道:“还请陈老爷屏退左右。”

    陈暨对他更加好奇,依言将丫头小厮们都打发出去,对他温言:“既然都是陈家族人,你又何必这么遮遮掩掩?有话直说便是。”

    来者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低头将帽子眼镜和围巾都取下来,慢慢抬起头:“不知道陈老爷认不认得我。”

    那张脸更熟悉了,而且听这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陈暨应当识得他一样。

    “的确是有些眼熟……”陈暨皱起眉,使劲思索片刻,“莫不成嫡系祭祖的时候你我打过照面?”

    那中年人又笑了,似乎是有些无奈的样子:“还以为这张脸已经天下闻名了,难为我折腾这么一番伪装。”他说着,挺直腰背坐了起来,正色道,“在下陈其美。”

    陈暨立时大吃一惊。

    陈其美这才对陈暨的反应满意了一点,他慢条斯理地笑了笑,端起桌子上的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满意地长“嗯”一声:“外国进口的好东西。”

    陈暨将他的理智拽了回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是陈其美?”

    陈其美点了点头:“怎么,你不信?”

    陈暨接着发问:“你是湖州陈家的?”

    “如假包换,湖州吴兴陈家人。”陈其美笑了起来,“跟你一样的旁系。”

    陈暨皱起眉来:“你调查我?”

    “哪里哪里,陈老爷的信息又不是藏着掖着,不必调查,只顺嘴一打听揪出来了。”陈其美左右观望了一下,“太太呢?既然是一家人,总得让我拜会一下弟妹。”

    陈暨防备地看着他:“陈大老板忽然登门,想必不是为了攀亲戚的吧?”

    陈其美哈哈大笑起来,他在侧边的沙发上坐着,完全放松,反倒衬得陈暨像个客人:“玉集,不要紧张,你我远日无忧近日无仇,今日之前甚至都没有见过面,我就算要害你,也完全找不到理由啊。”

    陈暨依然警惕:“害人哪里需要理由?”

    陈其美长长地“嗯”了一声:“你说的也是很有道理,那我请你放心,我不是来害你的。”

    陈暨皱紧的眉心松开,但陈其美立刻又接话:“只是想借你的道,打听一件事而已。”

    这话使得陈暨立刻又警觉起来,陈其美是上海滩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手眼通天,什么样的事情他打听不到,还需要借陈暨的道。

    陈其美似乎早已猜到陈暨心中的疑惑,不等他开口便主动道:“你同上海的高层相熟,能不能帮我打听日本领事馆里一个人,叫鸠山庆隆,是我在日本学习时的老师?”

    陈暨满脸疑惑:“既然是老师,那你何必绕我这个圈子,不直接去问他本人?”

    “说来惭愧,”陈其美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满腹愁怨,“先前年少轻狂,不懂老师一番苦心,同他很有些争论,以致师生感情失和,如今世事境迁,我算是明白当日老师的苦心,因此才想当面同他道歉,感谢栽培,只不过……老师倒像是心结难解,听说他到上海后,我着意联系过他几次,但对方一直没有回信,恐怕还在气我。”

    他自是说的天花乱坠,但陈暨却一字都不信他。

    陈其美似乎能猜到陈暨的想法,因此不等他开口拒绝便主动道:“要不这样吧,过些日子是日本国新天皇的加冕典礼,到时候日本驻上海领事馆也会举行庆祝典礼,我通了好些关系弄到一张邀请券,玉集只需要帮我打听鸠山老师会几点到场即可。”

    陈暨不欲应他,这实在不是件涉及机密的大事,不值得让陈其美兴师动众,亲自到陈宅来见他,虽说两人是同组亲眷,但按他看来,他这个亲眷,恐怕在陈其美眼里连手下帮会里的助手都不如。

    但他不愿再同陈其美再有口舌上的纠缠了,横竖那个加冕典礼近在眼前,只需熬过那个日子即可。

    陈暨打定了主意,立刻在心口组织了腹稿,力求真挚诚恳,客客气气地说给他听。

    陈其美自是千恩万谢,似乎完全相信了他一样,只是在陈暨送他出门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啊,我这几个手下,就让他们暂时在你府上呆着吧,到时候你得了消息,立刻告诉他们,叫他们送到我手上,就不劳烦你再跑一趟了。”

    陈暨面色一变,想说什么,又被陈其美打断:“至于他们的饮食住宿,你全然不必操心,他们自会找地方解决。”

二三七。真相

    那两人真的就在陈公馆安顿下来,但他们并不进宅子,只在院子大门口守着,像是陈家看门护院的打手。

    婉澜在三楼窗边看他们,忧心忡忡:“陈其美打听日本领事馆的人,到底是想干什么?”

    陈暨坐在餐桌前,颌下掖着餐巾,正垂眸用早餐,听到婉澜的话便哼笑一声:“陈其美是孙文的人,而孙文现在又正在闹二次革命,他想做什么,猜也能猜个大概。”

    婉澜从窗子边回来,在桌旁落座:“你可不能同他这等亡命之徒牵上关系。”

    陈暨放下粥碗,展颜对他笑了笑:“安心,我知道。”

    婉澜眉心不松,捧着瓷碗也无心用餐,自己咕咕哝哝道:“就算你两个姓出同族,他也不应该突然跑来找你提这等刀架在脖子上的要求万一你将他告发了怎么办。”

    陈暨语气淡淡:“应当是先前曾资助过军火给孙文党,使陈其美以为我是可以被拉拢的。”

    婉澜调转目光去看他:“你是可以被拉拢的吗?”

    “那要看他们用什么拉拢我了,”陈暨还有心情同婉澜说笑,“陈其美这种显然不行,若是换成你这样的,没准还可以考虑考虑。”

    “只是考虑考虑?”婉澜也跟着笑起来,“我以为至少会上一回当。”

    “你像昨日那样对我,莫说一回当,就算被骗的头破血流,我恐怕也要一条路走到黑了。”他将餐巾取下,放到桌子上,“我今天要去新民,你同不同我一道去?”

    “一道,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婉澜跟着站起身,“我想接手你以后在新民的所有业务。”

    陈暨大吃一惊:“只为一个苏曼,没必要吧?”

    婉澜愕然:“只为一个苏曼?莫非你还心疼她不成?”

    此刻自然是要坚定否认以证清白的,但好在婉澜似乎没有咬住不放,追问到底的意思。

    “你原先用玉屏影院跟新民合作,想从军火贩售中将生意抽出来,是吧?可新民只是张石川和郑正秋的过度之所,我瞧着,他们两人只是在借亚细亚影戏公司这棵大树养自己的小树而已,并没有什么长久打算。”

    陈暨含笑点头:“说得好,继续说。”

    婉澜奇怪地看着他:“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陈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我一开始就没有将宝全压在新民。”

    婉澜惊讶极了:“那你还为新民跑上跑下,我以为你……”

    “你以为错了。”陈暨换上外套,在门边看婉澜,“况且我在新民并没有负责具体业务,我只是参股,但不参与经营。”

    婉澜愣了片刻,脸色忽的暗了下来:“那你……”

    她还是想问苏曼。

    陈暨耐心等着她的下文,但婉澜却忽然卡住了似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自己站在原地怔愣半晌,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走吧,我同你一道走。”

    陈暨却喊住她:“阿澜,你突然决定要到新民去上班,是因为苏曼吗?”

    婉澜不想瞒他,点点头又皱眉想了想:“不全是,我自己也很喜欢电影和文明戏。”

    “我记得你曾经想出洋学习电影,”陈暨道,“如果是真的喜欢,就跟着郑正秋学戏剧吧,他于剧院戏这一途的才华,就连于右任先生都赞不绝口。”

    婉澜看着他:“那如果我是为了防苏曼呢?”

    陈暨大笑起来:“那你何必做什么外文片引进?直接来当我的秘书就好了。”

    婉澜攀着他的手臂笑起来,还在他肩头锤了一把:“才不要。”

    她在路上还在想这件事,神思恍惚,一会想陈其美,一会想苏曼,一会又想远在扬州的陈夫人和近在眼前的陈暨。

    苏曼还不知道婉澜已经召集高层开会,决定将她从一线撤下来了,似乎也还没有对陈暨完全死心,因此在公司里看到这对夫妇的时候,依然温柔和善地上来打招呼,问候婉澜身体康泰,还特意给她带了自己做的山楂糕。

    她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以为只需讨得婉澜松口,便能顺当当嫁入陈家。

    婉澜提着一盒子山楂糕,再看苏曼那张脸,只觉得百感交集,既可怜她不幸,又生气她不争气。她想再劝苏曼两句,但好话都说尽了,也不见苏曼有什么改主意的迹象。

    她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翻阅从夕阳放映商那里弄来的电影单子,刚翻不过两页,偶一抬眼,见楼下墙边蹲着的两个人,正是早晨陈其美留下的两个副手。

    婉澜赶紧去道陈暨办公室里,指着窗外叫他看:“他们恐怕是要监视你了。”

    陈暨看到了,眉心缩成一团:“叫司机先送你回家去。”

    婉澜问:“那你呢?”

    “我去一趟市政厅,”陈暨答,“一直没有动作的话,恐怕陈其美又要登门。”

    婉澜吓了一跳:“你真打算去帮他问?”

    “不打算,”陈暨道,“但我总要有‘问’的动作。”

    婉澜没有再提反对意见,听话的下楼回家,车子从那俩人面前驶过的时候,他们竟然还向婉澜脱帽致敬,端的是个彬彬有礼之态,当真就像是陈家的家仆了。

    她出转角的时候,迎面碰上从剧场回来的郑正秋,他认得陈暨的车,原相同陈暨打招呼,但看到是婉澜,脸便沉了下去,但基本的礼貌却没丢:“陈太太。”

    “我字屏卿,”婉澜道,“郑先生不必张口闭口唤我夫姓。”

    郑正秋愣了一下:“我唤你夫姓,不对吗?”

    “对,但我不喜欢,”婉澜对他笑了笑,“我叫先生郑老板,你爱听吗?”

    郑正秋忍俊不禁:“好吧,好吧,屏卿,你要回去了吗?”

    “有点急事需要处理,”婉澜道,“我办公室桌子上放了一份外文电影的引进分析,只是没写完,先生若是有闲心,还请赏脸指点一二。”

    郑正秋同她客套两句,嘴上自然保证得好,但回去会不会看就不一定了。而婉澜眼下也无心惦记这个,她正急着回家,去给谢怀昌拨电话。

    谢怀昌正在保定的军官学堂里,他算是个幸运人,因着去北京参加未来岳丈而错过了军官学堂里学生哗变,但不幸的是他回去时正赶上王汝贤勃然大怒,下狠手惩罚学生,正同袒护学生的教官们对峙不下。

    婉澜在话筒里听到那边一片喧嚣之音,下意识询问:“你那怎么了?”

    “学生哗变了,我正要去处理,”谢怀昌语速很快,“阿姐有什么事?”

    “你认不认得陈其美?”婉澜不敢耽误他,便将那些寒暄的废话通通省去了,上来就直奔主题,“他今早到我家里去拜访,叫玉集去替他打听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一个鸠山先生,说是他老师。”

    她三言两句将前后讲清,谢怀昌便在那头陷入沉默,半晌才回复:“他要刺杀郑汝成。”

    婉澜大吃一惊:“郑汝成是谁?”

    “大总统的上海督军,民国二年陈其美进攻江南制造局的时候就是败在他手上。”谢怀昌道,“郑汝成是袁大总统的东南半臂。”

    婉澜说不出话了,她已经听到了谢怀昌的潜台词。

    而谢怀昌果然道:“阿姐不能帮他吗?”

    “不能,”婉澜丝毫不考虑,“他想刺杀,为什么自己不派人去问,何必上来就气势汹汹地来寻我们?而且连句实话都不愿说?是想将我们当成替死鬼吗?”

    谢怀昌没有劝她,不知是因为他那边事态紧急,还是因为知道婉澜不会因为他那些民族大义的话而改变主意连他自己都不得承认,陈其美这事做的不地道。

    但也有可能是他已经黔驴技穷了,又不愿走漏风声,才不得不威逼陈暨替他出面打探消息。

    “陈其美此人,”谢怀昌最后道,“虽然是一心投效革命,但权力欲和掌控欲却极大,阿姐如果想拒绝,须得想个万全的,能说服他的说辞,否则激起他的怒火,他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婉澜一下子暴怒起来:“什么叫什么都做得出来?将我家满门屠了吗?既然横竖都是个死,那我现在就去告诉郑汝成,叫他去对付陈其美。”

    谢怀昌自知失言,急忙道歉:“阿姐莫气,是我说得重了,我只是想提醒你。”

    “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婉澜依然气着,并且开始口不择言,“我真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在搞什么名堂,袁大总统要做皇帝怎么了?又不是没有伺候过皇帝,我看这姓袁的做皇帝,总要比那姓爱新觉罗的做皇帝要好得多。”

    “是是是,”谢怀昌苦笑不止,“阿姐,我真要挂了,我这边还有急事。”

    “去吧,”婉澜语气生硬,余怒未消,“等你姐被你那革命党的同僚害死了,记得请假回来奔丧。”

    她这纯粹是迁怒,因为确切来说,谢怀昌已经同革命党没什么关系了,他最早加入的同盟会已经作古,国民党也被袁世凯下令解散,民国三年孙文流亡日本时组建的中华革命党,又没谢怀昌什么事。

    他不过是在跟着瞎操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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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其美:字英士,号无为,浙江湖州吴兴人。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家、中国同盟会元老、青帮代表人物,于辛亥革命初期与黄兴同为孙中山的左右股肱。蔡元培称其可与历代侠士齐名列传,并盛赞陈其美为“民国第一豪侠”。ps:但的确是心狠手辣,而且权力欲超强,奉孙中山当老大,除了他就不能有人当老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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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