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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三八。攻心

    陈暨晚饭的时候回来,那两个人跑着跟他的车,而且还身怀绝技,居然一整路都没有跟掉。

    陈暨的车子进院门的时候,他吩咐门房给这两人一人五个铜子,叫他们去买大碗茶喝,但那两人竟然客客气气地回绝了。

    婉澜在餐厅等着他吃晚餐,紧张地起来问他状况如何。陈暨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同市政厅的朋友聊了两句,打听了鸠山这个人,说他眼下正在上海警备地域司令官郑汝成的部队里做顾问。”

    婉澜的脸色立时白了:“他们真的要杀郑汝成。”

    陈暨皱起眉来:“你知道?”

    “我下午同宁隐拨了电话。”她在餐桌旁坐着,半晌,叹了口气,“宁隐推测是陈其美的门路都被封死了,这才找到咱们头上来。”

    陈暨默了默:“他想知道日本领事馆庆典时候的时间安排,鸠山在郑汝成的部队里做顾问,届时必然会和郑汝成一道去领事馆道贺,知道了鸠山的时间路线,就是知道了郑汝成的时间路线。”

    “这件事决不可由你口中打听出来。”婉澜道,“咱们不能卷进这个漩涡里。”

    “可是陈其美已经挖好坑了,真等着咱们往里跳,”陈暨笑了笑,将外套脱下来交给丫头,又自己去洗了手,“如果告发给郑汝成,那我们日后就会成为革命党的眼中钉,如果遂了陈其美的意,那袁大总统也不会放过我们。”

    他去洗手,婉澜就在他身后跟着,听他这么说,沉吟了半晌,忽然道:“我有一个主意。”

    陈暨转过头来看她:“哦?说来听听。”

    婉澜看着他,吐字清晰:“苏曼。”

    为了培养苏曼,为她的出道造势,陈暨曾经着意提携她,带她同市政厅和军方的人同桌共饮过几回,由苏曼出面去打听郑汝成,然后再转告给陈其美,那么即便是怀疑到陈暨身上,他也能轻易洗脱嫌疑。

    陈暨脸上没有表情,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婉澜这是寻找替罪羊……也有可能是替死鬼的一步棋,这件事不能通过陈暨的口去问,否则会带来杀身之祸,那么就通过苏曼的口,让苏曼替他来挡了这一个血光灾。

    陈暨没有说话,婉澜也不说话,两人间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立夏原本满脸笑容地捧了一个汤盅上楼,见这两人的形容,立时顿住脚步,又悄悄退下去了。

    “先吃饭吧。”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陈暨终于开了口,依然是平平常常的语气,就连婉澜都不能从中听出什么来。

    两人对面而坐,中间隔了一整张小圆桌,是从小公寓搬来的,因为婉澜爱它,小小的一张,只能容纳两个人的菜量。

    立夏又捧着汤盅过来,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沉默着给他二人添汤,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我不能这么做,阿澜,”陈暨终于打定了主意,“那是一条人命,她只欠我钱,并不欠我命。”

    婉澜立刻就同意了他的话,毕竟想一个狠毒的办法和去执行一个狠毒的办法到底是不相同的。

    她又问:“你能应付得来吗?”

    陈暨道:“试试吧。”

    他第二日白天去见了陈其美,还和颜悦色地同盯陈家的两个打手说了话,问他们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说来巧得很,这两人虽非兄弟,却是本家,一者唤王明山,一者唤王晓峰,都是以中华革命党党员自居的人物。

    陈暨邀请他们上车,两人都拒绝,并且坚定得很,简直到了认死理的地步,不过非此性情,也不能全心全意投身革命。

    带路的人将陈暨的车引到了爱云馆去,说陈其美接到消息,正在里头等他。这让陈暨不得不大吃一惊,初时还以为爱云馆是陈其美的产业,等到了地方才发觉,原是陈其美已经将他调查透了,为了不引人怀疑,才刻意约见了这地方。

    陈暨坐在沈爱云院子里的石桌前,面前一盏乳前龙井,陈其美与他隔桌相对,他今日又穿了西服,戴礼帽拿文明棍,洁白的衬衫领子下面还打了一条黑色领带,活脱一个西方世界留洋回来的大才子。

    “我可不是像,”陈其美笑眯眯道,“我是正经东京警监学校的毕业生……不过同陈老板比就差点了,说来我倒还好奇得很,玉集老板堂堂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将才,怎么会去转行做生意的?”

    陈暨尴尬地笑了笑:“我并没有毕业,中途转学了。”

    陈其美调了下眉:“怎么?”

    “贪生怕死,”陈暨自嘲道,“妻儿老母尚在,不敢死。”

    他说着,又对陈其美笑:“虽然不如督军忧国忧民志向远大,但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他这是在位接下来要说的话做铺垫。

    陈其美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里的深意,重重一点头:“自然算,我们革命党人努力的方向,也正是叫玉集老板这样的常人能阖家平安,不必受战争或官僚压迫之苦。”

    陈暨心里打着腹稿,对陈其美拱拱手:“督军高义。”

    陈其美叹了口气:“玉集老板今日的来意,我都知道,不瞒你说,我的意思是同玉集老板的意思一样,你早年在军火上帮助过孙先生,不是革命党,也算是革命党的朋友,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我也不会为难朋友。”

    陈暨这才真真正正地松了口气,面上也真正浮起笑容:“我看到你约见的地方在爱云馆,就知道我的心意,你晓得了。”

    陈其美端起杯子饮茶,重重叹了口气:“那我的拜托你打探鸠山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了。”

    陈暨没有说话,拿手指蘸着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个“郑”字。

    陈其美点点头:“我不为难玉集老板,只要你能替我问出一个途径地点,至于其他,我自己安排。”

    他们这就算是达成了共识,再聊起闲话来便轻松不少,聊到最后,竟意外发现两人相似点颇多,岂止是相谈甚欢,简直要一见如故了。陈其美为人豪爽,最后分别的时候,他大大方方掷下豪言壮语,说他在上海滩还算有些名气,日后有什么麻烦的地方,叫陈暨但提无妨。

    陈暨忍不住为自己先前竟然错失这样以为豪爽有侠气的朋友而感到遗憾,这种遗憾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乘车离开爱云馆,都已经走出去好久了,才反应过来。陈其美不仅豪爽有侠气,更是一个攻心的高手,他先姿态强硬地跑去陈公馆提要求,将他所有退路都封死,等他惊疑恐惧诸般苦头都吃尽了,又来扮演一个贴心的兄长,为他考虑详尽,直教人感叹,觉得此人真正是一个会体贴人的好朋友。

    他在车上想明白这个问题,哑然半晌,不由失笑,心说今日算是遇上了玩鹰的老手。

    婉澜这两日被陈暨禁止出家门,漫说去新民,就连寻常女友之间相约喝茶都不准应。虽然觉得陈暨小题大做,但婉澜倒也配合,这毕竟是非常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婉恬来给婉澜拨电话,问她今年寿日打算怎么过。谢家小辈祝寿简单,不摆大宴,只是晨早起来去给生身父母磕头,去祠堂烧香,中午再与同辈小聚一桌了事。但自她嫁人后,陈暨倒是年年要大宴宾朋,为她庆贺寿日。

    婉澜在电话里叹气:“最近杂事诸多,竟然将寿日都给忘了。”

    婉恬笑嘻嘻地:“我晓得你事情多,好久都没敢打扰。”

    婉澜哼了一声:“我看是你不愿来,乔治最近在做什么?”

    “老样子,”婉恬似乎不愿提起丈夫,但犹豫片刻,还是道,“他想回英国去,他父亲去世了。”

    “父亲都去世了,回去也是应该的,”婉澜道,“你同他一道走,去给你公公戴孝。”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阿姐。”婉恬道,“他想离开中国,回英国去,继承他应当从他父亲手里得到的遗产。”

    婉澜一怔:“他先前不是……”

    她忽然卡住了,人总不是一成不变的,当初婉恬执意要嫁给他的时候也考虑过这一点。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婉恬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幽幽叹息:“我见面同你说吧。”

    这是她最后一次同婉恬通话,她这个唯一同父同母的胞妹挂掉电话后,一直等到晚间陈暨回来,都没有过来,婉澜等的心里疑惑,忍不住又拨电话去乔治宅邸,询问婉恬在没在家。

    接电话的管家先生莫名其妙:“太太白日里同您通过电话就出门了,她没有去见您吗?”

    婉澜心脏猛地收缩,像一块硬硬的小石头一样挂在胸腔里,她掷下听筒,猛地站起身像楼下跑,险些将楼梯上的陈暨一并冲翻下去。

    陈暨一手拽着她,一手拉着楼梯扶手:“怎么了?”

    “阿恬……阿恬不见了。”婉澜唇色发白,“她下午说来家里寻我,但到现在都没有来,我刚给她拨电话,管家说下午就出来了。”

二三九。失踪

    陈暨载着婉澜驱车前往乔治宅邸,走婉恬平常常走的路线,他车开的很慢,但依然一无所获。

    乔治第一时间联系了租界的警察,又致电英国大使馆寻求帮助。几个租界的警察都来了,还有上海的民国警察,人嗡嗡地挤了一屋子,当中的乔治双目泛红,烟灰缸里积满烟蒂。

    婉澜先进的门,乔治看到她,像看到一根救命稻草:“澜!阿恬呢?你把她带来了吗?”

    在婉澜没有见他之前,来的路上,她曾经不受控制地冒出过一个猜测,她猜婉恬如果出事,兴许正是死于乔治之手,因为他要回去英国了,而她显然不愿跟着他一道回去。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跟玉集商量了,决定先来见你一面,然后再分头去找人。”

    乔治颓丧地低下头,左手用力插进头发,深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我问过警察了,他们说今天没有接到凶杀案的报警,她一定还活着。”

    陈暨忽然灵光乍现:“我问问陈……”他忽然住了口,因为屋子里还有民国的警察在。

    但婉澜已经知道他的意思,立刻便点头:“对,他认识的人多,总能听到什么消息。”

    他转身出去,寻那两个跟来的王家兄弟:“能联系上你们老板吗?”

    那两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路耳听眼看,猜也能猜个十之一二,立刻便道:“请明山跟着您,我去试试。”

    陈暨点了下头,随手摸出一把纸币塞给王晓峰:“给你作应急之用。”

    王晓峰没有他同他客气,接了钱躬身致谢,立刻便走了。

    婉澜在客厅里陪着乔治,他们夫妇来了之后,乔治便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颓疲下来,再也不管事了。婉澜看着一客厅无所事事的警察们,他们个个表情轻松,有的还对客厅里的西洋风格雕塑发生了兴趣,正饶有兴致地仔细观察。

    “各位警察先生,”婉澜咳了咳,和颜悦色道,“今晚劳动大家,还请各位回去后也请帮忙留意舍妹的去向。”她叫丫头取婉恬的相片来,分给几位租界警察,“人平安寻回之后,伯爵老爷和我们谢家必不会亏待各位。”

    警察们自然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因此都领了照片使劲看着,好像能从照片上看出她的去向一样。

    “那我就不耽误各位,”婉澜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笑容,“拜托各位了。”

    警察们推推搡搡地走出去,陈暨原本在外面站着,见他们走了,他便推门进来:“我已经派人去找陈英士了。”

    乔治问:“陈英士是谁?”

    “一个朋友,”乔治道,“他认识的人能多些,三教九流,就算没有见到人,也能打听出一点消息。”

    乔治表情呆滞,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忽然站起身:“不行,我坐不住,我要出去找她。”

    婉澜赶紧拦着他:“你别动,乔治,我问你,阿恬为什么会自己走失?她就算是要去见我,也应该有家里的司机送她。”

    “她说她心里烦闷,想自己步行过去,好散散心。”乔治揪着自己的头发,无措的在原地转了一圈,“上帝啊,他们怎么会同意让她自己出去的。”

    租界里比外面要安全,婉澜自己也时常自己步行出门,她想到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庆幸自己福大命大,至今都没有出事。

    她定了定神,又问:“你是不是准备回英国了?”

    乔治一点都不惊讶,他知道婉恬一定会拿这件事去同婉澜商量,甚至知道婉恬这一次出门,就是为了去跟婉澜商量:“是,我不能看着我母亲的遗产也被那个女人霸占。”

    婉澜知道他说的那个女人是他继母,他生母的闺中密友。

    她又问:“那你回去之后,是不打算再回来了吗?”

    乔治还没来得及答话,陈暨便开口阻止了他们:“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

    他手边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陈暨顺手接起来,电话那边传来的竟然是陈其美的声音:“玉集,听说你家里出事了。”

    陈暨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只说了一半就住口,对于陈其美来说,查到乔治家里的电话号码着实不是件麻烦事。

    陈其美呵呵一笑:“送一张她的相片到洋人开的那个法缇玛酒店,交给前台侍应生就行了,你不要亲自来。”

    陈暨应了一声,放下电话,将陈其美的要求对乔治复述了一遍,他话还没说话,乔治就已经捏着一张相片夺门而出了。

    “派人跟着他!”婉澜急道,“不能让他自己去。”

    话冲出口,才发觉不妥,赶忙又补了一句:“他精神状况太不稳定了。”

    王明山就在门外,听此言立刻接话:“太太,我去吧。”

    陈暨皱了一下眉,他知道王明山是用来监视他的。

    “我跟着这位洋先生,我对法缇玛酒店很熟,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我还能提醒他,”王明山在台阶下,仰头看着陈暨,“还请陈老板和太**心。”

    陈暨深深地看着他,良久,才慢慢点了下头:“凡事小心。”

    王明山冲他一笑,乔治已经焦急不已,连声催促了。

    陈暨和婉澜在客厅里等着,谁都不说话,客厅里的自鸣钟发出沉闷的报时声,像敲给亡魂的丧钟。婉澜有点在这种气氛下做不下去,轻轻咳了一声,对陈暨道:“那位的事情,你做的怎么样了?”

    “他松了口,我压力小不少,也容易多了。”陈暨没有说完,正待张口续言,后宅忽然起了喧哗声,隐隐绰绰地听不清,像是一人在叱骂,另一女人在哭嚎。

    站在客厅里的管家先生急忙往声音来源处走去,婉澜也想跟着,却被他客气阻止:“姨奶奶请安坐。”

    乔治宅邸里的仆人是按照英国规矩**的,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很能上得台面。

    陈暨也在她身后道:“阿澜,坐下。”

    婉澜后头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依言落座。管家便急匆匆过去了,少倾声音被止住,又过了片刻,一位女仆端着两杯咖啡款款而来,充满歉意道:“丫头不懂事,惊扰了姨老爷姨奶奶,还请见谅。”

    陈暨对乔治教出的这班仆人很满意,他接过咖啡呷了一口,礼貌地赞美,又问:“这是你家老爷教的?”

    “是,”女仆不愿同他聊太多,在乔治的教导中,送上咖啡后就应该退下了。

    但陈暨不放过他:“方才是什么事?”

    “一点小事,”她笑容很礼貌,“不值得您费心过问。”

    陈暨叹了口气:“听说伯爵老爷要走了,所以有人蠢蠢欲动,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找到做工的地方,干脆先偷点值钱的东西存着,以防万一。”

    那女仆吓了一跳:“您……”她很快镇静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您真是明察秋毫。”

    这成语用在这里有些怪,想必她先前没什么文化,后来才勉强学了一点。

    陈暨笑了笑:“把那个人撵走,再告诉其他人,如果伯爵老爷和伯爵夫人走了,那些素日里手脚勤快,为人又忠诚伶俐的,就统一到我府上去伺候姨奶奶。”

    女仆吃了一惊:“您说的是……”

    “君子一言九鼎,当着姨奶奶的面,我不诓骗你,你原话告诉他们就行了。”陈暨品着咖啡,微笑道,“但倘若现在就有心思活跃,急着找下家的,那也不必强留人家,早早让他收拾了铺盖走人便是。”

    那女仆显然难掩内心激动,深深弓腰向他道谢,领命退下了。

    婉澜埋怨陈暨:“阿恬现在怎么样还不知道,你怎么能现在就打他府上家仆的主意?”

    “我这是帮他安稳后院,现在多事之秋,如果下人们再闹出点什么事,你来管还是我来管?”陈暨将被子放到案几上,“给他们吃个定心丸,他们才会好好伺候主子。”

    婉澜现在没心思同他争论,陈暨这么解释了,她也不反驳,只潦草点了个头,便又继续捏着裙褶目视前方。陈暨并不安慰她,对她来说,现在所有的安慰都只会让她更加心烦意乱。

    自鸣钟又沉沉响了一声,已经过去半钟了,乔治没有回来,电话也没有响。

    婉澜又坐不住了,等待从来都是最熬人的,她先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又到窗前去眺望,转身的时候衣角不慎勾到窗台边的钩子,被吓了一跳。

    “好了,阿澜,”陈暨有些坎不下来,走过来将手放到她肩头,微微用力捏着,“你镇静一些。”

    婉澜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她现在满心乱麻,目光凄然地看着陈暨,看得他心中酸涩,忍不住将妻子抱入怀中。

    就在此时,电话铃忽然响了,急迫,焦躁不安地,听筒在架子上蹦动,一个好消息……或者是坏消息正呼之欲出。

    婉澜几乎是踉跄扑过去的,但听筒却被陈暨接起来:“你好。”

二四零。疑点

    陈其美打来的,说有了点眉目,人还活着,叫他们不必担心。

    他这样快就查到消息,说明已经拿到了相片,但乔治却还没有回来。

    婉澜丧气道:“这下好,才找到一个,又丢了一个。”

    “王明山还跟着他呢,不会丢的。”陈暨安慰她,“不要这么容易就慌神,你慌了,别人只会跟着你更慌。”

    婉澜闭着嘴在沙发上坐下,觉得自己好像被放在火上烘烤一样,客厅里的自鸣钟发出一连串滴答之声,听在她耳朵里,就像催命符。

    人活着,却不见了。

    她不能不忘最坏的地方想。

    电话又忽然蹦了起来,铃声大噪,仿佛一只受惊的鹌鹑,婉澜立刻将目光投过去,陈暨接起来,依然是镇定的语气:“哪位?”

    上海市政厅打来的,或许是因为乔治的身份让他们不得不殷勤相待。

    陈暨同他们应酬两句,照例拜托他们派人去帮忙找人,但对方却吞吞吐吐,来回说一些车轱辘话,只叫他们不用着急。

    陈暨疑窦顿起:“李先生,你是不是知道伯爵夫人在哪?”

    他称呼了婉恬的官称,想借此告诉对方,婉恬的身份是他们惹不起的。

    对方更加结巴,半天说不出话来。陈暨冷笑一声,但依然维持着礼貌:“英国大使馆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们很重视伯爵夫人的安危。李先生,我想您应该知道,斯宾塞伯爵的兄父都是英国议院的议员,您如果知道什么,还请直言相告。”

    婉澜从他的话里推测出了对方的回答,立刻开始着急上火,她走到陈暨身边去,想伸**电话,却被陈暨用胳膊挡开了。

    她听到听筒里传来的声音:“陈先生,我这么说,就是想告诉您伯爵夫人很安全,您不要再问了,她会平安到家的,伯爵先生是上海市政厅尊贵的客人,我们不愿怠慢他……”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日本帝国天皇陛下的加冕典礼临近,我们也不想多生事端。”

    陈暨眼皮子一跳:“好的,我知道了,多谢李先生。”

    他讲电话扣下,转过身来面对婉澜:“阿恬可能在日本人那里。”

    婉澜大吃一惊:“她怎么会在日本人那里?”

    “我也不知道,”陈暨蹙眉,“而且上海市政厅不会出面,得把乔治找回来,叫他跟英国领事馆打电话,请英国人出面去到日本领事馆要人。”

    他说着,拍手将管家先生叫来:“你到法缇玛酒店去,看看乔治是不是还在那边,把他叫回来。”

    管家先生彬彬有礼地点头应了,他退到后面,拿了自己的帽子和大衣,来前厅向陈暨告别,又将先前那位女仆叫过来服侍他们。

    陈暨嘱咐他:“不要走路,坐黄包车去,沿途留心点。”

    新一轮的等待复又开始,女仆猜测他们都没有吃完饭,伶俐地端面包和奶油汤来,然而婉澜在高度紧张之下,不仅没有任何胃口,而且还在闻到味道的时候隐隐作呕。

    她把头偏到一边去:“给我上茶来,我不想吃东西。”

    女仆有些惶恐,下意识地看向陈暨。

    陈暨点了点头:“我的留下,给太太换龙井茶。”

    乔治这次回来得很快,管家在路上跟他说明了情况,他放一进家门就去换衣服,甚至还用了婉恬的细粉的来修饰憔悴脸色。

    婉澜终于结束了等待,可以同乔治一道去,他们开了两辆车,乔治进英国驻上海领事馆交涉。总领事已经回家去了,倒是位副领事接到电话后赶过来,点了几位外交人员一道去日本领事馆。

    婉恬正在日本领事馆的会客厅里坐着,仪容整洁,但表情却呆滞。婉澜第一个扑上去,将妹妹搂进怀里,又赶紧捞出来检查她身上有无伤痕。

    婉恬在她怀里苏醒过来,含着哭腔唤了一声“姐姐”,这细细小小的一声却被一个日本人听到了,他走过来在婉恬面前蹲下,含笑凝望她,对婉澜道:“伯爵夫人白日里在街上遇到了暴民的流血冲突事件,受了些惊吓,因联系不上她的家人,我们才贸然将她带回领事馆,伯爵夫人平安无事,这真是太好了。”

    他将手放到婉恬肩头,迫使婉恬同她对视:“家人也希望看到夫人安康吧。”

    婉澜忽然跳了起来,激动地将那人的手打下去,一张脸冷若冰霜:“先生,男女有别,请你自重。”

    那人急忙将手收回来,站起身来鞠躬道歉:“很抱歉,太太,请原谅我,我只是看到伯爵夫人能同家人团聚,太过欣喜以致忘形,我并没有恶意。”

    婉澜怀疑地看着他,同时将身体挡在婉恬前面,尽可能地将两人隔开。

    那人耸了耸肩,像欧美人一样,对婉澜和善地微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乔治同那位副领事交涉完毕,过来问候婉恬,想拥抱她,但婉恬却在他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忽然一躲,同时头也低了下去。

    在场人纷纷愕然,婉澜低声唤她的名字,道:“阿恬,这是乔治呀,是你丈夫。”

    婉恬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把头抬起来,看到方才同他说话的那个日本人正站在婉澜身后对她微笑,她下意识地一抖,慢慢转头过去,咬着嘴唇将手放到了乔治掌心。

    乔治紧皱的眉头松开,他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到婉恬身上,同婉澜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婉恬似乎是在躲他,一直将身体往婉澜身边靠,上车的时候更是死拽着婉澜的衣角不放,叠声要和婉澜在一起,请乔治和陈暨去坐另一辆车。

    陈暨拉了乔治一把:“阿恬受了惊吓,想跟姐姐说说,咱们不要打扰她。”

    婉澜扶着妹妹上车,心里满腔疑惑,但婉恬却不说话,只歪靠在婉澜肩头,闭着眼睛流泪。

    “阿恬。”婉澜等不住了,低声询问,“你下午碰到什么了,跟姐姐说说。”

    婉恬好久没有说话。

    婉澜小心翼翼地拥着她的肩头:“阿恬,没关系的,你现在安全了。”

    “阿姐,”婉恬终于开口,“叫乔治回国吧。”

    婉澜觉得惊异:“怎么了?”

    “叫他回国,”婉恬道,“我不愿同他回去,我要留在中国,我们的婚姻……就此作废了吧。”

    婉澜大吃一惊:“阿恬,说什么傻话,乔治不会同意的。”

    “那就叫他同意,”婉恬声音低沉,简直是气若游丝,“他会在英国找到更合适的妻子,那是他的国家,他在中国,终究是个异乡客。”

    “你若想让他回去,那你就同他一道回。”婉澜道,“这也是乔治所希望的。”

    婉恬忽然哭了起来,她用双手蒙住脸,浑身抖如筛糠,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婉澜着急的揽着她的肩,她心里有了猜测,却顾忌着前头的司机而不敢问出口。

    下车的时候婉恬已经冷静下来了,面孔灰白,看起来死气沉沉,摇摇欲坠,乔治干脆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然而婉恬却在他臂弯里激烈挣扎,以至于乔治一个人都抱不住她,两人一起摔倒了地上。

    出来迎接的仆人们纷纷大惊,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扶起来,婉恬缩在婉澜后面,揪着她的衣服,畏畏缩缩道:“不要抱我,我自己会走。”

    婉澜揽着她:“好了,乔治,让她自己走。你们去烧热水,准备伺候太太沐浴。”

    婉恬就这样缩在婉澜身后进了家门,一进门,立刻便上楼回房。她将所有跟着伺候的丫头赶出去,只留婉澜自己在屋里,使她终于有机会问出那个问题:“阿恬你……你不是要去见我吗?怎么会突然跑去日本领事馆里的?”

    婉恬沉默许久,最后疲惫地叹气:“不要问了,我不想说。”

    她侧着身子在床上躺下去:“阿姐也走吧,我累了,我想睡一会。”

    婉澜不放心她现在的精神状况,于是在她床边坐下,为她拉了拉被子:“你睡吧,我不打扰你,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婉恬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她入睡很快,几乎是只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呼吸便均匀绵长了起来。

    婉澜伸手在她眼睛前面摆了摆,又等了一会,见她果真睡了,才蹑手蹑脚地出门,往楼下去了。

    乔治和陈暨在一楼客厅里喝茶,陈暨问起乔治回英的打算,又问他是不是打算将婉恬也一并带去。

    婉澜从楼上下来,满脸忧心,但她不敢对乔治讲,只说阿恬睡着了。

    乔治起身感谢她,并盛情邀他们今晚留宿。婉澜是想拒绝的,但陈暨却一口答应下来,这使她惊疑不已。

    “阿恬兴许醒来就会找你。”陈暨看了她一眼,“况且就算现在把你带回去,只怕明天也要折腾过来,你自己来我不放心。”

    乔治笑了起来:“是,吃一堑长一智,租界也不是完全安全,你们姐妹都要小心。”

    但婉恬竟一觉睡到了天亮,而且醒的颇早,她自己叫丫头们把昨日烧完又没有用的热水重新烧滚,把所有人都赶出去,自己沐浴更衣。照常为乔治准备了早餐和出门的衣物。

    婉澜从楼上下来,见着她,吃了一惊:“阿恬,你怎么样?”

    “还好,阿姐,”婉恬看起来的确是已经镇静下来了,她对婉澜微笑,依然是温柔的,还给她递了一杯茶水,“漱漱口吧,等他们都起来,就能吃早餐了。”

二四一。情报

    乔治在早饭桌上又问了婉恬昨晚发生了什么,这使得婉澜心提到嗓子眼,对婉恬即将说出口的回答感到万分恐惧。

    “看到杀人了。”但婉恬却很平静,回答得同昨晚上在日本大使馆里那位工作任何给他们的答复一样,“有人试图刺杀一个日本人,我正好赶上,混乱中受了点惊吓,就被领事馆的人一道带走了。”

    乔治舒了口气,再心口拍了拍,并起身去亲吻婉恬:“上帝保佑你没事。”

    婉恬却侧脸一躲,乔治那个吻便落到了她面颊上:“不要,嘴巴里都是食物。”

    乔治笑眯眯地坐回座位上:“我们可以不着急回英国,等你修养好了再走。”

    “不用。”婉恬道,“尽早走吧。”

    似乎是要为她那句话硬找一个解释一样,她环顾四周,笑容又挂上面颊:“这次的事情真将我吓坏了,想着还是去个安全点的地方好。”

    她目光温柔地注视乔治:“我想让你知道,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都与你同在。”

    乔治颇为感动,含情脉脉地回以注视,这两人黏腻的行为简直要让人起一身鸡皮,但婉澜却总觉得婉恬的柔情蜜意中似乎带着森森寒气,这让她觉得不安,不得不将她单独堵在书房里,压低声音询问:“你昨天究竟遇到了什么?我觉得你怪怪的,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婉恬轻轻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叹息:“果真是姐妹连心,我的异状瞒不过你。”

    婉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提心吊胆地问:“你究竟遇到了什么?”

    “等我走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她说,“到时候姐姐就算知道了,也怪不着我了。”

    婉澜一怔,立刻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怪你。”

    “那就请姐姐替我向父母大人请罪。”婉恬道,“我此番随丈夫远渡重洋,不知何日才能回来,烦请姐姐替我尽孝膝前,顺便也替我求求情,请他们原谅。”

    婉澜伸手去握她的手,恳切道:“阿恬,你有什么时候一定要告诉姐姐知道吗?咱们是心连心的亲姐妹,你若有个三场两短,姐姐可怎么……”

    婉恬忽然伸手上去摁住她的嘴唇,只一下子便收回来,她垂眸看着手指上的胭脂印子,无声笑起来:“我知道,姐姐待我的心意,我到下辈子也不会忘。”

    她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想如果当时没有固执同乔治私奔就好了,就老老实实在镇江,听父母大人的话,等他们寻一户合心意的人家将我嫁了,离你也近,离老宅也近。”

    婉恬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指甲,半是玩笑,半是叹息。

    婉澜随着她低头,猛然看到她双手的指甲全部剪短了,上面涂满了鲜艳的蔻丹,像染了十指的血迹。

    她问了一句:“怎么把指甲剪了?”

    婉恬给的理由依然很充分:“前几天拿钢笔写字,长指甲掐着掌心,好疼,干脆就剪短了。”她镇定地将手缩进袖子里,道,“我们下楼去吧。”

    陈暨已经在跟乔治告别了,见这两姐妹下来,便对婉澜道:“我要去公司,你留下陪陪阿恬吧。”

    是婉恬抢着开的口:“不用,叫阿姐回去吧,我也要收拾远渡重洋的行李了,阿姐在,我又没办法招待她。”

    婉澜疑窦更重,却觉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兴许是婉恬的情绪状态太平静了,不像是目睹凶杀后的样子。

    婉恬已经在催她了,她拽着阿澜的手,撒娇似的摇晃着:“哎呀,姐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陈暨笑起来:“好了,阿澜,婉恬既然不留你,你就随我走吧,乔治还在呢,不会出事的。”

    婉澜犹犹豫豫地跟着陈暨走了,一步三回头。婉恬始终依偎在乔治身旁,笑眯眯的目送她。

    司机已经发动了车子,陈暨给婉澜开门,道:“我要去趟日本大使馆。”

    婉澜对那地方没有好印象,或许是因为昨天那个阴森森的工作人员,于是语气充满了鄙夷:“你到哪里去做什么?”

    “去办陈其美交代的事情。”陈暨道,“正好可以借阿恬的由头去。”

    “借什么阿恬的由头。”婉澜气道,“凭什么他交代给我们的事情我们非要做,而我们交代给他的事情他就可以不当回事?”

    陈暨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件事非做不可,况且昨天他也尽力了。”

    婉澜知道陈其美的为人,他到底是上海黑帮的领袖,又在革命党里举足轻重,算是黑白两道上的大人物,他们还要在上海生活下去,同他有点交情,总比没有好:“你先送我回去,还是叫我陪你一道去?”

    “同我一起去吧。”陈暨道,“咱们夫妻同行,显得郑重,又能掩护一下。”

    他们在路上现备的礼物,一坛据说珍藏了五十年的花雕酒,陈暨揭开盖子闻了,上车却说“至多三十年。”

    婉澜惊讶:“那你还出高价买?”

    “横竖不是我自己喝。”陈暨不以为意,“三十年也不短了。”

    他们到日本领事馆,向前台穿和服的秘书说明来意,这次迎出来的是领事馆一位地位颇高的副领事,一个名唤栖川旬的女人,在总领事回国参加日本天皇加冕典礼的这段时间里,她受命负责领事馆所有的行政与军事事务。

    “请陈先生一定要原谅我昨晚失礼之罪。”她的中文说的及其流利,只在音调上微微带了一些掩藏不住的日本口音,“他们竟然没有给我打电话,真是太失礼了。”

    陈暨和婉澜都被她礼数周到的请罪吓了一大跳,怔愣片刻才同样欠身回礼:“领事太客气了。”

    栖川旬亲自将他们带到会客室,穿和服的大和抚子恭敬给他们端上玄米茶,像对待贵客一样对待他们:“我曾经听人提过陈君的名字。”

    栖川旬跪坐在榻榻米上,双手笼在小腹前,笑容端庄:“一位凑巧同我名字相同的少佐,樱井旬,您应该记得他。”

    陈暨点头:“他是我一位挚友的丈夫。”

    “对了,就是这样。”栖川旬笑容渐深,“在我前来上海赴任的时候,樱井太太曾经与我提起过你。说来不好意思得很,初来乍到时就已经准备去府上拜访,但领事馆杂事缠身,竟然一直没能递拜帖,最后硬是拖到陈君主动前来。”

    陈暨感觉谈话的主动权已经全部被这个温柔的女人拿走了,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栖川领事太客气了,事实上我这次过来,是因为昨夜姨妹的事情前来向领事馆的工作人员致谢。”

    栖川旬左眉的眉尖一动:“哦,伯爵夫人太客气了,说到底也是我们失礼在先。”

    “我备了一点薄礼,感谢领事馆对姨妹的救助。”陈暨道,“这也是伯爵大人的心意,并请求您原谅,他正在家里照顾伯爵夫人。”

    礼物已经在进门的时候交给了迎上来的工作人员,如今那坛酒被正摆在栖川旬身边。她伸手揭开酒坛的盖子,一手成扇,扇了一些酒气过来,深深一嗅:“果然好酒,看来是陈君的珍藏。”

    陈暨诚恳道:“家中藏了三十年的陈花雕,不成敬意。”

    栖川旬向他欠身致谢,陈暨也立刻欠身回礼,婉澜不知道日本的规矩,只能陈暨弯腰她就跟着弯腰。

    栖川旬的姿态摆的比陈暨还低,收一坛酒简直诚惶诚恐,婉澜原本对这里怀抱敌意,见她如此温和多礼,反倒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伯爵夫人还好吗?”栖川旬问,“过些日子,等天皇陛下的加冕庆典结束了,我一定携重礼亲自登门致歉。”

    这就是陈暨要问的事情了:“说来,我也在日本陆军军官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有幸蒙受前代天皇陛下教导,如今新帝继位,不知我有没有机会参与大使馆的贺典?”

    栖川旬惊喜地笑起来:“陈君愿意来,是我们的荣幸。”

    她说着,立刻扭头过去,低声吩咐:“为陈先生安排最好的观礼位置。”

    陈暨不由愕然,连声推辞:“这就不必了,最好的位置还是留给最重要的人吧。”

    “我想请您相信,陈君,在中国的土地上,每一位中国人都是我们珍贵的客人。”栖川旬表情与语气俱都郑重,“最好的位置当然要留给珍贵的客人。”

    “不至于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参加吧。”陈暨笑起来,“我只是个商人,请把好位置留给身份更贵重的人吧。不过您若是允许,请将我安排在他身边,好让我有机会结识贵人。”

    “感谢您的体贴。”栖川旬笑道,“这次上海警备地域司令官、江南制造局总办、海军上将郑汝成郑将军也会屈尊莅临,您若是有意,我可以将您的座位安排在他身边。”

    “啊,也不必在身边,”陈暨摸着下巴,装模作样地若有所思,“郑司令若来,恐怕上海市政厅的一些大人们也会来,我一个商人坐在司令官身边似有不妥,也会连累栖川领事,就请您将我放的与他近一些吧……啊!对了!”

    他猛一拍手,顿了顿,以神秘兮兮的语气道:“届时我开车来,请你让我的车安排在郑司令后面吧,车子的顺序应当是不碍事的。”

二四二。移居

    陈暨原本只打算在领事馆稍坐便走,但栖川旬却留他谈了一整个上午,他们聊传统,聊山水花鸟,聊道,甚至兴起之处,还对弈了一局,算是相谈甚欢。但出了领事馆的门,陈暨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日本对中国图谋非小。”

    婉澜问他:“你觉得栖川旬不对劲?”

    陈暨看她一眼:“你觉得呢?”

    婉澜蹙眉想了想:“她太客气了。”

    陈暨赞同地点头:“对,就是太客气了,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客气。”

    婉澜嘀咕道:“客气又不是坏事。”

    陈暨笑了起来:“是不是觉得还挺受用的?”

    婉澜点了点头。

    陈暨便叹了口气:“别人也会这么觉得。”

    婉澜疑惑地看他,凝神思索,忽的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她想在上海培养亲日人士?”

    “她对中国文化太了解,行事又太温和。”陈暨道,“中日两国的文化又系出同源,本来就容易互相同化。她邀请你去参加日本花道的消闲学堂,我看你答应的也很开心,看来是有打算真的去了。”

    “插花而已,”婉澜道,“若是有时间,去一下也无妨。”

    陈暨笑了一下:“太太学堂多可怕啊,枕头风才是武器呢。”

    婉澜吃了一惊,立刻明白了陈暨的担忧之处:“我方才只是做个口头人情,你若不想叫我去,我便不去了,况且她那学堂都还没有开起来,只不过是个计划而已。”

    “说出来恐怕要吓到你,”陈暨道,“我不仅不想叫你去,阿澜,我想带你移居国外。”

    婉澜果真吓了一跳:“你说什么?移居国外?哪个国外?”

    “今日阿恬的话算是给了我启发。”陈暨道,“国内现在英美势力横行,大总统又欲问鼎帝位。本来若是国人能上下一心共同对外,那尚有回转取胜之机,可现在南北斗得不可开交,袁大总统麾下那些将领又养虎为患,来日他去世,只怕那些人会各自拥兵自重,谁也不服谁。”

    他看了婉澜一眼,忧心忡忡:“到时候国家四分五裂,洋人再趁火打劫……”

    陈暨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是从深深的心底里叹出来的悲哀,国家至此,纵使心痛也无处可下手,他没有那些匡危救国之士孤注一掷的勇气,可以抛家弃子,孤注一掷地投身革命。

    更要紧的是,即便是投身了,革命也未必能成功。

    天真的文人们以为只需向国外已经成熟的国家系统学习,修一些铁路搞一些三权分立,国家转眼便可富强起来。因此孙文北上同袁世凯见面,慷慨激昂地接下了在全国修建铁路的重任,并为之遍踏****,拿出一份铁路计划图来那图陈暨还看过,的确是能联动九州,可以预见这百千万里铁路修成,整个中国立时便会被联系在一起,真正做到朝发夕至,全国经贸也会由此被盘活。

    然而时至今日,动工修建的铁路不过寥寥,甚至因为孙袁翻脸,那寥寥几条也被叫停。孙先生自是忧国忧民之心,眼睛只看到将来的荣光,却看不到脚下贫瘠的土地。自前清接连几个大条约之下,国内银两钱财尽数外流,何处能拿钱出来施行他的宏图大业?

    婉澜将手放在他肩上:“玉集,你想前清还在的时候,孙先生说他要闹革命,推翻满清,建立民国,当时也无人当真,可如今还不是成了?你自然可说推翻满清的功要记在袁大总统头上,可说动袁大总统去揽这个功,难道不是孙先生和他带领的革命党吗?”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要建一家宅还需要以月计时或以年计时,更何况是建议一大国呢?”婉澜柔声道,“莫要将前程想的太悲观。况且你说移居国外,这乱世是移民就能逃脱的吗?倘若中国亡了,那我们不管移居到哪,都是亡国奴。”

    陈暨对她这番高见惊讶不已,甚至提起点兴趣,想要仔细听一听她的意见:“那你是说……不移了?”

    “移有移的好处,不移有不移的好处,若真要比较起来,那是谁也说不过谁的。”婉澜道,“可倘若这里让你觉得不安全、不放心,你日日出门都要提心吊胆,那还是移了好。”

    陈暨笑起来:“说半天,你的想法是什么?如果没有我,你会移出去吗?”

    “我在哪里都能生活,”婉澜道,“只要是和我珍重的人在一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双眼含情,语气与表情俱都温柔,不似钢枪冷硬,却比钢枪更能摧毁人的意志。

    陈暨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时隔多年再次体会到这种令人飘飘欲仙的奇妙感受,依然是面对婉澜。他觉得自己喉咙发紧,忍不住在车里倾身过去拥抱她,又觉得拥抱都不满足,非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两人血肉交融,彼此成为彼此身体里随便哪个器官才好。

    婉澜讲下巴放在他肩头,这动作让她觉得不舒服,脖子像要抻断了一样,于是在陈暨肩头轻轻拍着:“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

    陈暨这才从她身上退开,看她忙着整理自己的衣服,又急着过来帮他拉平西装上的褶皱。

    “未来家里可能会有大笔支出。”陈暨道,“元初在美国大学的法律课程要修完了,我准备资助他开一家律师顾问所。”

    婉澜知道他这是为移民做的打算,立刻便惦记起她的娘家,近来谢怀安所带领的谢家已经完全在商场里站稳了脚跟,再也不需要陈暨提携帮助,原本两家的业务范围就相去甚远,如今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若是陈暨觉得国内前途不稳想要移民,那她势必得带着娘家一起出去。

    她便问陈暨:“你移出去了,总不能指望着元初的律师顾问所糊口。”

    “我有一个还不错的主意,”陈暨道,“但现在不能告诉你。”

    婉澜撇撇嘴,依着她的语气道:“我也有一个还不错的主意,也不想告诉你。”

    她其实什么主意都没有,但依然这么说,她也想吊一吊陈暨的好奇心。

    而陈暨果然被她吊了起来:“看来我要拿我的秘密同你交换才行了。”

    “是,”婉澜道,“你要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可是现在不想说。”陈暨哈哈大笑,“我要去见陈其美了。”

    两人立刻都忙了起来,陈暨忙着去那个美国人开的亚细亚影戏公司,婉澜忙着回家去联系谢怀安,在女主人的强烈要求下,陈暨不得不先令司机驱车将她送回宅邸,自己再去忙自己的。

    途中路过乔治的洋房,婉澜心思又动了起来,她轻轻拍了一下车窗,同陈暨道:“将我放下吧,我去瞧瞧阿恬,一会儿叫他们家的车送我回去。”

    陈暨道:“你明日再去也不迟,今天早上刚走了,没过多少时候,又去打扰他们夫妇。”

    婉澜想了想,觉得也是,便丧气道:“那好吧,你将我送回去吧。”

    她在家里给谢怀安拨电话,听筒刚拎起来,立刻便想起谢家若移民国外,那绝不是简简单单移一户而已,扎根镇江三百余年的谢家七府已经发展繁衍成了一个庞大的族裔,几乎掌握了镇江一地的全部的经济政治资源谢家不仅是镇江人供养的主子,也是护卫镇江人安定的卫兵,他们承担着整个镇江的责任。

    婉澜将听筒拿起来又放下,她想不出一个理由能说服谢怀安同意移民,退一万步,即便是谢怀安同意了,谢道中跟秦夫人也绝不会同意在这个时候做逃兵。

    她守着电话转了一圈,想半天,最后给婉恬拨了出去。

    乔治今天没有出门,在家足足赔了婉恬一整日,但后者一整日都忙碌非常,她忙着收拾行李,确定家里哪些东西要带走哪些不用带乔治的衣服自然是要全部装箱的,但自己的就可以不带那么多,只将最贵重的几身带走就好,其余可以到英国后现找裁缝做;大件家具就留在宅子里,到时候可以跟房子一同售卖,听凭下一任房主的处置,但卧室里的床、妆台和衣柜却一定要全部带走,好原样在英国做出一间一模一样的出来,以抚慰她的思乡之情;屋子里的瓷器碗盘都要带着,虽然英国菜用不到这些,但如果乔治偶尔想念中餐风味了,这些迟早可以派上用场她收拾了一整日,叫丫头跑了无数次洋行,买顶大的行李箱回来,只衣物便收拾了六个大箱子。

    乔治靠墙站着,欣赏婉恬的劳动成果,忍不住咋舌感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这么些年来,居然买回这么多衣服。”

    “大部分是婚后我做主买的,”婉恬笑道,“我偏爱看你穿礼服的样子,却是忘了应做几套长衫试试。”

    她说着,立刻走到电话旁边去:“我这就给裁缝打电话,叫他给你做棉布长衫。”

二四三。春日绵绵,久睡不醒

    自从婉恬决定随乔治赴英一直到他们真正赴英,前后统共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决定跟随回国述职的英国驻华大使一同回国,因此主动出钱从上海轮船招商局包下了一艘豪华游轮,只他们夫妻两人要带走的行礼便满满占了半舱,以至于大使嘲笑他们:“这一定是太太的主意,她怕在我们大不列颠帝国买不到合心意的好东西。”

    这话有轻微嘲讽的语气在里头,婉恬听懂了,却没有反驳,这些自诩高贵的西方人从倾慕到鄙夷只过了区区百年连沧海桑田一变化千万分之一的时间都没用到。

    所以着急什么呢?人活的时间这么短,但世界的时间却这么长。

    婉恬分别向老宅和远在京城的谢怀昌谢婉贤递了信,要求他们百忙之中务必抽时间回家来,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她要离开的事情只说给了婉澜一人,因此余者皆以为她要郑而重之宣布的,必定是身怀有孕的大喜事。秦夫人自是欣喜若狂,令人拿金子打了一个宝瓶,瓶颈錾着一圈蝙蝠纹,瓶腹上则是一朵盛开的莲花,中心莲蓬上坐着一个穿肚兜的胖娃娃,笑嘻嘻地抱着一个宝瓶。

    吴心绎心里有点吃味,跟谢怀安抱怨:“壮壮出生的时候,母亲都没有给我打个这样的瓶子。”

    “不是给了你一小袋金葫芦吗?”谢怀安大笑:“怎么,就想要瓶子?那我明天就找金匠给你打。”

    “那也不是。”吴心绎道,“你打的有什么用,我就想要母亲给我的。”

    秦夫人带头给婉恬准备了这么一份大礼,吴心绎自然也不能落下,她拿不出秦夫人那样的大手笔,只能亲自动手,裁了好缎子和金银线为她绣一柄团扇扇面婉恬通知的太晚了,压根来不及绣衣裙。

    但谢怀昌和谢婉贤都没有回来,因为他们也以为婉恬要通知的是怀孕消息,因此两人遥寄礼物来,并各自有各自非来不可的理由。

    婉恬收到了信,竟然想就这么算了,因此只叹气强笑道:“留个惦记也好,兴许哪一日就回来了呢?”

    婉澜不同她看得开,晚上气哼哼地回家去给谢怀昌拨电话:“你胆子不小,连你二姐的要求都敢拒绝。”

    谢怀昌哭笑不得:“我有了假期自会回去,前不久已经请过一次假了,总不能说我姐姐叫我回家,就这么再请第二次吧?”

    “那我给你一个充足的理由。”婉澜怒气冲冲的声音一下子柔和起来,“你二姐要随乔治回英国了,你今次若不回来,以后再见面就难了。”

    谢怀昌果然吃惊:“二姐要走?当初成婚的时候不是说乔治打算定居在中国吗?怎么才几年就变了主意?”

    “他父亲去世了,继母仿佛打算在遗嘱上做手脚。”婉澜用了哀求的语气,“你不能请假回来吗?”

    “我现在就去请假。”谢怀昌道,“然后到北京接阿贤出来。”

    “先到上海来,”婉澜道,“我们一道回镇江去。”

    她原意是打发婉恬先回老宅去,因陈暨许诺了会参加日本领事馆的庆典活动,陈其美还要以他的车座位参考物来判断郑汝成的位置。

    婉澜原本极力反对陈暨以身试险的行为,她想不通陈暨到底因为什么对革命党的暗杀行动如此上心,陈暨笑模笑样地解释说是因为自己看不惯郑汝成的所作所为,意图为民除害,但婉澜却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你看,你想要一个理由,我给你一个理由,可你却不相信。”陈暨半躺在床上翻一册闲书,他放松得很,眼睛半睁着,一副将要入睡的样子,“横竖事情已经决定了,你就不要再过问了。”

    “那我同你一道去。”婉澜坚决道,“横竖第一次见栖川旬时我也在,那庆典这种重要场合我跟着,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陈暨愣了一会:“不,太危险了。”

    婉澜不服气:“如果太危险了我不能去,那为什么你可以去?”

    陈暨失笑:“你一定要同我比?我可是军校毕业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现场出了什么意外,没准不带着你我反倒逃脱的更快。”

    婉澜丧气道:“照你的意思,我还拖了你的后腿不成?”

    陈暨挑了挑眉:“难道不是吗?”

    婉澜默了半晌,忽然挺直腰背:“我要同你一起去。”

    陈暨将眼神从书页上分出一点给她:“嗯?”

    “陈其美要杀郑汝成,但一定不会去招惹日本人。”婉澜笃定道,“孙中山受日本官方和民间襄助颇多,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他也不会主动去招惹日本人。”

    陈暨轻轻叹了口气:“我不希望你去。”

    “可我一定要去。”婉澜歪倒在他身边,蜷着身子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当时我在你身边。”

    陈暨沉默片刻,将书收起来放到床头,侧过身来对她对面而卧:“总觉得你同前阵子比变了不少。”

    婉澜笑起来,阳光从她身后照进屋子,将她脸上那一道浅浅的酒窝勾勒的一清二楚:“想通了一些事情,所以就改了。”

    她似乎是觉得羞涩,说完这一句便翻身平躺,双手老老实实地交叠在小腹上,闭着眼睛道:“我先前似乎是羞于表达,又实在过于害怕。”

    陈暨觉得有趣,更贴近地往她身边挪了挪,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追问:“表达什么?害怕什么?”

    婉澜没有说话,她抿着嘴角,但脸上却悄悄的发红。

    陈暨抬起手来捂住她的眼睛:“你可以当我不在,所以自言自语。”

    婉澜笑起来,将陈暨的手打开:“讨厌,这怎么能假装。”

    她翻身,翻进陈暨怀里,额头就抵在他心口,没有说话,却满足地舒了口气。

    陈暨将手放在她后脑上,忽然将她盘发的长簪子抽了下来:“我看好多女人都烫了头发,你怎么不去烫一个?”

    婉澜一头青丝披散枕上,其中还零星露出一些珠宝的小点缀,陈暨动手将那些零碎小玩意都挑出来,用手将她长发理顺,把簪子钗子都搁上头。漆黑丝发犹如名贵绫罗,更衬得珠宝们熠熠生辉。

    他似乎是从这无意义的小游戏中发现了乐趣,来回调换着那些小首饰的位置和顺序。婉澜在他怀里窝着,乖顺的就像一只猫。

    “可能哪天想烫了就会去烫吧。”她声音闷闷的,从陈暨胸腔出发出来,像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一样。

    陈暨又追问起来:“你还没有说你想通了什么。”

    婉澜在他心口轻笑:“你这么好奇吗?”

    “是,好奇的不得了。”陈暨将置于她发上的小玩意一并扫走,又握一把青丝把玩起来,“不如这样,你说给我听,我就让你陪我一同去领事馆。”

    婉澜在他胸口锤了一下:“哪有这种交易。”

    “这难道不是一个各取所需的交易?”陈暨觉得他撑着头的手腕有些发酸了,干脆放下来,枕在枕上,“说不说?”

    婉澜只笑,不说。

    陈暨也跟着笑起来,把玩她青丝的手下滑到她腋下,忽的一捏:“说不说?”

    婉澜浑身一抖,尖声笑起来,连连求饶,但陈暨一点都没有放过她的打算,只叫她笑的气喘吁吁时才安份:“说不说?”

    “说说说。”婉澜又重新缩回他心口,“说什么呀?没什么好说的。”

    “哦?”陈暨又笑,又去捏她的肩膀,“不说?”

    “说呀!说!”婉澜赶紧伸手去挡,故意用一种气呼呼的语气道,“不想叫你纳妾,所以待你好一些。”

    “哦!”陈暨恍然,丝毫不计较她的语气,“不打算当个贤德大度的主母了?”

    “贤德的主母?那是什么东西?”婉澜道,“看来你这辈子是错过了,只能等下辈子当心,莫遇到我,还有机会娶一位贤德的主母。”

    “下辈子的事情,下辈子再说吧。”陈暨道,“你上次嚷嚷着要为我纳妾,是因为苏曼,现在又嚷嚷着盯我紧些,也是因为苏曼,看来苏曼对你打击很大。”

    “她算什么打击,”婉澜道,“你有过纳她的想法,这才真正是打击。”

    她说着,忽然噗嗤一笑:“不过幸好你没有纳,不然郑伯常要恨死你,这么说我还为你挡了一灾。”

    陈暨饶有兴致:“怎么,你要解聘苏曼,郑伯常恨你了吗?”

    “岂止是恨我,”婉澜道,“次次见我都要阴阳怪气两句,还好他是个修养不错的文人,说不出什么难听话来。”

    陈暨微笑着倾听,在合适的关口应上一句做回应,慢慢地就不吭声了。婉澜摇头晃脑地说了半天,听他半天没有吭声,疑惑地抬头一看,见他双目闭合,已然入睡。

    “喂……”婉澜摇了摇他,嘀咕一句,“半下午睡什么,晚上还睡不睡了?”

    陈暨被她摇醒了一点,抓着她的手含混应了一句:“太倦了,别闹。”

二四四。命案

    婉恬是在日本领事馆召开庆典的当天启程前往镇江,非要婉澜去送一下。这十有**是陈暨的主意,他还是想支开婉澜,自己去赴约。婉澜同意了,但她瞒着陈暨悄悄同婉恬商量,叫他们将出发时间改到了一早七点,这样婉澜将她们送完回来,直接去日本领事馆,在领事馆外截陈暨的车。

    然而千算万算,最后还是比陈暨少算了一步。当婉澜叫到一辆黄包车,吩咐去使馆外的时候,那车夫竟然直接将她拉到了玉屏影院。一位影院的工作人员出来,客客气气地把她迎进经理室,说受陈经理要求,在他回来之前,婉澜一步都不能离开。

    婉澜立刻沉了脸,她问那人知不知道陈暨去哪儿了,答曰不晓得,他连陈暨的面都没有见,只是接到了他从家里打来的电话,说一会太太会过来,叫他们务必看住她。

    婉澜不敢对一个不相干的人解释来龙去脉,她在陈暨的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往家里拨电话,立夏却说陈暨在她出门后不久就走了。

    婉澜不是第一次等人,她知道等人的辛苦,却不知道会辛苦到如斯地步简直下一秒就要因喘不上气而昏厥过去。她耳朵里一整个上午都充满了枪炮声,因此疑神疑鬼,数次问前来陪着她的姑娘,是不是听到枪响了。

    日本领事馆的人在午后来到玉屏影院,说陈暨上午在参加庆典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请太太过去帮忙照料一下。婉澜的脸色在一瞬间血色尽退,双手剧烈颤抖,真是连站都站不住,不受控制地跌倒在椅子里。

    对方领头的是一个矮个子女人,脸圆圆的,笑起来双颊便各有一道酒窝,看起来很福相:“太太别害怕,陈经理很好呢,他只是想见太太罢了。”

    婉澜颓然叹了口气,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好吧,我跟你们走。”

    领事馆门前已经戒严了,但地上殊无血迹。婉澜一进大门就闻到与西洋医院里类似的消毒水味道,每个人都面色严峻,行色匆匆。

    陈暨在上次同栖川旬会面的那件会客室里,被几位女秘书陪着,他同她们说笑,讲日语,看来精神上佳。

    婉澜看到他半边上身**着,密密匝匝缠满了白纱布,脸上也有明显血痕。她惊叫一声,扑上去将那些女秘书驱散:“玉集,这是怎么回事?”

    “出了一点点意外,”陈暨黯然道,“郑将军被人刺杀了。”

    婉澜配合地倒抽冷气,她很聪明,没有问怎么回事,反而问了一句:“郑……郑将军是……”

    一位女秘书轻轻笑起来:“陈君不要吓太太。”她说着,换用了中文,向婉澜做安抚的手势,“没关系,陈太太,陈君很好,只是被蹦碎的玻璃划伤了一点,那些人最开始将他当成了郑汝成。”

    陈暨跟着点头:“皮外伤,不碍事。”

    “皮外伤至于包这么重吗?”婉澜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低头小心翼翼地验视他身上的绷带,眼泪便一颗颗掉下来,“痛不痛?”

    “不痛,真的,”陈暨对她笑,伸手去为她擦眼泪,“是栖川领事她们小题大做,我说没事我可以自己回家,但她非要将你请来照料我……吓到了吧?”

    婉澜垂泪点头,她听懂了陈暨的话外之音,他们已经被领事馆软禁起来了。

    那些嘻嘻哈哈的女秘书笑着站起身:“好了,陈太太来了,我们就不要在这里碍事,陈君请安慰安慰太太吧。”

    她们小碎步踏着退出去,还贴心为他们拉上了门。

    陈暨道:“阿恬已经回镇江了吗?”

    婉澜又点头,但陈暨却指了指她的嘴巴。

    她只好开口道:“已经回了,她们恐怕在镇江待不了很久,听说大使先生已经交接好了北京的工作。”

    陈暨便安慰她:“别难过,来日清闲了,我带你到英国去探望她们。”

    婉澜点了点头:“你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呢?”

    “是个无妄之灾,”陈暨叹了口气,“有人要刺杀郑汝成将军,但他们将我当成他了,所以就朝我的车开了枪,还好我躲得快,保住了性命,但有几颗子弹打碎了车窗玻璃,就被划伤了。

    “那个郑将军呢?”婉澜道,“他被你救了吗?”

    “救?”陈暨叹了口气,“我自顾尚还不暇,哪有机会去救他……他死了。”

    婉澜小心翼翼地将他身上盖得薄毯拉上来,轻轻覆到他身上,又问了一遍:“疼么?”

    “疼。”陈暨凝视她,微微笑起来:“但如果你愿意吻我一下,可能就会好一点。”

    他只是说来同婉澜开玩笑的,但后者却真俯下身,温柔地吮吸他唇瓣,片刻即离,陈暨长长舒了口气,道:“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上午出事的时候我还很害怕,怕我就此真死了。”

    他说着,又微笑起来:“说来好笑,我不是怕我死了你无人照顾,而是怕你我就此阴阳分离……那我伶仃一鬼,以后该怎么办呢。”

    “胡言乱语,你怎么会死呢?”婉澜道,“就算你死了,你也不会是伶仃一鬼……啊,我现在才发觉,没孩子的确是有没孩子的好处。”

    “那我幸亏没死。”陈暨笑道,“我还想有个孩子。”

    婉澜立时便卡住了,她甚至没能听出陈暨这句话是发自本心还是故意说给外头人但如果栖川旬软禁他们是为了调查郑汝成之死,那他做这些风花雪月的表演又有什么用?

    “我都想好了,”陈暨道,“再有一个儿子,无论男女,都单名一个谢字,”他在婉澜掌心写下她的姓氏,“谢你嫁给我。”

    婉澜忽然泪如泉涌,她捂住自己的口鼻,将脸别过去,半晌没有说话。

    栖川旬在这个时候猛地拉开会客室的门,带着笑容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托盘的和服女人。婉澜赶紧把脸上的泪痕都擦掉,对栖川旬颔首致意:“栖川领事。”

    栖川旬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收敛了,她很恭敬地对婉澜鞠躬,像是从没有听到陈暨同婉澜方才的对话一样,严肃道:“很抱歉,夫人,这是我们的错,我们没能保护好陈君。”

    “是他自找的。”婉澜像是忽然发怒了,“他自己要攀权附贵。”

    “好了好了,”陈暨打圆场,“刚才还好好的。”

    栖川旬叹了口气:“对不起,夫人,都是我们的错,请给我们一个机会稍事弥补,陈君养伤这段时间里,所有的医药补品,请交由领事馆全权支付,倘若您愿意留在领事馆养伤,那我会为您安排最好的住所,如果觉得这里不方便,想要回府去,我们也会派遣日本名医登门护理。”

    她说着,使唤那些和服婢女们将小桌放到陈暨夫妇跟前:“但无论如何请您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我特意为二位准备了粗陋饭食,还请不弃。”

    婉澜没有吃饭的胃口,只服侍陈暨喝了一碗汤,又吃了两口小菜。

    他同婉澜交换眼神,栖川旬的态度已经说明,他们的嫌疑被洗清了。

    栖川旬告辞的时候,婉澜跟着她出来,忧心忡忡道:“饭菜太清淡了,栖川领事,我家老爷要养伤,要吃一些滋补的东西。”

    栖川旬赧然:“很抱歉,夫人,我没有照顾过病人……那……您若不嫌,请列一个单子给我,我每天吩咐人买了给您送到府上。”

    “送到府上?”婉澜以退为进,“你不是说玉集可以留在领事馆养病吗?”她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戚戚道,“万一那些刺杀郑将军的人为了封口,再来刺杀玉集怎么办?”

    她表现的就像个头发长见识短,还贪生怕死的妇人,就连栖川旬都叹了口气,好生好气地安慰她:“不会的,夫人,他们的目标是郑将军,况且我们一定会同上海警察合作,尽早揪出这些刽子手,您请放心吧。”

    “我要你派兵护送我们回家。”婉澜软了语气,哀求道,“栖川领事,我真的很害怕……”

    “夫人,我明白您的心情。”栖川旬急于摆脱她,“我现在就派医生护士和卫兵,府上那辆车,由我们为您换一辆新的,再次祈求您的原谅。”

    他们在当日下午回到了陈宅,护送他们的日本兵没有走,就在院子外站起了岗,婉澜在卧室窗后的帘子里看着,道:“栖川旬还没有完全相信我们。”

    “但已经信了大半。”陈暨道,“还有,王晓峰死了。”

    婉澜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王晓峰是谁,那个被陈其美留在府上的护卫,曾经还在婉恬出事的时候帮过他们。

    她猛地打了个寒战,顾不上像他致哀,急急问道:“他们会不会发现王晓峰曾经在咱们家里待过?”

    “不会,”陈暨道,“他们很小心,每日跟我进出都是混在人群里,盯梢监视的时候也离得远……陈其美没打算牵连我们。”

二四五。良缘

    谢怀安在两日后带着谢婉贤抵达上海火车站,婉澜亲自去车站接他们,护卫亦或是监视他们的日本兵小头目大久保正在一楼客厅里坐着喝茶,立夏陪着他,笑眯眯地教他学说中国话。

    婉澜从楼上下来,立夏看着了,赶紧唤了一声:“太太,太太要出门吗?”

    “嗯,要接怀昌来,你跟厨房说一声,可以开始准备午宴了。”婉澜努力对青木挤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大久保队长一起吃饭吧。”

    大久保立刻站起来,他对婉澜很恭敬,像是深得栖川旬真传,在说话之前还会先鞠躬:“多谢夫人,但是不了。请让我护送您去火车站吧。”

    婉澜点了点头,立夏便拿她出门的斗篷,先走到门前去,为婉澜披上斗篷后才推门,道:“太太一路当心,大久保君也要当心。”

    婉澜有点意外,扭身看了一眼立夏,却也没说什么,提步便走出去了。

    她做自己家的车,大久保带人跑步跟着。整个上海滩还没有哪户人家有这般待遇,因此陈暨不仅被人认为是亲日商人,还在流言蜚语中同日本领事馆关系匪浅,甚至有传闻说他本人就是日本人。

    婉澜在车里扭头看那些跑步跟进的日本兵,忧心忡忡地叹气。

    谢怀昌完全没想到自家大姐会摆出这么一个阵势来迎接他,当下颇感意外,婉澜没有引荐他同大久保认识,但他却分明看到大久保正友好地同他打招呼。

    他在车上问:“那些日本人是怎么回事?”

    婉澜埋怨地瞪他一眼,没有说话。

    大久保在谢怀昌下车的时候主动上前同他招呼,他没有握手,而是深深鞠躬,显得恭敬又诚意十足:“谢君,在下大久保次郎,受日本驻上海领事馆副领事栖川旬君之命,担任陈家护卫,幸会。”

    谢怀昌一头雾水地鞠躬回礼:“啊,幸会,幸会,在下谢怀昌。”

    婉澜笑道:“好了,客套一会留着饭桌上说,先上去看看你姐夫吧。”

    因为二十一条的关系,谢婉贤对日本人印象相当差,她连招呼都懒得同大久保打,甚至吝啬给他一个眼神,方一下车就直接进屋上楼了。

    立夏正在餐厅里摆碗筷,猛然见婉贤冲进来,还愣了好大一下:“三小姐?”

    “立夏!”婉贤笑起来,“原来你也在,真是太好了!”

    她热情洋溢地冲过来拥抱立夏,还仔细打量她:“你看起来胖了一些了。”

    “是,太太待我好。”立夏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急忙道,“您要上去瞧老爷吗?”

    “等我阿姐和二哥来了再一道上楼吧。”婉贤在二楼左顾右盼,“真是豪气,比她之前那个小公寓强多了,早该这样。”

    “隔壁还有一栋楼。”立夏笑道,“等吃了饭我带您过去瞧。”

    “对了,”婉贤在沙发上坐下,“怎么这里这么多日本人?真讨厌,难道大姐夫在跟日本人做生意?”

    “先前日本新皇帝登基的时候,老爷去参加领事馆的庆典……一起去参加庆典的那个将军老爷被人枪杀了,老爷也不慎受伤。”立夏不知道其中这些门道,只能将她看到的解释给婉贤,“那个女领事很愧疚,就派兵来家里保护老爷。”

    “猫哭耗子假慈悲。”婉贤方嘀咕完这一句,大久保便跟着婉澜和谢怀昌进来了,她厌恶地瞟了这个身材矮小的日本人一眼,亲亲热热地去挽婉澜的手,“阿姐,想你了。”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居然还会想阿姐吗?”婉澜带他们上楼,还不忘吩咐立夏招呼好大久保。此举引来婉贤的不满,她在三楼冲婉澜撇嘴,压低声音问:“阿姐干嘛要对那个日本人那么客气?”

    “日本领事馆怀疑我们同郑汝成的刺杀案有关系,派来监视你姐夫的。”婉澜道,“明天还要回镇江,我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就直接告诉他。”婉贤趁着声音道,“我要回娘家了,在镇江,你要想跟着去,就路费自理。”

    谢怀昌很惊讶:“玉集大哥伤成这样,还能长途劳顿回镇江?”

    “我自己回去。”婉澜道,“我拜托了公司一个人来照顾他。”

    谢怀昌失笑:“你竟能放心?”

    婉澜笑起来:“交给旁人或许不放心,但交给他,那是再放心不过的了。”

    她说的是郑正秋,这个书生意气的文人,兴许刻薄了一些,但为人实在无可挑剔。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人对其中发生的事情丝毫不知。”婉澜道,“所以如果将玉集交给他,须得先将大久保此人赶回去。”

    她说着,轻轻敲了敲卧室的门,柔声发问:“玉集,醒着吗?”

    陈暨里头扬声道:“进来。”

    他上身依旧缠着纱布,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却将谢婉贤跟谢怀昌兄妹都吓了一跳:“怎么伤这么重?”

    “都是些皮外伤。”陈暨对婉澜道,“不要叫人来照顾我,你回去,把立夏留下。”

    婉澜吓了一跳:“你自己怎么行?”

    陈暨摆了摆手“这些伤养一养,等伤口结痂便无大碍,况且你不是回去久住,若因为这几天而惹上新的麻烦,那才是得不偿失。那些日本医生每隔一天就要来换一次药,你防住大久保,防得住那些人吗?”

    谢怀昌忍不住咋舌:“虽然这是监视,但一般人也得不到这个级别的监视。”

    婉澜狠狠瞪他一眼:“说来郑汝成遇刺,难道袁大总统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怀昌对着她摊开双手:“出事的时候我已经在路上了,就算有什么反应,我也得不到消息。”

    谢婉澜凉凉插话:“用得着你来刺探消息么?”她说着,走到陈暨床头去提电话听筒,伸指拨号,不过片刻便道,“存之,是我。”

    婉澜大为惊骇,就连陈暨都从枕上坐了起来,两人齐刷刷地看向谢怀昌,后者正双手抱臂,觉察到他们的目光,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

    婉贤已经跟那边三言两语说完了,最后柔和道了一句:“我已经平安到上海,勿念。”

    她挂掉电话,抬头对陈暨道:“他下令为郑汝成封侯了,一等彰威侯,祭典正在准备,是杨度杨皙子亲自操持的。”

    陈暨没有说话,谢怀昌则轻轻叹了口气:“他真要称帝了。”

    封侯是封建帝王对臣下的恩赏,在号称人人平等的民国,大总统公然为民国官员封侯,简直是倒行逆施……也是借此试探天下民意。

    “他看不到天下民意的。”陈暨重新躺回枕上,“他只会看到底下人想让他看的民意。”

    婉澜在第二日清晨启程回镇江,按照陈暨的意思,除了立夏和原有的家仆,她没有请任何人来代为照顾养伤的丈夫。

    她终于可以寻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问谢婉贤:“你同徐适年……”

    谢婉贤笑盈盈地看她:“怎么?”

    婉澜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但她竟然全不当回事的样子。

    “你们两个……”婉澜想了半日,想要寻一个合衬的词,“私定终身了吗?”

    谢怀昌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并且纠正她:“是相恋,阿姐,北京城里流行这种入时的说法。”

    “那同私定终身有什么区别?”婉澜板着脸,训斥谢怀昌道,“你若只会插科打诨,那么就请你出去吧。”

    谢怀昌还想听婉澜审问小妹,因此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没有。”婉贤回答,“阿姐放心吧,我根本不会同他私定终身,他若愿娶我,我就嫁给他了,压根用不着私定终身。”

    婉澜脸色都变了,她站起来在船舱里走了两步,想说什么,却又觉得那些个话不过是老生常谈,最后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等陶姨娘知道了,她非要气死不可。”

    不巧,这正是婉贤的软肋,她一下就丧气起来,对婉澜道:“我没有做有辱家门的时候,你为什么生气?你觉得徐先生配不上我,还是我配不上徐先生?”

    “我不晓得你为什么非要对一个已经娶了妻的男人念念不忘。”婉澜道,“你打动他,在外头双宿双飞,兴许还要以他妻子的名义,听别人唤你一声‘徐太太’,然后将一个原本就得不到丈夫垂怜的发妻丢在家里,让她替你去侍奉婆婆,操持家宅,你能心安?”

    婉贤想到了婉澜能说出的所有话,独独没想到她竟然会搬出徐适年的发妻来压她,这让她觉得难堪,因此更加憎恨那些新思想口中的“封建婚姻”,愈发追求所谓“自由恋爱”起来。

    “阿姐若是饶我一条生路,就准我此生不寻婆家,不成亲。”她似乎是在赌气,但又好像说的发自内心,“我不逼他休妻娶我,只当我能在他身边便心满意足。”

    “你可真是情深似海。”婉澜冷笑,“你叫你二哥听听,这算不算是荒唐话?一个正经人家出身的姑娘,成日跟着一个有妇之夫,却又不嫁给他……阿贤呀,你就当你着今生来晚了吧,北京大学里人才济济,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叫你心许的人?”

    婉贤僵着脸坐在船舱里:“人才事多,英才更多,我若能在遇上徐先生之前遇上他们……这就是命吧。”

二四六。告别

    秦夫人已经知道了婉恬要宣布的消息不是怀孕而是告别,因此她显得很难过,人消沉下来,连带着整个老宅都陷入悲伤。

    但婉恬没有安慰她,连哄骗性的“我还会再回来看您”都没有说,甚至婉澜在宴席上安慰秦夫人,说“阿恬还会再回来”的时候,她也用温柔却冰冷的语气道:“不列颠距此隔山探海,只怕再见不易。”

    婉澜再次从婉恬的举止中觉出诡异来,着意在晚间去寻她,客气地将乔治请出去,打算问个究竟。

    婉恬却不准备告诉她:“阿姐多虑了,我……”

    她没有说下去,使得婉澜更怀疑,也更加确定她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瞒着她。

    婉澜小心翼翼地问:“同日本领事馆有关吗?”

    婉恬沉默了半天,最后像泄气一样笑了一下:“等走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如果那时候你还想知道。”

    婉澜的脸色变了,她预感到自己的猜测或许是对的,这让她对婉恬急于离开的行为而感到担心。

    婉恬轻轻笑起来,像是能洞悉她心思一样,将手覆到婉澜手上,语带责怪:“想什么呢。”

    婉澜狐疑地看着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我太害怕了,玉集出事之后,我好像一下子变得特别怕死,怕我身边的人出事。”她抿了抿嘴,犹豫片刻,又道,“玉集也打算移居国外了。”

    婉恬吃了一惊:“那家里怎么办?恐怕父母亲不会同意离开镇江的。”

    “我也这么想,所以打算先找怀安商量。”婉澜握着她的手,“你打算去英国定居吗?你若是准备去英国,我就说服玉集也去英国,咱们姐妹还住在临近的地方,免得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

    婉恬似乎没料到她会忽然问这句话,仓促笑了一下:“或许吧……玉集大哥还没想好去哪吗?”

    “他想去美国。”婉澜道,“可我想和你离得近近的,也好互相照应。”

    婉恬微笑着看她:“阿姐变了不少,更有烟火气了,像个寻常人家的太太。”

    婉澜怔愣半晌,将她这话品了又品,一时惊讶,一时难过,到最后才心绪复杂,却又仿佛释然地笑起来:“年轻时总想着与众不同,想做一番大事业,结果年龄长到现在,倒是见了不少做大事业的人,可惜不仅没受感染,好像还有些知难而退了。”

    婉恬道:“从古至今要做事业的,哪个不是抛家弃子,受尽艰辛,然后才能青史留名?你失去多少,才能获得多少,阿姐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注定不是能做大事业的人。”

    “只安安稳稳地活着就已经要花光所有力气了。”婉澜叹道,“我现在再想二叔当年回府,说要带咱们家的人出洋留学,这简直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我还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头……可现在二叔都过世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尽识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婉恬微笑着念这首词,唇角还是上扬着的,眼泪却慢慢滑下来,又急忙拿帕子拭去,“阿姐太讨厌了,故意勾人家掉泪。”

    “咱们都是被外头天地吓破胆的,可家里还有一个想要迎难而上,和依然跃跃欲试的。”婉澜道,“阿贤同徐先生事情,你知不知道?”

    “知道,”婉恬点点头,“只怕她独自撑不了多久,母亲能放话等她学业完成,已经是给她极大宽容了,陶姨娘现在被母亲压着,不敢说什么,可等阿贤领了毕业证……还有她好受的。”

    乔治在外头敲门,笑着调侃她们:“怎么,姐妹间的悄悄话还没有说完吗?我今夜可以去客房休息。”

    婉澜笑起来:“瞧我,打开话匣子就忘了时候了。”

    婉恬一把将她拉住,自己站起身去应乔治:“你今天就去客房吧,我想同阿姐抵足夜谈一番,拜托了。”

    乔治很好说话,当即便点头,还俯身想要亲吻婉恬,但后者只是笑着抬头,仿佛是在回应他,但其实是侧了头,只让他的吻落在自己面颊上:“晚安,亲爱的。”

    婉恬同婉澜谈到半夜,但第二日依旧起的很早,甚至比平时更早。她动作轻轻地,没有惊醒尚因疲惫而沉睡的长姐,自己梳洗妥当去了长房,像未出嫁时一样给父母请安,跟吴心怡一起侍奉他们用早膳。

    秦夫人忍着悲痛对她微笑:“你姐姐还没起来,她是越来越懒了。”

    婉恬应道:“阿姐昨夜跟我一道睡的,我拖着她说了半晌的话,她是倦极了。”

    “你的确应该更勤快一些。”秦夫人道,“你姐姐尚有侍奉的时候,你却是不知何年才能再见……我甚至想叫你早早走了罢,免得你多在我眼皮子底下杵着一日,我便多难受一日。”

    谢道中咳了一声:“好了,人还在跟前,不要说这些话。”

    秦夫人急忙应是,可婉恬却依然微笑着,看不出悲痛来。

    这下不仅是婉澜,就连吴心绎都开始怀疑婉恬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她自己对着婉恬直问了一回,没有得到回答,又回去同谢怀安说了。

    谢怀安照例先找的婉澜,他的**惯,内宅里的事情若用到他,他向来是先去找长姐商量,听她的意见。但婉澜这次却替婉恬打发了他,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移居国外?”谢怀安真的是从来,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打算考虑这个问题,“阿姐在开玩笑,谢家老宅加上外七府,连带各府里伺候的小厮丫头,还有外头庄子上的农户、工厂里的纱工、药房的医师,林林总总所有指望谢家过日子的人一起有上万人,要将这上万人带着一道出国么?”

    婉澜结巴半晌,低头讷讷道:“我料想你也未必答应。”

    “都料到了,还做什么无用功,”谢怀安笑着,却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怎么,难道你也要走?”

    “玉集有这个打算,他已经准备在美国投资产业用于立足了。”婉澜道,“他说世道不太平,国家前途未卜,留在国内不放心。”

    “前途未卜,总也不会亡国。”谢怀安丝毫不以为意,“不过玉集大哥没有咱们家这么重的担子,他想移居美国倒也轻松,只是父母大人方送走了阿恬,隔些日子又要送你,实在是太令他们难过。”

    婉澜不死心,还想劝他,于是道:“产业可以卖掉,庄子上的地按人头分给农户,只要不耽误他们继续讨生活,咱们倒也不是非要守着他们。”

    “那外七府的人呢?”谢怀安反问,“他们甚至连洋人都没见过,有些还视他们迥异的皮肤和发色为洪水猛兽,认为他们是以中国人血肉为食的,这样的人,你打算让他们到国外拿什么去生活?”

    婉澜又被问住了,半晌,悻悻道:“咱们要也是个庶府就好了。”

    谢怀安大笑:“老宅的好处和荣耀都拿了,等办事情的时候却又嫌这身份是个累赘阿姐,这么做事情可不是君子所为。”

    婉澜赌气道:“我只是个女子,头发长见识短,鼠目寸光,只愿看到我家人平安康泰。”

    谢怀安被她难得一见的女儿形态逗笑,而且笑个不停,并安慰她:“好了,横竖玉集大哥没有立刻移居的打算,你我都先等等,没准后面就有办法了呢?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将阿恬招呼好吧。”

    谢婉恬夫妇统共在老宅只留了九日,英国驻华大使从上海打电话过来,催他们启程。在他们离开之前,婉恬曾经提出想要开祠堂祭拜先祖的要求,却被谢道中拒绝了。

    他们离开的那日,上海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码头上人声鼎沸,他们的游轮停在最显眼的位置,看在英国驻华大使的份上,上海轮船招商局的总经理、大名鼎鼎的前清商圣盛宣怀亲自在码头送别,陈暨坚持带病送行的付出有了回报,他顺利同盛宣怀搭上了关系。

    婉恬在登船前对婉澜招手,笑眯眯地叫她过去,婉澜强忍鼻腔酸涩,被婉恬分外亲密地拿手臂揽着脖子,嘴巴贴到她耳垂上,低声道:“我最后的秘密。”

    她说:“那天我在街上亲眼目睹那场凶杀案,一个人拿刀子试图砍下另一人的头颅,但后者夺得太快,所以刀子划破了他的腹腔,五脏六腑都流出来,血溅到地上,我当场就被吓得昏厥过去了。”

    婉澜只听她的描述就要倒抽冷气,她想扭脸去同婉恬说话,但婉恬却依然紧紧搂着她的脖子:“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日本领事馆……”她在这里顿了一下,似乎是吞下去了一些话,反正是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他们请各个租界的警察来你知道,虽然是外国租界,可大部分警察都是中国人那些日本人把他们请来,给他们好处,叫他们把嘴巴闭闭紧。”

    “我告诉他们我是斯宾塞伯爵的太太,我第一次对外使用这个名号,却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但他们却没有轻易相信,而是问我索要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于是我将乔治办公室的电话写给他们,请他们打电话确认,并叫我丈夫来接我。”

    “阿姐……”婉恬顿了一下,像是将一些话吞进去了,她的语气忽然变得诡秘起来,接着说,“死的那个人是真正的日本领事馆总领事,他没有回去国内参加日本皇帝的登基典礼,是栖川旬杀了他,杀手伪装成中国反日人士,但我听到他们彼此用日语交流,虽然我听不懂内容是什么,但很明显,栖川旬杀了她的上司,还想要嫁祸给中国人。”

    “但我告诉他们我对那场凶杀案的原因一无所知,我只是突然看到杀人,太过惊恐以致昏厥,栖川旬亲自审问我,虽然动了刑,却没有从我嘴里问出一个字。后来他们验证我确实是位伯爵夫人,才开始恐慌,以你们的性命做威胁,严禁我将受刑的事情说出去,并且在此后,似乎还派过人来暗杀我。”

    谢婉恬松开了婉澜,旋即握住她的手,眼睛里蓄满泪水,像是寻常一对姐妹在远行前相互告别一样涕泪涟涟,但口中说的却是:“阿姐,我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你,但是……快跑……”

二四七。国丧

    婉澜僵立在码头上,冰冷的海风裹着腥气和水汽扑面而来,轮船发出呜呜长鸣,远行的夫妇立在船头上,向他们挥手道别。

    “阿恬说了什么?”陈暨站到婉澜身边,“你脸色都变了。”

    “栖川旬杀了总领事,而且还试图嫁祸给中国人。”婉澜低声道,“她说战争要开始了。”

    战争的确要开始了,百年前的古人就已经预言过,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自前清立国至宣统帝退位,满打满算已有二百六十八年,说来虽是百年国运,可时间却未必见得很长整个大清里,谢家统共才换了五代族长。

    说来也不过是五代人的经营,便已将镇江俱都收归囊下,这是只有太平盛世才能做到的,那时人们不必为生存而奔波,可以腾出手来做一些利己利人的事。

    陈暨照原本的许诺将乔治宅邸里的仆人挑挑拣拣收了过来,他的宅邸却被谢怀安出手,连同其中留下的家具一道买了下来,并留谢怀昌同谢婉贤一道在其间小住了两三日。

    “大哥这次是大出血了。”谢怀昌笑道,“先买了乔治在药行的股权,又买了他的宅子,不知道家底还剩多少?”

    “只要你不来打我的主意,我家底就够我用到进棺材的。”谢怀安调侃他一句,接着问,“同韦小姐怎样?父母大人已经决定亲自上京城给你提亲了”

    谢怀昌摇摇头:“现在恐怕不是个好时候,郑汝成才死,袁大总统正震怒,实际上我在家的时候就接到了北京发来的报,叫我协助上海警察调查郑汝成凶杀案背后的组织。”

    他说着,又看向陈暨:“我想同陈其美见一面。”

    陈暨立刻道:“我没有能联系上他的方式,之前负责为我们传递消息的人已经死了。”

    婉澜紧随其后地补充:“我们已经被日本领事馆怀疑过了,负责监视我们的士兵刚刚撤走,你不要再为我和你姐夫惹麻烦。”

    谢怀昌愕然,随即又失笑:“好,好,放心,我不为你们惹麻烦……阿姐现在胆子小的像惊弓之鸟一样了。”

    婉澜不满地瞪他一眼:“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大总统震怒,总不能不让人办婚事。”

    “不是大总统,是我,我不知道前途会怎么样。”谢怀昌沉默片刻,无奈地笑了一下,又摊了摊手,“大总统称帝之心昭然若揭,在他看来,国内形势是一片大好,似乎人人都着急盼着他称帝,但这其实只不过是伪造出来的民意……蔡松坡从北京跑了,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云南,然后召集军队进攻北京。”

    吴心绎断然道:“不会,大总统一日不称帝,他一日不会举兵。”

    谢怀昌道:“大总统在新年之前就会称帝,你信不信?”

    谢怀安糊涂片刻,摆着手道:“等等,蔡松坡举不举兵你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韦文官长的态度,他支持袁大总统称帝吗?”

    谢怀昌道:“他支持君主立宪,但不支持袁大总统的君主立宪。”

    “他希望宣统帝复辟?谢怀安哀叹一声:“哦,这可不妙,那韦小姐的意思呢?”

    “筠如姐姐希望我国能迅速建立国会,并由国会建立健全的国家各个部门。”谢婉贤道,“她正跟随陆先生学习外交知识,已经进了外交部,看陆先生的意思,是打算将她放到国外去历练几年。”

    “哟,那可不成。”婉澜道,“如果韦小姐出国了,那么宁隐怎么办呢?”

    “若这是她希望的,那出就出了,我支持她所有发自本心的决定。”谢怀昌微笑道,“筠如与旁的女子不同,这也正是我所爱之处。”

    婉澜怔了怔,蓦然生出几分羡艳来,不由点头赞道:“你能这么想,是韦小姐的福气,看来她若想成就事业,就非得嫁你不可了。”

    吴心绎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因此也没有人格外关注她的看法。他们很快就达成一致,准备在袁世凯称帝之前将婚期定下来。

    谢道中夫妇亲自给陆征祥写了信,请他代为保媒,但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之前一直沸沸扬扬闹着称帝,却一直称了几年都毫无动静的袁世凯果真如谢怀昌所说,突然在西历十二月十日这天,宣布就任中华民国大皇帝,定年号为洪宪。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先前各自为政的团体忽然空前团结,众口一词地声讨起倒行逆施的袁世凯来,甚至就连他的那些心腹爱将们,都在冯国璋的带领下联合发电给袁世凯,要求其取消帝制。

    谢婉贤在徐适年的办公室里看他写批判袁世凯的新闻稿,依然是教人折心的才华,这使得他在新闻和文学两界都声名鹊起,收到了八方来信。

    婉贤就那拆那些信,将她觉得好的留给徐适年,嘴里还道:“说来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这短短二十来岁,竟然已经经历了两回改朝换代。”

    徐适年从眼镜后面看她,笑道:“你马上要经历第三回了。”

    袁大总统的未来已经毫无悬念,支持他登基称帝的俱是一帮文人,那些手握重权的将军们激烈如蔡锷者已起兵反袁,温和如冯国璋者只是联名通电,就连杵在袁世凯眼皮子底下的段祺瑞都怒而辞职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的,虽不赞成,却也没有像别人一样公开反对。

    袁世凯的武力长城已经坍塌了,自晚清他授命在小站练兵以来至今约有三十年,这三十年里他一点一滴构筑起这道帝国屏障,也靠着他们升官加爵,问鼎权峰。但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原本只服气他的将军们竟然会在一夕之间尽数倒戈。

    冷风砰砰敲击着窗户,室内燃烧着温暖的煤炉,谢婉贤动手将一叠信整理好,用布条捆住,低声回应:“能亲眼目睹载入史册的历史,这是我的福气。”

    又到新年了。

    太平盛世的新年或许会过得热闹,却一定没有乱世的新年更教人重视,因为过去的一年太苦,人们太需要一个能加油鼓劲的仪式,好祈求上天在新的一年里对他们仁慈一些。

    而上天仿佛也的确仁慈了一些,对于大部分人反对袁氏称帝的人来说。在民国四年三月份的时候,饱受文人辱骂的袁世凯终于下令取消帝制,复称中华民国大总统。有传闻说段祺瑞曾经要求他退位自保,却被他拒绝,兴许这个结局对一位枭雄来说实在太过凄凉,连上天都看不过去,于是在同年十月的时候派鬼吏收走了他的性命,叫他在矛盾激化前死在了大总统的岗位上。

    这是民国建立以来第一位去世的国家最高统治者,报纸刊登了这一消息,却没有像以往皇帝驾崩一样宣布国丧,要求老百姓在三年之内不准宴饮作乐。因此民间似乎都陷入一种混乱之中,不知道此时是应该像往常一样过日子,还是为大总统守孝致哀。

    但谢家已经很快有了决议,是谢道中提出的:“为袁大总统守三个月吧。”

    外七宅里有激进的小辈不服气,他们憎恨袁世凯就像憎恨满清政权,虽然不敢明着向谢道中提出抗议,暗地里却故意做了不少不规矩的事情,但谢道中却臭从来不去管他们。

    谢怀安也没有将他的守孝令当回事,他还需要同人谈生意,宴席和风月场所是避免不了的。

    “他们都以为袁大总统死了,天下就太平了。”谢道中在某一个午歇后对秦夫人道,“但其实他死了,才真正是天下大乱的开头。”

    “你这么说,倒叫我对阿恬移民安心了不少。”秦夫人在妆台上梳妆,将自己半百的头发仔细抿好,戴上端庄贵气的珠宝首饰,“咱们家没有人在政坛,也叫我安心不少。”

    谢道中看了她一眼:“怀昌和他未来的岳家都在呢,他也是你的儿子。”

    秦夫人心平气和道:“只怕他自己不这么觉得。”

    【第二季-完】

二四八。提亲

    老宅结结实实地为已故的北洋大臣袁世凯、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中华帝国皇帝袁世凯守了三个月的孝,一如他们过去为清朝驾崩的皇帝守孝一样,全府食素,不饮酒,不响乐,不穿绫罗。虽然谢道中并未要求外七府都跟着守孝,但还是有几个府不声不响地遵从了,谢怀安没有用此举来衡量人心的意思,不过的确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对那几府颇多优待。

    旁人没发现这其中的细小差别,但谢道中发现了。这敏锐的观察力甚至叫谢怀安暗自吃惊,他一直以为他同谢道中是各忙各的,互不相扰,互不关心的。

    谢道中想借这个由头同儿子谈谈话,他在书房里提前熏香,又备好茶,自己先在对着窗子的黄花梨官帽椅上坐了坐,觉得不像是父子闲谈,更像同僚应酬。

    这位老去的父亲自己在书房折腾了半晌,为跟自己儿子的一场闲谈做准备,最后叫人抬了两张鸡翅木摇椅到廊下去,两张椅子中间摆一方矮几,又叫厨房备甜酒跟小食。书房的窗子开着,房内熏香若有若无地传过来,叫人觉得怯意且放松。

    谢道中自己在一张摇椅上躺了,微微晃荡着,想了想,又吩咐人拿烛灯。这可将小厮折腾的不轻,自打老宅装上电,木灯台都被收起来了,小厮从谢道中这里领了命,还得跑去谢福宁跟前要库房钥匙。

    “您又折腾什么?”谢福宁拿了一盏煤油灯过去,将它端端摆在小几上,“非要烛灯吗?库里存的蜡都老了。”

    谢道中躺在椅子上悠悠荡着,这会睁开眼看了看:“哎,不是非要蜡,是个灯就行。糊涂了,提到灯,就只能想到蜡烛。”

    谢福宁又挪了挪那盏煤油灯,打量谢道中摆开的阵势:“有客来?”

    “啊,是啊,”谢道中不想告诉他自己折腾这么一大套只是为了跟儿子说说话,“到饭点了吗?”

    “厨房已经在生火了,”谢福宁道,“怎么才说有客呢?现在加宴菜不知道还来不来的及。”

    谢道中只好说:“不是贵客,不用加菜。”

    谢福宁道:“晓得了,我去跟厨房说一声。”

    “嗨呀,不用说。”谢道中唤住他,“你把重荣叫来吧,我倒是要吩咐他几句。”

    但谢道中失算了,他没想到谢怀安还没有回来。吴心绎亲自过来回他的话,说谢怀安打电话回来,说晚上不在家吃饭了。

    谢道中折腾半晌,最后全落空了,但就这么收回去,他还有些不甘心,最后怒气冲冲地把吴心绎打发了,自己在廊下躺了半日。

    谢怀安晚上回府后才听说谢道中傍晚唤他,衣服都没换,慌慌张张到书房去:“听说父亲前头叫我。”

    谢道中吃完饭还回廊下躺着,只是甜酒和小食撤了。谢怀安这会过来,他便伸手指了指一边:“坐吧。”

    谢怀安依言坐下,有点战战兢兢的,不知道谢道中忽然叫他要说些什么。

    但谢道中却已经没了说话的心情,前头他想谈的父子话题现在想来,倒颇有些矫情可笑。

    “躺下,你爹叫你,你怕个什么?”他不睁眼睛,沉声道,“还是又在外头做错事了?现在这么紧张兮兮的。”

    谢怀安哭笑不得,不过倒是放松了好些。他伸开手脚在摇椅上躺下,轻轻叹了口气:“父亲大人今晚不用处理公务?”

    “好久前就没什么公务了,”谢道中瓮声瓮气,“民国走到头了,连给谁干活都不知道,还处理什么公务。”

    “副总统不是已经宣布就任大总统了吗?”谢怀安道,“上头归上头,底下人日子还得过。”

    “上头一直在收税,叫底下人日子怎么过?”谢道中有些心烦意乱,但他沉稳,因此谢怀安也看不出来。

    做儿子的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父亲,因为在过去三十年里,父亲从来没有需要过安慰,因此这次也未必是想让谢怀安安慰他。

    气氛又一次冷了下来,谢怀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又有些束手束脚,想正襟危坐。

    谢道中悠悠叹了口气:“阿恬有信回来吗?”

    “还没有,兴许还没到。”谢怀安道,“不过澜姐倒是跟我说了……说阿恬临上船前说快要开战了,叫她早做打算。”

    谢道中提起了一点兴趣:“哦?那她是怎么打算的?”

    “玉集大哥准备移民了。”谢怀安道,“在阿恬这么说之前,玉集大哥就有此打算,所以阿姐找我谈过一次,问家里是怎么想的。”

    谢道中沉默了半日:“又要打仗了,现在打仗可比以前好多了,还有国外可以跑,以前都只能往西北跑。”

    谢怀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那父亲大人的意思是?”

    “总不能回回都跑吧,已经跑过一次了。”谢道中慢悠悠地笑了一声,“次次都弃城,还当什么父母官呢?”

    他自己从摇椅上起来,回到书房里去拿他的烟袋,谢怀安急忙起来,取火柴来帮他点烟。

    “玉集要是走的话,阿澜也得跟着走了。”谢道中喷出一口青烟,又回摇椅上,但这次只是坐着,并没有躺下,还指了指对面,“跟你母亲商量商量,开始办怀昌的婚事吧。”

    谢道中夫妇一道启辰前往北京,这是民国六年年尾的事情。谢道庸留下的宅子还在,谢怀安安排谢怀昌提前半个月找人进去打扫,等谢道中夫妇到了,就住在那个宅子里。

    京城谢府还是维持着老样子,只不过那些电器久未用过,已经坏了大半,甚至客厅吊灯的灯炮在他们入住那天晚上生生炸了一半。

    秦夫人说,这是亲人将谢道庸的魂魄召回来,正对他们表示欢迎,因为冯夫人和阿新同他们一道来了。

    请来的大媒老爷依然是陆征祥,谢道中亲自去拜访过他,将聘礼单子拿给他看。谢怀昌娶媳妇跟谢怀安花的钱一样多,就连聘礼都是一模一样,这是秦夫人在显示她身为长房嫡母的宽容气度。

    下定的事情很顺利,因为谢道中夫妇年纪大了,奔波不便,因此这次直接下的大定,韦家对谢家这门亲事很满意,他们甚至没有挑剔谢怀昌的庶子身份。

    谢怀昌在一天晚上偷偷去祠堂里祭拜谢道庸,他膳后去的,在里面絮絮念叨了好久,像是以前谢道庸还在世的时候一样,那时他总爱过问谢怀昌一整天的行程。

    谢怀安在祠堂外站着,并不去打扰他,但这位兄长也是第一次发现谢怀昌这个看起来不太爱说话的弟弟竟然如此话痨。他原本是跪在地上的,可渐渐就双腿酸涩,索性盘腿坐在蒲团上,横竖谢道庸是位不挑礼的慈祥长辈。

    谢怀安将烟头丢了一地的时候,谢怀昌总算结束了他的絮叨。彼时月光正好,清凌凌地洒在院子里,将院子里一切细枝末节都照的清清楚楚。

    “说起来好多年前我曾经半夜去祠堂。”谢怀安背对着谢怀昌,自顾自道,“当时和澜姐串通好了,要在祠堂里装电灯,所以想先进去跟祖先们通报一声。”

    他沉沉笑了起来,又抽了口纸烟:“当时还觉得有点怕,祠堂晚上阴森森的。”

    “你们还有这等丰功伟绩?”谢怀昌走出来,将祠堂门仔细锁好,“我倒没觉得此处可怕。”

    “因为你现在不心虚吧,我现在也觉得没什么好怕的。”谢怀昌回过头,将纸烟放到鞋底踩灭,“你要成婚了,二叔知道一定很开心。”

    谢怀昌淡淡笑了起来,他表情神态俱都放松,对谢怀安道:“新妹的婚事,母亲有打算了吗?”

    “叔母想将她嫁回北京。”谢怀安道,“叔母到底是北京人。”

    谢怀昌点了下头:“也好,横竖我以后都在这边,可以照应他们母女。”

    谢怀安又同谢怀昌聊了些闲话,仿佛他在祠堂前面等这半日,只是为了同他聊这一番闲话一样,到最后谢怀昌撑不住,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谢怀安才道:“前不久我岳父打来过一通电话,问你打算日后如何安排。”

    谢怀昌惊奇道:“怎么安排?自然是继续在军官学堂做副校长。”

    “袁世凯去世,黎元洪继任,他压不住袁世凯留下来的兵。”谢怀安对他挑明来意,“段祺瑞已经不拿黎元洪当回事了,他二人之间必有一战,其余各省都督作壁上观倒是好事,只怕他们按捺不住,想要趁火打劫。”

    谢怀昌直接问:“那么吴子玉的意思是什么?”

    “他希望你能去他麾下。”谢怀安笑了笑,“不过我替你拒绝了。”

    “大哥知我!”谢怀昌赞了一句,“外头风雨动荡,我无意投效哪一方,只想老老实实在学堂教书。”

    谢怀安便问:“你那位未来的老岳父也同意?”

    “若想教他满意,那就只能去拥护清朝复辟了,”谢怀昌笑道,“他不管我。”

二四九。复辟

    婚期定在民国六年十月小阳春,特意请人看了日子,而且是在北京找了人算了,又回镇江重算了一遍,南北两位先生交口称赞的吉日,也正好是韦筠如从北京大学堂取得学士学位,正式毕业之后。

    谢怀昌将谢道中夫妇送回镇江的时候,心里的喜悦之情简直无与伦比,就连秦夫人都看得出来。因此她难得对谢怀昌关心了一番,还叮嘱她回北京时在上海停一停,叫婉澜找裁缝给他裁一身好西服穿。

    他的老上级,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校长王汝贤在袁世凯死后立刻便从军校调走与其说是调走,倒不如说谢怀昌在背后背着他同段祺瑞打的那些小报告起了作用,王汝贤是忠于袁世凯的,现在袁世凯死了,不论新总统是谁,都不会再用他。

    王汝贤走了之后,谢怀昌便顺理成章地接手了他空出来的校长之位。因在过去王汝贤倒行逆施的一年里,谢怀昌在他和学生中间做了不少斡旋,因此下头的教官和学生们对他俱都服气,也愿意听他这位新校长的话。这大概是谢怀昌前半生里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候,娇妻待娶,事业有成。

    然而好景不长,也可以说是谢道中预言成真,袁世凯去世后,新上任的总统黎元洪与总理段祺瑞互不服气,只忍了半年便爆发激烈矛盾,再不可调和。明面上看,这是黎总统同段总理的矛盾,但要往深了说,也是日本支持的段祺瑞同英国美两国支持的黎元洪和冯国璋之间的矛盾。这两人都是踏着尸山血海走出来的军人,偏生又没有他们的老上司袁世凯那样的政治家思维,谈不上两句便要崩盘,黎元洪更是二话不说,直接下总统令将段祺瑞免职了。

    谢怀昌到北大探望未婚妻和妹妹的时候被段祺瑞请到府里,谢怀昌无意掺和他们两虎之间的斗争,却也拗不过段祺瑞这条大腿。他去的时候,段祺瑞刚刚打完一通电话,看起来心情颇佳,唤着他的字招呼他:“宁隐来了。”

    谢怀昌在段祺瑞面前有些拘谨:“总理近来无恙?”

    “已经不是总理了,你我就以字相称吧。”段祺瑞招呼他在棋盘前坐下,信手掂起一粒黑子,“来京城也不说一声,我之前没有时间,现在倒是闲的多了。”

    谢怀昌棋艺颇差,却也不好拂了段祺瑞的雅兴。他在段祺瑞对面坐下,看到棋盘上是一场残局,战况对黑子颇为不利。

    但段祺瑞脸上的表情却十分悠然自得,落子的时候甚少犹豫,一派胸有成竹之态,

    谢怀昌应付不了这场残棋,他硬着头皮落了一子,自嘲道:“我可是棋盘上的矮子,请段公务必手下留情,莫要叫我死的太难堪。”

    段祺瑞笑道:“不瞒你,我的棋艺也不怎么样,不过我倒是有一优点,即哪怕屡战屡败,也要屡败屡战。”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话颇为有趣,说完便大笑起来。

    谢怀昌觉得他字字句句仿佛都有深意,却不敢乱猜乱想,只能集中精力陪他下棋。

    “听说宁隐曾经加入过国民党啊。”又落三子后,段祺瑞忽然抛出了这么一句。

    谢怀昌无意隐瞒这段历史,他甚至为自己的国民党身份而骄傲,当下便点头:“是,民国初建那会加入的。”

    段祺瑞有笑:“是,那阵子加入国民党是潮流,我们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唐先生就是国民党的党员。”

    谢怀昌不知道段祺瑞忽然说起这个是何用意,更加谨慎,就连棋路也变的小心翼翼起来。

    段祺瑞又落下一子:“你在紧张什么?”

    谢怀昌浑身一凛,立刻道:“段公攻势太猛,我难以招架,怕输了这一场。”

    “输了就输了,”段祺瑞道,“输给我并不是件丢人事。”

    谢怀昌点头:“是,段公人中龙凤,我输给你实乃常情。”

    段祺瑞又笑起来:“你这是恭维我。”

    谢怀昌诚恳道:“我说的是真心话,段公乃大名鼎鼎的北洋三杰之一,怀昌一小卒,败于你手下实乃再正常不过之事。”

    “你是恭维我。”段祺瑞又说了一遍,似乎是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不过我也被不少人打败过。”

    他说着,笑意更深,显出几分自得来:“有些失败我是服的,但有些不是,不过遗憾得很,讨债时间太长,有些债主已经先一步驾鹤西去,看来那些输局要等到我魂归黄土之后,才能去向他们讨回来了。”

    他这是在暗示自己被黎元洪去职一事,这场败仗他打的并不服气不,这兴许并不是一场败仗,因为真正的胜负尚未分明。

    “有时候我会很遗憾袁大总统这么早就去世。”段祺瑞眼睛盯在棋盘上,闲闲道,“他老人家若能再活五十年,必保民国五十年之太平,然后用头个十年统一民国,军政大权悉数归中央所有,再开国会,组内阁,拉动经济,富国强兵。”

    袁世凯就是他逼死的,但他如今仍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

    “现在国家像一盘沙子一样了。”段祺瑞说着,嗤笑一声,“各省督军们拥兵自重,划地为国,若不统一,万万谈不上发展。”

    他抬起头来,看谢怀安的眼睛:“我这么说,你同意不同意?”

    “段公说的对,不统一,谈何发展。”

    段祺瑞又满意地低头下去,接着研究棋局,漫不经心道:“可惜现任的大总统看不到这一点,他只在乎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谢怀昌这次没接话。

    “所以我得敲醒他,叫他睁开眼睛看看清楚。”段祺瑞道,“看清楚民国如今急需的是什么。”

    段祺瑞敲醒黎元洪的棒子很快就打来了,就在黎元洪撤了他的总理职务后不久,原归于袁世凯麾下的各省督军纷纷宣布脱离民国,独立自治,黎元洪应顾不暇,不得不采取一个昏了头的提议令张勋入京调停。

    这道政令下发的时候,已经是民国六年,从慈禧太后第一次主动提出剃发易服至今,林林总总算来已经有个十余年,但张勋脑袋后头拖的那条鞭子却一直没有动过,不仅是他,就连他手下的兵都各个拖一条猪尾巴似得长辫。

    谢怀昌在韦府里,以韦府女婿的身份陪韦文官长接见贵客,盯着张勋脑袋后那条猪尾巴似得辫子,觉得真是又脏又丑。

    韦文官长已经在哭了,胡子抖擞,情难自已,因为张勋的来意。

    谢怀昌的手扣在官帽椅的扶手上,掌心缓缓婆娑上头的麒麟雕刻,慢慢道:“张帅欲复辟清室?”

    张勋看起来兴高采烈:“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谢怀昌怀疑地看着他:“你刚说的是,许我岳父什么官?”

    “军机大臣,”他铿锵道,“笠翁必须是内阁大学士!”

    韦文官长显然是已经动心了,他是个考过秀才的老文人,在民国做到总理没什么,但要在爱新觉罗的天下里当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在他看来,那绝对过得比皇帝还要微风。

    段祺瑞早就看出张勋此次进京居心不良,但他却从头到尾没有反对黎元洪将他招进京来调停矛盾的安排,兴许是想看黎元洪栽一大跟头后,不得不请自己出面善后的样子。

    谢怀昌试图阻止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年老失节,因此同他爆发激烈矛盾,他简直动员了韦府中所有人来阻止他回复辟王朝里去任职,但毫无作用。

    民国七年,唔,按张勋的说法,则是宣统九年。宣统九年六月三十日深夜,文官长翻出了自己尘封五年的蓝纱袍官服,郑重地带上红顶顶戴。

    谢怀昌在韦府门外等着,荷枪实弹,韦笠翁出来的时候,他便当着后者的面上膛:“今日必有战乱,文官长请回。”

    韦笠翁胡子都翘起来:“宁隐,让开!”

    谢怀昌面色不改:“笠翁请回。”

    韦笠翁怒道:“我要进宫去面圣!张帅会来接我,你一个人,想同他们兵戎相见吗?”

    “岳父大人先前支持清廷主导下的君主立宪,我从未对您的政见发表过任何不同言论,因为我知道,清朝已亡,爱新觉罗再无回天之机。”谢怀昌道,“袁大总统一生从军从政功勋赫赫,晚年称帝尚落得众人反对,爱新觉罗至今于家于国再无贡献,况且共和思想已深入人心,万万国民都不会看张勋如此逆民意而行,岳父大人,小婿恳求岳父大人千万莫趟这趟浑水。”

    “我受清廷之恩深重……”韦笠翁叹息道,“昔年隆裕太后下诏退位时,我没有殉旧国而去,已是数典忘祖,如今旧主又新立之机,我再不去投效道贺……”

    他又叹了口气:“宁隐,让开罢。”

    他们在府门前僵持,韦笠翁不回去,谢怀昌也不让路,终于僵持到张勋派来接韦笠翁的车过来。那些留着辫子的兵换上清朝旧兵制服,一个个神情阴晦,像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二五零。诈尸

    韦笠翁被张勋接走后,段祺瑞的使者很快过来,说段祺瑞邀请谢怀昌去府上下棋。前来传话的使者站在深夜晦暗的月光里,姿态恭敬,笑容可掬,看起来毫无恶意。

    段祺瑞果然又在下棋,一个人下两方子,见谢怀昌来了,便笑着招呼他:“宁隐,坐。”

    谢怀昌依言落座,捏起一枚白子,随手落了个地方。

    段祺瑞“嚯”了一声,摸着自己的下巴:“这一步倒是出人意料。”

    “段公,现在是凌晨两点。”他忍不住出言提醒,“张勋带着那个狂生康有为进宫了。”

    “知道,进宫了嘛。”段祺瑞也落下一子,“进宫,进攻,有进攻就有失败。”

    他抬起眼睛,唇边含着笑意:“听说文官长也进宫了?”

    谢怀昌本来已经笼下心思仔细打量棋局,但段祺瑞这句话又将他的注意力打散:“我岳父他……”

    “他一个民国的文官长,再回清廷,会给他什么职务呢?”段祺瑞笑道,“一个军机大臣总部为过吧。”

    谢怀昌艰难点头:“是……张勋的确是许了他一个军机大臣。”

    “手无实权的军机大臣,做来有何意义?”段祺瑞又落下一子,收手道,“你输了。”

    谢怀昌定睛一看,见棋盘上黑白两子交战正酣,丝毫没有哪一方要落败的迹象。

    段祺瑞悠然道:“十二步之后,你必败无疑。”

    谢怀昌怀疑地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数棋盘上的步伐,段祺瑞看他这样子,低笑一声,从他棋碗里抓了一把白子,放一枚到棋盘上,随即又放一枚黑子克制他,如此来回12步,白子果然全线溃败。

    谢怀昌不得不服气,赞叹道:“段公是纹坪高手。”

    “跟真正的高手比起来,我还算不上。”段祺瑞哈哈大笑,“但现如今,高手仙驾去者去了,隐者隐了,我若硬要称一声‘高手’,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话音方落,先前去请谢怀昌的那位仆人忽然过来,先对谢怀昌鞠躬,后又对段祺瑞道:“老爷,行装都收拾好了。”

    “好,”段祺瑞站起身,对谢怀昌道,“多谢你这两日来陪我下棋,那咱们就此别过吧。”

    谢怀昌吃了一惊:“您这是要?”

    “我要到天津去。”段祺瑞笑道,“听说张少轩已经见到那个小皇帝溥仪了,估计天亮后就会派人去为难黎黄陂,我现在不走,难道要跟黎黄坡做对被他抓了吗?”

    他说着,又看着谢怀昌:“你也该回保定了。”

    谢怀昌跟着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那我岳父。”

    “你已经拦过他了,但没有效果,不是吗?”段祺瑞从凉亭里走下去,那仆人立刻执灯在他跟前。谢怀昌孤身留在满院黑暗里,听见段祺瑞叹息道,“昔年大总统要称帝之时,我也曾苦苦相劝,但……也没有结果啊。”

    谢怀昌被段祺瑞的车送回来,正好赶上韦筠如急匆匆从学校回府,看到他时像看到主心骨,带着哭腔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谢怀昌将她揽到怀里轻声安慰,送他来的司机下来,冲他鞠躬:“谢校长,若无旁的吩咐,小人就先告退了。”

    谢怀昌无心管他,胡乱点了点头,嘱咐一句:“一切当心。”

    但那人却忽然道:“谢校长不祝段总理一切顺利么?”

    韦筠如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你去见段总理了?”

    谢怀昌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岳父大人走后,段总理就派人过来了。”

    韦筠如从他怀里脱出来,面上硬挤出笑容,对那司机道:“多谢您,祝段总理一切顺利。”

    她与谢怀昌一同走进韦府,韦夫人正在一堂里急的打转,见他们过来,赶紧迎上去:“怎么样?见到你父亲了吗?”

    “我直接从学校过来的,但听说紫禁城那边已经戒严了。”韦筠如又问谢怀昌,“段总理将你叫去,都说了什么?”

    “就下了半句棋。”谢怀昌一头雾水,“提了一句他反对复辟,还叫我不要在京城耽搁了,速速回保定去就任。”

    “糟了!”韦筠如忽然喊了一声,“他想围攻北京。”

    韦夫人同谢怀昌双双变色,但后者不过片刻便冷静下来:“不会,他或许会围,但绝对不会攻,京城政治意义在北方没有第二个城市可以代替,他们不会糊涂到这个地步。”

    韦筠如问他:“你要回保定吗?”

    谢怀昌点了点头:“恐怕必须要回去。”

    韦夫人立刻问:“你回去了,我们怎么办呢?”

    “到老家别苑去。”谢怀昌安排,“岳母请先去收拾东西,只带必备的那些就好了,等岳父大人一回来,我就送你们去火车站。”

    韦家老家在山东,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韦夫人眼下已经六神无主,听谢怀昌这么安排,急忙便转身去了。

    谢怀昌看向韦筠如:“你照旧回北大去上课,无事不要出学校门。”

    韦筠如道:“倘若他们冲进学校来抓我怎么办?”

    “抓你?”谢怀昌疑惑地看她,“为什么要抓你?我安排你们走,只是不想叫岳父再淌复辟这趟浑水而已,并不是为了避难。”

    韦筠如这才反应过来,羞涩地笑了笑:“我吓昏头了。”

    谢怀昌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冷静些。”

    韦笠翁实在七月一号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才回来,彼时黎元洪已经通电下野,逃到东交民巷的日本大使馆去了,而段祺瑞又在天未亮前就离开京城,如今的北京,可以说已经是张勋的天下。

    谢怀昌立刻便感受到了这种不同,甩着大辫子上街的人逐渐增多,长袍马褂又复兴起来,人人面上都洋溢笑容,言必称“大人”,仿佛一夕之间回到了爱新觉罗时期的北京城。

    他去到火车站为韦家夫妇买回山东老家的车票,排在他跟前的是一位留着八字胡的男人,圆脸,神情看起来焦躁又痛心,他的头发像杂草一样凌乱盖在头顶上,更显得整个人焦灼不安。

    他口音里有明显的河北方言音,局促地对售票员讲:“劳驾,给我一张去广州的票。”

    广州,谢怀昌心里一动,广州正是孙文和陈炯明等国民党的老巢,他竟然要去广州。

    售票员似乎和谢怀昌一样惊讶,因为这人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广州人,因此告诉他:“没有去广州的票了。”

    那人看起来有些沮丧,顿了几秒钟,复又开口:“那,那有到上海的吗?”

    售票员又看他一眼,很快从窗口里递出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

    谢怀昌就排在他后面,迅速买完车票后追上他:“这位先生。”

    那人停下脚步,开口之前下意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谢怀昌走过去,压低了声音:“这个节口去广州?”

    那人显然很谨慎:“我妻子的娘家是广州人,我要去接她。”

    “那又改道上海?”

    “从上海可以坐船去。”

    谢怀昌笑了笑:“真正要去广州接妻子的人,恐怕不会跟一个陌生人讲这么详细。”

    那人又看他一眼,他比谢怀昌低了半个头,应该是读书人,谢怀昌注意到他右手中指上有常年握笔的痕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我要走了。”

    他说着,立刻就急匆匆地走出去,谢怀昌又在后面喊他,并且将身上的现金掏出来,在一张大额纸币上拿铅笔写下了婉澜家里的电话号码。

    “如果你在上海需要帮助,请打这个电话,就说你是谢怀昌的朋友。”他微笑道,“我没有恶意,如果你是广州那边的人。”

    那人又推了一下眼镜,看起来颇为惊讶,他犹豫片刻,没有收那张纸币,却对谢怀昌道:“我姓李,字守常。兄台是个爽快人,今天你我就当交个朋友,来日若有缘分,定还有见面之机,届时我再与谢兄把酒叙话。”

    谢怀昌念叨着这个名字回韦府,将买来的车票交给韦筠如:“来不及安排专列,我只能买下一节车厢所有的票,免得有人来打扰岳父岳母大人的清静。”

    一堂里传来韦笠翁的怒斥声:“谁都别想让我走,皇上已经登基了,我是军机大臣,后日就是我当值的时间。”

    谢怀昌真是万万不能理解韦笠翁身为一个汉人,是如何对满清皇室忠心耿耿的。他看着韦筠如,韦筠如脸上现出难堪神色:“他像着了魔一样……我去劝劝他。”

    “来不及了,”谢怀昌道,“我去将他架到车上。”

    韦夫人还在一堂里流着泪苦苦哀求他,甚至将谢怀昌的前程都搬出来:“你做了清朝的官,你叫女婿宁隐怎么办?”

    “我已经同张帅讲好了,宁隐得一个武将勋位完全不成问题。”韦笠翁看到他,笑眯眯地对他招手,“宁隐,你一早还不叫我出门,看,现在皇上顺顺利利地复位了。”

    “是,”谢怀昌笑着走过去,先对他行礼,“请岳父大人恕小婿失礼之罪。”

    他说完,忽然以手为刀,横批在他后颈上。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谢怀昌怕伤到韦笠翁,有心放弱了力道,但韦笠翁却身体康健,只被这一掌砸了个趔趄,仍然好端端地立在原地:“你想干什么!”

二五一。三造共和

    眼下是不得不动手了,谢怀昌心想,他口中跟韦笠翁道歉,但手上却不停,立时便将韦笠翁绑了起来。老头朝珠被扯断了,叮叮当当散了散了一地。

    “谢怀昌,你要干什么!”他挣扎不过,便大声疾呼,“来人,来人啊!”

    “没什么,只是车票已经买好了,所以想请您老人家暂时去老家住一阵子,”谢怀昌道,“不超过半个月,我保证。”

    韦笠翁此刻已然风度全无,他脸涨红,怒视谢怀昌:“什么不超过半个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满清皇室已无领导中国之能力,这一点,万万中国人都看得清,只是岳父看不清。”他说,“眼下清廷无兵无人,就连日常用度都是由民国供给,只靠张勋,漫说一统全国,恐怕连护卫北京城的能力都没有,我不懂岳父为何还念清廷的好,亦或只顾念其伶仃旧恩,却将居庙堂忧斯民的圣人教诲忘干净了。”

    他押着韦笠翁,大步流星往门口而去,韦夫人小步跟在后头,韦笠翁大喊她的名字:“快叫他放开我!”

    韦夫人哭道:“放开做什么,等上了火车,他自会放开你。”

    韦笠翁怒极,偏又挣脱不开,就这么被谢怀昌一路压到了车站,他下车后大喊警察,但警察来了,却又有谢怀昌去打发他们。

    他被推上火车的时候,怒气冲冲地对谢怀昌道:“你跟筠如婚约解除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她进你家门!”

    但谢怀昌全然不当回事,还对韦笠翁行礼:“待来日事平,我再向岳父大人负荆请罪。”

    韦笠翁走后,谢怀昌又赶着将韦筠如送回北大。对于韦笠翁的话,谢怀昌自是不当回事的,大家族之间订立婚约从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贸然退婚几乎等同于扇对方的脸,两家由此百年交恶都完全有可能。

    韦筠如临近毕业,最近往陆征祥处跑的倒勤了,她已经定下毕业后就去外交部工作,给陆征祥当秘书,随他学习外交知识。

    “最近不要独自出校门了,老老实实在学校里待几天。”谢怀昌叮嘱她,“段总理随时有可能引兵围困北京城。”

    段祺瑞对张勋看的很清楚,这一点从他迟迟不肯剪的辫子上就能明白,但相比冯国璋这些野心勃勃的,总是以粗人形象示人的张勋反倒叫黎元洪放心,兴许这就是他同意张勋入京调停府院矛盾的原因。而段祺瑞则顺水推舟,试图一箭双肩,解决两个政敌。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黎元洪通电下野后,段祺瑞立刻在天津发表了讨伐张勋的通电檄文,还组织军队,号“讨逆军”,自任讨逆军总司。这支军队于七月四号在马厂誓师出发,五号正式开战,十二号便已经顺利攻入北京城。那一天的京城同复辟那日一样令人咂舌,因为张勋带入北京的五千兵马着实不堪一击,在“讨逆军”大势下一触即溃,以至于那些闻风转头的老爷们一夕间就转了风向,将辫子和黄龙旗扔满街,俯拾即是。

    韦笠翁在山东老家溥仪二次退位的消息,从他复辟到退位,只有短短十二天,简直像一场笑话。

    大获全胜的段祺瑞在七月十四号重新返回北京,任国务总理,代表民国六年这场府院之争以他的绝对胜利落下帷幕。他派人去使馆区迎接黎元洪重新担任总统,却在当天发布了对张勋的通缉令,黎元洪很明白他此举的用意,也知道自己今日落败,以后恐怕只能当段祺瑞手下的傀儡总统,他受不了这个气,干脆引咎辞职,推荐身在南京的副总统冯国璋到北京,代行大总统职务。

    韦筠如给身在山东的韦笠翁写信,询问他们是否准备回京城了,这封信最后是韦夫人回的,说叫谢怀昌到国务院去,把韦笠翁那个所谓的文官长辞掉,因为他已经决定留在山东养老了。

    谢怀昌替他写的辞职信,直接送到段祺瑞案头。后者压根没有拆开看,只瞧了一眼信封上的题目,便笑眯眯地批准了。

    “这下可以安心回保定了。”

    谢怀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顺口恭维他一句:“总理现在也是为民国三造共和的人了。”

    段祺瑞颇为自得地大笑起来,连连摆手:“哪里,哪里,只是被推到台前来了而已,共和是民国人心所向,恰巧借我手完成,是国民看得起我。”

    他从此便将自己这“三造共和”的功绩打出去了,身在广州的孙中山当然不服,但其实不仅是孙中山,民国中不服段祺瑞的大有人在袁世凯已经死了,他养起来的这班骁将再也没有谁能驯服。

    谢怀昌去到山东,向韦笠翁负荆请罪。后者在临水的轩阁中读书,同他隔着窗户说话,连门都不准进:“我先前同你说过,你和我女儿的婚约作废。”

    谢怀昌一愣:“岳父大人……”

    “不要叫我岳父。”韦笠翁冷着一张脸,“我当不起。”

    谢怀昌还以为他在说气话,赶紧堆起满脸笑容,点头哈腰地同韦笠翁说好话。

    “谢校长这是何必呢?”韦笠翁捏着一卷书,以清朝大员的权威语气道,“你是忧国忧民的志士,我是愚忠旧主的遗老,我家女儿配不上你,还请你另觅良缘,当初你父母送来的聘礼,我们家一分都没有动过,过些日子我就找人抬回镇江,你同我女儿……就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谢怀昌这才发觉他是认真的,立时便慌了神,隔窗对他跪下:“求岳父大人消气,先前是小婿愚昧无知,冲撞了岳父,请岳父消气。”

    韦笠翁冷哼:“跪下做什么?起来,你们民国新士不是讲究新礼节,要握手不要下跪么?要不你过来,我同你握握手?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赏我这个脸。”

    文人若要刻薄起来,一万个市井骂街的泼妇也比不上,他们饱读诗书,因此就更知道哪些话说来难听。谢怀昌不同韦笠翁争辩,只连连认错,文人之间的争吵与争辩只在一念之间,争辩尚可应那句“真理越辩越明”,但若是吵起来,那就只有输赢,不分对错了。

    谢怀昌懂得应付不同的长辈要用不同的态度,先前逼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慷慨激昂,是要用语言打懵他,叫他反应不过来,茫茫然时就已经被送上火车,但眼下却只能一味顺着他意思走,好让他将心底里的怨气发泄出来。

    他这一策略很有效,韦笠翁说着说着,便情绪激动地自己从轩阁里走出来了,他站到谢怀昌面前,伸手将他拉起来,道:“你以为你跟了那个段芝泉是投效明主了?我告诉你,若没有段芝泉,这次复辟压根不可能成功,我们,还有你,都被段芝泉给骗了!”

    这话真让谢怀昌大吃一惊,他猛地抬头:“请岳父赐教。”

    韦笠翁冷笑一声:“那夜我们凌晨进宫面圣,其中人里就有王士珍。你当张帅只凭区区五千人就敢入京复辟?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他段芝泉一手操纵的,其目的就是为了逼黎元洪放张帅进京,我被你赶出北京后才明白过来,天下十五省督军,不管叫谁来都是前赶狼后迎虎,只有张帅不会,因为他压根没想自己当总统,他一颗忠心都献给了皇上,这才被段芝泉抓住了把柄,授意督军团们假意赞同复辟,待他入京后翻脸,玩了一出瓮中捉鳖。”

    谢怀昌脸色难看起来,韦笠翁便开始得意,但他得意不过片刻,复又黯然,最后长叹一声:“说什么‘三造共和’,不过是为自己的权位蝇营狗苟,一心为民也好,损人利己也罢,但凡走到权力中央的人,就没有不为自己考虑的,就算老百姓出了事,也是先顾自己,再顾庶民。”

    谢怀昌从震惊中恢复神智,他默然听了韦笠翁的这番话,低声道:“顾民者,民以国报之,顾己者,己以一时之利报之。”

    他从轩阁出来的时候,韦夫人正派了丫头在月门前等着。一个家族是否有财力,约莫正显在此处,韦家夫妇只从京城回来了不过一月,这府邸上下便俱已收拾妥当,新采买了丫鬟小厮,弄得像是已经在府里住了十几年。

    “宁隐晚上就在这里吃饭,”韦夫人道,“歇一两日再去保定。”

    谢怀昌还惦记着他的婚事,悄声问韦夫人:“方才岳父大人说我同筠如婚约作废,岳母大人,这是……”

    “别听你爸爸胡扯,他昏了头了。”韦夫人道,“你瞧瞧,我都已经开始为亲事布置宅邸了,原想筠如在京出嫁,正好嫁到你们家的京城别苑,现在恐怕要从山东走了。”

    京城的变故没有影响镇江,只是原定于在京举办的婚礼忽然改到老宅,让秦夫人觉得意外且手忙脚乱。老宅虽然已经布置得喜气洋洋,但就婚礼来说还是略显寒酸,她不得不重新拨一笔款,将老宅热热闹闹地装饰起来,还抱怨:“就剩两个月,忽然这么改口,果然是小门第才能做出的事情。”

二五二。家母

    韦筠如同谢怀昌成婚后,只在谢家老宅呆了一个月。她也每天到长房去伺候秦夫人,同吴心绎以礼相待,但这些礼中总透露着陌生的客气,就像是用行动默默告诉他们,她不会在这个府邸里久待,所以也不必挑剔她的所作所为。

    秦夫人没有关注她对自己的态度,但却格外注意她对吴心绎的态度。她时常叫吴心绎带着韦筠如去忙些内宅事,但后者又从未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比吴心绎刚嫁来时还要手忙脚乱。

    “我不懂这些。”韦筠如对着账册发愣,“我不知道该怎么调派人手,我不如大嫂能干。”

    这些话从富家小姐韦筠如嘴里说出来,叫吴心绎格外开心,她有时会手把手地教给韦筠如,但更多时候是在她的哀求下将所有事情一人包揽了,等到秦夫人面前汇报的时候,又替她大说好话。

    韦筠如很感激吴心绎,她原先看不起长在内苑里只知道嫁人的姑娘,现在才十二分明白女人掌家管业的难处,有时候甚至感叹自己幸亏嫁给了不被指望的庶子,不必去操心这些恼人的琐碎事。

    “大嫂也不是嫁来就这样的。”谢怀昌的婚假休得惬意,自从知道段祺瑞三造共和背后的真相后,他几乎已经对北京的国务院完全失望,但广州的国民党呢?又一直忙于同各地军阀抢地盘,看不出什么施政上的优良之处。

    韦筠如不想在镇江老宅待了,她的一身才学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用处,甚至不如在上海同婉澜闲谈来得惬意。

    “当年大嫂刚嫁过来,太太对他很严厉,”谢怀昌私下里从来不称秦夫人为母亲,“她过得很不开心,又不敢跟大哥讲,还在我面前哭过几次。”

    “太太看起来就那种很严厉的婆婆,”韦筠如道,“咱们赶紧回京城吧。”

    谢怀昌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你要是不愿意在老宅久待,那就去上海吧,”他说,“我不愿回京城。”

    韦筠如在外交部上班,而他却要在保定任职,若是回京城,显然要两地分居。

    他的事业似乎蒸蒸日下,但韦筠如却正在外交部如鱼得水,陆征祥很喜欢这个聪明机敏的女孩子,允许她随意翻看自己的外交日记,陆征祥的外国太太跟丈夫持有相同的看法,因此在闲暇之余,还会教她说点法语和德语。

    他们在镇江消磨了半月,又去上海消磨半月。婉澜本想将他们安排在客房,但陈暨却说人家夫妇新婚燕尔,想必更愿意自己住,因此拨了些丫头过去,让他们住在乔治留下来的空宅子里。

    保定军校的人打了三四回电话,催谢怀昌早早回校。像是印证他的不良预感一样,保定军校正在同失去袁世凯的北京一起走下坡路,校园里的学生同教官一起感受到这种末日来临的压抑气氛,因此整个学校都焦躁起来。段祺瑞在次年一月往学校空降了一位姓杨的新校长,谢怀昌便又回到副校长的位子上,他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不满,兴许是因为已经对段祺瑞失望了。

    民国八年,学校里的焦躁气氛达到巅峰,能安心上课的学生基本没有,在一番频繁更换校长的命令之后,整个学校彻底失去了主心骨。段祺瑞同曹锟打的难解难分,而南方在唐继尧的挑拨下,也战乱频起,这些拥军自重的各省都督谁也不听谁,各自在各自的地盘上施政颁法,从中央到地方,俱是一片混乱。

    谢怀昌在这几年里像是好了几十岁,他为维护保定军校而奔波,不得不去跟各省督军打交道,但在这乱世里人情面子能值几个钱?利益才是真正能办事的王牌。

    民国八年,直系军阀将投降后的皖系第十五师官兵驻扎在保定军校内,引发在校师生的不满,谢怀昌及时听课,给学生和老师们放假,亲自去同十五师交涉,但师长却同他玩了一出调虎离山,这边嗯嗯嗯地说什么应什么,那头却纵容士兵假装哗变,将军校洗劫一空,还纵火焚烧了校舍房屋。

    谢怀昌在保定军校的威信至此一扫而空,学生们将他认定为卖校的奸贼,校长孙树林幸灾乐祸,还假惺惺地安慰他,说保定军校已经是穷途末路了,还是及早为自己谋前程要紧。

    他知道谢怀昌同吴佩孚有沾亲带故的,现在曹锟取代了段祺瑞,吴佩孚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一方大军阀了。

    谢怀昌在保定军校正式停办的前三个月接到吴佩孚的电话,询问他日后打算,想来那时候他应该是已经接到了点消息,但是却没有告诉谢怀昌。

    谢怀昌正处在事业最低谷的时间里,曾经建国立业的雄心被打散了,他找不到自己的信仰,因此觉得未来一片迷茫。

    “可能会回去上海吧,”他说,“替家兄看顾上海的生意。”

    吴佩孚对他的这一打算很满意,但还是问了一句:“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麾下来任职,或者去曹大总统的讲武堂去任职。”

    谢怀昌茫然地笑了一声:“多谢您的好意,大帅。”

    曹大总统,曹锟也生出做总统的心思了。如今的中华大地像是一块肥肉,不管是谁,都想切上一口。

    民国十一年八月,保定军官学校正式停办,寥寥无几的学生被遣散,教职工也各有各的去处。谢怀昌先是回京城谢府住了一段日子,每天韦筠如去外交部上班,他就在家里读书或是练字,后来甚至像个老头子一样,培养出了钓鱼的爱好,对着水面一呆就是一整日。

    韦筠如担忧他的精神状况,主动请了假,陪他南下散心。她的假很好请,因为在孙文提出男女平等十几年后的今天,各个部门里还是男性占忧,她作为陆征祥的秘书在外交部,接不到什么要紧的工作,左右不过是整理文件,记录会议等等一些琐碎的事情罢了。

    每个人都曾经有过雄心勃勃要改天换日的时候,但现实却要笑着删人一巴掌。兴许这只是一道命运的考验,毕竟只靠雄心,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民国十三年十月,谢怀昌在妻子韦筠如的陪伴下,离开北京南下上海。他同陈暨那留美学习法律的胞弟陈启同一日抵达上海,一者坐火车,一者坐船,婉澜将陈启安排在陈公馆的客房里,谢怀昌却依然住在乔治留下的宅邸。

    陈启带了一个美国姑娘回来,金发碧眼,身量高挑,说是大学同学,想要领略中国风光,于是便同行。但真正的意思大家都明白,陈暨很赞同陈启同这个美国姑娘结婚,不是因为他开明,而是想要借这个婚姻关系来得到来自姑娘父母的帮助。

    他们商议回扬州拜见陈夫人的时间,在陈暨和陈启的通力操作下,陈暨差不多将国内的产业尽数抛售,只留了一个玉屏影院在名下,而新民电影公司早就宣告倒闭,因为张石川的关系,婉澜又投了一部分钱到他的新明星影戏公司里,按年拿分红。

    陈启回国是一件高兴事,陈暨往扬州打了电话,说他们过阵子要回去,但扬州却反馈来消息,叫陈暨派人去接陈夫人,因为“老太太在扬州住腻了,想到上海去。”

    婉澜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就咯噔一声,她心里知道她现在已经不能同陈夫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因此便同陈暨商量,要把谢怀昌挪过来,然后打发陈启和陈夫人到那边宅子里住。

    陈暨罕见地驳回了婉澜的建议,他开始着手整顿客房,将客房修整的同主卧居室一样好。厨房储物都在一楼地下,二楼和三楼便全部安排成卧室、将茶室和书房合一,同时做待客和书写之用,陈夫人提前打过招呼,说她会带一个伺候她的丫头来,这丫头不能跟仆人们住一起,要陈暨记得在楼上给她安排卧室。

    这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通知,老人年纪大了,难免会有些怪癖,格外偏爱伺候的某个人,给她些许优待,这是极容易理解的。婉澜以为这只是陈夫人在扬州宠爱的一个丫头,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竟然是……苏曼。

    苏曼在新民公司倒闭的时候就离开了上海,郑正秋喜欢她在舞台上的灵气,曾经大力挽留她,却被她态度坚定地拒绝,她似乎是已经为自己的野心找准了目标,清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得到什么,因此毫不留恋地离开上海。婉澜曾经与郑正秋的妻子俞丽君谈起过她,当时还颇觉欣慰,但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她的野心依然是陈暨。

    她已经开始叫陈夫人叫妈了,不是正式的“母亲”,而是亲昵的一句“妈”,有时候她想要对陈夫人撒娇,还会故意用又嗲又软的语气喊她“妈妈”。

    婉澜跟在陈暨后面迎接陈夫人,后者见陈暨陈启,自是亲昵无限,但对婉澜则是冷漠客气地招呼。为表礼貌,谢怀昌也带了见面礼来接她,然而陈夫人从头到尾就像没看到他一样。

    苏曼让出了陈夫人身边的位子给陈暨和陈启兄弟,她站在被抛在人群后的婉澜身边,笑盈盈地同她解释:“我妈妈好久不见到大哥二哥,一时激动,难免失礼,太太千万别往心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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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