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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六。丧期

    谢道庸果然没能拦住婉澜,他要谢怀昌送她,婉澜不许,要亲自去一趟镇江,也被她拒绝。

    “原以为你是个乖巧的,没想到与阿新一般令人头疼。”谢道庸不满地捋着胡子抱怨:“让你这么个大姑娘坐火车从京城回镇江,只带着一个婢女,和一帮陌生男人挤火车,若被你父亲知道了,又得二十年不许我进门。”

    婉澜正与丫头一起收拾行李,她似乎有心事,一边走神一边弯腰将安妮送给她的几本外文书拿衣服包了,整整齐齐地放进箱子里,又指使仆人去床头取她这两日正翻着的一本法国人伏尔泰的哲理小说,听见谢道庸发话,只淡淡接了一句:“叔父又说玩笑话了,不是还有玉集吗。”

    谢道庸觉察出婉澜情绪不高,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陈暨父亲去世而造成,虽然疑惑,可他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孩子们都长大了,也分别有了各自的经历,因此而拥有自己的看法和打算,这是时代送给年轻人的武器,他们将拿着这武器去征服世界,就像他当年怀揣着满腹经纶、四书五经,雄心勃勃的进入官场一样,以为自己可以创造历史。

    但历史自有他自己的主意,每年中举的人何其多,而真正能创造历史的人又有几个呢?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失败了,更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他就是第三种人。但对于少年人来说,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是要再过个几十年,等到他们也像他一样,大半截身子入土的时候才应当考虑的问题。

    谢道庸张了张嘴,打算给面前这两个低眉顺眼,却跃跃欲试的年轻人说一些自己的经验,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那都是些虚言。

    一个失败的官僚有什么资格给后辈传授经验呢?他的经验恐怕也都是些避世的经验吧。

    于是他咳了一声,改变主意开口道:“有件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要给你们姐弟说一声。”

    “先前我跟你们父亲说,是朝廷要选派学子出洋留学,这都是为了说服他的假话。李忠堂去世后,朝廷又接连签了几个割地赔款的条约,还钱都来不及,哪还有财力再选派公费留学生。今次怀昌出洋,其实是我以私财供应,但这件事,你们不必告诉你们父亲。”

    谢怀昌与婉澜都吃了一惊,他急忙站起来,垂手道:“叔父,怎么能让叔父如此破费?”

    谢道庸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你别着急,让我把话说完。”

    “这件事情,你们不必歉疚,更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只不过晚了十九年。”他说着,深深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父亲,你们的祖父去世的时候,曾国藩公还没平了洪秀全之乱,我们全家还在外地逃难呢,大哥在祖父的病榻前跪着发誓,一定会尽全力保全家族,我就被要求发誓一定会协助兄长。你们想想,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乍然遇上这等杀人见血的动乱,心里边儿得有多么害怕,可这一晃三十年,我从没听你父亲抱怨过一句,他是言出必行了,可我却食了言,所以他将我逐出家门十九年不闻不问,我心里并没有怨恨他。”

    婉澜与谢怀昌互相对视的一眼,都没有说话。

    谢道庸抬头看着他们姐弟,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里闪着欣慰,又道:“我没有儿子,膝下只得阿新一个女儿,你们也看到了,她被你们叔母养的除了吃喝玩乐,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将来自是指望不上的。而你们父亲呢,倒是有两个儿子,兴许怀安以后也会在病榻前发誓,一定要保全家族,而你,怀昌,或许得像我当年一样,被要求协助兄长。我今日出资供你出洋,其实是在协助我的兄长,为谢家培养下一代掌门人,我们这一辈子,是好事坏都这样了,起码谢家还在,还是镇江举足轻重的望族,将来是兴旺发达,还是从此覆灭,就要看你们的了。”

    婉澜又与谢怀昌对视了一眼,低声接话:“您放心吧。”

    谢道庸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最后叮嘱了一句:“自己小心吧。”

    这一夜过的似乎格外漫长,因为谢府有三个人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婉澜便起身最后一次清点了行礼,指使小厮将东西搬上马车,她思量再三,还是从谢府带走了一个小厮,并在陈暨即将出发的前一刻,在寓所楼下截住了他:“希望我没有耽误你的时间。”

    陈暨扭头看到她,不出意外地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阿澜,我真的没有……”

    “不用你送,”婉澜平静道:“我与你一同去岳阳,正好怀安也在,届时还可以与他一同返回镇江。”

    陈暨却道:“我自己可以,你不需要操心这些。”

    “如果我不是你的未婚妻子,我自然不会操心,”婉澜向后让了让:“我买了与你相同车次的票,快上来吧,莫耽误时辰。”

    陈暨犹豫了一下,将手中提的行礼放到马车后面的架子上,掀帘上车,婉澜将手里的暖炉给他,问道:“洋行里的生意你是怎么安排的?”

    “我只请了七天的假,头七之后便回来上班,”陈暨道:“情况特殊,我不打算为父亲结庐守孝了。”

    婉澜看着他的反应,猜测正田美子走了之后,康利洋行并不是陈暨的一言堂,对他不服气的兴许大有人在,倘若他真的在此时回去守三年,只怕等回来的时候,这里还有没有陈暨的位子都两说了。

    于是便安慰他道:“不打紧,孝在心里,不在嘴上。”

    陈暨苦笑了一下,第一次在婉澜面前流露出悲伤的情绪:“只在心里又有什么用。”

    婉澜抿了抿唇,靠过去伸手覆在他手上,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发现在这样的悲伤之下,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从陈暨得知消息至今,一直都是隐忍克制的,使她无从得知他心里到底承受了多么大的悲痛和压力。

    陈暨缓了一会,又开口道:“我找人打听了一下,朝中并没有收到消息,看来载滦将我父亲身死的事情瞒下来了。”

    “他自己也知道冤杀朝臣的后果,”婉澜低声道:“现在只怕他为了脱罪,扣死这个罪名。”

    “我已经发电报给张之洞大人了,”陈暨道:“张大人许诺,如果载滦开口,他一定会尽力保全先夫的名声。”

    婉澜皱了皱眉,不安道:“只有一个张之洞大人吗?”

    陈暨默了默,又道:“还有闽浙总督端方。”

    婉澜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端方如今风头正劲,在太后跟前混的如鱼得水,他先前与李莲英关系颇佳,又受到了荣禄的赏识,如今更是作为出洋的五大臣之一被委以重任,而陈暨竟然能与此人搭上关系,他是如何做到的?

    虽然有满腔疑惑,可婉澜并没有问出来,只道:“你觉得放心就好。”

    陈暨对她勾了勾唇,又深深叹了口气,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多谢你,屏卿,到岳阳之后,我母亲就拜托你了。”

    婉澜想起半年前有一面之缘的陈夫人,竟然下意识地打了个颤,在她的印象里,那位陈夫人可不是位好相与的人物。

    从京城到岳阳并没有直达的列车,他们下了火车之后,又换乘马车一路颠簸,在这个时间里,谢怀安以姻亲的身份出面,与陈家二公子陈启一同为陈之昶收尸,陈夫人对湖南的官僚彻底死了心,压根不打算在湖南办丧事,只等陈暨过来,便一同启程返回扬州。

    她没有想到婉澜也会戴孝前来,一时间泪水盈睫,难得对她露了真情:“大小姐,真是要谢谢你,我们陈家何德何能,竟然有幸与你们这样好心肠的人家结亲。”

    婉澜礼都没有行完,急忙忙搀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温言安慰:“伯母小心些,如今您可千万不能倒下呀。”

    “我知道,我知道,”陈夫人拿帕子抹了抹眼睛,一把抓住婉澜的手:“我都没来得及谢过府上大少爷,若没有他,我们孤儿寡母简直要被这些狗官欺负死了。大小姐,您不知道,复平他去世之后,那帮狗奴才慑于载滦之威,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为复平收尸!同朝为官三十载,复平从来待他们不薄,竟然落得个如此下场!”

    她说着,又激动起来,喘息剧烈,甚至要昏厥过去的样子,婉澜急忙与陈暨一同将她搀扶到椅子上,唤下人送上参汤,陈暨亲自执勺喂她喝下去,陈夫人缓了一会,又清醒过来,一手握着婉澜,一手握着陈暨,痛哭失声:“暨儿,你父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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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方:托忒克端方,字午桥,号陶斋,清末大臣,金石学家。满洲正白旗人,官至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中国新式教育的创始人之一,中国第一所幼儿园和省立图书馆的创办人,还派出了二十多名**赴日本学习师范教育。

    张之洞:= = 不知道这个人的好好反思一下自己高中历史课上都干嘛了……

四七。陈家主母

    陈暨将母亲搀扶去内室,令婢女上了安神静气的汤药,一服侍陈夫人喝了,扶着她躺下,口中说着一些安慰人的话,陈夫人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问陈暨道:“澜大小姐是与你一道来的吗。”

    “谢世伯用官衙的电报机给北京电政衙门发了电,谢大人交给阿澜,阿澜又去找的我,”陈暨道:“此番多亏谢家人帮忙。”

    陈夫人点了点头,又问:“是她主动提出与你一同过来的吗?”

    陈暨“嗯”了一声:“我原本没有要她过来的意思。”

    陈夫人轻轻吐出一口气:“你父亲本想年后使你们成婚的,这一番变故之后,又得拖三年,我怕谢家会变卦。”

    “您多虑了,”陈暨温声道:“倘若谢家有心变卦,就不会将长子长女都送来岳阳。”

    陈夫人却道:“你说错了,越是这样,我就越担心,在这件事上,谢家可谓是雪中送炭,仁至义尽,有了这样的大恩,将来他们若要退婚,我们如何说得出那个‘不’字?”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退婚呢?”陈暨微微蹙眉:“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谢家小姐的事情。”

    “先前你父亲为官,陈谢两家勉强算是门当户对,可如今他不仅去世,还被诬陷了这样一个罪名,”陈夫人忧虑道:“而你和启儿又毫无功名在身,你还是个商人,他们谢家百年大族,虽不是累世公卿,可门楣却比陈家高上好一阶。”

    陈暨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阿澜并不介意我行商,不仅如此,她还有意使重荣也做这一行。”

    陈夫人皱起眉,惊讶地看他:“是吗?这是谢婉澜的想法?”

    陈暨点了点头,为陈夫人掖好被角:“您不必为此事忧心劳神,母亲,好好休息吧。”

    而陈夫人却拽住他的袖子,若有所思:“我瞧着谢夫人的样子,原以为谢婉澜是个性情温驯的,如此,你二人成婚后若再纳妾,她也能做个贤良的主母,能避免妻妾争风,让若她真如你一般所说,是个有主意的,那……”

    陈暨向来不爱听母亲这番论断,想反驳她,却又顾忌她的身子,只将陈夫人手拨开,起身道:“她这样就很好,母亲日后只管颐养天年就是了,小辈的事情,您不必操心。”

    陈夫人看着他,悠悠叹气:“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阿暨……”

    “母亲,”陈暨打断她,再一次俯身为她掖被角:“请母亲好好休息。”

    他们母子在内室说话的时候,婉澜正在一堂听谢怀安和陈启与她说出事后几日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在路上耽搁了四日,而谢怀安则是在婉澜收到电报的前一天出发,距离陈之昶身死已经差了七日的时间,这七日里,载滦将陈之昶的遗体扔在衙门的仵作房里不闻不问,虽没有下令不许收尸,却也没有人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真的去收尸,唯恐这个“私通革命党”的罪名掉在自己头上。

    “我是先去打点好了湖南府衙的几个人,才与元初一同为陈世伯收敛遗体的。”谢怀安道:“花了约莫有七千两白银,陈伯母给了五千两,我拿了两千两。”

    婉澜点了一下头,又问:“载滦那里呢?”

    陈启重重哼了一声:“这七千两还不够载滦填牙缝的,花了也是打水漂。”

    婉澜安抚他两句,接着问谢怀安道:“昨日才将遗体带回岳阳的?”

    谢怀安答道:“陈伯母的意思本是直接回扬州,为了等你们才岳阳停这几日的。”

    “即便是回扬州,岳阳这里也得留下人,”婉澜道:“朝廷并未下旨革陈世伯的职,况且有没有与革命党暗通款曲,这也是一查即知的事情,倘若我们就此咬住了,载滦并不会好过多少。”

    她话音方落,就见陈启耳朵忽然开始发红,眼神飘忽,结结巴巴道:“澜……澜姐,我……”

    婉澜眉角一跳:“你不会是要告诉我,陈世伯他……”

    陈启立刻摆手:“我父亲绝没有与革命党有什么往来,只是……他对抓进牢里的革命党人……颇多优待……”

    谢怀安立刻道:“陈大人在岳阳颇有善名,会优待犯人也是情理之中,况且玉集大哥不是已经联系了张之洞大人吗?”

    “优待犯人和优待革命党人可不是一个意思,”婉澜蹙起眉,沉吟道:“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张之洞大人未必会出手相助。”

    陈启叫了起来:“凭什么!我父亲又没有做叛国之事!况且张之洞先前在任时,我父亲还助他良多。”

    婉澜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之色,常说慈母多败儿,这话果然不假,陈暨如此角色,竟然会有一个这样的弟弟,看来陈夫人的本事都在内苑了。

    她懒得与他多说什么,将目光转向谢怀安:“我想到一个人,或许比张之洞更可靠一些,怀安,你现在立刻去给叔父写一封信,把这里所有的情况全写上去,不必隐瞒什么,着重强调一下,是庆王的幼子。”

    谢怀安闻弦歌而知雅意,问了一句:“李家旧臣?”

    婉澜对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如果他能出手,这事就尘埃落定了。”

    陈启看着他们,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心里又焦急万分,便出言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李家旧臣是谁?”

    谢怀安看了婉澜一眼,对陈启解释道:“是袁世凯,他是被李鸿章提拔的,接了李鸿章的班,所以叫李家旧臣,放眼这满朝文武,能摆平庆王的,只有他一人,毕竟载滦再猖狂,也狂不过他父亲。”

    陈启这才恍然大悟,立刻就要对婉澜屈膝下跪:“澜姐大恩,陈家真是无以为报!”

    婉澜赶紧拦住他:“一家人,不必如此客套,况且我与玉集又有婚约,陈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陈暨从内室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这一句,他嘴上没有说什么,心下却觉得似乎有暖流流过。

    “母亲不愿在岳阳停留太久,”他走过来,道:“我这就去雇车马,我们收拾妥当,立即出发。”

    陈启道:“方才澜姐说岳阳一定要留人,不然大哥扶灵回家,我留下观后继之事,留个自己人也放心。”

    婉澜看了一眼陈启,又看了一眼陈暨,心道只怕留你才是最不放心的,但这话也只是在心头过了一遭,并没有说出口,而陈暨看来对这个弟弟的本事颇为清楚,张口便道:“我已经安排了人,你不必操心,和我一同扶灵回家,为父亲守孝。”

    陈启似乎对长兄颇为言听计从,当即便点头应下来。陈暨又转向了婉澜,走近一步,在她背上抚了抚:“累不累?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婉澜摇摇头:“你去雇车吧,怀安照我说的写信,元初在府上找个靠得住的人,将这封信送去京城,记住,一定要是心腹之人。”

    谢怀安与陈启立刻便分头去做事情,陈暨站在她身边,向她微微笑了一下:“真是活脱的一个陈家主母。”

    婉澜看到他上扬的嘴角,绷紧的心弦一松,立刻回之以微笑:“玉集,节哀。”

    陈暨点了点头:“现在还不是哀的时候。”

    他遵从了母亲的意愿,在岳阳仅仅停留了三日,岳阳陈府挂着白幡,却府门紧闭,谢绝任何一位前来吊唁的客人,在前景未明的情形下,也没有多少人前来吊唁。他们离开岳阳的时候,收到消息的一些百姓在城门前送行,算是对陈之昶在岳阳为官的十几年政绩的一个肯定,然而那些百姓一个个表情漠然而麻木,眼神空洞,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婉澜在车里看到这幅景象,竟然隐隐觉得心酸,谢道中的书房里藏有一幅画卷,是一个外国传教士所绘的明朝图景,令婉澜印象极深,因为那画卷上所绘的普通百姓表情各异,生动活泼,简直与她今日所见有天壤之别。乔治与安妮都告诉婉澜,在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国门之前,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家一直是欧洲人心里追求的天堂,甚至西方有政治家将中国的政治制度当做最优良的模板。

    那样的盛世已经过去了,如今这个国家已经是满目疮痍,天朝上国的子民在一等洋人二等官的剥削下已经过得朝不保夕。

    婉澜与谢怀安同乘了一辆车,在官道上与陈暨一家告别,陈暨没有与他们多说什么,只简单道了个谢便说告辞。谢怀安将婉澜扶上马车的时候,还玩笑般的说了一句:“真是大恩不言谢。”

    婉澜折腾了这么几天,早就疲惫不堪,只靠着一口气撑着,如今送走了陈家母子,一下就觉得浑身酸痛头脑昏沉,听见谢怀安这一句,又打起精神,低低回了一句:“他会记在心里的。”

    谢怀安看了看她的面色,递来一个水囊:“还好吗?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在岳阳修整两日。”

    婉澜打开水囊喝了一口,囊中盛的竟然是微涩的人参汤,她惊讶地拿下来看了一眼:“什么时候灌的参汤?”

    然而谢怀安竟也露出惊讶的表情:“这里面是人参汤?”

    婉澜更加奇怪:“你不知道?这不是你准备的?”

    谢怀安摇了摇头:“这是方才出发时玉集大哥递给我的。”

四八。其利断金

    婉澜捏着那个水囊轻轻晃荡着,侧耳听了听里面悦耳的声响,抿嘴笑了一笑,问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府里一切都好吗?”

    “我原以为你在京城过得乐不思蜀,居然还能惦记着家里的事情,真是不容易,”谢怀安调侃道:“一切都好,还多了个新成员。”

    “哦?”婉澜一挑眉:“莫非是哪位姨娘有喜了?”

    “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父亲都多大年纪了,”谢怀安顿了一下,神神秘秘道:“父亲装了一台电话机。”

    婉澜大吃一惊,不可置信道:“父亲?给府里装了一台电话机?”

    谢怀安点头道:“这还要多谢你的电报,父亲原本是打算给家里装电报机的,可惜私人不能装,这才退而求其次,装了部电话。”

    “原来是这样……真是不错……”婉澜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盘算一会,向前倾了倾身:“怀安,我正要与你商量,你觉得我们家再走仕途,前景如何?”

    谢怀安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婉澜没有与他打哑谜,直接道:“我觉得是没有希望的,京城局势动荡不安,革命党阵势越来越大,我不想让家里绑在清廷这艘破船上,接着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谢怀昌蹙起眉,语调缓慢:“这件事……叔父知道吗?”

    “知道,并且已经默认了,”婉澜道:“怀昌出洋一事,其实是叔父在以私财支撑,他支持怀昌与革命党人有所接触。”

    “也支持府上与革命党人有所接触。”

    谢怀安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是……一脚踏两船啊。”

    婉澜诡秘一笑,摇头道:“不,是一脚踏三船。”

    谢怀安挑眉道:“第三条船是什么?恐怕不再是某一个政治立场了吧。”

    婉澜赞许地看着他:“与陈家老二相比,你和怀昌简直是我们谢家的宝树。”

    谢怀安笑了起来:“未来的公公去世,你好像并没有如何悲伤。”

    “来日父亲去世,想必玉集也不会有多悲伤。”婉澜揉了揉额角:“没有受过他的恩,也没有与他有什么接触,甚至连事迹都不曾听说,没有丝毫的感情积累,拿什么悲伤呢?倘若这次我在他灵前哭的死去活来,那才是虚伪。”

    谢怀安却道:“好歹要做出戏给你的夫君和婆婆看看,也好讨你婆婆的欢心。”

    婉澜哼了一声:“玉集不需要我做这戏,而陈夫人……也不是做戏就能糊弄过去的人,再说了,面上做的足,她心里喜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

    谢怀安道:“你好像不是很喜欢她。”

    “面上做的足,我心里喜不喜欢她又有什么打紧?”婉澜道:“莫岔题了,还是正经事要紧,怀安,你对经商有没有兴趣?”

    谢怀安先是愕然,旋即又思忖片刻:“约莫是有的罢,但因为并没有真的经过商,所以也不好说死,只是如今的局势,只怕并不是经商的好时机。”

    “如今的局势,才是经商的好时机,”婉澜道:“我想让你做一个新行当,不去抢他人做成的残羹来吃。”

    谢怀安大吃一惊,失声道:“实业?”

    婉澜点头。

    谢怀昌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就想要站起来,然而刚站到一半,头却与马车顶棚撞在了一起,顿时呼了一声痛,又跌坐下来。

    婉澜掩口而笑:“不必这么大反应吧?”

    谢怀安摆了摆手:“不是,我在想怎么说服父亲。”

    这下换婉澜吃惊了:“你同意了?”

    “你都说出口了,我怎么能不同意,”谢怀安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带着笑意:“就算不同意,也会被你说服吧。”

    婉澜点头道:“不错,我心意已决,你就算不同意,我也要说服你。”

    谢怀安笑意一深:“不瞒你说,在你离家的这段时间,我也想了不少,尤其是给家里装电话机的时候这电话机还是我亲自到上海的洋行里去挑选购买的,我去上海,简直觉得像换了个世界,与镇江真是有天壤之别,澜姐,我说出来兴许要吓你一跳,在上海,竟然有男子已经剪了辫子。”

    婉澜微笑着看他:“在京城,警察已经公然剪辫子了。”

    谢怀安震惊地看着她:“警察?警察是何物?”

    婉澜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名词,她怔了一会,怅然叹息:“我真是后悔当初为什么一意孤行,非要去京城,我应该一意孤行,将你送去京城才对!”

    最后一句话,她语气颇重,恍然有几分追悔莫及以致捶足顿胸之感,谢怀安从她的语气里听懂了外界的变化,并且明白这变化定然是天翻地覆,严峻无比,婉澜的语言无力描述这种变化,只好这样悲痛地叹息:“当初应该将你送去京城才对!”

    “好了,澜姐,”谢怀安镇静道:“不打紧,这家里有一个人知道就行了,更何况是你与怀昌都知道呢?你想做什么只管说,不论能不能做到,我都会尽力帮你。”

    婉澜却道:“我懂有什么用,你才是谢家未来的继承人。”

    “那你就是谢家继承人的姐姐了,做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就是未来的长公主啊,”谢怀安微微笑起来,语气温和,试图借此来安抚婉澜的情绪:“阿澜,我们可是同胞姐弟,你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那个京城,你去我去都一样。”

    婉澜又叹了口气:“我到底是要嫁人的,我嫁人之后……”

    “好了,不要把母亲这句话常常挂在嘴边了,这话恐怕连你都不信,才时不时拿出来讲一遍试图说服自己,”谢怀安摆手道:“倘若每个女人生来都是为了相夫教子,那班昭是做什么的?武则天又是做什么的?李白还赋诗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呢。”

    婉澜冷笑一声:“若没有高宗的懦弱,也不会有则天大帝一代女皇。”

    “这就叫做时势造英雄,”谢怀安道:“现在我就是你的时势,来吧长姐,允许你牝鸡司晨后宫乱政,横竖现在我再去京城也来不及了就算来得及,我也去不了,所以你就尽你所能,把你的计划尽量详细说给我,你不好出面的,我来向父亲提。”

    婉澜皱着眉看他,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乱世倒是很跃跃欲试,求之不得?”

    谢怀安笑了一下:“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我是没有诸史封侯的机会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一个有所作为的世家家长。”

    婉澜明白自己父亲的固执脾气,随着时间流逝,他只会越来越固执,越来越难以说服,想要顺顺利利的执行了谢家的“新政”,要么在他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之前完成,要么……劝服他及早将家族权柄交给谢怀安。

    可就算谢道中交了权,那些谢家的宗亲,他们能愿意听一个年轻小伙子的话吗?都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当年谢道中在乱世中继任族长,凭借一己之力在乱世中保全了所有愿意跟随他的族人,他的威信是通过另一些人失去性命来建立的。如今虽然也是乱世,却再没有如他那般的机会,可以让谢怀安证明自己。

    她正为这问题苦恼着,耳边忽然传来谢怀安的大喝:“阿姐!”

    婉澜生生一抖,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谢怀安无奈道:“我说,如果做实业的话,做哪一行呢?”

    婉澜抿了抿唇,道:“我还没有决定。”

    谢怀安扬眉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主意,你觉得我们开纱场如何?”

    婉澜一怔:“纱场?”

    谢怀安点了点头:“镇江周围多产棉花,我们家里的庄子也大多是棉花地,简直天时地利,而南方的洋布市场,一靠进口,二靠张季直的大生纱厂,未免有些寂寞,我们就去分他一杯羹。”

    婉澜有点惊讶:“你……知道的不少啊。”

    谢怀安微笑着迎接她的眼神,道:“我去过通州了。”

    “这可真是……”婉澜惊喜道:“看来这些日子,你并没有老老实实在府里苦读圣贤书啊。”

    谢怀安却道:“父亲并没有连府门都不让出啊。”

    婉澜一怔,随即苦笑:“是我疑神疑鬼了。”

    他们姐弟在三日后抵达镇江,谢道中事先收到了谢怀安的信,买了一桌席面为他们接风洗尘,然而整整三十道菜,竟然全是素菜。

    谢怀安提着筷子左顾右盼了一番,偏过头去问身旁的谢婉恬:“怎么就这几日的功夫,府上竟然改吃素了?”

    谢婉恬压低声音回答他:“澜姐在孝期。”

    谢怀安这才想起来婉澜还在为陈之昶戴孝,因为她这几日都没有露出悲戚之意,他竟然将这件事全然忘记了。

    他看了一眼谢道中的面色,立刻道:“澜姐在岳阳心力劳损甚多,儿子本想回府后为她补一补身子。”

    而婉澜也赶紧道:“不打紧,休息几日就过来了,我在孝期,沾不得荤腥的。”

    谢道中的眉心这才松开,看了一眼婉澜消瘦的双颊:“让厨房炖一盅菌汤吧。”

四九。洋物

    膳后,谢道中叫人撤了碗盘在二堂上红茶,打算好好听一听婉澜在京城的见闻,谢怀安借着喝茶的机会给她使眼色,婉澜心下了然,便说起了谢道庸的那所宅子,并把它夸得天上绝无地下少有。

    “书房里装了电灯,明亮如白昼,而且通宵不断,还有自鸣钟,就立在书桌对面,一人多高,报时的时候会唱外国的乐曲。”

    谢道中“哦”了一声:“怀安去上海买电话机的时候,也给我带来了一只自鸣钟,不过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就在我卧房里,自鸣钟在中国有年头啦,并不是新东西。”

    “您说的是,”婉澜微笑道:“只是女儿先前从没有见过,所以觉得新奇。”

    谢道中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呢?”

    他似乎对谢道庸那所宅子里的洋玩意颇感兴趣。

    婉澜觉得这是个好兆头,看了谢怀安一眼,又不疾不徐道:“园子里装了能自动洒水的管子,就埋在土里,是铁的,到时辰就自己喷水,方便的紧,喷出来的水珠细细的,也不至于把花木给淹死。”

    谢道中若有所思道:“倒是可以放到地里去,能省了人来来回回的担水浇地,这东西麻烦么,贵不贵?”

    婉澜遗憾地摇摇头:“我去时已经装上了,当时只觉得好玩,却没有关心这些。”

    秦夫人便笑着埋怨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只奔着新奇好玩去了。”

    而谢道中竟和颜悦色地反驳秦夫人道:“阿澜的性子你最是清楚不过,她自小到大哪样不是奔着新奇好玩去的?都说本性难移,我瞧这性子恐怕到老都不会改。”

    婉澜微微低了低头,含羞道:“只怕阿澜这辈子都学不到母亲那般风度。”

    “兴许做了母亲就好了,”谢道中呷了口茶,又看了秦夫人一眼:“你母亲也不是生来就是这样子的。好了,莫扯这些闲话,接着说说,老二府上还有什么新鲜的?”

    “还有缝纫机,”婉澜道:“真是太神奇了,缝纫机做衣裳,可比人手来做快了三四倍不止,绣花更快,叔母还教着我秀了几块帕子,送给母亲和各位姨娘。”她说着,吩咐丫头去自她的行礼中将帕子取来:“只是我用的还不甚熟练,针脚有些拙劣,叔母绣的比我好多了,她也绣了个帕子,是送给母亲和两位妹妹的。”

    秦夫人立刻正色肃容,待立夏取来了帕子,郑重地起身自婉澜手中接过,谢家人礼数最是周到,人前人后都不差。

    她仔细看了看帕子上的花样,又将两条帕子对比了一下:“果然是二太太技艺更高一筹,这牡丹花和人手绣出来的别无二致,她若是手绣,兴许能比这更漂亮。”

    “没什么差别的,母亲,”婉澜道:“这缝纫机绣出来的东西,和人手几乎是一般模样,却能省下一半的时间。”

    谢怀安接道:“既然这么好,那不如咱们也买一台,给阿恬和阿贤学一学。”

    谢道中点了一下头:“嗯,是要买一台。”他顿了一下,竟然还风趣地开了个玩笑:“买两台也可以,给阿恬阿贤一人一台,或许日后我们府里就不必找裁缝来做衣服了呢?”

    婉澜有点惊讶,但立刻掩着嘴角轻轻笑了起来,还不忘给自己叫屈:“父亲真是偏心,明明有三个女儿,却只买两台。”

    谢道中道:“不偏心不偏心,只是为父另给你找了个事情做,只怕没时间让你再去学缝纫机了。”

    婉澜好奇道:“什么事情?”

    谢道中笑了笑:“我知道你去这么一趟京城,心里肯定活泛了,你二叔府上有的,也想照原样在咱们府里也置办一套,横竖都是好东西,你喜欢,我也不拘着你,去和怀安办这件事吧。”

    婉澜简直要大吃一惊,她一直以为父亲迂腐固执,却没想到在这件事上,他竟然让步的这样快。

    “只是有一点,莫忘了你还在孝期呢,”他又叮嘱了一句:“虽然不需要麻衣守三年,但毕竟是世交,又是你未来的公公,好坏是一份心意。”

    婉澜低头称是,又奉上一个烟荷包:“虽然父亲不抽烟袋,但这也是女儿的一份心意。”

    谢道中微微笑了一笑,接过那个荷包来,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又赞了一句,这才状似无意地问道:“见过你叔母了吧?”

    婉澜点了点头:“见过了,叔母出身名门,秀外慧中,与叔父更是伉俪情深,惹人羡艳。”

    谢道中便问:“你叔父膝下只有阿新一个女儿?”

    婉澜道:“是,叔父并无纳妾生子的意思。”

    谢道中默了默,闷声道:“阿新怎么样?”

    婉澜顿了一顿,答道:“阿新娇憨可喜,十分活泼。”

    谢道中似乎听懂了这句话,有些怅然:“随他去吧,横竖都是谢家的人。”

    婉澜展颜一笑:“叔父只是打算将阿新嫁一户好人家。”

    谢道中看了她一眼:“我也只是打算将你们姐妹都嫁进好人家。”

    婉澜一怔,立刻低头:“多谢父亲。”

    谢道中慢慢叹了口气,冲她挥挥手:“行了,今天就到这,都散了吧,阿澜早些休息。”

    他说着站起身,其余人立刻随之起身,谢道中走到门口,微微侧身:“怀安,你随我到内书房来一趟。”

    谢怀安应了下来,与婉澜对视一眼,随之而去。

    第二日婉澜早早便起身,收拾妥当后前去长房请安,谢怀安正在她房门前等她,婉澜出门的时候,他正做着几个太极里的动作。

    婉澜愕然:“你这是干什么?”

    谢怀安不理她,自顾自收了尾,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向她笑道:“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婉澜啐道:“年纪不大就想着延年益寿,你怎么不去开炉炼丹?”

    谢怀安笑嘻嘻道:“秦始皇已经证明过了开炉炼丹是没有用处的,再说我又不想长生不老。阿姐,你这是打算请安去?”

    婉澜点点头:“怎么,你不去?”

    谢怀安道:“我与你一道去,说句话便走,我已经买了去上海的票,昨日就跟父亲说好了,今天一早我们就到上海去。”

    婉澜有点跃跃欲试,却又有些不放心:“我还带着孝呢。”

    谢怀安后退一步,看了看她身上的孝衣:“去换一身素净点的衣服,再簪朵白花就成了,我看陈暨也没有要挑剔你戴孝不戴孝的意思。”

    婉澜又犹豫了一下,一狠心,转身回房里换了衣服,担忧地问谢怀安道:“倘若父亲见了只怕要训斥我。”

    谢怀安想了一下:“那你去将孝服外衣拿出来罩在外头,出府再脱了。”

    婉澜立刻照办,将孝服罩在棉袍外面,与他一同去长房请了安,谢道中又叮嘱几句,便放他们出了府。

    上海的租界里洋行林立,有外国人开的,竟然也有中国人开的,谢怀安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家名叫太昌的洋行,报了姓名,西装革履的服务生便匆匆走开,不多时,竟然说要去请太昌洋行的经理杨百业过来。

    婉澜有点惊讶,压低了声音问谢怀安道:“你与他认识?”

    “上次买电话机的时候认识的,”谢怀安悄声答道:“我将府里的洋物件全许给他了,这才换来一个贵宾的待遇。”

    婉澜道:“你可真是会许空话,就算府上都装满了洋物件又能怎样,太昌洋行会将这么小一笔交易看在眼里?”

    “但镇江土皇帝可就不一样了,”说话间杨百业已经过来,谢怀安扬起笑容,几步走上去,与他行西式的握手礼:“杨经理,好久不见。”

    “谢少还记得我,真是受宠若惊。”这杨百业的长相与中国人很不相同,鼻梁高挺,眼窝深深,眼珠也并非黑色,反而有些像婉澜在北京见过的那些洋人。

    然而他发色又是黑的。

    谢怀安与杨百业假惺惺地客套了几句,又为婉澜和杨百业互相做了介绍:“这位是我长姐。”

    杨百业笑意一深,又想来和婉澜握手:“大小姐,久仰久仰。”

    婉澜听说过这西洋的握手礼,可从来没行过,此刻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心里边有些踟蹰,杨百业看出她的窘态,立刻上前一步侧过身,一只手虚虚放在她身后,另一只手扬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小姐请,今日不管看上什么,都算我账上,当做给大小姐的见面礼。”

    婉澜向他颔首致礼,与谢怀安一道被他引着去到贵宾室,谢怀安穿着长衫,撩起下摆坐在欧式沙发上,身子一斜靠在沙发扶手边,还翘起二郎腿来,笑眯眯道:“杨老板最近生意如何?发大财了吗?”

    “哪里敢在谢少面前夸口发财的事情,”杨百业在他对面坐下,吩咐仆人为贵客上咖啡:“谢少与大小姐这次一定要在上海住几天,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就不耽误杨老板发财了,我也不嗦,”谢怀安道:“这次过来,主要是想在府里做一套发电的设备,没办法,家里老爷子喜欢这个,所有可能需要杨老板派行家过镇江一趟,把东西装上,再住上些日子,教教府里下人该怎么用。”

    婉澜可从没见过弟弟这副样子,他的动作,神态和说话的语气,简直就是在这十里洋场混惯了的阔少,她在京城见过一些富贵惯了个八旗子弟,谢怀安的神态竟然与他们**不离十。

    杨百业爽快地应了下来,还报了一个价,也不知是高是低,但谢怀安竟然毫不在意,轻飘飘地就点头答应,婉澜有些坐不住,但也心知不好在这个时候驳谢怀安的面子,便生生忍了下来。

五十。银子

    谢怀安并没有与杨百业谈很久,他拿出一张单子,冲杨百业晃了晃,交给他身边的秘书:“就不耽误杨老板的生意了,我与长姐还要去拜访一位大人,这单子上的东西,还请杨老板上心。”

    杨百业也起身相送,另送了婉澜一瓶香水做见面礼,她本想拒绝,可谢怀安却笑眯眯地示意她收下:“都是自己人,长姐不必客气。”

    “你这富贵逍遥人的做派倒是端的好,”双方告别之后,婉澜对谢怀安笑言道:“又在打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没什么主意,为以后修桥铺路罢了,”谢怀安道:“既然要做实业,那做出来的东西总得卖出去才算成功,镇江市场不过是蝇头小利,想真正转型,还得依靠这上海洋场。”

    “你想把太昌洋行当做买家?”婉澜道:“为什么是太昌?”

    “杨百业的母亲是福建人,但他父亲却是一个英国人,还是个英国商人,”谢怀安道:“我想从杨百业手里买进口机器和最先进的技术。咱们家百年从仕,猛然转商,根基全无,总得有点拿出手的东西,才能去跟人家抢饭吃。”

    他脑中转的极快,眨眼便是三四个主意,一边与婉澜说着,一边还梳理着自己脑子里杂乱无章的想法,希望能借此理出头绪:“我之前与你提过开纱厂这个想法,你还记得吧?我这几日好好想了想,的确是没有比纱厂更适合咱们的行当了。一来,府上的庄子大多都是种棉花的,那材料来源就不必担忧;其二,那些佃农的妻女们本就是做土布的行家,倘若愿意,送去稍加点拨,便可进纱厂用机器纺纱织布,省得去外头招工,再招来一些心思不纯的人进来;这其三,现今市面上销售的大多是外国进口的洋布,张季直的大生纱厂又因为官府插手而矛盾重重,这时候我们再出手办纱厂,既能以‘实业救国’的名号来夺取市场,又能避免官府插手。”

    婉澜一边想着他的话,一边反问他:“你说的这个‘送去稍加点拨’,是送哪里去稍加点拨?”

    “通州,张季直在通州办了所纺织学校,”谢怀安道:“我急急忙忙和杨百业告别,就是赶去通州拜见他。”

    婉澜惊讶道:“现在从上海再赶去通州?张季直凭什么愿意让你与他分这一杯羹呢?”

    谢怀安道:“只怕他不会愿意,所以我想先买一些大生纱厂的股。”

    “你从哪弄钱来?”婉澜又问:“你这打算,想必父亲是毫不知情的。”

    谢怀安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父亲的确是毫不知情,就算他知情了也未必同意,其实我打的主意是敲敲叔父那边,看他能不能掏点银子出来。”

    “你还真把叔父当钱庄了!”婉澜道:“你若能对他张这个口那你就去,反正我是万万张不开的。”

    “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谢怀安摊手道:“阿姐,你能不能想办法从府里抠点钱出来?”

    婉澜惊讶道:“我有什么办法能从府里抠钱?难道你要让我去管账?”

    “对,就是这个意思!”谢怀安道:“府里每日开支项目繁杂,只要账本到手,每一项虚报上那么三四两,不引人注意,银子还到手了。”

    婉澜冷眼瞧他:“你还真把别人当傻子了不成?福大叔做了那么多年的官家,这点小手段,他岂能看不出来?”

    “我替你去求求他,糊弄糊弄就完了,他还真要去母亲那里告发你不成?”谢怀安衍着脸凑上去,道:“况且银子抠出来股份买到手,就算他告发了又能怎样,父亲还能真去找张季直把钱要回来不成?顶多骂你一番罢了。”

    “你打的可真是个好主意,横竖骂的不是你,”婉澜斜睨他一眼,面上装出不悦地样子,心里却松动了不少,于是又问道:“你打算让我抠多少出来?”

    谢怀安张口道:“不多,两万两足矣。”

    “两万两!还足矣?”婉澜惊叫起来:“你怎么不叫我想办法把老宅卖了呢!”

    “要是卖老宅那可不只是两万两了,”谢怀安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阿姐,钱这个事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啊,这才只是第一步罢了。你想想,将来咱们要开纱厂,买地皮要钱吧,买布机也得要钱吧,这些可都不是两万两就能办下来的事啊。”

    婉澜一筹莫展地看着他:“你说……咱们父亲他……”

    谢怀安长吁口气,垮着肩回应:“怎么就不是贪官呢……”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会,谢怀安开口问道:“现在这个情况,你看张先生还有必要去拜访吗?”

    婉澜猛地坐直身子:“当然要去,不论我们的纱厂能不能建起来,那些学了手艺的棉农们都不至于饿死,现在土布多难卖啊,可税却又不得不收,何必要让人家走投无路呢。”

    他们走水路从上海去往通州,然而接待他们的却只是张謇府上的一个幕僚,姓周字虞夏的,有些抱歉告诉他们,张謇应了马相伯老先生之邀,到吴淞去了。

    婉澜觉得有些失望,但谢怀安却肃容向周虞夏揖礼,正色道:“先生,实不相瞒,晚生与长姐这次前来,是奉父亲谢公讳道中之命,来考察通州纺织新学经营办理之现状的。”

    周虞夏看起来有点惊讶:“谢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怀安微微笑了笑,姿态恭敬:“镇江有棉农逾万户,棉产量并不比通州低,至今依然以土法织布为生,您也知道,土法织布产量不敌平纹布,故而镇江棉农生计温饱日成问题,家父的意思是,希望能将镇江棉农的妻女送来学习机器纺织,即便是日后不能在大生务工,也可以到别的华资纱厂去讨个生计。”

    周虞夏恍然,捋了捋胡须,赞叹一声:“谢大人真是用心良苦,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带大公子去新学看看?”

    谢怀安后退一步,躬身道:“劳烦您,请。”

    他们在通州住了一日,第二日午后又走水路赶回上海,杨百业已经将谢怀安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为表重视,竟然还派了轿车送婉澜与谢怀安回府,婉澜因此觉得不安,对谢怀安道:“倘若仅仅是为了父亲的威名,绝不至于搞出如此阵仗。”

    谢怀安笑道:“怎么不至于?镇江谢家的大老爷可是镇江官场上的皇帝,二老爷又是京城里的重臣,两相结合起来,足够狐假虎威了。”

    “那虎呢?”婉澜无奈地看他一眼:“你这明明是披着虎皮的羊。”

    “管他是羊还是虎,足够唬人就行了,”谢怀安绕着那轿车走了一圈,伸手摸了一下窗上的玻璃,兴致勃勃:“别说,这轿车还真不错,回头给家里也买一辆如何?”

    “去,去去去,”婉澜斜睨他:“钱呢?银子从何来?你这次倒是大方,出手就是四千两,不如回去报五千好了,得了这一千两,就只用再抠一万九千两了。”

    谢怀安哈哈大笑,对婉澜拱了拱手:“我就说澜姐有主意,甚好甚好,那就这么定了,到时候你去说,我一定给你帮腔作证。”

    “你算盘打的好,”婉澜轻笑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去说,你来给我帮腔。”

    她言出必行,谢道中问起来的时候,她***先报了这五千两,并摆出一副愧疚不已的样子,细声细气道:“女儿一时忘形,请父亲责罚。”

    谢怀安在一边点头,语气沉痛:“其实也怨不得长姐,今次要在府里装电灯,工程浩大,如要保质,自然要舍得花钱。”

    谢道中单手捧着茶盏,向谢怀安处瞟了一眼:“银子自然是要花的,府里也并非出不起,只是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错处,你却让你长姐来顶这个名,是何用意啊?”

    谢怀安一怔:“您怎么知道……我让长姐顶名?”

    秦夫人轻轻笑了一声:“这么大的开销,又有你在,阿澜是断断不会做主的。”

    谢怀安这才明白当初婉澜爽快应下的原因,紧跟着也笑起来:“偷鸡不成蚀把米,我是被澜姐给骗了。”

    婉澜用帕子掩住嘴唇,轻轻笑了起来,又打趣谢怀安两句,便邀请谢道中夫妇并两个妹妹去看园子后头装的发电设备:“到时候各个屋子里都装上电灯,摁一下开关,比点一屋子蜡烛还要亮堂,能省下不少蜡油钱。”

    “只怕省下的蜡油钱还不够贴补这个发电机的,”秦夫人笑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婉澜立刻打蛇随棍上,向秦夫人娇声道:“那女儿就向母亲学一学当家,好不好?”

    她顿了一顿,不待秦夫人回答,又道:“阿恬也该试着学这些了。”

    谢婉恬闻言便向婉澜处看了一眼,婉澜便借着这一眼的机会给她使了个眼色,婉恬抿嘴笑了笑,上前一步,搀住秦夫人的胳膊:“阿姐说的对,母亲,横竖我整日里也是闲着无事,不如帮帮您的忙。”

五一。祠堂

    秦夫人应了婉澜的请求,次日便让管家谢福宁去取了府上每日初入的账簿来:“我刚嫁进谢府的时候,都是自己做账的,因为战乱的时候失了太多银子,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后才能花出去。”

    她说着,翻了翻那账册,却并不上心细看,只拿手点着,对婉澜两姐妹道:“府上的支出,主要在月钱和日常用度两个方面,这日常用度,又是以每天的食材和衣物布匹为主。我的月例是十五两银子,姨太太们七两,怀安怀昌兄弟五两,你们姐妹是二两,丫头那儿,屋里伺候的一月一两,外头做杂活的,一月是五百钱,小厮和丫头的月钱差不多。”

    婉澜便笑:“我才知道怀安怀昌竟然比我们姐妹生生多出三两来,母亲也太偏心了。”

    秦夫人笑道:“还没有管家呢,就钻到钱眼里去了,姑娘和男孩子能比吗?你的脂粉钗环衣物笔墨都是公里的,平日又不出门,更不宴客,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就这二两,还是让你们应急用的。”

    婉恬道:“阿姐现在不一样啦,到底是出过远门的人,还是手里有银子才踏实。”

    秦夫人道:“手里有银子也不能乱花,况且陈家出了这档事,只怕中馈也剩不下多少钱,你嫁过去后要记得勤俭持家,当省则省,可不当省的却也省不得。比如府上的衣服,这是万万省不得的,主子们每人都要有一身能见客的衣裳,尤其是你和你丈夫,这就是你们的脸面,决不能显出穷酸气来。”

    “另外,还有府上仆人的月钱,这也省不得,忠心的仆人才是活着的宝呢,待他们要像待自家人一样,别因为吃穿这点小事将人委屈了。如果财力允许,多买点品行端正的丫头小厮也是可以的,在闹长毛之前,咱们府上蓄了二百多个家仆呢。”

    婉澜有点惊讶:“买这么多仆人干嘛?”

    “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啊,”秦夫人向她和婉恬微笑:“你想想你屋里的立夏,阿恬屋里的小暑,倘若你们现在将她俩赶出府去,她们该怎么过活?”

    婉澜咬了一下唇:“可是……如果我在财力允许的时候买了仆人,那府上没钱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让你买,你就毫无节制的买?富庶的时候要为以后可能会到来的清贫日子做准备,今天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考虑到十年二十年后的结果,小门小户的主母只需要操心柴米油盐,可你即将要嫁的是一个赤县名家,越大的门户,做决定时要考虑的就越多。”秦夫人用眼神责备她,又道:“阿澜,做**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尤其是做大家族的主母,你要明白的事情,要熟练运用的技能,并不比男人在官场上要知道的少。”

    婉澜皱了皱眉,道:“我以为不善妒就是贤妻了。”

    “你那是穷酸秀才写的话本子太看多了,”婉恬笑了起来:“没有教养的男人才会将主动给丈夫纳妾定为贤妻的标准。”

    婉澜嗔怪道:“在母亲面前说这些,你也不怕被人笑话。”

    “阿恬才是明白人呢,”秦夫人将那一册账簿合拢,将立春唤来,吩咐道:“去跟谢诚说,让他把上一年的账簿都拿到大小姐屋里去。”又对婉澜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问谢诚,他管账管的很不错,基本不出错的,我瞧着比你福大叔还好。”

    婉澜笑嘻嘻道:“那我还学什么?直接把谢诚大哥带到婆家去好了,省时省力,还不会出错。”

    秦夫人在她鼻头点了一下:“成天想着图方便,那你节省下来的时间拿去做什么?治国吗?”

    婉澜微微低着头,边听边笑:“母亲又要打趣我。”

    秦夫人道:“你就要嫁人了,脑子里那些古怪的想法还是好好收收吧,连家都治不好,还谈什么治国,年轻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长辈来管教,你们还不乐意。”

    婉澜慢慢道:“是女儿轻狂了。”

    秦夫人又与她慢慢地说了一些府中常用物品的价格,婉澜看了看,竟然只比账簿上低了几十钱,最高不过百钱,立刻便对母亲刮目相看,便使劲恭维了她几句。

    谢怀安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先给秦夫人请了个安:“我就说母亲总是偏心姐妹们,连说闲话都不肯带着我。”

    秦夫人道:“女眷说话,你一个男孩子来凑什么热闹。”

    谢怀安就笑:“如今可是不凑也不行了,母亲大人,我带人来给您房里装电灯,这灯又不是眨眼就能装好的,您要是不爱搭理我,儿子就只能在自己在外头掐花瓣了。”

    秦夫人惊奇道:“这么快就能用上电灯了?”

    “只是装上,等那发电的大家伙都弄好了,这灯才能亮呢,”谢怀安得了秦夫人的允许,出门将太昌洋行派来的工人叫了进来,架上梯子,叮叮当当地便开始拉线装灯。秦夫人和婉恬都觉得新奇,都聚在门口观看,谢怀安趁机将婉澜叫到一边,低声道:“这府里每一个屋子都要装电灯吗?”

    婉澜以为他暗示的是下人们住的矮脚房,又刚听了秦夫人的教导,便道:“府上又不缺那点银子,给他们也装上吧,这电灯总比火烛安全些。”

    谢怀安却道:“我说的是祠堂。”

    婉澜一怔:“祠堂?”

    谢怀安声音压得更低:“倘若只为装个电灯而开祠堂,又引这么多外人进去叮叮当当吵吵嚷嚷,只怕父亲会不同意。”

    婉澜在下唇上咬了一下,旋即又松开:“那你的意思是……祠堂就不装了?”

    谢怀安道:“我拿不定主意,这才来找你商量。”

    婉澜还没有回答,秦夫人便回过头来唤:“你们姐弟两个躲在一边嘀咕什么?说来给我和阿恬也听听。”

    谢怀安立刻扬起笑脸:“我与阿姐商量要不要在仆人们的房间里也装上电灯。”

    秦夫人果然给出了和婉澜一样的回答:“五千两银子都花了,还心疼那一点钱吗?当然要装了。”

    谢怀安颔首道:“阿姐也是这么说的。”

    秦夫人对婉澜赞许地微笑一下,又转过头去和婉恬说了句什么。

    谢怀安接着问:“你说怎么办?”

    婉澜反问他:“你的意思呢?”

    谢怀安语焉不详道:“府上都装了。”

    婉澜听懂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道:“那就装上好了。”

    谢怀安立刻道:“好,等府里装的差不多了,我就去装祠堂的灯。”

    婉澜低低“嗯”了一声,心脏忽然一阵瑟缩,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急忙又拽了一把谢怀安的袖子:“贸然打扰先辈亡灵,不会被责怪吧。”

    谢怀安显然也有这个顾虑,被她这么一提,也犹豫了起来:“不然……先祭奠一下?”

    婉澜摇了摇头:“倘若惊动了父亲,恐怕整个府里的电灯都要拆掉。”

    谢怀安深深皱眉,语气犹疑地发问:“那祠堂就先搁一搁?”

    婉澜也没有更好地办法,在这个家庭里,谢道中是绝对的权威,只可以被说服,决不能被忤逆,这或许是所有中国家庭共有的特点,在没有说服谢道中之前,她与谢怀安都不愿去冒这个险。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月过子时之后,谢怀安又敲响了婉澜的房门:“我打算现在去祠堂祭拜,明天就去装电灯,阿姐,你跟我一起去吧。”

    被吵起来的婉澜被他这一句话吓得清醒过来:“半夜三更的,你疯了?”

    谢怀安笑了笑:“你想让我去舍官从商,这想法不比我半夜祭祖更不可理喻吗。”

    婉澜道:“可这……”

    “阿姐,你想,”谢怀安打断她:“我们两个密谋的可是买地建厂办实业的事情,这事瞒不了多久,迟早要捅到父亲跟前,如果我们连给祠堂装电灯这样的小事都没有办法说服父亲,那建纱厂就更别提了。”

    婉澜被这句话说服,犹豫了一下便回内室换了衣服,与他一同前去祠堂,她的丫头立夏被留在外屋,一脸紧张地叮嘱:“大小姐,大少爷,你们可万万要小心,这个时辰正是……正是……”

    谢怀安与婉澜都明白她没说出来的下文,双双失笑:“就算有人回来,那也是我和阿姐的祖宗,一家人,好说话。”他顿了一下,又道:“不如你也一起去?让大小姐给太老爷介绍介绍你这个忠仆?”

    立夏立刻将头摇成拨浪鼓:“大少爷就别拿我打趣了……您跟小姐……反正小心点吧。”

    婉澜便笑着叮嘱她两句,披上斗篷,与谢怀安一同过祠堂去了。谢家的祠堂只有年终祭祖的时候才会开一次,平时向来门庭深锁,谢怀安借着月光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咔哒一声将锁打开,缓缓推开了大门。

    婉澜忽然抖了一下,压着声音问他:“你哪来的钥匙?”

    “让谢诚偷的,”谢怀安侧过头对她笑了一下,只将门推开窄窄一条缝,闪身进去:“进来吧。”

    婉澜想起立夏的话,莫名便感到恐惧,她在门外犹豫了一下,没有动。

    谢怀安道:“你不会真被立夏吓着了吧?我刚刚都说了,就算有人回来,也是咱们俩的祖宗,自家人。”

    婉澜僵着脸笑了一下:“成日里满口胡言。”

    谢怀安将她拉进来,吹亮火折子,将祠堂供桌上的蜡烛一一点起来,又在堂中下跪。

    婉澜跪在他身后,抬眼看墙壁上挂的谢家历代先祖的画像,那些画像只被烛火照亮了一半,所有人的脸都藏在阴影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身前的谢怀安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虔诚道:“谢家祖宗在上,不孝子怀安及女婉澜今日再此向祖宗请罪……”

    谢怀安低低地说着他将要在祠堂中装电灯的请求,还有他们密谋的使谢家由官转商的打算。他说这世道已经今非昔比,皇庭凋零,江山动荡;说南昌教案,法国传教士凶杀南昌知县,最后获罪的却是中国人;说清廷预备立宪轰轰烈烈,最后却定了十二年的预备立宪期,滑天下之大稽;说清廷反贼孙文在日本做了三民主义与中国未来的演讲;说平浏醴起义中清廷权贵冤杀朝廷命官;说仅仅靠镇江的一官半职,已经无法保谢家全族平安。

    他说了很长,说了很多,多到婉澜都暗暗吃惊,惊讶他不知何时何地,通过何种方法,竟然已经知晓了如此多的事情。这家总是会让她吃惊,虽然她生于斯,长于斯,却不得不承认,关于这个古老的家族,以及这个古老家族所流传下来的智慧,她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只是在见识了外头光怪陆离的世界之后,便粗暴地给它打上了迂腐保守的标签。

    她跪在祖宗灵前胡思乱想,耳边是谢怀安絮絮叨叨的低语,供案上的火烛驱赶了黑暗,也驱赶了她心里潜藏的恐惧,于是她也合上了眼睛,虔诚地祈求先祖保佑,保佑他们的事业可以顺利进行。

    她纷乱的心跳声平息下来之后,谢怀安也说完了他要说的话,祠堂里只剩下火烛偶尔爆出的噼啪火花,更显得静谧,这一双姐弟怀着比正式祭祖时更加虔诚庄重的心情,一同向牌位深深叩头。

    祠堂的门在这时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婉澜的心立刻悬到嗓子眼,以为自己行踪暴露,赶紧回头来看,索性来者身材瘦弱,个子不高,并不是谢道中。

五二。暗度陈仓

    那人动作很快,闪身就进了祠堂,掩上门之前还左右看了一看,这才鬼鬼祟祟地蹭了过来:“大少爷,大小姐。”

    竟然是谢诚。

    谢怀安与婉澜一样惊讶:“谢诚?你怎么来了?”

    谢诚又走近了两步,微弱的火光将他的脸照的晦暗不明,他压低了声音,有点紧张地发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谢怀安将婉澜从地上扶起来,反问他:“你来做什么?”

    谢诚激动道:“我能不来么!这钥匙可是我偷给您的,要是出点什么事,我爹非打掉我半条命!”

    谢怀安笑了一声,安慰他道:“没事,祠堂钥匙很多,你爹未必能发现这是你偷的那一把。”

    “怎么能不发现!”谢诚道:“祠堂钥匙一共就两把,一把老爷拿着,一把我爹拿着,我偷的就是我爹的那把。我的少爷小姐,这好端端的半夜跑来祭祖,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婉澜觉得他过分的激动有些奇怪,与平日里沉稳的模样大为不同,不由发问:“这不是什么都没做吗,你怎么了?”

    谢诚又走近两步,对谢怀安驼背弓腰地作揖:“您赶紧把钥匙给我,快回去睡吧,大小姐身子单薄,又在孝里,这大半夜的,万一碰上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说着,竟然打了个哆嗦,语气更加急迫:“您快把钥匙给我吧!”

    谢怀安下意识地与婉澜对视了一眼,蹙眉道:“好端端的胡言乱语什么?这是谢家祠堂,什么是不干净的东西?”

    谢诚重重叹了口气,双手合十,敷衍地向牌位和三面墙壁上的画像晃了晃:“算我失言了,对不住各位太老爷太夫人,少爷,小姐,咱们赶紧回去吧!”

    谢怀安“嗯”了一声,率先提步向外走:“回去吧。”

    谢诚立刻追过去:“您把钥匙给我啊!”

    谢怀安对他笑了笑:“明天就给你。”

    谢诚不依不饶:“您到底要干什么啊?”

    谢怀安被他拦着,一点也不着恼,反而对他笑了一笑,温和道:“明天就要往祠堂装电灯了。”

    谢诚愣了愣,拦着他的手臂放下来:“这事儿……您可以去跟老爷要钥匙啊。”

    谢怀安道:“老爷手里的那把钥匙只有祭祖的时候才会用,你父亲手里的钥匙才是打扫祠堂等杂事用的呢。”

    谢诚道:“那您可以直接跟我爹要啊!何必让我去偷钥匙?”

    谢怀安脚步一停,惊讶地扭过头来看他:“我只是让你给我拿一下钥匙,并没有让你去偷啊。”

    谢诚张大嘴巴,愣了一愣,结结巴巴道:“那……那你说不必告诉我爹……”

    谢怀安表情古怪:“我说不必告诉你爹的意思……其实是我觉得这件事情完全可以我们两个人做主办了,”他意味深长地一顿,又道:“就像有很多事情是父亲和福大叔做主办的一样。”

    这话一出口,不仅是谢诚,就连婉澜都大吃一惊。谢诚转过头来看了婉澜一眼,勉强向她笑了一下,又将头转过去对着谢怀安,语气发虚,更加结巴:“大……大少爷真是……真是太高看我了,我……我,我暂时还不能……”

    谢怀安又对他笑了一下:“你父亲当年也只是在书房伺候的书童。”

    谢诚似乎被他说服,犹豫着侧开身子:“我得多谢大少爷栽培,那您和大小姐这半夜祭祖……”

    “怕明日惊扰先祖,所以提前与他们商量一下,”谢怀安在门前停了停,用力推开祠堂漆黑的大门,银辉洒满院落,冷风吹进来,让人精神一振,他提步迈过门槛,在门外站了站:“刚刚已经问过了,他们不介意。”

    婉澜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忍不住偏头低笑了一声,谢诚脸上焦灼的神情有所缓解,重重叹了口气:“我不敢劳烦大少爷费心提拔,只求别因为这件事免了我的差事就成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不然我爹非要把我的狗腿打断。”

    谢怀安又安慰他:“放心,出了事也是我担着,问不到你头上来。”

    谢诚勉强应了一声,与婉澜一同走出祠堂,看着谢怀安将门锁重新锁上,又不死心地叮嘱一句:“您可小心行事啊。”

    他反常的情绪引起了婉澜的怀疑,在走回房间的时候,她将这个怀疑说给谢怀安听,然而谢怀安全副心思都在祠堂的电灯上,只是潦草地让她去查一查。

    他对待此事严阵以待的态度感染了婉澜,于是她也开始惴惴不安,就像上天非要印证他们的不祥预感似得,谢道中在得知谢怀安公然打开祠堂时果然大怒。

    “父亲是不满于他引外人进祠堂,还是不满于他在祠堂里装电灯?”匆匆赶去的婉澜在谢道中的书房里将谢怀安护在身后,努力挺直脊背,让自己显得坚定而有攻击性:“如果是引外人进祠堂,那我们这就可以将工人换成府上的小厮,如果是因为在祠堂里装电灯,那这府上每一间房子都可以装电灯,为什么只有祠堂不可以?”

    “混账,祠堂和普通的房子可以相提并论吗?”谢道中呵斥道:“那是我们谢家的根!”

    “当年闹长毛之乱的时候,谢家全族北迁逃难,怎么没见将这房子也带去逃难呢?”婉澜在胸口摁了一下,凝视着父亲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无比用力:“父亲,谢家的根在心里,不在那个房子里。”

    谢道中眉心紧锁,想要找出些话来反驳她,然而他还没有开口,就被谢怀安主动打断了:“阿姐,父亲教训的是,这件事情,是我们鲁莽了。”

    他说着,在后面拉了婉澜一把,语气诚恳:“父亲切勿动怒,儿子知错了。”

    婉澜震惊地转过头看他,有些不可置信:“你……你明明……”

    “我仔细想了想,父亲说的对,祠堂是我们谢家的根,轻易动不得,”他微微抬了点头,对婉澜道:“阿姐,今次是我们错了。”

    这句话婉澜很耳熟,自幼时不论犯了什么错,谢怀安总是会用这句话来糊弄谢道中,却未必是真心认错,她又看了谢怀安一眼,低眉对谢道中屈膝:“女儿失言,请父亲责罚。”

    谢道中皱着眉来回打量他们,似乎是对这变故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

    谢怀安又道:“其实我昨夜便在思量此事,总觉得有些不妥,生怕会惹父亲动怒,今日也是壮着胆子开的祠堂门,请父亲责我失礼之罪吧。”

    谢道中叹了口气,向后倚在椅背上,捏了捏鼻梁,又翻了一下面前的一叠纸页,他似乎在衙门里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公务,无暇在这件事上过问太多:“退下吧,去把家训抄上二十遍。”

    谢怀安应了下来,与婉澜一同从书房退了出来:“我另有打算,所以才在父亲面前认错。”

    他抢在婉澜开口询问之前发话,简明扼要地解释:“没必要因为这件事而以强硬态度抵抗父亲的反对,他以后会反对的事情更多,如果每次都需要这样大吵一架才能解决,那谢家从商与不从商又有什么区别?内部失和可比外力更容易摧毁一个家族。”

    婉澜恍然,并且立刻感到后怕:“你说的不错,那你有什么办法?”

    谢怀安耸了一下肩,微微笑道:“这事还得劳动你和妹妹们来明修栈道,好给我制造一个机会来暗度陈仓。”

    婉澜被他三言两语地这么一点拨,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沉吟片刻,摇头道:“父亲可是轻易不出府的。”

    谢怀安摆摆手:“怎么将他支出去,阿姐和妹妹们商量商量,我是没有精神再来想这件事了,还有,最好是将父亲母亲一同支出去。”

    婉澜叹了口气:“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可真是至理名言,我若是个没什么想法的,也不必来操心这么些恼人的事情。”

    谢怀安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是字面的意思吗?就算是,这句话也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咱们府里的这些动静可都是你一手挑起来的,而且眼下不过是牛刀小试,更大的动静还在后头呢。”

    婉澜又叹了口气:“那祠堂那边你打算怎么着?就此停工?”

    “不然呢?”谢怀安道:“这段时间先将其他屋子的灯装上,父亲一走我就动手装祠堂。”

    “你要知道,这马上就要过年了,”婉澜提醒他道:“到时候,父亲可是要当着全族所有人的面开祠堂的,你这暗度的陈仓瞒不了多久。”

    “我也没想着瞒很久,当着族里人的面开,正好可以将本家的态度亮一亮,我就不信到时候父亲能逼我现场将电灯拆下来,”谢怀安道:“就算他要逼我,我也绝不会从命。”

    婉澜无奈道:“还是要大吵一架才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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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无才便是德:此处取“女子虽然很有才干,但一点也不自炫其才,依然自视若无”之意

五三。革命党

    婉澜与谢怀安在园子里分别,一个去处理祠堂的事情,一个去寻婉恬来商量对策。谢婉恬这个天生的千金小姐近来又迷上了烧陶,婉澜对她提一提这件事,她便顺势要求事毕之后,婉澜要在府里给她做一个窑炉。

    婉澜不由苦笑:“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时候,我的亲妹妹,你怎么还想着玩呢?”

    婉恬抿嘴微笑:“国破家亡才是生死攸关的大时候呢,我的亲姐姐,你和大哥把一个电灯看得这般重,我也是理解不来,难道这电灯装不上,你们的计划就不实施了?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安慰罢了。支开父亲容易的很,但怎么说服父亲接受,却是难如登天了,尤其是你们还选了这样一个如此激烈的办法,公然忤逆他的意思。”

    婉澜皱着眉,在额角上敲了敲,道:“真是头疼。”

    婉恬又反过去安慰她:“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不必太忧心了,反正给祠堂装个电灯也用不了多久,不如劝父亲去北固山的别苑里观梅,那怕当天去当天回也是来得及的你若是同意,我就去跟父亲提一提。”

    婉澜又道:“这主意是好,但这两天都提不得,我方才在书房里看到父亲似乎是遇到了公务上的难处,你这个时间提,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婉恬摊了摊手:“再迟几日就要过年了,那时候父母亲更没心情赏什么梅花。”

    婉澜不说话了,因为她也没什么好主意。谢府地方宽阔,从前门到后门都要走上好一阵子才能到,在诗文戏本里,这样的深宅大院总是会充满了各种秘密,然而到她这儿,在这么大的一个府邸里,想要瞒着父母做一件事情竟然能这么困难。

    这对姐妹双双沉默了好一阵,婉澜才开口道:“你说我让母亲去和父亲提一提北固山的事情,行不行的通呢?”

    婉恬摇了摇头:“母亲从来不过问这些事情,还是我们姐妹自己去提才行。”

    谢家在北固山上有一处宅院,也是个祖宅,每一代族长都会将它翻修一回,用以招待镇江每年中举的士子,这是镇江的一件大事,也是谢家的传统。然而自打太平天国之乱后,谢家举家北逃,回来就停了这个传统。

    北固山的别苑是谢道中的一块心病,别人都以为谢家停了这传统是因为财力不支,可他自己清楚,身为镇江父母官,灾乱之时竟然不顾百姓自己脱逃,那绝不是君子能做的事情,说句大不孝的话,他父亲死在避难途中,是幸事,倘若活到灾乱平定,曾国藩绝不会姑息这么一个贪生怕死官僚。

    可是子不言父过,他纵然是心里明白,嘴上却也不能指责父亲,只能对这传统缄口不言,在他看来,谢家已经没有资格再做镇江的父母官了。

    这件事情除了谢道中自己,别人都不清楚,婉澜和婉恬姐妹自然也无从知晓,她们在谢道中跟前提了一句,便眼看着他变了颜色,婉澜比婉恬更会察言观色一些,看到父亲这个表情,立刻先怵了三分。

    但他却也没有发火,毕竟这不是女儿们的过错,只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想去北固山了呢?”

    婉恬乖巧地答道:“听说北固山的梅花都开了,所以想去看看。”

    谢道中点了一下头:“和你母亲一起去吧。”

    婉恬歪着头看他:“父亲呢?”

    谢道中对她笑了一下,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父亲还有公务,就不去了。”

    婉恬和婉澜对视了一眼,又道:“可是我希望父亲能一同去,我们姐妹从没有去过北固山的宅子,澜姐这就要出嫁了,日后能在一起时辰越来越少,父亲就陪我们去一次吧。”

    谢道中极轻地皱了一下眉,语气软了几分:“父亲真的有极重要的公务,年后若有时间,再陪你们去赏梅。”

    婉恬还想再说什么,婉澜却打断她,问谢道中道:“父亲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谢道中摇了摇头,并不愿多谈:“找你们母亲商量别苑事情吧,让她带着你们过去。”

    婉澜又看了一眼谢婉恬,后者正向她递了眼色,示意她退出去,然而婉澜眼眸一转,这眼神便递了个空,谢道中尚在案头对着面前纸页愁眉不展,婉澜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为他按摩肩颈上紧绷的肌肉:“父亲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如说出来,也好集思广益。”

    谢道中有些意外,因为她与往日大不相同的固执,似乎一定要让他说出个什么来,否则就决不罢休一样,他向后扭头,看了婉澜一眼,道:“这是父亲的公事,做女儿的不必关心。”

    婉澜笑了一笑,徐徐道:“昔年晋阳公主侍奉在唐代太宗身边时,也常常为太宗排忧解难,女儿虽然没有明达的才情,却也是有同样的心意在的。”

    谢道中沉默了一会,长长地“唔”了一声:“你在京城应该听说过这个人,叫孙文。”

    婉澜心里一惊,又急忙控制好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嗯”了一声。

    谢道中继续道:“他逃去日本之后,办了个报纸,发表了一篇演说,叫做……叫做三民主义与……”

    婉澜脱口而出:“三民主义与中国前途。”

    谢道中有些吃惊,又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对,就是这个名字,这篇文章最近在国内很是流行,镇江的报馆就刊登过。”

    婉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抿着嘴笑了笑,温声道:“前些日子与怀安谈起过一次。”

    谢道中道:“他与我也说过,当时我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镇江日报社将它看得重的很,已经接连几日发表评论了。总督大人今天与我发了电报,怀疑报馆的人是革命反贼,让我从严处理。”

    谢婉恬向来对这样的正经事不感兴趣,也懒得参与,谢道中话音方落,她便瞧着这个机会打断他们,随便找了个理由告退。婉澜此刻的心神全被集中起来应付与谢道中的谈话,无暇管她,只胡乱应了一声,反倒是谢道中又叮嘱了两句,这才放她离开。

    婉恬告退后,谢道中沉默了许久,忽然抛出这么一句:“镇江是有革命党在的。”

    婉澜问他:“您很肯定?”

    谢道中从桌上拿起了一本单有封皮没有名字的书册,递给婉澜,她有些疑惑地接过来,扉页上提了一首诗,她轻声念出来:“半壁东南三楚雄,刘郎死去霸图空。尚余遗业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塞上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奠公。”

    “这诗好大的口气,三楚雄是谁?”她说着,又翻了一页,入目赫然是四个大字三民主义。

    她忽然明白这本书的作者和来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听说孙文曾经求见过李文忠公,而且上了一道书给他,有意投靠,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文忠公没有见他,也可能是见了,却不欢而散,”谢道中说着,短促地笑了一声:“那道书的内容我也曾经有所耳闻,大体上就是劝文忠公效仿西方制度,兴办学校,培养人才,着重保护工商业什么的,都是朝廷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也算是得偿所愿。”

    婉澜没有接口,她知道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

    “只是有一点,”谢道中顿了一会,又道:“听说……他求见文忠公之后没多久,忽然就与大清势不两立了,这速度之快,好像就是前脚被文忠公拒见,后脚就造反了一样。”

    他说着,又笑了一下:“这在那道上书里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

    婉澜慢慢“嗯”了一声,道:“古人常说要礼贤下士,约莫就是这个道理。”

    谢道中轻轻叹了口气:“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只是觉得,文忠公虽然没有见他,却也并没有不重用他的意思,不是交给他一本农桑会出国筹款的护照了吗。”

    婉澜道:“那可是心怀天下的人,区区一本护照,怎么打发得了这一腔壮志呢?”

    谢道中呷了口茶,似乎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微微笑了一笑:“我听你言语里的意思,似乎是很赞同这个人。”

    “谈不上赞同不赞同吧……”婉澜想了想,慢慢道:“只是国家至此,紫禁城里的天潢贵胄们却依然没有力挽狂澜的打算,而人总是需要一个盼头的。”

    谢道中反问她道:“你过得不好吗?”

    “很好,”婉澜道:“可是这种好,却并不踏实。”

    “对啊,人心尚如此,更何况国情?”谢道中将她手里的册子拿过来,又翻了几页:“开始容易,延续却很难,将这个政权毁掉,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在实力足够的时候,什么都不必考虑,只需要大刀阔斧破坏,然后在废墟上建立新制度即可。但如果是打算修补一个已有的政权……就好比修一个房子一样,一堵墙上破了个洞,你只能去补这个洞,而不能将这面墙全拆了重建,因为在拆之前,你根本就不知道这墙是不是支撑房顶的那一面。”

    “如果因为拆了这墙而塌了房顶,那被砸死砸伤的就是在这房子里住的人,”婉澜道:“但依靠这些人生活的蝼蚁鼠虫却能活下来,撑到这房子的废墟被处理,撑到下一座房子建成。”

    谢道中听她前半句话时,还颇有赞同之色,然而将这整句话听完的时候,却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然而婉澜却依然不知道困扰父亲的那一桩公务到底是什么如果仅仅是张勋给他发报要求严查镇江报馆,那么他直接查了便是,何苦再此茶饭不思呢?

    书房里一时静谧,各人沉浸在各人的心思里,相对无言。半晌之后,谢道中忽然开口:“你方才说的礼贤下士,是什么道理?”

    婉澜一怔,先在心里思索了一下自己方才那话的前因后果,才定了定神,温声道:“文人易多心。”

    谢道中将这话重复了一遍,忽而笑了起来:“你说的不错,阿澜,去告诉你母亲,让她派人收拾北固山的宅子,我要在那宴请一位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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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所提诗句名为《挽刘道一》,作者孙中山,诗中祭奠和追思的是萍浏醴起义烈士刘道一,是国父一生唯一流传下来的一首诗作。

五四。徐适年

    北固山上有一处道观,香火寥寥,观中道士也是寥寥,原本还有一个老道并几位年轻的小道士,后来那老道羽化成仙,留下的小道士维持不了生计,便四散下山求生,这道观年久失修,自然成了山中各种生灵的乐园,性子野得很,压根不怕人。

    婉贤向来喜欢这些山村古庙,或许对她来说,这破败的古老建筑一砖一瓦都充满了诱人的神秘感,是小倩婴宁们不与外人知的大本营,年少女子的美妙梦幻不外于此,心中没有感受过恐惧,自然不相信这些布着蛛丝的雕梁画栋里会藏着杀人啖骨的恶鬼。

    但伺候她的仲秋不这么想,这破门败庙在她眼里无意于丰都鬼城的大门,有连通生死的可怖魔力,与婉贤简直是背道而驰。谢道中提议要带贵客在别苑附近随处走走,婉贤立刻大力推荐这处清霄观,她从没有来过,只在谢福宁口中听过一个模糊的样子,自然好奇的不得了。而仲秋却说什么也不肯过来,立夏将她训斥一通依然无效,只好放她在别苑里安排午间正宴,自己跟过来服侍三个小姐,然而她心里到底是虚,将近门口的时候,就压低声音劝婉澜道:“山中那么多好去处,为何一定要到这个破庙来。”

    婉澜笑了笑,安慰她道:“举头三尺有神灵,你问心无愧,自然不会有小鬼来扰青宁。”

    立夏还想再说什么,但婉澜做手势制止了她,并向前抬了抬下巴,谢道中与他今日宴请的贵客走在前头,谈性正浓,自然不好在这个时间上去用些莫名其妙地理由劝他们改路。

    贵客正听谢道中与他说着这处清霄观,开口问道:“只怕当初的小道士,如今已经快作古了吧。”

    谢道中点了下头:“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时,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样子。”他说着,抬手示意了一下:“此处多长山苔,存之小心些,请。”

    “不敢当,谢公先请。”

    他没有用“大人”这个称呼,表明这场会见只是私人之交,与双方的公务毫无关系。这是自古官僚拉拢文人雅士的一种手段,放下身段,平辈论交,也算是礼贤下士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那位字唤存之的先生姓徐,名适年,是镇江日报社的主编。自从朝廷允许民间办报,全国各地的报馆就如雨后春笋一样林立起来,先前还都是洋人做主办方,后来此风渐盛,加之一批留洋的学子们回国,兴办报纸就成了潮流,徐适年自然就是这潮流中的一个。

    就连太后老佛爷都要被报纸制住手脚,他谢道中自然也惹不起报刊主编,况且这位徐先生主办的报纸所报事件、所发评论皆是公允,并没有借势要挟官府的情况,故而官衙与报社的相处向来是友善客气。面对谢道中今日突如其来的邀请,徐适年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受宠若惊来,自然也没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腐儒惯有的傲慢,他穿了一身合身的西装,带着礼帽,已经剪了辫子,头发在左侧分出一道齐整整的线,左右梳开,显得得体又文雅,与同样装束的西洋人比起来,更多了一份中国文人特有的谦逊内涵。

    婉澜对他印象很好,因此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也时不时插句嘴进去,她在京城待过一年,又与一些大使夫人和留过洋的新女**好,谈起西洋的话题来丝毫不显外行,徐适年觉得很惊讶,特意停下来,礼貌地请教她师从何人。

    “在京城时,曾经跟随乔治斯宾塞爵士学习英文,在他的推荐下看过一些书,不过都是走马观花,随便看看罢了,”婉澜自谦道:“斗胆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是贻笑大方。”

    徐适年急忙道:“小姐身为女子,却有如此大才,徐某自愧不如。”

    婉澜对他微笑了一下,完全是待客用的笑容,优雅又亲切。都是娇养的女儿,大家族里的小姐和普通门第的小家碧玉却很好区别,只要看体态姿容就能分辨出来,因为雅静与安静到底是不一样的。

    徐适年似乎是有点脸红,他的目光不自在地向旁边转了一下,手放在人中上摸了一下,才又转过来,盯住婉澜盈盈微笑的面庞:“想请教澜大小姐,在京城时,可曾听说一位唐绍仪唐大人。”

    婉澜仔细想了一下,语气犹疑:“您是说外务部唐侍郎?徐先生认识他?”

    徐适年点了一下头,笑容看起来有些兴奋:“唐大人是我留美时的好友,我时常与他展开辩论,但每次都铩羽而归,自归国后便联系渐少,可我这败绩还没有搬回来呢,总觉得不甘心。”

    婉澜觉得有趣,不由追问一句:“哦?你们都辩论什么?”

    “也无他,只是些课业上的问题罢了,我主修新闻学,因此辩论的题目也时常围绕新闻二字展开,我印象中极深的一次,是我们说新闻与革命的问题,”徐适年轻轻叹了口气:“当年九少也在,我与九少联起手来,还说不过少川一个,可真是……”

    他说着,又笑了起来,婉澜却心里一惊,“革命”这个词被他大喇喇地说出来,当着一地父母官的面,丝毫不加掩饰。

    她定了定神,语气从容地问他:“九少是?”

    “哦,是山东许家的公子,名字就叫许玖王字边,长久的久,”徐适年道:“他与我同年同船出洋,我修新闻,他便修法律,立志要成为中国的宪政专家,也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物,只是归国后便失去联系了。”

    谢道中冷不丁插了一句:“徐先生的师友都颇为优秀,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唐大人在光绪二十七年就被任命为天津海关道了。”

    徐适年点了一下头:“是,少川是第三批官派出国的,九少仿佛也在官衙谋了个差事。”

    谢道中道:“唐大人今年已经四十有四了吧?我看徐先生却年轻的很,唔,第三批官派出国……那应该在光绪七年的时候就回来了,先生说你和唐大人是留美同窗,那……”

    徐适年握拳轻咳一声,解释道:“大人,我是福建人,父辈在马来的橡胶园做工,我就出生在马来,六岁的时候才回国,十二岁又出去了,所以一直在国外,唐大人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我也在,所以能与他相识,您若是不信,听说府上二老爷也在外务部供职,既然是唐大人的同僚,那请他代为问一下唐大人,是否认识我徐适年这个人,不就能分辨真伪了吗?”

    谢道中立刻摆手:“存之言重了,我并没有不相信你的话,只是你和唐大人年岁相差不少,觉得奇怪,所以才有此一问。”

    徐适年笑了一下:“不多,大人,我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

    谢道中这才吃了一惊:“我以为先生只有二十**。”

    徐适年又笑了一下,婉澜留心观察,果然看到他的眼角处因着笑的动作而堆起细纹,只是不易察觉,这才相信他真的三十有五,不由赞道:“看来徐先生颇通长生之术。”

    “您客气了,”徐适年道:“我已经受洗,是信耶主的,不讲究长生。”

    婉澜对这个西教自然不陌生,她礼貌而得体地向徐适年表示了歉意,并得到了对方的谅解,话匣子再打开的时候,自然又回到“革命”上来了,但徐适年所说的革命,大多是欧洲各国的事情,反倒对中国闭口不谈,她几次想把话题牵过去,都被徐适年轻飘飘地打断。

    谢道中似乎确定了他不是革命党,对他的态度也愈发温和,甚至愿意针对“革命”这件事谈一谈自己的看法,顺便对闹得正如火如荼的孙**命党点评一二:“宪政这个词,我也有所耳闻,前不久朝廷下圣旨,要求各省设立咨议局,谢某不才,当选了江苏咨议局的议员,采取舆论,以指陈通省利病,筹计地方治安,这一年里,也开过了一次常会。”

    徐适年微微侧身,时不时颔首,眼神专注诚恳,表示自己正认真听着。

    谢道中顿了一下,又道:“宪政的要义不过两点,一是保障每一个公民的基本权利和自由;二是限制公共权力,所有公共权力一并由宪法所赋予,是吗?”

    徐适年道:“谢大人讲的不错,宪政即是宪法政治,宗旨是还权于民,包含三个基本要素,民主、法治和自由。”

    “那就先说说这公共权力吧,如今我大清官员的权利是由皇帝陛下所赋予的,而宪政却是由宪法赋予的,等于是这部宪法,代替了皇帝,是吗?”

    徐适年想了想,点了一下头,随即又补充道:“但宪法的权力是民众所赋予的,它的地位至高无上。”

    谢道中便问道:“我们说皇帝是真龙天子,而宪法又能代替皇帝,那宪法和天,谁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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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绍仪,字少川,清末民初著名政治活动家、外交家、清政府总理总办、山东大学第一任校长,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国民党政府官员。曾任北洋大学(现天津大学)校长。自幼到上海读书,1874年成为第三批留**童,赴美留学,后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1881年归国。

五五。听上从下

    婉澜觉得父亲有些胡搅蛮缠,她微微笑了一下,插口道:“徐先生,父亲的意思是……”

    “哦,我明白,大小姐,”徐适年礼貌地打断她,对她笑了一下,解释道:“这问题避免不了,在我国过去的两千年里,每一个王朝,兴盛也好,衰败也好,都是天大于皇帝,皇帝大于法律的,四万万人民习惯了服从于天子,却从没有习惯过服从于法律,可现在的寰球已经是宪政的时代了。”

    “其实只是习惯服从于地方官员,”谢道中笑了笑,又继续向前行去:“与其想办法改变人民,不如先从改变地方上的父母官开始,当然,我们这帮老骨头的眼睛只会看着京城,确切地说,是看着储秀宫,毕竟我们的仕途来自于那里,而不是……”

    他的手向下一指,引得徐适年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到自己正踩在一块裸露于土地之外的石头上,脚底有些滑腻,因为粘上了青苔。

    徐适年皱着眉在地上蹭了蹭,将混着暗绿颜色的泥球踢到一边:“谢公……”

    谢道中却打断他:“存之小心,山路不好走,越高越陡。”

    徐适年应了一声,他似乎喘了口气,才开口道:“谢公方才之言,真是让晚辈醍醐灌顶,都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才明白是何等滋味。您说的不错,民众只是服从于地方官员的,可地方官员却服从于京城,服从于皇帝,那么如果将皇帝替换成宪法……”

    “你错了,存之,”谢道中哈哈一笑:“或许会有官员服从于皇帝,但那并不是全部的。”

    徐适年皱了皱眉:“您的意思是?”

    谢道中保持着微笑:“当年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二圣临朝,但国无二君天无二日,你说,这底下的人是听谁的呢?”

    徐适年一怔:“您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谢道中哈哈笑了起来:“只是忽然想到古人遗事,有感而发,想与你议论一二。”

    他带着这一行人转过一个弯道,踏上一条由石块堆成的阶梯,话锋一转,又道:“今日应该将尊夫人带过来的,也好让我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儿们受受教诲。”

    徐适年只好顺着他的话回答:“谢公言重了,我……我还没有妻子。”

    “哦?”谢道中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追问道:“存之少年英才,不应该啊。”

    徐适年却好像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一样,只道:“各有各的缘法,在上帝将属于我的那根肋骨赐给我之前,我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再说贵府的各位小姐各个剔透玲珑,才华横溢,何须旁人教诲。”

    谢道中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毕竟对方只是个晚辈,过分的谦逊只会让他显得虚伪且廉价,况且这徐总编辑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或许只是个热血上头的书生。

    清宵观坐落在丛林掩映的地方,在谢道中的印象里,道观里的人将周围树木修剪的很好,曲径通幽,却又不至于喧宾夺主。如今斯人已逝,这些树木自然就毫无顾忌的疯长,将这座破败的建筑完全藏了起来,使它更像精怪传说里住着妖艳女鬼的神秘之地。

    “这里面会有婴宁吗!”婉贤提着裙脚跑过去,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兴奋,谢家三个女儿都没有裹脚,健全的双足让她像一只灵动的小鹿,与那个莫须有的婴宁相比,反倒是她更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妖,对凡世的一切都好奇的不得了。

    谢道中微笑起来,落在后面唤她:“当心些,莫绊倒了,那都是些哄人的话,哪里有什么婴宁。”

    婉贤不高兴起来,自己嘀嘀咕咕地念着:“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

    婉澜就取笑她:“生,生是谁?不知哪家少年郎如此有幸,竟然得了阿贤遗下的梅花?”

    这样的玩笑,她们姐妹间时不时就会戏谑着打趣一回,双方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个个都伶牙俐齿。然而今日却一反常态,婉贤看了徐适年一眼,脸庞立刻就红了大半,将身子一转去研究门上的铜锁了。

    婉澜有点惊讶,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在外客面前,这样的玩笑是玩玩开不得的,她转过头与宛恬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后者便不动声色地将话头接过来:“莫说这些笑闹话,万一里头住的是小倩,岂不失礼。”

    婉澜便道:“阿贤自是希望婴宁在的,不然就找找那名叫‘笑矣乎’的花,也栽房里去,那合欢忘忧解语花,统统就能扫地出门了。”

    徐适年现在对谢家这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产生兴趣了,闺阁中的女丈夫或许不少,可是能将《聊斋》这种闲书里的风尘故事在父亲面前信手拈来,互相打趣的姐妹却是少有了。他看了谢道中一眼,这个年近五十的老官僚正捋着胡子微笑着看向自己**,全然没有方才对话时的精明圆滑。

    婉贤在门边站着,有些沮丧:“门是锁着的。”

    徐适年便笑了笑,提步走过去,温和道:“不要紧,这锁已经锈了,应该可以用手扭断。”

    他说着,手指搭在锁头上,使劲一扭,那锁子发出了闷闷的金属碰撞声,却依然牢牢地挂在锁孔上。

    婉贤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他,体态优美,身形修长,徐适年在她希冀的目光下感到尴尬,又用力扭了一下。

    婉澜对谢道中道:“这破庙着实没什么好看的,我倒是听母亲说过,附近有处梅林,平日也还罢了,如果开花,那是美不胜收的,徐先生是文人,不如趁景赋诗一首,也算是一件文坛妙事。”

    徐适年听出这是婉澜再为他解围,面上便烧了起来,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这锁子拧开,他咬着牙猛然发力,似乎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终于听见铜锁发出喀拉一声闷响,断在他掌心里。

    他松了口气,微微笑起来,转过身去:“贤小姐既然喜欢,那就进去看看吧,实不相瞒,我也是第一次到道观来,好奇的很。”

    婉贤向他道了谢,一行人便依次迈过门槛走了进去,立夏到底是心里害怕,紧紧贴着婉澜,还不肯独自走在后面。

    院子正中央有一个石鼎,里面已经落满了落叶,路上也全是碎叶子,因为太多年没有人清扫,那叶子一层压一层的堆起来,飘出些许腐烂的味道。

    宛恬不喜欢这个味道,更不喜欢这里脏乱的环境,她拿袖口掩着鼻子,勉强走两步,便停了下来:“我在外头等你们吧。”

    立夏赶紧道:“我陪着二小姐。”

    婉澜好笑地看着她们,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允的理由,她想了想,又道:“你们在外头也是站着无事,不如回别苑里再取把锁子来。”

    婉贤听到这一句,立刻走过来:“一座道观,又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原主也未必会再来,还锁它做什么,不如就这么开着,日后山上樵夫来了,也好借此避个风雨。”

    婉澜又忍不住打趣她:“我们贤小姐向来是个慈悲心肠,只是这观又不是我们自家的,慷他人之慨,合适吗?”

    婉贤一撇嘴:“借他道观,行他善事,三清承善名,我承心安,大不了我自己将这院子扫了,也算是在这善事里出了点力,如何?”

    婉澜忍俊不禁,就连谢道中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连声道:“好好好,阿贤有这心思自然是好,只是一会我们走了,将你自己留下来扫院子,你可不要害怕才是。”

    婉贤又撇了撇嘴,趟着叶子哗啦哗跑到前头去了,这观里只有几间屋子上了锁,大部分都只是虚掩着。婉贤站在供奉三清的殿前,将门用力推开,立刻便有灰尘和蛛网一同落下来,她猝不及防,赶紧后退,还是被灰尘粘了半个额头。

    这下就连徐适年都笑起来了,婉贤也不敢回头,自己用力地拿帕子在额头蹭着,一两下就蹭出一大片红痕,婉澜抿着嘴过去拉开她的手,温柔的在她额头拂了拂,还细心地将蛛丝从她头发里挑出来。

    “窗纸破了,这才将灰尘吹进去的。”婉澜探头向屋里看了看,地面上一层落灰,还零零落落印了些动物的爪印,像梅花的像枫叶的,还有带着尖指甲的。

    “这下可真是山间精怪的乐园了,”婉贤又高兴起来,一马当先地跳进去,一边走一边四下来看,三清的巨大雕像就在屋子尽头,身上的彩漆有些褪色,只显得暗淡,却并不恐怖。

    徐适年站在屋子门口,念挂在两边的对联:“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持身正大,见吾不拜有何妨。”

    他微微笑了笑:“好胸怀。”

    信他的人,不被定罪。不信的人,罪已经定了,因为他不信神独生子的名《约翰福音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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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联出自陕西楼观台王灵官殿。

五六。人

    他们在清宵观里逗留了很久,主要是婉贤迟迟不肯离开,非要去将每个房间都看一遍才罢休,这些年久无人的房屋窗纸大多都泛黄破损,灰尘长年累月地吹进去,在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

    婉贤将手伸进去,在一个窗台里面一笔一划地写了点什么,婉澜问她,她也不肯说,只在婉恬反复催促下依依不舍的离开,反倒是徐适年好奇的很,故意落在后面,想去瞄上一眼。

    婉贤看到他的小动作,在前头嘻嘻而笑:“徐先生在看什么?”

    徐适年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赧然道:“没什么。”

    婉贤也不拆穿他,只转过头去,笑眯眯地对谢道中开口请求:“父亲就不要再为此观上锁了吧。”

    谢道中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婉澜便又打趣了妹妹两句,她这次掌握了分寸,婉贤也没有刻意顶嘴。一行人沿着来时路返回别苑,还特意去婉澜提到的梅林看了一眼,但令人失望的是,那梅林竟然只有寥寥几棵树开了些零星的花朵。

    徐适年怕婉澜失望,率先开口,以玩笑的口吻道:“看来梅仙也去寻婴宁姑娘了。”

    婉澜向他微笑:“也或许是被凡世的日月新天吓跑了呢?”

    徐适年眉眼间神情不变,只慢慢地笑了一下:“这世上唯一不变的是变,梅仙大人在天庭旁观千年人世,这个道理,应当是早就悟透了的。”

    婉澜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极是。”

    他们并没有在梅林勾留多久,但即便如此,回到别苑时仍然误了用午膳的时辰,厨子回锅热菜的空当里,谢道中与徐适年在前厅闲聊,她们姐妹三人变去内苑补妆休息。立夏轻手轻脚地过来,说老宅里派了个人,说是大少爷让他送封信过来。

    婉澜有些莫名,他们明明是当天去当天回,怎么还专门派人送信。

    那人很快被带上来,原来是谢家门房孔成富,婉澜认得谢家上下每一个人,自然也记得他:“让你平白跑了这些路,倘若怀安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定要替你饶不得他。”

    她孔成富成呈上一份报纸和一封信,笑道:“的确是顶天的大事,一分都耽搁不得,大小姐,这是陈家姑爷寄来的,刚收到,大少爷立刻就让小的送来了。”

    婉澜怔了怔,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陈家姑爷”指的是谁,她回府这一个月来,陈暨音讯全无,就连扬州也没什么消息,让她几次忘记自己已经订婚,而且还在公爹孝期。

    她伸手接过那封信,拿在手上,却先去看了眼报纸,似乎对信里面的内容毫不关心:“这信是从哪里寄来的?”

    “京城,”孔成富道:“报纸……是大少爷托小姐找个恰当的机会,呈给老爷看的。”

    婉澜立刻就明白了,送信是假,只怕送报纸才是真,她又往报纸上瞄了一眼,立时就明白了原因那报纸上白字黑字大剌剌印着:张之洞捕拿张难先、刘静庵、梁钟汉等九人,日知会案轰动全国。

    她将报纸折起来,神色如常:“我知道了,立夏,叫厨房去给孔大叔煎壶热热的姜茶来。”

    孔成富跟着立夏走出去,婉恬便凑过来问:“什么报纸,这么小心翼翼的?”

    婉澜将报纸交给她,自己去撕开那封信,陈暨习隶书,如今换用钢笔写信,字里行间依然带有隶书古拙雄强的意味,他的字形貌质朴,意态简远雄浑,颇具美感,竟使得婉澜在读信之前,专门欣赏了一会。

    她曾经在陈暨的办公桌上见过他的字,却并没有今日的惊艳之感,看来这封信的确是用了心思。

    将那报道浏览完毕的婉恬抬头,看到长姐脸上若有若无的娇羞笑意,不由“咦”了一声:“瞧你这表情,莫非是封情信?”

    婉澜咳了一声,将脸上的笑意收起来:“不是。”

    婉恬却不肯放过她,又道:“是又如何了?你们是未过门的夫妻,又两地分居,讲些情话最正常不过。妹妹只不过是好奇罢了,阿姐,这情书是凤求凰,还是新添声杨柳枝?”

    婉澜白了她一眼,将信纸折起来塞进信封里,站起来便往出走:“待你许了人订了亲,也让那人写封信给你,届时你想要凤求凰或是杨柳枝,直说便是。”

    她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将立夏唤来,把信交给她,淡淡提了一句让她好生收着,然后便取了报纸往前院去。

    婉恬跟在后头,看到姐姐装模作样的表情,忍不住抿着嘴偷笑,经过立夏身边的时候,还故意板起脸来叮嘱她:“这是姑爷寄来的,你收好了,回去再还给大小姐,可不许偷看,更不许伤着这信一分半毫,你弄破一个角,小心大小姐砍你一只胳膊。”

    立夏笑着应下来,还装模作样地立了个军令状,婉澜在前头听见她们调侃自己的话,只觉得脸上发烧,连回头都不敢,她步子越来越快,一头扎进谢道中与徐适年谈天的前厅,才险险停了下来。

    厅内两人都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婉澜在门槛边顿了一下,慢慢微笑起来,镇定自若地走过去:“方读了徐先生麾下刀笔大将的名作,果真是不同凡响。”

    徐适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婉澜便走过去,将手里的报纸在他面前一晃,顺手递给谢道中:“听说是利用了美国基督教中华圣公会所设的日知会阅报室做商议之所,所以才得了个‘日知会案’的名字。”

    “哦,是这件事,”徐适年笑了一下,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原来是这件事。”

    婉澜耳朵一动:“徐先生似乎对这件事早有预料。”

    “古往今来,起义这件事,不就这两种结果吗?”徐适年淡淡地微笑一下:“要么改朝换代黄袍加身,要么一朝失足千古遗恨。”

    “您误会了,”婉澜道:“我是说……您似乎早就知道湖北的这件事。”

    徐适年没有答话。

    倘若早就知道,那就是知情不报,纵容谋反,倘若不知道,那他方才的反应又着实有异。

    他轻咳一声:“我身在镇江,又没有顺风通天之能,怎么会提早预知湖北的事情,这报道还是大小姐方才给我晃的那一眼,我才知道的。”

    他们说话的功夫,谢道中已经将整篇文章浏览完毕,婉澜和徐适年都把目光投过去,暗中猜测他会说些什么,然而谢道中却将报纸折了折,顺手放在一边的案几上,站起身来:“走了一上午,还真有些饥肠辘辘,咱们这就移步花厅吧,阿澜,把你的妹妹们都叫过来,用膳了。”

    婉澜应了一声,与徐适年对视一眼,快步走去门边,婉恬正巧带着婉贤进来,看见谢道中,便含笑换了声“父亲”:“午膳应当好了吧,咱们早早用了,早早回府里去,只怕阿姐这时间已经归心似箭了。”

    谢道中又转过头来看着婉澜,婉澜的目光向下挪了挪,短促地笑一下:“玉集自京城寄了封信过来,怀安方才遣人送来的,被阿恬看着,就来打趣我。”

    谢道中却意外对此很感兴趣,他一边走一边侧着头问婉澜:“玉集没有为他父亲守孝吗?那他在京城做什么?”

    婉澜犹豫了一下,低声答道:“他受聘于一家洋行,做经理。”

    谢道中脚步一顿:“他不是在日本读了军校吗?怎么会去洋行做事?”

    婉澜道:“人各有志,那家洋行的东主是日本著名实业家正田先生,他们在日本时便多有交流。”

    谢道中重重哼了一声:“公卿之后,诗书之家,竟然会自降身份地去从商,而且还受雇于日本人,他没有为复平守孝,难道是急着去京城做买卖吗?”

    “不是的,父亲,”婉澜急忙道:“您知道陈伯父的死因,玉集是担心京城再生变故,况且……”

    她站在谢道中身侧微微向后一点,背对着徐适年,对谢道中使了个眼色:“况且玉集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谢道中看了她一眼,眼神包含着不满,却没有再针对这个问题多说什么,只客气地转向徐适年,对他道:“不是大宴,只是一两道家常菜,还望徐先生不要嫌弃。”

    徐适年急忙接过话来说一些礼貌得体的客气话,目光却在婉澜脸上一顿,又极快的调开。

    他的小动作被婉恬收进眼中,便寻了个机会私下里打趣长姐:“可惜,罗敷自有夫,皆言夫婿殊。”

    婉澜白了她一眼,跟在徐适年后面走进花厅。谢道中果然不再提陈暨的事情,反而与徐适年谈起了那篇“日知会案”的报道,他没有追问徐适年是否早就得知此事,更没有问他对这个案子的立场,却由这场革命而起,一路谈到了日本的明治维新。

    徐适年现在对谢道中有些捉摸不透,这或许是每个上位者都应具备的技能,他搜肠刮肚地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有关明治维新的消息一股脑倒出来说给谢道中,而后者只是一边微笑一边点头地听着,偶尔插两三句话进去,这些话没有一句是针对明治维新之余日本社会意义的点评,反倒全是对参与维新的人与人之间所有关系和算计的评语。

    “谢公的观点很特别,”徐适年道:“我先前从未听过。”

    谢道中宽厚地微笑:“我生死都在镇江,的确是不如先生行万里路,见万处人,不过,这倒并不妨碍我参明白一些事情,毕竟这世上有些道理,的确是为某个年龄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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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敷自有夫,皆言夫婿殊”:出自汉朝无名氏的乐府诗《陌上桑》,上下句为拆分重组,原句为“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五七。闺阁打算

    谢怀安在谢府大门前迎接寻梅归来的一行人,在谢道中面前恭恭敬敬嘘寒问暖,对徐适年则是客气有礼地询问今日可还尽兴,到婉澜跟前,却表情一变,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大姑爷的信收到了吧?”

    婉澜斜斜瞟了他一眼,从鼻腔里挤出一道声音来:“报纸递父亲看过了,他老人家并没什么表示,不管你打什么主意,都失算了。”

    谢怀安丝毫不丧气,还笑眯眯道:“关于父亲,我失算的次数还少吗?”

    婉澜对他敷衍地笑了一下,又问:“怎么样?”

    谢怀安点了点头:“妥。”

    婉澜放下心来,带着妹妹们向谢道中告罪,到内院去给秦夫人请安,谢怀安则留在二堂陪客人说话。姑娘们转过月门的时候,婉贤忽然问了一句:“大姐姐和大哥哥在说什么?神神秘秘地。”

    婉澜立刻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身后,看谢道中他们,或者是能将这句话传到谢道中耳朵里的人有没有出现,婉贤看到她的反应,嘻嘻地笑了一声:“放心,没有人。”

    婉澜放下心来,和颜悦色地对婉贤道:“没什么秘密,是大哥哥问我有没有收到玉集的信。”

    婉贤斜着脸看她,有点不高兴:“澜姐姐总将我当小孩子看。”

    这句话她说过很多次,婉澜一如既往地不以为意,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打算说句话来搪塞婉贤,而婉恬却在此时开口,语气轻快,还含着些微的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更像是提醒:“莫将别人看轻了,阿姐,我们贤姑娘聪明着呢。”

    婉澜似乎有些意外,她看了婉恬一眼,又默了一下,似乎是在心里做了个决定,然后摸了摸婉贤的后脑,道:“的确有个小秘密,我告诉你,你能守住不告诉别人吗?”

    婉贤的表情严肃起来,她用力点了点头,绷着小脸,还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一定不说,被人打死都不说。”

    婉澜被她逗笑了,又在她后脑上摸了摸:“我让大哥哥在祠堂装了个电灯。”

    严阵以待地婉贤本以为会得知一个大秘密,没想到只是装电灯这样的事情,她还不能理解在祠堂装电灯这件事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只觉得沮丧,以为婉澜又在搪塞她,不由嘟囔了一句:“什么嘛。”

    婉澜和婉恬都笑了起来,婉恬在她肩上捏了一下,道:“你看,说你太小你还不服气,你以为这只是装个电灯这样简单的事情吗?小丫头,你要学的事情还多着呢。”

    婉贤又要将她说给谢道庸的那一套大道理拿出来再说一遍了,婉澜赶紧举起手来讨饶:“莫要说了,莫要说了,阿贤,这世上的道理可真不是只要告诉你你就能明白的,瞧瞧你二姐,我和怀安瞒着的事情可一点都没有告诉她,但她也还是明白了。”

    婉贤又扭头去看婉恬,而后者只是笑眯眯地不说话,婉贤便歪着脸看她,一副人小鬼大的表情,那手指对她们两人点了点:“一肚子坏水。”

    婉澜和婉贤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婉澜又在她小小的发髻上揉了一下:“这件事情,我就不给你解释了,你自己回去猜吧,若是猜对了,姐姐就给你一个奖励。”

    婉贤背着手问:“你先告诉我是什么奖励。”

    婉澜想了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有分量的东西,便问她:“你想要什么奖励?”

    婉贤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去读女学!”

    这句话将两个姐姐都惊了一跳,忍不住面面相觑,婉澜这才想起来,在她去京城前,婉贤便对太后兴女学的口谕跃跃欲试了,但谢家终究是名门望族,让一个大家闺秀抛头露面的外出读女学,不要说谢道中,只怕就连她的母亲陶氏都不会同意。

    婉贤看着姐姐的眼睛,看出她的犹豫,便又开口道:“澜姐姐都说了要给我奖励,若是普普通通就能寻到的物件,那还算什么奖励。”

    婉澜笑了一下,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反而问道:“你怎么对女学这么大的兴趣?”

    婉贤志得意满道:“现在哪个女孩子不读书?澜姐姐前头也说了,在京城还见过女记者呢,你最开始那位英文老师不也是女人吗?我才不想在高墙里当一辈子的高门小姐、贵族太太呢,我也要去读书,将来,我也要去那个英文老师的国家,教他们国的人说汉话!”

    姐姐们又笑了起来,对她的雄心壮志大大夸赞了一发,婉澜将她的右手拉在掌心里,郑重地对她许诺:“我不一定能劝通父亲,不过我一定尽力。”

    婉贤立刻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澜姐姐,可不许说话不算话!”

    婉澜本想一口应下来,话到嘴边,却又顿了顿,改成了:“我只能尽力,不敢说死。”

    婉贤脸上有失望的情绪一闪而过,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真是人生不如意十之**。”

    婉澜又被她逗笑,转念想起一桩事来,便提议道:“不如,我就在府里先教你说着英文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婉贤一怔,眼睛随即亮了起来:“我竟忘了我姐姐也是一位无书不读的女杨慎了……这可是你说的!这下可能说死了吧!”

    婉澜便点头:“每天上午一个时辰,每天下午一个时辰,我若在忙旁的事,那当日就不教了,好不好?”

    婉贤其实还是有些不满,因为她觉得一日只得两个时辰太少,但婉澜又的确有些俗物要忙,她便也没说什么,只乖顺的点点头,将这件事情定了下来。

    秦夫人听说了,乐的合不拢嘴,那手指在婉澜头上点着:“小小丫头,斤两还不全,真是好为人师。”

    婉贤急忙替姐姐说好话,还不住的给婉恬使眼色,让她也来帮腔,婉恬便真的帮了两句,还与秦夫人提起了女学的事情。

    秦夫人倒是很好说话,仔细问过了女学的种种之后便点头答应下来,将挑选学校这件事全权交给婉澜和怀安去操心,还叮嘱他们一定要选一个名声好的塾师,可以不拘男女,却一定要讲究学问。

    婉贤打心眼里欢喜,嘴上抹了蜜似的,说了一堆好听话给秦夫人听,秦夫人自然开心,又大方地让立春去请孙裁缝来,要给婉贤上学做一身新衣裳。内一堂里欢笑连连,端的是一副母慈子孝的好图景,若是别家人看到,少不得要因此而教训教训自家婆娘,要她学学这大家主母的胸怀。

    秦夫人对待庶子庶女们向来大方,所需所求,只要合常理又不过分,很容易便松了口,就拿抛头露面去上女学这事情来说,兴许是因为婉贤并不是她的亲女,所以才容易哄她开恩,陈暨父亲去世的消息耽搁了婉澜的婚事,也耽搁了给婉恬正式说亲的事情,那么她就得趁着这个空档来为庶女操心一番,好显得她这个主母并无善妒的恶行她原想待婉澜嫁了陈暨,便将婉恬也嫁去陈家呢!亲兄弟娶了亲姐妹,亲上加亲,世间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婚事吗?

    可婉澜却不这么想,尤其是在见识了陈夫人那般言行之后,陈启显然没有如他兄长一般的魄力和才能更确切的说,她现在连陈暨一并怀疑起来了,兴许这三年正是一个契机,让她可以好好想想这门婚事、这个夫婿,选的是不是真正合心意。

    谢家的门楣和家底显然不需要通过姻亲来获取什么支持,但谢道中夫妇也绝不可能让穷酸书生娶大家闺秀的美梦成真。按秦夫人的话说,若真是个品行端正的人才,那娶个谢家小姐自然是没什么稀奇的,可整日里做美梦要做大户人家乘龙快婿的人,多半也不是什么人才。

    按照这个理论,那么徐适年就绝对够得上迎娶谢家小姐的标准了,谢道中留他在府里用晚膳,婉澜怀安他们自然就上桌相陪。女眷在场,男人们便自觉不再谈什么官场政治和海外革命党这些容易使太太小姐们一头雾水的话题,也好让秦夫人得空表现出一派慈爱的长辈风度。

    晚餐桌上的话题是围绕着留洋展开的,因为谢怀昌已经拿到了英国的录取书,启程赴英了。秦夫人将这件事比作金殿中举,是件大喜事,暗里自然也有恭维徐适年的意思,后者领略了这个意思,便以他留学美国时的趣事做开场,偶尔还与婉澜拿英文对上一两句,再将她夸赞一番。

    现在就连婉贤都看出徐适年在对婉澜另眼相看了,兴许这里头并没有什么风月之情,但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子,遇事也只能往这上面想,便笑吟吟地去问徐适年:“我大姐很厉害,是不是?”

    徐适年含笑看她,点头道:“是。”

    婉贤又道:“若谁得了她做媳妇儿,那可真是一大美事。”

    徐适年一怔,无措地看了婉澜一眼,像是对婉贤的这句话猝不及防一样,就连婉澜都尴尬起来她正为她未来的公爹戴着孝呢!虽然这孝戴的很不用心,这婚也未必最终会成,但一个已经许了人家的姑娘又被开这样的玩笑,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幸好徐适年反应的快,他先是向婉澜处看了一眼,眼睛弯起来,带着温和的笑意,又将目光转向婉贤:“是的,不过我猜,陈大公子也一定是一表人才,这才能得到谢翁与谢夫人的青眼,今日也零星听到了一些大公子的事迹,果然非同常人,谢翁看人的眼光当真是一等一的好,只盼来日能有机会,让适年与大公子交流一番。”

五八。与妻书

    一等一的陈大公子眼下正准备安排工作然后南下回扬州过年,他向镇江去了封信,本没有亲身再去一趟的打算,可陈夫人却发报来令他无论如何也要过去住上几日。陈暨这才知道原来谢家一直在资助陈夫人与陈启在扬州的生活,谢道中甚至还利用官场上的人脉为她们大开方便之门,将陈启弄进扬州衙门里,做了个不小的吏。

    即便是陈家老爷死了,作为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陈家也远远没有沦落到需要人接济来求生的地步,况且陈复平的案子已经被压下来,显然是上头心里也明白其中沟壑,这桩旧案将会被永永远远的压下去起码会比爱新觉罗在这个土地上统治的时间更久远,一直远到相关奏折被销毁,连史书都不会入。

    陈暨当然明白这是谢家人在向他表达善意和对陈谢两家婚事的坚定立场,但这沉甸甸的人情让他有点透不过气来,除了竭尽全力地对谢家姑娘好,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能回报谢家人的好方法。他将母亲的信放在桌面上,手指压在上面,尝试着在心里回忆婉澜的样子,却忽然理解了当年父亲就任岳阳知县时,母亲一定要拖家带口地跟过去的原因。

    实在是……太远了,没有情人或夫妻可以经得住距离的考验,他尚还记得最初对婉澜的惊艳与倾心之感,但能记住的,却只有这些虚无的感觉。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沿乳白色的欧式螺旋楼梯下去。年关将近,康利洋行的生意便越发红火,进出皆为富贵之人,他一路走过去,与振贝子家的姨太太寒暄,同岑侍郎家的姑奶奶问安,甚至一些背景强硬的名伶都要照顾周到。对于一个大男人来说,这工作没意思的紧,读书人治国平天下,哪里能做这样做小伏低逢迎人的事情?

    陈暨对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颔首微笑,向她致以问候,然后走到她身边展列钻石的柜台上去,打算挑一件钻石首饰带给婉澜做礼物,可站到柜边却又犹豫起来谢家女眷不少,总不能厚此薄彼,只为婉澜送这么一件奇珍。

    可倘若人人都送过来……他撇了一下唇角,微微侧身,打算离开。但柜台后穿着西装马甲和服务生却迎了过来,笑嘻嘻地问他:“陈经理,给太太买东西?”

    陈暨跟他点头打招呼,既然已经搭上了话,那就不可避免的要寒暄几句,那服务生带着诡秘的笑容说要给他看个东西,然后弯下身子从柜台里取了一样钻石首饰来。

    陈暨瞟了一眼,目光立刻便被吸引住了,那是一对耳铛,剔透的钻石打磨成水滴形状,戴在耳垂上的小一些,尖头向下,而垂下来的却大而剔透,尖头向上,一大一小均是线条流畅,毫无任何多余的装饰,因为本身便足够价值连城。

    他又有些心动,回忆了一下婉澜的脸,那样浓丽漂亮的眉眼,穿洋装就像外国公主一样高贵典雅,若能称上这样一幅耳环,那就更能称得上是“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了。

    服务生得意道:“漂亮吧,月前载滦贝子还来看过了,叫我留着,他回家拿银子来买,好像要去讨好和庆班的那个花旦,结果他这两天好像惹了点麻烦,被庆王爷关府里了,就这还不死心呢,还让人递条子过来。”

    他自顾自说的开心,却没注意陈暨的表情已经沉了下来载滦、载滦,为清廷呕心沥血的忠臣已经身死,而他却仅仅得了一个被关在府里的惩罚,竟然还有心情来讨好一个戏子。

    “多少钱?”

    那服务生一呆:“你说什么?”

    陈暨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多少钱?”

    服务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委婉道:“不是个小数目呢,就连载滦贝子都得从府里抠点儿出来。”

    陈暨僵硬地微笑一下,抬了抬下巴:“给我包起来,包的漂亮一点,我要拿去送人。”

    服务生表情更呆:“可……可是……”

    “价钱我照付,不必担心,”他侧身倚在玻璃展柜上,眉目柔和了一点,又微笑了一下:“算在你的销售额上。”

    那服务生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言语里更带了一点卑躬屈膝的讨好,这洋行里得知他家世背景的人不多,或者说压根没有,正田美子曾经打算拿他的身份做点文章,好抬抬康利洋行的身价,被他用得体的理由说服打消了念头这可是京城,宰相门房三品官的京城。

    谢道中自有谢道庸可依仗,而谢道庸也大可抬出谢家世代门楣来在礼义上占一个高点,三百年前南明危危,满清鞑子屠刀临城,时任镇江地方官的谢文汇带领镇江百姓向豫亲王投诚,自觉剃发易服,舍了一身清名保镇江上下所有人的项上头颅。

    彼时史可法还在世,与冥顽不化的南明朝廷相比,识时务的俊杰自然容易讨得当权者的欢心,谢文汇立刻便受封为一等公,还装模作样地打算升他的官,将他调去京城任职,却被谢文汇以“愿为大清安镇江一隅”为由拒绝了。在那个晚上,他将自己的名字从“文汇”改为“朽臣”,但谢朽臣这三个字,却只在他供奉在家族祠堂里的牌位上出现过这个秘密,还是他的父亲陈复平在镇江任职时知道的。

    昔日的爵位早已在依代袭承时逐级递减直至不复存在,谢家世代安居镇江,小心翼翼地为官,从不做出什么惊动皇帝的政绩,也从来不惹什么麻烦被京城注意。直到三百年后的今天,谢朽臣留下的严厉家训似乎在一个后辈面前形同虚设,可当他到了京城做了京官,也依然没有做出什么值得嘉奖的事业。

    陈暨掌心里握着那件价值不菲的首饰,又挑了一些样式新奇的外国银器一并打包,走上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想这个古老家族的遗训,竟然与老醇王有些不谋而合。

    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财也小,产也小,后来子孙祸也小,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少胆也小,此微产业知自保,俭使俭用也过了。

    太平盛世里的功臣自是需要自保,可在这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乱世,只有皇帝才需要自保。

    载滦,总有一日……

    他在距离年三十还有四日的时候抵达镇江,打算再此停上两日,然后再启程返回扬州,但谢道中却建议他将陈夫人和陈启都接来镇江,这个打算在他到镇江来之前便被提起过,没人有异议,但谢怀安却在私下里与婉澜道:“玉集大哥未必会同意。”

    婉澜心想也是,陈暨那样的人,但凡还想跟她好好做夫妻,就不会愿意自岳家手里得太多好处,他惯不爱欠人人情。

    谢怀安对谢府这位大姑爷印象很好,大抵所有中规中矩的孩子都会在心里默默追崇着一个不羁的人也未必是孩子,太白诗传至今日,魏晋风骨也为人称赞不休,这不都是风流不羁的代名词吗?他很担忧陈暨如今的做的行当会不招谢道中待见,如今陈复平身死,陈暨又即将做谢家快婿,只怕谢道中少不得要对他指手画脚一番。

    婉澜却不甚在意,当初他父亲都管不住他,难道岳父就更有分量了?如果说先前收到的那封亲笔信还不够在她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但活生生的陈暨出现在她面前,对她微笑,跟她说话,便足以掀翻那些冷静独处时所产生的怀疑犹豫。她在厅里看着陈暨一步步过来,穿着深蓝色的棉袍,衣着朴素而气度高华,站在谢道中身边也不卑不亢,谈笑自如。

    她顾忌着未婚夫妻之间应遵守的礼节,只在厅里看了看,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陈暨在余光里看到她离开,提着的心松下来,又开始回忆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唯恐哪一处失了风度。

    谢道中在一堂与他说话,秦夫人便安排小厮将他的行囊都搬去已收拾齐整的客房,谢怀安所料不错,岳父大人果然对他做的行当不甚满意,确切地说,应该是甚不满意,便提出要谢道庸在衙门里为他谋个差事。

    陈暨道:“让世伯为侄儿费心,实在是我的罪过,不过我父亲的事情风波方平,眼下要进衙门,怕是不妥。”

    谢道中也考虑到了这一层,况且看陈暨的意思,并没有对入仕表现出什么抗拒的意思,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他晓得官场上的轻重,也没针对此事多问什么,改口关心起他在京城的衣食住行来,又问最近读得什么书。

    闲聊两句,秦夫人带着丫头进来,说了他的住处,问候他母亲与胞弟安好,怀安与婉恬婉贤姐妹都在一堂陪客,只有婉澜自己避了,他忍着聊了一阵,便状似无意地问候婉澜安好。

    “澜姐姐甚好,也忙得紧,”婉恬笑眯眯道:“正向母亲学着管理内宅,又应了阿贤教她说洋文,前不久还陪着父亲去上北固山上观雪去了。”

五九。私会

    谢家的女眷们在就寝前收到了陈暨送来的礼物,银子打的玫瑰手链,或是錾着外国女人侧脸像的大吊坠链子,并不贵重,只是胜在新奇讨巧。秦夫人得到的是一束金粉大百合,衬在镏金柳叶镂空陶瓷花瓶里,别致又贵气。她在就寝前拿着摆弄,将花瓶里的金枝拨来拨去,兴致昂昂地问谢道中:“你说这是真的金子还是镀金?”

    谢道中倚在床头,闻言将圆眼镜向下拨了拨,仔细看了一眼看秦夫人摆弄:“镀金吧,玉集一人在京城,哪有这么多钱来给你打金子的。”

    秦夫人便抿嘴一笑,将花瓶放在妆台上,又退后两步瞧了瞧:“真金也好镀金也罢,好坏是一份心意,结这么一门亲,是咱们谢家有福气。”

    谢道中“嗯”了一声,把手上的书放在塌边的小几上,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待他出了孝,就让道庸在邮传部衙门里给他某一样差事,我看玉集这孩子不差,日后定能有一番作为。”

    秦夫人又将花瓶来来回回地摆了好几个地方,终于选出一出最合心意的所在,站着欣赏了一会,才叫丫头进来服侍着梳洗了,更衣上床。她平躺着长长舒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手碰了碰丈夫:“你说,玉集会给阿澜送些什么?”

    谢道中漫不经心地猜测:“兴许是更贵重一些的东西罢。”

    的确是够贵重了,婉澜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姑娘,依然被陈暨的大手笔吓了一跳,立夏随她去过京城,见过这些亮晶晶的西洋首饰,心里也清楚它的价值不菲,她怂恿婉澜试戴一下,又将先前在京城定做的那件洋装礼服找出来,要为她打扮上,婉澜含羞带怯,自是不准。主仆二人正笑闹着,却听见婉贤在外头敲门,刻意压低了声音,软软的唤了一句:“澜姐姐,你睡下了吗?”

    婉澜急忙将耳环收好,小心放进妆匣里,才起身去给她开门,婉贤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门刚开了一点她就闪身进来,还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玉集大哥想见你,在西边角门口等着呢。”

    婉澜怔了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婉贤的笑容有些小小的狡黠意味:“是大哥告诉我的啦,男人们不是在二堂用的晚膳么,他们那时就讲好了,玉集大哥会遣人送礼物给我,我收到礼物就来找你。”

    婉澜板起脸来吓唬她:“真是胆子大,不怕被父亲知道么?这种坏理法的事情我才不做。你呀你,真不知道他送了你什么了不得的珍宝,连姐姐都这么卖了。”

    婉贤撇了撇嘴,用右手食指点着她,说道:“惺惺作态,玉集大哥那封信尚在你妆匣里放着的吧,是不是每天都要读上三遍才能安枕?眼下这信的主人就在外头呢,走两步就见得到,你反倒扭捏起来了。”

    婉澜被她说的面如火烧,强作镇定地白了她一眼:“那你要在我这儿等着,还是自个儿先回去?”

    婉贤却道:“我与你一道去,大哥也在呢,这样若是被人发现,我和大哥还能去挡一挡。”

    婉澜心底一虚,这话本里的男女私会向来只带个婢女便已足够,怎么轮到她,竟然连弟妹都要一并带上了?她有些踟蹰,想打退堂鼓,并试图用表情掩盖住这怯弱心思。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阿贤,”她走了几步,扶住妆台,好像要坐下来:“快些回去,倘若真的教父亲知道了……”

    “教父亲知道又如何了?顶天不过训斥你一顿罢了,”婉贤兴冲冲地过去,吩咐立夏给她找件斗篷来,又打量了婉澜一眼,殷殷问道:“你还换身衣服不换?”

    婉澜心里七上八下,她笑了一下,吐出来的都是气音:“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这时立夏走过来,怀里抱了一件墨蓝色的斗篷,婉贤见了,伸手夺过来,披在她身上,又推着她站起来向外走:“快些吧,外头这么冷,你就算不心疼玉集大哥,也该心疼心疼怀安哥哥吧。”

    谢怀安的确是冻了个够呛,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夹袄,还不如陈暨准备妥当,而婉澜又迟迟不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与陈暨打趣道:“那我和阿贤算什么?柳梢头的报喜鸟?”

    陈暨笑了笑,一派镇定自若的样子,文绉绉道:“廿四风吹开红萼,悟蜂媒蝶使,总是因缘,香国无边花有主。一百年系定赤绳,愿李夭桃,都成眷属,情天不老月长圆。”

    “这可不敢当,”谢怀安笑道:“这话应该送给我父亲才是。”

    陈暨在角门一边站着,双手笼在袖子里:“兴许真是月老注定呢?”顿了顿,又问:“几时了?”

    谢怀安揉了揉鼻子,想打个喷嚏却没有打出来,他声音已经有点嗡了,抱怨道:“不知道……我明天约莫要着凉了。”

    陈暨却不知在想什么,默了片刻才接话:“是得着凉。”

    谢怀安叹了口气:“兴许不来了,不如白日里再说。”

    陈暨却道:“万一来了呢?”

    像是回应他这句话,角门里面发出了细碎的声响,紧接着门便被打开了一条缝,婉贤的小脑袋钻出来,左右看了看:“大哥!玉集哥!”

    陈暨在原地顿了一下,仿佛是可以找话题地明知故问:“婉贤,屏卿呢?”

    “在这呢,”她缩回去,将婉澜推了出来。

    陈暨便对着婉澜微笑起来:“深更半夜还让你跑一趟,真是对不住。”

    婉澜紧张的情绪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变得更加紧张,她的灵仿佛从**里脱出来了,站在一边,听见**发出声音:“第二次对不住了。”

    陈暨点了点头,向她走近两步,笼在袖子里的手拿出来,掌心放了只精巧又袖珍的汤婆子:“冷吗?”他说着,又向谢怀安处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若被重荣看到,一定会说我两句难听的,他冻坏了。”

    婉澜接过来,微凉的指尖触到他掌心,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不给他?”

    陈暨笑了笑:“他弄凉了,你怎么办。”

    婉澜无声的挑起了唇角,指尖在他掌心划过去,将尚还有些烫手的汤婆子取走:“你去扬州了吗?”

    “没有,先来看的你,”陈暨道:“谢伯父要我把母亲和元初都接来,我没有答应,所以只能在镇江停留两天,后日就启程了。”

    婉澜轻轻“嗯”了一声:“请代我向陈伯母问好。”

    陈暨应了下来。

    月光给院子里渡了一层银辉,静谧得能让人听见每一片瓦片的窃窃私语。谢怀安正与婉贤凑在一起说话,他们整日里见面,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聊上一两句便东张西望一下,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婉澜看着他们,又扭头看了陈暨一眼。

    陈暨与她目光相遇,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又犹犹豫豫道:“你……你收到了吧……”

    婉澜点了下头:“太贵重了。”

    陈暨愕然:“我说的是信,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婉澜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先前激动不安的一颗心正慢慢落回原处,她抬眼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风姿,却让她觉得仿佛少了点什么。她曾为一些小事与他周旋,而他也配合,装作被蒙在鼓里的样子,至今想起来仍乐在其中,可那个人似乎又与面前人不一样了。

    她忽然觉得兴致阑珊,就连自己夜里出来见他的行为都有些冒失可笑了。

    陈暨又道:“回去吧。”

    他也感受到了,婉澜心想,这令人尴尬的气氛,负有婚约的青年男女无视礼法夜半私会,本是一件令人多么浮想联翩的事情,让人心潮澎湃,可他也感受到了。

    她想说些什么来挽救这一次不成功的会面,于是磕磕绊绊地强装自然:“洋行里一切都好么?”

    陈暨笑了起来:“这话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至于放在私会时说。”

    婉澜更加窘迫,并且由此生出更加强烈的后悔,后悔她不该来这一趟。

    然而陈暨又道:“我们要见面,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回去吧,太冷了,”他伸出手来包在婉澜捧着汤婆子的手上,用力握了一下,俯身过去,停在她耳边:“明天我来接你。”

    婉澜错愕地看他,陈暨在她的眼神里又挑起唇角,从容不迫地微笑,重复了一遍:“明天见。”

    婉贤陪她一起回房去,意味莫名地叹了口气,好像有些不满:“说了什么,这么快就说完了。”

    婉澜一边走一边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惊觉从她出门至今,才刚刚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却让她觉得仿佛几个时辰那样漫长,陈暨与谢怀安自晚膳前便开始密谋准备,打点了这许多人,却只换来这样的一刻钟。

    先前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一边走一边苦恼,还得分出神来安慰婉贤,并将她送回住处。掌心里汤婆子已经慢慢失去了温度,她携着一身寒意推开自己的房门,将苦等的立夏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小姐得出去好久。”立夏走上来,为她卸下披风。

    婉澜笑了笑:“我也以为。”

六十。奇妙的感情

    陈暨半宿没有睡好,绞尽脑汁地想些取悦婉澜的方法,京城里自是有千般去处可消磨时间,但镇江却让他束手无策。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眠,外头更鼓声声,有凉风侵入室内,带来湿冷的寒意,为心事重重的人多添了几分萧索。他回忆着前头那一刻钟的相见,从激动雀跃到索然无味,婉澜的情绪变化很明显的反映在眼神里,让他知道他搞砸了一场精心策划的私会。这个认知催生了他的悔意,就像婉澜后悔她去见他这一面一样,陈暨也开始后悔他的这个安排,他只在镇江停留两日,连修正错误的时间都没有。

    他带着这样的心思入睡,一整晚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外头的一丁点轻微动静都能将他惊醒过来,终于捱到东天亮了晨光,他起身自己洗漱了,在房间外抽起一根洋烟卷来。

    被派来服侍他的小厮晚了半个时辰过来,见他已经自己收拾妥贴,惊得合不拢嘴,连连向他请罪。

    “行了,不是什么大事,我一向都自己动手,”陈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卷,向仆人和善微笑:“老爷太太们几时起身?”

    “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辰了,”那仆人回答道:“少爷小姐们也一样,有时候会早一点,大小姐每天都去长房请安,这时辰应该也已经收拾好了。”

    陈暨点了点头,又问:“你是在内苑伺候的?”

    仆人便道:“是的,陈大少爷,小人原先是伺候二少爷的。”

    陈暨吸了口烟,又吐出些白雾来,沉沉“嗯”了一声:“你对你们大小姐熟悉么?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仆人有些为难,嗫嚅道:“这小人也不清楚,过去二少爷在府里时,白日里都到族学去了,小人也无从得知内苑的小姐们都做什么。”

    陈暨有些失望,又想问些什么,却被一侧的女声打断了:“你想知道这些,不如自己来问我。”

    他猛地转头,婉澜正笑盈盈地立在房子一角,斗篷上带着一个大大的兜帽,边说边向这边走过来:“昨夜寝的可好?”

    陈暨去迎她,一抬手才发现自己指间还夹着烟卷,慌忙左顾右盼地想找个地方摁灭它,好在婉澜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她将那半截香烟接过来交给立夏,吩咐她拿水灭了,丢到外头去,并借这个机会将那仆人也遣退了。

    “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她说着,将头上的兜帽取了下来,侧过脸让他看耳垂上带着的大颗钻石:“我想一定价格不菲。”

    陈暨欣赏了一会,赞道:“很衬你,我没有买错。”

    婉澜没有动,只道:“想让你做第一个看到我带它的人,所以急急过来了。”

    陈暨立在原地,又仔细看了看她形状优美的耳朵:“你的耳垂很漂亮,我母亲说这是有福气的象征。”

    “我向来都很有福气,”婉澜将脸转回来,对他微笑:“以后还可以分给你一点。”

    陈暨觉得自己整一夜的懊悔不安都在她柔柔的语音里消弭无踪了,也跟着微笑起来,意有所指道:“不必,兴许我比你更有福气,他们都说我是上帝选中的幸运儿,得到了主在东方最好的作品。”

    “他们都说,那你呢?”婉澜歪了歪头,满面笑容,又道:“我昨夜表现很不好,怕你生出什么误会,这才过来了。”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他顿了一下,又道:“你冷不冷,我们进屋说?”

    婉澜点了下头,便随他进室内去,又问:“怎么想起送这样贵重的礼物?”

    “偶然看到了,觉得很好,想送给你,就买了。”他一边说一边为婉澜倒茶,可触手才想起茶壶里水都是冷的,不由窘迫:“我叫人来……”

    “好了,别忙这些,”婉澜伸手示意他坐下,笑道:“我又不是来喝茶的。”

    陈暨依言坐下,身子面向她,一只胳膊放在圆桌上,眉眼带笑:“这耳环应配洋装。”

    婉澜嗔怪道:“这是镇江,哪有机会穿洋装。”

    陈暨却道:“总会有,唔,可以配那条绣着仙鹤的裙子。”

    他说的高兴,婉澜便跟着想象了一番,欣然道:“来日若有机会,我穿给你看。”

    陈暨被她的笑容弄的心神都舒缓下来,他起身在她身边蹲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仰头看她:“我听重荣说,你和他正密谋一件大事。”

    “的确是挺大的,”婉澜想起那些纷纷乱的思绪的打算,忍不住叹了口气,怅然道:“而且也没什么头绪。”

    陈暨倒是很感兴趣:“说说看。”

    “这可说来话长了,日后倘若有机会,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婉澜别过头看了看天色,又道:“我要回去了,马上要去长房请安,迟了恐怕被发现。”

    她说着,起身将立夏叫进屋来服侍她穿戴斗篷,但陈暨却从立夏手里讲这个活抢了来,动作温柔又细致,当着立夏的面也不觉害臊,还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真后悔没有早点过来。”

    婉澜没有接话,她准备走了,但在走之前又顿了顿,转过身来唤了一句:“玉集。”

    陈暨便走过去在她身前站定,两人距离极尽,使婉澜不得不微微抬起头来看他:“怎么?”

    她微微笑了笑:“你昨日说我们要见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陈暨点了下头:“是。”

    婉澜又笑了一下:“我也觉得。”

    她沿着来时路返回去了,寥寥几句话的功夫,比一刻钟更短,却比那一刻钟更令人意犹未尽,陈暨自己坐在未开灯的屋子里,又开始绞尽脑汁,打算想一个正当借口,能与婉澜光明正大的见一面,他想的认真,就连谢怀安来叫他用早膳时的叩门声都没有听到。

    “我可再不与你筹谋什么情人计了,”谢怀安大呼小叫地抱怨:“昨日寝时就觉得头昏昏沉沉,半夜又折腾起来喝了碗姜汤,你倒是生龙活虎,反倒害惨了我。”

    但陈暨丝毫不为所动:“着个凉而已,又算不上什么大事,况且你还没着凉呢。”

    谢怀安装模作样地长叹口气:“日后你两个成婚,有的是大把时间相会,何必急于一时。”

    “成婚也是三年之后了,”陈暨道:“我昨日说了今天要去接她,岂可失信于人。”

    谢怀安斜了他一眼:“兴许她就那么一听,并没有放心上,她上午要学着管帐,下午又要教阿贤学洋文,哪有时间等你接她。”

    陈暨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他:“她?教阿贤学洋文?”

    谢怀安道:“你打什么主意?阿贤对日语可没什么兴趣。”

    陈暨慢慢笑了起来:“我会的岂止是日语这一门。”

    他果然在膳桌上对谢道中提起这回事,装作无意地询问婉贤的英文学习进度,没想到谢道中是头一次听说婉澜在教婉贤学洋文的事情,当即便有些不悦:“女孩子学这些做什么。”

    “伯父有所不知,京里官家小姐留样已经成风潮了,”陈暨笑道:“况且婉贤年龄幼小,在府里也没什么旁的事做,当成乐趣学一学正好。”

    谢道中赶着去衙门,况且这也的确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他只是不赞同,却也没有表现出绝对禁止的态度,正好给了陈暨一个借口,可以在午后到内书房去,装模作样的关心一番婉贤的学习进度。

    他过去的时候,谢婉恬正在内书房找一册《录鬼簿》,听见陈暨与婉贤的对话便掌不住笑出生来:“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阿贤还听不出来呢,玉集大哥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若是有眼色,这阵子就该去把长姐请来了。”

    婉贤这才恍然大悟,她仗着年纪小,向来敢借着童言无忌的由头说一些没大没小的话,当下便笑话陈暨道:“我说玉集大哥怎么这么闲,只在镇江留两日,还巴巴过来关心小妹。”

    陈暨却道:“当然是来关心小妹,难得你对这些洋务感兴趣,早知道我就为你带几册书来了,”他说着顿了一下,扬起一脸笑容:“当然,如果屏卿能在,那是最好。”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婉贤忙不迭去差她的婢女霜降去请婉澜过来,后者正在库房与秦夫人一同给陈暨的母亲挑礼物,听说三小姐急着请她去内书房,理所应当地以为是她自己学洋文时,又碰到什么麻烦了。

    她向秦夫人告罪,说去去就来,而秦夫人却忽然生了兴趣,说与她一同去内书房,瞧瞧婉贤最近在忙些什么。这可把霜降吓了个半死,她不住地跟婉澜使眼色,动静之大,就连秦夫人都注意到了。

    “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莫非内书房里有什么事情,不能让我知道?”

    霜降吓得赶紧跪下去:“夫人……夫人多心了,哪有什么不能让您知道的……只不过是……是……”

    婉澜也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看着霜降,但她很快便明白过来了:陈暨一定也在内书房呢!

    她定了定神,从容地笑了一下:“是不是陈家大公子也在内书房?”

    霜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婉澜“嗨”了一声,道:“瞧这丫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大公子留学回来,洋文说的定然比我好,兴许是我先前有什么教错了,阿贤一时弄不清。”

    秦夫人显然没有相信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她用促狭的目光瞧着这个强装镇定的女儿,道:“当你妈妈什么都没见过呢,还编这些谎话来搪塞我。”

    婉澜一时语塞,紧接着双颊便烧了起来,羞得简直抬不起头来,她这反应将秦夫人心里的猜测定了个**不离十,又问了一句:“你和他什么时候见的面?”

    婉澜低着头不说话,霜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急忙请求告退,却被秦夫人叫住了:“慌什么,不是要请大小姐去内书房吗?我和你们一道去。”

    婉澜一下着急起来,她一把抓住秦夫人的手腕,带着恳求的语气软软地求:“母亲……女儿知错……”

    秦夫人挑了挑眉,故意发问:“何错之有?”

    婉澜也不敢抬头看她,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嗫嚅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秦夫人终于掌不住轻笑出来,婉澜这才抬头,看到秦夫人的面色,惊讶的不得了:“母亲,您这是……”

    “阿澜啊……”她在婉澜手上拍了拍,表情有些感慨:“你……以后不要这样了,这样不好,别人知道会笑话的。”

    婉澜被秦夫人的表情弄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然恭顺地应了下来,还对她语气坚定地保证了一番。

    秦夫人又叹了口气:“去吧……陈暨,明天就走了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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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