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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一。捐官

    陈暨来的说不成兴致冲冲,走时也算不上恋恋不舍,他道别的时候婉澜也在堂里,当着谢道中夫妇的面,两人都不好说些什么过分亲密的话,只能规规矩矩地相互行礼,再道一句客气的祝福。

    秦夫人知道婉澜曾经与陈暨私下见面,却不知道她有没有将此事告知给谢道中,陈暨离开后,婉澜陪着父母亲坐在二堂里,心中不免忐忑,唯恐谢道中问起来,她不知该如何解释。

    谢怀安亲自将陈暨送去码头,在车上叹息:“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陈暨笑了笑:“兴许等再见的时候,谢府已经大改模样了呢?”

    谢怀安也跟着笑了起来,有几分志得意满的模样:“但愿我不会令玉集大哥失望吧。”

    “我失望与否又算什么,你应当不令你长姐失望才对,”陈暨瞟了他一眼:“屏卿可是对你寄予重望。”

    “你说的是,”谢怀安点了点头,又装模作样地对他拱手:“还得请求玉集大哥高抬贵手,将婚期再推迟个几年,待我大业完成,定以七十二台嫁妆将她风光出嫁。”

    “我在乎你们谢家的七十二台嫁妆?”陈暨瞟了他一眼,凉凉道:“只怕屏卿也并不愿依靠嫁妆来抬身价。”

    谢怀安却道:“那是因为那七十二台嫁妆在,才会觉得并不重要。诚然品德才学上的修养比金银之物更能令人光华常驻,可倘若没有这些金银之物,又如何能养出从容优雅之人?风雅可都是阿堵物堆砌起来的。”

    陈暨没有立刻答话,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么古之隐士甘过清贫生活以提升修为,又是何故呢?”

    谢怀安却道:“安贫乐道是太平年间的佳话,如今这天下,我的道就是不安贫,我若安了贫,那我的父母双亲,姊妹兄弟,乃至谢氏全族又该怎么办呢?这各人心中自有一道,自己的道自己去寻即是,何苦连累他人,况且你我这样的,就算要寻道,也得妥妥贴贴地将肩上担子卸了才是。”

    陈暨点头赞许:“不错,重荣,你能有这番见地,可见谢氏一门必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谢怀安大笑起来,又对陈暨拱了拱手:“你这赞扬我就厚着脸皮受了,玉集大哥,你长我几岁,又曾出洋入京,怀安见识不如你,来日还得请你多多指教。”

    “你姐姐可未必会这么想,”陈暨微笑道:“你们打算的那件大事若遇到麻烦,尽管写信给我。”

    谢怀安笑嘻嘻地看着他:“那小弟就不客气了,不过我向你求助这件事,可以让澜姐知道吗?”

    陈暨挑了挑眉:“当然要,若非看在屏卿的面子上,我又何必帮你。”

    谢怀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美人乡,英雄冢啊。”

    陈暨哈哈大笑,又掀起车帘来看了看窗外,待到了码头,他从车上一跃而下,提着自己的行李向谢怀安点头致谢:“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咱们就到这吧,请代我向谢伯父谢伯母致谢。”

    谢怀安下车来,与他行拱手里:“多谢,也请代谢府上下向陈伯母转达敬意。”

    陈暨微微点了下头,犹豫了一下,又道:“至于屏卿……重荣,日后你不妨多多督促她,让她即时回我的信。”

    谢怀安便打趣他:“怎么,人还未出镇江,魂儿就回去谢府了?”

    陈暨偏头笑了一下:“我是极想与她做一对相惜相信恩爱夫妻的,倒不是那些相敬如宾的老爷与太太。”

    谢怀安默了默,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所幸陈暨也没有针对此问题与他多谈的打算,不等他回答便自己扯开了话题,又与他客套两句,便正式告辞离开。陈暨乘了一条名叫“吴水快”的船,船主姓吴,带着媳妇和女儿吃住都在船上,做水路载客生意,也接些文人墨客游河的活计,吴家媳妇烧鱼手艺一绝,陈暨到的第一天谢怀安便请他尝了,赞不绝口,谢怀安便记在心里,在他走时又定了这家的船,好叫陈夫人并陈启也尝尝鲜。

    陈夫人自然又是一番感激,特意令吴家的船送了扬州特产到谢府上,再对陈暨来一番耳提面命,令他在上心对谢家姑娘的同时,也万万不可低了陈家门楣。

    陈暨不喜陈夫人这些论调,他不想让婉澜觉得他对她的好是建立在利益交换的基础上,可这话却没法明明白白说出来,他也不想明明白白说出来,只能期盼她对自己也存着同样的心思。

    但那次失败的夜会还历历在目,他在婉澜眼神里读到索然无味的情绪,却不知道这索然无味是对他这个人,还是对他安排的事。做一次错事自然还有弥补的余地,可做一个错的人就是回天乏术了,诚然婉澜次日私下寻他的行为让他开心,但也让他无从分辨这一面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他心里翻来覆去滚过几遭,面上却压住了什么异色都没表现出来,恭恭敬敬地领了陈夫人的训示,后者这才满意,又关心了几句他在京城的吃穿可有短缺,银两可有难处。

    陈暨一一答了,陈夫人这才提起陈启来,说她寻了前头陈老爷的一个旧友,为陈启捐了一个“盐大使”的官,打算等年后便叫陈启随陈暨一同启程赴京,因为这捐官到底是个虚衔,若要领实职,须得到吏部去投供,才能抽签决定去哪个省补缺。这事完全是陈夫人自己做主,事先从未向陈暨透过一厘半分的口信,他听到这消息惊了一跳,赶紧询问她捐官的时间。

    “你父亲出事前就有此打算了,只是寻了路子,并未付银子,现在咱们家总得有个人来撑门吧,原想着是你,结果……”陈夫人叹了口气,又道:“你也别多心,你到底是咱们家的长子,不管你弟弟当不当官,当什么官,都碍不着你什么,反倒能给你经商行点方便,你到底得需要一个官府里的人吧。”

    她说着,又瞧了瞧陈暨的神情,语气更软三分:“这也是你弟弟的意思,你若不信,尽管去问他。”

    陈暨抿着嘴没有说话,他知道陈夫人的性子,更知道陈启的性子,后者向来是没什么主见,唯母亲马首是瞻,这事陈夫人说什么是什么,问他也白搭。

    “母亲的打算自然是好的,我与元初都非常受用,”陈暨慢慢道:“只是父亲的后事才平,这时间去吏部投供,我怕会出什么乱子。”

    陈夫人脸上立刻显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又将载滦大骂一通:“害人的百无禁忌,倒要被害的丧了命不说,留下孤儿寡母还得夹起尾巴做人了?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陈暨去为陈夫人续了杯茶,又轻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母亲别动怒,为这种人气坏身子不值得。不如这样,等年后叫元初先跟我去京城安顿下来,我也想办法在吏部打听打听风声,在做决断。”

    陈夫人喝了茶,脾气下去一点,又叹了口气:“暨儿,我知道你一向都是个有主意的,原打算叫你承了这官位,奈何你心不在此,娘也不逼你,只盼你能安顿好你弟弟,日后你们兄弟俩能相互扶持,安安稳稳,娘死也瞑目了。”

    陈暨便安慰道:“大好日子,母亲说什么死了活的?我自当安排元初立一门好业,再为他觅一门好亲事。”

    陈夫人点了点头,又问起婉澜的近况,陈暨捡着好听地说了,又着重提醒了他自谢家带回来的手信基本是由婉澜做主定下的,陈夫人果然大感兴趣,由陈暨陪着去看了,又一番赞不绝口。

    “我想这年后请她们三姐妹到扬州来住一阵子,”陈夫人道:“横竖你和启儿都不在,也没有要避讳的,而我一个老婆子也没什么旁事,正好请她们来与我做做伴。”

    陈暨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因为陈夫人前头曾表示过对婉澜的一点不满意,她是要做婆婆的人了,正急于要在媳妇面前立威,虽说不会给婉澜吃苦头,却未必不会就自己的地位向她暗示一番。关于尊老敬长,婉澜乃至整个谢家做的本就无可挑剔,何苦在这么画蛇添足一番,徒惹人低看罢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道:“这件事不妨待年里事情都忙尽了再提,横竖现在也不能定下日子来。”

    陈夫人深以为,便将这打算放了放,去忙祭灶的事情了,祭灶之后就是腊月二十九,得去祖坟上坟请祖上大供,这不管是在哪一家都是年前一件顶大的事,陈暨家里是旁系,先前又一直随陈老爷在外地围观,如今回到祖籍,只消将这事情交给嫡府里便是,但谢家就大为不同,秦夫人早半月便开始准备,如今临到跟前,更是每日都得见一见各府里的管事太太们,将每一处细节都安排妥当。

    谢怀安与婉澜姐弟两个约莫是全府里除了谢道中夫妇外最关心祭祖这件事的两个人了,当初做坏事时胆大可包天,眼见着这会要东窗事发,反倒害怕起来,甚至生出了去把那吊灯拆掉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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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捐官:又称捐纳,是封建社会时期为弥补财政困难,允许士民向国家捐纳钱物以取得爵位官职的一种方式,始于汉代,清朝时蔚然成风,被政府当作国家财政收入一个重要途径来组织经营,至清后期,朝堂上捐官出身的人数多过正规科举的人数,真是大清药丸。

    盐大使:明清时期在产盐区设置盐场大使,主要职责是督课、受理盐场一般词讼,负责管理盐场水利,维护盐场地方社会治安,赈济灾荒,促进地方教育,文化及农业经济发展,某些权利和当地地方官大小相同,因此经常在司法治安等方面发生矛盾。

六二。祭祖

    腊月二十九一早,谢家别府里的旁支子弟便陆陆续续来到本宅,谢怀安在外院帮着接待叔爷兄弟,婉澜和婉恬就在内苑陪各府的太太小姐说话,两人都提着一颗心,时不时分神去注意外头的动静,说起话来就有些心不在焉,却也不至于失了态。

    旁人不在意这些,偏偏有人出来挑刺,就是谢家三府里的明太太,在婉澜与怀昌跟着谢道庸去京城前头两天,这位太太还惦记着七府里道稳老爷死后留下却无人继承的那六个庄子,见天往老宅里跑,秦夫人最瞧她不起,当即就从五府王太太膝下过继了一个儿子接七府的香火,好教她彻底绝了这个心思。

    明太太这么着就记恨上秦夫人了,但她到底是个旁系的媳妇,再怎么记恨也没办法将火当着秦夫人的面撒出来,只好借着这个由头说两句阴阳怪气的话:“怎么我看澜大小姐心不在焉的,难道惦记着外头什么人?”

    婉澜立刻将目光聚到她脸上,带着歉意笑了笑:“是听着外头的动静呢,时辰到了咱们就得过祠堂去,侄女怕误了点。”

    明太太就笑了笑:“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还以为是你明叔母我身份不够,才让大小姐分心了呢。”她说着,端起茶盏来抿了口茶,又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今天这茶可比上次我来的时候好多了,果然是托各位妯娌太太的福,我都不知道老宅里还有这等好茶。”然后再故作玩笑式埋怨地对秦夫人道:“嫂嫂也真是,这等好东西还藏着掖着,非得到大宴才用,难不成老宅还短这一两茶叶钱不成?”

    秦夫人正被二府的丁太太拉着看二府里宛娉小姐绣的一方帕子,听了明太太这话,连睫毛都不曾抬一下,顺着她的话就回过去:“都是自家人,还要挑剔日常用茶吗?前厅的老爷平日里过来喝的也是那个。”说到这,她才抬起头来,带着笑意瞟了明太太一眼:“托了在座各位妯娌太太的福,老爷们今日喝的也是这等好茶。”

    明太太脸上有些挂不住,兀自强撑着微笑:“您可别怪我多事,我到底是谢家的一员,得为谢家负责呀。”

    秦夫人又笑了笑:“三府太太说的不错,各位嫂嫂弟妹也都学着点,三府如今鼎盛兴隆,几个孩子又各有出息,正是得益于三太太的负责呢。”

    这下大家都笑起来了,还有去恭维明太太的,实地里都存了嘲讽的意思。大家都长了眼睛,三府是好是坏如何看不出?前头道顺老爷还在的时候,又精明又能干,三府的确能称上个鼎盛兴隆,可自打他去世,三府交到明太太手里,那是一日不如一日,秦夫人常告诫婉澜说女人治家重如男人治国,这话应在明太太身上那是一点也不差。

    这位太太是三府前头的太夫人亲自选的人,一个知府的女儿,好坏也算个封疆大吏,就是为了能压过老宅的秦夫人一头。明知府怎么做官,这明太太就怎么治府,那端的是一个亲佞远贤。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要瞧一个人是什么斤两,只需瞧瞧她身边知交就成了,明太太与镇江几个富户太太往来亲密,今日里听戏,明日又开宴,所谈的话题也不过是相互吹捧一番罢了,兴许还会在背地里说说秦夫人的坏话。

    秦夫人瞧不上这捐官人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将她背后嘀咕的话听进耳朵里,贵人自有贵法,并不是单靠银钱出身就可以称上个“贵”字的。秦夫人懒得与她计较,而婉澜却是心思全然不在此处,好在明太太治家没什么本事,圆场却是一把好手,这才化解了一场唇舌上的纷争。

    刚清净了不多久,前院里便有小厮来传话了,请各府太太们一道过祠堂去,婉澜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遇到谢怀安,便惴惴不安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谢怀安这会倒镇静下来了,横竖这决定做的不错,他们怕的也不过是谢道中的雷霆怒火,可想想谢家来日即将发生的巨变与即将取得的成就,这一顿训斥就算不得什么了,他这么想着,还生出一股豪气来,就像是高瞻远瞩的臣子进谏固执的老皇帝一样,虽被责骂,却是值得被记进史书里的壮举。

    他给婉澜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但后者显然没有如他一般想得开,一双眼睛里依然盛满了焦灼,但出发点却谢怀安大不相同,她怕的是谢道中会一怒之下将这灯具拆了,那她们日后在想搞什么动静,可就困难重重了。

    南方冬季湿冷,在外头站一会便觉得寒意顺着一层层的衣服往骨头缝里钻,谢家各支的人聚在祠堂前,按辈分排好,礼乐过后,谢道中便珍重地取出祠堂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那只铜锁,婉澜立刻闭上了眼睛,等着谢道中的一声怒吼。

    但她等到的是众人提步进祠堂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不由得疑惑的睁开眼睛原来谢怀安在装电灯的时候,将灯泡全部装进了一个宫灯里,将那宫灯挂在了房梁上,令人一时半刻分辨不出,而谢道中的注意力又全部在前头的牌位上。

    她松了口气,开始随着族中众人一同向牌位跪拜行礼,依次敬上椒酒,然而到谢怀安的时候,他却在牌位前停了下来。

    婉澜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心又揪到了嗓子眼,眼睁睁看着谢怀安呈上椒酒,于牌位前下跪,开口道:“列祖列宗在上。”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过去,好奇地等待他的下文。

    谢怀安停顿片刻,继续道:“承蒙祖宗保佑,光绪三十二年,除却七府里道隐伯父仙逝,谢氏全族阖家平安,全无灾祸。”

    祠堂里各府的人互相看了看,依旧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谢怀安没有让他们疑惑太久,很快便接了下去:“小辈里,怀昌由叔父引荐,被朝廷选派为留洋学生,前去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学习军事,只待来日学成,便回来报效祖国;澜姐与扬州陈家岳阳知县陈复平大人的长子陈暨许下姻契,陈暨长于岳阳,学成于日本帝国,才华横溢,如今正在京城供职,其人见识与志向皆是不凡,确为谢氏快婿。与他相谈,令怀安受益匪浅,先前一直安居镇江一隅,不知春秋魏晋,更不知世已剧变,其程度之深,不亚于昔年明末清初之乱世。”

    祠堂里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声,婉澜偷眼看了谢道中一下,见他眉心微皱,依然在等着谢怀安接下来的话。

    于是谢怀安又继续道:“甲午年对日本战败后,朝廷割地赔款,国库犹有余财,至辛丑年再败,欧洲列强兵占京城,以武力相胁,索要十四万万两白银,朝廷竟无还手之力,以中国之大,人口之众,血肉卑贱之躯以护国,身死之数,竟不敌朝廷割地之频。”

    这话已经是大不敬,祠堂中的私语声更响,无数双眼睛频频向谢道中处瞥过去,然而他依然是紧抿唇角一言不发,只不过面色更加严肃。

    谢道中的沉默大大增加了谢怀安的底气,他得到鼓舞,又继续道:“谢氏祖居陈郡,后宦居镇江,遭遇江山易主之巨变,为保镇江一隅而改居此地,如今山河又危,风雨如晦,若保镇江,必得以保全族为先。祖宗在上,谢氏百年从政,效忠大清,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南明亡,其臣多遭屠戮,今日大清若亡于异族之手……”

    “怀安!”谢道中终于出声打断了他:“你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竟敢在祖宗面前说?”

    “若是在朝廷的某位大人面前,怀安的确不敢,可在自家祖宗的牌位前,怀安以满腔赤诚之心,何花不敢言?父亲请稍待,儿子还有一句就说完了。”谢怀安没有回头,他挺直身子,扬起了头:“日前奉父亲大人之命为府中装电灯,亮如白昼,摁之则明,比起烛火来不知好过多少,后辈不敢独享此福,特自作主张,在这祠堂中也安了一盏,万望没有惊扰祖宗之灵。”

    谢道中吃了一惊,立刻抬头去看,这才看到了挂在房梁上的那盏宫灯。他本想发怒,可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在祭祖的重大仪式上,生生又忍住了,只道了一句:“说完了?说完了就别耽误时间了,起来吧。”

    谢怀安向牌位叩了个头,又站起身来,向谢道中叩了个头,道了一句:“多谢父亲。”

    他在晚间大宴之后被谢道中叫到了外书房,推门的时候,谢道中正抽着一袋烟站在窗前等他,谢怀安见状,急忙机灵地取了一只铁盒来,里面端端正正盛着五根粗长的雪茄。

    谢道中拿了一支,在谢怀安的服侍下点上,尝试着抽了一口:“哪来的?”

    “先前玉集大哥过来的时候送的,不过儿子不抽烟,就一直没动,”谢怀安道:“与烟袋比起来,父亲觉得雪茄如何?”

    “是有些新鲜,不过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谢道中抽了一口,喷出一股青烟来,又瞟了谢怀安一眼:“你今日倒是胆子很大,说说吧,打了个什么主意?”

    谢怀安惊讶于他的态度,不由说了一句:“我还以为您会大发雷霆。”

    “我已经发过雷霆了,可你还是这么做了,”谢道中转回书案后坐下,指尖的雪茄不知往哪放,只好继续拿在手里:“可见是有不可不为的理由的。”

    谢怀安点了点头:“是的,父亲,我是打算拿那电灯来试探试探您的态度的。”

    谢道中“唔”了一声:“倘若我再次发怒,你盘算的那些事情,就只好继续瞒着我做了,是么?”

    谢怀安赧然笑了一下:“是。”

    谢道中又抽了一口雪茄,借着吐烟雾的动作叹了口气:“你有句话说的很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祖父在长毛乱时弃城逃命,这本该是掉脑袋的重罪,却被他通关系压了下来,这清廷的江山还能再有个多少年,怕是只有上天知道,可谢家不必给他们爱新觉罗陪葬。”

六三。变化

    谢怀安看着父亲,惊诧地简直合不拢嘴,他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领他始料未及,谢道中看了他一眼,沉沉笑了一声:“怎么?”

    谢怀安急忙摇头:“没……没事,儿子只是想……”

    谢道中无声地挑了挑唇角:“想我这个父亲,竟是不忠不义之徒?”

    谢怀安反倒镇静下来,也跟着笑了一声:“这话就过了,父亲只是忠于家族罢了。”

    “是啊,”谢道中深深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的萧索:“当年先祖以一己之力保镇江全城,如今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为父这一辈,竟然连全族都难保,就更别提全城了。”

    谢怀安便安慰他道:“父亲与镇江为官半生,清正廉洁,也是保城啊。”

    谢道中摆了摆手,手中的雪茄扑簌簌落下雪白烟灰来,他看了一眼,从桌上拿起一张宣纸抹了抹:“我也算是经历过乱世的,若是命好,应当捱不到下一个乱世了。怀安,你也莫要说为父冥顽固执,我只是想将这个家好好地交到你手里,再连带着这个官位。”

    谢怀安沉默片刻,低声道:“倘若儿子也要面对一个乱世,那么这个官位又有何用呢?”

    谢道中似乎被问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我还有一件事告诉您,父亲,”谢怀安又道:“怀昌并不是官派留学生,朝廷已经没有钱再来派遣留学生出国了,是之衡叔父独自出资供他出洋的。”

    谢道中抬脸看他,脸上竟然浮现出迷茫的神色:“道庸为何这么做?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谢怀安如实回答:“他怕您不同意,这是澜姐私下告诉我的。”

    “私下?”谢道中又重复了一遍:“她为何不直接来告诉我?”

    谢怀安也重复了一遍:“她怕您不同意。”

    谢道中垂下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谢怀安随他一同沉默,外书房里已经装了电灯,照的室内亮如白昼,那灯装在谢怀安背后,将他的影子打在桌案上长长的一道,他的父亲就躲在这道阴影后面,像失去支撑的人偶,萎靡而憔悴。

    “那么,”良久之后,谢道中再次开口:“今日之事,也是你们私下里算计好的了?”

    谢怀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您与徐先生一同去北固山别苑的时候,儿子在祠堂装的电灯。”

    谢道中无声地微笑了一下:“你们姐弟倒是齐心协力,那阿恬就没跟着出谋划策?”

    谢怀安道:“阿恬向来是不爱管这些的。”

    “也对,”谢道中又笑了笑:“她是家里的活神仙,向来不为凡尘俗物操心。”他顿了一下,问道:“我听你母亲说,阿澜正在教阿贤学洋文?”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将谢怀安叫来外书房的初衷,开始聊这些漫无边际的闲话,但谢怀安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说是上午教一个时辰下午教一个时辰,但澜姐近来随着母亲学着理家,常常抽不出时间来,就这么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教着了。”

    “既想学东西,就得认认真真地学,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学的不用心,教的也不认真,”谢道中抽了一口雪茄,轻描淡写道:“明日我去镇江报社一趟,将咱们镇江那位留学美国的大才子请来,给阿贤当个西席先生,叫那个活神仙也听听,沾沾那洋气。”

    谢怀安又吃了一惊,因为父亲今晚的言行着实太过反常,使他不由得开始犹豫盘算,到底要不要将办工厂的事情告诉他。

    但谢道中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他指间雪茄越燃越短的时候,他向谢怀安扬了扬,问了一句:“怎么处理?”

    谢怀安急忙答道:“摁灭之后,丢掉就行了。”

    谢道中便将烟头交给他:“去摁灭丢掉吧,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谢怀安就这样带着满腔的疑虑捏着半个烟蒂出去了,他以为谢道中会在接下来的日子有点什么动静,可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的,他任何异样都没有。年三十他给来拜年的小辈发压岁年,正月初一他照例办了百桌大宴,二府的少爷想捐官了,四府的姑娘要嫁去广州,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每一桩事,与他以往的风格相同。

    可到底又是不同的,他竟还记得专门跟谢诚叮嘱了一句:“年后我要给姑娘们请个先生来,他兴许是不要报酬的,可咱们也不能亏待人家,还是将拜师礼准备好,你上点心,按先前的惯例准备准备。”

    他是在晚膳时说的,还特意差人将谢诚叫了过来,秦夫人便多问了一句:“怎么现在又想起请先生了,阿澜与阿恬都不须再学,难道是给阿贤请的?”

    谢道中“唔”了一声:“阿贤不是在学洋文么,既然有这个兴趣,便请个正经先生来教一教,莫随着阿澜学岔了,开蒙最是重要,这时走错了路子,以后再改就难得很了。”

    陶氏立刻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向谢道中屈膝:“老爷还惦记着阿贤,这可真好,只是阿贤一个女孩子,学学女红刺绣,日后寻个好人家便是了,学这些洋文又有什么用呢?我竟从不知道大小姐正在教她,没有耽误你的时间吧?”

    她站起来,婉澜就坐不住了,赶紧也随着起身,客客气气地对她笑道:“陶姨娘言重了,我也没什么正经事,难得阿贤有这个兴趣,父亲说得对,若真心要学,还是得寻个正经先生,来日这先生来了,我便沾阿贤的光,也去听一听课。”

    “好了,都坐下吃饭,”谢道中又开口了:“女孩子还是得有些见识,不然治起府来也带着小家子气。眼下的有识之士都出去留洋了,阿贤学些洋文,日后和丈夫也能多些默契,阿恬也跟着学学,不要整日摆弄你那些茶具。”

    婉恬便笑:“去便去了,何故这么说我的茶具?难不成洋文有用,茶具就是无用的?”

    谢道中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些茶具你都已经熟很了,没什么意思,还是学点新鲜的好,免得你想个茶叶那样,发酵了。”

    屋里的人都轻轻笑起来,谢诚就问:“不知道镇江竟然有能教洋文的先生了,是哪位?”

    “别看镇江地小,可山够高水够深,也足够卧虎藏龙了,”他将徐适年的名字和身份说出来,又多夸了一句:“的确是个人才,留在镇江是委屈他了。”

    “哎呦,老爷,您也知道他!”谢诚似乎有些激动:“那可真是个人才,会经史又懂洋物,看起那些七扭八歪的字,就跟我们看方块字一样,您说神奇不神奇,怎么会有人同时学的会这么多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的话的?那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谢诚大哥,我们现成的澜大小姐可就在你跟前坐着呢,”谢怀安笑眯眯地开他玩笑:“你既然好奇这个,不如就把澜大小姐好好看一看,看她那脑子是怎么长的。”

    谢诚又急忙给婉澜道歉,这么闹了一刻,待晚膳用完了,谢道中夫妇离去,婉恬婉贤姐妹也各去忙各的,谢怀安自觉地留到了最后:“我知道澜姐要问我什么,但这事的确是父亲自己提起,自己拿的主意,我可是半句话都没劝。”

    婉澜向来心思细腻,谢道中的这一点变化,她自然要穷根问底地找一个原因,然而谢怀安却不在意这些原因,他只需要结果,便继续道:“我想着,是不是可以将办厂子的事情告诉他了?”

    婉澜立刻反对,她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解释变化的原因,绝不敢去贸然运用这变化来完成自己的心愿。

    谢怀安微笑着看她,这么劝慰道:“哪有人是一成不变的?昨日的你与今日的你,想法就是完全相同的么?你自己都承认这社会在变,刨根究底,变得只是人罢了,无数人的变化才组成了社会的变化,兴许父亲就是这无数人里的一个呢?”

    婉澜却不赞同:“倘若真是变了,那我岂会感觉不到?”

    谢怀安摇了摇头:“你能察觉到人的心思吗?且不论人心这么复杂的东西,就只说桌子这死物,你能察觉出它今日比昨日更旧的一分在哪里吗?你房里那些放旧的帐子,它们难道是一夕之间忽然破旧的?”

    就像明日太阳依然会正常升起,却与昨日有所不同,就像明日的谢家老宅看似百年不变,却又在不断变化一样。这个兴建于前明的深宅大院沉默旁观着这个家族一代又一代的更迭,自己也在一代又一代的发生着无比自然合理的改变,一些腐朽的梁柱不断被更换,过时的家具也被更换,有人拉了雕工繁杂的桌椅来,有人买了色彩鲜艳的乾隆瓷来,有人放了自鸣钟,有人装了西洋电灯。它已经走了几个百年,或许还会接着再走几个百年,他们谢道中、秦夫人、谢婉澜、谢怀安、谢怀昌、谢婉恬、谢婉贤等等等等,他们是这个宅子如今的主人,可长远来看,也同样是这个宅子的过客。

    “阿姐,”他将手放在婉澜肩膀上,微笑道:“时不我待。”

六四。徐先生

    婉澜到底还是将谢怀安拦了下来,因为所谓的纱厂眼下还只是空中楼阁,与其这个时候对他和盘托出,不如待万事俱备,再来请这缕东风。

    这个理由倒是说服了谢怀安,使他更着急地想要将建厂地准备工作尽数做完,可这两个完完全全的门外汉实在是对建厂一回事两眼一抹黑,甚至不知该从何入手。

    两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凑在一起长吁短叹,谢怀安拿了一支雪茄点上,吸一口,又长长地吐出一缕青烟来,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醇厚的香味,这味道还有些发甜。

    婉澜拿手在鼻端挥了挥,不悦地皱起眉:“绅士在抽烟前会询问在场女士的允许,倘若女士不允许,就不可以点烟。”

    谢怀安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烟卷,闻言便向她跟前一送:“我点的时候你不说,这会再来指手画脚,那它怎么办?我可不舍得丢了,一共就五支,先前孝敬了父亲一支,再扔了这一支,就只剩三支了。”

    “你又不爱这口,留着干什么,倒不如送出去做人情。”婉澜将一只手掩在鼻端,另一只手将那支雪茄向外推了推:“年后家里要出人去看庄子,我听说你揽了这个活?”

    “活好揽,但事不好做,”谢怀安虽没将那支雪茄扔掉,却也没再抽,他换了只手将它拿的远远的,像拿一支毛笔:“庄子的具体收成,所种的棉花到底能不能用在机器上,还有依然在织土布的农户到底有多少,这些都要一一统计,若没人帮我,我自己是绝对不成的。”

    婉澜看了他一眼:“你莫不是想我陪你去吧……”

    谢怀安失笑:“我怎么敢劳动澜大小姐,只不过与你抱怨一句罢了,莫忘了你还要替我自中馈里抠点银子出来,这活计也不必我轻多少。”

    婉澜笑骂:“你倒是会使唤人,那厂子连影都没有,就想着抠钱出来了,我就是再有能耐,也给你抠不出一个纱厂来。”

    “倘若父亲知晓并赞同,那纱厂的钱不就有了么,”谢怀安叹了口气:“我想着,还是要再往大生纱厂去一趟,偷点师。”

    婉澜却道:“你打的一个好主意,可张季直会心甘情愿让你偷了?要我说,不买谢家账的纱厂只有他,可大清的纱厂却不只他一家,况且张季直的纱厂又官府参股,虽说是有了个靠山,可也平白多了不少掣肘。倘若咱们家要办,是绝不可要官府的股份的,你与其去大生纱厂偷师,倒不如找个彻头彻尾的民办纱厂,学点有用的东西来。”

    谢怀安笑道:“你口气倒不小,连大生纱厂都斥为无用了,我们可是连无用的东西都没有。”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总会什么都有的。”婉澜偷了这半日闲,此刻觉得歇够了,又站起身来:“我得走了,那位徐先生就要来府里教书,可我连地方都没挑好呢,母亲觉得他不能进内苑,但要阿恬阿贤每日去外书房随个男人学洋文,我又放心不下。”

    谢怀安随着她站起来,道:“这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叫夏至和秋分也跟去外书房伺候着就行了,阿贤还小,你不就是担心阿恬的名节么,徐先生是文士,传出去也没什么难听的。”

    婉澜玩笑道:“就因为是文士才要防,这拨人自古就爱招惹大家小姐,我可得把阿恬看好了。”

    “那日我与父亲说起阿恬来,他还说这是咱们家的活神仙,”谢怀安道:“你就别操这心了,活神仙与徐先生不是一路人,她才懒得关心什么社会时事。”

    “那就更要担心了!”婉澜装模作样地用手掩住嘴,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阿贤还那么小……”

    谢怀安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年初复工,诸事繁忙,徐适年足足拖了两个月,直到三月初才应下了谢道中的邀,谢怀安在大门前迎接他,顺便将一封信带进府里,是寄给秦夫人的。

    他在二堂门口见到一个藏在房角探头探脑的丫头,扬手将她招过来:“寒露!鬼鬼祟祟地做什么,莫非是来瞻仰徐先生风采的?”

    寒露也不惧他,过了请了安,同样笑嘻嘻地答了:“贤小姐听说今日先生过府,着急的很,让我来瞧瞧。”

    谢怀安便对徐适年道:“学生已经是望眼欲穿了,莫非先生还要推辞?”

    徐适年急忙摆手:“承蒙高看,愧不敢当,大少爷或许还不知道,京城已经颁布了《女子小学堂章程》和《女子师范学堂章程》,想必镇江不日便会开设相应学堂,贤三小姐若是有兴趣,不妨去学堂正式入学,不仅可以学洋文,连同其余一些学科,诸如地理数学,都可以一并学了。”

    婉贤早早就在秦夫人面前提起过要去上女学的事情,当时也哄得太太点了头,但当时这还是件没影子的事情,如今成了真,上头的说法还能不能一样就不好说了,谢怀安将手里的信封交给那丫头,又叮嘱一句:“把澜大小姐请过来。”

    寒露接了信,杵在那不肯走:“单请大小姐?那我们贤小姐呢?”

    谢怀安又笑了起来:“你倒是为阿贤操碎了心,但这事儿叫她来也没什么用,不如跟大小姐说说好话,叫她在太太跟前美言两句。”

    寒露想了想,似乎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扭身便走了。

    徐适年笑道:“看来大小姐在府里举足轻重。”

    谢怀安装模作样地做出一副惧怕的表情来:“那可是我们家的大姑奶奶。”

    徐适年笑意更深,又问:“那你呢?”

    谢怀安摆摆手:“小小喽,不值一提。”

    婉澜来的很快,堂里伺候的丫头才上了茶,她那边就姗姗来了,徐适年站起来与她相互见礼,又互相问候了近况,婉澜没与他寒暄太多,直接就提起了授课的事情:“想着徐先生平日里事忙,能两天过来一趟,或是三天也行,一次半个时辰,或是一个时辰,都依着您的时间走。”

    但徐适年却是打定了注意要拒绝,他先是说了一长段冠冕堂皇的话,到最后才委婉地表明了本意:“还请令择名师。”

    婉澜坐在椅上,闻言而笑:“我在京城的时候,曾经听斯宾塞先生说过一个笑话。他说受到欧美人来的信,只需要看前面两行,那就是整封信的主要内容,而和中国人与日本人通信,则要看最后两行,那才是信主人要表达的意思。”

    徐适年听懂了婉澜这句话的含义,不由也笑了起来:“叫大小姐见笑了。”

    婉澜竖起手掌打断他:“屏卿,什么大小姐不大小姐的,你这么叫,是要到我家来做工吗?”

    “好,屏卿,屏卿小姐,”徐适年说着,将头转过谢怀安那边去:“果真是姑奶奶,半分都惹不起。”

    “既然惹不起,还推辞什么?”婉澜顺着他的话就爬了上去:“就赶紧应了,我们好商议就学的时间呀。”

    徐适年又自谦道:“您太高看我了,我自己说说还行,教课只怕要误人子弟,三小姐若是诚心实意想学,还是得请个可靠的先生来,再说镇江不日就要开女学,官府定然会请聘名师,到时候直接去读女学不是更好吗?”

    婉澜不满道:“不日,不日是多久?这谕旨发到镇江,官府拿出钱来,再造房子,再聘师父,阿贤连大学堂都读得了。”

    “不是这样的……”徐适年抬了抬手,眉心微微皱起来,似乎是在挑选词汇向她解释:“就算要读学堂,也不是到了年龄就能读,现今中国之教育,多是以京师大学堂为标准,就按预科来算,入学考试满分一百,六十分及格,策论作文是一定要考的,还要另加上算数、物理、化学等科目,考进去之后,要再读一年预科,这一年科目很多,经史子集自不必提,算学、历史、外国语、法律、名学、理财学,还有体操,都是要读的。”

    “这么多,”婉澜惊讶道:“学的过来吗?”

    “学不过来也要学,预科的这些科目,是为日后正式读第一级,划分学科专业而设定的,”徐适年解释道:“自京师大学堂毕业的学子们,会优先受到官府重用,这是个培养救国之材的地方。”

    婉澜却道:“可是我听说,这京师大学堂开了之后,每到科举,学生们总是前赴后继地请假参考,依然将科举当成做官的途径。”

    徐适年叹了口气:“是,通过科举而被授予官衔,仍然是读书人做官的唯一途径。”

    婉澜轻轻皱起眉,问道:“那为什么要去大学堂呢?只科举就好了呀。”

    徐适年道:“去年已经将乡试会试和岁科考试停了。”

    婉澜便叹了口气:“真是可惜,好好的一个大学堂,又要变成捷径了。”

    徐适年不仅奇道:“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方才说,大学堂是培养救国之材的地方,”婉澜道:“那么那些请假去参考的,只不过是求个官名,留下来才是真正的忧国之士,如今废了科举,那大学堂里岂不要被这些求高官利禄之士填满了吗?”

六五。女学

    她这话倒是新鲜,徐适年前头也从未想过,只觉得废了科举便是一进步,却未曾想到这世上还有句话叫换汤不换药。

    他沉思了一下,问婉澜道:“那依屏卿小姐之见,倘若我不想让这大学堂变成汲汲钻营之人的大本营,该当如何?”

    “先生这是笑话我呢,我能有什么见解,况且这事儿要是您能说了算,那也不需要问我的见解。”婉澜又笑了一下:“还是说说上课的事情吧,徐先生还是不情愿?”

    徐适年抿着嘴唇,似乎是考量了一番之后才道:“倒不是不情愿,只是怕才疏学浅,误人子弟。只是谢公再三相邀,又劳动大少爷和屏卿小姐再三相请,再拒绝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顿了顿,脸上现出思考的神色:“我可以教三小姐学英文,每天一个小时,下了班过来,可以么?”

    婉澜在京城听过“小时”这个词,知道一个小时就是半个时辰,倒也并不嫌少她还没有将这件事看的十分重要,顶多是帮妹妹完成一个心愿罢了,当即便点头答应下来,又说了一些客套话给徐适年。

    后者微微一笑,右手抬起来,扶了扶眼镜:“只是还有一件事,倘若那一日我下班后另有私事,就得停课一天了。”

    婉澜立刻点头:“理应如此,不敢耽误先生的要事。”

    徐适年向她点了一下头:“多谢屏卿体谅,另外还有一件,待来日镇江女学落成,还是请三小姐前往就读,若想睁眼看天下,只学一门洋文可不够。”

    “这是自然,这事您不提,我也会同父母亲说的,”婉澜站起身,向徐适年屈膝一礼,唬得他立刻站起身,婉澜摆摆手,道:“是代小妹谢过先生,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婉澜并没有真心实意地打算将婉贤送去女学,毕竟这东西她从未曾亲眼见过,是好是坏也无从分辨。她打心眼里不相信谕旨上描绘的那幅桃花源,因为大清的官僚嘴皮子功夫都很厉害。

    这话说来只是为了哄哄徐适年,没想到却听进了婉贤的生母陶氏耳朵里,骇得她魂飞魄散。

    婉澜正准备卸了钗环就寝,下头的丫头就进来报陶姨娘在楼下等着,说什么也要见她,婉澜在妆台前怔了一怔,还以为是学洋文的事情。

    她散着头发下楼来,先向陶氏行礼:“没想到姨娘这时间来了,阿澜衣衫不整,还请姨娘莫怪。”

    陶氏两只眼圈都泛红,勉强压着情绪,跟婉澜道:“是我来的唐突,大小姐不怪罪我才是,我听说大小姐想送阿贤去上女学,不知道是真是假?”

    婉澜又怔了一下,立刻道:“姨娘这是听那个长舌头说的?我非打歪她的嘴!”

    她否决的干脆,倒教陶氏没了言语,婉澜又看了看她,请她坐了,又打发立夏上茶来:“是在二堂里跟徐先生提过一句,不过这都是哄他听的话,姨娘也知道,父亲很高看这位先生,说什么也得把他请过来,是他先提起女学的,我也不好一口回绝。”

    果然,婉澜抬出谢道中来,陶氏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才道:“大小姐莫怪我深夜叨扰,这事情实在重大,阿贤她一个深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咱们家族学里又有先生,干嘛非得抛头露面去上那劳什子女学,就连她学洋文这事,我其实也是不赞成的,但大小姐既然支持,一定是有你的道理,我一个妇道人家,见识定然是及不上大小姐的。”

    婉澜笑了笑,温和道:“我自然晓得姨娘的心意,再说阿贤是咱们家的小小姐,上头哥哥姐姐都在呢,说什么也不能委屈她,就别提名誉上的事情了,您尽管放心,我这话只是说来诓徐先生的,当不得真。”

    陶氏还有点半信半疑,但婉澜说的斩钉截铁,她也不好再纠缠下去,只能千恩万谢地道别。立夏将她送出院子,返回来服侍婉澜上头,掩着嘴偷偷地笑:“小姐真是说谎话不眨眼。”

    “我可没说谎话,”婉澜沿着窄窄的木楼梯走上去,隔几步就踩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听了这话,瞟她一眼,道:“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那女学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咱们还都不知道呢,怎么能贸贸然就把阿贤送去呢?”

    立夏有点惊讶,道:“三小姐之前不是还跟太太求了情么?太太都准了的。”

    “那是事情没到眼前头,”婉澜道:“到了眼前,母亲一准得拖住。”

    立夏叹了口气:“那三小姐得多难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婉澜又在妆台前坐下,等立夏端水和手巾来擦脸:“横竖又在这一两日,先让她高兴高兴又如何了,谎话也分好坏啊。”

    立夏将拧好的毛巾递给她,道:“只怕现在越高兴,到时候就越愤怒。”

    婉澜没有说话,想起曾经她还年幼的时候,也曾经被父母这样许诺,然后毁约过,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太久,还是被毁约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渐渐麻木,习以为常,到今天,竟然也成了一个毁别人约的人。

    立夏不知道她随口一句话在婉澜心里头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兀自服侍她洗了脸卸了妆,更了寝衣,将一盏灯拿到她惯常躺的贵妃榻旁,搁在那本写满外文的书旁边:“小姐可真了不得,这七扭八歪的文字都能看得懂。”

    婉澜跟过来,在贵妃榻上坐下,瞥了一眼那盏油灯:“不是装电灯了么,怎么还用油灯?”

    立夏立刻“哎呀”一声,反身去拉电灯的灯绳:“老是记不得已经装上洋灯泡了。”

    “慢慢就习惯了,”婉澜眯着眼睛笑了笑,将油灯熄了,拿起那本书来:“我这不算什么,怀昌学的比我好得多了。”

    她说着,闲闲翻了一页书:“也不知道在那边过的怎么样,去这么久了,才寄了两封信来。”

    “到底隔着这么远呢,要是用鸽子,那得累死多少只啊。”立夏拿了她自己的针线筐,在案几另一边的小脚凳上坐下,一边和婉澜说话一边做针线,先前府里还没有装电灯的时候,立夏时常凑着婉澜看书的烛光缝补些什么,她手巧,绣出来的花样栩栩如生,经常被婉澜拿出去炫耀。

    婉澜看几页书就去瞟一眼她绣的东西,手绣慢的很,看来看去还是那么多,不仅道:“到时候咱们也买一架纺织机,你学着拿纺织机做衣服绣花样,能比手绣快好多。”

    立夏笑道:“我可学不会,纺织机再快,哪有人手绣的东西有灵气?小姐可别小看我绣的这花样,一针一线都可带着心意呢。”

    婉澜也笑起来,连连道:“是是是,我们立夏手最巧,幸亏你没有绣过龙纹,不然就是绣龙点睛了。”

    立夏笑的眼睛都弯起来了,婉澜很擅长夸奖人,也很擅长欣赏人,她会注意到立夏每日里不同的变化,新扎的头绳,新带的耳饰,有时候兴起,还会随手赏点什么,用来点缀那些已经很漂亮的装饰。

    秦夫人现在不太上心管家了,婉澜手里握住的实权越来越多,一些琐碎的小事情便交给立夏操心,于是她在府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大有取代秦夫人身边惊蛰之势,立夏觉得自己跟对了主子,面上很有光彩,平时在府里反而更加小心翼翼,唯恐言行有误,给婉澜面上抹黑。

    “今天盯着下面的丫头们把外苑的小书房收拾了,你吩咐的那些书也都放过去了,”立夏绣着手里的一朵芍药,絮絮道:“还有那形状古怪的笔,我今天还在那位徐先生口袋里见着了,配套用的那种,装玻璃瓶子里的墨水也买来了,谢诚大哥还在外头买了一摞有细线的纸,跟你从京城带来的一模一样。”

    立夏一向细心,婉澜吩咐的东西,无论大小她都会亲自过问,处理妥帖,在她看来,这是独属于女性的瑰宝,总得妥善利用。她的付出得到了徐适年的大力认可,在他按照约定时间上门的时候,看到整洁干净的小书房,不由得大家夸赞:“真是让大小姐费心了。”

    “您言重了,这都是应该的,”婉澜笑容可掬:“先生时间宝贵,我就不打扰了。”

    她出小书房的时候,正赶上谢怀安手里掂着两封信匆匆赶来,先于徐适年打了个招呼,又叮嘱了婉恬和婉贤姐妹几句,这才将婉澜拉到门外,神色凝重:“方才送来了两封信,一封京城的,一封扬州的,我拆开看了,陈夫人要你们三姐妹去扬州住段日子。”

    婉澜皱了皱眉,又问:“那京城的呢?”

    谢怀安道:“是玉集大哥写来的,说他带着陈启一同去北京了,叫你不要应陈夫人的邀。”

    婉澜不由愕然,轻笑一声:“他们母子倒是有趣,”说完,又看了谢怀安一眼:“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你这是什么表情?”

    谢怀安神色凝重道:“我想出府一阵子,去上海周边考察几家民办纱厂。”

六六。婆母

    谢怀安现在胆量很大,也或许是一直都这么大,只是被笑嘻嘻地表情掩盖了而已。他下定了主意,立刻就想办法实施它,而且在这些被提出的办法里竟然全部以瞒着谢道中为前提,婉澜不喜欢这样瞒着人行鼠辈之事,况且这项浩大的家业也需要一个声势浩大的开场,来昭告它来到世间。

    谢怀安不和她争辩什么,只简单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务必保证出师必捷,婉澜明白他的顾虑,却没有十成把握能办到,只好依他的意思缄口不言,她的退让干脆又迅速,甚至免去了被说服的过程。

    “你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我有点不习惯,”谢怀安将两封信的信纸都折好,装进信封里交给她,事情的解决方案已经拟好,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眼底又染上笑意侧头看向婉澜:“这扬州之邀,你是去还是不去?”

    “当然不去,连玉集都告诫我不要去,可见他母亲的确不是个好相处的。”婉澜用左手捏着信封一角,信封立起来,上头正抵在她心口,她用右手摁着,微微笑了一笑:“这对母子也真是有趣。”

    这话她说了两遍,而且是用“这对母子”做称呼,好像这两人都与她没什么关系,谢怀安对她言语中若有若无的冷漠感到不解,不由道了一句:“年前玉集大哥离开镇江时,曾叮嘱我督促你给他写信。”

    婉澜点了点头:“知道了。”

    谢怀安又道:“这是他年后寄的第一封?”

    婉澜道:“前头还有一封,年里寄来的,没什么大事,向家里人请个安而已。”

    谢怀安问:“你给他回信了吗?”

    婉澜回答:“回了,还买了邮政局的大龙邮票,贴在信封上的,但他再没回,我也不知道他收到没有,听说邮政局的人会拆信看呢。”

    “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拆你澜大小姐的信啊,”谢怀安用眼神道:“这封信瞒不得。”

    婉澜点了下头,最迟今晚晚膳,她就得将这信交给秦夫人了,陈夫人在信中写的明白:陈暨兄弟都去了京城,她自己在府里闲来无事,特意邀请谢家三姐妹到扬州小住……

    合情合理,怕婉澜自己尴尬,还将她的两个妹妹都拉上。

    婉贤刚拜了徐适年为师,正在新鲜劲头上,自然是不愿去扬州伺候一个陌生的太太,而婉恬则向来不喜这些应酬,但陈夫人一封信压下来,只怕就连活神仙都得到扬州去走一遭。

    谢怀安又道:“我想假借玉集大哥的名号,伪造一封电报离开镇江,你若是有什么计划,不妨一起去向父母亲大人提出来。”

    婉澜长长叹了口气,眼睛低下去,看着脚前的地面:“我能想出的理由,约莫只有抱恙了。”

    谢怀安摇了摇头,道:“行不通,母亲不会同意的。”

    这是陈夫人的亲笔邀请,而陈家兄弟又离开了府邸,压根不存在什么避嫌的不便之说,在寡居的婆母发出发邀请的时候,作为被下了大定的儿媳妇,婉澜理应到扬州去侍奉她。

    但婉澜并不想去,这里面的原因不仅仅是陈夫人不好相处,而是谢怀安也要离开府邸了,他会带着重要的资料返回来,而婉澜想在返回来之前掌握老宅的钱柜,即便是拿不出卖地建厂的钱,也能在他需要的时候不至于两手空空。

    她叹了口气:“真是麻烦。”

    “我其实在想……”谢怀安道:“玉集大哥为什么不让你去扬州呢?那可是他母亲。”

    婉澜笑了笑:“他怕陈夫人为难我。”

    谢怀安有点惊讶:“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没有,”婉澜摇了摇头:“但我能感觉出来,他不希望我和他母亲有过多接触。”

    谢怀安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人中,颇感兴趣的样子:“这倒是新鲜,那么你二人成婚之后,想必他也不会愿意你住在陈家老宅了。”

    “他希望我与他婚后住在京城,”婉澜道:“兴许还有别的打算,但都是我们两个的事情了。”

    谢怀安笑了起来:“这可真是有趣,那么你现在还如此刻苦地学习管理内府,日后倘若真的住在京城,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只是住在京城,又不是与世隔绝了,”婉澜边走边道:“而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学,只傻乎乎的等着出嫁。”

    “那就去住一阵子好了,”谢怀安忽然道:“横竖你也想不出什么得体的理由来回绝她,不如就带着阿恬去扬州散散心,也好看看陈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样人。”

    婉澜接受了这个建议,她先回绣楼去将陈暨寄来的书信放好,才拿着陈夫人的请帖去长房寻秦夫人,而后者果然没什么异议,和谢怀安预料的一样,只有婉贤被留在了府里。

    秦夫人亲笔回了陈夫人的信,她将邮政局的人招到了府上取信,第一时间送了出去身在官宦之家总有这样的便利,陈夫人深切明白这一点,才会千方百计地想为陈启在官场上谋个前程。

    她们姐妹在4月中旬抵达扬州,一人带了一个丫头,走的依然是水路,陈夫人派了她身边用惯的老妈子在府门前迎接她们,将她们直接引进内苑长房,陈夫人衣妆素白地等在那,见到同样一身素白地婉澜,眼底立刻蓄上泪意。

    “澜大小姐来了。”

    最后的“了”字带着哽咽,仿佛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句话里了,婉澜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只好向她屈膝:“太太,请节哀。”

    陈夫人拿帕子拭了拭干燥的眼角,向她点了点头,又露出微笑:“二小姐也来了,我听秦夫人说,三小姐最近在上学,她学的好吗?”

    “尚可吧,原本也是想来跟您请安的,只是先生很严厉,所以才做罢了,”婉澜一板一眼地回答,又令立夏将秦夫人带给她的手信送上去:“家慈的小小心意,还请太太笑纳。”

    陈夫人起身接了,又客气两句赞美两句,这才交给婢女收进库里,又安排了她们的住处。

    婉澜和婉恬随着丫头到内苑的客房里去,她们将在客房沐浴更衣,一直休息到晚上膳点,立夏和小暑在浴房里伺候,婉恬将身子沁在热水里,又向下滑了一点,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向长姐道:“我这可是舍命陪君子了。”

    “哦?君子让你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了?”婉澜仰着头,任立夏将她的发髻拆开,长发散在水瓢里打湿,又涂上皂荚:“你将来也会有这么一天,到时候少不得麻烦阿贤跑这一趟。”

    婉恬又道:“你倒是在母亲面前应得干脆,竟然也不跟我商量一声,你的宏图大业怎么办?就扔那不管了?”

    “哪能呢,可就算我留府里,又能做什么呢?”婉澜道:“怀安就要出府去了,等他带一些有用的东西回来,我才能继续那个宏图大业。”

    婉恬有点好奇,不由追问:“他要出府?他怎么出府,出府做什么去?”

    “你今天是转性了,竟然关心起凡尘俗物来了,”婉澜笑道:“他伪造了一封电报,说陈暨邀请他到京城去。”

    “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连欺瞒双亲这样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婉恬笑了起来,被小暑拿手巾擦了胸背双臂,陈府的婢女给她们送了杏仁皂,惋叹看了,撇嘴示意小暑将它搁在一边,还是用了家里带来的玫瑰皂。

    “骄奢淫逸,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婉澜用了杏仁皂,上身涂满皂沫从浴桶里出来,坐到一边的木椅子里打趣妹妹:“又不是太后老佛爷,还非玫瑰皂不可了?”

    “家里又不缺这一块香皂钱,”婉恬不以为意道:“再说了,我省一匹缎子,这玫瑰皂就省出来了。”

    大家小姐沐浴过程繁琐无比,可这要是和宫里的娘娘们比,那就只能算是凑合了,等这双姐妹从浴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时辰以后,两人身上都抹了香水,头发湿湿地散下来,一缕贴在脸侧,就像传说里山中的女仙。

    陈夫人不喜欢太过漂亮的女人,但当这女人是自己儿媳妇的时候则又另当别论,再者说来,婉澜属于大气端庄的漂亮,知书达理又懂进退,莫说是做陈家主母,便是进王府做福晋也绰绰有余了。纵观陈家全族,在陈暨这一辈里,向婉澜这般出挑的儿媳妇可是绝无仅有,只想想祭祖时女眷们在一起,她带上这般人物出现在老宅,管准羡慕死那些妯娌太太们。

    她这么想着,脸上表情便更和蔼一些,又关心起谢家夫妇的身体健康和谢怀安的学业,婉澜不欲跟她坦白他们的打算,便只说还在上族学,眼下科举已经取消,便只能准备考京师大学堂了。

    陈暨曾经跟陈夫人提过一句,说婉澜打算劝谢怀安从商,这事陈夫人到现在都还记得,并因此对婉澜生了一些不满出来,如今听到谢怀安打算考京师大学堂,只以为她算盘落空了,心里满意的紧,不由道:“正应这么做,谢家百年门第,重荣本就该继承下来。”

六七。新事旧事

    婉澜在客房里给陈暨写信,告知她已经身在陈府,按他们陈家的规矩,明日一早还要去长房陪陈夫人一同用膳。

    陈暨收到信后哭笑不得,却也明白婉澜的确没什么的好理回绝他母亲的邀请,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想不出有力借口,只好回信给她说一说陈夫人的脾**好,让她不至于在长辈面前碰钉子。

    婉澜倒是从没有这个担忧,在她启程之前,秦夫人专门与她促膝长谈,教她婆媳之间的相处之道,无非就是谨言慎行,晨昏定省,将婆婆当作贵客而非母亲诸如此类,听的婉恬直咋舌。

    婉澜倒是认可母亲的话,可她觉得现在都没有过门,这样急急忙忙将自己定义为陈家媳妇,仿佛是自降身价一般,这就与陈夫人打算在媳妇面前立威的想法背道而驰了。于是第二日一早,婉澜只在陈家日常用膳的内苑小花厅里候着,并不去陈夫人屋里头请安。

    这举动按说也没什么错处,毕竟她是来做客,借着客人的名头总应得到一些优待,自然而然又合乎情理,但陈夫人心里明白她打的算盘,由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做婆婆就要有做婆婆的样子,哪怕儿媳妇来自高门贵庭。

    她打发一个丫头去花厅请谢家两姐妹去长房,说她昨日没有寝好,今天起迟了,想在长房里用膳。

    这深宅内苑的借口与手段,婉澜自是清楚,不仅是婉澜,就连婉恬都心知肚明,她起身的时候侧过脸来看着姐姐,还带着点促狭的笑意,道:“八仙过海,各有神通。”

    婉澜苦笑一声,果真是宴无好宴。

    陈夫人很懂得循序渐进这个道理,今日招她来长房用膳,便规规矩矩亲亲热热地用了膳,还特意吩咐厨房多炖了两盅爽口养颜的羹汤给她们姐妹。谢家吃饭只要一个丫头服侍,主要是由小姐们走来走去给长辈或布菜加汤,但陈夫人吃饭阵势很大,有丫头们侍立在两侧,一人捧巾一人捧水盘,另还有两人在身边,执筷者一人,执匙者又一人,全瞧着陈夫人的眼色行事。

    这哪里是官家太太?分明是王府福晋的做派。

    然而真正的富贵者是不将形式上的阵势放在眼里的,谢家在极盛时,七个府邸统共蓄了小厮丫头婆子近千人,何等做派没有见过?只不过是谢道中当了家,反感这样奢豪开宴的生活,才借了战乱逃难的机会散了那些仆人,转让少爷小姐们亲力亲为。

    婉澜心里反感陈夫人这样件件桩桩都别有深意的行为,却苦于无人可诉说陈暨自然是说不得的,而婉恬也不爱听她抱怨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立夏倒是义愤填膺,但婉澜却不愿在她面前抱怨自己未来婆婆,因为做主子的总要给仆人树立点什么好形象。

    前头有句话说得好,叫“人生如戏”,若将婉澜在陈府住的这些日子写成戏,将她心里面的想法打算一一唱出来,保准是一出百年不衰的良剧,她在戏台上未必能将那眼神心理情绪变化都表现出来,但在到夫人跟前,那一颦一笑无不是发自肺腑,真到连她自己都险些相信了。

    因此这段日子她过的疲累不堪,因为每日自睁眼起就要提一口气,陪着陈夫人用膳游园做针线,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设计好,然后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表演出来。她的情绪在这样的压力下日渐暴躁,因为所剩无几的好情绪都要留给陈夫人。

    婉恬敏锐地察觉到婉澜的情绪变化,也明白引起这变化的原因和解决办法,但只要她们一日还身处陈府,这方法就一日无法施展,因为婉澜所需要的仅仅是将她的坏情绪发泄出来,哪怕是摔盘砸碗,甚至大发雷霆。

    她不喜欢做无用的努力,因此直截了当地向陈夫人提出告辞,理由是谢怀安外出游学,府中只有谢道中夫妇并幼妹婉贤,她们已经在陈府客居一月,着实对府里放心不下。

    陈夫人在这场与儿媳妇谢婉澜的交锋中虽然杀敌一千,却自损了八百,她所能依仗的不过是婉澜的修养和她自己的长辈身份,兴许还得感谢她自己点到为止的策略,和平的表象还没有撕破,谁都不愿先做这个恶人。

    松了口气的婉澜在“吴州快”里向婉恬抱怨:“我得感谢你,我的亲妹妹,要是没你,我还不知道要在那煎熬多久。”

    婉恬笑嘻嘻地回她:“这就觉得煎熬了?你嫁过去才是来日方长呢。”

    她离开陈府次一日,陈暨的回信寄到了府里,门房有意借着这机会在主子跟前露脸,索性将信递到了陈夫人眼皮子跟前。

    那信正是陈暨给婉澜回的那一封,他走了官家的邮政局,使信拖了近一个月才被送到扬州,陈夫人拆了信,瞧着那上面写的内容,自以为是地推测,约莫是婉澜给陈暨去信,打听她的生活习惯和平日爱好。

    陈夫人手里捏着那薄薄的宣纸,努力想从心里品出点情绪出来,高兴或是愤怒,但最后却发现竟是什么想法都没有,她既不觉得婉澜是在想办法讨好她,也不觉得婉澜是在背地里说自己的坏话,反倒是对陈暨在书信里对自己事无巨细地介绍而感到微妙的不悦,因为这代表着维护,陈暨在维护婉澜,以免她在自己面前吃苦头。

    她将信纸折好,与信封一起丢进火盆里,还悠悠叹了一句:“儿大不由娘啊。”

    这些事情,婉澜当然无从知晓,她回府的时候正赶上徐适年在外书房里教婉贤学洋文,听说大小姐回来,学的也不学了,教的也不教了,纷纷出二堂来与她见礼。婉贤已经会用英文打招呼,说些问好的话,只是有些害羞,总觉得自己发音奇怪,因此轻易不在再除徐适年之外的人面前开口,但婉澜口口声声说要检验她的长进,故意用英文跟她打了个招呼。

    婉贤双颊飞红,明明话到嘴边,却不敢开口,频频去看徐适年的反应,徐适年推了推眼睛,用眼神鼓励她,婉贤扭捏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回一句:“it'sbeenalongtimesinewemetlasttime.”

    两个姐姐都非常高兴,婉恬还鼓起掌来,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婉贤更是开心,她又看了徐适年一眼,颊上更红,兀自客套道:“全赖先生教的好。”

    徐适年教了她一个月的课,与谢府诸人渐渐熟悉起来,再不显初见时的拘束:“诚然是先生教的好,可学生自己也得努力,才能有今日。”

    他也对自己的教学成果相当满意。

    婉澜便微笑着看了徐适年一眼,又对婉贤道:“到底还是先生请的好,来日阿贤出师,得大宴谢徐先生才是。”

    徐适年微笑起来,低了一下头:“屏卿小姐言重了,这都是做老师的份内事。”

    婉澜道:“是,倘若您不嫌弃,明日我想前去旁听。”

    徐适年做了个“请”的手势:“荣幸之至,也好让我证明一番,这份工钱并不是白拿的。”

    他第二日提早了半个时辰来谢府,还特意差人去请了婉澜过外书房来,婉贤早就到了,两人等婉澜过来的功夫里,婉贤鼓了好大的勇气,装作不经意地问他:“我大姐很好,先生说是不是?”

    徐适年没有注意到她语气里细微的小情绪,兀自翻着书“嗯”了一声:“澜大小姐见识不凡。”

    婉贤抿了抿嘴唇,又笑了一下:“那么,先生会想寻一位这样的太太吗?”

    徐适年这才愕然抬头,他右臂撑在桌子上,左手指间捏着一张纸页,竟然还认真地沉思了一下,才摇了摇头:“大小姐或许是位很好的朋友,却不是我想寻找的妻子。”

    婉贤的眉毛扬起来,仿佛生出几分兴致的样子,笑嘻嘻地问他:“那先生想寻一位什么样的妻子呢?”

    徐适年笑了笑,又将目光移回书页上:“我还没有想好。”

    婉贤又问:“那二姐那样的呢?”

    徐适年笑道:“二小姐兴许连朋友都不愿与我做吧。”

    婉贤立刻道:“我二姐很脱俗的,连父亲都说她是家里的‘活神仙’,还说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会喜欢这样的媳妇。”

    徐适年点了点头:“二小姐是道家神仙,非我等凡人可以评头品足的。”

    “那谁是可以评头品足的?”他话音方落,婉澜的声音便从门外传了进来,紧接着门被推开,铅白的裙角一闪,人便已经走进来了,她穿的素净,因为还在孝里,但她的语气和表情常常使人忘记她还在孝里。

    婉贤就说她:“天天嘻嘻哈哈,哪有一点戴孝的样子。”

    “陈家人都没说什么,你倒做起这个御史官来了,”婉澜在她脑门上一点,笑道:“怎么随着存之学这一月,一点新思想都没学到呢?”

    婉贤鼓起嘴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反倒是徐适年合上了手边正看的书籍,拍了拍手:“好了,不要浪费时间,那么阿贤,按照以往的规矩,我们先来听写一段句子吧。”

    他清咳一声,放慢了语速:“the bodythe magistrate mayposeda greatera less number o said that the relationthe sovereignthe subjects was greaterproportionthe people was more numerous, and,a clear ****ogy,may say the samethe relationthe governmentthe magistrates.”

六八。四脚账

    徐适年的英文发音与乔治很不相同,词与词仿佛是粘在了一起,昂扬顿挫,潺潺而出。婉贤拿毛笔在宣纸上横着书写这些英文单词,因为到底用不惯硬笔。徐适年将这段话重复了五遍,在某些单词处还刻意拉长停顿,应该是难度颇大的句子。

    说的很自然,写的也很认真,一室静谧中,只有婉澜觉得这句话仿佛曾经在哪里听到过,因此她向前倾身,极力想去看婉贤写在纸上的句子。

    徐适年看到婉澜的动作,微笑着问她:“怎么,屏卿想要试着写一下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婉澜看清了婉恬写在纸上的第一个句子:组成一个地方行政官的人数或多或少……

    她定了定神,对徐适年微笑起来:“我怕献丑于人前,所以还是算了。”

    然而徐适年却已经在书桌前铺好了纸笔,并将随身带的钢笔递到她跟前:“乔治先生的高徒可不应如此过分自谦。”

    婉澜拗不过他,只得接过笔来,在桌子前坐下,听徐适年再次将句子再次复述一遍:“阿贤可以再检查一遍,今日为你姐姐破例,让你沾个光。”

    婉贤却连头都不低,只笑嘻嘻地看他:“姐姐是姐姐,我是我,先生就算为姐姐破例,我也不占这个便宜。”

    徐适年挑了下眉,伸手去将她面前的纸页拿起来,看了一遍:“有几处单词没填上,如果再听一遍,兴许就能写上了呢?”

    婉贤皱了下眉,又叹了口气:“空着的单词,的确是我不会的,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再听很多遍也是徒劳啊。”

    “难怪这么有底气,原来是事出有因,”徐适年笑了笑,接过她的笔来,将空着的单词补上:“sovereign,君主、皇帝的意思,在做形容词的时候意思是具有主权。”

    婉澜的笔猛地一顿,具有主权,难怪她会觉得熟悉,这分明是法兰西人让雅克卢梭在《民约论》中的一句话。

    而徐适年将它用在了对婉贤的英文授课过程里。

    她的异状引起了徐适年的注意,后者偏过头来,带着笑意问她:“怎么,屏卿小姐也遇到毫无印象的单词了?”

    “好坏也曾跟随斯宾塞先生学过一整年,若还与阿贤水平相仿,那也太对不起老师了。”婉澜回过神了,向他笑了笑,将整句话写完:“不巧得很,这句话我曾经在一本书上见到过。”

    徐适年反问:“《民约论》?”

    婉澜点了点头:“看来徐先生也看过。”

    徐适年笑道:“自然,约莫没几个留洋学子没看过这本书的吧。”

    他的神态语气自然而然,丝毫没有别有用心被戳破的尴尬,婉澜不好就此发难,只能将她的疑虑暂时收起来,相安无事地旁听了这半个时辰的课程。

    将徐适年送走后,婉贤陪着她一同在长廊里踱着步返回内苑,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闲话,婉贤跟着徐适年学了一个月,对他的求学留洋经历有所了解,简直崇拜的不行,在与姐姐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将他当作了谈话的主角。

    “他今日提到的《民约论》,”婉澜一边走一边问,脸上挂满微笑,仿佛只是无心一提:“平日里会经常与你提起吗?”

    “还好吧,他不是很喜欢这本书,所以只是偶尔引做例句,”婉贤挽着她的胳膊,眉飞色舞道:“他喜欢《美利坚人权宣言》,说它是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著作,若有哪天不提,才是太阳从东边出来了。”

    婉澜从没有读过《美利坚人权宣言》,但这并不妨碍她从名字就能推断出这本书的内容,她的眉心皱了起来,又问:“他今天说了吗?”

    婉贤仔细想了想,一边摇头一边迟疑:“好像没有……唉,这可真奇怪。”

    这可一点都不奇怪,婉澜又微笑了一下,然后这笑容就挂在她脸上,一直到她回了内书房,谢诚过来指导她看账本时才被收了起来。

    谢诚知道她方听了徐适年的课,便问她:“是斯宾塞先生教的好,还是徐先生教的好?”

    婉澜道:“若论学习,这世上恐怕没有哪国人能比得上我们,况且学习一门别的语言,那自然是要已经学好的人来教,才能把好的方法学会。”

    谢诚眉毛一挑,似乎有几分骄傲:“看来是徐先生更胜一筹了。”

    婉澜却摇了下头:“但若想要融会贯通地使用,那么徐先生又比不上斯宾塞先生了,毕竟与斯宾塞先生闲聊便是学习,而徐先生则需要正经的授课了。”

    谢诚有些不服气,为徐适年辩解道:“可三小姐现在正是启蒙的时候,难道不应该寻一位徐先生这样严谨治学的先生,才能为日后的融汇贯通打下好基础吗?”

    婉澜倒是赞同这一点:“是,所以阿贤只要能随着徐先生好好学,日后定能将英文说的向汉文那样流利了。”

    谢诚又扬眉吐气起来,还不忘恭维婉澜:“还是老爷和大小姐眼光好,挑中了徐先生这等良师。”

    婉澜侧着头看他,用右手撑着额角,笑眯眯地发问:“你似乎很崇敬这位徐先生?”

    她只是随口一问,但出乎意料的,谢诚竟然一瞬间慌乱了起来,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回答道:“徐先生可是咱们镇江日报社的主编,堂堂中华男儿,怎么能输给洋人。”

    婉澜轻轻一挑眉,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还肯定地点了下头:“徐先生的确比斯宾塞先生看起来更加儒雅,这一局是我们赢了。”

    谢诚愕然,婉澜却已经轻轻笑了起来,并主动翻开一册账簿:“这是年前的结册,我瞧着字迹不对,恐怕不是你做的文录。”

    谢诚点了下头:“是,这是请四府的修达老太爷做的文录,家里的**惯了,毕竟收租是件大事,一般都是由公择经理主持计算的。”

    谢修达是婉澜祖父的同辈堂弟,科举屡试不第,因此在家里默默无闻,但在谢家举家西逃的时候,谢修达却自请留守镇江,这份勇气和魄力给家族留下了深刻印象,当家族返回镇江的时候,他的地位急剧上升,就连接手了族长之位的谢道中都得对他礼敬三分。

    婉澜有些怵这位堂祖父,因为谢修达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还爱讲些大道理教训人,她应付得了谢道中,却从不敢在谢修达跟前撒娇卖乖,不仅是婉澜一人,整个谢府的小辈都对谢修达忌惮的很。

    果然,她听了谢诚报出“修达老太爷”的名号,竟然连评论都不敢再多说一字,只道了句“辛苦堂祖父”便作罢。

    婉澜曾经在陈暨的办公室里见过他的账册,简直与谢家账簿完全不同,谢家的账本用的是四脚账,总簿下又有日清簿、银清簿和外阜总簿内阜总簿,照谢诚的说法,这账目与外头商铺的记账模式相似,只是根据府里头的需要而做了些修改。各府有各府的总簿,最后汇聚到老宅来,还另有一本大簿。

    婉澜这会看的正是最后的大簿,谢诚早上就令人送到她手上,她翻了几页,大致能看懂这账目上标明的“来帐”与“去账”,最终数目相等,倘若不同,就说明账上有错。

    婉澜觉得按这个规矩,在账上做手脚简直太过容易,只消将一些存取数字稍作改动就能瞒天过海。

    谢诚笑容一滞,似乎是有些无奈:“倘若真的要在账上做手脚,绝不会用这么简单的方法,太容易被发现了,入账的物件单价都要入账,只要一对就能发现。”

    婉澜若有所思地一边翻页一边点头,又道:“我在陈家大公子那里见过一种画格子的账本,分门别类,标得很清楚,一眼就能看明白,怎么府里没有用那个?”

    “您说的是洋账本吧,”谢诚道:“老一辈用四脚账用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硬要改的话,又怕出错。”

    婉澜“唔”了一声,又问:“你会用洋账本吗?”

    谢诚点头:“会的,我专门研究过。”

    婉澜饶有兴致地抬头看他:“那你用洋账本做过府上的账目吗?”

    谢诚又点头:“做过一小部分,只是用来练习的,大小姐不必管这些,还是先学会做四脚账再说别的吧。”

    婉澜又低头去看手里的账册:“我想着,以后就换用洋账本做账,简单又清楚,比这劳什子四脚账方便多了。”

    谢诚笑了起来:“成,那就等大姑奶奶掌家咱们就改。”

    婉澜睨了他一眼:“你竟敢打趣我,真是嫌命长了。”

    谢诚急忙拱手:“不敢,还请大姑奶奶饶命。”

    婉澜哼笑一声,将目光挪下去:“成了,你回去吧,让我自己再好好看看,也别只送这一本来,横竖上一年的帐已经做完了,就把日清簿、银清簿和内外埠总簿都拿来让我看看,免得顾此失彼,学会了这一本,又忘了之前的怎么看了。”

    谢诚却皱了一下眉:“这……不是很方便吧,这会正对账呢。”

    婉澜奇道:“这帐不是去年就对好了吗?”

    谢诚道:“今年……今年还要根据去年的账本来定支出呢。”

    婉澜不说话了,只微微侧着脸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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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脚账:“四脚账”的得名,源于古代中国人对经济活动的独有认识。古代的人们从商品经济交易的表现形式上将一切经济活动划分为现金交易和非现金交易(即债权债务往来交易)两大类,针对每一类经济活动,会计的复式记录都必须同时反映资金的来源和资金的去向两个方面的内容。因此,两类经济活动四个方面的记录内容,就构成了支撑整个复式账法的四根支柱,古人把这个四个方面形象地称之为“四脚”,“四脚账”因之得名。“四脚账”建立了一个比较完善的账簿组织,是中华民国以前,中国会计发展史上最为完善的一种账簿组织,它在某些方面与西式簿记的账簿组织相接近。“四脚账”的账簿组织是在传统的中式“三账”基础上,根据业务经营活动的需要进一步分割而设置的。

六九。监守自盗

    总是有男人看轻女人,认为她们目光短浅,见识不出内院,因此就热爱编一些漏洞谎话来蒙骗她们,这可真是当世未解之谜。婉澜侧着头看这位年纪轻轻的账房管家,想起秦夫人曾经夸赞他“行事比你福大叔还要稳当”。

    她挑起唇角来,微微笑了笑:“好吧,我不耽误府里的正经事。”

    然而在当天晚膳的时候,婉澜却直接打发立夏去寻了谢福宁,张口就是两年的总簿,因为她知道谢福宁每天都会与谢诚一同用膳,倘若这对父子同时有鬼,那他必然会向谢诚一样拒绝将账目本交给她。

    婉澜是不愿相信谢福宁在背地里做什么勾当的,因为整个谢府都无比信任他,在婉澜心里,谢福宁是堪比父亲,却比父亲更慈祥更亲近的存在,他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人,在谢道中扮演“严父”的时候,他完美的补上了婉澜心中“慈父”的空缺。

    她的晚膳吃的心不在焉,动了两下筷子,勉强喝了半碗汤,在秦夫人发现她的异常时,她慌乱之下,竟然回答了一句“太热,所以胃口不佳”。

    秦夫人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江南五月已经升温,却远远及不上伏天酷暑。

    “莫要染上什么病症,”秦夫人蹙着眉,关切道:“请郎中来看看罢。”

    婉恬看了长姐一眼,安抚地在她手上拍了拍:“阿姐不是在学着看账本么,是学的太刻苦了吧,下午我还见着谢诚大哥拿了厚厚一账本去内书房了呢。”

    秦夫人眉心松开,转向了谢道中:“今日才惊觉,这女儿竟已经是别家堂上妇了。”

    她说完,又看向婉恬和婉贤,无限怅然地叹了口气:“她们都会变成别家妇啊。”

    婉澜聚拢心神,笑了一笑:“母亲这是在打趣我们姐妹呢,就算我最快吧,也还有整两年。”

    “十九年都快得很,更何况是两年,”秦夫人道:“我都还记得你刚出生时那皱巴巴的小模样,瘦得很,蜷缩着,浑身都红彤彤的,像只红猴子一样,谁知道转眼就许了人家,要嫁出去了。”

    她说着,声音就低下去,化作句末的一声叹息,似有万千惆怅,头等的奠定致使婉澜一下子惊觉,秦夫人眼角已经堆上了细纹,层层叠叠,就像后苑的假山。

    谢道中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好了,姑娘都已经要做人妇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就是因为要嫁人了,才得多提提这些陈年往事,”秦夫人微微笑起来,侧脸看着谢道中:“免得咱们嫁出去的姑娘真成了泼出去的水,将娘家忘个一干二净了。”

    “你教养的女儿,品性你还不放心吗?”谢道中笃定道:“阿澜不是这样的人,你这是庸人自扰。”

    “老爷不懂为人母的心意,她一日不在我眼皮子跟前,我就觉得她是把娘家忘了,”秦夫人又将目光挪到婉澜身上,语气和蔼:“这几日账本看的怎么样?可有什么长进?”

    婉澜乖巧地回答:“小账都已经学的差不多了,今日方看了总簿,膳前才打发立夏去找福大叔要上一年的簿子来呢,我不敢耽误他们做新帐,就只拿旧账本来学了。”

    秦夫人点了点头,很满意的样子:“也别太妄自菲薄,你向来都聪明。”

    婉澜微笑着受了这个夸赞,她原本想提一提今日谢诚的异状,可转念又觉得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而已,常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仅仅因为一个表情就冒冒失失地怀疑人,不仅是秦夫人,恐怕就连谢道中都要训斥她。

    但婉恬看出了她的魂不守舍和迟疑不定,膳后姑娘们各回绣楼,婉恬故意落在婉澜后面,出了长房就叫住她:“谢诚大哥有事情?”

    婉澜挑了一下眉,没有立刻回答,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将她的怀疑说出去。

    婉恬走上来,一只手挽在她臂弯里,另一只手伸上去在她眉心点了点:“瞧瞧你这一脸七上八下的表情,饭桌上我就看出来了,不是谢诚大哥在教你看账本么,怎么好端端的会去找福大叔要簿子?”

    婉澜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个人精,连父母亲都没看出来。”

    婉恬道:“若要上心看,怎么能看不出,只不过父母亲是笃定你不会瞒着他们罢了。到底怎么了?”

    “谢诚大哥……”婉澜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我现在不好说,但我怀疑他可能在账上做了什么手脚。”

    婉恬与她一同回了她的绣楼,立夏正在堂里等她,脚边一只被打开的木箱子,最上面的正是去年的内埠账簿。

    “我说明来意后,福大叔没说什么,直接就拿钥匙开了账本柜子给拿出来了,”立夏道:“福大叔说光绪三十二年和三十三年府里所有的簿子都在这了,内外阜和日清簿银清簿,他说您有什么看不懂的,随时叫谢诚来问。”

    婉澜与婉恬对视了一眼,后者耸了耸肩,蹲下身将账簿全搬了出来,摆了一地:“如果他这几年都在做手脚,那这两年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她说着,将这两年的总簿翻出来,对了最后一页的数目出乎意料地,竟然差额巨大。

    婉澜轻轻笑了笑:“去年怀昌出洋,你忘了。”

    婉恬皱了一下眉:“可是怀昌出洋……不是朝廷委派的吗?”

    婉澜道:“是朝廷委派的,可家里也给他寄过钱,而且今年我们去京城那一趟,购置洋务这一趟,还有在岳阳平陈家伯父的事情,件件桩桩都要花钱。”

    婉恬仰头看她,疑惑道:“你早就知道,那你还拿去年的做对比。”

    婉澜伸手将她拉起来,又指使立夏将账簿收好:“就是因为今年有大笔支出,所以才方便从中牟利。”

    婉恬恍然:“你是说虚报每一项的支出?”

    婉澜摇摇头:“不,今年的帐一定是没问题的,今年支出这么多,四府的老太爷一定会仔细核对每一项花费缘由和具体金额,再说,如果这样大支出年份的账没问题,那平常就更不会有人怀疑了。”

    婉恬这才弄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想以今年的账为标准,去对比去年的帐?”

    婉澜“嗯”了一声,握住婉恬的手,隔着小几向她倾身:“这可是个大工程,我自己做不来,你得帮我。”

    婉恬自然没什么要拒绝的理由,于是这对姐妹开始每日在内书房一项一项地誊写光绪三十三年府里每一项支出的单价,再去和三十二年的做对比。

    她们很快发觉了账本里的异状:三十三年的外府收入,竟然整整比三十二年少了三千两。

    支出没有问题,问题竟然出在了收入上。

    三千两着实算不上是个多大的数目,若是放在京城,恐怕连庆亲王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婉恬手里掂着毛笔,瞅着她姐姐轻笑:“这三千两可说明不了什么,兴许是今年收成不好呢?”

    谢家平日里依靠吃庄子上的租子为生,遇见收成不好的年头,适当减免或是租子全免也都是常有的事,这一点自有男人们去操心,连秦夫人都未必会过问。

    婉澜反问她:“去年镇江无天灾也不见**,拿什么理由减免租子?”

    婉恬却道:“你这是疑人偷斧了。”

    婉澜没有反驳,抿着嘴陷入沉思,因为她自己也知道是她对谢诚起了疑心,才将这三千两看的无比重要。

    她放下手里的纸页,有些心烦意乱地呼出一口气:“先这样吧,我自己再想想。”

    婉恬跟着她把毛笔放下,笑嘻嘻地踱过来,在婉澜后颈上抚了抚:“阿姐,管家太太难当吧?”

    婉澜嗔怪地横了她一眼:“你迟早也要有这么一天,倒不必这么着急地幸灾乐祸。”

    婉恬笑了起来,又在她后颈抚了一下:“好吧,长姐这是嫌我碍事了,那我就不烦你,我去外书房瞧瞧阿贤去。”

    婉澜瞟了一眼书房里的自鸣钟:“这会就去?徐先生还没来吧。”

    “我是去瞧阿贤,又不是去瞧徐先生,”婉恬道:“阿贤仿佛很喜欢学洋文,整日里抱着那些鬼画符一样的书看个不停,真不知是要谢徐先生教得好,还是该担忧她玩物丧志。”

    “学个洋文而已,怎么就成玩物丧志了,能把洋文教好的先生可不好找,我瞧徐先生可比斯宾塞先生……”她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谢诚和徐先生……”

    婉恬没有听懂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

    婉澜又抿了一下唇,迟疑道:“你说……谢诚与徐适年……是不是早就认识?”

    婉恬曾经说过,谢诚每次出府都会拿《镇江日报》回来给她,就在前不久,他还在她面前对徐适年大家加赞,还将他与乔治做了一番对比。

    “你去外书房吧,”婉澜抬起头,对妹妹微笑了一下:“我得找几个管事来问话。”

七零。谢诚

    谢福宁在用晚膳的时候对谢诚提起大小姐,仿佛只是无心的一句:“啊,对了,今天澜大小姐还过来问了你。”

    谢诚的筷子一顿,模模糊糊地应一句:“问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问问你前头给三小姐的报纸都是从哪儿拿的,”谢福宁道:“好像三小姐很喜欢看报纸,她想再多定两份。”

    谢诚绝不会将这番说辞当真,因为做贼总是心虚的,况且婉澜针对他的异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在父亲面前压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用一副满不在乎地口吻,接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好的报纸外头倒是很多,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送到镇江来。”

    谢福宁“唔”了一声,夹了一筷子菜:“你前头拿的是什么?”

    “《镇江日报》,是本地的,”谢诚道:“最近为三小姐请的西席先生,就是镇江日报的主编。”

    谢福宁点了下头,若有所思:“那倒可以请徐先生推荐几份好报纸了。”

    谢诚默了一瞬,到底忍不住,问道:“父亲倒是为谢家呕心沥血。”

    谢福宁挑了一下眉,似乎有些诧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诚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拿着筷子,摇摇头,又夹了一块晶莹油润的肴肉:“没什么,就是感叹一声罢了,我倒是从来没问过,爹,咱们家原本姓什么?”

    谢福宁瞟了他一眼:“原本就是姓谢,族谱上就姓谢。”

    谢诚大吃一惊:“咱家还有族谱?”

    谢福宁皱起眉,停下筷子打量他:“你今儿这是怎么了?咱们家有族谱,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谢诚急忙道:“没有没有,我就是奇怪,我一直以为只有谢家这样的人家才有家谱呢。”

    谢福宁更奇怪了:“咱们家不就是谢家吗?”

    谢诚一怔:“什么?咱家和这个谢家是一家?”

    “一个屋檐下住了几代人,不是一家难道是两家?”谢福宁蹙着眉,拿筷子敲了敲碗边:“你这成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好好吃饭。”

    谢诚悻悻地应了一声,将菜拨到碗里拌了拌,和着米饭大口吃了起来。

    谢府入夜后事少,各屋的太太小姐歇了,仆人们也没什么事儿干,就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或是赌点小钱。谢诚是他们之中的异类,每到这个时候,他就自己躲到一边去看书,看的书还都洋的很,全是纸页胶装的,还有林琴南先生的译作。

    他原本和谢福宁一起住一个小院,在谢府外头也置办了自己的房子,但自从他母亲去世,谢福宁就把府外头的院子卖了,家什全搬回谢府,就这么定居下来。他不爱在谢福宁眼皮子跟前看这些洋书,因为谢福宁见着就要唠叨他。

    男仆和女仆们向来不在一起凑着玩,因为姑娘们晚上要做刺绣或攒嫁妆,但有些额外风骚的妇人却偏爱在这个时候过来,几杯小酒下肚,气氛便立刻热起来,年轻姑娘看不起这样的妇人,却又在心里暗暗羡慕她们所拥有的,来自异性的目光。

    白露在门口探了探头,立刻被一个妇人发现,扬起酒瓶招呼她:“哟,这不是白露姑娘吗?怎么不在大小姐屋里伺候,跑这来凑热闹了,怎么,是想哪位哥哥了吗?”

    白露羞红了脸,怯生生地拉着自己的衣角,左顾右盼地寻找谢诚:“那个……谢诚大哥在吗?”

    “原来有福气的是谢诚,”一屋子人便闹哄哄地喊谢诚:“谢诚,你的小姘头来了。”

    谢诚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只听有人喊才起身走过来,他长衫换的勤快,无论什么时候都整整洁洁的,一边回应着这些带颜色的打趣一边拨开一屋子东倒西歪的人走过来,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白露脸更红,怀春少女的心事写成诗飘在脸上,被谢诚看进眼里,于是他微微一笑。

    “怎么了?”

    白露引着他退到外头,找了个片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压低声音悄悄告诉他:“我今天听见大小姐向几个管事大叔打听你。”

    谢诚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打听我什么?”

    白露道:“什么都打听了……先问了你是不是在外头有……有相好的……”

    她说到这儿,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谢诚一眼,他的面容隐在广玉兰的阴影底下,只有下巴处被昏暗的月光照亮,可以让她看清一张抿的紧紧的薄唇。

    白露等了一会,见谢诚没说话,便继续道:“又问了问你平日里来往亲密的朋友,府里府外的都问了。”

    谢诚点了一下头,忽然开口:“怎么,大小姐差你来告诉我?”

    “不不不,大小姐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来的,”白露急的额上浮起一层细汗:“我……我想着……这事情应该让你知道……”

    谢诚上下瞧着她,打眼就明白这小丫头的主意。深宅大院里伺候人的丫头们比农夫的女儿身价贵一些,况且跟着过惯了好日子,再去嫁农夫十有**是不同意的,要挑人家便从府里管事爷们里挑,头等人才便是谢诚了。

    他又笑了一笑:“那我要多谢你了。”

    白露又急忙摇头:“不用不用,您要是不嫌我多事,我就经常来跟您说,”她顿了一下,又看了谢诚一眼,怯怯地叫了一句:“谢……谢诚大哥……”

    谢诚点了一下头:“嗯,白露,多谢你。”

    他在第二天清晨出府,先去集上逛了一圈,给白露买了一盒桂花头油,又溜达溜达到一间茶馆去。

    这茶馆是专门开给走卒脚夫的,两枚铜子一海碗茶,要是急着解渴,老板还能加一粒粗盐进去,或者炒一把芝麻,解渴还能顶饿这还是打天津卫学来的法子。

    但少有人知道,这茶馆后门正斜对着镇江日报社印刷厂的角门,只不过那角门已经废置很久,在谢诚发现它之前,从没有人从那边走过。

    他熟门熟路地和老板打招呼,走过前头的铺子又穿过后苑,和东家老太太请了安,又顺手提走后门边上的一桶泔水帮忙倒了出去。

    印刷厂后门上上了一把洋锁,灰扑扑的还一堆划痕,好像很多年都没人开过的样子,但谢诚将钥匙塞进去的时候,连一丝锈块阻碍都没有。

    徐适年在办公室里见到他,有些意外,下意识推了一下眼镜:“你怎么来了?”

    谢诚笑了笑,反手将办公室门推上,又插上插销:“我可能被澜大小姐怀疑了。”

    徐适年皱起眉头:“她问你了?”

    谢诚摇了摇头:“如果是直接来问我,那就不是怀疑了,她是在向别人打听我的交际圈,她应该是怀疑你我的关系了。”

    徐适年笑了笑:“一个深宅大院的账房管家和一位留洋归来的报社主编,即便是认识,也不会太有交情吧。”

    谢诚在他办公室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愁眉深锁,面对他的说笑,连一丝回应的打算都没有:“莫要小看女人的心思,她们什么都想得出来,尤其是澜大小姐这样的。”

    徐适年将手里的钢笔的笔帽合上,好笑地看着她:“澜大小姐的确是深宅大院里少有的女中丈夫,可到底也是个闺阁小姐,她能想到哪儿去?”

    谢诚瞟了他一眼:“你见过几个深宅大院的小姐了,就能下这种论断。”

    徐适年笑道:“的确是没有你见得多。”

    谢诚道:“我得找个理由去跟我爹说,我不能在谢府呆着了,况且她怀疑的那些,我也是切切实实都干过的。”

    徐适年似乎丝毫没有将这件事看的很重要,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我想你不要着急,先静观其变才是,别自乱了阵脚。”

    谢诚摇头:“我得为我爹考虑,以他在府里的地位,万一我东窗事发,不必老爷问罪,他自己就要自裁。”

    徐适年向下撇了一下嘴角:“我真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去给人当奴才。”

    谢诚斜着眼瞟他:“朝堂里的老爷不过是皇家的奴才,皇家人不过是老天爷的奴才,而你徐大主编才是天下唯一的自由人,我这么说,你可是满意了?”

    徐适年哈哈大笑,又推了一下眼镜:“玩笑一句罢了,毕竟人只有身在枷锁中的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你父亲他老人家一看就是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谢诚道:“他过的很好,并不需要解救。”

    徐适年问:“那你呢?”

    谢诚看他一眼:“倘若我的目标是接替我父亲,成为一名无所不能的官家,那我也并不需要解救。”

    徐适年微笑了一下:“谢府里那些仆人婢女呢?”

    “若没有谢府,有些人根本活不到今天。”谢诚想了想,慢慢道:“存之,我们的革命的目的,应该是予人以自由,使我国公民可自由选择其合法的谋生职业,而不是非要解放一些原本就过得很好的,像我们府上那些丫头,你解放了她们,又叫她们去做什么呢?种地吗?她们在府里可是穿金戴银的过习惯了,又没有小姐太太来为难。”

七一。试探

    徐适年又笑了起来:“我同意你这番高见的第一句。”

    谢诚有些沉不住气的心烦意乱,向着徐适年挥了挥手:“我这次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谢府我呆不得了。”

    “莫急,管家先生,”徐适年站起身来,找出茶叶罐为他泡了一杯茶:“自从你管上谢家的帐,这些年抠出了多少银两,这笔债不可不还。要我说这倒是个契机,你不如去向澜大小姐和盘托出,我看她未必会反对。”

    “她倒不会反对,却也未必会明确参与,”谢诚捏了一下茶杯,又立刻松开手,食指和拇指连连搓着:“谢家向来明哲保身。”

    徐适年道:“到这个关口还想明哲保身?清廷与革命党总要选一个。”

    谢诚嗤笑一声:“选一个,就要一条路走到黑?”

    徐适年皱了一下眉,又微笑起来:“我还以为这种历史悠久的儒道人家,会在民族大义上比较骨气。”

    谢诚的语气有点冷淡:“别拿你的想法去衡量别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不是那个家族养大的,理解不了。”

    徐适年一手端着瓷杯,一手放在西裤口袋里,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发问:“哦?那你就是了?”

    谢诚摇摇头:“我也不是,我只是被当作谢府的官家来培养的。”

    他说着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长衫:“我不能将这件事告诉澜大小姐,因为我不能保证她一定会赞同我,况且万一革命失败,谢家不会因此被清廷株连。”

    “那如果成功了呢?”

    谢诚又瞟了他一眼:“真金白眼,可都是谢家出的,孙先生总不能因为主人家不知情而昧了这笔钱吧?”

    “你打算的倒是好,”徐适年点了下头:“这件事我会向上面反映,若是你做决定,提前通知我一声就行了。”

    他离开报社的时候从徐适年办公室里多拿了几份报纸,大多以评论中国时政的外国报纸为主,还有几分写满洋文的原版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朝上国的优越性已经荡然无存,就连储秀宫里的太后老佛爷,都更加看重外国记者发表的评论,甚至会以此为标准升降大臣。

    婉贤每天都会在外书房呆着,原先只是苦学英语,后来又加上了些经史子集,因为婉贤怕她在此一道沉迷下去。

    谢诚拿了几份报纸进来,看到她一边洋文一边文言的架势,不由失笑:“三小姐这是干嘛呢?”

    婉贤将两册书都立起来给他看:“arthurconandoyle,《adventureofsherlockholmes》,琴南先生翻译了,叫《福尔摩斯探案集》。”

    “哦,我最近也在看琴南先生的译作,”谢诚对她的学习进度颇觉惊讶:“你已经能看外文书了?这才区区两个月。”

    “两个月每日什么都不做,只学洋文,也当会看了,”婉贤显然对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就颇为自得:“只能看些故事,还看不得太高深的东西。”

    谢诚便将手里的报纸搁在她案上,将那几份外文报纸拿到最上头:“巧得很,今日便给你拿了些高深的东西来。”

    婉贤伸头看着,瞧见报纸上印的字,大为咋舌:“《泰晤士报》?徐先生前头讲过上面的文章。”

    谢诚“哎呦”了一声:“看来我献错了殷勤。”

    婉贤笑嘻嘻地将那一摞报纸都拿过来,挨个翻着看,边看边问:“怎么又想起给我拿报纸了?”

    谢诚答道:“澜大小姐打算多给你定一些报,又不知道哪些好,还专门去问了我爹一趟,我今天就特意出门买了点回来,给大小姐做个参考。”

    婉贤闻言又将那些报纸翻了一遍:“那这些都是拿给我大姐看的?只怕她抽不出时间来,她最近忙得很。”

    “忙着攒嫁妆吗?”谢诚笑眯眯道:“忙得很还能抽出空闲来惦记给你订报纸。”

    “那当然,”婉贤骄傲道:“我大姐最疼我不过。”

    谢诚便故意逗她:“可惜可惜,来日这个‘最’就要换人了。”

    婉贤闻弦歌而知雅意,回敬一句:“不妨事,来日又多了个大姐夫来疼我,正好补上大姐缺掉的那一点。”

    谢诚大笑:“你倒是想得开,不错不错。”他说着,将婉贤面前的报纸尽数拿走:“接着瞧书吧,我得去见一趟大小姐。”

    他是打算试探婉澜呢!

    婉贤当然不晓得谢诚打的算盘,兀自叮嘱他:“我想要那《泰晤士报》,请大姐帮我订上吧。”

    婉澜与婉贤到底是亲姐妹,心意相通,只略略一翻就晓得婉贤定得看上那全洋文的报纸,就上心多打量了几眼,还点着报头上的印刷字跟谢诚说:“听说太后老佛爷也看这个。”

    谢诚倒不知这一茬,还有点惊讶:“太后看得懂洋文?”

    婉澜抿嘴笑了笑:“有人给翻译的。”

    她将那份报纸打开,闲闲浏览着上头的文章,嘴里还跟谢诚聊着话:“我只不过是临时起意,倒是麻烦你专门跑了一趟。”

    谢诚急忙跟她客气:“不麻烦,难得大小姐有这份心,而三小姐也的确是喜欢。”

    婉澜点了点头:“就三囡花花肠子多,见什么新鲜喜欢什么。”

    谢诚比婉澜年长几岁,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便大着胆子借这几年装个大人:“大小姐还说她?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婉澜“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呦,我还想装个老呢,没想到你比我更老。”她又翻了一页,侧脸看向谢诚:“这么一堆,得花不少钱吧。”

    谢诚摆摆手:“没有,报纸还能有多贵。”

    婉澜笑了笑:“大哥要是有用钱的地方,就直接跟我说……唔,找怀安也成,你们兄弟打小近一点。”

    谢诚心里一提,慢慢道:“要是合适……一定说。”

    婉澜又笑了一下,将目光移回报纸上去:“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只要不赌,不下青楼不沾女人,不抽***,就没什么不合适的。”

    谢诚被她直白的言语吓了一跳:“你这……你这姑娘家……你……”

    婉澜也掌不住,咧开嘴笑了,颇有几分不好意思,连面颊都泛出微红:“你要是敢告诉父母亲,我就饶不了你,就算告诉你爹也不行。”

    谢诚叹了口气:“都要嫁出去当太太了,还是这副样子。”

    “要不了你管,闲操心。”婉澜又恢复过来,一手玩着另一手腕上戴的镯子:“成了,到底订哪一些,我还得再想想,多谢大哥上这一回心,这钱我回头补给你。”

    谢诚道:“大小姐这就是打我脸了,几份报纸而已,花不了几个钱。”

    婉澜偏着头看他,唇上含着笑意,眼睛里却淡淡的,竟然有几分像陈暨惯常用的表情:“我是怕大哥手头上有难处,又不好意思直说。这也不怪你,都是福大叔太客气,本就是一家人,非要在钱上计较的一清二楚。”

    他原始来打算试探婉澜的,却反被婉澜夺了主动权,软话狠话都放了一遍。

    她不会善罢甘休的。谢诚心想,他一日不说实话,她就不会让这件事风平浪静地过去。可这实话要不要说,到底怎么说,他却还没有想好。

    房内一时陷入沉默,他不说话,婉澜便不说话,粉饰的太平在这一刻显露出原本没有被他注意到的千疮百孔,谢诚忍不住在心里胡思乱想,希望有一个人能出来打破窘境。

    然后这个人就出现了,在门外轻轻叩了叩,问一句:“澜姐,你在吗?”

    谢诚感觉自己明显松了口气。

    婉澜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随即扬声道:“阿恬?进来吧。”

    谢婉恬推门而入,看到谢诚,还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谢诚大哥也在。”

    “来为你送件信,”她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婉澜手边,自己也挨着她坐过去:“上海的裕德龄小姐寄来的。”

    婉澜有点吃惊,因为没想到裕德龄回突然给她写信,她看今日谢诚是什么都不会说,也放弃了追问的打算,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那我就不耽误谢诚大哥的正事了。”

    谢诚正准备找个借口告辞,当下急忙跟她点头:“那我就先下去了。”

    婉恬看着他的身影从窗户上消失,又打量了一番婉澜的面色:“看来什么都没说。”

    婉澜一边拆信一边点头:“不是小事情,看他挺犹豫的。”

    婉恬又问:“他早就认识徐适年?”

    婉澜点了点头:“原先只是猜测,现在可以确定了。”她将手边那一张原文报刊递给婉恬:“今早拿了这个回来,说是给我参考用的,还真是用心,偏偏忘了一点。”

    婉恬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借口道:“镇江没有原文报刊售卖?”

    婉澜冷笑一声,紧接着又惊叫起来:“哦!”

    婉恬正莫名其妙,看见婉澜满面笑容地抬起头来:“德龄要结婚了,还加了个外国人。”

    信纸展在桌上,正是一份大红的邀请函,上面写着新郎新娘的名字,邀请婉澜在廿二到上海去,参加裕德龄与美国驻沪副领事迪厄斯怀特的婚礼。

七二。谢氏繁盛,百代流芳

    徐适年是当日下午来府上向谢道中提出请假要求的,说是母亲身体不适,要回潮州一趟,谢道中自然没有不同意的理由,他来告假的时候婉澜并没有在现场,事后听到这个消息,自然而然将谢成的异状与徐适年在这个关头告的假联系在了一起。

    虽然如此,但婉澜还是希望谢诚能跟她说实话,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不过是谢诚与徐适年都是革命党的人,他拿了谢家的银子去补贴革命党罢了。

    她这边按兵不动,谢诚那处也犹豫的紧,因为徐适年那生病的老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心知肚明。

    眼下这府里有两个人想要往外抠银子,一个是谢诚,另一个就是谢婉澜,因为打着幌子在外游历的谢怀安终于写了信回来,厚厚一沓,婉澜熬了半宿才看完。

    建纱厂自然是要钱的,只是要多少的问题,谢怀安不知从哪儿搭上的人脉,竟然弄到了大生纱厂初建场时的投资数额,婉澜在信纸上看到这个数字,半晌没说出话来。

    大生纱厂初建,是直接领了江苏商务局搁置在上海的进口纺纱机两万四百锭,彼时他正被张之洞委派了总理通海商务,以官商身份筹备南通纱厂,这两万四百锭便折价二十五万两白银被他买去,如今谢家要办纱厂,自然不能以官商的身份来做,那么同样数量的纺纱机和纱锭定然比二十五万只多不少。

    婉澜已经没有瞒着谢道中将纱厂建起来的勇气了,她甚至怀疑谢家能不能将纱厂建起来,面对旁人的时候自然可以抬出十二万分的勇气和决心,好像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胜即死。可这些话终究只能骗骗别人,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

    二十五万两,即便是谢家拿得出,可要说服谢道中拿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未知的道路总是最可怕的,她要拿谢家的前程和全族安危去说服谢道中,她就得将这两样扛起来。但最麻烦的是她生了个女儿身,她已经许了人家,马上就要出嫁,就算她扛得起来,谢道中也未必愿意相信一个即将冠上别家姓氏,相别家夫,教别家子的女儿。

    她僵直着后背伏案思索应该给裕德龄送什么样的新婚礼物,思绪却不是控制地乱飞,不管想到什么,最后都能落脚到谢家纱厂上来,想的她心气浮躁,皱着眉将毛笔往眼前的纸页上戳,戳的一页纸都乌漆漆地才作罢。

    婉贤在这个时候过内书房来找她说报纸的事情,见到这页力透纸背的黑纸,竟然还觉得有趣,拎起来看了又看:“大姐心烦?”

    婉澜压住脾气,对她微微一笑:“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婉贤道:“学不进,来找你说说话。澜姐姐,谢诚大哥给你的报纸你都见了吧,你想要订哪些了吗?”

    婉澜竖起一根手指在她额上戳了一下:“我看你哪里是学不进,分明是知道徐先生近几日都不来,想故意偷懒。”

    婉贤笑嘻嘻地握住她那根手指,顺势将她的手臂也整个抱住:“就今天休息还不行?整日里学,都要学傻了。”

    婉澜叹息道:“不让你学的时候急的就像热锅煎的蚂蚁,现在学上了,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还要定原文报纸,你能看得懂吗?”

    婉贤说起大道理向来不输别人,当下就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回敬她:“眼下是看不懂,可只要天天看,总有看得懂的一天,若因为这时看不懂而不看,那这辈子都没有看懂的时辰了。”

    婉澜偏这头瞧她:“你这番话,可敢用英文再说一遍?”

    婉贤一下哑了,她下意识地想拿笔写在纸上,可婉澜捏紧了笔杆不给她,还将纸页全都收走,硬逼着她用嘴说出来。婉贤直勾勾地看着婉澜,在心里打腹稿,沉默了好一阵,才语速很慢很慢地开口:“it`does`not`matter`if`you`don’t`see`through`it``long`as`you`keep`trying,someday`you`will`understand`it,,if`you`give`up`now,you`will`never`reach`that`day.”

    婉澜呵呵一笑:“不错,的确是有点长进。”

    婉贤松了一口气,又洋洋得意起来:“那是自然,我可是咱们家顶聪明的那一个。”

    婉澜忍俊不禁:“给几分颜色就开染坊了。”

    婉贤见她表情松下来,立刻嘻嘻而笑,又贴过去抱她的手臂:“澜姐姐,你这几天可是有什么心事?”

    婉澜不欲让她知道自己的打算,便随口找了个理由打发她:“是啊,我的一位好友裕德龄小姐要在上海举办婚礼,可我还没有想好要送给她什么样的礼物。”

    婉贤就问:“裕德龄?我怎么从没有听说过她?她是镇江人吗?”

    婉澜笑起来,又在她后脑上轻轻拍了一下:“你才多大,才见过几个人了?”

    “这位裕小姐,是前头咱们大清的驻法公使裕庚大人的长女,可是个学英又居中的小姐,嫁的夫婿还是美国外交官寻常宝贝可不入眼,况且我们在京城一别后再无联系,难为她还记得将请帖递到镇江,我得好好地给她准备个礼物。”

    “这有什么难的,”婉贤笑道:“大姐给她亲手裁件衣裳不就行了?既然姑娘能为情郎做鞋裁衣,怎么就不能为了姐妹裁一件呢?况且那裕小姐走南闯北如此了得,想必没空在女儿家的修行上多下功夫。”

    她说的的确是个办法,况且德龄的尺寸可以也可以写信去问容龄,于是这么个问题就这样定下解决办法,婉澜不想再让婉贤刨根究底地问,急忙挤出一脸神采飞扬的表情,直夸婉恬帮她解决了一个**烦。

    裕德龄的婚礼定在廿二,谢怀安就在上海,他用旅馆的电话向家里打电话,与婉澜取得了联系,许诺会在她人在上海的时间里全程陪同,并与她一起返回镇江。秦夫人听了这个电话后才放下心来,允许婉澜前去上海。秦夫人还不忘在电话里请谢怀安代为问候陈暨和陈夫人,因为谢怀安离开谢府时,是打着陈暨邀他前往北京涨见识的幌子。

    婉澜依然是走水路去的上海,谢怀安在码头上接她,上海码头近几年发展迅速,简直今非昔比,婉澜乘坐的小船夹在游轮和货船中间,小小一叶显得可怜巴巴,就连船家都被码头的景象惊呆,忍不住喊一句:“我的个乖乖……”

    “虚活一辈子,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一边摇橹一边道:“也不是没见过大船,可还真没见过自己就能呜呜叫的,会冒烟还跑的飞快,大小姐,您说它跑这么快,是不是因为顶头冒烟的缘故?要是我也在船上装个烟囱,是不是就能跟这大家伙跑的一样快了?”

    “这我可不知道,”婉澜抿着嘴笑,和船家一同抬头打量那些货轮:“我上次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呢。”

    船家道:“那可能是您没赶上这大船进埠,我倒是认识记得船头,跑沪上的,都说沪上码头景象壮观,今天是可算赶上看了。”

    婉澜坐在舱门前,瞪大了眼睛去打量眼前的盛况,她并非没有听说过蒸汽轮船,可当它真正出现的时候,却依然被惊了一大跳。

    晚间消散的万丈雄心此刻又在轮船长长的呜鸣声中被唤起来了,它跑的这样快,载的东西这样多,技术再好的船工也比不上,这轮船就像现今社会,跑的飞快,落后一步就要被抛下去。

    父辈的经验已经不适用于现在的时代了,她所面对的是零,是起点,是新生命。

    谢怀安为她准备的旅馆距离婚宴现场不过百米,是在华洋人的聚集区,旅馆里也是全西式的装修,婉澜从没有在这样的房间里住过,一时觉得新鲜无比。

    “若是看够了,就过来听我说话,”谢怀安拿了一个形状细长的瓶子,瓶子里盛着金黄色的液体,他一手握住瓶腹,一手捏着瓶颈用力摇了两下,“”地一声,泡沫立刻溅了一地。

    婉澜惊叫一声向一边跳开,对他怒目而视:“你这是干什么!”

    “来请你尝点新鲜酒,”谢怀安笑着将酒液倒进桌上两个杯子里:“香槟,知道你要来,特意去太昌洋行里买的,这可贵的很,莫浪费了。”

    婉澜听过这个名字,当下便吐字清晰地念了一遍它的英文本名:“champagne.”

    “哟,行家,”谢怀安挑着眉看她:“看来是我班门弄斧了。”

    “我只知道念什么,还真没喝过,”婉澜兴致勃勃地捏起线条流畅的玻璃杯,还不忘向谢怀安卖弄一番学识:“你知不知道这杯子名叫什么?”

    谢怀安摇头:“不知道。”

    婉澜一笑:“这叫郁金香杯,因为形似郁金香而得名,听说是专门用来品尝香槟酒的。”

    谢怀安动作夸张地做恍然大悟状:“那正好,香槟酒配香槟杯,来长姐,我敬你,世事艰难,还望你日后即便嫁了人,也能与我并肩行进,共同保全家族。”

    谢婉澜单手举杯,满面笑容地压低杯口与他一碰:“谢氏繁盛,百代流芳。”

七三。谢府的洋客

    她在上海休息一日,第二日便要去洋行里挑用于赴宴的礼服,因为她从未参与过西式婚礼,又不愿在满堂宾客面前露怯,故而还得找一位行家来指点。谢怀安陪她一同去挑选衣料,两人还在路上讨论着建纱厂的事情,谢怀安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所见所闻告知于她,末了还额外强调一句:“日子不好过,因为并非只有大清一国在织布。”

    婉澜便问他:“那些洋布……我是说进口的那些,是拿什么与我们造的布竞争的呢?”

    “未必是进口的洋布,你忘了国内开了多少洋公司了?”谢怀安道:“大清境内劳工遍地,而洋大人们又受使馆保护,高人一等,这投资简直是一本万利,你的那个问题,应该改成我们的布拿什么去和洋布竞争,我们是在买他们的机器,按他们的方法织布,技术上永远落后别人一步,就要永远受制于人。”

    婉澜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的意思……难道我们要先去研究技术,在技术上超过那些洋人?”

    “想要真正取胜,非如此不可,但这不是现在能完成的,更不是你我能做到的,”谢怀安道:“我的意思是,我们若是建纱厂,就一定得想出些别的理由或好处来,教人非买不可。”

    婉澜摇了摇头:“一匹布而已,我可想不出什么顶破天的理由。”

    谢怀安笑了一下:“不着急,横竖纱厂还没有建起来,这个理由可以慢慢想。”

    “我可不会闭门造车,”婉澜手里捏着一截缎子,用大拇指在上面抚来抚去:“若说非买不可的理由,那不过是物美价廉四字罢了,可我们如今连物都没有,谈什么价廉……唔,你觉得这料子如何?”

    “可。”谢怀安往她手上瞟了一眼,敷衍地应了一句:“我寄给你的信都看到了?我将信寄出去才得知,那二十五万两只是纺纱机的折价,张季直还另集了二十五万两的商股。”

    婉澜没接他这句话,反而道:“我也觉得好,只怕眼下是做不出来了。其实我带了一身洋装来,只是不知道这西洋婚礼要不要穿礼服。”

    谢怀安不得不将她的问题先解决了:“西洋婚礼与咱们只不过是程序不同,本质上是表达同样的意思,倘若你去别人家婚礼上瞧热闹不穿礼服,那也不必在西洋婚礼上穿礼服。”

    婉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她哪里有什么礼服而言,只不过是家常穿的衣服与隆重一些的喝茶衣服罢了,况且她也从没正儿八经地被邀请去参加过谁家婚礼,最最重要的是,她在京城里做的那身洋装,究竟能不能算是见客用的体面衣服,它们还是冬天的时候做的,对于现在的天气来说有点厚了,所幸还不算太夸张。

    他们从一家绸缎店里出来,又进到另一家店里,谢怀安急于为婉澜将衣服的事情解决掉,好讨论他所关心的纱厂,因此一进到店子里便对东家发问:“劳驾,这位小姐要在后天去参加一场西洋婚礼,请你为她推荐一身合适的衣服吧。”

    他话音方落,婉澜身后一角便响起一声惊讶的呼唤:“澜?”

    婉澜应声回头,满脸诧异的表情,她从没想过会在沪上遇见认识她的人,但当那人进入她的视线时,那满脸的惊讶表情就变成了惊喜:“乔治!你怎么会在这里?”

    “与你一样,后天要去参加一场西洋婚礼,”乔治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文明棍,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对她低头致礼:“只是备好的衣服出了点小问题,所以来这里请裁缝先生帮忙处理。”

    婉澜为他们两人互作介绍,又因为她当初的不辞而别表达歉意,并问候他在京城的生活。

    乔治摆出一副委屈又怅然的表情,长叹一声:“我理解,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士就像追逐鲜花的蝴蝶的一样喜新厌旧,而我只是有幸做了‘新’之后,又不幸做了‘旧’罢了。”

    婉澜笑了起来,道:“真高兴看到您还是如此幽默。”

    乔治耸了一下肩,又对着柜台抬了抬手:“怎么,女士,难道你还没有选好去婚宴的服装吗?如果你不介意,我倒是可以给你一点小建议。”

    婉澜正需要一个向他这样的行家来替自己拿主意,当即便向他屈膝致谢,沪上的裁缝店里大都摆有已经做好的成品衣装出售,乔治请东主将那些衣服全部拿出来,挑了一件典雅西式礼服长裙,两条胳膊都裸露在外,用来搭配有着黑色翻领的深灰色日装大衣。

    “若是有舞会,那将大衣脱掉就行了,如果没有舞会安排,这样就正好。”

    谢怀安背着手打量那条长裙,想象它穿在婉澜身上的样子,笑眯眯地做了个点评:“真是有伤风化。”

    婉澜横了他一眼:“横竖又不是穿给你看的。”语毕又去问乔治:“那么……一般是有舞会呢,还是没有呢?”

    乔治道:“不一定,这要看新婚夫妇的安排了,有些夫妻会先参加一会儿舞会再出发去进行他们的新婚旅行,但有些则是从教堂回去直接就出发了。但欧洲人会事先在请帖上写清楚,好让宾客有个准备,但美国人没这个习惯,你知道,他们向来喜欢搞什么惊喜,虽然在我看来纯粹是以愚弄他人为乐。”

    婉澜又笑了起来,简直是忍俊不禁花枝乱颤,惹得谢怀安一阵疑惑:他可是一点点都没有听出来乔治这番话里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但看婉澜笑的投入,只好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话间店家已经将乔治挑好的裙子与大衣妥善包裹起来,拿了一张纸包着放进盒子里,递给谢怀安。婉澜便对乔治发出一同用午餐的邀请,但被乔治回绝了:“噢,我早上应下布朗先生的邀约时非常犹豫,总觉得我好像办了一件错事,因此一上午都心神不宁,现在我总算明白是为什么了,”他懊恼道:“原来上帝早就提醒我了,是我自己放弃了这个与东方玫瑰一同进餐的机会。”

    谢怀安怀里抱着婉澜的衣物,看她二人在一边寒暄客套,一直等婉澜与他互相道别,两人走出这家店有一段距离了,才开口赞道:“真是个风流人物。”

    婉澜赞同地点头:“乔治一向以浪子自居。”

    谢怀安又问:“他就是教你学习英文的老师?真是不容易,你面对这般人物,竟然还没有生出与玉集大哥悔婚的念头。”

    婉澜瞟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仿佛很惋惜的样子?”

    谢怀安立刻道:“当然没有,与斯宾塞先生比起来,我想还是玉集大哥更适合做你的夫婿。”末了又补充一句:“想必父母亲大人也会这么觉得。”

    婉澜没有接这一句玩笑,反而道:“等德龄的婚礼结束后,我想邀请他去镇江客居游玩,顺便在徐适年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教教婉贤的洋文,莫让她玩的不知天南地北了。”

    谢怀安倒是没对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只道:“横竖是你的朋友,你做主就是了。”

    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徐先生去哪了?”

    婉澜道:“说是家中老母身体抱恙,回潮州去探亲了,但我总觉得这事有点不对,我好像听他说过,他是在南洋出生长大的,并不是潮州人。”

    谢怀安道:“猜什么呢,倘若无事那自然最好,倘若有事,那你现在的疑惑就都有答案了。”

    婉澜没有赞同他这句话,将府上谢诚的异状与自己的怀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但她并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证据,所以谢怀安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出事后你就知道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了。”

    婉澜弯了一下嘴角,做出一个敷衍的笑的表情:“我只怕出事后就晚了。”

    谢怀安又安慰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事情到了眼前自然会有办法,现在你只因猜测便疑神疑鬼,岂不是杞人忧天了吗。”

    婉澜在沪上只逗留了五日,参加完德龄的婚礼,次日便要启程返回镇江,同行的有谢怀安还有乔治。谢怀安提前向家里报了讯,等他们到谢府老宅的时候,全府的人都知道大小姐带了位洋大人回来。因为乔治的爵士身份,谢道中还亲自到门前迎了迎他。

    未出阁的姑娘没有在一堂迎客的资格,就连婉澜都被遣了下去,晚膳是分开摆的,谢道中与谢怀安陪着乔治在三堂用膳,而秦夫人则带着姑娘们回内苑,没见上洋人的婉贤显得很沮丧,还不死心地去跟秦夫人要求:“只看一眼,悄悄的也不行么?”

    秦夫人便呵斥她:“姑娘家,悄悄摸摸地去看一个洋男人算什么样子?没得丢咱们府上人的脸。”

    婉贤还不服气,又将婉澜抬了出来:“那怎么澜姐姐就能独自去见他呢?”

    婉澜急忙接过话:“我可从没有独自见过他,先前在京城时有你二哥陪着,前几日在沪上又有你大哥陪着,你若不信,他们两个都能为我作证。”

    婉恬在旁边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忍不住抿嘴笑了笑,蔼声道:“好啦,不就是个洋人么,瞧瞧阿贤你稀罕的样子,横竖你澜姐姐是打算请他来指点指点你的英文,你还怕没有见面的机会?”

七四。注定

    多数父母都会轻看他们年幼的儿子或女儿,以为他们不管多大都毛毛躁躁且不通事理,因此总是习惯于随口编一些谎话来诓骗他们。但小孩子却总是不可被低估,他们其实能明白许多事情,靠自己推测得来,或靠偷师大人的只言片语得来,总之他们得来了,并触类旁通地明白了许多与此相关的事情。

    婉贤就打算让二位姐姐大吃一惊,因此她笑眯眯地看向婉澜,开口道:“澜姐姐才不会是为了给我请洋文老师,才将斯宾塞爵士请来的。”

    婉恬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问:“哦?那你说澜姐姐是为了什么?”

    婉贤道:“是想引荐这位爵士给父亲认识吧。”

    婉澜打的的确是这个主意,但她没有做出惊讶的表情来,只笑道:“斯宾塞爵士在京时,也是各府宫的座上之宾,我有幸从他门下学习,今日沪上又遇故友,岂能不邀请来家里小住两日,况且以这位爵士的身份,也当父亲亲自相迎了。”

    婉贤骨碌碌地转着眼睛,向婉澜做了个鬼脸,那表情分明是有话没有说完,婉澜心里暗暗称奇,却也没再说什么,婉恬便将话题牵走了。

    第二日又要拜师,婉澜一早就往婉贤房里去了,教她些英式的待人礼节,顺便在她房里混一顿早餐,这礼节也没什么特别的,左右不过是安妮当初教给她的那些,她再原样教给婉贤,待她学了个七七八八,才开口问:“你昨日里说阿姐是想引进斯宾塞爵士给父亲认识,我看你仿佛有话没说完,不妨现在说来听听。”

    婉贤竟然将这话给忘了,想了片刻才恍然:“哦,你是说这件事……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你打的主意我还能不知道?定是与大哥密谋些什么,要借这位爵士来将父亲潜移默化一番了。”

    婉澜大吃一惊,可算是明白了何为“士别三日”,当即便毫不吝啬地大大夸赞了她几句。

    “我知道你不想让父母亲晓得你的打算……起码是现在还不想,”婉贤带着狡黠地笑意:“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不说了,我想二姐也不会乱说的。”

    婉澜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会生气。”

    “生气什么?你没告诉我?”婉贤道:“秘密自然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婉澜挫败地叹了口气:“现在你和阿恬都知道了,那还算什么秘密。”

    婉恬每天早膳后都要去西花厅看那几株西府海棠,立夏一早去将婉澜的话捎给她,请她代去长房里请安,婉恬跟着秦夫人混了一顿早膳,便去西花厅瞧花树,顺道等等这对姐妹。

    乔治在这个当口走进内苑来,婉恬正在花匠的指点下俯身去瞧藏在绿叶中的花苞,西花厅边栽了荷包牡丹,她瞧完了,直起身,一朵牡丹正吊在她发髻边上,恰恰好的位置,仿佛正簪在那里似的。她含着笑意转头,披一身晨光,神色温柔,目光也温柔,对着花匠说了句什么,紧接着笑容便像涟漪,一圈圈荡开了。

    我们不得不相信有些事情的确是注定好的,按乔治的说法,这都是上帝的安排倘若真的有月老,真的有上帝,那他们此刻一定并肩坐在一起,微笑着看凡世这对青年男女第一句平平无的奇招呼。

    乔治抬脚向婉恬走过去,他大小也算是个中国通,明白中国府邸的内苑是家人和女眷起居的地方,未经邀请而进入是种不礼貌的行为,这时候应该赶紧退出去,但他的脚动不了地方,听不得使唤,只能一步步向她走过去,并且在这几步路的时间里想了一万句话,打算用作开场词。

    但婉恬忽然转过头来,直直面向他,怔了一怔,然后露出惊讶的表情来。

    “哦,小姐,很抱歉,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冒昧走到了我不该来的地方……”乔治打好的所有腹稿压根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他迎着婉恬的目光,这句话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们之所以将某件事称作上天注定,正是源于这件事情中所发生的各种不可思议的巧合,并由这些巧合而导向的最终结局。

    在婉恬与斯宾塞先生的巧合中,是斯宾塞先生客居谢府的第一天,晨起出门,向来礼数周到的谢府竟然一个为他指路或安排早膳的丫头小厮都没有,让他误打误撞地闯进了内苑。

    婉恬也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洋人吓了一跳,并且下意识地左顾右盼一番,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向他露出微笑:“您一定是斯宾塞先生,真是抱歉,没有人服侍你吗?”

    乔治今日穿了中式长衫,像书生一样捏了一柄折扇,但他身材高大,这长衫便有几分虎背熊腰的意味,全赖气质高雅,才能衬出几分文质彬彬来,也不知是从哪弄来的行头。

    婉恬瞧着乔治微笑,做手势将他让进花厅,又打发了两路丫头,一路上茶,一路去请大少爷并大小姐过来,花厅门开着,另有两个丫头站在门后服侍,老林头就在门前伺候海棠,简直是严阵以待。

    “先生的中文说的真好,”婉恬以一句夸赞做开头:“听着和国人无异了。”

    乔治有些拘谨,正襟危坐,听见婉恬开口,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是,我曾经请过一位留洋的大清学生来教我中国话,后来又在中国待了三年,这才勉强能流利问答。”

    婉恬点了一下头,又问:“先生用过早膳了吗?”

    “还没有,”乔治道:“并没有人告诉我应该在哪里用膳,我醒来后也没有见到别人。”

    婉恬皱了一下眉,将左边的丫头叫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那丫头便急忙忙退出去了,沏茶的丫头正端着茶盘进来,险些与要出去的那位撞在一起。

    婉恬便叮嘱一句:“当心些,急什么。”

    乔治将两手放在大腿上,后背绷直,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斜过去瞧婉恬的脸,却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瞧,借着说话的机会才敢正眼看她,反倒是婉恬表现的一派从容,还将婉澜抬出来,夸赞乔治是个名师。

    “长姐时常说起您,”婉恬亲手为他端茶,呈上茶果:“她说洋文也算是入门了,全赖您悉心教导。”

    乔治微笑起来,伸手接过茶盏,还小心翼翼地避免了与婉恬的指尖接触:“澜并没有她的弟弟谢那样沉心学习,她的精力更多放在交际上了。”

    婉恬点了下头,附和道:“她原也不是为了学洋文才去的京城。”

    谢怀安比婉澜更早过来,因为他用了膳就去客房寻乔治了,却扑了个空,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得到贵客在内苑花厅的消息,故而进门便对乔治行礼致歉。他曾与乔治在上海有过一面之缘,二次见面虽称不上亲昵,却也不算生疏。

    婉恬已经吩咐厨房将早膳送来花厅,捧着膳盘的丫头正碰上婉澜和婉贤姐妹,进门还被婉恬调侃了一句:“哎呦,这可正被大小姐抓了个正着。”

    婉澜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又向乔治道歉,有熟识的人在场,乔治的窘迫感消了不少,捏着筷子大笑:“我已经收到了三份道歉,只为一顿早餐,够了够了。”

    婉澜笑着落座,为在场的人一一作了介绍,说到婉贤的时候还额外强调一句:“这是我为你寻的学生,比我可好教多了。”

    乔治吃惯了北方饮食,对南方菜有些不太习惯,再加上全厅只有他一人再用早膳,只动了几下便停了手,对婉澜微笑:“怎么,这位小姐也要出洋?”

    “倘若有机会,应该是的吧,不过眼下只是想学一门语言而已,她感兴趣,”婉澜解释:“先前已经请过一位先生了,只不过这位先生家中有事,请了长假。”

    乔治点点头,又去问婉恬:“这位小姐对英文感兴趣吗?”

    婉恬称不上感兴趣,也称不上不感兴趣,她曾经陪着婉贤听过几节徐适年的课,但那也仅仅是代为履行家长的职责罢了,因为徐适年总爱拿一些古板严肃的句子举例,使她听着听着神思就飞出了九重天。

    “还好,我算是这家里最不会出洋的一个了,所以并不在意学的好坏。”她如此回答。

    乔治耸了耸肩:“哦,这可真是遗憾,英语是一门极富魅力的语言,它曾被无数文豪用来书写故事和传奇,如果您愿意学会这门语言,就可以了解更多故事了。”

    婉恬依然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但乔治似乎是不想放过她,又补了一句:“还有很多诗歌与戏剧,还有令人惊叹的艺术作品。”

    婉澜似乎瞧出点什么,兴致盎然地歪了头:“横竖阿恬也没什么旁的事,不如就去听听。”

    婉恬看了乔治一眼,不欲当着外人驳婉澜的面子,勉强点了一下头:“若无要事,就去听听。”

    但乔治到底不是专门为教婉贤学洋文而来的,他们在花厅说了会话,谢怀安便主动提出带乔治在镇江四处走走,乔治便顺势邀请婉澜姐妹三人同行,只有婉澜同意了,因为剩下的两姐妹各有各的理由,齐齐回绝了他。

    乔治在路上向婉澜夸赞婉恬:“她就像一位天使。”

    婉澜笑着纠正他:“是仙女,天使是不会从西方的天堂下凡到中国来的。”

七五。夜半

    谢怀安在背地里说乔治:“别是瞧上了咱们家的活神仙。”

    婉澜嗤笑一声:“咸吃萝卜淡操心,瞧上了又能如何?他早晚是要回他们国家去的,父母亲会同意将女儿远嫁重洋?况且我瞧着活神仙也没那个意思。”

    “那可说不定,”谢怀安背着手,一副深有心得的样子:“烈女怕缠郎,我看老乔这殷勤献得很足,活神仙也未必不会动心。”

    “老乔?真是个好名字,”婉澜含着笑意地看他一眼:“阿恬轻易不出内苑,他二人也只在授课之时见一见罢了,况且她还不太爱听洋文,时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乔治就是有通天之能,得月老亲助,也未必能在这寥寥几面里将殷勤献出花来。”

    “哦,看来你不关心阿恬已经很久了,”谢怀安悠悠叹了口气:“近几日,她每天都会陪着阿贤去外书房,有时阿贤下了课,他二人还会在外书房聊上几句,乔治时常在父亲面前提起阿恬,或专转述她的话,或赞扬她这人……阿姐,你这每天兢兢业业地埋在账本里,可有抠出一个纱厂的钱来?”

    婉澜白了他一眼,学着他的腔调反问他:“阿弟,你这连月风餐露宿地游学,可学到建起一个纱厂的本事?”

    “不瞒你说,只差钱了,”谢怀安笑容可掬,似是胸有成竹:“有一匹折价的布机停在广州码头,原是那边一个纱厂要进的,但出了些问题,积在码头仓库已经三年了,我想把这一批机子买下来,再请几个熟工来,其余的工人就从棉庄里招,这样咱们原料和生产线都有了,洋布做出来就直接送去上海洋行里卖,我和杨老板谈过,上柜台是没有问题的。”

    婉澜有些惊讶:“当真?你回来这些天,怎么今日才说起。”

    “之前没有联系好,今日算是钉钉了,不然你当我为何这在夜半三更拉你散步?”谢怀安道:“地也看好了,在朱家门那边,靠着水,往来运输也方便,这一摊子满打满算下来,有个四十万两就够了。”

    婉澜倒抽一口凉气,随即斩钉截铁道:“这事非告诉父亲不可,要我悄无声息从府里弄出四十万两白银,等个四十年约莫还有点希望。”

    谢怀安倒没露出失望的表情来,他也清楚这件事非他们二人能做的了,当下便点头:“我知道,所以才来与你商量,何时跟父亲说,怎么样跟父亲说。”

    婉澜咬着下唇不做声了,她瞄了一眼谢怀安,慢吞吞地咳了一声,语调犹疑:“要不……你去跟父亲说说?”

    谢怀安也瞄了一眼她:“那你呢?”

    婉澜显然是不愿去触这个霉头,她拿手绢在嘴上捂了一下,道:“我么……你也知道……我眼看就要出嫁了……”

    谢怀安愕然:“你是打算让我自己抗下这桩事来?”

    婉澜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横竖这纱厂日后也是你一人经营,我断断插不了什么手。”

    谢怀安半晌没说话。

    婉澜等了一阵,崩不住笑出声来,抬手推了他一把:“莫当我不知道你正腹诽我,你这人,不说话一般都是在憋着使坏。”

    谢怀安摆摆手将她推开:“我只是你觉得你说的颇有道理罢了,这纱厂虽是我们两人在为它奔波,可来日你出嫁,倒是与它再无一丝关系了……”

    婉澜蓦然升起一股“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怅然,但她随即将这想法压进心底,不紧不慢地笑了笑:“我只是提了个主意,这么长日子只杞人忧天的几回,奔波的是你。”

    谢怀安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这话说的可真是虚伪。”

    婉澜脸上一辣,下意识别过头去,沉默半晌才仓促笑了一声,用满不在乎地口吻责怪他:“怎么跟姐姐说话的。”

    谢怀安轻轻叹了口气:“你总觉得你是这家里的外人。”

    婉澜下意识地反驳:“怎么会,眼下我可是当了半个家,哪里就是外人了,你可别诬陷好人,就因为我不陪你去向父亲说情,就这么指责我,话太重了吧。”

    “是,我话说重了,还请长姐原谅我这口舌之过。”谢怀安立刻道歉,顿了片刻,又道:“我是说家业上,你总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来日待你嫁到陈家,我又娶了妻室,咱们便是彻底的两家人了,平日走走亲戚也就罢了,牵扯到利益上,那得是慎之又慎,对不对?”

    婉澜道:“本来就应是这样,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谢怀安笑了笑:“礼俗自有规矩,可是阿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其实不必刻意规避什么,顺其自然就好。”

    婉澜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不知是眼睛的神采还是眼眶里的细碎水光:“不会顺其自然的,重荣,来日你娶了妻子,搬去长房,你就会变成父亲现在的角色,而你的妻子则会拥有母亲今日的地位,你见过哪个当家的太太还被大姑子掣肘?我早晚会从这个府邸里离开,去到我应去的地方,而你也迟早要掌握应掌握的权威。我们是一辈子的姐弟,我的孩子们称你为舅舅,你的孩子们则唤我做姑,我们会在紧要的时候互相帮助,他们也会……可这也就到此为止了。”

    亲姐弟之间的帮助不必估计是否欠人人情,但当这姐弟之间再加上旁人,就得拿待客的心态对待亲人。她说完这些,又低下头去叹了口气,花园里不知名的小虫在月光和晚风中唱着悠闲的歌曲,它们或许活不到冬天,所以不必估计太多,只管享乐。

    但人却不同,年轻的姑娘要为日后打算,所以费尽心思觅一门佳婿,而年轻公子的未来则是官袍加身谷银满仓……她的未来在另一个人身上,而他的未来则与她毫无联系。

    婉澜又开口了,语调柔柔的,似乎带着怅然,又似乎是笑意:“不过,方才我说我不愿去寻父亲说纱厂的事情,倒与这些利益牵扯没甚么关系,我只是怕父亲斥责我罢了。”

    谢怀安低头看她,对她微笑:“阿姐怎么会与我到此为止?”

    婉澜挑了挑眉,张口又想说些什么,却被谢怀安竖起手掌打断:“不早了,你且回房去吧,至于跟父亲提纱厂这回事,等我将方案细则都拿给你,咱们讨论无误了再提不迟。”

    谢府入夜后,各院都要落锁,一来防贼,二来也防些心思不正的宵小,每个门上都有整宿值夜的门房,说是值夜,其实也就是在门房里睡一宿罢了,江湖上的大侠自有更好的去处劫富济贫,对于镇江的百年望族,他们还没这个胆子。

    但今日夜里到底不同,鼓过四更,平日里走食材的角门忽然被叩响,又急又快,就像叫魂一样拍个没完。

    值夜的小厮骂骂咧咧地起了,去开门的时候多了个心眼,还往衣服里藏了把锥子。

    门外是一张久违的面孔,这张面孔出现在谢府的时候,向来只走迎客的正门。

    “徐……徐先生?”

    这位深夜来客面上有几分苍白,却依然温文尔雅:“是我,我有要紧事得见一见府里的谢大管家,烦请帮我带一带路吧。”

    谢福宁父子住的小院子里没有丫头小厮服侍,因为谢福宁认为他们本就是伺候人的人,从没道理也叫人伺候。这给徐适年提供了不少便利,他被门房带到偏院,道了谢,当着他的面将谢诚叫了起来,还客客气气地互相致礼,才将那门房打发了出去。

    门被带上之后,谢诚脸上表情一变:“你怎么这时间过来了?这事情可瞒不住,早晚都得被府上人知道。”

    徐适年向他笑了笑,灯光之下连唇色都泛白,他将手上的雨伞放到一边,伸手解开大衣扣子,又解开西服扣子,又解开衬衫扣子,露出腰上的一层层绷带来。

    “失败了。”

    谢诚大吃一惊:“那你跑到谢府来!”

    徐适年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不能回日报社去。”

    谢诚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包扎的很粗糙,但没有血液渗出来,况且徐适年精神尚可,看来并没有十分严重。

    “你怎么会跑到战场上去?”

    “就连孙先生都亲自上阵了,我难道能比他金贵?”徐适年说着,手指摸到绷带上摁了摁,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的伤口没长住,得请西医来看。”

    谢诚蹙眉道:“你说的轻巧,我拿什么理由请西医来?镇江统共就一个西医诊所,请他到府里来看一个枪伤伤员,你是打算昭告天下你藏在谢府了?”

    徐适年苦笑一声:“弹头没有取出来,长在伤口里了,我需要进行外科手术。”

    谢诚这才大吃一惊,慌忙蹲过来要看他的伤口:“你怎么不受伤之后立刻取?”

    “得掩护孙先生离开,所以没顾上,也没告诉医生有弹头在里面,只止血包扎上了。”徐适年说话语速很慢,并且不断的在倒抽凉气:“名册不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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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