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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六。故事

    潮州的变故很快出现在了报纸上,被送到了谢道中早膳时的案头,乔治正在他对面坐着,谢怀安的位子在两人中间。

    谢府订了许多份报纸,甚至还有一份英文报刊,都是婉澜做主订的,谢道中从没有过问过,但报纸送进府里,他却每份都要翻一翻,有时还会对作者的文笔进行一番评价。

    谢怀安还不知道潮州事变的一个参与者正躲在自家府邸里,他自谢道中手边取了一份,看到头版头条的报道,还笑着说了一句:“烽烟又起。”

    谢道中没有笑,因为他是经历过战争的人,他抬头看了谢怀安一眼,又将目光移回报纸上,淡淡接了一句:“不知双方阵亡多少,牵扯进去的百姓又是多少。”

    谢怀安赶紧闭嘴,草草浏览了剩下的版面,将报纸折起来放在一边。

    谢道中反而开口了:“斯宾塞爵士是如何看待孙文的?”

    乔治在中国厮混这些年,其中一个行事准则就是不谈政治,他可以对任何人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个准则,却不敢再谢道中面前造次,怔愣半晌,含糊其辞地来了一句:“大英帝国非常希望中国能有一个统一政府,之前他们将希望放在大皇帝陛下身上。”

    谢道中“唔”了一声:“先前各国政府发给太后的照会是真是假?”

    乔治犹豫了一会,似乎是在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回答问题,但最终他还是只微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先生,不瞒您说,我在北京时很少关心政治问题。”

    谢道中有些意外,他将手中的报纸折起来放到一边,将老花镜也放下来,注视着圆桌对面的客人,饶有兴致道:“哦?”

    乔治耸了耸肩:“关注就会有不满,却没有办法亲手解决,久而久之,不满就会变成怨恨,对执政政府的怨恨,甚至是对国家的怨恨。”

    谢道中搓着手指,慢慢“嗯”了一声:“你这个想法,约莫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乔治怔了一会,艰难地理解了这句话,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不是的,先生,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没有改变一件事的能力,就不要过多的去关注它。”

    谢道中又笑了笑:“你不是大清人,所以你可以说出这句话。”

    乔治理解这句话倒是很快,他下意识想反驳他,张了张嘴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谢道中说的很对,因为他不是大清人,所以他可以不关心。

    虽然谢道中并没有责怪他,但乔治这一天里仍然为这个失败的表现而闷闷不乐。谢婉贤在授课时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忍不住张口问了一句,乔治停下来叹了口气:“我似乎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却在女孩的父亲面前表现得不如人意。”

    婉贤倒抽一口冷气乔治和谢婉恬的互动她可是亲历者,全都看在眼里呢,往日徐先生在的时候,婉恬只是隔三差五来听一次,主要履行一个家长的职责,避免婉贤和徐适年孤男寡女单独相对,但如今换了乔治,却是天天不落,时时必来,若不是今日她被婉澜叫走了,这场对话也必是三人在场了。

    “斯宾塞先生……”婉贤换了英文,避免这对话被书房里伺候的丫头小厮听了去:“先生爱上的那个女孩,是我的第二个姐姐恬吗?”

    乔治没有隐瞒,大大方方地点了头:“我似乎在你父亲面前犯了一个错误,我很担心这个错误会影响到我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

    婉贤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我父亲不一定会同意将女儿嫁给洋人,我想你的家族也未必愿意有一位中国儿媳妇。”

    乔治叹了口气,又点了一下头:“可是目前还不够考虑这个问题,恬的确对我颇有兴趣,但仿佛还没有做好要与我相恋的打算。”

    婉贤又倒抽一口冷气,她结结巴巴道:“先生……请原谅我……我从不知男女婚前应该如何相恋,您知道中国男女大防,我想除非你们已经缔结婚约,否则我姐姐永远不会做相恋的打算。”

    乔治依然是一张苦脸:“我知道中国的规矩,但我想我可以改变它。”

    婉贤瞠目结舌,半晌,干巴巴地问了一句:“您的想法……澜知道吗?”

    乔治立刻摇头:“除你之外,没有第二人知道。”

    婉贤干笑两声:“不一定。”

    乔治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一心一意地苦恼着,不知是苦恼他在谢道中面前失败的表现,还是再苦恼婉恬并没有与他恋爱的打算。

    婉贤沉默了一阵,见他实在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便主动提出今日到此为止,建议他出门去走一走原本乔治也不是为了教她才到镇江来的。

    乔治满怀希望地看着婉贤:“如果我约恬单独出府,你说她会答应吗?”

    婉贤为难地想了想:“我不知道……兴许不会……”

    乔治的眼睛又黯淡下去,他长长深深地叹了口气,换用中文感叹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婉贤大吃一惊:“你知道这句诗的意思?”

    乔治白了她一眼:“如果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场合说出来。”

    婉贤第三次倒抽凉气了:“当初教你说中文的那些留学生们,难道还会教你读《诗经》?”

    乔治有些好笑:“小姐,我在北京六年了,这六年里我见过不少人,每一位都是我的中文老师,学一门语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到说这门语言的国家去,澜告诉我你并没有出洋的打算……真是遗憾,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刻苦学习英文。”

    婉贤似乎是被问住了,她瞪着眼睛愣了一阵子,才气虚道:“师夷长技以制夷……”

    乔治显然是听过这句话的,他沉默片刻,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了起来,这笑意越来越大,让他不得不扶了一下桌子:“我忽然想起一桩旧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1793年的时候……啊,当时你们的年号是乾隆,乾隆五十八年,我们伟大的维多利亚女王陛下曾经派遣特使马戛尔尼伯爵为大使,乘坐狮子号炮舰来访问大清,以庆贺高宗皇帝的八十岁生日,但一件小插曲破坏了大英特使在高宗皇帝心目中的印象,以致这位陛下拒绝了马戛尔尼伯爵戴表大英政府提出的一切请求,并将维多利亚女王千里迢迢送去的礼物全部封在仓库里……直到一百年后英国的军队进入那间仓库,那些礼物都还没有被拆开过。”

    婉贤从没听过这个故事,不仅兴致盎然地追问:“什么样的插曲?”

    乔治笑了笑:“高宗皇帝希望马戛尔尼伯爵能像中国人一样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但马戛尔尼伯爵却要行英国人见面时的最高礼节。”

    婉贤皱了皱眉:“并不是多大的事情,说到底,只是习俗不同罢了。”

    乔治继续道:“维多利亚女王陛下送去的礼物里,有一艘英国当时最先进的110门炮舰模型,这是个诚意满满的大礼,因为没有哪个国家愿意将自己最先进的武器模型当作礼物送给别国,这是大清‘师夷长技’的第一个机会,还是主动送到门前的机会,但大清皇帝并没有重视它。”

    婉贤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她冷冷地盯着乔治,语气淡漠的回敬他:“我不知道先生讲这个故事是何用意。”

    乔治耸了耸肩,将两只手摊开来:“只是忽然想起这个故事来罢了,如果因此冒犯了你,那么我真诚地请求你的原谅。小姐,我只是想告诉你,并不是你的每一个想法都会成真,但在你拥有这个想法的时候,请务必全力以赴。”

    婉贤抿了一下唇,有些无法判断乔治究竟是恶意还是善意,只好不咸不淡地回一句“谢谢”。

    乔治道:“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小姐,你的进步很快,你和你的姐姐澜一样,幸运的拥有一颗聪明的大脑。”

    婉贤又回一句:“谢谢。”

    乔治又耸了一下肩,向她道别后离开,婉贤自己待在外书房里,翻来覆去地将乔治将那个故事时的语气神态想了好几遍,越想越觉得屈辱,她对着空气重重“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一把推开大门。

    谢诚正站在门口,神色焦灼,见到她二话不说,屈膝就跪了下去:“请三小姐救命。”

    婉贤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伸手扶他:“大哥这是怎么了?”

    外书房里的丫头小厮们也都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着看他,谢诚压了压情绪,站起身来,向婉贤做了个手势:“请三小姐借一步说话。”

    婉贤不明所以地被拉到一边,谢诚将声音压到最低,附在她耳边道:“徐先生回来了,他受了枪伤,子弹还在伤口里没有取出来,需要请西医做手术。”

    婉贤虽然心惊肉跳,却依然莫名其妙地问他:“那就去西医诊所,为何要我来救命?”

    谢诚舔了舔嘴唇,重重呼吸了几下:“徐先生是革命党。”

    婉贤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谢诚紧随其后,又接了一句:“我也是。”

七七。告密

    徐适年还在谢诚房里休息,他这一路都提着劲装作平安无事,到谢府后才松懈下来,立刻就兵败如山倒了,半夜便发起高烧来,谢诚急的满头汗,却连郎中都不敢请。

    婉贤没有往他房里去,免得引起他人注意,谢诚将徐适年的症状一一说给她听,婉贤想了半日,最后将主意打到了乔治身上。

    “他是英国贵族,还有爵位,如果他出面请医生,或是将徐先生带去西医馆,应当会比你或我请医生来更安全。”

    谢诚摇了摇头:“三小姐,徐先生眼下已经走不动路了,他昨天半夜起就在发高烧,一边喊疼一边说胡话,我打了井水来给他擦身子降温,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三小姐,他这会需要手术,得请西医来为他做手术。”

    “我知道你很着急,大哥,”婉贤道:“可是将西医请家里来做手术,这么大的阵仗,你想瞒着父母亲,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我实在想不出办法了,”谢诚将一只手放在心口上,用力揪着胸前的衣服:“实在不行的话,就告诉老爷吧,老爷赏识徐先生,说不定愿意救他的命。”

    婉贤下意识地摇头:“徐先生是因为参加潮州事变才受伤的,你要一个朝廷命官去救反贼?”

    谢诚不吭声了,他病急乱投医才想到这一招,这请求说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知道其实并没有希望。

    两人相对沉默,空气开始变得焦灼,吸进肺里的每一口气都**辣的这是对于谢诚而言的,但从婉贤的角度出发,虽然也焦急,但总有那么几分是演出来的,对于她来说,徐适年的革命党身份比他的伤更让她关注。

    “要不然……”婉贤犹犹豫豫道:“告诉大姐吧。”

    谢诚立刻表示反对,因为他比婉贤更了解婉澜的本事,如果谢道中会选择见死不救,那么谢婉澜一定会将他们父子和徐适年一同毁尸灭迹高门大户的管家太太总是要比丈夫更谨慎,才能保证家族长久荣华,显然,这种杀人不见血是这种谨慎里必备的技能。

    当然,这些都是谢诚对谢婉澜的主观臆想,但这种恐怖的臆想足以让他将谢婉澜从他的求助名单中清除出去了,而能被他信任的人又着实没什么用处,只能陪他一同束手无策。

    婉贤在整个府里都午休的时候悄悄起来去了谢福宁的院子,她让婢女寒露去弄了一些止血治风寒的药,还有金疮药和跌打损伤膏一并送了过去。

    寒露不知道徐适年是革命党,但这丝毫不妨碍她由徐适年的伤延伸出去的一系列猜想,虽说那些猜想的职业各异,但被发现后的结果却是**不离十,她在回去的路上劝说婉贤:“这可是全府掉脑袋的大事。”

    但婉贤没有被她吓到,不仅如此,反而更有一种古时的英雄气在胸间回荡。徐适年在她登门探望的时候清醒了一些,拜托她去镇江的西医诊所里购买消炎和降温药,婉贤下定决心要办成这件事,因此将主意打到了乔治头上,请求乔治带她出府,因为她想去戏园子里听昆腔。

    乔治时不时会忘了清国男女大防的规矩,自然是一口答应,他想将婉恬也一并带上,但婉恬自从晨间被婉澜叫走便再不见踪迹,他央婉贤去找一找,但婉贤只是在内苑门前晃了一圈便推说找不到,紧接着一叠声地催他,乔治无可奈何,只好将婉贤和她的婢女寒露一同带出了府。

    他们走到西医诊所前,婉贤又装作想起什么似的,叫停了马车下去买药,并向乔治解释说这药是买给官家谢福宁的,为了免他着急,又打发寒露回府送一趟,而他们则在诊所对面的茶楼里等着。

    寒露心口像揣着一万只兔子,怦怦直跳,她鬼鬼祟祟地在帐房门口探头探脑,没看到谢诚,反而引起了一位管内簿的先生注意:“寒露姑娘!怎么在这呢?”

    寒露照着婉贤教她的话结结巴巴回答:“三……三小姐在戏园子看戏,短了银两做赏,打发我来找谢诚大哥要点。”

    账房先生哈哈大笑,自掏腰包抓了一把铜钱给她,又给她一小点散碎银子:“我孝敬三小姐的,谢诚约莫在院子里,他今儿有些不舒服。”

    寒露接了这些银子铜子,又揣着小药瓶跑去谢福宁父子的小院子里去,将药瓶交给他,又把那西医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过去。

    徐适年正醒着,向她礼貌地道了谢,寒露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说又不敢说,徐适年看到了,多嘴问了一句:“寒露姑娘怎么了?”

    寒露立刻开口:“徐先生,老爷是朝廷命官,全家人的脑袋都在您身上呢。”

    谢诚立刻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立刻变了脸,站起身来呵斥她,徐适年倒是摆手阻止:“她说得不错。”

    寒露有点怵谢诚,她向后退了两步,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好险没有摔倒,推说自己还要去街上寻婉贤,急忙忙就跑了。

    谢诚转而安慰徐适年:“小丫头不知斤两,你别往心里去。”

    徐适年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她说得对。”

    窝藏革命党,的确是要全府掉脑袋的事。

    谢诚沉默了一阵,将那西医写的单子展开,照着量给他倒了药片出来:“你回到镇江,却不会住处,显然是对住处不放心……或者是对报社不放心,眼下除了老宅,哪还能借你容身?我知道这是全府掉脑袋的重罪,所以我们得万分小心。”

    徐适年低低“嗯”了一声,又问:“主人家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是吗?”

    谢诚点了下头:“除了贤小姐,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徐适年将药服了,又躺下去:“为什么不告诉屏卿?”

    “屏卿,”谢诚笑了一下:“你倒是叫的亲热,你可知万一屏卿知道你在这里,恐怕连我爹都得被赶出去。”

    “你似乎对她有很大的成见,”徐适年道:“因为是因为你在账上做手脚被她发现吗?”

    谢诚忽然沉默下来,很久都没有说话,徐适年也不催他,在被子里侧身躺着,身上一阵一阵地冒汗,将伤口蛰的疼,他的精神支撑不住这样的身体,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而谢诚在这个时候忽然出声:“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

    徐适年一下被惊醒:“什么?”

    谢诚斟酌了一番词句,打好的腹稿却在最后一刻被放弃,索性直言道:“名册被清军拿了,潮州那边……损失惨重。”

    徐适年猛地坐了起来,脸上煞白一片,浮起一层密密的汗珠:“你怎么知道的?”

    谢诚道:“这样的大事,报纸不会不登。”

    徐适年又问:“谢翁对此是什么评价?”

    谢诚摇摇头:“我不知道。”

    徐适年吸了一口凉气,半晌,又问:“孙先生呢?”

    谢诚答道:“没有孙先生的消息,想来是平安无事的。”

    徐适年惨然一笑,被谢诚扶着慢慢躺了下去,眼角已经有泪流下来,滴进两边的鬓发里,他拿手抹了一下,抹了汗水泪水满满一掌心,又重重叹了口气:“又失败了。”

    谢诚道:“你得坚持住,尽快好起来,等风声再过一过,你就能光明正大的去做手术了。”

    徐适年低声道:“恐怕我熬不到那时候了。”

    谢诚自然又是一番鼓励的话,语言苍白,连语气都无力。一次失败自然可以以平常心对之,两次也可以,但到第三次就会有人沉不住气,更别提面对无数次失败了。革命党的目标是救国,可国尚且未救,民到已经死了不少,如今徐适年借谢家高门掩身,万一出事,是他活活连累了谢家一族,下地狱都不足以赎此罪。

    他担心,有人比他更提心吊胆。寒露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她劝了婉贤几句,还被婉贤用大义凛然地话顶了回去,她想去打听打听徐适年的真实身份,却又害怕不恰当的举动将他藏身谢府的事情泄露出去,婉贤到底是她的主子,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头只蚂蚱要自己往油锅里跳,就算不为她想,也得为自己保一保命。

    寒露想出的保命方法是去找婉贤的母亲陶姨娘,有句话说得再恰当不过: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陶姨娘安抚了寒露,又叮嘱她此事万万不可对旁人提起,就算自己的老子娘也绝不能透露半个字,她严肃的表情唬的寒露指天指地地发了一通誓,陶姨娘尤不放心,又迫她拿自己全家的身家性命发了重誓。

    她在夜晚带了自己的婢女芽儿去到管家父子的院子里,身上还携了一柄剪子,将芽儿留在院子后门处等着,只待她杀了徐适年,芽儿便过来助她一同将尸体扔出去这是一个简单却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是不巧算错了一点,谢诚是与徐适年同屋而宿的。

七八。夜半

    谢诚在屋子里搬了一张贵妃塌,睡在窗边书案旁,案上放着药和毛巾,还有睡前烧好的热水,方便徐适年半夜有什么不适他好起来照顾。

    陶氏换了一身利落的装束,却在门前边吃了个坏羹。谢诚的屋子是在里面上锁的,她哪了支铜钗子从门缝伸进去戳挂在门上的扣子,想用这个苯方法戳开,却没料到那挂扣并不是固定在门上的,她几钗子戳下去,扣子从里面掉到了地上,发出“怦”的一声响。

    谢诚马上就惊醒了,他探头向门外看,看到一个清晰人影映在门框上,挽着头发,是个女人。

    他以为是深夜前来探望的谢婉贤,便放松警惕走了过去,直接在里面将门打开了,外头正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听的陶氏骤然失去支撑,一下摔了进来。

    谢诚在那倒人影摔进来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对,因为谢婉贤并没有陶氏这样的身高,他下意识在陶氏肩上重重推了一把,从门后的花盆后面拿出了一把枪。

    但陶氏倒地时的一声惊呼让他改变了主意,又将枪抛回了花盆后面,几步从门里跨了出来:“姨太太?”

    芽儿小跑着从屋子后面过来,一边叫着姨奶奶一边小跑着过来扶她,谢诚恐怕这边的动静惊醒了谢福宁,急忙将两人让进屋来,还小心地左右观望了一下:“姨太太怎么这会过来了?”

    他的动作更引陶氏怀疑,她站在当地,藏在袖子里的手将那把剪子死死捏住,又定了定神,向床榻处走了两步:“这是谁?”

    谢诚大步迈过去,用身体当在床榻和陶氏之间:“一个朋友,姨太太问这个做什么?”

    陶氏又向前走了一步,谢诚便不得不向后退一步,又问了一遍:“姨太太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陶氏向他笑了笑,又向前挪了半步:“我听婉贤说你这有一位重伤的客人,就过来看看。”

    谢诚贴着床站住,听见身后徐适年浑浊又粗重的呼吸,恐怕病情又严重了几分,他心里焦急,语气就有些不客气:“不劳动姨太太,姨太太请回吧,更深夜重,您不适合落脚在这里。”

    陶氏冷笑一声,忽然掏出剪刀来向谢诚身侧抢去,谢诚吓了一大跳,伸手挡的时候在剪刀利刃上狠狠抹了一道,血立刻便涌出来,喷了一床,连徐适年都被染了半张脸,陶氏从没有见过这么多血,当下便有些发怵,却依然握紧了剪子在寻良机,谢诚用另一只手捏住左手手腕,看到吓呆在门边的芽儿,忍不住吼了一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小姐来!”

    芽儿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她也吓得不清,陶氏喊都没喊住,她走之后,陶氏也愈发着急,竟然与谢诚打了起来,幸亏婉澜来得快。

    院子里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谢福宁自然是无法安枕,他披衣过来谢诚这边,刚进门就看到陶氏被谢诚推倒,脑袋照着门边的花盆砸过来,不由吓了一大跳,急忙在后面托了一下,待他看清是陶氏的时候,心中的惊骇简直无以言表:“姨太太!您怎么会在这里!”

    陶氏发髻微散,脸上也被溅上血迹,听得谢福宁发问,心头怒火总算找到了一个泄口,下意识便摆起主子架子:“我怎么会在这里?这话你得问问你的好儿子,要不是他私自窝藏了朝廷钦犯,我又何必半夜跑到这里!”

    她话音刚落,婉澜便出现在敞开的房门前,陶氏这句话喊得响亮,她刚进院子就听到那句“朝廷钦犯”,立刻便发起火来:“住口!这是什么话都能说的地方吗!”

    陶氏有些怵这位大小姐,当下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只是嘴上还不停歇:“澜大小姐,这事情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但阿贤是晓得的,谢诚他……我不知道徐先生是个什么身份,可若是堂堂正正能见光的身份,又怎么会不声不响地被他藏在咱们府里?”

    婉澜眉心皱的紧紧的,先看了谢诚一眼,对谢福宁温声道:“福叔,劳动您先去找金疮药来给大哥止血吧,莫伤了筋骨。”

    谢诚摆了摆手:“不用,我这有。”他将中午婉恬送来的金疮药取了,婉澜使眼色给身边的立夏,立夏便上前为他处理伤口。

    这么大的动静,徐适年竟然还没有清醒,可见不是睡觉,而是在昏迷了,婉澜走到床边去看了他,还伸手在他额上试了试温度。

    “姨娘,今天这事情还请你不要走漏了风声,你也是知道轻重的,阿贤卷进来脱身不得,你切莫在外头乱说。”

    陶氏点头如捣蒜,一叠声应了下来,婉澜平静地“嗯”了一声,又打发谢福宁和芽儿带着她到小院的正房去歇着,将卧房里只留了徐适年、谢诚与她和立夏。

    婉澜去拿凉水洗了手巾,为徐适年擦脸,还侧耳听了听他的呼吸:“是什么病?”

    谢诚道:“受了枪伤。”

    婉澜偏过头来瞟他一眼:“你在账上做手脚的原因,是与他受枪伤还不敢回自己家养病的原因一样吗?”

    谢诚站起来,对着谢婉澜直直跪下去:“我对不起大小姐。”

    婉澜哼笑一声:“大小姐倒从未对不起你。”

    谢诚低着头,又重复了一遍:“我对不起大小姐,只是请大小姐救命,徐先生得做手术,子弹还在他伤口里。”

    婉澜分得清轻重缓急,也知道当务之急是救命,她思忖了一会,立刻便打发立夏去请谢怀安过来。

    谢诚这才算是明白了婉澜的态度,提着的劲一下松懈,眼泪便跟着下来了:“我对不起大小姐,请大小姐放心,等徐先生身体好转,我二人立刻就离开谢府,绝不拖累家里人。”

    婉澜冷笑一声:“若是有不拖累家里人的想法,又怎么将他藏到家里来。”

    谢诚只觉得面上一片火辣辣的,像被人凌空扇了无数个巴掌,羞愧的简直想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再不见天日。

    婉澜侧身在床榻上坐下,开口发问:“你是什么人?”

    谢诚沉默了一身,低声答道:“我与徐先生……都是革命党,他是我的引荐人,先前时常去报社里买报纸,一来二去就熟识了。”

    婉澜心口带着火气,说起话来也不怎么客气:“真是劳烦你了,谢先生,没有前去救国救民,还得握在我小小谢府屈尊做个管家。”

    谢诚没有吭声。

    婉澜又问:“你从我家抠了多少银两出去?”

    谢诚道:“前前后后,统共有七千四百二十二两。”

    婉澜哼了一声:“你记得到是清楚。”

    谢诚急忙抬头,表情恳切:“大小姐请明鉴,我从没有拿着家里的钱去做人情的想法,革命的簿子上都记着家里支出的每一笔钱,来日新世纪建成,咱们府就是革命功臣。”

    婉澜“哈”地笑了一声:“若不是又怎么样?前清遗臣,满门诛灭吗?”

    谢诚又不说话了。

    婉澜顺了顺气,再次开口:“徐存之是在潮州受伤的吗?你为什么没有去?”

    谢诚道:“我……我走不开,所以没有参与。”

    婉澜又问:“他在这里多久了?”

    谢诚急忙道:“前一个晚上他才到的,小姐,他受了枪伤,子弹留在伤口里还没有取出来,求求大小姐救他的命。”

    婉澜没有理他后半句,只问:“门房是哪个?”

    谢诚便答:“是吕六,我已经打点过了。”

    婉澜又冷笑一声。

    谢怀安在这个沉默的当口走进来,他批了一件长跑,散着头发,显然还没有睡醒:“怎么了这是?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婉澜压着脾气向他微笑一下:“有件事得劳烦你,到小教场去请那位洋郎中来,告诉他这里有人受了枪伤,子弹还没有取出来,需要他带着东西来做个……嗯,手术”

    谢怀安也被吓了一跳:“是谁?谁受了枪伤?怎么受的?”

    “是徐存之,在潮州受的伤。”婉澜将压在徐适年额头上的手巾拿开,露出他的整张脸来:“已经拖了一阵子了,恐怕不太好。”

    谢怀安脑子转得飞快,不过眨眼工夫已经弄清了前因后果,他深深看了婉澜一眼,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边伸手将外袍穿好:“我这就去,这里劳你主持着。”

    婉澜点了一下头,又打发立夏跟着去将谢怀安送出去,她将手上的羊脂玉镯子摘下来交给立夏,好打点今日当值的门房。

    谢诚一直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他掌心的伤还没有包好,血液涌出来,很快将敷上去的药冲开,一滴滴落在地上,但婉澜装没看见,谢怀安走了之后,她也站起来准备离开院子正房里还有两个等着她去安抚善后的人。

    谢诚跟着她膝行两步,又开口叫了她一声,却什么话都没有是说出来,他沉默了一阵,忽然弯腰,重重地向她磕了个头。

    婉澜皱了一下眉,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去了正房见陶氏和谢福宁。

七九。手术

    谢怀安带了两个小厮去请那洋郎中,敲了半天的门,来应的却是个汉人,原来那洋人早半月便回了国,只留下一个清国徒弟在这撑门面,这徒弟也剪了辫子,收拾了一个和徐饰年差不多的头型,穿了身掩着的丝绸袍子,睡眼惺忪语速缓慢,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谢怀安把婉澜三言两语告诉他的转述给这徒弟,徒弟左手揉着右手手腕,很笃定地点了一下头,官话里还带了点温软的吴语音:“噫,是得做手术,恐怕是耽误久了,伤口都长好了。”

    谢怀安点点头:“那咱们这就过去?”

    徒弟吃了一惊,下意识向外瞧了瞧天色,又打开怀表凝神看了:“这个点?很着急么?”

    谢怀安笃定“嗯”了一声:“我来时仿佛已经昏迷不醒了。”

    徒弟也没吃惊:“伤口感染会引起高烧,倘若病人身子骨脆弱,昏迷也是常事。”

    谢怀安“哦”了一声:“那依先生之见?”

    “不然您现在回去,将病人送来?”徒弟提议:“做手术要专业设备,家里也摆不开。”

    谢怀安想想也有几分道理,又不放心地追问一句:“他这样坐车来,不碍事吗?”

    徒弟笑了下:“放心,半个月都过了,并不是很严重,不过我有些好奇,府上怎么会有人中枪伤?”

    谢怀安哑了片刻,不得不将罪名往自己头上安:“新得了把枪……从未见过,也不太会摆弄,不小心误伤了别人。”

    徒弟点了点头,又问:“那怎么拖到现在才想起就医了?”

    谢怀安又哑了片刻:“从未见过……不知道……”

    徒弟了然,打着呵欠站起身:“那就不耽误时间了,您去送病人来,容我准备准备开始手术。”

    谢怀安想了想,觉得既然不是很严重,那不如就拖一拖,待得天亮再来诊所,半夜套车出府实在扎眼,就算碍着他的身份不往长房里报,这风言风语传开也非同小可。

    他像洋医生说明了意思,拿了对方给他开的药便回府,走的是日常出入的角门,门房虽然疑惑大少爷夜半出府,可见了是大小姐房里伺候的小大姐亲自送出,还以为是内苑有什么要紧事,这会见他回来,脸上表情平静和煦,以为急事办妥,还弓着腰说了两句笑话:“大少爷半夜出府,莫不成是会了哪家艳姐?”

    谢怀安大笑:“啐!成天口没遮拦,什么艳姐,若被老爷知道,我非扒你一层皮!”

    门房跟着笑,一边说笑一边将门栓安牢。谢怀安便急忙忙往管家父子的住处走,婉澜正在正厅里坐着吃茶,与陶氏笑着说闲话,瞧这二人脸上的表情,约莫已经被婉澜安抚干净,谢怀安在门边咳了一声,对婉澜招了招手:“你来。”

    婉澜一站起身来,陶氏和谢福宁便跟着起来,按说陶氏是庶母,也算长辈,不必在小辈面前做此礼,但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像对待贵客一样对待婉澜:“大小姐还有要事,我就不耽误你了。”

    婉澜点了点头,向她轻轻屈膝,行了个万福:“劳动姨娘为此事专门跑一趟,您不必担心,我和怀安会处理好的。”

    陶氏低头还礼,道:“您和大少爷知道,这我就放心了,阿贤年纪小,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我这也是为母心切,总怕她被人诓骗了。”

    婉澜微笑道:“怎么会呢,她年纪小,可这不还有她的哥哥姐姐么,我看着她呢,您放心,只是这件事您千万别向外说,父亲赏识徐先生,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陶氏立刻指天指地地保证一番,才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谢福宁的表情也顺畅不少,而立夏已经为谢诚包好了伤口,正在一边服侍。当着谢福宁的面,婉澜没有对谢诚露出什么表情来,但走到房里却立刻换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谢诚知道她心里有气,再加上自己理亏,便赔着小心在一边伺候,听婉澜问谢怀安道:“怎么回事?”

    谢怀安接过谢诚递来的水一口饮尽:“不当事,拿了药来,明天去手术,那郎中说伤口感染会引起发热的症状,我估摸着他如今昏睡不醒,约莫是身子虚,心里还压着事情。”

    谢诚立刻松了一口气,对着谢怀安便跪下了,谢怀安闪身避开,将他扶起来:“大哥不必多礼,徐先生也算是我们的朋友,这件事……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婉澜紧随其后,补了一句:“是,全看在你的面子上。”

    谢诚的表情简直是羞愤欲死,他想对婉澜姐弟保证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今晚的事情都安排毕了,婉澜的倦意上来,掩着口打了个呵欠:“成了,就这样吧,明日里让怀安套车出去,带徐先生去手术。”

    谢怀安点了一下头,问她:“你可是要回去了?正好一起。”

    谢诚弓着腰送他们,出了门,谢福宁也跟了过来,婉澜又挂起笑容来对谢福宁说话,以宽他的心,但谢怀安却在离开前状似无意地道了一句:“福叔快休息吧,莫因此责怪大哥,日后他离府,就聚少离多了。”

    谢福宁怔了片刻,哆哆嗦嗦地开口:“大少爷,阿诚他的确……”

    谢怀安打断他:“这也是大哥的意思。”

    谢诚立刻道:“是,待徐先生身体好转,我二人便离开。”

    谢怀安没有再给谢福宁说话的机会,只点了一下头,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他与婉澜一同穿过寂静的宅院走回内府,婉澜沉默着,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谢怀安开口道:“谢诚大哥这件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婉澜道:“方才。”

    谢怀安有点惊讶:“是吗?看你这么冷静,我还以为你知道很久了。”

    婉澜无力地微笑一下:“早就有猜测,但是方才才确定了。”

    谢怀安点了下头,又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婉澜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谢怀安抿了一下嘴唇,又微微笑了一下:“海阔天空任鸟飞。”

    婉澜点了一下头:“差不多,我们需要和革命党有点关系,但也不能有太亲密的关系。”

    谢怀安道:“一个管家的儿子,的确是不亲密也不疏离。”

    婉澜叹了口气,眉目间流露出几分倦意:“他从家里拿走了七千两银子。”

    谢怀安吃了一惊:“有这事?我从未听你说起过。”

    “先前只是怀疑,并无证据,也不知道该怎么取证,”婉澜道:“然后就出了这桩事,我直接问了,他也承认了。”

    谢怀安沉默一阵,深深叹了口气:“也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情分。”

    婉澜安慰他道:“好坏没有用去贴自己,革命的事情……也算是改朝换代的大志吧。”

    谢怀安笑笑,还是惯常的情绪:“好好休息吧,明日你就不用插手了。”

    婉澜点了下头,与他道了晚安:“怀安,你回来可真好。”

    谢怀安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抬起手在她肩上用力捏了一下:“阿澜,别灰心。”

    婉澜对他微微笑:“我知道。你好好休息吧。”

    谢怀安在第二日早膳后套车去小教场,将徐适年带了出去,他神智清醒,高热也降了下去,有气无力地倚在车里:“原没想惊动大少爷。”

    “你惊动的是大小姐,大小姐又惊动了我,”谢怀安倚在另一侧:“徐先生在府内是住不得了,手术之后,您就去北固山上的别苑歇着养伤吧。”

    徐适年点了点头,被那诊所的徒弟遣人抬了下去,拿白屏风将病床围起来,便是个手术室,谢怀安在外头等着,背着手在医药柜前踱步,瞧着什么都新鲜。

    诊所里另有一名学徒,穿了一身白袍子,在柜后给人取药,拿小勺伸进棕瓶子里去舀药片出来,放在裁好的方纸里,再将方纸折成小包。

    他觉得有趣,靠在一边看了许久,还趁没人的时候跟他搭话:“你这瞧病的手艺,打哪学的?”

    那人伸手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圆眼镜,回答他:“跟布朗先生学的。”

    谢怀安点了下头,指了指药柜上的棕色药瓶:“那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拉丁文,”学徒笑道:“医学名词都是拉丁文写的。”

    谢怀安惊叹道:“你竟能看得懂这弯弯曲曲的字?真不容易……”

    学徒有些腼腆,听他这么夸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不算什么,里面给您带来的病人做手术的李医生懂得更多,还会用拉丁文说话写字呢。”

    谢怀安又将那李医生大家夸赞了一番,再问:“那这药都是从哪买的?”

    学徒道:“从上海买来的,葡萄牙那边会有商队过来,咱们是老主顾了,每批药品都会给咱们诊所留一份。”

    谢怀安若有所思:“这药都是千里迢迢重葡萄牙运来的?这个国家种葡萄吗?怎么取了个如此怪的名字?”

    学徒大笑:“不是的,先生,这只是音译罢了,这国家名字叫portuga,货船每两月都会来一次,运来很多商品还有药品。”

    谢怀安若有所思地点头。

八零。 邀请

    徐适年做完了手术就被谢怀安送去了北固山别苑,婉澜与婉贤正在别苑里等他,但令人奇怪的是,婉澜不仅带来了谢诚,还将陶氏身边的那个小大姐芽儿带了过来。

    徐适年已经清醒了,却苦于手术刚完无法下地行走,他躺在床板上对婉澜微笑:“我要多谢澜大小姐救命之恩。”

    婉澜也向他笑了笑,语气和蔼地询问手术是否顺利,身上还有哪些不舒服。谢怀安向为他主刀的李医生详细询问了病愈所需要的时间,将它们说给婉澜听,婉澜便将这个时间往后推迟了十日,把它定为与徐适年告别的时间。

    “先生既然要做大事,何必困居镇江小小一隅,”她指挥着小厮将徐适年抬到为他收拾出的偏房里,又搬了张凳子在塌边:“这又不是荆州,当不得半块玉玺。”

    徐适年听懂了婉澜话里的逐客令,她不仅仅是想将他请出谢府,她是想让他离开镇江。

    寻常一个大家闺秀说这话,徐适年自然不放在心上,但镇江父母官的千金就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徐适年张了张嘴,低声道:“我在报馆,很安全。”

    婉澜挑了一下眉:“那不如去报馆养伤?”

    徐适年苦笑一声:“你是心意已决。”

    婉澜浅浅笑了一下:“等先生载誉归来,谢家摆府宴为您接风。”

    徐适年反问:“屏卿难道不怕来日富贵,这宴我就不愿吃了吗?”

    婉澜道:“先生若这么想,那也没有办法,且当这命我白救了吧。”

    徐适年苦笑了一番,不得不跟她保证:“小姐放心吧,我是万万做不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的。”

    婉澜依然是淡淡的神色:“自是,我相信存之。”

    她说着,转头将婉贤身边的寒露和芽儿叫来:“你们两个,就在别苑里好好伺候徐先生,这日子也不长,尽点心。”

    寒露和芽儿都吃了一惊,赶紧跪下:“求大小姐开恩,我们是伺候的不好吗?”

    “好,”婉澜道:“正是因为好,所以才把你们留下。”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谢诚:“这两个人丫头留给你,你也上点心,若是不好用,就打发下去吧。”

    谢诚低眉顺眼地应了下来,婉澜这句话里的“下去”别有深意,是要他来教训这两个知道实情的丫头,若他没有看好以致走漏风声,婉澜第一个举动就是杀人灭口。

    那两个小大姐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发配到别苑来,兀自跪着哭泣,婉澜也不管她们,自顾自站起身:“那就这样吧,我和怀安先回家去了。”

    谢怀安在路上与她开玩笑:“想想我日后的太太也是你这样,忍不住有点发寒。”

    婉澜瞟他一眼:“若是我这样才好,若不是,要么将那俩小大姐毒死了,要么任谢府覆亡。”

    谢怀安道:“可惜,这么贤惠的大姑娘,要嫁去别人家当太太了。”

    提起婚事,婉澜便轻轻叹了口气,问他:“可收到玉集的信了?”

    谢怀安想了想,摇头道:“未曾。”

    婉澜点了一下头:“我收到他最后一封信,还是年后去扬州的时候。”

    谢怀安忍不住调侃道:“怎么,相思难忘?”

    婉澜脸上有点发烧,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你也该议亲了吧。”

    谢怀安耸了一下肩,这动作和乔治竟有几分相似:“横竖父母亲未提,我便也不着急,再者身上尚无功名也无成就,拿什么去娶亲。”

    婉澜道:“父母亲的眼光我是放心的,可好坏也得你中意才行。”

    谢怀安笑道:“我眼下一心都琢磨建纱厂这回事,哪有心情瞧女人?阿姐,我想了个注意,得跟你商量商量。”

    婉澜将头转过来,示意他开口。

    “我想空手套白狼,去找玉集大哥帮这个忙。”这主意想必是打了一阵子,谢怀安说的流畅,连想都不用想:“我们从康利洋行买布机,打洋行的名义建厂,哪怕将利润都给他。”

    婉澜恍然大悟:“你是想先经经手?”

    谢怀安急忙点头:“咱们现在唯一却的就是钱,你也说了,这钱数目巨大,不可能不让父亲知道,但父亲若知道,必得叨叨一番身份与前景,我想着咱们先建起来,做出点成绩,若是成了,直接将布机和地皮的款子向康利洋行还了,这就是谢家的产业了,若是不成,还是将款子算上折旧费一同还给洋行,也不算他们吃亏。”

    婉澜想了想,觉得这的确是个好方法,不伤己也不损人,唯一的难处就是康利洋行会不会答应:“洋行并不是玉集的一言堂,只怕他会难做,毕竟我与他存着这样一份关系。”

    谢怀安道:“正是因为你们存着这样一份关系,我才将主意打到康利身上,若是你亲笔写信,他准会同意,阿姐,不是我凉薄,只是眼下情势由不得我们再犹豫了。我这法子虽然不能让康利财源滚滚,却也没让他们受什么损伤。”

    婉澜还是犹豫,她不想还未出嫁就给陈暨留下一个抠婆家贴补娘家的印象,就更怕他因此犹豫为难,当然,心底里最怕的,还是陈暨会找借口回绝她。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还是点了点头:“是,只要我写信,他准会同意。”

    谢怀安看出她的举棋不定,却一反常态地步步紧逼:“那你回去就写信吧,交给邮传局,我安排他们上点心,尽快送去京城。”

    婉澜还是犹豫,却依然嘴硬:“好,回去就写。”

    他二人回府,谢怀安将婉澜送回内苑去,他白日里一直很忙,谢道中一去衙门他就也跟着出府,婉澜之前问他,他便说是去看地皮了。

    “朱家口那片地好是好,可距离府上有点远了,建厂一定要在眼皮子底下,而我眼下又没法住过去,还得再想想。”

    他这么说了,婉澜便再没管,抛头露面的事情自有男人去做,女人只管安顿好内府便可。自谢怀安回府以来,婉澜对他的饮食起居表现出了特别的关心,有时瞧他在膳桌上脸色不好,便得叮嘱小厨房炖补盅给他送去做夜食,量也不大,一两口就能喝完。

    谢怀安将她送到内苑门口,便告辞说得出去了,因是听说焦山那边有块好地,婉澜也没拘他,在内苑口与他说了两句话,让他再好好想想向康利伸手的事情。

    这边正说着,那边婉恬遥遥便过来了,脸上神色着急的很,见到婉澜,几乎是小跑过来的:“阿姐,你可算回来了。”

    婉澜诧异道:“你怎么了?”

    婉恬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谢怀安,脸上有点发红:“你和大哥说什么呢?”

    谢怀安接过话道:“没什么大事,你怎么了?直说便是。”

    婉恬看了一眼婉澜,又看了一眼谢怀安,支支吾吾地讲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谢怀安明白她的心思,笑道:“看来是姐妹间的闺房话,我不便多听,那好,那好,你们好好说,我这就走了。”

    婉恬向来镇静自持,这会被谢怀安调戏两句,竟然红了整张脸,还跺脚道:“大哥惯会取笑人,这话我还真不说了。”

    谢怀安急忙与她道歉,笑着告辞走了,婉澜正瞧着她表情的新奇,谢怀安还没走远,她便按捺不住地追问:“怎的了?”

    婉恬叹了口气,将手挽在她臂弯里:“今日乔治收到了一封电报,他们国家大使馆发来的,说他的姐姐要成婚了,请他回家去观礼。”

    婉澜蹙眉道:“这么说,乔治是要走了?”

    这可不太妙,早时刚赶走了徐适年,眼下乔治又要走了,婉贤的洋文无论如何得搁下。

    婉恬心里有事,暂时还没想到阿贤身上去,她扭捏了一会,故起劲来跟婉澜道:“他……他请我与他一同回家去。”

    婉澜大吃一惊:“你没答应?”

    婉恬点了下头:“我自然没有。”

    婉澜又问:“你可还记得我上回跟你说的话?”

    婉恬眼睛垂下去,盯着地面:“记得。”

    婉澜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婉恬不吭声了,婉澜心里便更急,又催了她两句,婉恬才哼哼唧唧道:“我自然是没有答应他的,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和一个男人一同远赴重洋。”

    婉澜知道她这是表态,提着的心放下一半。

    婉恬偷着看了一眼姐姐,瞧她神色还算平静,这才继续望下说了:“但……若是能到那欧洲去瞧瞧,也是极不错的。”

    婉澜张了张嘴,怔了一阵才发问:“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事情?”

    婉恬道:“方说了没多久。”

    婉澜点了一下头,又问:“你想去?”

    婉恬犹犹豫豫道:“不想……”

    婉澜皱着眉,伸手在她额角戳了一下:“想便想不想便不想,连这实话都不愿说,直接回绝他便是,还来与我商量什么。”

    婉恬终于哭丧了脸:“阿姐,阿姐,我是实在没法子了,乔治的心意我明白,但我也知道我与他没什么,兴许他这次回去,便山高水远再不相见了呢?我只是觉得……都山高水远,再不相见了……”

八一。一时兴趣

    婉澜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向来冷静自持的妹妹,简直不知该用什么情绪面对她。婉恬也到了议婚的年纪,但因为有陈家的丧事压在头上,一直迟迟未得消息,却不想她竟对一个洋人动了旖旎心思。

    “我纵有通天之术,也无法说服父母允你与一个洋男人远渡重洋,更不能想出什么招数助你瞒天过海。”婉澜的语气里连一丝商量的意味都没有,斩钉截铁道:“若是寻常小会,瞒也就瞒了,可此事事关你闺阁清誉,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必我多说,你也该清楚。”

    她说着,心里蓦然生出几分悔意来,婉恬向来安静,吃穿用度不缺她的,她便很少提出什么旁的要求,喝茶也好烧陶也好,全是自己在自娱自乐,致使她薄待了这位胞妹。

    婉澜想到这,语气便软了几分,带着苦口婆心的教导:“阿恬呀,乔治好则好矣,可中华也不乏博古通今中洋兼备的才俊,你只是没有见过,并不是不存在的。阿姐曾在京城见到一位蒋方震蒋公子,为人之潇洒古今难见,与怀昌和玉集均是好友,眼下正在德国留学,待他回来了,我引荐你们相识,你看如何?”

    婉恬听着,便知道这事情靠长姐无论如何都办不成,可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出这一趟洋,便一点一点平复的自己的情绪,紧接着脑子便转起来,打算另拓一条别的路子。

    这个主意她不打算瞒着婉澜,却也不准备让她这么早就知道,便只拿袖子抹了抹并无泪水的眼睛,抬起头来对婉澜微笑一下:“我知道了,阿姐。”

    她午后又去到外书房听乔治给婉贤教授英语,推门而入的时候乔治正说一句例句给婉贤听,见她进来,便向她露齿一笑。

    其实婉恬并没有明确答应乔治的表白,但有情人之间的一个眼神对方都能心领神会,他们之间依然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接触,只是传递的意思却大不相同。

    婉贤看着他们的眼神交流吃吃发笑,年轻少女们总是喜欢这样的故事,高大俊朗的情郎与柔弱婉约的少女情愫暗生,无奈遭到长辈的反对制裁,只有贴心机灵婢女才能做一只衔信青鸟,帮月老将这两人的线打一个死结,再不分开。

    如今她将自己当做那只衔信青鸟了,便热心的多管起闲事来,比如故意要求延长授课时间,自己却跑去书架后面躲着打盹,而乔治也乐得用这位高徒传递情诗,他随婉贤学习毛笔字,用七律写打油诗给婉恬示爱。

    乔治的诗文水平婉恬是瞧不起的,若是换个人来写,没准要厌他行为可笑,但这人是乔治,那就又不同了。乔治的优点很多,每一项都能教她惊叹崇拜,这一点小小瑕疵反而成了拉近两人距离的美事,婉恬爱取笑他的诗句,便时不时回一些名家之作与他学习,偶尔也会礼尚往来,写一首英文版的小笺给他,水平大抵也与乔治的中文打油诗不相上下。

    她想要与人分享自己的小乐趣,就像怀揣着美丽珠宝的妇人迫不及待想要接受赞美。但婉澜显然是不成的,当家的长姐更多要考虑利益相关,况且婉澜从来不愿再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而婉贤则是万万不可的,她年龄还小,过早接触这些男情女爱并没有什么好处。

    婉恬只能将自己的心事说给日记听,她不敢用中文写,怕这册子藏不严遗落出去,先用英文写了几日错误百出的,乔治便主动表示要教她拉丁语了。

    他们共用一个日记册子,乔治亲手做了封皮,用意大利语写的书名,名字竟然是《清教徒》。

    “倘若你的姐姐有能读懂意语的朋友呢?”乔治这么解释:“她可是位神通广大的女士。”

    婉恬深以为然,便默认了这个寡淡又有些诡异的名字,她在日记上写自己每天的事情和心情,有时用英文,有时用拉丁语,总是错误百出,乔治用红色的墨水笔圈出错误的地方,在写一个正确的示范给她。

    诸君若问快速学习洋文的好方法,那么再没有比与一位博学多才的洋人恋爱更好的法子了。婉恬的英文和拉丁文水平在乔治的指点下突飞猛进,倒不是他偏心,而是她急于读懂乔治写给她的东西,也急于将那些红色的圈圈全部消灭掉,待到乔治邀请她与他一同远赴重洋时,婉恬已经能用英文写出华丽流畅的句子,甚至会运用欧洲历史上一些典故作文。

    婉澜对这段隐秘的恋情不是没有察觉,她曾经与婉恬促膝长谈,将各种明示暗示都用上来试探她,但彼时婉恬心中本就坦坦荡荡,只是对乔治这个人物有所好奇,于是她反馈给婉澜的便也是这么坦坦荡荡的想法。婉澜将乔治当成了婉恬的一时兴趣所在,却忘记婉恬的一时兴趣通常都会变成长久爱好。

    婉恬在课程结束后用拉丁文告诉乔治,婉澜对她随他出洋一事明确表示反对,将原因也一一说了,最后还不忘强调一句:“我没有被说服,正在想新主意。”

    但乔治没有多少时间来等她想一个完备的主意了,而且他并不觉得使恋人因为自己而与家族决裂是一件浪漫或值得自豪的事情,于是他安慰婉恬道:“来日方长,我并不是一去不复返。”

    婉恬笑着接受了他的安慰,却没有改变想法。这个年纪想去做的事情,只要不损害他人,就应当及早去做,生命还很漫长,但青春年少的时光却并没有多少。

    她想了这件事情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消息泄露,闺阁名裂,孤独终老,她可以承受,但父母就未必了,况且她的恶名还有可能影响婉澜和婉贤的婚嫁地位,这就不得不深思熟虑。

    防止消息泄露唯一的办法就是减少知情人,因此她还是需要一个强大靠山,能顾帮她瞒过谢道中与秦夫人,或是能说服他们的靠山。

    非谢道庸莫属。

    婉恬自己去电报局向谢道庸发电报,邀请谢道庸的女儿谢宛新与她一道前去不列颠,而谢道庸则是个人精,收到电报便明白了这位侄女儿所面对的窘境,当即向镇江衙门发报,以冯夫人的名义邀请老宅里的姐妹三人去京城小住。

    婉澜自是去不成的,而婉贤去了也无大碍,大不了将她一同带去,也算是开了眼。谢道庸打得一手好算盘,正中婉恬下怀,自他去年回老宅之后,京城与本家的联系便紧密起来,谢道中只道他想拉近两家女儿们的关系,从未疑心此举其实别有用意。

    婉澜立刻来寻谢婉恬了,倒也不生气,还打趣她:“天罗地网也拦不住你。”

    婉恬照样笑的温柔,手上不停地为姐姐煮茶,还作了一副梅树奇石的茶百戏:“你不愿帮我,我不就得自己想办法了吗?乔治是洋人不假,可他的品貌学识,家世门楣,哪一样配不上谢家的女儿?裕大人家的女宰相尚嫁了美利坚国次等官,怎么不列颠的爵士就娶不得谢家千金了?”

    婉澜却道:“我只是疑惑你何时瞧上他。”

    婉恬道:“兴许还没有瞧上,只是好奇罢了,没准出了这一趟洋,回来就意兴阑珊了呢。”

    婉澜笑道:“乔治向来风流,在京城里不少红颜知己,你可当心,莫被他耍了去。”

    “一颗心都在他身上的,才易被耍了去呢。”婉恬也随着笑:“到了不列颠,还可以去见一见二哥,将他请出来一同顽几日,有他保驾护航,也不必担心被乔治欺辱了去。”

    计算的当真是周详,谢道庸多年来在外务部供职,来回都可照顾,至不列颠又有谢怀昌同行,婉澜这才放下心来,将茶汤端起来一饮而尽:“那我写封信,你顺便带给怀昌。”

    婉恬打趣她:“只有怀昌?我可是要去京城的。”

    许久日子不见,也无什么信件往来,婉澜又快要将陈暨忘掉了,当即便一扭身:“他又不来与我写信,我做什么上杆子联系他。”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给陈暨写了封信,洋洋洒洒三大张,觉得不妥,又揉了重写,如此反复三四回,好容易作成封入信封,晚膳后便又后悔,将那信撕了个粉碎。

    陈暨最后只收到了一页纸,纸上也只有一句话。

    月如钩。

    他只一思忖,便明白了婉澜的意思,颊边浮上笑意,对送信的青鸟点头致谢:“劳动二小姐。”

    婉恬同时为他带来了三封信,一是婉澜的,一是谢怀安的,还有一封谢道中的亲笔,谢家待人接物的礼节从来殷勤周到,这一点我们在前文便已经提到过了。

    谢怀安给陈暨的这封信婉澜是不知情的,谢怀安也在书信里拜托他保密,只因其中提到的事情并没有被婉澜首肯,陈暨将两封信都读了,把谢怀安的放进抽屉,却将婉澜那页纸小心压平,压在桌面的玻璃板下。

    他状似玩笑地对婉恬感叹:“枕头风可真是可怕,难怪昏君总有妖妃祸国,英雄也难过美人之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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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百戏:又称分茶、汤戏、茶戏,兴起于宋代,用茶沫在茶汤上形成图案,盛行一时,明朝因茶废团改散而逐渐衰落。

    月如钩:典故来自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其中两句: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八二。合同

    六月底,谢怀安自谢家庄子里挑了二十余人,男女老少皆有,均是各家的闲汉,一并送去通州学机器纺织,这是一早就和通州那边讲好的事情,学成就直接在大生纱厂上工,按月拿薪,均能饱一人吃住,个别省检的,还能省下些铜子来补贴家用。

    陈暨在七月中旬与陈启一同启程南下,先将胞弟送去扬州拜见陈夫人,在独身至镇江来拜会谢道中夫妇。谢怀安知道他为什么来,激动非常,亲自过问了陈暨居镇江时的衣食住行。婉澜只看他上心程度,便将陈暨来意猜了个**不离十,不由吃惊:“我一准与你说过玉集在洋行的地位。”

    谢怀安点头:“你说过,洋行并不是他的一言堂。”

    婉澜不悦,皱着眉道:“那你还与他张口。”

    谢怀安笑了笑:“怎么,打借条给镇江谢家,康利还担心我们赖账不成?再说你与康利的女东家不是有些交情么,那些不服他的人不看玉集,也要瞧这位女东家的脸吧。”

    婉澜急道:“我哪里与正田美子有交情?我与她不过是舞会上的一面之缘,虽然那一面相谈甚欢,可之后就再无联系了。”

    谢怀安侧过脸来看她,掌心里托着茶碗:“就是这一面啊,长姐,那正田美子是和所有人都相谈甚欢的吗?你一向心高气傲,怎么遇见洋人就自己矮了三分?你与她是有利可图的,所以她来与你相谈甚欢。”

    婉澜抿了一下嘴,没有说话,她知道谢怀安说的是对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是麻烦来的,你与我办成一件事,我与你办成一件事,交情就在这一来一往中不断加深。”谢怀安抿了口茶,又瞧着婉澜发笑:“可千万别觉得请人办事是低人一等,阿姐,你是个有价值的人。”

    陈暨来的迟了一阵,错过了谢家惯常的晚膳时间,谢道中带着妻女们在三堂等他,婉恬与婉贤两姐妹一走,饭桌上的人就只剩下了四个,谢道中似乎是有些不习惯,轻轻叹了口气,对秦夫人道:“我几乎能想到姑娘们出嫁后的场景了。”

    秦夫人就安慰他:“儿子们也会娶佳妇进门的,再过几年,老爷就要做祖父了。”

    谢道中笑了起来,脸上皱纹重叠,显出几分真实的愉悦,院外在这个时候起了喧哗,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传来,谢怀安立刻站起来,说了一句“玉集大哥来了”,便转身迎了出去。

    果然是陈暨,他手里提了一个两层的漆盒,被谢怀安引着,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笑着向谢道中夫妇告罪:“让伯父伯母久等了。”

    谢怀安自他手里接过漆盒,好奇问了一句。

    “是自吴州快上带来的鱼,屏卿爱这一口,”他帮着打开,从中端出两盘来,盘子都还热着:“她是在绣楼用的晚膳吗?”

    谢道中表情柔和,微笑着打发丫头将陈暨带来的鱼拿一盘送去大小姐的绣楼里,而秦夫人则忙着招呼陈暨坐下,又让丫头给他端开胃汤上来。

    陈暨用了半碗开胃汤,赞了一句:“还是府上的厨子手艺好。”

    他气色神情都很好,可见平日生活不错。谢道中问起他的近况,他便从容讲了。

    谢道中微笑的表情逐渐收起来,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复平兄也是出口成章的。”

    陈暨笑道:“眼下朝廷已废岁科,只出口成章怕是不成了。”

    谢道中便与他打听起京师大学堂来,陈暨答了两句,话锋一转:“宁隐都已经出洋了,不若将重荣也送去读一个学位。”

    “这倒不必了,”谢道中一捋胡子:“恐怕外国的学校教不了如何齐家。”

    谢家族长从来不需要多高的官名,加之世事动荡,朝廷虽然正值求贤若渴之际,但这个节骨眼上与他们绑的太死,未必是件好事。

    谢怀安乐得清闲,连大学堂都不必考量,正好一心一意将心思用在建纱厂的事情上。

    陈暨带着康利的合同书来镇江,上面的条件一道道说的很清楚,贷给谢怀安一百三十台布机和九千枚纱锭,共计二十万两白银,若失败,康利将布机纱锭撤回,再收取三分折旧,若盈利,谢怀安要在三年内偿清贷款,款项两清后的七年,谢家纱厂还要每年与康利洋行五五分利。

    谢怀安很满意前一条,却觉得后一条有些狮子大开口了。

    “纱厂建起来,你可以用‘康利’冠名,”陈暨道:“这四分利权当是买这个名号。”

    谢怀安笑了笑:“可是……这个名号似乎并不是必须的。”

    “若可有可无,又何必将它当筹码摆出来?”陈暨道:“话要先说在前头,在商言商,你我私交好,这两者可是互不影响的。”

    “你去看过一些私营或官商合办的一些纱厂了,当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形,谢家的纱厂是要销往全国的,与外资洋纱厂争夺市场,只靠镇江谢家的名号,能镇得住这些受大使馆保护的洋商?”

    谢怀安当然清楚这一点,他因此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权衡交易的筹码是否平衡。

    陈暨没有说话,任谢怀安自顾自考量。

    京城有风声,说朝廷就要颁布谕旨鼓励实业,这消息还没有传到镇江来,因此也无从揣测谢道中的心思他有意将谢家与大清剥裂开,只维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联系,以应对有可能到来的江山易主,但也要考虑大清守江山的能力,革命党的确是闹得如火如荼,可就眼下的情势来看,洋人显然是更需要担心的。

    “重荣,”陈暨慢悠悠的开口:“谢家并不是拿不出这二十万,你将纱厂建在谢伯父眼皮子底下,也不可能瞒他多少日子。”

    谢怀安点了一下头。

    陈暨又道:“我带来的这份合同,其实已经极为优惠,这点你心里清楚得很。生意做成,是谢家盈利,败了,是康利担风险,我是要娶谢家姑娘的人,何必在家族大事上算计岳家呢?”

    “你误会了,玉集大哥,”谢怀安眉心松开,微微笑了起来:“我并不是在担心你算计我,只是事到临头,有些发怯罢了,你知道,做生意这回事并不是只有决心就能成功的。”

    陈暨挑了一下眉,也跟着笑起来:“若是白手起家倒还罢了,可惜有谢氏一门背在身后,难免束手束脚。”

    谢家还没有到生死攸关的时候,从商也只是未雨绸缪的一条路子罢了,如陈暨所说,白手起家反倒能放手一搏,但谢怀安身后是百年阀门的谢家,一旦失败,只家族内部的压力就要至他死地。

    陈暨不便在这个关头向他建议什么,便将手边的茶水饮尽,道:“我想去见一见屏卿。”

    他们在晚膳后应付了谢道中才开始商谈合同,不知不觉便过了子时,婉澜恐怕早就睡下,谢怀安看了天色,这才反应过来陈暨是在宛转地下逐客令,急忙站起身来:“长姐恐怕已经寝了,况且这时间院子也都落了锁,大哥若无急事,我明日就安排你们相见。”

    陈暨顺势起身,含笑道:“劳动你了。”

    谢怀安在次日清晨先去寻了婉澜,将陈暨开出的条件一一告诉她,婉澜听着,只觉得这合同简直再实惠不过,因此对陈暨颇有感激,见面后还郑重致谢,鼓动谢怀安应下来,尽早将纱厂建起。

    谢怀安调侃婉澜:“若非康利的总经理是谢家快婿,否则绝无可能有这样实惠的合同。”

    陈暨摆手道:“这可不是等价值换,屏卿也非一张合同就能换来的。”

    婉澜面上发烧,却仍然为听到这样的言语而欣喜,她将手掌贴在桌面上,汲取桌子的凉意来强装镇定,还故意去开陈暨的玩笑:“你要做屏卿的快婿,是打算与澜大小姐退婚吗?姐夫。”

    陈暨与谢怀安均是愕然,前者很快反应过来,向她露出一个笑容:“管澜大小姐做什么?只要是屏卿就够了。”

    谢怀安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这桩旧事,却也不妨碍他从两人对话中推测出来,当即便状似痛苦的捧头:“真是风气败坏,未婚夫妇绝不应见面。”

    婉澜取笑他:“我二人见面,你还是推波助澜的那一个。”

    合同既已签订,陈暨便敢在建厂一事上向他提一两个建议,他虽然从未接触过实业,但正田美子的父亲却是实实在在由实业起家,他曾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得到了两条他认为最重要的经验之谈:“一是铢积寸累,化利为本,二是重视人才,重视技术。”

    谢怀安深以为然,当即向陈暨洋洋洒洒谈了他对纱厂经营发展之规划,谢家纱厂要做成家族企业,养活整个谢氏一族,便不可像寻常商人一般集资起事。

    婉澜却道:“家族应是助力而非负担,分支不可只靠嫡系的余荫生存,我看,这纱厂日后办起来,招各府入股,得提前讲明白了,若要家族分红,就别参与纱厂管理,若是个人才,就按正常聘用来拿工资。”

    陈暨与谢怀安都十分赞同,谢怀安还与她玩笑:“不如我将你聘成总经理,如此也算是与夫婿门当户对,旗鼓相当。”

八三。秘密

    陈暨在谢府住了一段日子,协助谢怀安一同挑建厂的地皮,在谢道中闲暇的时候与他说京城局势,仿佛一点都不急着回去,与他父亲去世时的急迫感完全不同。

    婉澜猜测他应当是在洋行里站稳了脚跟,便旁敲侧击地问他:“洋行近来不忙吗?”

    陈暨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却不喜她话里有话地试探,故意情意绵绵的装傻:“有你在这里,还管洋行做什么,来日我被正田美子辞退了,就到谢家纱厂做工,如何?”

    婉澜嗔怪地白他一眼:“整日里胡言乱语,你这样旷工,难道手下的人不会不服气?”

    陈暨笑起来,抬起手想揽她的肩膀,却又顾忌这是在谢家老宅,中途收回来摸上自己的领口,没有回答婉澜的问题,却道:“以后你有什么疑问,就这样直接告诉我,有什么话也直接讲出来,不必费心思拐弯抹角,阿澜,我不是你的外人。”

    婉澜一怔,下意识地微笑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番话的意思,不由得笑意加深:“正是因为没有将你当做外人,才这样上心思地说话。”

    陈暨饶有兴致地看她:“哦?这又是什么歪理邪说?愿闻高见。”

    婉澜没有搭理他这句俏皮话,面向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言语伤人,不必利刃弱半分。”

    陈暨脸上的笑容不变,点头赞同道:“你说的不错,可你方才想问我的问题,我并不觉得是伤了我。”

    婉澜想了想,对他正色道:“可是玉集,你还没有能让我对你完全放心,没有能让我心底里相信,我在你面前说什么都可以。”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与表情俱都认真,完全不像是玩笑之谈,陈暨表情一滞,笑容慢慢淡了下来,脑子里甚至有片刻的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回应她。

    但婉澜没有让他难堪太久,她及时笑了起来,打破了这个僵局:“你看,其实还是会很伤人。”

    陈暨看着她,慢慢吸进一口气:“你方才说的,是肺腑之言吧?”

    婉澜抿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

    “你不必在我面前巧言令色,为了顾忌我的情绪而将心思藏起来,”他慢慢道:“你方才说的的确令我难过,但我愿意听这些话,只要它是从你心里出来的。”

    婉澜想说什么,陈暨对她摆手,示意自己还没有说完。

    “我完全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因为我对你也是相同的感受,连一句玩笑在说出口前都要再三斟酌,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其实已经打了许久的腹稿。”

    婉澜看了他一会,垂下眼睛,无奈地笑了一笑。

    是啊,这就是她一直不安稳的原因,总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少了点什么,其实不是少点什么,而是多了太多心思,太多放不下的小心翼翼。

    那些亲昵的语言和动作被包装过后显得精致且漂亮,肢体动作拉近身体上的关系,却不能抵消心灵上的距离,她始终觉得陈暨的感情很虚假,今日猝不及防的被验证了,那是刻意做出来的亲昵,自然不能像真正的感情一样被感知。

    她开始觉得窘迫了,下意识想逃开,但陈暨比她动作更快,在她站起来之前伸手握住了她,而她在他掌中轻轻一抖。

    “阿澜,我是愿意听你说这些话的,”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做。”

    婉澜强迫自己镇静,按捺住想掉泪的情绪,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放在胸前,还用另一只手护着:“我要去给母亲请安了。”

    “你先别走,”陈暨在她之前起身,又在她身边蹲下,看出她现在对肢体接触的抗拒,便老老实实地将手放在自己膝盖上,仰头看她:“阿澜,在订婚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你对我一无所知,我也一样,所以在见你之前我很抗拒这门婚事,你向来心思剔透,应该早就看出来了。”

    婉澜低着头,却没有看他,只轻轻叹了口气。

    陈暨微微笑了笑,语气愈发柔和:“不过,见你之后,这心思就全然没有了,寻一位志同道合的妻子可不是容易事。阿澜,我们只是相处的时间太少,我好不容易过来,还要顾忌着习俗规矩,你对我有戒心,这很正常。”

    婉澜抬起眼睛看他,攒出一个笑来:“你对我说话也是半真半假,如今还来指责我。”

    陈暨笑了起来,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将手放在了婉澜膝头:“是,我错了,还请小姐高抬贵手,饶我这一遭。”

    婉澜也微微笑起来,放松崩住的后背:“你让我现在跟你坦诚心思,想什么说什么,玉集,我是做不到的,我控制不住会想,斟酌词句,想我这一句话说完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不是因为将你当成外人,而是……下意识就这样了。”

    陈暨在她膝上安抚地拍了拍:“没关系,不着急。”

    时间还有很多。

    八月初,朝廷正式颁布了谕旨,奖励民间的实业家,谢怀安打算借这个机会将纱厂的时候对谢道中和盘托出,却被婉澜挡了下来:“如今谕旨新发,正是好办事的时候,你去巡抚衙门将开厂子的手续俱都办妥了,生米煮成熟饭时再告诉父亲不好吗?届时他就算不情愿,也不能立刻就把厂子拆了。”

    陈暨深以为然,并建议他将揭底的时间再往后推,直到布机纱锭都到了,厂房建起来再说不迟。他以康利洋行总经理的身份写了一份关书,将纱厂的名字定为“康利谢”,又从家里提了八千两白银,打通了江苏府衙的关系,拿了张清廷的实业许可与三千两银子的补助。

    他们去办地契的时候,在北固山别院养伤养了两个月的徐适年终于好了个七七八八,与谢诚一同来府上道别。婉澜正在外书房看陈暨留下的资料,就将他们请到了外书房。

    徐适年似乎是已经在这段时间里做好了日后的打算,见婉澜的时候仪态翩翩温文尔雅,全然没有在别苑里被婉澜当众下逐客令时的狼狈。

    “要多些屏卿小姐这段时间的照顾,”徐适年道:“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事情已经平安过去,再见面的时候,婉澜便有些为当初咄咄逼人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了,这倒不是说她后悔了逐客的决定,而是当初明明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说出来,她却情急失态。

    但她也没有提当初,只问候了徐适年的身体状况,连他未来的打算都没有问。

    她不问,徐适年也没有说的意思,两方客气地寒暄了片刻,便准备告辞,谢诚还要去见他父亲。

    但就在即将告别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刮散了桌上的纸页,婉澜忙着收拾,徐适年也上来帮忙,他将地上的宣纸捡起来拢好,交给婉澜时瞟了一眼,忽的一怔,又仔细看了过去。

    婉澜有些莫名,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不由追问:“徐先生?”

    徐适年瞳孔缩小,有些惊讶,似乎还有些紧张:“这些东西……是谁写的?”

    婉澜犹豫了一下,据实相告:“是我的未婚夫婿,陈暨陈玉集。”

    徐适年又仔细往纸页上看了两眼,还拿了支钢笔,找白纸仿着写了个字。

    “屏卿……”他终于确定,看向婉澜的时候下意识地推了下眼睛,有些吞吐:“这个人……兴是我看错了……”

    “但是……”

    他犹豫再三,似乎极难启齿:“这个人的笔迹,与我在潮州见到的一封信笔迹一模一样。”

    婉澜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咣当一跳,重复了一遍:“潮州?”

    徐适年点了下头,又推了一下眼镜:“那封信写的是枪支弹药的数量,是寄信人赠与孙先生的。”

    婉澜张了张嘴,忽然不知该如何接话,一边的谢诚也是一脸震惊。如果徐适年所言属实,那么陈暨岂止是参与革命,他分明是革命党的军火库了,真是胆大包天,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居然和革命党勾结了起来。

    她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向徐适年道了谢,打发他和谢诚去寻谢福宁去了。

    陈暨与谢怀安回来的很晚,据说是请江苏府衙的一位李师爷吃饭,为投其所好,还专门请了善唱吴曲的湘北老四作陪,以致两人回来的时候,通身都是脂粉味。

    婉澜坐在陈暨房里等他,没有开灯,将夜归的陈暨吓了一跳:“阿澜?”

    婉澜嗅到了他身上的脂粉味,眉心便皱了起来。

    陈暨急忙道:“没有去,是在宴春摆的桌,李正行喜欢这个,但为他请了个陪宴。”

    婉澜冷着嗓子道:“只为他请了?”

    陈暨思忖了一息,果断道:“重荣也请了一个,我没有,我还在孝里,本就不应出席那样的场合。”

    婉澜哼了一声:“还记得你在孝里。”

    陈暨对她讨好的笑了笑:“你怎么这么晚在这?”

    婉澜还想转弯抹角地试探他,又想起日前他说的话,便开门见山道:“我有件极重要的事情问你,玉集,你是不是和革命党有联系?”

    陈暨明显一怔,没有说话。

    虽然没有旁人,但婉澜还是压低了声音,又问了一句:“还是说,你自己就是革命党?”

    “我不是革命党,”陈暨笃定道:“至于联系……”

    他微微笑了笑,面上又显出从容不迫的神态来:“天下所有人,我都有联系。”

八四。异状

    陈暨向谢道中告辞的时候,“康利谢”纱厂正准备动工兴建厂房,因当初办手续时祭出了谢家的名号,来日开建,少不得有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他正打算捡这一两天向谢道中说实话,还想请陈暨来为他在一旁助力两句。

    陈暨可不敢揽这个活,他弃文从商,谢道中对他正是不满的时候,这个关头再蹦出来帮谢怀安的腔,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他将这想法跟谢怀安说了,最后无比惋惜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实在是爱莫能助,力不从心,若我已经是你姐夫,那说两句就说两句,现在一切未成局,我怎么敢在这时候得罪岳父大人。”

    谢怀安哼他一声:“重色轻友。”

    陈暨“啧”了一声,故意道:“哪里是友,全是看你姐的面子罢了。”

    谢怀安被他噎了一下,愤愤道:“这么说,我还得去讨好我们家大姑奶奶了?”

    陈暨立刻点头:“是,就是这个意思,倘若澜大奶奶开口,在下绝没有不从的道理。”

    谢怀安懒得接这句话,因为婉澜绝不会让陈暨去帮他在谢道中面前美言她还没出嫁呢,胳膊肘子就已经向外拐了。

    他将这话说到婉澜跟前去,还装模作样地长吁短叹:“这回我可算是信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话了,覆水难收啊。”

    婉澜被他做作的表情动作逗得前仰后合,还伸手往他手臂上招呼:“乱讲话,我哪里偏心别人了?我只是觉得让他去替你说好话,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而已。”

    谢怀安道:“不管有没有用处,人现在都已经走了,现在只能自力更生,你说父亲同意的可能性有多大?”

    婉澜莫名其妙地看他:“地皮买下了,手续办妥了,连做活的小工都随时可从南通调回来,万事皆备,为什么一定要父亲同意?难道不是告诉他一声就妥了吗?”

    谢怀安苦笑一下:“我知道,我只是怕他生气罢了,何必要每次都与父亲闹僵才能把事情做成呢,其实可以说服他。”

    “不会事事都能说服的,”婉澜道:“你没有经历过他经历的,很因此难理解他心中所想,反过来也是一样。况且经历过同样事情的两个人都很难彼此理解,更何况是我们与父亲这般相差巨大的。”

    谢怀安点了下头,却道:“与自己的父亲作斗争,总归不是一件好事情。”

    婉澜的笑容淡了淡,随着他点了点头:“是啊,少年轻狂的时候总有一股劲撑着,现在反倒是怯了不少。”

    谢怀安无声地微笑了一下,忽然问道:“阿恬什么时候回来?”

    婉澜心里突地一跳,立刻答道:“她只是去小住一个月,约莫改回来了。”

    婉恬随乔治出国的事情,老宅只有婉澜自己知道。

    谢怀安表情平静地点了一下头,似乎只是无心一问:“我想着,要不向京城发份报,让宛新也来老宅住上一段日子。”

    婉澜深以为然,他们兄弟姐妹轮番托谢道庸办事,的确该有所表示,倒不是要借此还人情,只是谢道庸好容易与老宅恢复了联系,他们小辈更应往来密切。

    她打定了主意,晚间便在膳桌上提了这回事,谢道中似乎很高兴,亲自在内苑里指了一处屋子与谢宛新住:“叫她和阿恬一道回来。”

    婉澜应下,次日便向北京发了报,谢道庸回的也很及时,说冯夫人想留两个姑娘多住些日子,等入了秋再回老宅不迟。

    婉澜见了信就是知道冯夫人只是个托词,婉恬定是还没有回国,她心里有些着急,又向京城发了份报,请谢道庸代为催促。

    婉恬捏着这封报回来,还是惯常的打扮,和出洋前一模一样。

    “前头你在京城住一年,安然无事,怎么换成我就如此着急了?”她带了一堆洋物,整整装了三个楠木大箱子,还是在火车站加雇了小工才运回来,理由找得也很恰当:“寻常的东西咱们这也有,干脆就只购新鲜物件了。”

    宛新在一边笑眯眯的不说话,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看婉澜姐妹,又看看上头的谢道中和秦夫人,她是知道前情后果的,当然也知道在大伯与大伯母面前半个字都不能泄露,因此笑的奸诈,偶尔与婉澜对视的时候,还要故意眨一下眼睛。

    婉澜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要一个外人来帮她们圆谎,因此总是错开她的眼神,宛新这边就笑笑地开口,带着京城的滑溜溜的口音叫她:“澜大姐姐。”

    婉澜不得不与她对视:“怎么了?”

    宛新笑意加深:“我们在京城,还到陈公子的洋行去了呢。”

    婉澜还没来得及接话,婉贤便颇为激动的补充:“是的,大姐,大姐夫可真有本事,他开的洋行好大,有这么大。”

    她伸直手臂,在空中比了一个大大的方形,逗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婉澜一边笑一边纠正她:“那洋行可不是他开的。”

    “可他早晚都会开一个那么大的……嗯,可能比现在这个还大呢,”婉贤认真地回答:“到时候大姐去帮他,我们就得叫你东家太太了。”

    婉澜又笑,笑着笑着便觉得不对劲,婉贤说的这些话不太像是恭维。

    她赶紧问她:“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婉贤先抿着嘴笑了一下,别有深意的样子,后才开口道:“是我自己觉得的,我说的不对吗?”

    “好了,一个个眼高手低,只看别人好,瞧不见人家为难的时候,”秦夫人打断他们的对话,将目光转向谢宛新:“阿新长途跋涉过来,先叫她歇歇,沐浴更衣一番,阿澜,你拨几个丫头和婆子去服侍新小姐,江南与京城气候不同,别水土不服了才是。”

    姑娘们都低头应了,婉恬和婉贤陪谢宛新去她要客居的屋子,婉澜则挑丫头去服侍她,人选早就定好了,正是前头被发配去别苑服侍徐适年的寒露和芽儿,徐适年告辞之后她们仍然被扔在别苑,是怕她们嘴上不严实,走漏了消息。

    婉澜将她们在别苑晾了两个月,如今又召回府里,一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京城二老爷府里的新小姐来了,你们这些日子便跟着新小姐服侍,她带了一个婆子和一个丫头来,跟她们好好处,莫拌嘴。”

    白露和芽儿仿佛比以前在老宅的时候更胆小了,唯唯诺诺地应“是”。

    婉澜对她们微笑,霭声道:“前头徐先生在别苑养病,辛苦你们了,你们谢诚大哥走的时候还特意去家里拜会,提了不少东西,估计是重礼,我看白露的娘还跑了一趟,说什么要还回来,只是我没收。”

    白露猛地抬头,目光和婉澜对上,又像吓了一跳的样子,竟然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求大小姐,求大小姐!求大小姐饶命!”

    婉澜也被她吓了一跳,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你这是做什么?”

    芽儿倒是镇静,还扭过脸去瞪了白露一眼,也跟着跪了下去:“大小姐开恩,我们一定好好伺候新小姐。”

    婉澜眉心皱起来,看着痛哭流涕的白露和表情平静的芽儿,隐隐觉得似乎是有些问题。

    芽儿见她没反应,又道:“大小姐要是没什么吩咐,我们就下去收拾了,白露也要回家去看她娘。”

    婉澜没有说话,慢吞吞地问了一句:“别苑的屋子都还好吗?”

    白露在一边抽抽噎噎语不成句,芽儿便主动回答:“都好着,就是有些潮。”

    婉澜点了下头:“有客人去过吗?”

    芽儿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下意识咽了一下口水,脖子上有细小的骨头突出来,一下又消失了,还抬头看了婉澜一眼,才道:“之前……之前服侍徐先生的时候,他有一位好友去探望过……然后……就在没别的了。”

    婉澜疑心更重,追问道:“徐先生的朋友?是男是女?”

    “是……是个男子,”芽儿道:“有些胖,嘴上有胡子,两只眼睛都是双眼皮,来的那天穿了件深蓝色的马褂和黑长衫。”

    婉澜思忖了一番,犹疑道:“好像见过他……抽不抽烟袋?”

    芽儿立刻点头:“抽的,抽的。”

    婉澜点了下头,似乎松了口气:“好……没事了,你们去吧。”

    芽儿也松了口气,紧抿的唇角松开,乖顺地点头:“是,大小姐。”

    婉澜瞧着她们退出去,立即去寻了谢福宁,自打谢诚革命党的身份曝光离府,谢福宁明显消沉不少,他默默接下了谢诚在账房原本的工作,也不常到内苑去了。

    “福叔,”婉澜正是在账房寻到的他,她在门口喊了一声,又向正在闲聊的两位账房先生问好。

    谢福宁看出她是有话要说,自觉走了出来,神情有些憔悴,还有些恹恹的:“大小姐有吩咐?”

    婉澜觉得难过,但因为谢诚是她做主赶出去的,就连安慰都不知应说些什么,只好潦草地问候他身体康健。

    “不知道谢诚大哥离开后有没有给福叔写信,”婉澜道:“他走了也有两月了,有些担心他。”

八五。慈母心

    谢福宁眼角舒展开,轻轻点了下头:“多谢大小姐关心,前两天还收了封信,说很好,还要谢过大少爷给的钱。”

    婉澜点了下头,又问:“他和徐先生……现在在哪里落脚呢?”

    谢福宁道:“这倒没有详说,只说非常安全。”

    婉澜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拿舌尖舔了舔嘴唇:“福叔……要不给大哥写封信,徐先生的身份恐有泄露,请他小心为上。”

    谢福宁大吃一惊,立刻追问:“大小姐怎么知道的?”

    “猜的,希望没有猜对才好,”婉澜道:“但不管对不对,能多一份小心总是好的。”

    谢福宁又问:“大小姐今日才得知这消息?是如何得知的?”

    婉澜如实道:“前头发配去别苑伺候的寒露和芽儿,今天把她们召回来去服侍阿新,我瞧着她们神情有些不太对,芽儿说徐先生有一位彭玉曾经去别苑拜访,可我听她描述的,分明是衙门里的李先生……我怕她们已经报了官。”

    谢福宁眉心皱起来,沉思片刻,赶紧又问:“老爷那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婉澜摇头道:“就是因为没有,才教人害怕。”

    谢福宁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又深深叹了口气,对她低下头去:“我教子无方,连累了府上了。”

    “福叔!”婉澜赶紧扶住他的胳膊,宽慰道:“这是说的哪里话,徐先生是我父亲招来的,我留下的,怎么样也怪不到谢诚大哥身上去。您赶紧回去给他写信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好了。”

    谢福宁向她道了谢,匆匆去了,婉澜则折身往内苑走,婉恬与婉贤姐妹正在谢宛新房里坐着说话,寒露与芽儿忙来忙去地收拾她带来的行李,婉澜进屋的时候,特意向芽儿处看了一眼,但芽儿却背过身去摆正一个花瓶了。

    宛新没有注意到婉澜和屋里两个丫头的异状,兀自拿婉恬和乔治的开玩笑:“前头我曾告诫大姐姐可千万别瞧上了八旗子弟,没想到大姐姐没什么事儿,二姐姐居然和不列颠爵士暗生情愫了,恬姐姐,再过些日子,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叫你斯宾塞太太了?”

    婉恬骇了一跳,急忙摇手道:“可千万莫说这种玩笑。”

    宛新笑嘻嘻道:“怕什么,只有我们三人,你还担心谁会泄密不成?”

    婉澜猛地转头,看了寒露一眼,寒露一直畏畏缩缩地躲着她的目光,虽然没有与她对视,却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形,婉澜那一眼扫过去,竟然将她惊了一跳。

    芽儿在这时间走过来,与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寒露便转身出去了。

    婉澜将目光转开,叫立夏过来,悄声吩咐道:“你去我房里找个丫头来替换寒露,把寒露调到我房里去。”

    她和立夏耳语的时候,芽儿一直在状似无意地向这边飘眼神,婉澜注意到了,说完之后猛地回头,正正和芽儿飘来的眼神撞到一起。

    她向芽儿微笑了一下,霭声问道:“怎么了?”

    芽儿急忙将眼睛垂下去,屈膝道:“小姐们要换茶吗?”

    “换,换梅子茶来,”婉澜吩咐了,漫不经心地去问婉恬:“乔治没有一起回来,他去干什么了?”

    “要在不列颠停留一段时间,他有些日子没回去过了,家里人都思念得紧,”婉恬道:“莫开这样的玩笑,我与他就不是同路人,日后像大姐一样,与他做个朋友就成了。”

    “可别这么说,我与乔治的交情无关风月,那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没有生出旁的心思,但乔治对你可不同。”婉澜笑道:“除却他是个洋人,其余倒还真没什么不般配的地方。”

    婉恬用手点着她,道:“你呀你呀,先前我离府时你还告诫我,说父母绝无可能将我嫁给洋人,现在又来改话风。”

    “是,父母绝无可能,但我又不排斥他,”婉澜道:“有个洋人做妹婿,听起来也还不错。”

    婉贤插口道:“洋人谈情说爱与我们中国人可不同,二姐小心些总是没有错处的,乔治这个年岁,在不列颠也当娶亲了,况且我瞧着那家人对二姐不冷不热,未必情愿这门婚事。”

    婉澜大感兴趣:“哦?他们是怎么说的?”

    “待客的礼节都做到了,只是能感觉出并没有很热络,”婉恬道:“不过也或许是我多心。”

    她明显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说完这一句改了话题:“来时听说镇江要建女学了,阿姐听到消息了吗?”

    婉澜吃了一惊:“没有,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了,前头宝盖山上那个教堂不是建了个女子学堂么,听说是要与那个学堂合办。”

    宛新也点了点头:“我在京里也听我阿爹说过,江苏学谕的上书已经准了,太后还批了一笔银子下来。再说镇江的百姓都传开了,大姐姐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怪不知道呢。”

    婉澜赧然道:“一直在忙杂事,就没太关注外头的情况。”她说着,扭头去看婉贤,因为之前许诺过会送她去读女学,今日女学即将落成,她恐怕是最上心的那个。

    婉贤看到与婉澜目光相对,向她嘻嘻一笑,果然道:“澜姐姐看我做什么,不会是眼下后悔了想毁约吧?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婉澜苦笑一声,道:“前头许给你的时候,陶姨娘已经去我房里哭了一场,今次是要当真了,她只怕要寻死觅活了吧。”

    婉贤道:“我娘那边我自己去说,那父亲这里,我就交给大姐姐了。”

    她说到做到,当夜便去跟陶姨娘提了要上女学的事情:“阿娘也别去找大姐姐闹,这是当年父亲决定好的,大姐姐也做不了主。”

    陶氏气的脸上通红,拍着桌子道:“不可能!好好地族学放着,前后又给你请过两个先生,老爷怎么可能同意再送你出去上女学?那教堂的女学开了都二十多年了,老爷一个字都没提过。”

    “我要读的女学,可是父亲协助巡抚大人主持兴建的,”婉贤得意洋洋道:“这是太后老佛爷的意思。”

    “太后老佛爷让你去读女学了吗?”陶氏斥道:“阿贤啊,你可是千金小姐,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在家里读点书,学点女工吗?你在京城里还没玩够?成天这样疯疯癫癫的,以后可怎么说好婆家?”

    婉贤有点不高兴了,嘴角撇下来,重重哼了一声:“阿娘说,大姐姐的夫婿算不算是好婆家?可玉集大哥也从没有拘着大姐。”

    陶氏压低了声音道:“那陈玉集不过是个给洋人做活的伙计,身上一点功名都没有,若不是荫他老子的福,连宦门之后都算不上,这算什么好姻缘?以后婉澜嫁过去,也不过就是伙计的媳妇,要我说,老爷这门结的算是瞎了眼!我绝不能让他给你寻这样的婆家。”

    婉贤大吃一惊,脸上涨红,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你……你……阿娘……你这话要是叫父亲母亲听见了……”

    “我给我自己的女儿说话,谁这么多嘴多舌地跑去上房学?”陶氏苦口婆心道:“阿贤,咱们是谢家的姑娘,就得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着,你去学点洋文,成,你开心,娘也不捣乱,可学一点就行了,你多这么多,你是能嫁给洋鬼子呀!”

    婉贤皱眉道:“之前徐先生的事情,是不是寒露告诉你的?”

    陶氏道:“你提这个做什么?”

    婉贤道:“你知不知道大姐姐今天把寒露和芽儿从别苑召回来了,说要打发去伺候阿新,芽儿很不对劲,我都能感觉到大姐在刻意关注她。”

    陶氏心里一抽,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惶惶道:“大小姐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但我感觉得出来,”婉贤皱着眉,一边回忆一边道:“寒露原先在房里收拾着,半途被芽儿打发出去,就再没回来。”

    陶氏有些六神无主,她揪着衣服,无措的左顾右盼了一下:“我……我什么都没跟她说呀……”

    婉贤道:“你半夜带着她去杀人,这说的还不够明白吗?阿娘,你胆子怎么这么的大,你竟然敢杀人?”

    陶氏抬起眼睛来瞧着她,表情委屈,眼泪都蓄到眼底了:“我……我只是害怕呀,阿贤,你可是我唯一的孩子,你要是出点事,你让阿娘怎么活呀。”

    婉贤心软下来,去拉住陶氏的一只手:“阿娘,我没有怪你,我只是觉得……你就不要再插手我的事了,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都管着,他们总不会害我吧?”

    “这谁能说得准?人心隔肚皮呢!”陶氏抽噎道:“你又不是打正房太太肚子里出来的,你瞧瞧黄姨娘的儿子,也是个正经的少爷吧,现在被打发到蛮夷之地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你瞎说什么呢!二哥好好的,怎么就是死是活不知道了?”婉贤急道:“我前两天还和他……”

    她猛地住嘴,极短暂地顿了一下,又道:“还和他托来京城捎话的公子一同喝了茶,二叔和二婶婶都在,不信你问宛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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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提到的教堂女学堂是美国基督教会派诺冰心、贺路绥在镇江银山门基督教堂创立女子中学,取名为镇江私立女子学堂,亦称镇江教会学堂,后改为祟实女中。1888年,诺冰心在宝盖山东首买地一块,平房5间,迁校上山。山上缺水,1910年,一位美国人自荷兰购风车一架相赠,借风力打井水,于是学校所居宝盖山又称“风车山”。1921年,取其首尾二字“崇实”,校名正式命为崇实女子学校,就是今天的镇江市第二中学。如果有这个学校的毕业生,请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八六。女学堂

    陶氏当然没将婉贤的叮嘱放在心上,在母亲眼里,孩子永远是无法自己拿主意的,永远需要长辈来替他们选出一条正确的道路。

    陶氏没有上桌的资格,得在自己的房间用晚膳,她潦草喝了碗汤,心里一直在盘算是去找婉澜,还是直接去求谢道中。

    她打发丫头去打听老爷今日的宿处,若是宿在秦夫人处,她便去找婉澜,若是自己宿了,借着奉茶的名义探探他口风也是不错,丫头很快报来,说老爷与大小姐在内书房谈事。

    陶氏心里一喜,立刻便传人呈凉汤来,端着去了内书房。书房内两人都是刚刚用了膳,连茶水都懒得喝,谢道中瞟了一眼汤碗,动动嘴皮,便打发丫头端下去了。

    婉澜规规矩矩地坐着,瞧了瞧陶氏的面色,开口问道:“姨娘是有事情?”

    陶氏微笑了一下,眼睛垂下来,显得温驯又贤良:“听说老爷正在操心女学的事情,所以来问问,老爷与大小姐……是打算将阿贤送去吗?”

    谢道中还没说话,婉澜便笑了起来:“看来这果然是镇江的头等大事,今日频频听人说起了。”

    谢道中闻言大感兴趣,没有搭理陶氏,反而问婉澜道:“哦?都有谁与你说了?”

    “阿恬和阿贤都很好奇,就连阿新也说起二叔在京中得到的消息,”婉澜答道:“看来女学是时势所趋,不可避免了。”

    “袁项城当年在天津卫兴办女学,出动家中的姨太太披红挂彩前去学堂,为女学造势,”谢道中斜靠在椅子扶手上,微微摇着扇子,表情闲适:“定是避免不了的,如今各式学堂都已兴建,只怕私塾要留不住了,说起来,在咱们族学里做先生的六府老四到可以请去女学堂里,继续做教书先生。”

    婉澜看了陶氏一眼,道:“只是不知道四叔会不会同意。”

    “有什么不同意的,”谢道中道:“横竖是一份差事。”

    他们竟就这么聊开了,陶氏有些着急,插口道:“将四老爷请去女学堂了,那家里的族学怎么办呢?”

    “男丁自然要送去新学堂,至于姑娘们……还是去学一下的好,横竖同窗的都是姑娘,”谢道中道:“日前李学政还说了,要将镇江日报的徐存之请去做洋文老师,这徐存之原先就是阿贤的洋文老师,如今将地方换去女学堂,除了同学的人多了些,倒也没什么旁的问题。”

    陶氏与婉澜均是大吃一惊,陶氏是因绝没有想到谢道中竟是如此打算,而婉澜则纯粹是因为“徐存之”这个名字。

    陶氏结结巴巴地开口,说着漏洞百出的理由:“可是……可是阿贤……阿贤毕竟是个深宅闺秀……”

    婉澜清楚陶氏的想法,前头仅仅是提一句将婉贤送去女学堂,便使得她哭着前来相求,陶氏向来看重婉贤的小姐身份,教养她比秦夫人更加严格,简直就是语莫露齿动莫掀裙兴许是因为自己出身低的缘故。

    陶氏是以前江苏藩台奎俊在宴上送的,原本只是江上一位船娘,但肚子争气的很,入府半年就怀上身孕,这才抬了姨太太,虽然只生了个女儿。不过在她之后,谢道中再没纳过旁的妾,秦夫人也从未薄待于她。

    陶氏很怵秦夫人,尤其是在黄姨娘去世之后,因为她将黄氏的死算在了秦夫人头上,认为是秦夫人暗算了黄氏,在她喝的药里做了手脚。

    陶氏找的理由让谢道中有些不悦,自长毛乱后,他便十分排斥一些自恃身份的行为:“说什么话,好像别家女不是千金小姐一样。”

    陶氏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将头低了下去,怯怯问询:“咱们家里……只有阿贤自己去吗?”

    谢道中想了想,道:“其他府里的姑娘们,当上学的,也都去读一读。”

    陶氏道:“那二小姐呢?”

    婉澜插口:“只怕阿恬不情愿。”

    谢道中笑道:“是,她向来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只顾自己玩自己的。”

    陶氏两厢看了看,发觉谢道中已经打定主意,而婉澜则无可无不可,心知今日是说不出什么来了,当即便寻了个理由告退,她不想让婉贤抛头露面去读劳什子女学,在她看来,婉贤不上学都是可以的,只需安心等着出嫁,她今年十岁整,再过三年就可以说亲了。

    谢家的女儿出嫁颇晚,婉澜十九岁才与陈暨订亲,如今还要等陈复平的丧期过后才能成婚,眼看得拖到二十一岁高龄,二十一岁,都是寻常姑娘当娘的年纪了。

    陶氏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也有此遭遇,因此她总是对秦夫人毕恭毕敬百依百顺,而秦夫人也明白她的意思,偶尔也乐于给她一些甜头当做赏赐。

    如今陶氏在谢道中处碰了钉子,自然而然便将秦夫人当做救命稻草,她知道秦夫人对婉贤的事情并不如何上心,更愿意顺着婉贤的意思来,以此博一个贤良嫡母的名声,因此陶氏去求秦夫人时便打上了婉贤的旗号,谎称她对女学堂其实并不感兴趣。

    秦夫人早已不记得她在几个月前就女学的事情许诺过婉贤,再加上她对女学本就持与陶氏相同的看法,如今陶氏在她面前提起来,又声称是婉贤自己不情愿,秦夫人便顺理成章地站到了陶氏一边,劝说丈夫放弃将女儿送去女学的想法。

    婉澜姐妹三人在晨间请安时听秦夫人提起,婉贤当场便失声否认了:“我从没有说过我不愿去女学堂。”

    秦夫人道:“这可是你娘亲口告诉我的,阿贤,你不愿去就不去,不必为了迎合你父亲的意思扭曲心意。”

    婉贤急的要哭出来:“母亲!我很愿意去读女学,这可不是为了迎合谁而扭曲心意。”

    婉恬急忙安抚她,让她镇静下来,又问秦夫人道:“陶姨娘想让您劝父亲改主意,是吗?”

    秦夫人点了下头:“是,我昨夜和你们父亲提了提,他一幅不愿多言的样子,只说自己已经有主意了。”

    婉澜道:“父亲是很想将婉贤送去读女学的,我瞧着态度还挺坚决,恐怕是学政大人与他说了些什么。”

    秦夫人不悦道:“我们府里的事情,要他李登涯多什么嘴。”

    婉澜笑道:“母亲就别管这事情了,如果父亲打定了主意,那是谁说都没用的。”

    她们从长房出来时,婉贤已经气红了脸,愤愤道:“我连太后老佛爷都搬出来了,阿娘怎么还这样!”

    婉澜道:“我倒觉得你阿娘说的并无错处,那女学是好是坏我们都不清楚,你年龄也小,倒不必急着入学,不如先瞧一年情势。”

    婉恬愤怒地看着她:“连澜姐也要说话不算话了吗?”

    婉澜急忙安抚她:“没有,没有,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我只是担心你罢了。”

    “我不用担心!”婉恬喊道:“父亲亲手办的学堂难道会不好吗?若要看女学,那宝盖山上的都已经办了这些年,还不够瞧情势的?杭州有位惠兴太太,为了办贞文女学,还从胳膊上割了肉下来明志,这难道是存着害人的心思去的?”

    婉澜说不过她,只好替她去说服陶氏,她怕一人不成,还专门带上了谢怀安,两人好话说尽,却被陶氏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既然女学这么好,怎么大小姐不去,二小姐不去,唯独将阿贤送去呢?”

    谢怀安沉了脸,道:“陶姨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都是害阿贤不成?”

    陶氏不阴不阳地告了罪,却依然毫不松口,婉澜说到最后耐心用尽,懒得再维护一派和谐的表象,直接起身道:“这是父亲决定的,我与怀安过来,只是想劝姨娘想通罢了,姨娘既然态度坚决,那就去劝父亲改变心意吧。”

    她吃准了陶氏不敢去忤逆谢道中。

    婉澜气冲冲地去寻婉恬说话,在谢宛新房里找到她,将与陶氏对话的经过大致与她复述一遍,却将宛新听得乐不可支,她连连摇头,大叹道:“怪不得我来镇江时,我爹还专门提醒我:‘莫被老宅做派吓坏了’。”

    婉恬笑道:“她只是不放心婉贤自己去罢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只是因此将关系闹僵就有些不太好。”她沉思了片刻,道:“不如我也去新学堂好了,横竖在府里也没什么旁的事情,阿新也可以一起去。”

    宛新立刻大声道:“我才不去呢!我在京里读过女学堂,无聊得紧。”她紧接着抱怨:“老宅一点都不好玩,连京城半分都比不上。”

    两姐妹都笑了起来,婉澜说她:“整天就想着玩。”

    宛新不服气道:“哪有,还想了吃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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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文女学:瓜尔加惠兴主办,她认为中国女子要摆脱受压迫的地位,必须读书认字,提高文化水平,求得谋生本领。于是以提倡女学为己任,1904年6月26日,向各方募捐300元,于同年9月在杭州旗营迎紫门北面金钩弄梅清书院旧址创办了贞文女学。同年10月,新校舍落成,工匠索款,以前的认捐者竟托词不给,反讥其“好事”。惠兴女士深感经费无着,为请求当局给学校常年经费,决心死谏殉学。1905年11月25日凌晨,她吞服大量鸦片身亡。当局被她感动,终于答应给学校常年经费。惠兴女士因此被称为烈女子,慈禧太后也曾为她题词。贞文女学即今日杭州惠兴中学(杭州第十一中学)。

八七。告密者

    十月的时候,正在建造的镇江女子学堂迎来了一位外文老师,这位老师在文坛颇有名气,正是先前《镇江日报》的主编,徐适年。

    谢道中在晚膳上将这个好消息讲出来,并说过些日子要在府中设宴款,他看起来对徐适年和谢诚在府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兀自道:“存之说他回去潮州后,又应国外友人之邀前去德意志游学,在那边呆了段日子才回来,没想到镇江已经日月换新了。”

    婉澜与谢怀安对视一眼,强颜欢笑道:“那徐先生应当很惊讶猜对。”

    谢道中点了下头,目光从这对子女面上走过,表情如常道:“很惊讶,还盛赞镇江兴女学乃是一大创举,他先前只听到了消息,却没有想到能这么快将女学堂办起来。”

    “那么……”婉澜强装镇定道:“他应下了您的邀请吗?”

    “那是自然,”谢道中微笑道:“他出洋前辞去了主编的职位,此次归来,正是居无定所之际,岂有不从之理?”

    婉澜又笑了笑,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他有带朋友来吗?”

    但谢道中丝毫不觉得这个问题问的奇怪:“没有,孤身一人。”

    谢怀安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婉恬和婉贤也没有说话,他们都很明白这场对话的真实含义,就连不明白的秦夫人都觉察到了饭桌上不同寻常的气氛,唯独谢宛新对所有事情都一无所知,还开开心心地问:“这个徐适年是谁?他很厉害么?”

    婉澜没有接这句话,谢道中便回答她:“是很厉害,前头曾经请他来教婉贤学习洋文。”

    宛新立刻恍然:“瞧阿贤如今的洋文水平就知道,这位先生的确是很厉害,只让他去教书会不会大材小用?”

    谢道中继续回答:“或许吧,不过他也有别的很重要的事情可以做。”

    婉澜忍不住看了谢怀安一眼,他正垂着眼睛喝汤,好像这桌上的一切话题都和他没有关系,婉澜便学着他将眼睛垂下去,掂起勺子来将汤送进口中。

    宛新又问了两句,谢道中很有耐心地一一答了,餐桌上气氛一时融洽,婉澜等自己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才抬头对谢道中微笑,开口道:“送阿贤去读女学这件事,父亲已经决定了吗?”

    谢道中点了下头:“她若想去就去,不愿去在府里也可。”

    婉贤立刻道:“我要去的。”

    婉澜道:“只是姨娘好像不太情愿。”

    谢道中呵呵笑道:“妇道人家懂什么?不必在意。”

    婉贤得了谢道中这一金口玉言,终于放下心来,立刻在脸上笑出了一朵花,狠狠恭维了他几句。

    这件事就这么尘埃落定,陶氏自然不情愿的很,可她也不敢去到谢道中面前哭闹,求他打消念头,只能去婉澜跟前发邪,说她明明亲口说过女学一事不过子虚乌有,如今却让它成了真。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婉澜方审过了寒露,她神色暴戾,极力压制着怒火,但陶氏却没有看出来,兀自絮絮叨叨:“大小姐将来是要做管家太太的,这般话不当话,怕是要在婆家抬不起头。”

    婉澜压着脾气截住她的话头:“着实对不住,姨娘,我眼下正有要事,抽不开身,不如明日闲了再去听姨娘教诲?”

    陶氏心里憋着火,她是打定主意要来摆一摆庶母的威风,因此并没有将婉澜的话当回事,还故意称呼了她的名字:“阿澜,你不要厌我唠叨,这可都是过来人的话,你要听在心里。”

    婉澜蹙眉道:“姨娘今日特意来教我怎样做管家太太?敢问姨娘是做过太太,还是管过家?”

    陶氏被这一句问哑了嗓子,她嗫嚅了一下,又一副苦口婆心的表情,打算说些什么。

    婉澜又截住她的话:“姨娘是有这个福气的,不必管家,也就不必操心那许多,不管捅了什么篓子,自有人来收拾,这份福气可是十个管家太太也比不来的。”

    陶氏一怔,对她的称呼又变了回来:“大小姐说什么?什么篓子?”

    婉澜冷笑一声:“姨娘记性不好,忘了您带着丫头夜半杀人的壮举呢。”

    陶氏终于觉察出她情绪上的不对来,又开始心慌,畏缩起来:“这……这等蠢事,是不敢忘的。”

    婉澜却没有了多谈的打算,却也不准备让她这么轻易就逃过一劫,陶氏爱多想,她便对着这个毛病下药:“这家里没人想害阿贤,姨娘大可放心,以后只管享福,旁的事情就不用多问,也好给别人省点心。”

    陶氏果然中计,脸上显出惶恐不安的表情来:“大小姐……大小姐的吩咐的事,只是不知道……”

    “姨娘回去吧,”婉澜打断她,疲惫道:“我也累了。”

    陶氏顿时坐立不安,但婉澜铁了心不教她知道发生了什么,态度坚决地送客,使陶氏一边走一遍胡思乱想,接连几宿都没有睡好。

    谢怀安说她:“看来事情还不是很严重,你还有心情为难她。”

    “只是没有出事,所以显得不严重罢了,”婉澜叹了口气:“芽儿将徐先生的事情告诉了衙门里的人,我不知道父亲收到消息没有。”

    谢怀安安慰她道:“镇江衙门没什么好怕的,都是父亲多年的老朋友了,蒙谢家恩惠者不在少数。”

    婉澜道:“只怕芽儿去添油加醋了,小恩小惠可不上身家性命的份量。”

    谢怀安问道:“芽儿还在伺候宛新?”

    “我屋里的新月正盯着她,”婉澜苦笑道:“我可不敢再将她放出去了,谁知道她会再做出什么来。”

    谢怀安与谢道中官场上的人有些往来,加之刚办了纱厂的手续,交情还新鲜着,倒没有将告密这回事看的有多严重,可婉澜却时常觉得不安。

    就像回应她不详的预感一样,噩耗在冬天被传了过来,她从报纸上得知南方革命党在镇南关又闹了一件大事,还兴致盎然地评价了一番。

    结果当天下午徐适年就上门了,他没有直接到府上拜访,而是托人送了一封信来,约婉澜在四牌楼的一家戏院一见。

    他收到了婉澜通过谢福宁发出的警告,也变得谨慎起来,婉澜出门时正赶上谢怀安要去看纱厂工地,两人便套了一辆车,先将婉澜送去四牌楼,待她谈完了,两人在一同去焦山。

    徐适年要了一个包厢,在二楼,两边都是一人半高的镂空屏风,但可以将帘子放下来隔绝视线,婉澜在一楼走着寻他,被徐适年看到,喊了一声:“卿卿。”

    这一声招来不少人的目光,或许是因为名字太像秦楼楚馆里的姑娘,婉澜赶紧上楼去,先埋怨了他一句:“乱喊什么。”

    徐适年为她斟茶,笑道:“总不能喊‘谢大小姐’吧。”

    婉澜也跟着笑了一下,又将他打量一遍:“许久不见,徐先生气色甚好。”

    “托福,”徐适年拱了拱手:“全赖大小姐照料。谢诚眼下正在广州,平安无事,还请你将这消息转告福叔,让他也放心。”

    婉澜点了点头,这才问他来意:“那你今次神秘兮兮地,总不是为了给我报平安吧。”

    “不是,有个消息我得告诉你,”徐适年的神色凝重起来:“陈暨好像出事了。”

    “好像?”婉澜眼皮子一跳:“你怎么知道?”

    “广东那边送来的消息,说京城抓了一位极重要的同志,”徐适年道:“镇南关起义的军火少了一批,没多久这消息就传来了,应当不是巧合,被抓的那人具体是谁目前还没有确定,但给起义军提供军火的人不多,在京城的只有陈暨,我想这个消息应该先告诉你一声,如果是误传那皆大欢喜,如果是真的……你也好早有个准备……”

    婉澜立刻联想到告密的芽儿,她右手放在桌子上,慢慢握成拳,深深吸了口气:“还有什么消息吗?”

    徐适年摇了下头:“我请京城的朋友代为探听一下,有新情况立刻告诉你。”

    婉澜道:“多谢。”她说着站起身来,向他颔首致礼:“若无旁事,我就先回去了。”

    徐适年跟着起身:“请多当心。”

    婉澜顿了一下,向他微笑:“该当心的是先生。”

    她走出戏院,寒风立刻凛冽地在脸上划了几道,江南的冬风带着湿气,一粘到衣服上就要往骨头缝里钻,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然后徒劳无功地紧了紧领口。

    谢怀安正在一侧等她,拉她上车之后将手里的暖炉也塞进她怀里,婉澜捂在手心里暖了一下,又抬起手来贴了贴双颊:“玉集出事了,我要往京城去一趟。”

    她将徐适年告诉她的三言两语转述给谢怀安:“玉集一旦出事,咱们家私通革命党一事可就板上钉钉了。”

    这不必她讲谢怀安也能明白,立刻决定与她一同回府,立夏正在角门处等着,见他们的车过来,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大小姐!京里出事了,老爷正到处找你!”

八八。死人

    信是谢道庸寄来的,他没有选择发电报,可见信中的事情的确是不得为外人道。

    “你们有很多事情瞒着我,”谢道中慢慢道:“玉集与革命党有关的事情,你知道吗?”

    婉澜与谢怀安对视了一眼,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只是猜测,我问了他,他并没有给我确切答复。”

    谢道中哼了一声:“真是胆大包天。”

    他并没有发怒,这使婉澜心安不少,她聚拢心思将书信极快地阅读了一遍,斟酌片刻,抬头道:“父亲,有件事我须得告诉你。”

    谢道中看着她,眼神平静,婉澜在他的目光下微一犹豫,低声道:“徐存之他……他其实也是个革命党,而且这个消息,恐怕已经泄露给衙门里的人知道了。”

    谢道中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露出一个微笑:“李师爷知道了,是府上的丫头告诉他的。”

    婉澜吃了一惊:“父亲早就知道了。”

    谢道中道:“我在镇江经营半生,倘若连手下人都看不住,那就是白活。”

    谢怀安笑道:“我就说不会出事。”

    谢道中哼了一声:“事后诸葛。”

    他说了句玩笑话,使气氛一时缓和,怀安看谢道中的样子,似乎是胸有成竹,对陈暨一事早有解决的对策,便放下心来,告罪出去了。

    婉澜知道他心里还惦记着焦山的纱厂,便三言两语给他打了掩护。她放松下来,去到他右手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将手垫在椅背上,头枕过去,深深叹了口气:“真累啊,父亲,我怎么没有生在太平盛世呢。”

    谢道中用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没有对这句话作出回应,反而问道:“关于玉集,你打算怎么办呢?”

    婉澜道:“我得去趟京城吧,他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总不能坐视不理。”

    谢道中提醒她:“当心引火烧身。”

    婉澜低低“嗯”了一声:“我想去联系日本大使馆,毕竟玉集是正田美子的雇员,她若愿意出面,约莫会好解决许多。”

    谢道中想了想,道:“日本之前发文驱逐孙文出境,他们未必愿意为陈暨交涉什么,况且这没准是使银子就能办到的事情,你牵上大使馆,反而麻烦了。”

    婉澜抬着眼睛看他,又直起身:“我还以为父亲会勃然大怒。”

    “因为革命党?”谢道中捋着胡子道:“你忘了明末时,我们家是怎么得到爵位的了。”

    婉澜笑了一下:“我们忠的从来不是君,是吗?”

    谢道中沉默片刻,悠悠叹了口气:“我原本想说我们忠的是民,可想想长毛乱时候的事情,好像又不是这样,唉……咱们到底忠什么,我是说不清的,约莫就是条命吧。”

    婉澜试探道:“父亲觉得……做官重要吗?”

    谢道中道:“活命很容易,但有底气地活命就难了,如果像蝼蚁一样苟且偷生,那还不如去阴司谋个差事。”

    他一边说一边提起笔来写字,每张纸都只有寥寥数语,案上放着一叠信封,他写完一页就交给婉澜,让她吹干墨封进信封里去,她一页页读了,发现每个收信人都是不同的名字。

    “先前的旧友,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谢道中边写边道:“凡事多与你叔父商量,不要病急乱投医,玉集在京里有自己的安排,你到了京城先去见他一面。”

    婉澜一一应了,将那些信都收起来。谢道中最后安排道:“叫怀安与你一同去,姑娘家抛头露面,一来不好,二来也没什么分量。”

    婉澜被第二个理由说服,与谢怀安一同赴京,宛新听说了,也闹着要回去,老宅着实无聊,秦夫人又管这管那,加之江南的冬天着实冷的刺骨,她受不住,谢道中便允她一同回京了。

    立夏在绣楼里收拾她远行的行李,寒露在一边帮忙,婉澜回去的时候立夏正去里间取东西,只留了寒露在外间伺候,她给婉澜添了手炉里的碳,随口问了句:“大小姐去京城干嘛呢?”

    婉澜立刻想起还有她与芽儿向衙门的李师爷告密一事尚未处理,先前是怕贸然动手反倒惹上麻烦,如今尘埃落定,谢家可以善待离开的人,却不能宽恕叛徒。

    而出卖东主换取平安的行为,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她状似闲适地靠在贵妃榻上,小口抿着寒露倒给她的姜茶,笑模笑样地回答:“去拜会二老爷和二太太。”

    寒露“噢”了一声,谢家的小姐们对待丫头仆人都很和气,使寒露时常忘记她曾经因为撞破了秘密被扔在别苑的经历,幸亏芽儿常常提醒她,她才能记起在暗中观察谢家每一人的言行的任务,并对他们保持警惕。

    她佯做自然地拿抹布擦拭房里的摆设,一边擦一边和婉澜搭话,寒露胆子太小,一句话问出来,总疑心婉澜会听出端倪,但其实这端倪就在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婉澜的目光扫过她的脸,轻笑一声:“你今年多大了?”

    寒露道:“十六了。”

    婉澜点了下头:“该说人家了,你娘有什么安排吗?”

    寒露轻轻低下头,含羞带怯道:“我娘说……想在府里头跟我说一个。”

    婉澜叹了口气:“府里头也没什么好的,要我说,还是到庄上找个富裕的农户,府里头人多,心思也多,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谁知道你找的是什么人。”

    寒露立刻心惊胆战起来,颤巍巍地应“是”,她想退出去,却又想起芽儿今晨告诫她的话。得到和婉澜单独说话的机会可不容易,芽儿说她得找到谢家与革命党铁板钉钉的关系,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她脸上几番来回,最后还是咬牙留了下来,结结巴巴地问婉澜:“大……大小姐自己去……去京城吗?”

    婉澜又叹了口气,脸上显出失望的神色:“不,和你们大少爷一起去。”

    寒露轻轻“嗯”了一声,还想再问什么,婉澜却打断她:“你娘给你攒嫁妆了吗?”

    寒露怔了一怔,没弄明白为什么婉澜今日她的婚事异常关心,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攒了,我娘给我绣了四床被面,准备了四石棉花和两石谷子。”

    婉澜点了下头:“告诉你娘,就说我说的,别只盯着府里,庄子上有富裕的棉农,做夫婿也是个好人选,你从老宅嫁出去,他必定不敢轻看你。”

    寒露细声细气道:“叫大小姐操心了。”

    婉澜笑了笑,随手摘下一个戒子来递给她:“给你添妆。”

    寒露一下觉得受宠若惊了,她感恩戴德地双手将戒子接过来,看了又看,还用手摸了摸上面的红宝石,嘴里不停地说好话。

    婉澜微笑着听了,又回了两句嘉言,便将她打发出去。

    立夏在里间一直没出来,等寒露退下了,才愤愤不平地走过去:“大小姐宅心仁厚。”

    婉澜瞟了她一眼:“怎么,吃味?”

    立夏道:“她不配。”

    婉澜笑了一声:“横竖是府里出去的人。”

    寒露在夜半被立夏叫醒,指指门外,示意她出去,婉澜正在门外等她,月光冰凉,她披了一件黑色绣梅花的厚斗篷,就像房檐的阴影。

    寒露有些心惊胆战,不知道婉澜半夜三更叫她是要做什么总不会她发现了什么,要杀人灭口吧,她白日才赏了嫁妆!

    立夏感觉出她的不安,冷哼一声:“现在知道害怕了?”

    寒露一边害怕一边装模作样,勉强笑道:“立夏姐姐说什么呢?”

    立夏在她肩头重重推了一把:“走吧。”

    寒露一个踉跄摔了下去,正摔在婉澜脚下,她抬头的时候正与婉澜垂下来的目光撞到一起,后者冷冰冰地笑了笑,道:“当心,莫踩了鬼。”

    她转身出去了,立夏紧跟着过来,不耐烦地将寒露从地上拽起来,半拖着她跟了出去。婉澜的目的地是谢府用来晾衣服的院子,墙边摞着十几个用来泡衣服的木盆,院子里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存水桶,上面倒盖着一个重木盆,桶里正发出砰砰的声响,应该是关了个活物。

    婉澜走进院子,守在木桶旁的婆子们向她请安,她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在那个木桶旁停住脚步,伸手敲了一下:“东西准备好了?”

    婆子们点头,其中的一个将怀里的包袱展开,拿出一叠桑皮纸来:“照大小姐的意思,已经把那个贱婢抓来了。”

    寒露一下就明白了那桶里盖的人是谁,双膝一软就萎到了地上,立夏厌恶地哼了一声,在她背上踢了一脚:“站起来,拿出你当初向衙门告密的豹子胆,敢做不敢当么?”

    寒露这会顾不上立夏,她爬到婉澜脚边,泪水和鼻涕已经混了一脸,不住地哭喊:“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

    “没打算要你的命。”婉澜对她微微一笑:“只是想叫你来看看罢了。”

    她说着,手上猛地发力,竟然没推动桶上盖得木盆半分,三个婆子围上来,合力将那盆推了下去,将木桶里的人暴露在月光下。

    芽儿发髻散乱,手脚都被缚住,嘴里塞了张抹布,半边脸已经肿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嘴角挂着血迹,使劲看了看桶边的人,发出更响亮的呜咽声。

    婉澜冷冰冰地吩咐:“捞起来,给她贴加官。”

    一个婆子伸手拽住芽儿的发髻,一把将她提起,后脑勺摁在桶沿上,另一个婆子把她嘴里的抹布取出来,芽儿咳了两声,立刻撕心裂肺地哭喊:“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

    婉澜向后退了一步,示意立夏将寒露扶起来,强迫她看着芽儿。

    拿桑皮纸的婆子揭起一页,在水里蘸了,贴到芽儿的脸上去,那纸立刻粘到她脸上,将她哭喊的声音都闷住,渐渐地,纸页上就只剩下了一个大张的嘴,在呼哧呼哧地喘气。

    婆子又拿起了第二张,贴在第一张上头。

    芽儿在木桶里极力挣扎起来,有股骚臭味弥漫,站在寒露身边的婉澜皱了下眉头,立刻有婆子送上了一个香囊。

    她接过来捂在鼻子上,抬起下巴示意:“继续。”

    寒露已经大气都不敢出了,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手脚冰凉僵硬,看着芽儿的挣扎幅度慢慢减小,最后彻底软瘫的木桶里。

    但婉澜没有动,那个贴桑皮纸的婆子也没有停,直到在她脸上贴了二三十层才住了手。

    寒露浑身冒着冷汗,听见婉澜的声音在一边响起来:“给她老子娘二十两银子,找个席子卷了,明天埋到乱坟岗上去。”

**。袁世凯

    芽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府里消失了,没有被一个人注意到,就连她素日服饰的谢宛新都仿佛没有发现每日伺候她的丫头换了人。深宅大院里某一个人神秘消失的事件总是很常见,活着的人都知道,但绝不会有人提起。

    寒露也跟着缄口不言,但她变得更加胆小怕事,并且时常做噩梦,梦见死去的芽儿质问她为何自己死了而她还活着,她球了一堆符,在卧房里挂满了辟邪法器,与她同屋住的姑娘受不了她越来越神经兮兮的作法,闹着要换住处。

    婉澜在赴京的前一晚知道了这件事,轻描淡写道:“打发她家去吧,这样的人不适合留在府里。”

    立夏便将寒露找来,照着婉澜的吩咐给了她十两银子:“听说大小姐赏了芽儿的老子娘二十两,他们就感恩戴德,完全不问女儿的去处,现在先给你十两,这是大小姐的心意。”

    寒露哆哆嗦嗦地捧着那十两银子的银票,浑身抖得像筛子:“多……多谢大小姐……”

    二十两银子买一条命,现在这十两买的是她半条命。

    谢怀安在火车上提起这件事,说是“看到寒露带着包袱从角门走了”。

    婉澜笑了笑:“你怎么忽然关心起内府的事情了?”

    谢怀安道:“她决不能算是内府的事情。”

    婉澜道:“已经打发了,你也不必担心她会故技重施,这样的事情现在是我来做,以后会有你的妻子来做,你永远不必担心。”

    谢宛新在一边插口:“就是,男人是做大事的,可不能在女人堆里瞎搅合。”

    “要担心会不会娶到一个好妻子,”谢怀安被宛新逗笑,他果真不再问,反而与聊起陈暨来:“他未必会在牢里束手待毙。”

    “他绝不会束手待毙,他的本事和人脉,每次都能给我惊喜,”婉澜微笑起来,表情柔和,甚至掺杂了些许崇拜:“谢家的女婿因为被怀疑成革命党而入狱,谢家却至今都安然无恙,没人来找麻烦,你猜是为什么?”

    宛新点着她的面颊道:“只不过是许了个夫婿,瞧把你得意的,还猜,我就不猜,你也不要说了。”

    谢怀安点头赞同:“何必明知故问。”

    婉澜抿嘴笑道:“只是想与你显摆一下我未来夫婿的本事罢了,如今的两江总督端方大人,与他有些交情,前头陈世伯的身后事,端方大人在里头出了不少力。”

    谢怀安像她当年一样大吃一惊:“他如何与端方大人牵上线的?”

    婉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谢宛新做出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只是认识点贵人,大姐姐就觉得他了不起,京城里可遍地都是贵人。”

    婉澜笑道:“是呀,他能认识些贵人,我就觉得他了不起了。贵人好见,可贵人愿意雪中送炭,那就不容易了。”

    宛新依然不当回事,撇撇嘴便起身到另一间包厢午睡去了,他们定了两件贵宾厢,两个姑娘一间,谢怀安自己一间。

    谢怀安笑着目送她出去,又问婉澜:“对你的丈夫一无所知,你难道不害怕?”

    婉澜却道:“为什么一定要什么都知道?就像你读一册书,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一心要读完,可等你读完了,知道了里面全部的内容,还会想读第二遍吗?”

    谢怀安觉得有趣,侧着头想了想,道:“那么你此次去京城,其实一点都不担忧,是吗?”

    “只是没有那么害怕罢了,倒不是完全的一点都不担忧,”婉澜道:“他是有打算的,我想去问他的打算,再做下一步动作。”

    以谢道庸在京城多年经营的背景,打通牢里的关系送婉澜去见陈暨一面易如反掌,陈暨的牢饭吃的还算舒服,婉澜见他的时候,他气色尚可,精神也饱满,脸上毫无疲态。

    “看来你过得很不错,”婉澜隔着木栅栏道:“枉费我还担心你吃穿上受委屈。”

    “吃穿上的确要受委屈,毕竟是坐牢,又不是出游,”陈暨站在牢里,将手从栅栏缝隙中伸出来:“外头风声如何?”

    “没什么风声,”婉澜握住他的手,将两只手包了上去:“我相信你是有本事的,来的时候都没有很担心。”

    “也或许是盲目崇拜呢,”陈暨道:“朝中有没有人将我爹的案子翻出来?”

    婉澜惊了一惊,她倒是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也没有着意打听。”

    陈暨松了口气:“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婉澜道:“你可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做了他们的军火商,还光明正大用上自己的名字。”

    “若不用自己的名字,又何必向他们示好,”陈暨道:“镇江那边,没有人因为这件事寻家里的麻烦吧?”

    婉澜答道:“没有,我没来得及打听扬州的消息,元初和你通信了吗?”

    陈暨苦笑一下:“你总是忘记我在吃牢饭,怎么可能收的到信件。”

    婉澜“噢”了一声,偏着头看他:“总觉得你是无所不能的。”

    陈暨被这一句恭维的很开心,他将另一只手伸出来,在婉澜手背上拍了拍:“别担心,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

    婉澜挑了下眉,有些惊讶:“你竟然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寄托在官场里吗?”陈暨将她没说完的话补齐,又笑了一下:“想谋后路不知我一个,若不是收到了确切消息,我怎么会贸贸然将宝押在他们身上。”

    他口吻轻松,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之意:“在京城多待些日子,等我出来,洋行里进了批留声机,你应当会很喜欢。”

    婉澜点头,又想起什么似地,将谢道中写的那些收信人一一报给他:“父亲的老朋友,需要吗?”

    陈暨想了一下,道:“暂时还不需要,不过你可以上门去聊聊。”

    婉澜听了他的话,回去便催促谢怀安带着谢道中的名帖上门拜访,他们自镇江来时携了重礼,却在上门时只口不提任何需要帮助的事情。可纵然如此,依然有一些凉薄之辈打听到了陈暨入狱的消息,不想被引火烧身,故而找尽借口将他们拒之门外。

    谢怀安丝毫不在意这些人,那些书信只要能送出去一半就算是成功,陈暨入狱这件事并没有在京城掀起波澜,说明上位者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两种可能,一是清廷已经焦头烂额,无暇他顾,要么就是朝中有人压住了消息,将它大事化小。

    谢怀安将自己的推测说给谢道庸和婉澜两人听,谢道庸更倾向于后一个结论,因为清廷正因为镇南关事变而大肆追捕南方匪徒,绝不会在此时放过眼皮子底下的陈暨,但他却想不起朝中有能力又愿意压下此事的人究竟会是谁,不过他们都觉得这个人不会在幕后隐藏太久。

    比幕后人更早到来的是一封电报,谢宛恬发来的,称府上来了位意料之中的不速之客,江苏巡抚张曾扬,前来质问陈暨参与造反一事,并拘捕了谢道中。

    这封电报令京城谢府上下都大吃一惊,镇江谢家在江苏的地位非比寻常,而谢家的族长却被张曾扬说拘就拘。

    “陈世伯在世时与张香帅颇有交情,张静渊作为香帅的同族侄孙,怎么会因为陈暨对谢家发难?”

    “张静渊在浙江做巡抚时杀了一个名叫秋瑾的女人,这是七月的事情,你们约莫有所耳闻。”谢道庸道:“这件事在民间激起轩然大波,朝廷迫于民间压力,将张静渊调任了江苏巡抚。”

    谢怀安对此事很有印象,因此有些愕然:“不是江苏的仕人都反对了吗?”

    谢道庸点了下头:“是,所以他在江苏呆不长的。”

    谢怀安道:“我要回府去吗?”

    谢道庸沉吟片刻,点了下头:“你要回去,现在家里无男丁,你父亲入狱后,总不能指望女眷去和那张静渊周旋,我写封信给你带去,只消拖住张静渊几日,待玉集出狱,镇江的险境即可得解。”

    婉澜插口道:“倘若谢家被牵连,那扬州陈家毕竟无法置身事外,你回去后尽量照应些。”

    谢道庸又道:“千万拖住,就怕他像当初处置秋瑾一样,赶着给你父亲定罪斩首。”

    谢怀安哼笑一声:“他可没有载滦的本事。”

    幕后的那个人还没有出手,如果他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压住陈暨的事情,那他绝对可以解决镇江的乱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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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曾扬,字小帆,又字润生、抑仲,号静渊。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年秋瑾案起。秋瑾者,浙江女生言革命者也,留学日本,归为绍兴大通学校教师,阴谋乱。曾扬遣兵至校捕之,得其左验,论重辟,党人大哗。调抚江苏,俄调山西,称疾归。家居十四年,卒,年七十九。

九十。两只船

    婉澜去了陈暨在京城的住处和康利洋行,将未婚妻的身份抬了出来,取走了他的全部信件,将它们带去了大牢。她多带了银两,请狱卒打开牢门,能让他们更亲近地坐在一起说话,毕竟今日的话题更须小心,半个字都不能泄露出去。

    陈暨盘腿坐在地上,一封封拆开,他阅读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有些信看完就交到婉澜手上,有些看完便封回原先的信封里。

    扬州陈府同样被张曾扬查抄,因为族中长辈出面,陈夫人与陈启并没有被抓进牢里,而是被软禁了起来,陈暨读到这封信,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张曾扬动镇江了,是吗?”

    婉澜点了下头:“父亲已经入狱了。”

    陈暨重重地呼吸了一次,整张脸上的神色都沉了下来:“朝中有动静吗?”

    婉澜道:“没有,叔父推测是有人压住了消息。”

    陈暨紧咬的牙关松开,冷冷哼了一声:“我若出事,朝里也有人不好过。”

    他又低下头来,寻了半张空白的信纸,将它撕成几张纸条,又拿钢笔分别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折在一起交给她:“你拿去洋行,找一个名叫李宾时的人,把这些字条交给他,他知道该去送给谁。”

    婉澜将字条仔细放进荷包里,又问:“我父亲的那些朋友,需要惊动他们吗?”

    陈暨道:“暂时还不需要,如果朝中那人出手,此事必会在五日内解决,如果那人没动静,那惊动这些老朋友也没有用。”

    婉澜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你说的那人……一定会出手吗?”

    陈暨沉默下来,低声道:“七分把握。”

    婉澜忽然开始害怕,她缩了一下肩膀,道:“玉集,我父亲年纪大了……”

    陈暨在她手上摁了一下:“张曾扬不会真的为难谢大人,你放心,他没这胆量。”

    婉澜无奈道:“你得让我相信,我才能放心。”

    陈暨默了默,向门外看了一眼,向她倾身过来:“我说的朝中那个人,是袁项城。”

    婉澜大吃一惊,惊呼道:“袁!”

    陈暨在她张嘴的一刹那倾身吻了上去,将后两个堵回她口中,婉澜满面绯红地推了他一把,陈暨便顺势撤了回去,唇角含了些微笑意,将左手食指竖起来抵在嘴唇前:“嘘。”

    婉澜向外看了一眼,凑到他身边去,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袁大人和革命党?”

    “若没有这个确切消息,我怎么敢做他们的军火商,”陈暨道:“现在可以放心了吗?”

    婉澜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又问:“可你刚说,袁大人只有七分把握会出手。”

    陈暨与她解释道:“项城与南方有联系已经是很早的事情了,去年他因为厘定新官制而被赶出京城,这件事你一定还记得。”

    婉澜点了下头:“他几时调回来的?”

    “今年就调回来了,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李文忠去世后,能与欧美列强做交易的,只有袁世凯,清廷离不开他。”

    婉澜狐疑道:“朝廷如此看重,他会愿意和革命党合作?”

    陈暨淡淡道:“清廷不会把皇位让给他。”

    婉澜又大吃一惊:“他……他想改朝换代?”

    陈暨笑了笑:“革命党也这么想,只要将皇帝推翻,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了,至于谁来做新的****,这都是可以商量的事情。”

    婉澜不可置信地反问他:“孙先生在南方辛辛苦苦许多年,会情愿将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

    陈暨道:“革命党没本事靠一己之力就推翻皇帝,他们需要一把能插进心脏的刀,但天下没有白得的刀子,付得起,就用,付不起,就一拍两散。”

    婉澜还想再问什么,却被陈暨打断:“你想知道的,待我出狱,有的是时间全部解释给你听,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先去忙,等我出来。”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极低,因此距离便靠的极近,婉澜几乎是贴在了陈暨身上,陈暨说着,伸手在婉澜腰上揽了一下,又向外看了一眼:“有人来了。”

    是先前给婉澜开牢门的那个狱卒,此刻贴着笑脸过来:“大小姐可说完了?”

    婉澜勉强对他微笑了一下,又赏了他一枚银锭子,这才与陈暨告别。她先去了康利洋行,将陈暨手书的纸条交给了他说的那个人,想叮嘱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陈暨信任这个人,她也只能选择信任。

    张曾扬果然没敢动谢道中,只将他在牢里关了两日便放了出来,因为两江总督端方大人给他发了文。

    谢怀安在电报里与她说了此事,婉澜又将这消息告诉谢道庸,谢道庸大大松了口气,端方会关注此事,说明陈暨先前与他的关系并没有断掉。

    “今日下朝巧与袁大人走在一起,他还问起陈复平的身后事,”谢道庸道:“说是听传我们与陈家结了儿女亲家,我就告诉他是,我们家的大姑娘许给了陈复平的长子,只待他出了孝便成婚。”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犹疑,显然是一边思考一边说的,婉澜“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正在听。

    “他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我知不知道陈暨正在做什么。”谢道庸顿了顿,继续道:“我只说他是康利洋行的经理,这一点家里是清楚的。”

    婉澜的心提了起来,凑着问:“那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谢道庸慢慢道:“如果朝中那个人是他……”

    袁世凯没有对陈暨视而不见,但他首先解决的却是张曾扬的问题,清廷是想保这个在浙江雷霆出手解决掉一个叛贼的官员,因此当他在浙江待不下去的时候,及时调到了江苏,为此江苏仕人已经多次游行闹事,加之他方到任不久便为难了谢道中,曾经由镇江升迁上来的官员对此多有非议,谢道庸也多方活动,告了张曾扬一堆黑状。太后不堪其扰,亲自下旨将张曾扬从江苏调去了山西,她想给张之洞留些面子,因此仍然保留了张曾扬的巡抚之位。

    张曾扬的离职,代表了谢道中在这一场官场之争上的胜利,虽然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可来自京城的消息却已经足够将他的地位再度坚实一分。谢怀安向婉澜通报了这个好消息,他特意去扬州探望了陈夫人母子,将陈家的消息一并发了过来。

    陈暨在牢里呆了一个半月后,悄无声息地被放了出来,原本抓的理直气壮,如今却放的一头雾水,婉澜在牢房外等他,李宾时与她站在一起,婉澜旁敲侧击地向李宾时打听陈暨做的事情,可李宾时却守口如瓶。

    “小姐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玉集。”

    可陈暨目前还没有对她倾囊相授的打算,或许是因为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成功,所以也没有对不相干的人提起的必要。

    这个认知让婉澜心里有些许难过,却也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庆幸,因为她还没有做好与陈暨共同承担风险的心理准备。谢道中被捕的消息将她吓得不轻,先前还跃跃欲试想要一手拉着清廷一手握住革命党,现在却对这个想法产生了怀疑,谢家手上没有兵权,也就没有在江山这个战场上安身立命的资本。

    她显得心事重重,在回程的路上一直沉默,一言不发,李宾时与陈暨聊了几句,看到婉澜的精神状态,笑着揶揄他:“只怕是为你担忧了很久。”

    陈暨微笑着与婉澜对视,又伸手去握她的手,被婉澜躲开了,因为李宾时正坐在前头的驾驶室里,陈暨也没有强迫她,只对李宾时道:“送我回住处吧,明日请你吃饭,我们再详谈。”

    “明日你或许要请很多人吃饭,”李宾时笑道:“你能平安出狱,大家都很开心。”

    “自然,”陈暨玩笑道:“我若没抗住招工了,京里岂不是要死伤成片?”

    李宾时在驾驶室的镜子里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意味深长,也仿佛只是随口一接:“当然,你若有三长两短,那可是个大损失。”

    婉澜忽然不想和陈暨再继续呆在一个空间里,因为他身上有一些秘密,而这些秘密是她全然不想知道的,她将手放在前面的椅背上,喘了口气:“送我回去。”

    陈暨听到了,却问了一句:“什么?”

    “送我回府去,”婉澜口齿清晰道:“我要回府。”

    陈暨皱了一下眉,又问:“哪个府?”

    婉澜瞟了他一眼,尽力挤出一个微笑:“自然是京城谢府,难道你还能将我送回镇江不成?”

    陈暨觉察出她情绪有些不对,想询问两句,却又顾忌李宾时在前头,好在他很懂得察言观色,不必陈暨开口,自己就将车停到了路边,推说要去抽支烟。

    陈暨又去握婉澜的手,语气温柔地询问:“害怕吗?”

    婉澜又喘了口气:“害怕……但其实……不是因为你。”

    陈暨一点点失望的表情都没有露出来,他思索了一下,问:“是因为不知道该在清廷和革命党中间选哪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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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