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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一。以后

    婉澜露出茫然的表情来,深深叹了口气,将头低了下去,紧接着连背都弯了,显出些许穷途末路的颓唐感。

    陈暨揽住她的胳膊,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声音又低又轻柔:“别怕,阿澜,我在呢。”

    婉澜忽然觉得无比疲惫,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她静静地靠在陈暨肩上,感到他的体温透过衣物沾到她额上,将她脑子里纷乱的思绪慢慢清了出去,整个思维都变成一片空白。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偷得浮生半日闲,可见闲要和忙作对比,是需要偷出来的,就像此时此刻,她接了陈暨出来,惦记着一会要回府去和谢道庸说一说朝廷与革命党的事情,还想去给谢怀安发一封电报。

    可现在她与陈暨在小小的车厢里,两人都不说话,车外闹市纷杂的声音传进来,衬得车内空气愈发安静,闭上眼睛的时候仿佛周身都轻盈起来,无数云朵围绕,四肢变软,光透过眼皮照进来,温暖又静谧,她在静谧的空气里里慢慢叹出一口气,放松自己惊慌失措的灵魂。

    陈暨在此刻问她:“晚上一起吃饭,嗯?吃过饭我将你送回去。”

    她无声地微笑一下,点了点头。

    陈暨又开口,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你可把敬中吓坏了。”

    婉澜倚在他怀里,声音懒散道:“跟着你做事情的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吓坏了。”

    陈暨笑了一声,胸腔震动,在婉澜耳边发出闷闷的声响,他动了一下肩,让她倚的的更舒服一些,又问:“现在随我回去?”

    婉澜没有立刻答话,她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才直起身来,扭过头对陈暨微笑:“好。”

    她刚休息过,又重新对这个世界提起了力气,一双眼睛里流光溢彩,甚至有熠熠生辉之感,陈暨被她流转的眼波摄住,一瞬间连呼吸都滞了一秒,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我总觉得……”

    婉澜挑了一下眉:“觉得什么?”

    陈暨叹了口气:“没什么,”他摇下车窗,冲着一边的李宾时喊了一声:“敬中,走吧。”

    李宾时熄灭了手上的香烟,将它随便地丢在路边,拉开车门钻了进来,他本想开两句玩笑,却又惧与和婉澜并无交情,也摸不清她的性情,只好老老实实闭上嘴,将车开到了陈暨的住处,并与他约定了明日午餐的地点。

    陈暨住在一幢洋人盖的楼里,有五层高,独户的房子,婉澜曾经在深夜来过一次,事出紧急,也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室内陈设。公寓旁边有间大澡堂,陈暨到家后便取了干净衣物和布巾要去沐浴更衣,临走时婉澜将他拦在门前,歪着头看他:“有没有什么是我不可以看的?比如书房里的文件?”

    陈暨失笑:“没有什么是你不可以看的,只要你想看。”他说着,顿了一顿,又凑到她耳边去:“包括我,从里到外,只要你想看。”

    婉澜脸上一红,在他肩头轻轻锤了一拳:“满口胡言。”

    陈暨笑着出门了,婉澜便独自在屋子里四处看了起来,她没有去书房,反倒是先去了卧室,陈暨在生活上不太讲究,除了客厅尚还整洁外,其余的房间都乱成一团。

    陈暨的卧室里有一张大床,书和衣服堆了一大半,只留下边沿一人的空隙用来休息,她随手捞了床上的一本书来翻了翻,是本英文原著,她凝神看了看,仿佛是本物理学方面的书籍。

    婉澜原想帮他收拾一番,却又怕自己收拾了,陈暨找东西时会麻烦,她从卧室退出来,又分别看了书房厨房和餐厅后,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等他了。

    陈暨回来的很快,手上竟然还提着新鲜蔬菜,甚至有一条活鱼:“学到一个很好吃的菜,今天做给你尝尝,和镇江菜与京城口味都不一样。”

    婉澜跟着他去厨房,有些惊讶:“你竟然还会做菜?”

    陈暨笑了一下:“总要掌握一些必要的生活技能,才能独自生活这么久。”

    他熟练地将鱼刮去鱼鳞,开膛破腹,取出内脏和骨头来扔掉,婉澜掩着口鼻站在厨房门口看,那鱼被割开肚子的时候还猛地抽搐了一下,将她吓了一跳。

    她看不下去,用商量的口吻道:“我去客厅等你?”

    “在这站着,陪我说说话,”陈暨头也不回,手下动作麻利地将鱼切片:“我从没有做菜给别人吃过,就连我母亲都没有过。”

    婉澜换到另一边去,陈暨的身体正好将案板挡住,是她再看不到那条垂死挣扎的鱼,她松快了些,故意道:“我口味很叼的。”

    陈暨赞同地点头:“杨大叔手艺精绝,若我自小吃他的菜长大,我也得养出一副挑剔的口味。”

    婉澜笑了起来,有几分天真的模样,又道:“希望你以后不要指望我会下厨给你做吃的,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陈暨道:“怎么会,以后要请厨子来。”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熬上了一锅汤,慢慢有香气散发出来,勾人食欲,婉澜从来没有闻到这样的香味,不禁有些好奇:“你做的什么菜?”

    陈暨笑道:“你觉得呢?”

    婉澜笃定道:“是鱼!”

    陈暨煞有介事地点头:“真聪明,一下就猜到了,的确是鱼。”

    婉澜却一下泄气:“你说啊,我从没有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陈暨道:“你才吃过几个地方的菜,没闻到过也是正常。”

    他指使婉澜给他打下手,做一些递筷子汤勺这样的琐事,又叫她去收拾餐桌,将碗筷摆上去,鱼和汤盛在一个瓷的餐盆里,只有这一道菜。

    婉澜有些不适应,她从没有一餐只是一道菜的经历,可看到陈暨拿布巾擦着手在她对面落座,便知道他没有再做第二道菜的打算,也就压下了没提。唯一的一道菜量很大,汤汁金黄,雪白的鱼片上点缀着鲜红的辣椒和棕色的菜叶。陈暨在对面看她自顾自研究这菜,鼓动她:“尝尝?”

    婉澜拿起筷子来,小心夹了一块鱼肉到自己碟子里,咬了一小口,赞道:“好嫩的鱼肉。”

    “味道如何?”

    “有些辣……”她吃完了那片鱼,轻轻吸了一口气。

    陈暨将准备好的白水推到她面前:“多吃两口就习惯了,想着你不怎么吃辣,还特意少放了辣椒。”

    婉澜喝了口水,又吃了几片鱼肉,陈暨的手艺确实不错,虽然与谢府的杨师傅还没办法相提并论,但这菜倒是足够新奇,她慢慢适应了这个味道,开始尝出酸辣中的浓香来。

    “如果喜欢,以后可以常常做给你吃,”陈暨看着她满意的神情,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还有别的,你都可以尝尝。”

    “时间还有很多,可以一一都尝遍,”婉澜又喝了水,对他盈盈一笑:“我没有翻你的书房。”

    话题转换的太快,陈暨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翻了也没关系。”

    “我没有翻,”婉澜道:“你觉得我该知道的,你就自己来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我也主动来问你。”

    陈暨反问她:“那你现在有什么想知道的吗?你在车上想的那些问题,现在都可以来问我。”

    婉澜抿了一下嘴唇,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每当心里犹疑不能确定时便要下意识做一回:“革命党会成功吗?”

    陈暨道:“十有**,只是时间前后。”

    婉澜又问:“他们会怎样对待遗臣?”

    陈暨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你不必为谢家担忧,他们不会为难谢家。”

    婉澜不信:“谢家可没有什么能维护平安的本钱。”

    陈暨笑了笑:“改朝换代的皇帝们也没有将前朝大臣全部屠杀的吧,他们还需要这些人帮着安天下。”

    婉澜道:“我还以为是靠你在革命党里的面子,他们可以放谢家一马。”

    “虽然这样说能显得我举足轻重,可遗憾的是事实并不是这样,”陈暨喝了一口鱼汤,道:“他们有自己的权力中心,而我只是为他们提供军火的人,没有参与革命起义,我在新政府里还不够保全一个家族的资格。”

    “新政府,”婉澜重复了一遍:“你真是对他们信心满满。”

    “袁项城抗拒不了做皇帝的诱惑,不管这个皇帝是以什么形式或什么名称交到他手里,”陈暨慢条斯理道:“他已经功高盖主,兵权震天了,太后活着,还能将他震一震,但太后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

    婉澜结果他的话头,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改了其中一个词:“太后才七十二岁。”

    陈暨摇了摇头,坚持了自己原本的句子:“太后已经七十二岁了。”

    一个七十二岁疾病缠身的老妪还能掌握多久的国家权柄呢?与她不断增大的年龄成正比的是她身体的健康程度,她已经七十二岁了。

    婉澜没有与他争执这个词,因为一个人的身体状况不是外人可以评判的,她改口道“如果太后驾崩,那皇上就会重新掌权,先前支持变法的臣子会重新回到中央欧美很支持皇上,听说还曾经向太后发文,要求她退居后宫。”

    “中国地方很大,不论是一口吞下还是慢慢蚕食,都得先考虑自己的为能不能承受的了,”陈暨道:“他们希望看到一个贫穷但稳定的中国,因为他们希望能顺顺利利地从人骨头渣子里榨出油来。”

九二。纱厂

    陈暨平安出狱的消息通过电报传到了镇江,谢道中将它带回府里,婉澜在电报励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在回府后告诉他们,谢怀安想了想,约莫是她在京城又得到了什么有关政局的消息。

    康利谢沙场已经建好了,送去通州学习机器纺纱的第一批员工也基本已经回乡,陈暨许诺的机器正在上海港口的码头里,虽然被突入其来的抓捕事件搅了场,可康利洋行也没忘掉这边的合同,按时从天津卫发了货。

    谢怀安还没有去上海提货,因为他不想瞒着谢道中来做这件大事一个工厂开工运转,销售商品,却想瞒住当地的地方官,这是件多么异想天开的事情,况且这个纱厂将成为家族未来的后路,既然大家要共同享受它带来的利益,那必然一起要为它付出心血。

    “有件事情,想与父母亲商议一下,”他甚至没有在心里打腹稿,张口就提了起来:“我想在镇江建一座纱厂。”

    秦夫人有些惊讶,但谢道中却反应平静:“哦?怎么忽然想到要建纱厂?”

    事到临头,谢怀安竟然找不到任何恐惧或是紧张不安的情绪,仿佛一切都是顺水推舟,甚至不是商议,而是一声平淡的通知。

    “洋布越来越受欢迎了,土布的市场就会越来越小,庄子上那些靠卖土布为生的人家会慢慢失去存活的能力,我想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为他们找口饭吃。”

    谢道中挑起了眉,有些惊讶,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理由,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语气有些犹豫:“那你……”

    “我与玉集大哥商议过了,从康利洋行买了布机纱锭,地皮也买好了,合同是这么定的,”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三年内偿清贷款,款项两清后的七年两家五五分利。”

    “贷款?”谢道中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贷款,府里拿不出钱吗?”

    谢怀安笑了起来:“怕父亲不同意,所以没有敢提,阿姐曾经想过从府里拿钱出来,但帐做的很严,她又没有偷天换日的本事。”

    秦夫人插口道:“你们这是先斩后奏了。”

    谢怀安点了下头:“但还是希望父亲能同意。”

    谢道中皱起了眉:“你不打算走仕途了吗?”

    谢怀安道:“您也看到眼下的局势了,在天下太平之前,仕途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谢道中紧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谢怀安又道:“况且,如果庄子上的农户交不了租子,家里拿什么生活呢?总不能指望父亲去贪污受贿吧。”

    他说了句俏皮话,想冲淡房间里略有些压抑的气氛,秦夫人看了儿子一眼,但默不作声,这样的家族大事,理应由男人来拿主意。

    谢道中忽然问:“阿澜在帮你?”

    谢怀安道:“她在帮家里。”

    谢道中点了下头,悠悠叹了口气:“你的地皮已经买下了,厂子建好了,就连机器也都齐备,我倘若不同意,你还能将厂子卖掉不成?”

    谢怀安道:“哪能呢,如果您不同意,那就只能瞒着您做了。”

    谢道中没有说话,空气一寸寸静下来,每一秒都暗示了拒绝,谢怀安没有失望也没有紧张,只是一颗心都沉了下去,他率先改了话题,掂起勺子道:“先动筷子吧。”

    这句话带有一丝淡淡的威严,似乎是出自一个年轻家长的口,谢道中有些惊讶,似乎是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但谢怀安已经低下头去喝汤了。

    谢怀安没有打算与谢道中争辩什么,因为他在等婉澜回来,等她带来那个电报里不能说的消息。谢道中或许不想与清廷捆绑的太厉害,却也不愿意与它彻底剥离开来,他还想做三百年前祖辈曾经做过的事情,或者说,他在准备做个墙头草,等哪边风吹就往哪边倒。

    婉澜没有在京城逗留太久,她着急要赶回镇江去瞧谢怀安的纱厂,陈暨对此很不高兴,甚至在她去洋行寻他的时候,都故意板着脸不和她说话。

    婉澜也不刻意打扰,她从陈暨书房里寻了一本外国人写的戏本子,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办公室里,不动也不说话,陈暨处理了积压的事情,闲下来的时候两人便静的让人发慌,他频频抬头去看婉澜,但婉澜仿佛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只顾着全神贯注的阅读。

    陈暨忍无可忍地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去,一把将她手里的书抽走:“明明是你要走,怎么搞得像我对不起你一样。”

    婉澜被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被他懊恼的表情逗笑,她伸手够了一下那本书,却被陈暨一闪躲过了:“这时候还惦记着书?”

    他说着,扬手将书本扔了出去,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将她摁在沙发背上,俯下身来:“我就把你绑在办公室里,打死结,看你还怎么走。”

    婉澜道:“我留在京城也没什么事,况且你还这么忙,连陪我的时间都没有,我若缠着你,又怕打扰你工作,百无聊赖的,还不如回家去。”

    陈暨注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又低又温柔:“你可以缠着我,我不怕被打扰。”

    婉澜白了他一眼:“说得好听。”

    陈暨笑了笑,将她的手腕松开,握了一只在掌心里,在她身边坐下:“看来要时常去镇江瞧瞧纱厂的境况了,毕竟康利投了这么多机器,若是做不好,我也要负连带责任。”

    婉澜侧过头来看他,目光温软,脉脉含情,她上次在车里用这种目光看他的时候,陈暨便暗暗下决心若有第二次,无论如何也要先吻上去再说别的。

    婉澜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后退,但陈暨揽在她后腰的手使她避无可避,她睁着眼睛,用目光数了陈暨左眼上的睫毛,又被他另一只手捂住了视线。

    他伏在她耳边,气息有些烫:“还有两年。”

    婉澜神智有些飘忽,晕晕的反问:“什么两年。”

    陈暨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给我写信,别老等着我给你写你才回复,我也很想收到你先寄来的信。”

    婉澜将下巴放在他肩上,闻见好闻的清爽味道,她闭着眼睛,唇角挂着连自己都感觉不到的笑意:“好,我给你写信,每个月都给你写。”

    陈暨曾经提过相似的要求,让她回复他的每一封信,彼时陈暨几个月才来一封信,她读过了还时常忘记回复,但今次却奇迹般地记住了,到家第一天变惦记着写信告诉他。

    谢怀安靠在内书房门前看她写字,一边看一边与她说着谢道中对于纱厂的态度,婉澜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心思全用在笔尖,想写一些漂亮的句子上去。

    谢怀安说完了,最后问一句:“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婉澜一下被惊醒,猛地抬头:“什么?”

    谢怀安又重复了一遍:“你打算怎么和父亲说?”

    婉澜接着问:“说什么?”

    谢怀安叹了口气,向桌边走来,伸手想拿那张纸看上面的字:“你方才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在写什么?”

    婉澜一把将纸页捂住,紧张兮兮地看他:“乱看什么,又不是写给你的。”

    谢怀安怔了一怔,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那是写给谁的?”

    婉澜将纸页藏在身后,板着脸看他:“关你什么事。”

    谢怀安一下明白了,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果然是患难见真情。”

    婉澜强压住自己害羞的情绪,将信纸在背后胡乱折起来,塞进袖子里:“你方才说什么?”

    谢怀安又揶揄她两句,将前头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父亲不是很赞同办纱厂,我没有和他解释什么,打算等你回来另行商议,所以来问问你的看法。”

    “他不愿放弃仕途,他觉得镇江地方官就很好,”婉澜道:“的确是这样,可我们还要维系一整个谢家。”

    谢家一直依靠收租维持家庭运转,山林水泽地产广袤,数百年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他不相信巧妇织出来的布会无人问津,因为衣食住行是人生存之本。

    婉澜问他:“父亲反对了吗?”

    “好像没有明确反对,”谢怀安回忆了一下:“但也没有明确支持。”

    “不反对就是默认了,父亲能做到这一步可不容易,”婉澜道:“先把厂子运行起来,等盈利后再说。”

    谢怀安将送去通州的劳工尽数招了回来,又自大生请了五位熟工到厂里做师父,张謇在南通设宴请他,开完笑地说他“居心险恶”。

    谢怀安立刻跟张謇拉上了关系,答应协助张謇兴办纺织专门学校,又向复旦公学捐赠一台硕大的景泰蓝地球仪。

    在谢道中的默许下,谢怀安开始在江南一代广拉关系,致使纱厂开工当日收到了七百来块牌匾和贺礼,除却谢道中在官场上的老朋友,足足有三百多是来自谢怀安结交的私交。

    他第一次以主角的身份站到了阳光下,以康利谢纱厂总经理的身份出席庆典,一颦一笑都风度翩翩。婉澜坐在车里旁观了全程,为他高兴,却又忍不住有些感伤。

    只因为是女子,所以这里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没有关系。

九三。旁系

    婉澜在外书房翻看纱厂的账簿,谢怀安聘请了一位学过西洋账簿的先生来做账,又从府里调了两位经验丰富的账房先生,同时做两本账,一本新式账目,一本四脚账,新账本放在厂里,四脚账保存在府中,婉澜看的正是被他带回家的四脚账。

    谢怀安在她身边的躺椅里躺着,手里端了一壶温热的醪糟,很是悠哉,还略带几分得意纱厂开工两个月,净盈利已经有一万多两白银,他的确是有得意的资本。

    “打算等祭祖的时候将这件事公布出来,”谢怀安道:“势头很好,可以立刻就将债务还清。”

    “这势头里可有不少是康利洋行的出的力,我看他们**了不少洋布,”婉澜眼睛粘在账簿上挪不开,每每看到“康利洋行”四字,就像看到陈暨的亲笔手书受他的感染,婉澜也开始练隶书了。

    “十年内康利都在与我们平分利润,当然要上心,”谢怀安笑道:“玉集大哥可真不厚道,上个月结账的时候我才发现,那合同上写的是十年内都五五分利,他拿走了五分后,我再拿剩下的五分在三年内还债。”

    婉澜道:“在商言商,他也只是康利的伙计罢了。”

    “谢家长女嫁给区区一个商铺伙计,”谢怀安一边笑一边摇头,道:“若传出去,只怕谁都不敢相信。”

    “就算做官,也不过是皇家的伙计罢了,”婉澜看完了上两个月的账册,拂掉册子上掉下来的枯黄落叶,将册子合上:“你想让旁支掏钱?”

    谢怀安耸了下肩:“旁支若知道了本家建厂,必会要求分利,与其等他们发现,不如我们自己说出来,愿意买股就分利,不愿意的就自寻生路。”

    婉澜对他的决定没什么意见,唯一的担忧之处是谢道中还没有对纱厂松口表示同意,这可不是默许就行的事情,得要他明明白白的说出支持,说“就应这么做。”

    谢怀安又道:“现在厂子里有一百多台布机,却只有不到三十人的工人,我们得尽快扩大生产规模,培养更多的熟工来。”

    婉澜却道:“我觉得,倒不如先将买家都稳住了,再扩大不迟,现在销售大部分都是靠康利洋行,可日本也是有纱厂的,康利同时消化日本和镇江两方的产品,万一滞销了怎么办呢?。”

    谢怀安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婉澜又打断他:“还有通州的张季直,他在光绪三十年时就已经取得了商部百里之内二十年不准别家设立纺厂的许可,这分明是要垄断纺织业,我不信他会这么轻易就帮你。”

    “张季直野心大的很,他当然不愿意扶持一个和他抢生意的,”谢怀安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在摇椅上懒懒地伸了个懒腰:“翁文恭去世后,张季直在政坛上便有些不如意,他的纱厂至今还有官股在,所以急需一个能和中央搭上关系,但又不必太过于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好在他的官股上照顾一二。”

    婉澜吃了一惊:“我们可没有这个金刚钻。”

    谢怀安道:“我与叔父聊过了,若是需要,他是可以提供些帮助的。”

    婉澜又吃了一惊:“他知道?”

    “毕竟有求于他,不经过他的同意我怎么敢随口许诺?”他说着说着,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又赶紧道:“张曾扬托病辞官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婉澜摇了摇头:“又没有人来告诉我,他不是调到山西去了吗?”

    谢怀安嗤笑一声:“他现在算是臭名昭著了。”

    婉澜问到:“他辞官,张香帅不管?”

    “一直没有动静,朝中为张曾扬求情的都少,”谢怀安直呼其名,丝毫不掩饰心里对此人的厌恶:“有风声说是袁大人暗中动了些手脚。”

    婉澜道:“张曾扬调任山西巡抚这件事好像的确是袁大人出手,但他辞官就不知道了。”

    谢怀安道:“只要张季直认为这是袁大人的决定就行了。”

    婉澜道:“可来日若当他真用到袁大人的时候,你却交不出一份卷子来,不就全露馅了吗?”

    谢怀安笑了笑:“他不过是建了一个纱厂,怎么会用得到军阀,就算用得到,那必定得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倘若真出了这样的大事,那我们出手拉一把也不是不可以。”

    婉澜叹了口气:“我们和袁大人可没有交情。”

    谢怀安摇摇晃晃地笑:“等用得到他的时候,没准就有了。”

    康利谢纱厂如期开出了工资,数目甚至比大生还要强一点点,因此在谢怀安要招工的时候,报名的人数比上次翻了一番,他将这个决定权交给了已经在纱厂做工的人,聘用谁不聘用谁,都由厂里的熟工决定,因为他们会比谢怀安更清楚那些人的日常品行,如果由谁的手招进来的人有问题,那么两个人都会被赶出纱厂。

    别府里已经有人坐不住了,跑来向秦夫人打听,这纱厂的利是不是要汇进总账里各府均分,秦夫人告诉这沙厂是谢怀安说了算,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所以不知道纱厂的利润会如何分配。

    但妯娌们不信,以为这是老宅不愿分利的借口,在背后悄悄传起难听的流言,有人想讨好秦夫人,自告奋勇地做了那个告密者,将这些流言尽数说给她听,甚至还自行揣测了散播流言的那个人。

    秦夫人知道面前这人的惯常品行,应酬她时便有些懒散:“叫三太太劳心了,那些话其实不必当真,听了还伤心。”

    三府的明太太去年没能要来那块看好的地,对秦夫人有些不满意,明里暗里顶撞她几回,并下决心再不和老宅来往,这份骨气一直坚持到老宅的纱厂建起来,前头的不愉快立刻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太太大度,我就忍不了,”明太太殷勤道:“瞧瞧那副嘴脸,从老宅拿好处的时候从不手软,现在看好处拿不到了,脸翻得比书还快。”

    秦夫人笑了笑,心说难道你不是这样?但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还幽幽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明太太,这纱厂名字和机器都是我们大姑爷给的,这聘礼可最厚不过了,得要拿嫁妆还回去的,我们老爷近来都想,要不然就让怀安管一下,与大姑爷分利,也算是我们两家合办的这个厂子。现在别府要分利,那不如就一起来给我们阿澜凑嫁妆,咱们将这个人情还上,到时候有利赚进来,大家也好一起分。”

    她这番话说的至情至理,明太太张了张嘴,竟然一时没能说出什么来,秦夫人将条件明明白白端出来了:要想分利,就得给钱。

    明太太当然是不想给钱的,她强笑了笑,想出一套说辞来,于是道:“大姑爷既然给了,那就是人家一片心意,也显得他待咱们大小姐一片真心,如果连这个都要斤斤计较,不就是把关系推远了吗?”

    “玉集哪怕送给阿澜金山银山呢,那都是他们夫妻间的心意,可这是送给家里的,收着烫手,要是陪不出一样价值相当的,阿澜嫁过去还怎样做人呢?明太太的大儿媳妇不就陪低了么,你到现在都还惦记着,时不时拿出来念叨一番。”

    明太太又哑了嗓子,嗫嚅半晌也找不到什么由头来反驳秦夫人,秦夫人瞧着她的样子,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分利这么大的事,叫他们男人去操心吧,咱们跟着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徒招人讨厌,叫我说,明太太,咱们就安安稳稳地在内苑搭理府务,别教这些办大事地男人为难才是。”

    明太太强笑了一下:“太太说的极是。”

    于是关于老宅难听的流言传的更凶了,但那些人也就是过过嘴皮子上的瘾,并不敢真的把秦夫人怎么样,因此也就没人敢说到她面前。女人们不问,男人就更少有人敢问到谢道中脸上,他们得到了这几个月的安静,心里却都清楚此事拖不了太长时间。

    “我想在祭祖的时候,当着祖宗的面说,”谢怀安如此打算:“请各位先祖做个见证,以后是分是合,都是这么一锤子买卖。”

    “各府里若是有什么得用的亲眷,请进纱厂里帮忙也可以,替你分担一些,咱们也像对工人那样,另付给他们薪水,”婉澜建议道:“这样持股的人不要插手纱厂日常运营,正式聘进来的各司其职,也算是家里共同将它做大。”

    谢怀安点了点头,又道:“张季直的纺织专门学校,我想尽快帮他开起来,这样也算是为我们省了份力气,咱们的织工从学校结业了,回镇江也行,进大生也行,或是去别的纱厂,都由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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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翁文恭:名翁同,谥号文恭,清末清流派领军人物,同治、光绪两代皇帝的老师,李鸿章政敌,有说法是为了在政治斗争中赢李鸿章故意掐断北洋水师的军饷,致使甲午战败,被康有为赞誉为中国维新第一导师,慈禧发动政变后革职永不叙用。此人才华横溢,诗书画三绝,是晚清最具影响力的书法家。

九四。入股

    谢家要在腊月二十九号祭祖请神,有不少人打了这一天的主意,要好好问问康利谢纱厂的事情,有同辈的堂兄弟来套近乎,说在哪家店里发现了什么好玩意这样的鬼话,然后状似无意提一句:“对了,我听人说老在焦山瞧见你,你做什么去了?”

    谢怀安对他们笑了笑,滴水不漏地回答:“会窑姐去了。”

    堂兄弟面面相觑,而后又干巴巴地哈哈大笑:“瞧你小子一脸正经,我还真当你不沾这烟柳地呢,你爹真是教歪你了。”

    谢怀安笑了笑,依旧是那副温润的样子,官话官腔地应酬两句便走开了。

    他走之后,那群堂兄弟中一人便愤愤道:“瞧瞧他这态度,摆明是不想说,要我看,也别装模作样地拐弯了,直接去问到他脸上,本家本来就该养着旁支,我们跟他客气什么!”

    另一人咳了一声:“怀骋堂哥莫动气,跟本家闹僵了可不好,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瞒不了多久。”

    谢怀骋重重哼了一声:“我娘问过秦夫人,说是澜大姐那未成亲的夫婿送的聘礼,别府里要是想分利,就共同给澜大姐凑嫁妆,怀宾你说,那老宅里多少银子没有,非要榨旁支的血。”

    谢怀宾又咳了一声:“不是这么回事,怀骋堂哥,这厂子要真是本家的,那本家建厂也没有问旁支要钱。咱们各家都有庄子,本来在财务上和本家也没什么大牵扯。”

    “你怎么知道本家没从公里扣钱来建厂?”谢怀骋翻着白眼看他:“我娘说的对,本家没一个好东西。”

    谢怀宾摸了摸鼻子,再不说话了。

    谢怀安没让他们猜太久,祭祖典礼之后家里人本应照辈分依次退出祠堂,但他却叫住了大家:“有件事情,要与各位叔伯兄弟通个气。”

    窃窃私语声立刻响了起来,祠堂里眼神乱飞,不少人去看谢道中的反应,但这位谢家掌门人只是木着脸,一言不发。

    “各位也都猜到了,是纱厂的事情,”谢怀安道:“厂子与地皮均是本家的资金,也用不了多少钱,机器是陈大公子代表康利洋行租赁的,合计下来有三十多万两,与康利五五分成,三年内还清贷款,十年内均分利润。”

    谢怀骋将自己埋在人群里插口:“霸王条款,本家又不是出不起钱,凭什么与他均分利润。”

    谢怀安道:“本家能不能出得起钱,那是本家的事情,若是大家同意这厂子盈利亏损都只归本家,那这件事就不必拿出来讨论。”

    下面又不做声了,谢怀安等了一会,点名道:“怀骋堂哥,你说呢?”

    谢怀骋被他吓了一跳,缩了缩肩膀,闷声道:“我……我听长辈的……听长辈的……”

    谢怀安笑了一下,又道:“有一百来台布机,只有二十多个织工,年前又选了一批人培训,目前销量还可以,才与康利那边结了一万多银子的帐。”

    下头人都默不作声地听着,与谢道中同辈的长辈也一样,谢怀安立在祠堂牌位一侧,身姿挺拔,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中气十足,恍然有种掌家定事的威严,与四十年前的谢道中简直如出一辙。

    “纱厂以后是要走股份制的,今日就是跟各位说一说这个股份,入股者按股分利,暂定一股二万两银子,以后若是加价,诸位交的这二万两也不会贬值。入股归入股,不得插手纱厂日常运营事务,家里若是有德才兼备,善于管理者者,纱厂给你们发聘书,另领工钱。”

    谢怀骋又开始低声唠叨:“这纱厂冠谢家的姓,还得要我们再掏钱,凭什么?”

    谢怀安似乎是没听见,继续道:“入股一事,买不买,买多少,全凭各家自愿。但做生意这事成败看天意,若是成了,各家分利,皆大欢喜,若是不成,这入股的钱,本家也不会还给你们,毕竟富贵险中求。”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一句丑话要说在前头,今日不入股者,待来日功成,股价上涨,烦请各位别拿着同族情谊来要求两万一股,时不再来。”

    这话说的相当不留情面,于是底下又起骚动,谢怀安抬手向下压了压,又道:“诸位不必急着给回复,请回去仔细考虑。”

    四府的修达老太爷顿了顿拐杖,示意他有话要说,谢怀安急忙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听这老太爷道:“咱们家世代为官,为何忽然要开纱厂?”

    谢怀安当然不能说因为他觉得大清气数将尽,便随口扯了个理由:“土法织布已经乏人问津,咱们家是靠收租度日的,若是棉农破产,家里也好过不了。”

    谢修达冷哼一声:“百年宦门,最后却转去行商,真是有辱门楣。”

    谢怀安对老太爷很尊重,当下便恭恭敬敬地回答:“家里人才辈出,又不是我一人行商,全家就都得行商了。”

    谢修达又重重顿了一下拐杖:“没有功名,你拿什么做族长?你那二弟怀昌倒是奉旨出洋,来日回国必被重用,难不成咱们家的族长,以后还得向庶子磕头请安?”

    “老太爷多虑了,”谢怀安笑道:“我与怀昌是亲兄弟,这家里的事情本就该兄弟齐心,族长不过是个虚名,来日他若能使谢家全族兴旺,那这族长一名,给他也不为过啊。”

    “荒唐!”谢修达斥道:“嫡庶有别,怎么能这样随便让来让去?要是连族长之位都能让来让去,那还区分本家和旁府做什么!”

    他声音很大,站在屋外都能听到,谢家男丁祭祖完后,秦夫人还要带着女眷磕头,但男人们一直在祠堂里不出来,这样外面等候的太太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刻修达老太爷忽然吼了这么一句,太太们都听着了,不免心思活络起来,都在猜里头发生了什么。

    秦夫人站在祠堂外头,猜测是因为纱厂的事情,但姑娘们是不能参加祭祖的,她也不能叫婉澜来问,只好打发了一个小厮进去,让他去请谢道中的吩咐来。

    谢怀安还在与谢修达解释着,谢道中咳了一声,想打断这场对话:“女眷还在等着,在祖宗面前起口舌纷争是不敬,不如请六叔移步外书房,好好论论。”

    谢修达将目光投向谢道中:“纱厂一事,道中知道吗?”

    谢道中回答道:“知道。”

    谢修达厉声问道:“你同意?”

    谢道中双手下压,道:“六叔请勿动怒,咱们到外书房里再说。”

    谢修达重重哼了一声,率先向外走去。

    其余人都没有动,因为按照规矩,本应是族长先走。

    男人们从祠堂里依次退出来,谢修达在最前头,其次是谢道中,修字辈的两位长辈排在这两人之后,剩下就是道字辈和怀字辈。谢怀安排在怀字辈最打头的一个,道字辈的长辈走完后,他正欲提步,谢怀骋却忽然横插了出来。

    “既然本家大少爷不在乎族长之名,那我们也不用遵守什么规矩理法了吧,”他嬉皮笑脸道:“我先走,成不成?”

    谢怀安看着他,顿了一下,又微微笑了笑:“好啊。”

    谢怀骋吃了一惊,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还确认了一遍:“我可真走了。”

    谢怀安道:“不过是个先后罢了,既然怀骋堂弟想先走,那你就走。”

    谢怀骋看着他,试探性地向外走了一步。

    谢怀安没有动静。

    谢怀骋还想走,步子迈出去,却又犹豫起来,他琢磨的一下,得寸进尺道:“我自己先走不成,我得带着诸位堂兄弟一起走,谢怀安,你留到最后,你觉得成不成?”

    谢怀安点头:“可以,诸位堂兄弟先请。”

    谢怀骋赶紧招呼堂中各位:“听见了吧,太子爷都这么发话了,来,咱们都先走。”

    堂中一片寂静,无人应声。

    谢怀骋那半个步子还停在那,他环顾左右,有些尴尬:“愣着干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算长辈追究,那也是谢怀安允许的,又怪不到咱们头上。”

    半数人都去看谢怀安的反应,谢怀安站在原地,脸上带着些微笑意,双臂下垂,手露在袖子外头,也是自然蜷曲,全完放松的样子,仿佛一点怒气都没有带。

    谢怀骋着急起来,干脆点名,头一个点的就是自己的亲弟弟:“谢怀盛!你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走?”

    谢怀盛犹豫了一下,咳了一声,拿右手食指在鼻子底下搓了搓:“哥,你别闹了,叫怀安堂哥先走吧。”

    谢怀骋脸上有些挂不住,恼怒道:“我叫你走你就走,废话些什么!”

    谢怀安脸上笑意浓了点,他双臂在胸前盘起来,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谢怀骋更加恼怒,竟然伸手去拉谢怀盛:“我叫你走!”

    谢怀盛被他拉的一踉跄,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哥!”

    谢怀骋又看了谢怀安一眼,手上用的劲更大,还对其他人吼道:“走啊!”

    “怀骋堂弟,”谢怀安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惋惜道:“时间不等人呐,耽误这么会功夫,想必老太爷都走到一堂了吧,我可没功夫等你,我得赶着去跟老太爷说话呢。”

    他说着,提步走了出去,堂中的同辈兄弟们目光都在他身上,但他视若罔闻,走过谢怀骋兄弟身边的时候,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下。

九五。新家族

    男人们被安排去了一堂,而谢修达则在外书房里训斥谢道中,怪他将儿子在府里留了这么久,没有考上功名,也没弄进衙门里混个吏职。

    其实谢怀安是有秀才功名的,他作八股文都很好,十七岁时便考下了秀才的名号,只是当科落榜,在等第二科的时候,朝廷却又将八股岁科取消了。

    谢怀安笑着提醒谢修达:“六爷爷老糊涂了,我现在见了县太爷可是不用跪下磕头的。”

    谢修达用力拿拐杖顿着地面:“那你不好好念书,搞什么纱厂!”

    “书念不成了嘛,”谢怀安一摊手:“扬州陈家的大公子日本留学归来,堂堂正正的军校学生,回来不还是在行商?六爷爷,外头已经变天啦。”

    谢修达扬起拐杖朝他肩上戳:“嬉皮笑脸的成什么样子!你给我跪下,我看你是入了邪门歪道了,我今日非得替你爹打醒你这个孽子。”

    谢怀安抓住他的拐杖脚,将它摁在地上,在谢修达脚边跪下,还挂着满脸笑意,温和又有耐心,仿佛面前正暴跳如雷的老头不过是个闹脾气的孩子,而他正说着好听话哄他:“六爷爷身体好,这拐杖沉的,我都不一定能扬起来。”

    谢道中在一旁道貌岸然地插口:“怀安,对你六爷爷放尊重些。”

    谢怀安应了一声,用手轻轻在谢修达膝盖上拍着安抚他:“六爷爷,瞧你着急的样子,我说话你都没有听,尽说我的不是了。”

    谢修达怒道:“你还嬉皮笑脸!你别以为有那个没成的陈暨撑腰你就能为所欲为了,和陈家老大结亲这事,你父亲他办错了!本家大小姐怎么能嫁给一个洋人商铺的伙计?他爹死了,咱们家帮衬就是了,哪怕将他孤儿寡母养起来,又能费几个钱?犯得着将嫡出大小姐嫁过去吗!谢道中,你结这门亲,你说你是不是办错了!”

    谢道中解释道:“下定的时候,复平兄还在世呢,当时也不知道陈暨去行商了。”

    大定和小定都下了,这时间再谈退婚已是不可能,谢修达也明白这一点,他重重哼了一声,道:“一步错,步步错,你看看那陈暨将你儿子带成什么样了,谢家将来要出个做买卖的族长,哈!真是滑稽!真是可笑!”

    谢怀安哭笑不得,他不理解谢修达为何对行商抱有如此大的偏见,他完全听不进旁人解释的所有事情,固执地按照自己的逻辑批判他们,断言谢家在谢怀安手里“迟早要完”。

    外书房里陷入了一个僵局,谢怀安不知该怎么说服谢修达,而谢道中在旁边则一言不发,不管是谢修达骂他还是骂谢怀安,他都像没听见似的,而谢修达则老而弥坚,一口气骂了他们小半个时辰,非要谢怀安给个承诺,立刻将纱厂关了,专心去混功名。

    门外有个丫头求见,是秦夫人派来的,说二府的修诫老太爷和七府的修庆老太爷要告辞了,请谢道中和谢怀安去送一送二位。

    修字辈的长辈除了谢修达外,就只剩下这两位了,二府的谢修诫和他的名字一点都对不上,他爹死得早,娘又是个顶大的慈母,从不舍得多说他一句,果然将谢修诫养成了一个败儿。他年轻的时候吃喝嫖赌样样都不落下,曾经干出过一口气娶五个姨太太的壮举,三个出身窑子,一个是长江上的船娘,还有一个是街头卖唱的丫头,他打那边过的时候听她唱了句“多情郎君下马来”,就真的下了马,将那丫头领回家了。

    谢修达向来看谢修诫不起,听见他要走,冷冷地哼了一声:“这老东西就不该来祭祖,免得他爹想起他干的那些事情,再从棺材里气活过来。”

    谢道中站起身,向他微微躬了躬背:“那六叔,我先去送送三叔?”

    谢修达厌恶地转过头,向他挥手:“去吧去吧,赶紧打发走他,你自己去就行了,叫怀安留下,我还没说完他呢。”

    谢怀安只觉得一阵五雷轰顶,结结巴巴道:“就算您不让我见三爷爷,也得让我去给十二爷爷请个安啊。”

    谢修庆与谢修达关系倒还不错,谢修庆早就不怎么管府里的事情了,不仅不管本家的,连他自己的七府都不怎么管,每天只管泡在书房里,一心一意地研究他的书法,谢家的家谱门联全是谢修庆亲笔书成。他要走,谢怀安理应去送送。

    于是谢修达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拄着拐杖道:“罢了,一道去,让我和修庆说两句话。”

    谢怀安如蒙大赦,赶紧扶着谢修达出门了。

    两位老太爷正在一堂里等着他们,谢修诫和谢修达向来是不说话的,他一进门,谢修诫就扬起手来招呼谢怀安:“小子,过来,三爷提前给你发个压岁钱。”

    谢怀安对谢修达笑了笑,一溜小跑过去,对谢修诫打了个千:“三爷新春吉祥,长命百岁。”

    谢修诫哈哈大笑,捏着谢怀安的手道:“好小子,你小时候三爷就瞧着你有出息,果然没叫我失望。”

    他说着,招呼丫头去拿文房四宝:“三爷给你送份大礼,你好好看,别听老六那老不死的胡说八道。”

    丫头将文房送来,摆在谢修诫身边的茶几上,谢修诫拿起笔来,一边写一边大声念:“谢修诫购康利谢纱厂股份五支,共计十万两白银,光绪三十四年正月十五日之前付清股银,光绪三十三年腊月二十九立。”

    满堂人都吃了一惊,谢修达更是对他怒目而视,但谢修诫却像是没看到,笑着将纸业上的墨吹干,交给谢怀安:“咱不欠那康利洋行的钱,别教陈暨卖这人情给我们,没得压了咱们大小姐在婆家的威风。这是五支股是我自个儿买的,不用算在二府头上,回头道循买时,再算成二府的股。”

    他又指了指人群中的二府掌门人谢道循:“儿子,听清了吧,日后这五股的分红是你老汉的,别惦记。”

    谢怀安手里捏着那张条子,心里百感交集,连眼眶都发酸,他深深吸了口气,发现整个人都在不易察觉的发抖,看向谢修诫的目光更是充满感激:“三爷,我……”

    “别搞那假模假式的感激不尽,好好干才是真的感激不尽呢,”谢修诫又捏了捏他的手,靠近他,压低了声音:“要真感谢你三爷,回头去上海的时候就把你三爷带上,听说上海有那洋女人卖唱的场子,嘿,我还真没见过。”

    谢怀安又深吸了口气,连着点头:“回头把那洋女人给您请家里去。”

    谢修诫哈哈大笑,在谢怀安脑门上敲了一下,怡怡然向外走去,走到谢修达身边的时候还故意停下了,看着他气的通红的脸,脸上笑容越发开心:“老六,别老板着脸,生气折寿!”

    谢修诫开了这个头,二府在正月初二便送来了二十万两银票,五股归谢修诫,五股归二府,三府一直没有动静,但七府却紧随其后买了两股。这两家开了风头,观望的旁支便陆陆续续来认购了,每家也就是一股两股的量,两三万银子对这个百年世家来说不能算是多大的开销,当然,也不会有多大的盈利,正好拿来试水。

    等到正月十五的时候,谢怀安从旁系各府拿到了二十八万的股银,只有两家没掏钱,一是三府,一是四府。

    三府不掏钱是正常,明太太只想从本家拿好处,叫她贴钱那是一万个不情愿,她那不长脑子的儿子谢怀骋老觉得谢怀安在祭祖的时候当众侮辱他,不仅不愿掏钱,还暗暗下决心自己开一家纱厂去抢生意,最好将康利谢挤得一批洋布都卖不出去,最后关门大吉。

    而谢修达是真的被气着了,不仅一个子儿都没掏,就连亲戚也在不与本家走了。谢怀安拿这个固执的老头没办法,只好拜托本家的三个姑娘时常去四府走动,但姑娘们都对谢修达惧的紧,尤其是婉澜,毕竟谢修达对她未来的夫婿怀有很大意见。

    “张季直当年开厂,才集了二十五万两的官股,”谢怀安沾沾自喜:“咱家要是能再出个二十万两股银,那就赶上他新旧官机的折价了!”

    “还没学会跑,就想着飞了,”婉澜道:“赶紧将他们的股生出钱来才是正经。”

    “是是,我这几天都在琢磨这笔钱怎么用,”谢怀安道:“我想给怀昌写信,请他帮忙打听打听大不列颠的纺织工厂都是用的什么机器,如果和咱们一样,那就想办法请两个洋人熟工来,给咱们开个学堂,尽早让那些机器都运作起来。”

    婉澜惊讶道:“如果不一样,你难不成还想换最新的机器?”

    谢怀安挠了挠头:“是有这个想法,也不用换多,有个十来台就行了,正好也比较比较哪个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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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股秀才:明清时秀才做八股文,后庚子年(1901)科举考试被废除,由八股文改考策论,所以有八股秀才和策论秀才的区别,1905年彻底废除科举考试,之后的“秀才”称号是通过新学堂毕业获得,比如今天的学士硕士等。

九六。计划

    要给大洋彼岸的人写信并送达,只能去麻烦谢道庸,让他来找个可靠的信使,谢怀昌给谢道庸写了好长一封信,详细汇报了纱厂的近况与各府认购的股份。为了感谢这个远在京城的叔父,谢怀安慷慨的赠送给他五股,还没有要他的银子。

    这封信由镇江邮局寄出,他投递的时候抬出了谢家名号,使得这封信送的异常快,谢道中在回信里又加了十万两白银,说是除却谢怀安赠送的那五股外,再另外多购五股,以示对家族第一个纱厂的支持,还让他放心,说寄到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的信件已经拜托外务部一位驻英公使的随行秘书转交,他们即将赴英,约莫十天后就能送到。

    相比之下,谢怀昌的回信就慢了许多,谢怀安足足等了三个半月,才等来那一叠厚厚的纸页。怀昌在信里写满了对办纱厂这个决定的溢美之词,并附上了对于英国伦敦纱厂里使用率较高的机器型号、员工数量、年产值和他估算出的净利润,以及工厂管理模式的详细调查报告,并说他为这些调查跑断腿还受尽白眼,请谢怀安无论如何也要送他一股,以示嘉奖。

    康利谢眼下的机器全部是日本生产的,似乎比英国的机器差了一些,但胜在物美价廉,两者各有优劣,教人一时之间颇难抉择,谢怀安犹豫了许多天,又向上海多家洋行打听英国布与日本布对的优劣与销售情况,累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婉澜又开始叮嘱厨房给他进补,没想到秦夫人也吩咐了一套食谱,补得谢怀安时不时就鼻血直流,专门请了郎中折腾一番,才从轮番大补中解脱出来。

    “感谢小姐盛情,实在是力不从心,”补汤减半的半月之内,谢怀安仍然会时常流鼻血出来,有时他与婉澜商量事情,说着说着就有两条红带子从鼻孔中挂下来,他狼狈地拿丝帕堵住鼻孔,又是好一阵折腾。

    “每天只想纱厂的事情就已经够累了,还得时不时被自己的身体拖一番后腿,你和母亲真是好心办坏事。”

    婉澜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我说,既然两种机器不相上下,那何必非折腾着买新的?玉集给你发来的可都是崭新的布机,在日本也能算是好机器了吧?”

    谢怀安点了点头:“能算是好机器,只是没有用过英国的,只靠道听途说,心里有点没谱。”

    “织出来的布都没什么区别,足够当谱用了,”她说着,将一张机器图纸放到了谢怀安跟前:“我说,你不如进两台新式的缫丝机器。”

    谢怀安犹疑道:“缫丝机器?这不是当年绊了那位红顶商人胡雪岩狠狠一跤的东西吗?”

    婉澜反驳道:“胡雪岩败在左李两派的政治斗争上,和新式丝厂可没关系。”

    谢怀安提醒她:“莫忘了,咱们家也是从政的。”

    婉澜道:“咱们家还到不了与别人做政治倾轧的地步。”

    谢怀安苦笑一声:“洋布都还没有站稳脚跟,何必急着发展新丝?丝厂已经够多了,中国的外国的,只上海就有五六家。”

    这个数字打消了婉澜大部分念头,她悻悻地应了一声,听谢怀安继续道:“这二十八万两加上叔父贴补的,三十八万两股银,我还是想拿一部分去请熟工来,既然用的是日本的机器,那就最好请日本的熟工,尽快让所有的机器都运转起来,生产更多洋布,我们的规模太小了,现在东北那边棉布很畅销,日本和俄国打这一仗,倒是坑了自己人好大一笔。”

    “日本在东北吃了亏,你却请日本的纺织熟工来做老师,这可真是师夷长技以制夷了,”婉澜笑道:“至今本家出的钱只有建厂和买地皮,你以后想要话事,只这么空手套白狼可不行。”

    “若是将前后通关系的银两一并算进去,也能算是好大一股了,”谢怀安摊开双手,道:“本家的银子可得跟父亲要,我还没做好张嘴的准备,再让我缓两天。”

    婉澜道:“你在祠堂倒是威风的紧,我听人说怀骋想办你难堪,却被你反过来羞辱了一顿。”

    “和我可没关系,我什么都没说,”谢怀安赶紧道:“我也没存着要羞辱他的意思,是他自己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出。三府自从道顺堂叔去世就一日不如一日了,明太太当得好家。”

    “各家有各家的过法,你改变不了,就别费这个力气,”婉澜道:“除了请熟工,还打算做什么?”

    “南通的那个纺织专门学校,我要再去与张季直或他的助手面谈一番,争取早日开设起来。”谢怀安慢慢道:“得去研究研究棉花的品种,我不太懂这些,但的确是不同的棉花会织出不同的布。”

    “这个好研究的很,只需去庄子里找一些老农来便是了。”婉澜道:“纱厂先前的盈利,你与康利洋行分了吗?”

    谢怀安好笑地看着她:“放心,短不了你夫婿半厘钱。”

    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带了些犹豫:“我想拿股金先将债还了,不然五五分利后再拿利还贷款,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这笔债卸下去后,我再去找父亲说说,投一笔银子进来,再多买一些机器。”

    婉澜又一次提醒他:“各家可是指着这些股金返利来的。”

    “知道知道了,”谢怀安含笑道:“我脑子还可以,能记事,况且是这样的大事,所以不劳长姐一遍遍提请。”

    婉澜外强中干地瞪起眼睛:“我可都是为了你,你居然还这么打趣我。”

    谢怀安又赶紧向她拱手:“小子有眼无珠,错看了长姐,该死,该死,只能拿两股来给长姐赔罪。”

    婉澜笑道:“若是拿两股就能赔罪,那纱厂的股银早就尽数归我了。”她呷了口热茶,又道:“我的意思是,债么横竖有三年时间来还,而且咱们家也不缺那点银子,眼下是康利洋行帮咱们担着风险呢,不如直接将股银拿来请聘熟工,先让闲置的机器都开工了,然后再从庄子上选手巧的女孩或妇人来跟着学,待她们都学成,就买新机器来,和玉集商议一下,咱们买的新机器盈利就只归咱们,不和康利分了。”

    “你可真会想,”谢怀安道:“难道康利不会担心咱们从此只用新机器了吗?”

    “对旁人还真不好解释,可如果是玉集,那就不必顾虑什么了吧,他不相信你,难道也不相信我吗?”婉澜志得意满道:“我们就像开了个分厂,总厂与他分利,分厂可没有什么债务牵扯。”

    谢怀安笑道:“这样的条件,若是玉集大哥答应了,那可真是听妖妃谗言,干误国大事。”

    婉澜道:“所以说成大事者背后都要有位志同道合的贤妻,对一个不该动心思的女人动了心思,就像走一条不该走的路,她说什么都想听着,她要什么都想满足,一颗心全放在了这条错的路上,不等着灭亡,难道还想发家吗?”

    “高见高见,”谢怀安又对她拱手:“看来我日后娶妻不仅得听父母之言,还要听长姐之言了。”

    他给陈暨写了封信,将婉澜这个想法大略说了说,征求他的意见,并打算亲自去一趟京城与他面谈,但陈暨没有回信,直接就从京城过来了。

    “你又不带你姐来,我何必要在京城见你,”当着婉澜的面,陈暨故意对谢怀安横眉冷对:“下次记得带上我未婚妻,可以勉为其难见你一面。”

    婉澜羞得满面通红,却又忍不住因这番话而心花怒放,竟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反应来回应他,只下意识地咬着嘴唇,将脸板下来:“整日没个正形,油嘴滑舌的,难怪不讨我六爷爷喜欢。”

    陈暨惊了一惊:“六爷爷?”

    谢怀安哈哈大笑:“我们四府的六老太爷,嫌你没有功名,只是一个给洋人做活的伙计,够不上娶我们家嫡出大小姐。”

    陈暨倒抽一口冷气:“我现在再去走仕途还来得及吗?我可是留学回来的,要拿个留洋的进士,应该不难吧。”

    “好!”谢怀安鼓掌道:“若是你真为了阿澜而弃商从文,那就算是老太爷也不能说什么了,没准还要传成一段佳话,羡煞众人。”

    “你说的很对,”陈暨煞有介事地点头:“回去我就辞职,幸好我们家在官场还有些关系,谋个一官半职也不算难,回头我来迎娶阿澜,就请两人在前头打头举牌,上面写‘留洋才子’、‘奉旨娶妻’。”

    婉澜知道他只是开玩笑,因为陈暨不想做的事情没有谁能迫使他改变心意,除了他自己。女人不应该成为男人事业路上的绊脚石,也绝不能拿自己做筹码,与他撒娇卖痴,因为所有被旁人赋予价格的东西,都会有贬值的一天。

九七。债主

    陈暨大概是已经坐稳了洋行的江山,到镇江说来就来,并且一点都不急着回去。谢怀安带他去看了纱厂,他笑眯眯地去了,将双手背在身后从轰鸣的机器和忙碌的织工身边走过,丰神俊秀,有年轻女工假装无意的偷看他,被他发觉,便笑模笑样地回看过去,惹得对方脸上羞红,急忙将头低了下去。

    谢怀安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姐夫,你身在镇江呢。”

    陈暨大笑:“我可什么都没做。”

    谢怀安道:“你做没做,我说了当然不算,不过你说的也未必算,得听我们澜大小姐金口玉言才是。”

    陈暨道:“看来我要贿赂一下你这位妻弟,请你不要在太太面前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谢怀安便顺水推舟道:“巧的很,现成的一个机会。”

    陈暨道:“你要采买新的布机,并且不想要这些布机参与分红?”

    谢怀安有些紧张,倒不是怕陈暨不同意,而是怕这要求提的过分了,会使他面上不说,心中却存下芥蒂。

    陈暨又笑了笑:“可以,只是有一条,这些机器要通过康利洋行来买,并且不准折价。”

    谢怀安松了口气,与他打趣:“这么爽快,看来裙带关系果真好用。”

    陈暨却道:“不,重荣,这是看你的面上,若你没有经营纱厂的本事,那就算阿澜亲自来求我,我也不会松口的。”

    谢怀安心里有些感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

    陈暨看了他一眼,微微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好做。”

    谢怀安用力点了一下头,低声道:“多谢大哥。”

    他回府后便起草合同,不过一盏茶时间便完稿,先自己审过了一遍,又给婉澜看过了,才递到谢怀安手上:“过时我去给洋行发报,叫他们运机器到上海去。”

    谢怀安拿过合同来仔细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与他玩笑:“这样的合同,你都不用和正田小姐打一声招呼吗?”

    陈暨不以为意道:“不必,我能做主。”

    谢怀安看了他一眼,走去书案边,拿了一支羊毫将自己的名字签上,婉澜去拿印泥,他又在上面摁了指印,笑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陈暨笑道:“那也比不过你这头上无人吧。”

    谢怀安向长房的方向指了指:“怎么可能头上无人,至今都不敢开口要钱,过些日子要公布各家股数,本家可是连一股都不到啊。”

    “你也真是胆大,”陈暨道:“空手套白狼,居然还真套了一个纱厂出来,我自京城来时已经看到有不少洋行进货了,就连布朗裁缝那都存了一些。”

    谢怀安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口中却谦虚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陈暨又笑了一下,看向婉澜:“怎么样?妆匣里有多少私房银子?买它一股?”

    谢怀安立刻道:“哪用得着动用私房银子,我自是要送上几股,也算是给长姐添妆。”

    陈暨又看了一眼婉澜,笑的意味深长:“还是买着好,安心。”

    婉澜果然赞同他的话:“只是我将这股买了,可得带到陈家去了。”

    陈暨急忙道:“我不沾你这一股,这算是你的私房钱,你若不信我,咱们立个关书也成。”

    婉澜被他这句话说得脸上火辣一片,着急地辩解道:“玉集!我没有不信你……”

    陈暨双手下压,微微笑着安抚她:“我知道,只是这么提一句罢了,横竖你我都此心昭昭,那这关书立与不立就没什么区别,既然如此,不如立一个,日后你行事也方便些。”

    婉澜低头瞧着自己的指甲,道:“这么泾渭分明的,好像两家人一样。”

    “只是区区一个股银而已,你多心什么呢?”陈暨走过去,在她肩上揽了一把,让她身子侧过来靠在自己身上,柔声道:“我只是想让你放心,并没有与你生分的意思。嫁给我毕竟与嫁做官家太太不同,咱们没有可以收租的庄子,你手里应当有一些银两以供你随意支配。我原先想在家里放个银箱随你取用,又怕你用的不顺心。”

    他的确是了解婉澜的脾性,知道她宁可被被人欠着,也不愿欠人什么,秦夫人养出了一个合格的内宅主母,可以嫁给天下除了他陈暨之外的所有男人。

    婉澜收拾好了情绪,又抬起头来对他微笑,同时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不急,过时再说吧。”

    就是这样,她明明不愿意,却永远不会明确地说出来,使陈暨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他张了张嘴,又无声地和上,如她所愿地退了一步,但脸上的笑意却收了大半。谢怀安左右瞧了瞧两人脸色,急忙咳了一声:“那个……我先去账房看看帐……”

    陈暨点了个头,又后退一步给他让路,他想有这个机会与婉澜将他的想法说清楚,免得两人再一分别,又是累月不见,她胡思乱想的更多。

    但婉澜却不愿这个时候与陈暨单独相处,她心里正乱着,猜不透陈暨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却不敢在毫无防备地情况下听他说。她习惯了从别人的只言片语或眼色神情中推测那人的真实想法,反倒不太敢相信直接听进耳朵里的了。

    她跟在谢怀安身后出门,推说自己要去长房给秦夫人请安。

    陈暨伸出一只手臂来拦她,征求她的意见:“阿澜,你留下陪我说说话?”

    婉澜扭头看他,下颌线条因为紧张而绷的紧紧的,陈暨看到她的神情,心里忽然一软,将胳膊收了回去。

    “真是度日如年,”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还要有一年。”

    婉澜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意思,一头雾水地出门,走到内苑月门前才反应过来他身上的孝还有一年。

    她慢慢松了神经,又开始在心里暗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做陈暨的妻子比做陈家主母更难,她很早就知道了。

    谢怀安去账房溜达了一圈,又溜回内苑来寻她。去长房请安也不过是个借口,婉澜正在婉恬的茶室里头待着,与她诉苦。

    谢怀安敲了敲门,将头探进来半个:“总没在说闺房话题吧?”

    婉恬道:“在说,无关人等请回避。”

    谢怀安哼了一声,推门而入:“已经登堂入室了,小姐们还是换个时候再说。”

    他在婉澜身边坐下,自己捡了个杯子倒上茶,仰脖一饮而尽。

    婉恬不满地瞪他:“焚琴煮鹤,牛嚼牡丹。”

    “再好的茶也是给人喝的,只要是人再喝,就不算糟蹋,”谢怀安说着,将脸转向婉澜:“你和玉集大哥聊过纱厂的事情吗?”

    婉澜摇头:“没有,怎么了?”

    谢怀安道:“我怀疑康利洋行并没有与我们签什么合同,是玉集大哥从中截了一刀,打着康利洋行的旗号与我们合作。”

    婉澜愕然,脑子里赶紧将前头的相关事情回忆了一遍,犹犹豫豫道:“可两份关书合同上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知道,玉集大哥还不至于要骗我们,合同都很好,细细算来,还是我们沾了光,”谢怀安道:“我只是有这个想法罢了,毕竟我们与康利洋行定合同的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出面,而且合同也优惠的过分,就算他是康利的总经理,也不可能说服正田美子签这样的合同。”

    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要提说服,就算是随口一说,只怕正田美子都要对他有些意见,要说他以权谋私。”

    谢怀安的话不无道理,婉澜怔了一怔,又问了一句:“要我去问他吗?”

    谢怀安摆了摆手:“不用,等我们两方的债务往来完全结清的时候,你再问也不迟。”

    婉澜咋舌:“那可要十年。”

    谢怀安狡黠地笑了起来:“如果合同上的康利洋行真的只是玉集大哥一人,那绝对要不了十年……没准一年后就取消了。”

    一年后陈暨出孝,若要成婚,也就是那个时候了。

    她又叹了口气,道:“真可怕,我居然就要出嫁了。”

    谢怀安站起来,双手笼在袖子里:“看来这闺房话题又要开始了。”

    婉恬前头一直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说话,此刻又瞪起眼睛:“还不快退下,非要等人下逐客令。”

    谢怀安笑嘻嘻地向她们拱手,道:“阿恬不妨也与长姐聊聊你的闺房话,毕竟你那高鼻深目的情郎即将翻山越岭会你来了。”

    婉恬与婉澜都迟疑了一惊,婉恬按捺不住,追问道:“乔治?”

    “自然,除了他还有谁呢,”谢怀安道:“已经收到信了,说这两天就到,我瞧这天色,恐怕今天是没可能了,兴许明后天就来了吧。”

    他说完,又笑了起来:“阿姐当年去京城小住,广为结交各色人,最后竟然是你招了只洋蜜蜂,这可真是缘分。”

    婉恬脸上一红,嗔怪道:“若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影响了我的声誉,我可要向父母亲告你这胡言乱语的状了!”

九八。纷扰情事

    乔治是带着谢怀昌的信回来的,那封信写于七月中,到谢府的时候却已经临近九月的尾巴,府里正忙乱着,因为陈暨下了请帖,邀请老宅阖府上下去上海看洋戏。

    连婉澜都没有看过洋戏,那种投映在一张幕布上的东西,没有声音,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小人在屏幕上动。

    她将这些听来的东西说给婉恬和婉贤,描述的煞有介事,陈暨在一旁边听边笑,拆婉澜的台:“其实她也没有看过,都是道听途说。”

    婉贤道:“啊呀!姐姐,你在京城白白浪费了一年!”

    婉澜在陈暨肩上锤了一拳:“叫你多嘴!”

    陈暨摆着手求饶:“哎呦,小生一时不察,失言了,还请小姐宽恕则个。”

    婉澜哼了一声,又赏他一记白眼,才转过去对婉贤道:“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哪就是白白浪费了。”

    陈暨继续接口:“对,每日忙着和小姐太太们喝茶喝咖啡,从这个宴会转到那个沙龙,忙的不得了。”

    婉恬没掌住,“噗嗤”笑了一声,又急忙拿帕子掩着嘴:“难怪乔治老说长姐知交遍天下呢。”

    婉澜看着陈暨,不说话,陈暨又举起手来讨饶:“小生又失言了,回头就备重礼来与小姐请罪。”

    婉澜哼了一声:“陈大经理倒是每天都有正经事,在京城里什么也没落下,前头容龄姐妹还与我说,他们都以为你是因为心慕正田美子,才留在康利洋行。”

    陈暨镇静道:“是吗?那她们以为错了。”

    婉恬和婉贤又用手帕掩着口悄悄地笑,前者还不甘示弱地向陈暨告状:“玉集大哥一定不知道,当初阿姐应下婚约,其实是为了用婚事来交换去京城的机会。”

    婉澜道:“我好歹还应下了,他连应都没应过,还是他母亲瞒着他与我下的小定,阿恬你说这一条,可威胁不了我。”

    陈暨单手执盏,含笑点头:“的确,我从未应下过我母亲为我定的婚事。”

    婉澜哼了一声,语调凉凉:“瞧瞧。”

    陈暨继续道:“阿澜如此人才,我若因父母之命才娶你,岂不是委屈你了。”

    他将手放在婉澜肩头,因顾忌着有旁人在而没有做太亲密的动作,只在她肩上轻轻抚了一把,微笑着问她:“难道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

    婉澜万万不能习惯他当着别人的面做这些亲昵形容,当下连脖子都僵硬起来了,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婉恬和婉贤的反应,抖了一下肩膀,勉强笑道:“又胡言乱语了。”

    陈暨顺势将手从她肩头抽走,解围道:“好了,不开玩笑,说了这么多,你们两位决定了没有?横竖镇江距离上海不远,可以当天去当天回。”

    婉恬瞧了婉澜羞红的脸,她可不愿放过这个打趣长姐的机会,便故意一惊一乍:“阿姐!你这是怎么了?脸上怎么这么红?别是发热了,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婉贤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不懂婉恬的意思,还是故意火上浇油,她扯了扯二姐的袖子,又指着大姐道:“恬姐姐,人家这是少女怀春呢。”

    婉恬又装模作样地恍然大悟,拖着长腔“哦”:“那阿姐……”

    “陈玉集!”婉澜喝了一声,她不喝婉恬不说婉贤,偏偏将陈暨拎出来责怪,恼怒地瞪他一眼,又将脸转了过去。

    她双颊红透,投过来的眸光好像带着钩子的羽毛,陈暨心神一荡,伸手便想去握她的手,但婉澜却起身走开,转去阿恬身边坐了。

    亭子里的姐妹俩笑成一团,婉恬在桌子上轻轻拍着,又去问陈暨:“玉集大哥,老实说,你有没有想过退婚?”

    陈暨道:“没有,真的,从来没用过。”

    婉贤跟着问:“见到阿姐之前也没用过?我不信。”

    陈暨不由失笑:“陈谢两家订婚是说退就能退的?连小定都下了,若有一方莫名退婚,只怕两家都要因此决裂了。”

    这倒是实话,婉贤有些悻悻的,因为她想听陈暨说些原有退婚打算,见到婉澜后才追悔莫及之类的话。

    陈暨看出她的心思,便笑眯眯道:“不过当初到是打了成婚后便将她留在我母亲身边的主意。”

    婉贤又来了精神:“嘁,姑娘好好的一辈子就这么糟蹋了,还不如说给那个蒋公子。”

    陈暨倒是吃了一惊:“哪个蒋公子?”

    婉贤道:“就是阿新说的那个,去德国的那位蒋公子呀。”

    陈暨不可置信地反问:“百里?”

    婉澜拉了婉贤一下,笑眯眯地打圆场:“阿新就是胡言乱语,说来玩笑的,你也当真。”

    陈暨笑道:“无碍,横竖百里退不了婚,阿澜也退不了婚,宛新小姐也只能这么想想了。”

    他说着,顿了一下,又笑了笑:“看来我给她留下的印象很不好。”

    谢宛新可在谢家姐们跟前说了陈暨不少坏话,而且都是当着婉澜的面说,她也会察言观色,知道这些话只有在人跟前说才是玩笑,放到背后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坏话。

    “她就见了我一面,哪有这么多不满意,”陈暨说着,又转去看婉澜的眼睛,唇角含着笑,恍然有种脉脉深情之感:“只需她堂姐满意就行了。”

    婉澜脸上又开始发烧,先看了两个妹妹一眼,才鼓起勇气回应他:“是,极满意。”

    亭里又发出了笑声,久别的乔治便是在这个关口被仆人引着走过来,脸上也洋溢着笑容:“女士们先生们,好久不见,看来各位都还过得不错。”

    被打招呼的人都吓了一跳,愕然片刻才回过神来,陈暨站起身和乔治握手问候,三姐妹又与他相互行了礼。乔治还是远行的打扮,风尘仆仆地,在陈暨身边坐下,先去问候婉恬。

    婉贤看着他们发笑,又想开玩笑了,但婉澜却在背后扯了她一把,将话头接了过来:“乔治,你回来的刚好,玉集才邀请我们去上海看电影呢。”

    “哦!”乔治便笑:“我向来都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的男人,那么先生,我可以收到邀请吗?”

    “当然,非常欢迎,”陈暨道:“不过我是为了讨好我的未婚妻子,因而才邀请她的家人,那么斯宾塞先生你……”

    乔治立刻道:“我是澜的老师。”

    陈暨怔了一下,乔治又道:“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先生,但是我不说。”

    他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于是陈暨也笑了起来,摇了下头:“那……祝你好运?”

    陈暨包揽了此次出行的所有事务,从出行的船只到上海往来的小汽车一应俱全,他们坐轮船去上海,到达码头的时候,小汽车已经等在了码头上,直接将人送去了影院对面的咖啡厅。

    婉贤趴在玻璃格子上向外张望,拉着婉澜的袖子道:“阿姐你看,那电影院名叫玉屏。”

    婉澜跟着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应道:“怎么起了这样的名字,还以为会用英文做称。”

    她也邀请了客人,正是前不久刚刚成婚,定居上海的裕德龄夫妇,婉澜对她很殷勤,因为想笼络住这个朋友,她笃信人的价值就是其所拥有的人脉价值。

    裕德龄自己匆匆而来,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向婉澜抱歉地解释她丈夫怀特因为生病而在家休息,不得不缺席邀请。

    “我才给他买了药来,”德龄向她扬了扬手里的袋子,抱怨道:“日本人开的药店实在太贵了,教人都不敢生病,就这么几颗小药丸,竟然比京城贵了一倍还多。”

    婉澜笑着安慰她,唤侍者来让她点咖啡,又引荐她去见了谢道中夫妇。

    一张桌子坐不下那么多人,谢道中夫妇便由陈暨和乔治陪着坐在卡座里,婉澜带着德龄去请了安,依旧回到她们的桌子边说话,德龄对上海药店的抱怨简直没玩没了,看起来深受其害。

    婉澜耐心听完了她的牢骚,昔日侍奉太后的女人结了婚,同样会变成唠唠叨叨的妇人,就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

    “先前说要写的书,”婉澜问她:“动笔了吗?”

    德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没有,手边的杂事太多了。”

    婉澜便宽慰她:“正好,我还没来得及学好英文。”

    德龄向谢道中夫妇的卡座处看了一眼,对婉澜道:“怎么,你已经将斯宾塞爵士聘为你的私人教师了?”

    婉澜摆手笑道:“我怎么有那个本事,是乔治自己没有在江南住够吧。”

    德龄又向卡座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好和乔治的目光撞上,便互相笑一笑,她把目光收回来,手笼在唇边,对婉澜悄悄说:“镇江哪里有京城好玩,再不济,南京也好更多吧,我看不是没住够,而是江南有人走不开吧?”

    婉澜心里一突,不知道该不该将乔治对婉恬心有所慕一事说出来,婉恬还没有许婚,若是他两人成了,自然是一段姻缘美事,可若是成不了……

    她定了定神,对德龄微笑:“兴许吧,你也知道大宅的内苑规矩,我平常也见他不着。”

九九。改革

    这影院今日放的是《欢闹的海报》,一出法兰西的电影,时间短的很,还不到一刻就结束了,但情节倒也有趣,是讲一张画上的人活过来的事情。这间小厅没有别人,只有陈暨邀请的谢家贵客,所有穿洋装的伙计都在服务他们这一群人,还额外上了西洋点心和红茶,个个都殷勤的很。

    影片结束后灯亮起来,也没有人赶他们出去,茶和点心都没用完,陈暨便提议在厅里多坐片刻,德龄四处瞧了厅里的装饰,好奇道:“陈先生这是包下了一个厅?”

    陈暨道:“原就是设给贵宾的。”

    德龄便笑:“早先就有玉屏影院的传单,只是一直没有听说它开门迎客,没想到陈先生倒是手眼通天,竟能在他们开业前便包下一个厅来。”

    陈暨高深谟测地微笑:“怀特太太若是爱看西洋戏,随时恭候。”

    德龄挑了一下眉,有些惊讶地看看他又瞧瞧婉澜:“这是陈先生的产业?”

    婉澜从未听他说过电影院的事情,当下也是大吃一惊:“这是你的产业?”

    陈暨这才爽朗地笑了起来:“玉屏玉屏,我还以为你能看得出来。”

    陈暨的字与婉澜的字各取其一,正好是玉屏影院的名称由来,这份心思可比花言巧语更令人受用,但因为谢道中夫妇还在场,婉澜便没有说话。

    谢道中对陈暨的心思显然也是满意的,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问起陈暨是否有迁居上海的打算,毕竟上海距离扬州和镇江都更近一些。

    “是有这个计划,我已经买下了一套西洋样式的公寓,待成婚后便可搬进去居住。”

    谢道中捋着胡子,慢悠悠地叹了口气:“看来你是铁了心不会入仕了。”

    陈暨却回答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也未必。”

    谢道中皱起眉来:“红顶商人只怕再难现世。”

    陈暨轻轻笑了笑:“谢伯父以为盛杏荪如何?”

    盛杏荪正是盛宣怀的字,前头跟着李鸿章办事,是个彻头彻尾的官办商人,被誉为生意人的祖师爷。李鸿章去世后盛宣怀的仕途受了点影响,但清廷要做实业要经商,离不开这位“洋人的好朋友”,只凉了他几个月便委以重任,眼下已经坐到了二品工部左侍郎的位子。

    谢道中摇头道:“盛杏荪可是以官入商。”

    陈暨道:“是,自古权钱不分家,官做大了自然就成了商人,而商做大了,也自然就成了官。”

    这话似乎别有玄机,谢道中瞧了他一阵,又捋了捋胡子:“乱世财可不易守。”

    “人才能生钱呢,伯父,钱可不能,”陈暨的表情有几分天下尽握的底气,他说完这一句,自己先笑了起来:“在读书人跟前阿堵物,是我失敬了。”

    “往远了说,你是我旧友的儿子,往进了说,你又是我的女婿,”谢道中道:“自家人说话,没什么失敬不失敬的,你主意很大,当年你父亲都管不了你,在日本好好地读军校,回国却做起了洋买卖,想必是有你的道理。”

    陈暨对他躬了躬身:“是,多谢伯父体谅。”

    谢道中点了下头,冷不丁问了一句:“你带着怀安做生意,这主意是谁出的?”

    陈暨一怔,下意识看了谢怀安一眼,又看了婉澜一眼,这时候是万万不能将婉澜供出来的,因为谢道中认为女人只能在内苑掌家。陈暨与谢怀安对视了一眼,咬着牙认下了这个罪名:“是……是我与重荣提过两句。”

    谢怀安立刻跟上:“儿子当初是觉得……横竖取消了岁科,而京师大学堂的那些科目我又一窍不通,与其整日在家闲着,到不如去找点事情做。”

    谢道中又看向婉澜:“阿澜也知道怀安的心思?”

    婉澜犹豫了一下,模模糊糊道:“他……是与女儿说过几次。”

    谢道中又问:“你在中间牵的线?”

    婉澜点了下头。

    谢道中笑了一下:“难怪府里与京城的信件往来如此频繁,原来是你再做这个信鸽。”

    婉澜察言观色,看谢道中并没有发怒的意思,赶紧道:“横竖咱们家的纱厂也起来了,父亲,这不能算是件坏事吧?”

    “倒不能算是坏事……”谢道中无奈地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可怀安不能一辈子经商,他是要有个功名在的,幸赖我和你们二叔都还在位,来日寻寻门路为他捐个道台,还留在镇江。”

    能允许嫡长子经商已经是个不小的让步,婉澜和谢怀安都清楚,一个官位不仅是谢道中的要求,也是谢家全族的要求,谢家的族长要有镇江的实权在手,才能保全族在这片土地上安稳生存。

    谢怀安对谢道中作了个揖,毕恭毕敬道:“叫父亲费心了。”

    谢道中又叹了口气:“你回去,从库里支五十万两银子吧,本家牵头办的纱厂,本家理应投最多的股银,到时候怀昌回来了,叫他专心管着厂子,你们兄弟一者主官一者主商,必能保咱们家长久太平。”

    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全然不管谢怀昌在英国读的是军校,也不问他回国后是否愿转行行商,谢怀昌是有大志愿的,可这件事谢道中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谢怀安没有与他解释,更没有辩论,只躬身再次道谢,秦夫人伸手示意他们都坐下,笑盈盈地将陈暨夸赞一番:“阿暨真是有本事,这影院是你自己独资的吗?”

    陈暨点头:“是,太太,是我自己独资的,与别人合作终究麻烦,况且这是我第一份产业,想自己能完全做主。”

    秦夫人便对谢道中道:“老爷,咱们招一个有才干的姑爷,那是幸运事,行商能行出名头的人,入仕必定也差不到哪去。儿孙自有儿孙福,阿暨这算是已经立了业,待他出孝,家也要成了,他年纪轻轻的,能做到这一步可不容易,他父亲是没了,可不还有岳家呢么?到时候怀安入仕,咱们家也不算是没了人。”

    谢道中自认对陈暨有一份责任在,在心里也是将他等同于谢怀安兄弟一般看待,再者他娶了婉澜,谢道中便更希望陈暨能顺利由商转官,婉澜也能因此夫荣妻贵,获一个官封的诰命。

    德龄跟婉澜嚼舌头,贴着她的耳根悄悄道:“你父亲可真严厉。”

    “你还没见他真正严厉的样子,”婉澜也悄悄回她:“这已经算是温和了。”

    德龄咋舌,又悠悠叹了口气:“在眼下这个朝廷里做官可不是个好主意。”

    “父亲可不信这些,”婉澜问道:“我听说民间又在闹立宪了?”

    德龄笑了笑:“六月就在闹,但闹来闹去还不就是头先的样子?太后是不会允许在她活着的时候立宪的。”

    “连你也这样说,”婉澜道:“看来这宪是真正立不成了,太后难道就不怕过了对症的时候,下药便晚了吗?”

    “别这么说她,阿澜,”德龄辩解道:“若是皇上当政,也未必能比太后更好,他是在宫廷里长大的,身边只有那些太监,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想改革,却不知道该怎么改才是正确的。”

    婉澜偏头看她,轻轻道:“你很崇敬太后。”

    德龄蹙着眉想了想,又笑了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却说起了另一件事情:“有一件事情,我说了你可能会不信。”

    她慢悠悠道:“甲午年之后,我父亲下过这么一个判断,他说不超过十五年,中国人便会发动革命结束大清的统治,他曾经想去做这个发动革命的人,或者成为他们的一份子,但他最后却变成了大清的外交官,而他的两个女儿也进了宫,成为他想革掉命的那个人的女官,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

    “我曾经和我母亲与我妹妹一起,长篇累牍地向老太后讲我们在国外的生活,讲那些政治制度,好让她相信我们改革的观点是可以让国家变好的,但太后不这么想,她不想让国家变好,她只想让国家维持下去或者……”她组织了一下词汇,又向一个外国人那样耸了耸肩:“或者在她活着的时候能维持下去。”

    “你这些话,真应该告诉我父亲,”婉澜叹了口气:“免得他总是不理解我们所作的事情,还以为是不务正业。”

    “如果他不相信你,那他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德龄道:“因为我的话和他想做的事情相反,他只会想反驳我,而不是听我的意见。”

    她在婉澜肩头拍了拍,又靠过去和她拥抱了一下:“我在京城里认识一些满族的女孩子,她们有的人曾经去国外学习,回来后就和她们的家庭格格不入,有时候她们向我诉苦,我会想如果她们没有去过国外就好了。阿澜,你可比他们幸运多了。”

    婉澜明白德龄的意思,因为她没有出过国,所以还不至于与自己的家庭格格不入,而且看上去她已经成功说服并改变了谢怀安,而他总会成为谢家真正的掌门人。

    德龄又坐了一会,和婉恬与婉贤分别说了几句话,宫廷生活果然是能磨练人的交际能力,她与婉恬说的话和对婉贤的话完全不同,甚至与她们单独说的和一起说的内容也大不相似。婉贤一下就喜欢上这个举止优雅且见多识广的姐姐,以至于在于德龄分别很久很久之后,还时不时将她提上一两句。当然,这些已经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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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注:德龄与婉澜的谈话内容参考自德龄公主后期接受外国报刊的采访记录。

一百。诚意之举

    裕德龄还急着回家照顾丈夫,停留便刻便匆匆告辞,她走了之后,谢道中也露出回程的意思,因为他不敢因看场电影而耽误衙门公事。

    婉澜问他洋戏好不好看,谢道中也只兴致缺缺地应一句:“的确是新鲜,其余倒还罢了,哪有我们的戏好听?年轻人没见过世面,才会瞧什么新鲜玩意都是好的。”

    婉澜有点失望,就像是一个人精心准备礼物却被人弃之如履,谢道中将这番话当着陈暨的面说出来,但陈暨却没有任何失望的表情露出:“伯父觉得它新鲜就够了。”

    谢道中哈哈一笑,在陈暨手臂上拍了一下:“年龄大了,便瞧什么都乏兴致,衙门的事情耽误不得,我和你伯母就不逗留了,只怕阿澜她们姐妹是舍不得走的,你和怀安就陪她们留上两日吧。”

    他说着,看向跟在一旁的乔治:“至于斯宾塞爵士……”

    乔治立刻道:“我要在上海留上几日,先生,我有一些老朋友需要拜会。”

    谢道中点了点头,又问一句:“那么爵士是打算直接从上海返回京城吗?”

    这话问出口,在场人皆是一怔,都说端茶送客,这茶还没来得及沏,主人家已经送的迫不及待了。

    婉澜忍不住看了乔治一眼,她隐约能猜到谢道中送客的原因,于是又看了婉恬一眼。

    婉恬没有回应她这个眼神,只笑盈盈地看向乔治,而乔治则与谢道中目光相接,两人俱是一派镇定。

    “可以从镇江走,也可以直接从上海走,”他回答道:“拜会过朋友们再做决定吧,可能要请先生派人将我的行礼送到上海来。”

    谢道中点了下头,又招呼道:“阿暨,怀安,你们在上海,要招呼好斯宾塞爵士。”

    被点名的人赶紧应承,又听谢道中叮嘱了两句,待将他们送上轮船走了,这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重荣,你可真是太不容易了,”他拍着谢怀安的肩膀感叹:“你爹这么一手好算盘,你居然还能空手套出一个纱厂来,而你都建起纱厂了,你爹还在做让你入仕的准备。”

    他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大叹:“我看宁隐是回不来的,就算是回来的,也不会愿意接手纱厂。”

    “我们宁隐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不要说是管纱厂,只怕让他回来做镇江父母官都不一定愿意,”婉澜脸上绽开笑意,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因为她还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乔治,谢道中的逐客令下的突兀而失礼,她得想办法将这句话圆回来。

    腹稿在心里打了许多遍,直到她确认找到了一句最完美无缺的,才故作镇定地转过头去:“乔治……”

    乔治打断她:“澜,我方才在想一件事。”

    “如果上海的药店售价过于高昂,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开一家价格低廉的药店呢?”

    婉澜愣了一下,她从未想到这个问题,哪怕听裕德龄抱怨了这么久,也丝毫没有想到要自己开一家药店。

    乔治继续道:“我可以为你们联系英国的药品工厂做供货商,如果顺利的话,也可以申请到大英使馆的庇护。”

    陈暨在一旁凉凉插口:“曲线救国。”

    乔治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不想触怒谢先生,所以要有一个方便的理由,好让我光明正大的前去镇江。”

    婉澜顿了一下,慢吞吞地开口:“为什么要光明正大的去镇江?”

    她想从乔治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是如何看待他与婉恬的关系,她并不排斥有一个洋人做妹婿,却也不必为了笼络一个洋人而将妹妹搭上。

    乔治蓝色的眼珠盯住婉澜的眼睛,这样直接的目光交流能让双方都显得诚恳,他在用社交技巧在对婉澜展示诚意,就像谈一桩生意,只不过这桩生意的时间是两个人的一生。

    “我希望能和恬在一起,我是说娶她做妻子,以英国的方式也好,以中国的方式也好,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生活在英国或是中国。”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在英国有地产,但在中国还没有可以立足的产业,在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洋人在中国可以拥有什么样的事业,似乎是有很多,但裕德龄小姐给了我灵感,我可以开一座医院,或者是与教会合作,开设一家医科学校,我可以使用斯宾塞伯爵的的名号,动用我在英国的私人财产。”

    婉澜足足有一息的时间没能说出话来,她傻盯着乔治看了一会,又调转目光去看婉恬:“阿恬,你是怎么想的呢?”

    被问及情事的婉恬比婉澜更加镇静,或许是因为她同乔治并不想婉澜同陈暨一样已经是板上钉钉,可以不想旁的,只专心害羞就好。

    “还是先麻烦玉集大哥找一处僻静之所吧,”婉恬道:“方才你说你已经在上海购置了一处公寓,不如请我们到公寓去看看?”

    陈暨自然要应允,他购置的公寓在租界里,也很会挑地方,楼中的住客大多是高鼻深目的洋人,可以避免大部分官和泼皮无赖的骚扰,显然是得花些心思才能买到的房子。

    “家具还没有备,原是打算等阿澜亲自来挑的,这是个惊喜,可惜啊……”陈暨站在门前掏钥匙,语气有些无奈,还故意对婉澜道:“阿澜,我心意到了。”

    婉恬笑了起来,抢在婉澜前头道:“我替阿姐收了你这份心意,来日给她添妆还你人情。”

    屋子里果然是空空如也,就连窗帘都没有装,有几个箱子散乱放在玄关处,都封着口,婉澜敲了敲,陈暨急忙解释:“是一些资料,没地方存,就先放家里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个箱子踢到客厅,谢怀安和乔治见了,赶紧搭了把手,将箱子全部挪了过去,让大家可以坐下说话。

    婉恬带着婉贤将各个房间瞧过一边,都是极满意的模样:“感谢玉集大哥从未兴起过退婚的打算,不然阿澜再寻这样的良人可就难了。”

    婉澜笑了一下,没有应声,反而转眼去看陈暨,她自从进到这个房子便异常沉默,就连两个妹妹去看房间的时候,她也只是在客厅呆着没有动。

    婉恬又道:“阿姐不来看看吗?到时候挑家具心里也能有个底,我和阿贤方才都帮你设计好了,我俩觉得还不错,你快来,让我们邀个功。”

    婉澜向她们微微笑了笑:“邀功的机会多得是,现在还是先说正事吧,乔治如果回了北京,再来就麻烦了。”

    她似乎已经梳理好了思路,再与乔治说话时口吻便从容不迫起来:“你想娶阿恬做妻子这件事,你的家族知道吗?”

    她从婉贤和宛新口中听到过婉贤去做客时斯宾塞家族里人的反应,西方文明世界,传说中男女相恋皆由心起的地方看来不过是文人UU小说的桃花源。婉澜其实是反对为了婚姻而对抗家族的,因为激情太容易消退,今日有多坚决,来日就会有多后悔。

    “她们不了解阿恬,”乔治道:“但我的外祖母康沃伊侯爵夫人很喜欢她。”

    真是有技巧的一句话。

    婉澜又笑了一下:“乔治,我们先抛开感情,你知道以阿恬的身份才貌,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寻一个门当户度的亲事,由双方父母做主,能得丈夫敬重,因此不必讨好谁来博取欢心。”

    乔治点了点头。

    婉澜道:“我不是反对你们,只是我不想让阿恬随你到异国他乡,在只有你和你的家庭可以依靠的时候,你的整个家庭却在反对她。”

    婉恬倚在门边插嘴,笑嘻嘻地:“阿姐,你再这样说我要掉泪啦。”

    婉澜转过头去对她微笑,招了招手,婉恬便乖乖过来,在她脚旁蹲下,双手都放在她膝头,婉澜抬了抬手,在她头上摸了摸,婉贤跟在婉恬后边,就站在婉澜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亲昵的不行。

    陈暨拿肩膀装了装乔治:“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长姐如母。”

    乔治笑了起来,眼神与表情俱都柔和,这间屋子里的人互相都是亲人,因为血缘关系或是裙带关系,他已经独身在中国待了许久,却是第一次对一个地方产生归属感。

    爱情真是奇妙,他想到这里,不由得看向婉恬,而婉恬也正趴在婉澜膝头看他,两人目光相遇,不约而同的微微一笑。

    这个温情脉脉的场景很快被打破了,婉澜伸手在妹妹额头上重重敲了一把:“还掉泪呢,我连你们什么时候谈婚论嫁的都不知道,上来就丢给我一个**烦,真不想管你们了。”

    婉恬揉着额头,一脸委屈:“没有!没有谈婚论嫁!是他自作主张的,他的这些打算我一个都不知道!”

    乔治跟着点头附和:“是,她一个都不知道,我从没有对旁人说起过,我本打算与澜单独谈一谈,没想到形式如此,不说不行啊。”

    陈暨赶紧道:“就像这个房子。”

百一。时间与等待

    婉澜有些哭笑不得,她又在婉恬额头上弹了一下:“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婉恬趴在婉澜腿上瞧着乔治,笑模笑样地,眉梢眼角全是纷纷扰扰的红尘味道,婉澜低头看着她,忽然就叹了口气,抬头对谢怀安道:“以前还叫她活神仙,没想到活神仙也有思凡的一天。”

    谢怀安靠在窗边站着,披了一身天光,以至脸反倒是埋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婉澜就从这一抹白里判断他脸上的表情他一直在笑。

    “思凡怎么了,”婉恬用手在婉澜腿上撑了一下,懒洋洋地直起身来,坐到她旁边的一个箱子上去,惬意地锤着自己蹲麻的小腿:“凡间这么诱人,思凡不是很正常吗?”

    乔治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下,指了指她的小腿:“需要帮忙吗?”

    “不用,”婉恬抬手一挡,换过去捏另一边:“我想,这件事其实不用着急,横竖阿姐还没有出阁,再怎么着急也轮不到我,再说今天父亲的态度你们也见着了,我可没那个胆子在婚姻大事上与他唱反调。”

    她说着,倾身过去搂婉澜的肩,撒娇道:“再说人家还没在家住够呢,我还要陪姐姐妹妹呢,嫁人多无趣啊。”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陈怀安换了条腿做重心,扶着窗框道:“真残忍,你们这有妻有夫的,一屋子人只有我和阿贤独善其身,阿贤过来,咱不和他们狼狈为奸。”

    陈暨原本站在他身旁,听了这话,赶紧走到婉澜身边去,并将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宣告主权,还假模假式地安慰谢怀安:“不急,重荣,伯父伯母总有一天要为你包办婚事,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我这样的好运气,能包到一位情投意合的妻子。”

    婉贤捂着嘴巴咯咯笑了起来,她扯了扯谢怀安的袖子,道:“大哥我跟你说,玉集大哥还想过成婚后要把澜姐姐仍在扬州,他自己出去花天酒地呢。”

    婉澜瞟了陈暨一眼,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哼”,陈暨立刻蹲下身来表忠心,做得熟门熟路,自从他将这番话说出来,这几日已经被调侃了不少回。

    乔治在一旁微笑,故作惋惜地摇头:“退婚倒不算什么,只怕婚后玉集要依照风俗纳妾,当然,纳妾也不算什么,怕的就是宠妾灭妻。”

    婉澜挑了挑眉,偏头看着一脸惊恐的陈暨:“看来我要认真备几身衣服,好喝你的新人茶,再买上几根棍子,好在府里立规矩。”

    陈暨哭笑不得:“有你一人便顶佳丽三千了,不需要纳妾,更不用提宠妾灭妻。倒是乔治,一个洋人,连中国婚俗都还不清楚,倒是对纳妾了解的很透彻,难怪要主动留在中国。”

    他引得一手好祸水,乔治瞪着眼睛,却不知应如何反驳,婉恬撑着头笑嘻嘻地看他,故意不说话,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还是谢怀安出来解围:“婆家人少,娘家势大,还怕他宠妾灭妻?往死里打一顿就好了。”

    “不不不,先生们,”乔治摆着手解释:“上帝是不允许我同时拥有一个以上的妻子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的上帝比你们的玉皇大帝要求会更严格一些。”

    “我们中国有句话古话是这么说的,”陈暨悠悠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们的上帝的确是不允许你们同时拥有一个以上的妻子,所以你们创造性地发明了个词mistress。”

    这一屋子人里懂洋文的人不少,但明白这个词意思的人却没几个,婉恬和婉贤睁着眼睛一脸茫然,婉澜想了想,也摆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谢怀安立刻道:“澜姐听懂了!”

    婉澜维持着她那一脸茫然:“什么听懂了?”

    “那个词,mistress,你听懂了,而且这绝不是个好词,起码闺阁的姑娘们是不能知道的,”谢怀安一双眼睛在她脸上瞄来瞄去,仔细打量她细微的神情。

    婉澜再也装不下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都猜到这一步了,那你继续往下猜啊,你也说了这个词是闺阁姑娘们不能知道的,我也是个闺阁姑娘,我什么都不知道。”

    乔治无奈的叹了口气:“是情妇。”

    听不懂的人纷纷恍然大悟,还对纷纷对陈暨竖起拇指以表赞赏:“玉集大哥不愧是出过洋的人,懂得就是多。”

    陈暨欣然抱拳,对左右揖道:“承让,承让。”

    婉澜掩着嘴笑,一边笑还一边瞧着乔治那张表情尴尬的脸,婉恬在他身边坐着,面色绯红,却也是一脸笑盈盈地表情,谢怀安一只手放在婉贤肩上,大半个身子都倚在窗边,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挑,却还装模作样地叹气:“你们这些人,尤其是阿澜和阿恬,还是谢家小姐呢,传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婉贤撇了撇嘴,道:“才不会传出去呢,难道你出门会逢人就说谢家几个小姐在屋里讨论洋人的情妇吗?”

    谢怀安又叹了口气,一边摇头一边笑:“不留神被套了一招,果然是女人不好惹。”

    他们原是来商讨乔治同婉恬的事情,如今话题却已经跳了不知几重山,但所有人都浑然未觉,还兀自说的津津有味,一直到日落西山,屋内光线变暗,婉澜才惊呼一声:“都一个下午过去了!”

    婉贤急忙点头,道:“我都饿了,我们晚上在哪吃饭,在哪下榻呢?上海勉强也算是玉集大哥的地盘吧,你都在这置办产业了,可不能让岳家人饿着肚子连夜回去啊。”

    陈暨早就安排好了行程,当下便招呼众人下楼,叫了几辆黄包车来,报上路名和一家日式餐馆的名字。

    “老板是个日本人,在东京的时候曾有一面之缘,当时随口邀请他来中国开居酒屋,没想到他还真如约而至。”谢道中夫妇不在,陈暨自然要与婉澜同乘一车,他二人甚少有单独相处的机会,陈暨高兴的很明显,婉澜则是容色淡淡,在车上侧身向外坐着,任陈暨横过一条胳膊来揽她。

    “你今天情绪不是很好,”陈暨道:“因为公寓吗?我没有告诉你便私自决定?”

    婉澜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这个表情使她看起来整个人都气质柔和,但陈暨问出的这句话却使她笑意一点点卸下来,婉澜无声地微笑了一下,绝不是因为欣慰或者欣喜,而是无奈。

    “我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我很害怕,”她低声道,微微将头转过去了一些,自他们相识至今,婉澜在陈暨面前最大的进步,就是能将这些话明明白白地讲出来:“你太好了,玉集,所有我很害怕。”

    这个夫婿,出过洋,留过学,会说很多种语言,也极有本事,若他们能像谢道中与秦夫人一般,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那婉澜自是没什么好担忧胆怯的,但陈暨不这样打算,他再向婉澜索要一个名为“爱情”的东西,并预先支付了在她看来可以称得上高昂的代价。

    她很害怕,因为她没有可以与之匹配的感情来回报,更害怕有朝一日她拿出这份感情来了,对方却已经心灰意冷,不再看重这些。

    陈暨没有说话,反而更紧地揽住她,情绪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捉摸的东西,他没法控制婉澜,自然也没法控制自己,物质上的行为很容易做到,话也很容易说出,但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有时候却连自己都弄不清楚。

    “别着急,阿澜,”他在她耳边道,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我们来日方长。”

    他有耐心,因为眼下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等待,等时间给出的那个答案。

    婉澜一行人在上海只逗留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下午便走水路回了镇江,乔治并没有同行,因为不想触怒谢道中,婉恬并没有跟他表现出什么难舍难分的情态,哪怕是陈暨已经拖着婉澜的手不放了,她也只是站在上船的梯子前,跟乔治道一句“再会”。

    婉贤在船舱里,撑着头叹一句:“我现在是相信恬姐姐和乔治还没有谈婚论嫁了。”

    婉恬侧身倚在软榻上,一只手还捏了一个茶杯,杯子里的水早就喝光了,她也没有要续茶的意思,只将那个小盏放在掌心,转来转去地把玩:“我不知道该不该与他谈论婚嫁,太辛苦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婉澜在另一边的软榻上半躺着闭目养神,此刻也睁开眼睛去瞧她:“我当时来上海参加德龄和怀特的婚礼时还想,她可真有本事,竟然敢嫁给一个外国人,没想到我妹妹更有本事,不仅要嫁给外国人,还要嫁给一位爵士。”

    婉恬道:“婚姻可不是儿戏,没必要为了一个好名声而随意决定出嫁与否,万一这个决定是错误的,那些因为名声而羡慕我的人可不能代替我去过让我痛苦的婚姻生活。”

百二。价值

    谢怀安在上海耽搁了两日,回镇江后连府门都没进,先去了纱厂处理事务,谢道中从本家钱库里批了五十万两银子给他,这么前前后后加起来,他总共为康利谢纱厂募集到了八十八万两银子。他先拿了二十万去寻张謇,如约为他们事先说好的纺织学校提供经费,张謇已经令人看好了建校舍的地皮,还在通州。

    “听说康利谢的盈利很不错,”张謇在酒桌上推杯换盏之际,状似无意地如此问了一句:“东北的市场拿下了?”

    谢怀安不欲与他多说纱厂,便打了两句哈哈掩饰,但张謇却似乎很感兴趣,一路追问到了具体的盈利数字上。

    “算不上盈利,只是能勉强让家父相信,我这纱厂不是开来戏耍的罢了,”谢怀安道:“只有万余而已,运气好,东北市场上各家分利,康利谢是万万称不上‘拿下’的。”

    张謇笑了笑:“听说东北驻军的日本兵军装布料大部分是产自康利谢,这步棋走得好,看来要多亏康利洋行。”

    谢怀安道:“买这个名字可是付了好大的代价,如果没有回报,又何必掏这笔钱。”

    张謇夹了口菜,又问:“如今募集到家族股银,你打算怎么用?”

    谢怀安没有说话。

    张謇又笑了起来:“如果是我,有这么大一笔银子,最要紧的就是扩大规模,先招熟工,再买机器,把产量提上去,这洋布么也好放,只要有东西,就不愁卖不出去。”

    谢怀安附和他:“的确,的确,四先生不愧是商场上拼杀过这一遭的人。”

    张謇放下筷子,与谢怀安碰了杯酒,又道:“虽说是在商言商,可是重荣,我是发自内心希望康利谢能办起来,最好早日脱离那个日本洋行,完完全全变成你们谢家自己的企业。”

    谢怀安微笑道:“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张謇又道:“我们大清太需要发展自己的实业了,要让银子都在我们自己手里流动,而不能变成洋人的银矿,源源不断地送给他们,这几年朝廷赔的款够多了,民间若是再不存财,只怕……”

    他顿了一下,又叹了口气,举起杯来:“来,祝康利谢和大生都能越办越好,不仅要在国内卖,将来咱们还要出口,卖到欧洲美洲去。”

    谢怀安欣然与他碰杯,一口饮尽,又冲他亮了杯底:“我不欲与你争夺市场,四先生,我想将布匹卖到西边去,东北那边你也知道,我的布主要是供给军队和当地日本人的,他们被俄国打败了,走商不是很方便,等局势稳定就说不好了。”

    “没有什么抢不抢的,咱们两家的布都要卖出去。”张謇道:“上海市场里洋商太多了,他们国家的政府保护商人,又捏着咱们的关税,所以我们更要在价格上整出优势来,跟他们抢市场。”

    谢怀安深以为然,又与张謇碰了一杯:“那你的意思是?”

    张謇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先喝了两口汤,似乎是在心里敲定了,才慢慢道:“你不必放弃东南沿海,尤其是那些洋人聚集的地方,你有康利洋行这个便利条件,尽量将你的布卖进外国人开的洋行里,这一点我是做不到的。”

    谢怀安点头道:“是,我们的布没有运输上的麻烦,出厂价上便能让不少步。”

    张謇道:“先将品牌打出去,我看你们康利谢的布名字叫新达,不错,没有用康利的名字,将来分家就不必考虑改名字的问题。”

    谢怀安笑了起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总之,学校的事情交给我,你不必多操心,我曾经在刘岘庄大人的支持下办过通州师范,也算是有点经验,你只管好好回去管理工厂,出产好布即可。咱们两家,包括市面上所有的中国人开的纱厂,共同的敌人都是那些洋商,我们彼此不需要争夺什么市场,只要把洋商挤走,还会有更大的市场等着。”

    这番话说的谢怀安热血沸腾,连连称是,并打心底里敬服张謇的为人和心胸,他原本顾忌与张謇是同行,一些打算与计划,乃至一些话都不方便在他面前吐露,今日却放下了戒心。

    张謇说的不错,洋商有本国政府来保驾护航,在中国自然吃的开卖的俏,当年的红顶商人胡雪岩正是因为在蚕丝上与洋商斗法,才被邵友濂寻到机会一举扳倒,他周转资金的时候朝廷但凡能搭一把手,胡财神都不至于落个全盘皆输。

    政府是不会保护他们的,这一点谢怀安很清楚,但这句话也要看是对谁说,大生纱厂那个规模,一旦出事,政府自然不会出面保护,但康利谢却是初出茅庐,只靠一个谢道中,便能在镇江站稳脚跟。

    谢怀安在通州逗留了三日,与张謇一道去看了他选中的校舍地点,先前镇江兴办女子学堂的时候,谢道中曾经处理过有关校舍地点的问题,谢怀安耳濡目染,因此也能给张謇一些相关建议,虽说不知有不有用,但心意是到了的。

    谢怀安努力想让自己在张謇面前显得从容镇静,但这并不是装便能装的出来的,没有经历并成功解决过困境的人总是会对未知心存胆怯,这不容易隐藏,却很容易识破,尤其是张謇曾经师从翁同,直接参与过与李鸿章的斗法那个京城里出来的官员,所有全身而退者,都有一双成精的眼睛。

    翁同被太后勒令告老,永不叙用,以致郁郁而终,但张謇却摇身一变,从一个站错队的状元,变成了如今坐拥大生纱厂、通海垦牧公司、广生油厂、复新面粉厂、资生冶厂等等可以组成一个实业区的创始人。

    谢怀安对他心存崇敬,在表达谦逊的同时,名门之后的傲气更不愿让他看低自己,张謇很明白他的心思,毕竟他也是从年轻时代走过来的。

    分别的时候他备了重礼,请谢怀安带回去向谢道中问好,说他在京城时曾与谢家二老爷道庸先生有所接触,勉强能称一句私交甚好,如今又与谢怀安合作,这些礼节便更不可废。

    谢道中现在已经不太管谢怀安在做什么了,一个人价值甚至能力有时的确是可以通过他所拥有的有效人脉来体现的。谢怀安带着张謇的重礼回来,向谢道中汇报这几日做的事情与收获,谢道中思忖了片刻,什么都没有说,却在晚膳时取出厚厚一叠文稿交给谢怀安,并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评语。

    “有些人是不怕改朝换代的。”

    这世间太多人想做树,却有不少人还是变成了藤萝。

    谢怀安晚上打发丫头到绣楼里去请婉澜,他在内书房等着,一边等一边翻看谢道中交给他的文稿。

    婉澜早就对那一沓纸页好奇不止,却碍于谢道中夫妇在场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谢怀安相请,想也是为了文稿的事情,她来得很快,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父亲交给你的是什么?”

    谢怀安抬起头对她微笑,将已经看完的几页整理好递给她:“是张季直的过去以来经历,真叫我惊讶,他家居然是个冷籍,还是冒了别人的名字才参的考。”

    婉澜取了纸页来看,她阅读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看到某一处,还笑了一声:“我们家与袁项城可真算是有缘分,这张季直在同治十三年到光绪十年这段时间给吴筱轩大人做过随军的文幕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吴大人麾下的另一位幕僚正是袁项城。”

    谢怀安点了点头,又道:“还有最令人惊异的一点,你没有发现。”

    婉澜“哦”了一声,将她翻过的那几页纸又瞧了一遍,毫无所获,还伸手去拿谢怀安面前的那一摞。

    谢怀安也不组织,任她拿去了,口中却道:“和张季直这个人没有关系。”

    婉澜疑惑看着他:“别卖关子。”

    谢怀安笑了一下,道:“你没发现这份经历写的很详细吗?就连他出身冷籍,冒名顶替这回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婉澜恍然大悟:“这是父亲交给你的。”

    谢怀安点了点头:“这么短的时间内,纵然是有心收集,也未必会这么齐全。”

    婉澜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事先就有的。”

    “父亲在收集朝中大员的资料,”谢怀安笃定道:“或许不只是朝中大员。”

    婉澜没有说话,书房内有半盏茶的时间都是静默的,两个人看着彼此,婉澜又低头去看那份资料。

    “父亲曾经提过一句,说镇江出去的官员,无论高低,都是旧友,”谢怀安压低了声音道:“先前玉集大哥出事,我拿着父亲的帖子去拜访他那些老朋友的时候,的确是有一些听到了风声,却还热情招待的大人。”

    婉澜笑了一下:“是我们,我们俩自视甚高了,怀安,我总是忘记父亲是曾经将家族从长毛乱中带起来的这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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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先生:张謇兄弟五人,他排行第四,后被称“四先生”。

    冷籍:祖上三代没有人取得过功名称冷籍,当时科举规定,“冷籍不得入试”

百三。归来

    远来客纷纷告辞后,谢府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谢道中每天往返于衙门和府邸间,而谢怀安则开始更频繁地参加酒宴,秦夫人开始操心谢怀昌回府的事情,想摆一桌大宴为他接风。

    “多大的宴呢?”婉澜一边瞧账簿一边随口问她,一副没有太当回事的样子,秦夫人对庶子庶女一向不太上心,再加上怀昌的母亲黄氏曾经算计过秦夫人,虽然斯人已逝,但她留下的儿子却也更不讨主母喜欢,只尽了嫡母应尽的责任后,便再也不闻不问。

    “要大些,”秦夫人道:“把七个府里的人都叫来,像过年那样,摆大宴。”

    婉澜被吓了一跳,账簿也顾不上看了,只惊讶的瞧着母亲:“怎么忽然有这个想法?”

    秦夫人笑了笑,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你父亲打算让怀昌回来接手纱厂,我瞧着是办不到的,他留了洋回来,读的又是军校,各方不得赶着发帖子,到时候怀安管着家里的纱厂也好,去谋个一官半职在镇江也好,如果怀昌肯帮他,那不是如虎添翼吗?”

    婉澜笑了起来,安慰她道:“就算没有这个大宴,怀昌也不会与怀安生份了的,他们毕竟是亲兄弟。”

    秦夫人笑着,又叹了口气:“这么十几年,我都甚少过问他,我怕他心里有芥蒂。”

    “就算有芥蒂,那也不是一顿大宴能消弭得了的,我看母亲就别费这个心思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婉澜道:“您虽然没过多关注,却也没亏待过他,咱们家吃穿用度上又不分等级,不用多心这个。”

    她说着,索性站起来去到秦夫人身后为她捏肩膀:“我和怀昌在京城二叔那住了半年多,对他的脾性也算有点了解,母亲放心,不会生份的。”

    “那就好,”秦夫人在她手上拍了拍:“你们都长大了,不用我再跟着操心了。”

    婉澜道:“母亲辛苦的大半辈子,往后可以享清福了。”

    “享清福?”秦夫人道:“恐怕还早着呢,起码要等你们一个个都成家立业了,我才能安安稳稳享上清福。你这倒是再没什么问题,只等明年阿暨出了孝,阿恬这边,麻烦似乎大一些。”

    婉澜心里咯噔一下,后悔自己那一句无心之言,果然,她这心思还没压下去,秦夫人便开口问道:“阿恬和那个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婉澜心惊肉跳地回答:“没什么,只不过是阿恬前头陪着阿贤学洋文,而斯宾塞伯爵又对中国文化好奇的很,他二人便说的多了些。”

    秦夫人道:“你别糊弄我,这可不是小事,你父亲都瞧出端倪了。”

    “父亲那是未雨绸缪吧,”婉澜装作不在乎地笑道:“我看他是不想有个洋人做女婿。”

    “好端端的谁想有个洋人女婿?都不是一个国家的,连话都说不到一起去,”秦夫人蹙眉道:“家里请他吃饭,还得专门给他分盘子,怎么,他们洋人身高一等,连一个盘子里的菜都不能吃了?那要不要给他单独准备个锅?”

    婉澜被她的埋怨逗笑,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母亲这牢骚发的,当时乔治又没有说要分盘,是怀安自作主张安排的,乔治在中国生活了这么久,早就不讲究什么分不分盘了。”

    “那也是他们国家的习惯,倘若阿恬真许了他,这亲家走不走?如果走了,是不是都得给他们分盘?”秦夫人不满道:“而且我可不想走那么远去他们家,那些话一句都听不懂,生活习惯也不一样。”

    婉澜又笑个没完,心里却暗暗打鼓,看秦夫人这态度,估计谢道中比她更坚决。

    她又试探道:“那母亲打算为阿恬寻个什么样的婆家?”

    “我原先想把她说给陈元初,”秦夫人道:“你们亲姐妹做了妯娌,日后也不必担心家宅不宁。”

    婉澜对陈启印象很不好,当即便反对:“阿恬不会看上陈元初的,那不是个有担当的男儿,况且阿恬比他还大上七岁,年龄也不太相配。”

    秦夫人责怪她:“怎么能这样评价自己的小叔,阿暨知道了定然不高兴。”

    “我又不傻,怎么会将这些话说到他跟前?”婉澜又笑:“玉集没有指望他养家糊口,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只愿他不染上什么不良嗜好便好,看样子是打算将他留在扬州侍奉陈夫人。”

    “元初是个儿子,又不是姑娘,他哥不指望他养家,难道他妻子孩子也不指望?”秦夫人的口吻里满是不赞同:“总不能叫哥嫂养一辈子吧,兴许将来阿暨生意做大了,要调他来帮忙。”

    “可能吧,眼下我也不晓得。”婉澜到是不以为意,又盘算起了谢怀昌的事情:“母亲的大宴就算了吧,只是造个声势而已,怀昌和那些堂兄弟们又没什么来往。这几日我差人将他住处打扫了,母亲再请孙裁缝来,为他做几身衣服,等人到府里,好好摆个小宴,聊几句家常,这事情就这么结了,横竖以后还要住在一起。”

    秦夫人却道:“我倒是觉得住一起的时候会越来越少。”

    谢怀昌提前发了电报,是陈暨去接的他,两人在一同返回镇江,谢怀安在大门口等他,带着浩浩荡荡的家仆,就像当年迎接谢道庸一样的阵势。

    谢怀昌在台阶前顿了一下,先看了看府上的匾额,又向兄长微笑。他已经剪掉了辫子,穿一身板正西服,手上拿一根文明棍,腰背挺直,整个人简直脱胎换骨,显得挺拔而富有攻击性。

    谢怀安主动从台阶上走下来,握住谢怀昌的一只手,满面笑容:“回来了。”

    “回来了,”谢怀昌向他点头,又去瞧府上的门匾:“还没变,真让人觉得亲切。”

    “恐怕近几十年是变不了的,”谢怀安握着他一只手,另一只手抬起来示意:“父母亲都在堂里等着,麻烦玉集大哥跑这一趟。”

    “无事,我与宁隐在京城时便多有往来,不算是麻烦。”陈暨与他们一同进去,谢道中夫妇正等在二堂,两人均是衣装隆重,谢怀昌提步进门,顿了一下,向堂上二人下跪:“父亲大人万安,母亲大人万安,小子怀昌回来了。”

    谢道中点头受礼:“起来,叫我们瞧瞧,方才过来的时候还真没敢认,变化大极了。”

    而秦夫人则道:“在外面辛苦不辛苦?”

    谢怀安站起身一一答了他们的话,他带回了三个箱子,两个直接送进卧房,第三个却是带进堂里,当下便打开:“给家里人带了些手信,小小心意,还请父亲母亲笑纳。”

    府里不是没见过西洋玩意,但谢怀昌的礼物分到手的时候,每个人依然高兴。婉澜能看出秦夫人的高兴有几分表演的意思在,而谢道中则是发自内心,只是他向来不苟言笑,如今也只是表情松散,唇角略微带笑罢了。

    “三堂里备了膳,给你接风洗尘,你母亲和长姐早几日便筹备这桩事了,原想叫上其余七府的人来一同贺贺,但阿澜说你长途跋涉,恐怕没有精力应酬,就作罢了。”

    “这样正好,不用劳动别府的叔伯兄弟,”谢怀昌道:“咱们自己家里吃顿便饭就行了。”

    “的确是自己家里,但决不是便饭,”谢怀安笑道:“专门从京城请了个厨子来,还是澜姐亲自挑的,怕你想念京城里的口味,又一时半会吃不上。”

    谢怀昌又看了婉澜一样,向她微笑低头表达谢意,众人熙熙攘攘从二堂过三堂去,谢怀昌侍奉在谢道中身边,随时回答他一些问题。

    有一个话题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宴过一半,国外的情况已都问过了,谢道中拿布巾擦拭嘴角,语气慎重地发问:“你回来后有什么打算?”

    谢怀昌答道:“东三省的总督徐世昌徐大人日前发了帖子,说要请我去东北帮忙练兵。”

    婉澜心里一动,练兵,这不正是培养兵权的好时机吗。

    谢道中又问:“你想去?”

    谢怀昌下意识地察言观色,希望从谢道中的表情语气里推测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斟酌了片刻,才谨慎道:“有这个打算,毕竟儿子读的是军校。”

    谢道中再问:“只收到这一个帖子?”

    谢怀昌有些迷糊,点头答道:“是,只有徐大人自己的帖子。”

    谢道中点了下头:“你大哥办了个纱厂,这事情你知道吧。”

    谢怀昌兴致高了起来,看着谢怀安笑:“知道了,大哥和我写过信,我还想明日去沙厂里看看呢。”

    “正好叫你大哥带你去,”谢道中喝了口汤:“我是想叫你回来,帮帮你大哥的生意。”

    “可以帮衬一段日子,”谢怀昌答应的很干脆:“徐大人允我的赴任时间是四个月以后,我可以在家里好好休息一阵子了,正好也与大哥说说那不列颠的纱厂。”

百四。谢怀昌

    膳后撤盘,婉恬亲自沏了红茶,一家人聚在一起听谢怀昌讲国外的趣事,乔治曾经与他在不列颠的朋友们打过招呼,与他行了不少方便,也结交了不少友人,他将这件事夸大其词地说出来,还感叹了两遍:“斯宾塞爵士真是个好人。”

    婉贤对着婉恬挤眉弄眼,被婉澜瞪了一眼,立刻老老实实地正襟危坐,谢道中容色淡淡,看不出态度来,只附和了一句:“嗯,我见过他。”

    他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便岔开话题问道:“你把辫子剪了,徐大人知道吗?”

    谢怀昌道:“留洋的学子十有**都剪了鞭子,新科进士们也多有剪辫者,太后都没说什么,徐大人就更不会苛责于此了。”

    他说完,又看向谢怀安:“大哥不如也把辫子剪了,做一身西服穿,横竖你时常要和洋人打交道,服饰上注意一些,他们会更高看你一眼。”

    “荒唐,”谢怀安还没来得及答话,谢道中便先开口斥道:“男人留辫子是大清习俗,怎可为了讨好洋人而剪辫子,况且做生意看的是人品和产品,哪里是靠衣着决定的。”

    谢怀安急忙道:“父亲说的是,不过怀昌倒也没有什么刻意逢迎讨好的意思,洋人瞧不惯中国人的辫子,我在通州的时候还听张季直谈起过,说洋人认为这鞭子是蒙昧落后的象征。”

    谢道中哼笑一声:“把鞭子剪了就不蒙昧了?你怎么不说洋人看大清的一切都蒙昧呢?他们还将羊毛顶在头上呢,难道不可笑?”

    “风俗不同,哪有什么可笑不可笑的,”陈暨道:“大清积弱,被人嘲笑也是常情,当年不列颠女王维多利亚氏遣使拜见乾隆爷,不也是被说成是蛮夷之邦吗?”他笑了一下:“现在倒成洋大人了。”

    谢道中没有反驳他,因为他说的很对。谢怀昌倒是因为被父亲训斥了几句,脸上有些讪讪地,婉澜看到了,急忙打圆场:“横竖不过是个衣服,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了,何必较真?那值得尊敬的人穿破衣烂服也值得尊敬,心术不正穿再好也是衣冠禽兽,这辫子剪也罢不剪也罢,都象征不了什么,别升的太高了,徒增烦恼,我瞧着阿昌这样剪了鞭子,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他心里高兴就好了。”

    谢怀昌向她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婉澜笑了笑,又道:“徐大人请你去东北练兵,可给你什么官位不给?”

    “还不清楚,”谢怀昌回答道:“兴许吃不上皇粮,要等立了功才能受朝廷册封。”

    他走之前尚还对清廷颇有微词,回来倒心甘情愿去为大清练兵了,婉澜心中称奇,却又顾忌谢道中在座而没敢问出来,只好捡了些不痛不痒地话说了,将这一晚先糊弄过去。

    谢怀安第二日便带着谢怀昌去瞧纱厂,后者则死乞白赖地将婉澜也拉了去。

    “我得先谢过澜姐昨夜替我解围,”他笑嘻嘻道:“没想到父亲竟然如此严厉,我可真是吓了一跳。”

    “他严厉,你是头一次知道?”婉澜撇嘴道:“真是在外头自由惯了。”

    谢怀昌对她抱拳作揖:“是是是,长姐教训的是,横竖我不过在府里逗留两三月便又要去外头自由了,倒是长姐与大哥,辛苦辛苦。”

    谢怀安道:“还好,如今正忙,我也是整日不着家。”

    婉澜哼了一声:“你去为清廷练兵,练得倒是兴高采烈了,不知是谁走的时候还咬牙切齿深仇大恨,恨不得立刻就替革命党改朝换代了。”

    谢怀昌道:“练兵是御敌,改朝是益民,互不相扰。”

    婉澜冷笑一声:“只怕到时候要反过来,练兵变成御民了。”

    谢怀昌胸有成竹道:“我练的兵,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婉澜心里一动,向前倾身,又问道:“徐大人叫你练多少兵?”

    “具体数目还不知晓,”谢怀昌道:“在欧洲时曾经与百里见了一面,他倒是提到过东北的几位良将,说可以去结交一番。”

    婉澜心里千回百转,又将主意打到了兵权上,于是问道:“3000人有没有?”

    谢怀昌笑了起来:“阿姐怎么这么关心人数?”

    婉澜道:“湘军淮军算是私兵呢,还是大清的军队?”

    谢怀昌一怔,似乎是从没有想到婉澜会说这样的话,但他脑筋转的也不慢,稍一思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湘军忠于曾国藩,淮军忠于李鸿章,只不过是因为二人忠***,这两支军队才忠***。

    他摇了摇头:“阿姐,我们家养不起一支军队。”

    婉澜道:“钱不能生钱,人才能生钱呢。”

    谢怀昌不由失笑:“再能生钱的人也养不起一支军队,革命党到现在都没有成据疆辟土的气候,就是因为没有生出钱来,孙先生为海外募捐想尽了主意和名头,都没有养起一支能打仗的军队来,才次次都起义失败。”

    婉澜冷不丁问了一句:“你和他接触过?”

    谢怀昌镇静地回答:“没有直接接触过。”

    婉澜又问:“怎么样?”

    谢怀昌道:“不知道。”

    婉澜又问:“能不能成?”

    谢怀昌叹了口气:“说不好,单靠自己是没指望的,没有兵。”

    婉澜沉默了一阵子,低声道:“玉集可是压了宝的。”

    谢怀昌道:“我听说了,阿姐不用担心,只是靠自己没指望而已,靠别人就说不准了,如果能靠得上。”

    婉澜想了想,脸小浮起一丝足可以称得上是“奸诈”的笑容:“那……借水养鱼呢?”

    谢怀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婉澜也觉得不好意思,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

    谢怀昌也笑了起来:“澜姐可真有主意。”

    婉澜撇嘴道:“谁的兵是自己掏钱养的?朝廷又养了多少兵?”

    谢怀安忍不住开口:“阿姐钻牛角尖了,就算你借水养鱼,那鱼也不是自己的,除非是自己改朝换代。”

    婉澜被吓了一跳,好一会都没有说出话来,谢怀安这么一点拨,她也跟着明白过来,有兵又要有效忠的人,要么是革命党,要么是清廷,总得二选一,这和谢府如今模模糊糊脚踩两条船还不同,清廷与革命党都未必会很在意,甚至未必会在意谢府的立场,但当谢府掌握军队的时候,那就又不一样了。

    她顿时有些心烦意乱,抿着嘴不吭声了,谢怀安瞧出来,又反过来安慰她道:“你太着急了,阿姐,怀昌这还没去呢,你连借水养鱼的心思都动上了,万一他到东北发现压根没这个机会呢?他又不傻,自然会随机应变,你就别操这么多心了。”

    婉澜道:“你当我想操这个心。”

    谢怀安微笑起来,与谢怀昌对视一眼,在她肩上拍了拍:“天无绝人之路,想活命还是很容易的。”

    这句话真是毫无意义,只不过眼下情势并不明朗,谈再多也毫无意义,不得不用这句话来粉饰太平。婉澜抿着嘴再不说话了,谢怀昌便于谢怀安说起英国的纱厂来。

    他在镇江逗留了两个半月,期间徐世昌又发了一次报,并没有催促的意思,但他还是提前了半个月动身北上。婉澜送别时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务必和家里保持联系,每个月至少要有两封信寄来,唠叨了好多遍,直到谢怀昌哭笑不得,指天指地地跟她发了誓。

    秦夫人听了婉澜的话,在这两个半月里并没有对谢怀昌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络和关心,只是照以前那样,吃穿都不曾委屈他,方方面面也都顾及周到,谢怀昌对秦夫人还是以礼相待,称不上亲密,倒也不能说生疏。

    “他走了我才想起来,该想想怀昌的婚事了,”一日早上,婉澜来给秦夫人请安的时候,后者忽然抛出这么一句:“他的身份,如今可比怀安更贵重了。”

    婉澜最烦她拿身份说事,做官就比经商更贵一些,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兄弟之间硬要比身份,比来比去就比成三府明太太那个样子,无仇无怨,却要与本家势同水火。

    她耐着性子劝秦夫人:“你不如挑个合他心意的,这可比身份更要紧,也更能让他念你的好。”

    “也不能一味由着他性子胡来,”秦夫人一副不赞同的神色:“娶妻娶贤,娶妾娶色,正房太太还是得要一个能稳后院的,不然后院起火,前头照样一团糟。”

    婉澜想了想,道:“那不如这样,母亲这边先看着,也别着急订下来,等你有了人选再问问他的意思,如果他自己能寻得贤妻,那咱们就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如果他没有,您再问问他的意思。”

    秦夫人思忖片刻,点头应了下来,这事情就这么说定,结果她隔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是该的,怎么又瞧起他心意来了?”

    婉澜简直哭笑不得:“母亲!娶妻可不是小事,你顺顺他心意又怎么了?来日他夫妻和睦,自然要感谢母亲,如果不和,您今日千挑万选不就白费了?那贤德的太太也得是丈夫心里敬她重她,才能稳得住后院,宠妾灭妻的事情还少了?”

    秦夫人又怔住了,似乎是被她说服,婉澜看着她神情,又补了一句:“怀昌也是出过洋见过世面的人,他要是自己有主意,您就只给他把把关,他没有再说别的也不迟。”

百五。婚事

    秦夫人关心谢怀昌的婚事是存了点私心的,就像先前的皇太后总喜欢让儿子迎娶自己的嫡亲侄女一样,一来是亲上加亲,二来是借此裙带关系笼络这个年轻男人,以保证自己或是自己娘家的权位不变。

    她想为谢怀昌寻一个亲近她的姑娘成亲,当然,这姑娘同时还要拥有为**子的一切美德。谢怀昌不是宠妾灭妻的人,只要这位太太寻的好,他就不会做出什么欺辱妻子的事情。

    但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谢怀昌在婚事上竟然完全没有让她废心,或者说,她还没来得及操心,庶子便主动解决了这桩麻烦事。谢怀昌离开府邸不到两个月,一封来自京城的书信便让老宅炸了锅,信封上的字浩瀚大气,客客气气地写着“谢公之平亲启”。

    来自于袁世凯的书信。

    这封信直接送到镇江衙门谢道中案头,他自己拆的,里面的内容洋洋洒洒四页,用意很是清楚他麾下名将上尉吴佩孚欲与谢家结为儿女亲家,愿以膝下养女心绎许为谢怀昌发妻,因此请谢道中夫妇赴京,好好谈谈这桩喜事。

    谢道中将这封信拿回家里,先交给秦夫人看,并在她看信的当口中打发人去传婉澜过来,他知道陈暨与袁世凯有些接触,或许婉澜能知道更多内幕。

    秦夫人读完信后心里五味杂陈,她几乎可以确定谢怀昌未来将会飞黄腾达,而作为嫡长子的谢怀安与之相比显然逊色不少。她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因为母亲的自私而开始暗暗嫉妒,甚至生出了想要搅黄这桩喜事的念头。

    于是她问谢道中道:“老爷是怎么打算的?”

    “能劳动袁项城亲自做这个大冰老爷,看来是不好拒绝的,”谢道中一边思忖一边慢慢回答:“要打听打听这个吴上尉的品行。”

    秦夫人道:“我瞧他们家是养女。”

    谢道中却不以为意:“这倒没什么,他一个武将,好端端收养一个姑娘,想必是有些故事的,只要品行端正,宜室宜家,养女倒不必太过计较。”

    秦夫人抿着嘴轻轻咳了几声,倒不是嗓子发痒,而是这个场景下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又觉得两厢沉默太过尴尬。

    幸好婉澜来的很快,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此表情轻松,向堂上父母请了安,在一边盈盈坐了,笑着发问:“父母亲唤我有事情?”

    谢道中向她微笑,又点了下头:“你在京城里,有没有见过袁项城?”

    婉澜当然摇头:“袁大人可是朝廷大员,我怎么会见到他?”

    这个回答是意料之中的,谢道中又问:“打听过他的为人没有?”

    婉澜想了想,道:“这一方面,父亲倒可以问问二叔父,他和袁大人似乎是有交情的。”

    谢道中在衙门看完信便已经向谢道庸发了电报,并安排手下当差的人不论何时得了京城的回信,都立刻送到府里,而眼下召婉澜过来,只是想知道一些袁世凯的事情或民间风评罢了,毕竟他看着也不像是爱好做媒的人。

    婉澜搜肠刮肚地将她在京城听来的、有关袁世凯的事情一一说了,谢道中边听边点头,似乎还在心里评估着什么。

    “上次玉集出事的时候你说,最后是袁项城出手摆平的。”见婉澜点了头,谢道中脸上犹疑神色更重:“他在和革命党合作?”

    “合作倒算不上,”婉澜道:“兴许是在择一方押宝。”

    袁世凯也在脚踩两条船,但与谢府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几乎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军队做后盾,清廷与革命党都在打这支军队的主意,奇货可居者自然有挑剔的资格。

    “他和玉集有来往,”谢道中慢吞吞道:“难怪……”

    他今日忽然对袁世凯异常关注,婉澜早就好奇不已,忍不住发问:“父亲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哦,”谢道中淡淡道:“收到了袁项城的一封信,说要为怀昌和他麾下一位上尉的养女保媒。”

    他说的太轻巧了,以至于婉澜听完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了片刻的怔才惊讶道:“袁大人要为怀昌保媒?”

    谢道中“唔”了一声:“是,说是那个吴上尉很欣赏怀昌,家里又正巧有个女儿尚未婚配,正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婉澜又怔了怔:“那父亲的意思是?”

    谢道中道:“我给你叔父发过报了,等他回信一到,就带你母亲和怀安去一趟京城。”

    婚姻大事的确是应当面谈清,再者中间保媒的人又是袁世凯,答应也好拒绝也好,更要在一张桌子上说了。

    谢道庸的回电在晚膳刚上桌的时候从衙门送了过来,说这件事情他晓得,可以考虑,叫谢道中速速赴京。

    这倒是耽搁不得的,却也不必太着急,他安排了衙门里的事情,又吩咐丫头们准备远行的行李,这样不急不躁地等了三四日,诸事都齐备了,才由镇江出发,走水路到上海,正巧陈暨也要赴京,两行人便一同从上海坐火车到京城。

    袁世凯是京城里的大忙人,寻常人压根难见一面,但他却在谢道中抵达京城的当晚便送了全聚德一桌席面过去,顺便递了个请帖,邀请谢道中在三日后的沐休时一见。

    谢道庸掂着那张帖子微笑:“大哥果然是有面子的,只需等三日,旁人就算是等三十日也未必能等到袁大人抽时间出来,看来他很是看重这门婚事。”

    谢道中倒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感,这或许是百年门庭养出来的傲气,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过问谢怀昌的近况。

    谢道庸道:“他和那个吴上尉一同过京城来,你等两天就能见他了,到时候直接问他。”

    秦夫人想就这桩婚事向谢道庸打听多一些,无奈他知道的其实和他们差不了多少。唯一多的一点是吴家那个养女,听说是吴佩孚的一个乡党,比他大上十来岁,两人一同参军,因而格外照顾他,后来这乡党在战场上殒命,家里媳妇又改嫁,只抛下一个**伙同一对高堂。吴佩孚惦记着昔日情分,主动替他给父母尽孝送终,又将那唯一的女儿抚养长大,至于这吴姓上尉自己倒是无子无女,看样子是将养女当做亲生女儿的。

    这件事使谢道中对吴上尉印象好不少,再加上吴佩孚是秀才出身,能文能武,如今又深受袁世凯器重,未来自是不可限量,使他心里对这门婚事的一点点些微不满慢慢消散掉。等见到吴佩孚本人的时候,好感更胜,尤其是说起话来,进退有节,彬彬有礼,与军中大字不识一个的丘八简直是云泥之别。

    “希望之平没有被这个毫无预兆的事情吓到才是,”吴佩孚满面笑容道:“原先也没想到劳烦袁大帅,实在是我军管带曹锟曹大人与府上不熟,这才劳动了袁大帅。”

    他似乎是发自内心地欣赏谢怀昌,夸起来没完没了,谢怀昌就在他旁边坐着听,微笑淡淡,不卑不亢,也没有因那些过分夸张的赞扬而昏了头,只偶尔在恰当的地方插上一两句嘴,一副青年才俊,前程无量的模样。

    秦夫人借了京城谢府内苑里的暖阁招待吴佩孚带来的女眷李夫人母女,这位太太出身山东望族,乃是蓬莱巨绅李少堂的侄女,生的姿容秀美,待人接物亦是客气周到。她带来的女孩儿随了吴佩孚的姓,虽说眉眼抵不上李夫人漂亮,但胜在神态宽和,目光灵动,处事也是落落大方。秦夫人瞧来瞧去,心下生出几分满意来,到底是小门户的女儿,做谢家主母是不够格,但给谢怀昌一个庶子为妻,替他操持内苑倒是足够了。

    她存了这样的心思,态度上也多几分亲切,将备好的见面礼送给吴家姑娘,一块挺漂亮的女士珠宝表,像镯子一样戴在手腕上的,吴心绎起身接了,用欣赏的目光看了看,又向秦夫人道谢。

    两家是为了结亲一事坐在一起的,那席上便没什么好回避的,秦夫人是男方家长,理应先提起这个话头,她将谢怀昌大大夸赞了一番,又将吴心绎大大夸赞了一番,说两人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李夫人道了谢,也不同她扭捏,直接道:“我们老爷对二公子喜欢的紧,结识不过几日便请到家里来吃饭,我扯布做衣,他也惦记着要给二公子一件,太太若是瞧得上我们家女儿,情愿与我们家结亲,那我们老爷可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这话有些夸张了,但意思却表达的很到位,在吴佩孚看来,谢怀昌是庶子,却出了洋留了学,到军营报道的时候,衣物用度也均是崭新的上乘货,可见府中嫡母为人贤良,家风也端正有礼,再加上他看好谢怀昌,更觉得这门亲结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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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冰老爷:即媒人,《书言故事.媒妁类》记载:“媒曰冰人。”《晋书》曾记孝廉令狐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冰湖之上,竟同冰下的人说话,不觉赫然惊醒。有占卜人解释这个梦说,“冰上为阳,冰下为阴,阴阳事也;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婚姻事也。君在冰上,与冰下人语,为阳语阴,媒介事也。君当为人作媒,冰泮而婚成。”按今天的话来讲意思就是,你能站在冰上和冰下的人说话,这象征着你在调和阴阳,调和阴阳就是做媒介,你将会给别人做媒。自此以后,“冰人”就被用来代称媒人,给人做媒也叫“作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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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